一四 於絮爾又做了孤兒

2024-10-13 05:48:44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一八三○年的選舉,使米諾萊的承繼人都有了立足點。在但羨來和古鄙策劃之下,他們在納摩組成一個委員會,推出一個進步黨人做楓丹白露區的候選人。瑪尚很有力量操縱鄉下的選民。車行老闆的佃戶中間,五個是有選舉權的。第奧尼斯也擁有十一票以上。克萊彌埃,瑪尚,車行老闆和他們的黨羽,最初在公證人家集會,以後經常在那兒見面了。米諾萊醫生回來的時節,第奧尼斯的沙龍已經變做承繼人們的大本營。法官和鎮長聯合起來抵抗進步黨,他們雖有四鄉的貴族支援,仍舊被反對派打敗;但打敗以後,他們反倒更團結了。這樣的對抗使納摩破天荒第一次有了兩個黨派,而米諾萊的幾個承繼人居然占了重要地位。正當篷葛朗和夏伯龍神甫把這些情形告訴醫生的時候,查理十世已經從朗蒲伊埃宮堡出奔,逃往希爾堡去了。但羨來 米諾萊的政見是追隨巴黎的律師公會的;他從納摩約了十五個朋友,歸古鄙率領,由車行老闆供給馬匹,在七月二十八的夜裡趕到巴黎。襲擊市政廳的一役,就有古鄙和但羨來帶著這批人馬參加。事後,但羨來得了榮譽團勳章和楓丹白露助理檢察官的職位。古鄙得了七月十字勳章。第奧尼斯當選為納摩鎮長,接替前任的勒佛羅;鎮公所的委員包括副鎮長米諾萊–勒佛羅,瑪尚,克萊彌埃,和第奧尼斯沙龍的全部黨羽。篷葛朗靠著兒子的力量才保住原職;那兒子做了墨侖的檢察官,和勒佛羅小姐的親事大概也有希望了。

  醫生聽說三厘公債的行市跌到四十五法郎,便搭著驛車上巴黎,把五十四萬法郎買了不記名公債。剩下二十七萬左右現款,他用自己的姓名買了同樣的證券:這樣,外邊只知道他每年有一萬五千進款。老教授姚第遺贈於絮爾的本金,和九年之間所生的八千法郎利息,都用同樣的方式存放;老人又添上一筆小款子,把這份薄產湊成一個整數,讓於絮爾有一千四百法郎收益。老媽子蒲奚伐聽著主人勸告,也把五千幾百法郎積蓄買進公債,每年有三百五十法郎利息。這些跟篷葛朗商量好的,非常合算的調度,因為政局混亂,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局勢大定以後,醫生又買下貼鄰的一所小屋子,把它拆了,把自己院子的界牆也拆了,另外蓋起一間車房一間馬房。拿一筆可有一千法郎利息的本金起造下房,在米諾萊所有的承繼人眼裡簡直是發瘋。這樁被認為發瘋的行為,在老人的生涯中成為一個新時代的起點。那時的車輛馬匹,價錢跟白送差不多:醫生便從巴黎帶了三匹駿馬和一輛四輪篷車回來。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一八三○年十一月初的一個下雨天,老人第一次坐了四輪篷車去望彌撒;他下了車,正在攙扶於絮爾,鎮上的人已經全部趕到廣場上,為了要瞧瞧醫生的車,盤問一下馬夫,也為了要把醫生的乾女兒批評一番:據瑪尚,克萊彌埃,車行老闆,和他們的老婆的意見,老叔的荒唐全是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攛掇出來的。

  古鄙嚷道:「喂,瑪尚,有了馬車了!你們的遺產去路很大,嗯?」

  站在牲口旁邊的馬夫,是米諾萊車行里一個領班的兒子;車行老闆對他說:「加皮洛,你要的工錢大概不小罷?八十四歲的東家用不了多少馬蹄鐵的了。兩匹馬花多少錢買的?」

  「四千法郎。車子雖是舊貨,倒花了兩千;可是很漂亮,車輪是把擋[114] 的。」

  「加皮洛,你那句話怎麼說的?」克萊彌埃太太問。

  古鄙搶著回答:「他是說白拓。那是英國人行出來的玩意兒。你瞧,外邊什麼都看不見,樣樣都包在裡頭,多漂亮,又不會勾著人的衣衫,套在軸梗頭上的那種難看的方鐵帽也取消了。」

  「什麼叫作白拓?」克萊彌埃太太很天真的問。

  古鄙道:「怎麼!你不想拓些便宜嗎?」

  「啊!我明白了。」她說。

  「嗨!不是的,」古鄙道,「你是個老實人,我不好意思哄你;真名叫作百擋脫,因為梢子藏在裡頭。」

  「對啦,太太,就是這意思。」加皮洛說。古鄙態度一本正經,連馬夫也上當了。

  克萊彌埃嚷道:「不管怎麼樣,反正是一輛挺講究的車;不是財主,誰撐得起這樣的場面!」

  古鄙道:「小姑娘抖起來啦!她這辦法不錯,教你們也享享福。喂,米諾萊老頭,幹嗎你不弄幾匹好馬,買幾輛篷車?你不爭這口氣嗎?換了我,要不高車大馬,擺擺威風才怪呢!」

  瑪尚問:「喂,加皮洛,我們的老叔這樣鋪張,可是小姑娘攛掇的?」

  加皮洛回答:「不知道;可是她在家裡就像東家娘一樣。天天有各種各樣的教師從巴黎來。聽說她還要學畫呢。」

  克萊彌埃太太道:「那我好趁此機會,叫人描張肖像了。」

  內地人那時還把畫像叫作描像。

  「可是教鋼琴的德國老頭也沒有辭掉啊。」瑪尚太太說。

  「他今兒早上還來上課呢。」加皮洛回答。

  「多幾條狗也沒害處。」克萊彌埃太太這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古鄙叫道:「從今以後,諸位可別想什麼遺產啦。於絮爾轉眼就是十七歲,越長越漂亮了;青年人都是靠遊歷訓練出來的。小丫頭把你們老叔收拾得服服帖帖。每個星期,班車上都有她五六個包裹;什么女裁縫,做帽子的,都到這兒來替她試樣,把我的東家娘氣壞了。等於絮爾從教堂里出來,你們瞧瞧她脖子裡那條披肩吧,貨真價實的開司棉,值到六百法郎呢。」

  古鄙說完,搓著手。他最後幾句話對承繼人們的作用,便是霹靂打在他們頭上也不過如此。

  醫生家綠顏色的客廳,由巴黎的家具商來換新了。看老人排場這麼闊,大家一會兒說他藏著私蓄,有六萬法郎一年收入,一會兒說他揮金如土,只顧討於絮爾喜歡;他們今天把他說成財主,明天把他叫作荒唐鬼。當地的輿論,總括起來只有一句話:「他是個老瘋子!」小鎮上這種錯誤的判斷,恰好把一般承繼人蒙住了,他們絕對沒想到薩維尼昂愛上了於絮爾,而這才是醫生花錢的真正的動機。他很高興教乾女兒先當慣子爵夫人的角色;並且有了五萬法郎進款,老人也盡可把寵愛的孩子裝扮一下,讓自己看著喜歡。

  一八三二年二月,於絮爾足十七歲的那天,早上起來,看見薩維尼昂穿著海軍少尉的服裝,站在他窗前。

  她心裡想:「咦!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的?」

  攻下阿爾及爾的一仗,薩維尼昂立了功,得了十字章;接著他服務的那條軍艦在海洋中游戈了幾個月,沒法和醫生通信;而不跟醫生商量,他又不願意退伍。新政府極想在海軍中保存一個顯赫的姓氏,趁七月政變的機會把薩維尼昂升作少尉。新任少尉請准了半個月的假,從多隆搭驛車趕來祝賀於絮爾的生日,同時也想聽聽醫生的意見。

  「他來了呀!」乾女兒衝進乾爹的臥房,嚷著。

  「好吧!他離開海軍的理由,我猜到了;現在他可以留在納摩了。」

  「啊!這才是我真正的節日了。」她一邊說,一邊擁抱乾爹。

  她上樓做了一個記號,薩維尼昂立即過來;她覺得他比以前出落得更英俊了,要把他欣賞一下。的確,服過兵役的男子,舉動,步伐,神色,自有一種堅決與莊重的氣概,一種說不出的方正嚴肅,即使穿著便服,也能教一個眼光膚淺的人看出他是軍人:可見男人天生是作領袖的。於絮爾因之更愛薩維尼昂了;她讓他攙著手臂在小園中散步,叫他敘述以候補少尉的資格在攻擊阿爾及爾一役中所立的功勞,她像小孩子一樣的高興。毫無問題,阿爾及爾是薩維尼昂攻下來的。她說,瞧著薩維尼昂的胸飾,眼前就看到一片血海。醫生在房內一邊穿衣,一邊瞅著他們;然後也走到他們這邊來。他對子爵並不完全講明,只說倘若包當丟埃太太同意子爵和於絮爾的婚事,單憑於絮爾的家私,子爵也不需要再靠軍職來維持生活。

  「唉!」薩維尼昂回答,「要我母親讓步,還早得很呢。我動身之前,她明知道只要答應我娶於絮爾,我就可以留在她身邊;否則只能偶然見面,我還得經常冒著危險;但她仍舊讓我走了……」

  「可是,薩維尼昂,我們不是從此在一起了嗎?」於絮爾抓著他的手,不大耐煩的搖了幾搖。

  她所謂愛情不過是常常見面,不再分離,絕對想不到更遠的地方。當時她那使性的聲調,可愛的手勢,顯得那麼天真,把薩維尼昂和醫生都感動了。辭職的信發出了;未婚夫的在場給於絮爾的節日添了不少光輝。過了幾個月,到五月里,米諾萊醫生的家庭生活又像過去一樣清靜,只多了一個常客。青年子爵不斷的上門,很快就被大家看作未來的夫婿,尤其因為望彌撒的時候,散步的時候,薩維尼昂和於絮爾雖則很矜持,仍免不了流露出兩心相契的痕跡。第奧尼斯提醒那些承繼人,說包當丟埃太太已經欠老頭兒三年利息,老頭兒從來沒討過。

  公證人說:「將來老太太一定要讓步的,一定會答應兒子攀這門不體面的親。萬一出了這種倒霉事兒,你們老叔就得拿出大部分家當,去做巴齊兒所謂的批駁不倒的理由[115] 。」

  承繼人們猜到老叔太喜歡於絮爾,太不喜歡他們了,絕不會不損害他們的利益而去保障於絮爾的幸福的;所以心裡都恨到極點。七月革命以後,他們天天晚上在第奧尼斯家聚會,便在那兒咒罵兩個情人;他們沒有一晚不想找些對策來阻撓老人的計劃,可惜一籌莫展。才莉當然和醫生一樣,利用公債的跌價,在調動巨額資金的時候沾足了便宜;但她是對於絮爾和包當丟埃母子懷恨最深的人。古鄙素來不願在那些晚會中受罪,可是有天晚上為了要聽聽在那邊所談的鎮上的事,也去了,正碰上才莉怒火中燒,大發脾氣:當天上午她看見醫生,於絮爾和薩維尼昂,從郊外坐著馬車回來;那種親密的神氣完全說明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說:「倘使在包當丟埃和小丫頭沒結婚以前,上帝肯把咱們的老叔請回去,我願意拿出三萬法郎。」

  古鄙陪著米諾萊夫婦回家,直送到他們的大院子中間;四顧無人,他才說:

  「你們可願意幫我盤進第奧尼斯的事務所?我能夠拆散包當丟埃和於絮爾的婚姻。」

  「怎麼拆散?」大胖老闆問。

  「你想我這麼傻,會把計劃告訴你嗎?」古鄙回答。

  才莉說:「那麼好啊,你先把他們拆開了,咱們瞧著辦。」

  「咱們瞧著辦!單憑這句話,我才不幹這種麻煩事兒呢!薩維尼昂那小子好厲害,可能把我殺了的;我要吃得住他,擊劍打槍的本領都得跟他一樣才行。你們先幫我把事業弄成了,我絕不失信。」

  車行老闆回答:「你破壞了這頭親事,我準定幫你忙。」

  「哼!準定幫忙!我為了要盤進書辦勒葛的事務所,不過向你們通融一萬五千的小數目,你們考慮了九個月還沒答應;現在還要我相信這句話嗎?好,將來你們一定得不到遺產,那也是你們活該。」

  才莉說:「倘若只為了一萬五千法郎和勒葛的事務所,那還罷了;可是要替你墊付五萬!……」

  「我會還你的呀!」古鄙把那勾魂攝魄的眼睛瞅著才莉,才莉也用驕橫的目光回答了他一眼。那情形就好比毒蛇遇到了猛獸。

  才莉終於說了一句:「咱們再等一晌罷。」

  古鄙心上想:「哼!無毒不丈夫,真要做到這一步才好!」他一邊走出一邊盤算:「這些傢伙,一朝給我抓住了,要不當作檸檬一般擠幹才怪!」

  薩維尼昂跟醫生,神甫,法官往還之下,讓他們看出了他純厚的天性。他對於絮爾的始終不渝、沒有一點兒利害打算的愛情,使三位老朋友大為感動,心裡已經沒法把兩個青年分開了。樸素單調的生活,兩個愛人對前途的信念,終於使他們的感情近於兄妹之間的友愛。醫生往往讓於絮爾和薩維尼昂兩個人在一起。他已經把這個可愛的青年看準了:他只有在每次來到的時候吻一下於絮爾的手,和她單獨相對的時候就不敢向她提出類似的要求,因為他對於這姑娘的純潔與天真抱著極大的敬意;同時她常常流露的那種極其敏銳的感覺,也使他知道只要話說得重一些,神情冷淡一些,或是從溫柔變為粗暴的態度,對她都會有性命之憂。所以兩人之間最大膽的舉動,也是在晚上當著幾位老人的面表現的。這種幽密的快樂的歲月過了兩年,除了子爵一再央求母親許婚而無效以外,別無他事。有時他講了一個早上,母親聽著他的理由和央求,拿出布勒塔尼人的脾氣一聲不出,或者乾脆拒絕。於絮爾已經到了十九歲,長得一表人才,彈琴唱歌無一不精,才德雙全,不需要再進修什麼了。她的姿色,風韻,學問,遐邇聞名。有一天,哀格勒蒙侯爵夫人來替她的大兒子向於絮爾求婚,被醫生謝絕了。雖則醫生,於絮爾,哀格勒蒙太太把這件事嚴守秘密,六個月以後仍舊被薩維尼昂知道了。看到他們用心這樣體貼,他非常感激,就拿這件事做理由去勸母親,母親回答說:

  「因為哀格勒蒙家願意降低身份,所以我們也得降低身份嗎?」

  一八三四年十二月,虔誠慈祥的老人,身體顯而易見衰退了。鎮上的人看見他從教堂里出來,臉色發黃,面龐瘦小,兩眼那麼蒼白,便議論紛紛,都說這八十八歲的老頭兒死期近了。

  「不久事情就有分曉啦。」有人跟那些承繼人說。

  的確,老人的死像謎一樣的惹人注意。但醫生還存著幻想,不知道自己有病;而於絮爾,薩維尼昂,法官,神甫,為了體貼,都不忍揭穿他的病勢;每天晚上來看他的納摩的醫生,也不敢為他開藥方。老人不覺得有什麼痛苦,只是燈盡油干,慢慢地熄下去。他理智始終很強。像他這種稟賦的老人,肉體受著靈魂控制,到死都能支持的。神甫為了不要加速他的死期,叫他不必再上教堂望彌撒,就在家裡做日課;因為老醫生奉行教規十分嚴格,而且越近墳墓,越敬上帝。永恆的光明,漸漸替他把各種難題都解釋清楚了。一八三五年年初,於絮爾勸他把車輛馬匹賣了,把加皮洛辭退了。

  篷葛朗對於絮爾的前途,並不因為米諾萊透露過幾句話而放心;有天晚上他跟老朋友提到那個微妙的承繼問題,指出米諾萊對於絮爾的監護權必須解除。解除監護以後,於絮爾才有權接受監護人代管財產的清算,才有權持有財產,而別人也可能給她遺產。老人以前雖然和法官商量過,當時聽了法官的開場白,並不說出自己替於絮爾安排的秘密,而只採取解除監護權的辦法。篷葛朗越是急切的想知道老朋友用什麼方法資助於絮爾,老朋友越是對他防得緊。並且,米諾萊的確不敢把利息三萬六千的不記名債券交託給法官。

  篷葛朗問他:「幹嗎你要跟命運賭博呢?」

  醫生回答:「反正都沒有把握,只能揀危險性比較少的一條路。」

  篷葛朗把終止監護的手續辦得很快,要趕在於絮爾 彌羅埃足二十歲的那天辦妥。這個生日是老人過的最後一個節:他準是預感到壽數將盡,所以大事鋪張,替於絮爾舉行了一個小規模的跳舞會,把第奧尼斯,克萊彌埃,米諾萊,瑪尚四家的青年男女都邀請了。舞會以前又擺了一席豐盛的酒:請的客有薩維尼昂,篷葛朗,本堂神甫,兩位副司祭,納摩的醫生,許模克,才莉,瑪尚太太和克萊彌埃太太。

  晚會快完畢的時候,老人和公證人說:「我覺得自己為日無多了,我要把我以監護人身份代於絮爾執管的財產,交還給她。請你明天來立一份清冊,免得將來清算財產多糾紛。謝謝上帝!我連一個小錢都沒教我的承繼人吃虧,我支配的只限於我的息金。於絮爾的親屬會議,由克萊彌埃,瑪尚和我的侄子米諾萊參加;我移交代管財產的時候,請他們都到場作證。」

  瑪尚把這些話聽在耳里,在舞會中傳開去。四年以來,一會兒以為有巨產可得,一會兒以為全無希望的三對夫婦,這一下可皆大歡喜了。

  克萊彌埃太太道:「這話就像一個臨死的人說的了。」

  清早兩點,客廳里只剩下薩維尼昂,篷葛朗,和夏伯龍三個人;於絮爾送了克萊彌埃和瑪尚家的小姐回來,穿著跳舞衣衫十分嬌艷;老醫生指著她向三位客人說道:

  「諸位朋友,我把她交給你們了!再過幾天,我不能再保護她了;她沒出嫁以前,請你們大家照顧,別讓她受人欺侮……我替她很擔心呢。」

  這些話使聽的人非常難過。幾天以後,舉行了親屬會議,交出了代管財產的清帳。帳上說明米諾萊醫生應當交出一萬零六百法郎:包括幾年來應付未付的一千四百法郎息金,那是姚第上尉的遺贈所生的利息;還有十五年中積起來的五千法郎,是醫生逢年逢節給乾女兒的紅包。

  這種結清帳目同時又經過公證的手續,完全是依照法官的建議;因為他很擔憂米諾萊醫生死後的變化,不幸這個預感竟沒有錯。於絮爾接受清帳的結果,一共有一萬零六百的現款和年息一千四的公債。第二天,老人虛弱不堪,不能起床了。他家裡的事一向很隱秘,但病重的消息還是傳遍全鎮,那些承繼人就滿街亂撞,像一串斷了線的念珠。上門來探問病情的瑪尚,從於絮爾嘴裡知道醫生上了床。不幸,納摩的醫生早已說過,只要米諾萊老人躺上床,命就完了。承繼人們便冒著嚴寒,一齊站在街上,廣場上,或者自己的屋門口,聚精會神的談論這樁盼望了多年的大事;一邊東張西望,但等本堂神甫把聖體供在內地常用的那種器具內往老醫生家裡送。

  因此,兩天以後,夏伯龍神甫帶著副司祭和助祭童子,隨著高捧十字架的聖器執事,穿過大街的時候,一般承繼人立刻跟上去,預備占領屋子,以防走漏,同時也準備去攫取他們假想中的藏金。這批人跪在教會執事後面,並沒做禱告,而是虎視眈眈的直瞪著老人,老人看了不由得露出一副狡猾的笑容。神甫掉過頭去看到了他們,也就慢慢地念著禱告。車行老闆受不了那個不舒服的姿勢,第一個站了起來,他的女人也跟著站起;瑪尚唯恐才莉夫婦順手牽羊,拿掉屋子裡的什么小玩意兒,便和他們一塊兒到客廳去;不久,所有的承繼人都在那兒會齊了。

  克萊彌埃道:「他是個挺規矩的人,不會隨便要求臨終聖禮的,這一下咱們可以放心了。」

  瑪尚太太回答:「對,咱們每家都能有兩萬法郎一年的進款啦。」

  才莉道:「我有這麼個念頭:他的錢近三年來不再存放,他喜歡把現金藏起來了……」

  「準是藏在地窖里罷?」瑪尚對克萊彌埃說。

  「咱們要找到一點兒什麼才好呢。」米諾萊–勒佛羅道。

  瑪尚太太嚷道:「反正那天他在跳舞會裡有過聲明,事情已經定局了。」

  克萊彌埃道:「咱們到底怎辦呢?平分呢?拍賣呢?拈鬮呢?因為咱們都成年啦。」

  為了怎麼分家的問題,大家七嘴八舌,馬上緊張起來。半小時以後,亂鬨鬨的鬧成一片,特別是才莉那個尖嗓子,叫得連院子裡和街上都聽得見。

  「老頭兒大概死了罷。」一班擠在街上的閒人說。

  吵鬧的聲音直傳到老醫生耳朵里,他聽見克萊彌埃連吼帶嚷的說:「屋子嗎,屋子值三萬法郎!我來買,我拿出三萬法郎!」

  才莉聲音惡狠狠的回答:「不管值多少,我們都拿得出來。」

  夏伯龍神甫替朋友行過臨終聖禮,在旁陪著;老人對他說:「神甫,請你想個辦法,讓我安靜一些。我那些承繼人,像紅衣主教齊美奈斯[116] 一樣,可能等不到我死就來翻箱倒篋,我又沒養著猴子替我把東西搶回來。你去告訴他們,我要他們統統出去。」

  神甫和納摩的醫生下樓,把病人的話給大家說了。兩人憤慨之下,還把他們訓斥了幾句。

  納摩的醫生吩咐蒲奚伐女人:「把鐵門關起,誰都不讓進來;難道一個人連死都不得安寧嗎?你再預備一貼芥末膏藥,敷在先生腳上。」

  承繼人中有些是帶著孩子來的;本堂神甫一邊打發他們,一邊說:「你們的老叔並沒有死,可能還要活好些時候。他要絕對清靜,除了乾女兒,身邊不要別人。唉,這姑娘的行事才不像你們哪!」

  「這老東西!」克萊彌埃叫道,「讓我來站崗。說不定他們暗中搗鬼,損害我們的利益。」

  車行老闆早已溜進花園,想跟於絮爾一同看護,教人家留他在屋裡幫忙。他躡手躡腳的回進來;過道和樓梯上都鋪著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毫無聲響:他直走到老叔房門口,始終沒人聽見,神甫和納摩的醫生都走了,蒲奚伐女人正在預備芥末膏藥。

  「人都走了嗎?」老人問乾女兒。

  於絮爾提著腳尖朝院子裡望了望。

  「都走了;神甫臨走親手把鐵門帶上了。」

  垂死的老人便說:「親愛的孩子,我的命只有幾小時,幾分鐘了。我醫生不是白做的,芥末膏藥不會把我拖到今天晚上。」他說到這裡,被乾女兒的啼哭把話打斷了。「於絮爾,你別哭;我說的是關於你和薩維尼昂結婚的事。等蒲奚伐拿著膏藥上來,你就到書房去,鑰匙在這裡;你把蒲勒酒柜上的白石面子抬起來,下面有一個信封寫著你的名字,你拿來給我看;要不親眼看見那個信封在你手裡,我死了也不放心的。我斷了氣,你別聲張:先把薩維尼昂找來,一同看那封信,你得向我起誓,也得代他起誓,一定要遵照我最後的意志行事。只要薩維尼昂聽從了我的話,你們再宣布我死的消息;那時承繼人就要開始做他們的戲了。但願上帝保佑,別讓那些野獸來糟蹋你!」

  「好吧,乾爹。」

  車行老闆不再往下聽了,趕緊提著腳尖下樓,他已經想到小書房的鎖是裝在藏書室這一邊的。從前他聽見建築師和銅匠討論這事,銅匠認為要預防有人從臨河的窗子進來,還是把鎖裝在藏書室一邊為妙,因為小書房主要是夏天納涼的地方。當下米諾萊被利益沖昏了頭,血都到了耳朵里;他用一把小刀把門鎖旋下,手腳像賊一樣的快。他走進書房,拿了文件,不敢當場開拆,裝上了鎖,把一切恢復了原狀,到飯廳里坐著,只等蒲奚伐送膏藥上樓的時候往外溜。他走得非常方便,因為於絮爾覺得貼膏藥比乾爹的囑咐更要緊。

  「信啊!信啊!」老人用那種快死下來的聲音嚷著,「你得聽我的話,把鑰匙拿去。我一定要看你拿到了信才行。」

  他這麼說著,眼神驚惶不定,蒲奚伐對於絮爾說:

  「快快聽乾爹的話,你要把他急死了。」

  於絮爾親了親老人的額角,拿著鑰匙下樓了;但一會兒聽見蒲奚伐尖著嗓子直嚷,又馬上退回來。老人把她瞅了一眼,看她兩手空空,猛的從床上坐起,想說話,臨了只是好不悽慘的嘆了一口氣,眼睛裡充滿著恐怖的表情,死了。可憐的姑娘從來沒見過死人,立刻跪在地下,哭作一團。蒲奚伐替老人闔上眼睛,把他放倒在床上。老奶媽把死人像她所說的裝扮完畢,趕去通知薩維尼昂;但那般承繼人早已跟圍著看熱鬧的閒人等在街頭,活像一群烏鴉只等一匹馬掩埋了,就過來連啄帶扒的把死馬從泥土中翻出來。當下他們蜂擁而至,和那些猛鳥一樣迅速。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