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兩心相許

2024-10-13 05:48:4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第二天早上起身的時候,於絮爾和薩維尼昂都轉著一個同樣的念頭。這種默契本來就能促發愛情,何況在這個場合已經是有了愛情的證據,而且是最甜蜜的證據。少女輕輕地揭開窗簾,只露出一個極小的縫隙,剛好能瞧見薩維尼昂的臥房,不料她愛人的臉也伸在對面窗子的拉手高頭。窗子既然給了情人們極大的方便,無怪政府要抽窗戶稅了。於絮爾這樣偷覷一下,也算對乾爹冷酷的措置表示抗議。然後她放下窗簾,打開窗子,關上百葉窗;這樣她可以望見對方而不讓對方看見了。當天她到臥房去了七八次,每次都看見年輕的子爵在那裡寫信,寫了撕掉,撕了又寫,那準是寫給她的了!

  下一天清早,於絮爾剛醒,蒲奚伐女人就遞給她一封信。

  致 於絮爾小姐

  小姐,我這一回落到一個全靠你監護人的幫助才能脫身的田地;這樣一個青年會教人寒心是毫無問題的。從今以後,我比誰都需要提供更多的保證;所以,小姐,我以誠惶誠恐的態度撲在你腳下,向你吐露我的愛情。這求愛的表示並非由於一時衝動,而是從涉及整個生涯的信念出發的。我對於年輕的外叔祖母,甘爾迦羅埃太太的風魔,弄到身陷囹圄;現在為了你,這些回憶全部消滅了,我心坎中的那個小影被你的小影抹去了:這一點,你不覺得是真誠的表示嗎?自從我在蒲隆站上,看到你像兒童一般嫵媚的睡態之後,你就占據了我的靈魂,做了它的主宰。除了你,我不願意娶別的人了,我理想中的妻子應有的優點,你都具備了。以你所受的教育和你高貴的心靈而論,不論怎麼高的地位你都可以當之無愧。但我沒有把握在你面前把你描寫得很準確,我只能愛你。昨天聽了你彈琴以後,我想起一些句子,好像就是為你寫的:

  「天生的動人心魄,悅人眼目;溫柔而聰明,風雅而明理;儀態萬方,好似經過宮廷生活的陶冶;淳樸渾厚,儼如未經世故的隱士;眼中那朵心靈的火焰,被天使般的貞潔沖淡之下,顯得溫和了。」

  從你身上最細微的地方映現出來的、這顆美妙的靈魂,我完全體會到它的可貴。所以我敢大膽要求,倘若你還沒有愛人的話,讓我用照顧、用行為,來向你證明我不至於辱沒你。這和我的前途有關;請你相信,我要發揮所有的精力,目的不但是要取悅於你,而且是要博得你的敬重,那為我等於普天下人的敬重。我心中既然抱著這個希望,如果你,於絮爾,再允許我在心中把你叫作愛人,那麼納摩便是我的天堂了,最艱苦的事業也只會給我快樂了;我要把那種快樂奉獻給你,正如我們把一切都奉獻給上帝一樣。請你允許我自稱為

  

  你的 薩維尼昂。

  於絮爾吻著這封信,用各種瘋瘋癲癲的舉動拿著,念了又念,然後穿上衣服,預備送去給乾爹看。

  「天哪,我差點兒沒做禱告就出去了。」她說著,回進臥房跪在祈禱凳上。

  一會兒以後,她下樓到園子裡,找到了乾爹,叫他念薩維尼昂的信。

  兩人走到濃密的蔓藤底下,坐在凳上,正對著中國水閣:於絮爾等老人開口,老人卻沉吟不語;心焦的孩子只嫌他想的時間太久了。他們倆密談的結果,終於寫成下面一封信,內中一部分想必是醫生口述的。

  先生,來信向我提親,我只覺得萬分榮幸;但在我的年紀上,再加我的教育給我定下的規矩,我不得不把你的信交給監護人;我全部家屬只有他一個人,我既把他當作父親,同時也當作朋友。他向我提出一些無情的意見,應當作為我對你的答覆。

  子爵,我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將來的資產不但有賴於我乾爹的好意,並且還要看他為了消除承繼人對我的惡意而採取的,沒有把握的措施,是否成功。我雖是第四十五團的上尉樂師,約瑟 彌羅埃的合法的女兒,約瑟 彌羅埃本人卻是個私生子;所以人家儘管毫無理由,仍可能跟一個孤立無助的少女涉訟。先生,資產微薄還不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有很多理由不願高攀。我為了你,不是為了我,才提出這些意見,那在動了愛情的忠誠的人,往往是認為無足重輕的。可是先生,你也得想到,倘若我不跟你提,別人就可以懷疑我有心使你的熱情不顧一切,不顧那些在一般人心目中,尤其在你母親心目中認為不可克服的障礙。再過四個月,我不過十六歲。也許你會承認,我們都還太年輕,經驗不足,沒有力量克服生活的窮困;因為我除了故姚第先生的遺贈之外,別無財產,而單靠這一點做基礎的生活勢必很清苦。並且我的監護人不願意我在二十歲以前結婚。這四年是你一生最美好的時期,誰知道這期間命運替我們作何安排呢?別為了一個微賤的姑娘把你的一生蹉跎了。

  我親愛的監護人非但不阻撓我的幸福,還想竭力促成;他還希望他對我為日無多的照顧,能有一個情意不亞於他的人來接替。我把他的理由陳述完了,還得聲明一下,你的提議和殷勤的情意,的確使我非常感動。我這個答覆所根據的思慮,是一個閱世很深的老年人的思慮;但我向你表示的感激,是出之於一個一片真心的少女。

  所以,先生,我的確可以說是

  你的僕人 於絮爾 彌羅埃。

  薩維尼昂沒有回信。是不是在他母親那裡想辦法呢?還是於絮爾的信把他的愛情打消了呢?諸如此類的無從解答的問題不知有多多少少,把於絮爾折磨得好苦,間接也折磨了老醫生;他只要心愛的孩子有一點兒騷動,就覺得難過。於絮爾常常到臥室去張望薩維尼昂的屋子,只看見他坐在桌子前面出神,不時朝她的窗子望一眼。直過了一星期,她才收到薩維尼昂的信,遲遲不覆的緣故原來是他的愛情更進了一步。

  致 於絮爾 彌羅埃小姐

  親愛的於絮爾,我多少是布勒塔尼人,一朝打定了主意,什麼都不能使我改變。你的監護人——但願上帝保佑他多活幾年,——理由很對;可是難道我就不能愛你嗎?我只要知道你是否愛我。請你告訴我,即使只做一個記號也可以;那麼這四年便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期了!

  我托朋友送了一封信給我的外叔祖,海軍中將特 甘爾迦羅埃,求他提拔,介紹我進海軍。這位慈祥的老人哀憐我的遭遇,回信說,倘若我要求軍階,即使王上願意開恩,也受著條例限制;但在多隆學習三個月以後,海軍部長就能給我一個舵手長的職位,讓我到船上去;等艦隊巡邏阿爾及爾的時候(我們不是正和阿爾及爾人作戰嗎?)出勤一次,再經過一次考試,就能當上候補少尉。目前正在籌備襲擊阿爾及爾的戰事,將來只要能臨陣立功,實授少尉是不成問題的。可是要多少時間,就很難說了。不過為了使海軍裡頭仍舊有一個包當丟埃家的人,當局一定把條例儘量放寬。我明白了,我應該向你乾爹提親;你對他的尊敬,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更提高了。所以在答覆人家以前,我要跟你的乾爹談一談;我的前途完全根據他的答覆而定。告訴你,不論將來怎麼樣,不管你是上尉樂師的女兒,還是王上的女兒,你始終是我心上的人。親愛的於絮爾,那些成見在從前的時代可能把我們分離,現在可沒有力量妨礙我們的婚姻了。我獻給你的,是我心中的全部愛情;獻給你姑丈的,是負責你終身幸福的保證!他才不知道我短時期中對你的深情,已經超過他十五年來對你的愛……好,咱們晚上見。

  於絮爾得意揚揚的把信遞給老人,說道:「乾爹,你瞧。」

  老人念完了信,嚷道:「啊!孩子,我比你更高興。子爵下了這個決心,等於把他所有的過失都補贖了。」

  晚飯以後,薩維尼昂來到醫生家裡,醫生和於絮爾正在臨河的平台上,沿著欄杆散步。子爵在巴黎定做的衣服已經送到;動了愛情的青年,少不得把自己收拾得又整齊又大方,儘量烘托出天生的俊美,好像要去見美麗而高傲的甘爾迦羅埃夫人而討她喜歡似的。可憐的孩子看他走下石階,迎著他們過來,便立刻抓著乾爹的手臂,仿佛站在懸崖高頭怕掉下去一般;醫生聽見她緊張而沉重的呼吸,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薩維尼昂握著於絮爾的手,恭恭敬敬吻了一吻。於絮爾隨即坐在水閣外面的石級上。醫生吩咐她說:「孩子,你別過來,讓我們談話。」

  薩維尼昂輕輕地問醫生:「先生,一個海軍上校來向你求這位千金小姐,你肯不肯?」

  米諾萊微微一笑,道:「那我們等得太久了……不用上校,只要上尉就行啦。」

  薩維尼昂快活得含著眼淚,非常親熱的握了握老人的手,說道:「那麼我就動身了,我要去用功讀書,六個月之中讀完海軍學校六年的課程。」

  「怎麼就動身了?」於絮爾從石階那邊往他們衝過來。

  「是的,小姐,為了不辱沒你。我越急於出門,表示我越愛你。」

  她不勝溫柔的望著他:「今天是十月三日,過了十九再走罷。」

  老人說:「對,我們要慶祝聖 薩維尼昂的節。」

  「那麼再見了,」薩維尼昂說,「這個星期我要留在巴黎辦幾件事,我要作種種準備,買書籍,買數學上用的儀器,還得請部長幫忙,給我最優越的條件。」

  於絮爾和乾爹把薩維尼昂直送到鐵門口,看他回進屋子,又看他出來,背後跟著蒂安納德提著一口箱子。

  於絮爾問乾爹:「你既然有錢,幹嗎要逼他進海軍呢?」

  醫生笑了笑回答:「這樣下去,我看不久連他欠的債都要我負責了。我沒有逼他;可是孩子,一套軍服,一個憑軍功掙來的十字勳章,可以抹掉一個人多多少少的污點。六年之內他可能當上艦長;我對他的要求也不過如此。」

  「但是他可能遇到危險呀。」她說著,臉都白了。

  「情人像酒徒一樣,自有他的神道保佑的。」醫生帶著說笑的口氣回答

  。孩子瞞著乾爹,夜裡叫蒲奚伐女人幫忙,把她又長又好看的淡黃頭髮剪下一束,正好編一條辮子。隔了一天,她纏著音樂教師許模克老人,要他監督巴黎的理髮匠防止調換,還得趕著下星期日把辮子編好。

  薩維尼昂從巴黎回來,告訴醫生和他的乾女兒說,志願書已經簽了,二十五日要趕到勃蘭斯特。醫生約他十八日吃晚飯,他在醫生家差不多消磨了整整兩天。雖是米諾萊叮囑兩個情人的話入情入理,他們在本堂神甫,法官,納摩的醫生和蒲奚伐女人面前,仍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他們心心相印的感情。

  老人說:「孩子們,你們得意忘形,不會把快樂藏在心裡。」

  到了薩維尼昂的本名節,兩人先在彌撒祭中彼此瞟了幾眼;然後薩維尼昂在於絮爾窺伺之下,穿過街,到她的小園中來了。他們倆差不多是單獨相對。老人有心放任,坐在書房裡看報。

  薩維尼昂道:「親愛的於絮爾,你可願意使我的節日過得比我在母親面前更快活,給我一個新生命嗎?……」

  於絮爾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知道你要的什麼。你瞧,這就是我的答覆,」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辮子來遞給他的時候,快樂得直打哆嗦。「你既然愛我,請你把這個帶在身邊。這禮物表示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連在一起了,但願它使你逢凶化吉!」

  醫生見了,對自己說著:「啊!這小丫頭!竟給了他一根辮子。她怎麼弄起來的?把多美的淡黃頭髮剪下一把……那不是把我的血都給了他嗎?」

  薩維尼昂吻著辮子,瞧著於絮爾,掉了一滴眼淚,說道:「臨走以前,我要你切實答應我永遠不嫁別人,你不會覺得我要求過分嗎?」

  於絮爾紅著臉回答:「你在聖 貝拉奚的時候,我曾經到監獄的牆下徘徊;你要求我的諾言,倘若你還嫌我說得不夠,我就再說一遍罷:我永遠只愛你一個人,永遠只屬於你一個人。」

  薩維尼昂看見於絮爾半個身子掩在藤蘿中間,忍不住把她摟在懷裡,在她額上吻了一吻: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往凳上倒了下去。薩維尼昂正挨在她身邊道歉,醫生已經站在他們面前。

  他說:「朋友,於絮爾是個極嬌嫩的孩子,對她話說得重一點就有危險。你應當把愛情抑制一些才對!唉!要是你愛了她十六年,你單是聽到她說話就會滿足了。」他這樣補充是針對薩維尼昂第二封信里的一句話的。

  兩天之後,薩維尼昂動身了。雖然他經常來信,於絮爾卻害了一種表面上沒有原因的病。好比美好的果子被蟲蛀一樣,她的心受著一個念頭侵蝕。胃口沒有了,血色也沒有了。乾爹第一次問她覺得心裡怎麼樣,她說:

  「我想看看海景。」

  「十二月里可不便帶你上海港去。」老人回答。

  「那麼終有一天能去的了?」她說。

  一颳大風,於絮爾就著急;不管幹爹,神甫,法官,把陸地上的風和海洋上的風分辨得多麼清楚,她總以為薩維尼昂遇著颶風。法官送她一張雕版的圖片,印著一個全副軍裝的候補少尉,使她快活了幾天。她留心讀報,以為薩維尼昂所參加的那次巡邏,報上必有消息。她拼命看柯柏[113] 的海洋小說,還想學航海的術語。這許多執著一念的表現,在別的女子往往是裝出來的,在於絮爾是完全出於自然;甚至薩維尼昂每次來信,她都在夢中先看到而在第二天早上向大家預告的。

  這些在醫生與神甫都不以為奇的預感第四次發生的時候,她對乾爹說:「現在我放心了,不管薩維尼昂離得多遠,他要受了傷,我一定立刻感覺到。」

  老醫生左思右想的出神了;法官和神甫看他臉上的表情,認為他一定想著些很痛苦的念頭。

  他們等於絮爾不在面前的時候,問老人:「你怎麼啦?」

  老醫生回答:「她將來怎麼活下去啊?一朵這樣細巧,這樣嬌嫩的花,遇到感情的打擊,是不是抵抗得住呢?」

  雖然如此,這個被神甫戲稱為「小幻想家」的姑娘,用功得很;她知道學識豐富對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子多麼重要;除了練唱,研究和聲與作曲以外,她把餘下的時間都用在書本上,那是夏伯龍神甫在她乾爹豐富的藏書中挑出來的。她儘管很忙,精神上仍舊很痛苦,只是嘴裡不說出來。有時她對薩維尼昂的窗子呆呆的望上半天。星期日望過彌撒,她跟在包當丟埃太太后面,很溫柔的瞧著她;雖然老太太心腸冷酷,於絮爾仍因為她是薩維尼昂的母親而愛著她。她對宗教更熱心了,天天早上都去望彌撒,因為她深信自己的夢都是上帝的恩賜。

  老醫生眼看相思病給她的傷害,心中很怕,便在於絮爾生日那天,答應帶她上多隆去參觀艦隊遠征阿爾及爾的開拔儀式,事先不讓薩維尼昂知道。法官和神甫,對這次旅行的目的替醫生守著秘密,仿佛只是為了於絮爾的健康出門的,但一般承繼人已經為之大驚小怪了。於絮爾和穿著候補少尉軍服的薩維尼昂見了面,參觀了壯麗的旗艦,艦上的海軍上將就是受部長囑託,特別照顧薩維尼昂的人。然後她聽了愛人的勸告,上尼斯去換換空氣,沿著地中海濱直到熱那亞;到了熱那亞,她得到消息,艦隊已經安抵阿爾及爾,很順利的登陸了。

  醫生本想繼續在義大利觀光,一方面讓於絮爾散散心,一方面也多少能補足她的教育:大藝術家生息的土地,多少不同的文明留下光華的遺蹟的土地,本身就有一種魔力,再加風土人情的比較,當然能擴展她的思想。但醫生聽到國王跟那有名的一八三○年的國會衝突的消息,不得不趕回法國。乾女兒出門一趟,變得生氣勃勃,非常健康,還把薩維尼昂服役的那艘軍艦,帶了一具小巧玲瓏的模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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