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情人之間的障礙
2024-10-13 05:48:3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這齣戲是靠一根發條的作用來推動的,那在新舊文學中已經用得俗濫了[109] ,要不是裡頭有一個布勒塔尼老太太,——甘爾迦羅埃家的小姐,大革命時代的流亡貴族,恐怕誰也不會覺得這個發條在一八二九年還有什麼作用。可是我們得承認:一八二九年代,貴族在政治方面喪失的地盤,在風俗習慣方面略微爭回了一些。並且,我們祖父母一輩對於婚姻要門當戶對的心理是不會消滅的,它跟文明社會關係極密,又是從家庭觀念中來的。就是現在,不論在日內瓦,在維也納,在納摩,那心理依舊占著優勢,正如當年才莉 勒佛羅不許兒子娶一個私生子的女兒一樣。可是一切社會成規都有例外。所以薩維尼昂想叫母親的傲氣向於絮爾天生的高貴低頭,而母子兩人也就立刻開始摩擦了。薩維尼昂才坐上飯桌,母親便提到甘爾迦羅埃和包當丟埃的來信,她認為他們態度惡劣透了。
薩維尼昂回答說:「母親,現在沒有家庭,只有個人了!貴族之間也沒有什麼休戚相關的情誼。今日之下,人家不問你是否姓包當丟埃,是否勇敢,是否政治家,只問你納多少稅[110] 。」
「那麼王上呢?」
「王上處於兩院之間[111] ,仿佛一個男人處於大婦與情婦之間。所以我應當娶一個有錢的姑娘,不管什麼家庭出身,只要有一百萬陪嫁,教養不壞,就是說受過私塾教育的就行。」
「那是另外一件事了!」老太太回答。
薩維尼昂一聽這話,皺了皺眉頭。他知道母親的特性就是有那種頑石一般的,所謂布勒塔尼人的固執;他想在這個微妙的問題上把母親的意見馬上弄清楚。
「那麼,」他說,「倘若我愛上一個姑娘,譬如說,像我們鄰居的乾女兒小於絮爾那樣的,你是反對我跟她結婚的了?」
她回答:「是的,只要我活著。我死了以後,包當丟埃和甘爾迦羅埃兩家的血統和榮譽,就歸你一個人負責了。」
「今日之下,倘沒有財富的光彩,門第就是虛空的;難道你願意我為了一個虛空的觀念而潦倒一輩子嗎?」
「你可以替國家出力,你應當聽上帝安排!」
「你要把我的幸福耽擱到你百年之後嗎?」
「那只能證明你的不孝罷了。」
「路易十四差點兒娶暴發戶瑪查冷的侄女。」
「那是瑪查冷自己也反對的。」
「還有斯加隆[112]的寡婦呢?」
「別忘了她是特 奧皮涅出身 !並且是秘密結婚的。孩子,我已經為日無多,」她側了側頭說,「等我離開了世界,你要娶誰都可以。」
薩維尼昂素來敬重母親,愛母親;他一聲不出,但暗中拿出同樣固執的脾氣,對抗甘爾迦羅埃家的固執脾氣,決意非於絮爾不娶;因為一有人反對,情人當然像禁果一般變得更有價值了。
晚禱以後,米諾萊醫生帶著於絮爾走進那間冷冰冰的客堂,她穿著白跟粉紅兩色的衣服,一進去就渾身緊張,打了一個寒噤,好似站在法蘭西王后面前要求什麼恩典似的。自從於絮爾向乾爹吐露心事以後,這所小小的屋子便有了宮殿般的規模,老太太的地位也不亞於中古時代平民心目中的公爵夫人。這時候,於絮爾方始很痛苦的看出自己與對方的距離:一個是堂堂子爵,一個是靠善心的醫生撫養大的孤女,父親是軍樂師,前義大利劇院的歌唱家,大風琴師的私生子。
「孩子,你怎麼啦?」老太太說著,教於絮爾坐在她旁邊。
「我慚愧得很,承蒙太太不棄……」
「唉!孩子,」包當丟埃太太用她最尖刻的聲調回答,「我知道你的監護人多麼喜歡你,我要對他表示好感,因為他替我把浪子帶回家了。」
於絮爾滿面通紅,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臉都抽搐了;薩維尼昂看了大為不忍,說道:「可是,親愛的母親,即使你不欠米諾萊騎士什麼情分,我覺得小姐肯光臨,我們也很高興的。」
年輕的貴族意義深長的握著醫生的手,又道:「先生,我知道你受過聖 米歇勛位,那是法國歷史最悠久的榮銜,得到的人,身份跟貴族一樣。」
近乎絕望的愛情,幾天以來使於絮爾的絕世姿容更多了一種深度,就是大畫家在肖像上用來刻畫心靈的那種深度。老太太看到於絮爾這樣美麗,吃了一驚,不禁懷疑醫生的熱心幫忙是有計劃的了。引起薩維尼昂那句回答的話,她是為了要從老人最心愛的人身上去刺傷老人,而故意說的。米諾萊聽見薩維尼昂稱他為騎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這種浮誇的措辭中,體會到情人們大膽的程度,無論怎樣可笑的事都做得出來。
當過御醫的老人回答說:「子爵,從前大家為了要得聖 米歇勛位,笑話也不知鬧過多少,現在卻跟許多別的特權一樣,不值錢了。今日之下,這勛位只賞給醫生和可憐的藝術家。那些君王把它和聖 拉查勛位合而為一,倒是很好的辦法;我記得聖 拉查是個窮光蛋,靠著奇蹟而復活的。由此可見,聖 米歇和聖 拉查的勛位對我們的確是個象徵。」
這幾句回答,又尊嚴又挖苦;說完以後,室內寂靜無聲,誰也不願意開口;等到大家有點兒發僵的時候,有人敲門了。
「啊,咱們的神甫來了。」老太太說著,丟下於絮爾,起身去迎接夏伯龍;那是對於絮爾和老醫生都沒有的禮數。
老人微微笑著,望望乾女兒,望望薩維尼昂。一個胸襟狹窄的人看到老太太這種態度,不免要抱怨或生氣的;但米諾萊深於世故,絕不會去觸這種暗礁;他跟薩維尼昂談著查理十世任命包里涅克親王組閣的事,和這件事所能引起的危機。直過了相當時間,等到提及債務不至於有報復嫌疑的時候,醫生才用半正經半說笑的態度,把薩維尼昂被控的文件和公證人的帳單,連同付訖的票據,交給老太太。
「這些都經小兒核對過嗎?」她對薩維尼昂瞥了一眼,薩維尼昂點點頭。
「嘔!那麼是第奧尼斯的事了。」她不勝鄙夷的把文件一推,表示她對這件事跟對金錢一樣的瞧不起。
據包當丟埃太太的想法,看輕財富等於抬高貴族的身份,把布爾喬亞的勢力一筆勾銷。過了一會,古鄙奉東家之命,來索取薩維尼昂和米諾萊之間的帳目。
「做什麼用?」老太太問。
「立借票需要有根據,你們這項債務並沒銀錢過手。」首席幫辦說著,很放肆的在屋子裡東張西望。
於絮爾和薩維尼昂,都是第一次跟這個醜八怪照面,當時的感覺像見了癩蛤蟆一樣,更可怕的是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兩人對於自己的前途,都看到有個模糊的,無法肯定的景象,非言語所能形容,但可以用斯威登堡信徒告訴醫生的精神作用說明。於絮爾肯定這陰險的古鄙將來會對他們不利,不禁渾身戰慄;但看到薩維尼昂跟她一樣的騷動,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快樂,心也跟著安定了。
古鄙才帶上門,薩維尼昂就說:「第奧尼斯先生的幫辦,長相真難看!」
包當丟埃太太說:「這些人長得好看難看,有什麼關係?」
本堂神甫接口道:「我不埋怨他長得醜,而埋怨他心地壞;他惡毒透了。」
醫生雖然想表示親善,也不由自主的變得嚴肅和冷淡了。兩個情人覺得很拘束。要不是夏伯龍神甫一團和氣的在飯桌上提起大家的興致,醫生和他的乾女兒簡直受不了那局面。吃到飯後點心,米諾萊看見於絮爾臉色發白,便說:
「孩子,倘使你不舒服,只要穿過街就到家了。」
「怎麼啦,我的心肝?」老太太問孩子。
「唉!太太,」醫生神氣很嚴肅,「她心裡冷得很,平日她是看慣笑容的。」
老太太道:「醫生,這種教育是要不得的。你說是不是,神甫?」
米諾萊朝著一聲不出的神甫望了一眼,答道:「是的,太太。我的教育使這個純潔的孩子到社會上沒法跟人相處;可是我未死之前,一定要安排妥當,不讓她受到冷淡和憎恨。」
「得了罷,乾爹!……別說了!我在這兒並不難受。」於絮爾說著,望著包當丟埃太太;她寧可跟包當丟埃太太照面,而不願意瞧著薩維尼昂,顯出她的弦外之音。
薩維尼昂接著對母親說:「我不知道於絮爾小姐是不是難過,我只知道你使我大大的受罪。」
於絮爾聽到熱情的薩維尼昂被母親的態度逼出這種話來,不禁臉色變了,向老太太告了罪,站起來攙著乾爹的手臂,行過禮,走了。她回到家裡,急急忙忙衝進客廳,坐在鋼琴旁邊,雙手捧著頭,眼淚簌落落的直淌下來。
醫生急得直嚷:「狠心的孩子,幹嗎不把你的感情問題交給我這有經驗的人調度呢?……貴族永遠不會感激我們布爾喬亞的。他們覺得,我們幫他們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何況老太太還發覺薩維尼昂常常瞧著你,深怕他愛上了你呢。」
於絮爾道:「好吧,至少他得救了!可是連你這樣的人,她也想加以屈辱!……」
「我去去就來,孩子。」
醫生回到包當丟埃家,看見第奧尼斯,篷葛朗和鎮長勒佛羅都在那裡;法律規定,凡是只有一個公證人的地方,一切文書契約必須有兩位見證才能生效。米諾萊把第奧尼斯拉過一邊,湊著耳朵囑咐了一句,然後第奧尼斯當眾宣讀借據的內容:包當丟埃子爵借到米諾萊醫生十萬法郎,五厘起息;包當丟埃老太太以全部財產作抵押。聽到利率一項,夏伯龍瞧了瞧米諾萊,米諾萊略微點點頭,表示沒有錯。神甫湊在老太太耳畔唧噥了幾句,她低聲回答:
「我就不願意欠這種人的情分。」
薩維尼昂對醫生道:「先生,家母給了我一個好差事;她負責歸還你的錢,可是把感恩兩字交給我了。」
神甫接著說:「你第一年就得張羅一萬一千法郎,因為除了利息,還有立借據的公費。」
米諾萊聽了便告訴公證人:「先生,既然包當丟埃太太母子兩位沒能力付公費,還是歸我代付,你把這筆款子加在借款裡頭罷。」
公證人在借據上批明了,把總數改作十萬零七千法郎。所有的契據都簽過字,米諾萊便推說身子疲倦,跟公證人和兩個見證同時告退。
那時只有神甫一個人留下,他說:「太太,你幹嗎要得罪這個心地多好的米諾萊先生呢?他替你在巴黎至少省了兩萬五千法郎,又那麼周到,另外留著兩萬,給令郎料清他的零碎債務……」
她吸了一撮鼻煙,回答道:「你那個米諾萊狡猾得很,他做的事,他自己心裡明白。」
薩維尼昂對神甫說:「家母以為他把我們的田莊並在一起,存心逼我娶他的乾女兒,仿佛一個姓包當丟埃的男子,甘爾迦羅埃家的外甥,真會受人強迫,娶一個不願意娶的人似的。」
一小時以後,薩維尼昂上醫生家去了;一般承繼人為了好奇,都擠在那裡。青年子爵的到場,給大家一個很大的刺激,尤其因為每人的感想各不同。克萊彌埃和瑪尚家的兩位小姐,交頭接耳,看著於絮爾,於絮爾臉紅了。兩個做母親的和但羨來說,古鄙對這樁親事的看法可能準確的。在場的人都把眼睛盯著醫生,醫生卻並不站起來迎接子爵,只向他點點頭,手裡照舊拿著骰子缸,他正和篷葛朗先生玩脫里脫拉。醫生這副冷淡的神氣使所有的人都很奇怪。
他道:「於絮爾,我的孩子,彈點兒琴給我們聽罷。」
於絮爾一彈琴就不用發慌,便很高興的撲到樂器前面,翻那堆綠面子的樂譜;承繼人們看著只得嘴上叫好,心裡叫苦;因為他們認定老叔和包當丟埃母子之間必有什麼計謀,特意來探聽的,不料這一下既要受罪,又開不得口了。
一支本身很貧乏,但由一個受著深情鼓動的少女演奏的樂曲,比一支大規模的,由一個熟練的樂隊聲勢浩大的演奏出來的序曲,往往給人更深的印象。無論什麼音樂,除了作曲家的思想,還有演奏家的靈魂,能憑著這門藝術獨有的伸縮性,使一些並沒多大價值的樂句變得有詩情,有深意。這一點,從前巴迦尼尼在小提琴上已經證明過了,近來蕭邦又在鋼琴上加以證實。這位神妙的天才與其說是一個音樂家,不如說是一顆現身說法的靈魂,借著各種樂曲,甚至於幾個簡單的和弦,來表達他自己。於絮爾以她那種高雅而嬌弱的素質,就屬於這一派少有的天才;但許模克老人,那個每星期六來教她,而在她遊覽巴黎的期間每天都給她上一課的老師,把女學生的才具琢磨得更完滿了。於絮爾那晚挑選的《盧梭的幻夢》,是埃洛爾的少作,本身就不無深度可以供演奏家發揮;她再加上在胸中騷動的感情,把題目上的幻夢二字給點明了。由於韻味深長,如夢如幻的演奏,她用自己的心和薩維尼昂的心說話,把一些差不多有形體的思想,像雲霧一般的罩著愛人。薩維尼昂坐在鋼琴盡頭,肘子靠在琴蓋上,左手托著頭,不勝讚嘆的瞧著於絮爾。於絮爾眼睛望著護壁板,好像向一個神秘的世界打著問號。此情此景,怎麼能不使一個男人動心呢?真正的情感自有一種磁性作用,何況於絮爾還想泄露自己的內心,好比風騷的女子用裝飾來討人喜歡。藝術之中唯有音樂是用思想跟思想說話的,不需要語言,色彩與形式的幫助;於絮爾便是借了音樂的力量表白她的心,把薩維尼昂引進那個奇妙的世界。天真原來和兒童有一樣的魔力,一樣能使人入迷;而於絮爾就從來沒有像這個時候,像她進入生命新階段的時候那麼天真。
神甫邀薩維尼昂入局玩韋斯脫,把他的夢驚破了。於絮爾繼續彈奏。承繼人都走了,只剩下但羨來一人,還想探明叔祖,子爵和於絮爾的用意。
少女合上琴蓋,過來挨著乾爹坐下;薩維尼昂和她說:「小姐,你的才藝跟感情一樣了不起。你的教師是誰啊?」
醫生回答:「是個德國人,住在龔第河濱道上,靠近王妃街。要不是我們在巴黎的期間,他天天給於絮爾上一課,今天早上他又該到這兒來了。」
於絮爾道:「他不但是個大音樂家,還是個天真的可愛的人。」
但羨來高聲說道:「學費一定很貴罷!」
牌桌上的人彼此望了望,微微一笑。牌局完了,整個晚上都若有所思的醫生,瞧著薩維尼昂,帶著無可奈何而不勝遺憾的神氣。
他說:「先生,你急於來看我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令堂大人疑心我有些不大高尚的作用;為了免得坐實,我只能要求你今後別再來看我,雖則你的光臨使我覺得很榮幸,雖則我也很高興和你親近。我要保全名譽,保持清靜,所以咱們不得不斷絕鄰居關係。希望你轉達令堂大人,我不請她下星期日賞光到舍間來吃飯,因為我料定她臨時會身體不舒服的。」
老人說完,向年輕的子爵伸著手,子爵恭恭敬敬的握著,回答道:「先生,你說得不錯。」
接著他告辭了,向於絮爾行禮的時候,不免流露出惆悵多於失望的情緒。
但羨來和子爵同時出門,可是沒法搭訕,因為薩維尼昂三腳兩步就奔回家了。
兩天之內,那些承繼人只談著包當丟埃母子和米諾萊醫生的不融洽;他們佩服第奧尼斯料事如神,同時也認為遺產保住了。那時階級的限制已經打破;醉心平等的風氣使所有的人不分高低,使一切都受到威脅,連軍隊的服從,在法國代表權力的最後一個堡壘也岌岌可危了;除了雙方的反感,或者財產的多寡之外,男女的愛情已經沒有什麼障礙了:在這樣一個時代,只有一位布勒塔尼老太太的固執和米諾萊醫生的尊嚴,才會在兩個情人之間立下幾道關塞;關塞的作用,跟從前一樣,不是減弱,而是加強愛情的。在一個熱情的男人,越是千辛萬苦得來的女子,越是了不起。薩維尼昂明明看到需要鬥爭,需要努力,也感覺到前途渺茫;僅僅這幾點已經使他把於絮爾視同至寶,非征服不可了。萬物成長時期的長短原是由自然律支配的,也許我們的感情也受同一規律支配:壽命長的,童年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