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薩維尼昂得救了

2024-10-13 05:48:33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鐘上正好敲九點,神甫走出嵌在大門中間的小門,奔到醫生家的鐵門口使勁打鈴。他這兒剛由蒂安納德送出,那兒就由蒲奚伐女人迎進;老奶媽說:「神甫,你來得這麼晚!」對門的老傭人卻說:「太太正在傷心,幹嗎你老早就走了?」

  神甫看見一大堆人擠在醫生那間棕綠兩色的客廳里;因為第奧尼斯路過瑪尚家,已經把老叔的話述了一遍,讓幾位承繼人放心了。

  他說:「我相信於絮爾心裡有人,這樁愛情將來只會給她痛苦和煩惱;她念頭古古怪怪的(一般公證人都用這種字眼來形容多愁善感),一時還嫁不出去呢。因此你們不用多心:儘管對她獻點兒小殷勤,好好的侍候你們老叔;他精明透頂,一百個古鄙還鬥不過他哩。」公證人這麼說著,不知道古鄙這個詞兒原是從拉丁文的費北(狐狸)化出來的。

  所以,瑪尚夫婦,克萊彌埃夫婦,車行老闆和但羨來,納摩的醫生和篷葛朗,在醫生家湊成了一個熱鬧而少有的集會。夏伯龍神甫走進客堂,聽見鋼琴聲。於絮爾正在結束貝多芬的《F調交響樂》[104]孩子自從被乾爹提醒之後,心裡也討厭那些承繼人:雖是天真,無邪,她也賣弄小手段,有心挑這闋氣勢雄壯,要經過研究才能了解的音樂,教那般女太太們掃興。越是美妙的音樂,無知的人越不會欣賞。客廳門一開,一露出夏伯龍神甫那張年高德劭的臉,承繼人們便趕緊站起身子,如逢大赦般的嚷著:「啊!神甫來了!」

  這聲叫喊,也在牌桌上引起回聲。篷葛朗,納摩的醫生和米諾萊老人正在那裡受罪,因為克萊彌埃要討好舅舅,厚著臉自動和他們湊成一局韋斯脫。於絮爾離開了鋼琴。醫生也站起來好像是招呼神甫,其實是藉此散局。那些承繼人在老叔面前把於絮爾的才藝天花亂墜的恭維了一陣,告辭了。

  正在關鐵門的時候,醫生叫了聲:「朋友們,再見了。」

  出了屋子幾步路,克萊彌埃太太就對瑪尚太太說:「嘿!這就是花那麼多錢學來的!」

  瑪尚太太道:「我才不花了錢,讓我的小阿麗納在家裡敲得震天價響呢。」

  克萊彌埃道:「她說那是貝多方作的,算是個大音樂家,很有名氣的。」

  「哼,在納摩才不會出名呢,」克萊彌埃太太回答,「怪不得他叫作什麼白多瘋。」

  

  瑪尚道:「我看那是老叔有心不要我們再去;他對小丫頭一邊指著那本綠面子的書,一邊還眨眼睛呢。」

  車行老闆接口說:「他們覺得砰砰訇訇的響聲好玩,那的確還是關在家裡的好。」

  克萊彌埃太太道:「篷葛朗先生打牌的興致真好,虧他受得了那些咒命曲(奏鳴曲)。」

  那時,於絮爾走到牌桌旁邊坐下,說道:「在一般不懂音樂的人面前,我永遠彈不好琴的。」

  神甫道:「富於內心生活的人,感情只能在友好的環境中宣洩。教士在惡魔面前不能祝福,栗樹在太肥沃的土地上不能生長;同樣,有性靈的音樂家遇到外行會精神不振。在藝術方面,我們的心靈是以周圍的心靈作環境的,我們給它們的生命力,是和從它們那兒汲取的生命力相等的。人的感情逃不出這個定理,我們的兩句成語也是從這個定理來的,一句是:遇到狼,跟著嗥;一句是:物以類聚。但只有天性溫柔而敏感的人,才會像你那樣的感到痛苦。」

  醫生道:「所以普通女子的痛苦,對我的小於絮爾可能致命。我離開世界以後,希望你們在她和世俗之間築起一道牆垣,保護這朵像加多爾[105] 詩中說的空谷幽花……」

  「於絮爾,那幾位太太著實奉承你呢。」篷葛朗微笑著說。

  「奉承得有點俗氣了。」納摩的醫生批評了一句。

  米諾萊老人道:「我覺得虛假的奉承總是俗氣的。為什麼呢?」

  神甫說:「真誠的情意本身就不俗。」

  於絮爾又焦急又好奇的對神甫瞧了一眼,問:「你可是在包當丟埃太太家吃晚飯的?」

  「是的,可憐的太太傷心得很,說不定今天晚上會來拜訪你,米諾萊先生。」

  「既然她心裡難受,有事找我,應該由我去看她。咱們把這最後一局快些結束罷。」

  於絮爾在桌子底下把老人的手按了一按。

  法官說:「她兒子太不懂事了,沒有監護人,獨自住在巴黎是不行的。前一晌聽見有人向這裡的公證人打聽老太太的田莊,我就猜到他要送母親的命了。」

  「你相信他下得了手嗎?」於絮爾說著,惡狠狠的向篷葛朗瞪了一眼;篷葛朗私忖道:「唉,可憐她真的愛著他。」

  納摩的醫生接口道:「那倒不一定。薩維尼昂天性還是好的,所以會坐牢;壞蛋是從來不會入獄的。」

  「諸位,咱們歇了罷,」米諾萊老人大聲說,「只要能夠使一個可憐的母親止住眼淚,就該趁早把她止住。」

  四位朋友站起來,一同出去了;於絮爾跟到鐵門口,看著乾爹和神甫敲對面的門。蒂安納德把他們讓了進去,於絮爾卻坐在屋子外面的一根界石上,叫蒲奚伐女人陪著。

  神甫先走進小客堂,說道:「子爵夫人,米諾萊醫生不願你勞駕上他家去……」

  醫生接著說:「太太,我是上一個朝代的,不會不知道怎樣對待像你這種身份的人物;據神甫說,我還能對太太幫點兒忙,那我真是太高興了。」

  包當丟埃太太雖然接受了神甫的勸告,還是放不下面子;神甫走了以後,甚至想去找納摩的公證人了;現在看見米諾萊這樣體貼,親自上門,她覺得出乎意外,站起來指著一張椅子,說道:

  「先生,請坐,」她神氣非常威嚴,「神甫大概告訴過你了,子爵關在牢里,為了些年輕人的債務,數目是十萬法郎……倘若你能借給他,我可以把鮑第埃田莊作抵押。」

  「子爵夫人,這一點,我們慢慢再談;讓我先把令郎帶回來,如果太太允許我代庖的話。」

  「好吧,醫生。」老太太點點頭,同時望著神甫,意思是說:「你的話不錯,他果然是個上流人物。」

  於是神甫接著說:「太太,你瞧,醫生對府上的事非常熱心。」

  「先生,我們一定很感激你,」包當丟埃太太這句話,顯而易見說得很勉強,「你年紀這麼大了,還上巴黎去替一個糊塗蟲料理他的荒唐事兒……」

  「太太,一七七五年,在瑪蘭爾勃先生和特 蒲風伯爵府上,我很榮幸,跟鼎鼎大名的包當丟埃上將會過面;蒲風伯爵問他一些旅途的奇聞異事。太太的尊夫,包當丟埃先生,說不定那回也在座。當時法國海軍正烜赫一世,把英國海軍頂住了;在那些戰役中,包當丟埃艦長也有英勇的表現。一七八三、八四兩年,大家多麼興奮的等著聖 洛克的消息!我差點兒被派去當軍醫。令先叔祖甘爾迦羅埃上將那時還在,正坐著貝爾 波爾號指揮那有名的海戰。」

  「啊!要是他知道他的外侄曾孫坐牢的話!」

  「令郎再過兩天就出來啦。」米諾萊老人說著,站起身子。

  他向老太太伸出手去,老太太也伸出手來;他拿著恭恭敬敬吻了一下,深深的行著禮,出去了;接著又回進屋子對教士說:

  「神甫,可不可以請你向車行定個座兒,我明兒早上就走。」

  神甫又坐了半小時左右,說了許多米諾萊醫生的好話。米諾萊醫生有心討老太太喜歡,居然成功了。

  老太太道:「以他的年紀,真是了不起;他把上巴黎去替我孩子料理事情說得那麼輕鬆,好像只有二十五歲。不錯,他的確見過上流人物。」

  「還是第一流的呢,太太;今日之下,不少貴族院的窮議員,要能娶到他那個有一百萬陪嫁的乾女兒才高興咧。啊,倘若薩維尼昂有意思的話,照眼前的時世,恐怕在令郎出了那件事以後,最大的困難還不在你們這方面。」

  只因為老太太聽得呆住了,神甫才能把話說完。

  「親愛的神甫,你這話可是沒見識了。」

  「太太,你再想想罷;但願上帝保佑,使令郎從今以後的行為能博得那老人的青眼!」

  包當丟埃太太道:「神甫,要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人跟我這麼說……」

  「你就跟他絕交了,」夏伯龍神甫笑著說,「希望令郎會告訴你,現在巴黎人是怎麼結親的。你得替薩維尼昂的幸福著想;已經耽誤了他的前程,可別再阻止他成家立業。」

  「想不到你會跟我說這種話!」

  「除了我,還有誰跟你說呢?」神甫說完,站起來急急忙忙告辭了。

  他出去看見於絮爾和她的乾爹在院子裡轉來轉去。軟心的醫生被乾女兒纏不過了,只能讓步:她想出種種理由要跟著上巴黎去。老人招呼神甫叫他過來,央他當夜就去包定班車的前廂,倘若辦事處還沒關門的話。

  第二天傍晚六點半,老人和小姑娘到了巴黎,他當夜就去找公證人商量。那時大局正在動盪。頭天晚上,篷葛朗談話之間和醫生說過好幾遍,只要報界和宮廷的爭執不得解決,除非瘋子才會手頭留著公債。米諾萊的公證人,認為篷葛朗這種間接的勸告很有道理。米諾萊便把行市都在高峰上的工業股票和公債,統統變了現款,存入銀行。公證人勸他把於絮爾名下的證券同時拋出,那是姚第的遺贈,而老人為了孩子的利益也做了投資的。公證人答應托一個極精明的經紀人出面,跟薩維尼昂的債主談判;但要事情成功,薩維尼昂必須耐著性子在牢里多待幾天。

  公證人對醫生說:「這種事不能性急,否則至少吃虧一個八五折;並且你的現款也要等七八天才能拿到。」

  於絮爾聽說薩維尼昂還得在牢里住一星期,便要求乾爹至少讓她去探望一次,被老人拒絕了。他們住著小田園街上的一個旅館,包著幾間清靜的客房。米諾萊知道乾女兒奉教虔誠,只吩咐她不要在他上街辦事的時間獨自出門。老人帶著於絮爾遊覽巴黎,逛大街,看櫥窗,參觀鋪子裡的陳設;但沒有一樣她看了喜歡或是感興趣的。

  「那麼你要什麼呢?」老人問她。

  「要看看聖 貝拉奚。」她很固執的回答。

  於是米諾萊雇了一輛車,帶她到鑰匙街,叫車子停在那所由修道院改成的監獄外邊,正對著它醜惡不堪的門面。灰暗的高牆,所有的窗上都裝著鐵柵,小小的門洞要低著頭才能進去(這也是個可怕的教訓!)。區域本身就是一個貧民窟,四面都是冷落的街道,一大幢陰森森的屋子高聳其間,可以說是苦海中的苦海。於絮爾看到這些悽慘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驚,掉了幾滴眼淚。

  她說:「怎麼,年輕人欠了債就得關在牢里?怎麼債主比王上勢力還要大?那麼他是在這裡了!」她挨著窗子瞧著,問:「在哪兒呢,乾爹?」

  老人道:「於絮爾,你叫我跟著你胡鬧了。這樣怎麼能把他忘掉呢?」

  她回答:「即使我對他不存希望,難道連關心他也不允許嗎?我可以愛著他,永遠不嫁人。」

  老人嚷道:「啊!你偏偏有這麼多理由解釋你沒理由的事。那只能怪我自己,不該把你帶來的。」

  三天以後,債權人的收據,文書,和一切開釋薩維尼昂的證件,都給老人拿到了。這筆債務的清算,連代理人的報酬在內,一共花了八萬法郎。醫生還剩八十萬現款,聽著公證人的勸告,買了國庫存單,免得損失利息。另外他替薩維尼昂留著兩萬法郎現鈔。星期六下午二時,醫生親自去把子爵接出來;子爵已經由母親來信通知,便很熱烈的向醫生道謝。

  米諾萊說:「你應該趕快回去見你母親。」

  薩維尼昂不大好意思的回答,他在牢里還借著錢,隨即把三位朋友的訪問說了一遍。

  老人笑了笑,道:「我猜到你還有些零碎債。令堂向我借的十萬法郎只用了八萬;餘下的都在這兒。希望你好好的調度,先生,別忘了以後跟命運相搏的時候,你還需要一筆本錢呢。」

  最近一星期,薩維尼昂把他所處的時代仔細想了想。各方面競爭都很劇烈,要想發跡,非埋頭苦幹不可。非法的路子比光明正大的路需要更大的才具,需要更多的從偷偷摸摸中得來的經驗。在交際場中走紅,非但不能給你一個立身之本,反而吞掉你許多時間,耗費大宗金錢。母親把包當丟埃這個姓說得如何了不起,在巴黎卻是一文不值。當議員的堂兄包當丟埃伯爵,在貴族院和宮廷前面,不過是個國會裡的小角色;要說信用,他自己還嫌不夠呢。甘爾迦羅埃上將處處要靠他太太。同時,薩維尼昂見到平民出身的演說家和貴族,也見到小鄉紳一躍而為炙手可熱的要人。總之,路易十八想照英國的格式創造一個新社會;金錢是這個新社會的軸心,獨一無二的敲門磚。從鑰匙街到小田野街的路上,薩維尼昂把他的感想在老醫生面前大略說了一遍,內容很接近特 瑪賽先前的勸告。

  他說:「我得隱姓埋名,躲上三四年,找一條出路。也許寫一部關於政治哲學,或是風俗統計,或是討論當代重大問題的書,可以使我成名。總之,我一方面要物色一個有相當陪嫁,能讓我有候選資格的少女,一方面要不聲不響的埋頭工作。」

  醫生仔細端相著年輕人的臉,看出他一本正經,的確是受了挫折,想爭一口氣。他很贊成這計劃。

  醫生最後又說:「朋友,倘若你能把現在已經不時行的世家的身份丟掉,再安分守己,用功三四年,我負責替你找一個賢德的姑娘,一個俊俏,可愛,虔誠,有七八十萬陪嫁,能使你快樂,引以自豪的對象,但是她的高貴只在於內心而不在於門第。」

  青年人嚷道:「啊!醫生,如今只有優秀人物,沒有貴族階級了。」

  老人道:「你把零星債務還清了,回到這兒來;我去包一個班車的前廂,因為我帶著乾女兒一起來的。」

  傍晚六點,三位旅客到王妃街搭上班車。於絮爾戴著面紗,一言不發。薩維尼昂從前給她的一個飛吻,只是逢場作戲,在於絮爾心中固然像讀了一本愛情小說似的大起風波,他卻在巴黎欠了一身債,日坐愁城,早已把醫生的乾女兒忘得乾乾淨淨;何況對愛彌麗 特 甘爾迦羅埃的單相思,也不容許他想起曾經和納摩鎮上的一個小姑娘交換過幾個眼風。因此,老人叫於絮爾先上車,自己坐在中間把兩個青年隔開的時候,薩維尼昂並沒認出她是誰。

  醫生和薩維尼昂道:「我要向你交帳,文件我都帶來了。」

  薩維尼昂回答:「為了置辦內外衣服,我差點兒走不成;那些市儈把什麼都拿走了,我現在竟是浪子回家了。」

  雖然一老一少之間的談話非常有趣,薩維尼昂的某些回答也十分風雅,但於絮爾直到天黑不出一聲,始終掛著綠色面紗,雙手交叉著放在披肩上。

  薩維尼昂見她不理不睬,倒反忍不住了,說道:「小姐好像不大喜歡巴黎罷?」

  「我回到納摩,覺得很高興。」她撩起面紗回答,聲音有點激動。

  雖則天色昏暗,薩維尼昂一看到粗大的辮子,神采奕奕的藍眼睛,也把她認出來了。

  他道:「我離開巴黎躲到納摩來,也不覺得遺憾;因為我又能看到美麗的鄰居了。醫生,希望你允許我到府上來;我喜歡音樂,還記得聽見過於絮爾小姐的琴聲。」

  醫生肅然回答:「先生,我可不知道令堂大人是否願意你跟我這老頭兒來往;因為我對這個心疼的孩子是像母親一樣關切的。」

  這句很含蓄的話引起薩維尼昂許多念頭,他也想起了那麼隨便飛送的一吻。夜色已深,天氣很熱,薩維尼昂和醫生先睡著了。於絮爾想著許多計劃,到半夜才闔上眼睛。她脫下那頂極普通的小草帽,帶著一頂繡花睡帽。不久她的腦袋也倒在乾爹的肩上。天剛亮,車子到蒲隆,薩維尼昂先醒了,看見她在車輛顛簸之下頭臉不整的情形:睡帽往上翻起,皺作一團;車內的悶熱使她兩頰緋紅,旁邊掛著散開的辮子;那在一個非裝扮不可的女子會醜態畢露的,但於絮爾倒反顯出青春與美貌的光彩。心地純潔的人睡眠總是甜美的。半開的嘴唇露出一副好看的牙齒;散開的披肩讓你在印花紗衫的褶襉底下注意到她可愛的胸部,而並不妨礙她的端莊。總之,這相貌完全表露出她童貞的靈魂多麼純潔,尤其因為沒有別的表情困擾,令人看得格外清楚。米諾萊老人接著也醒了,把孩子的頭放在車廂一角,讓她舒服一些;她一連幾夜想著薩維尼昂的不幸,此刻便睡得人事不知,聽人擺布了。

  老人對薩維尼昂說:「這孩子睡得多甜啊!」

  薩維尼昂回答:「你一定很得意的;我看她不但長得美,心也挺好的。」

  「噢!一家的歡樂都在她一人身上。便是對親生女兒,我的感情也不過如此。明年二月五日,她足十六歲了。但願上帝保佑我多活幾年,替她物色一個使她終身快活的丈夫。這回她是第一次到巴黎,我想帶她去看戲,她不願意,因為納摩的本堂神甫不許她去。我問她:將來你結了婚,丈夫要帶你去,又怎麼呢?她說:我當然聽從他的。萬一他叫我做件不好的事而我依了他,將來在上帝面前就得由他負責;所以為了他真正的利益,我一定有勇氣拒絕的。」

  清早五點,車到納摩的時候,於絮爾醒了,發覺自己儀容不整,被薩維尼昂不勝讚美的望著,不由得很難為情。班車在蒲隆停了幾分鐘,而在蒲隆到納摩的途中,薩維尼昂已經愛上了於絮爾。她淳樸的心地,俊美的身體,白皙的皮膚,清秀的相貌,迷人的聲音,薩維尼昂都細細研究過了;他所聽到的聲音,便是頭天晚上她說的那句簡短而意義深長,明明不願泄露心事而仍不免泄露的話。薩維尼昂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覺得老醫生向他描寫的女子,用七八十萬陪嫁把她裝飾得金光燦爛的人物,就是於絮爾。

  他心上想:「再過三四年,她二十歲,我二十七;老頭兒說過考驗,用功,好好做人的話。嘿!不管他多麼精明,早晚會把他的心事告訴我的。」

  三位鄰居在他們的屋子外面分手了,薩維尼昂臨別對於絮爾一往情深的瞧了一眼。包當丟埃太太讓兒子睡到中午。醫生和於絮爾不管路上辛苦,照舊去望正場彌撒。既然薩維尼昂釋放出獄,由醫生陪著回家了,鎮上一般好事者和那些承繼人也就明白醫生出門的原因。他們和半個月以前一樣,又聚集在廣場上議論紛紛。大家很奇怪:彌撒完畢,包當丟埃太太居然招呼米諾萊老人,由老人攙著送回家。原來老太太要請醫生和他乾女兒當天晚上去吃飯,說除了本堂神甫,並無外客。

  米諾萊–勒佛羅道:「他大概是帶於絮爾去見識見識巴黎的。」

  克萊彌埃嚷道:「該死!老頭兒一步都離不開他的小丫頭。」

  瑪尚說:「要包當丟埃太太肯讓他挽著走,他們之間一定有了很密切的關係。」

  古鄙叫道:「你們還沒猜到老叔賣了公債,把小包當丟埃贖出來嗎?他不接受我東家的提議,倒接受了他小東家的提議!……啊!你們完啦。包當丟埃子爵不會立借據,只會訂婚約的了;醫生要攀這門親,自然要拿一筆相當的陪嫁給他的寶貝女兒,只消做丈夫的在婚書上承認產業歸妻子就行了。」

  肉店老闆說:「把於絮爾嫁給薩維尼昂,這主意倒是不錯。老太太今兒請米諾萊先生吃晚飯,蒂安納德清早五點就來向我定了牛排。」

  第奧尼斯也走到廣場上來了,瑪尚奔過去說:「喂!第奧尼斯,局勢越來越好了!……」

  「嗯,怎麼啦?事情不是很好嗎?」公證人回答,「你們老叔賣了公債;包當丟埃太太約我到她家去,立一張十萬法郎的借據,拿產業作抵押。」

  「對;但要是兩個年輕人結了親呢?」

  公證人回答:「你這句話,就像說古鄙要受盤我的事務所。」

  古鄙道:「兩樁事都不是不可能呀。」

  老太太望了彌撒回家,吩咐蒂安納德叫薩維尼昂來見她。

  那幢小屋子,二層樓上共有三間房。包當丟埃太太的和她亡夫的臥室都靠在一邊,中間隔著一大間只開一個小窗洞的盥洗室,還有一個公用的小穿堂相連,外面便是樓梯。

  另外一間房一向是薩維尼昂住的,窗戶像他父親房內的一樣臨著街道。房後樓梯道的地位,給薩維尼昂的臥房留出一小間盥洗室,靠天井開著一個小圓窗洞。

  老太太的臥房靠著天井,是全家最淒涼的一間;但她日常起居都在樓下的堂屋內;因為有一條甬道直達天井盡頭的廚房,所以堂屋兼做了客廳和餐室。故包當丟埃先生的臥房,至今保持著他故世那天的原狀,就是少了他這個人。床是包當丟埃太太親手鋪的;上面放著艦長的佩劍,制服,帽子,紅的綬帶,各種勳章的標識。他臨終以前用過的鼻煙壺,喝過水的杯子,連同他的表,祈禱用的經文,都擺在床側小几上。床頭掛著帶聖水缸的十字架,十字架高頭的壁上有個框子,裡頭供著包當丟埃先生的白頭髮,編成一卷。室內還有他看過的報紙,動用的家具,荷蘭式的唾盂,掛在壁爐架上面的軍用望遠鏡,零星雜物,式式俱全。他死的時候,寡婦把古老的座鐘撥停了,永遠指著那個鐘點。房間裡還能聞到亡人的撲粉[106] 和鼻煙的氣味。壁爐也保持原狀。走進這兒等於看到他的人:所有的東西把他的生活習慣全告訴你了。柄上裝著金球的粗大手杖,還在他撂下的老地方,大麂皮手套也放在那兒附近。哈瓦那[107]城送的一個雕工粗劣而價值三千法郎的黃金花瓶,在半圓桌上閃閃發光。美國獨立戰爭的時候,他先護送一批商船進了哈瓦那港,又跟兵力優越的英國艦隊作戰,使哈瓦那城沒有受到襲擊。事後西班牙王[108] 給了他一個勛位作酬報。法國政府把他列入晉升司令的名單,給了他聖 路易勛位的紅綬帶。然後他利用休假的時間結了婚;太太帶過來二十萬法郎陪嫁。但大革命把升級的事擱淺了,包當丟埃自己也亡命到國外去了。

  「母親在哪兒?」薩維尼昂問蒂安納德。

  「在你父親房裡等著。」女傭人回答。

  薩維尼昂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知道母親把道德和榮譽看得很重,也知道她為人清白,貴族的成見很深;大概訓責一頓是免不了的了。他像上陣打仗似的去見母親,面無人色,心也亂跳。在百葉窗里透進來的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看見母親穿著黑衣服,神色莊嚴,跟那間亡人的臥室正好是一個情調。

  她一看見兒子就站起身來,抓著他的手帶到父親床前,說道:「子爵,你的父親是死在這兒的;他一生清白,到死都沒做過一件虧心事。他的英靈就在這兒。看到兒子負債入獄,他在天上一定很傷心。現在不比從前的朝代可以求王上賜一封密詔,把你下在國家監獄,免得你受這番恥辱 。你此刻站在聽得到你說話的父親前面。進監以前做的事,你心裡有數;你能不能對著父親的英魂和無所不見的上帝發誓,擔保你沒有做過一件不名譽的事?能不能擔保你欠的債只是少年人的荒唐,而並沒損害你的榮譽?假定你一生清白的父親還活著,坐在這張椅子上,要你把所有的行為和盤托出,你敢說他聽完以後是不是還會擁抱你?」

  「母親,我可以這樣擔保,」薩維尼昂很尊敬很鄭重的回答。

  母親張開手臂,緊緊的摟著兒子,掉了幾滴眼淚。

  「好,這些事都不提了,」她說,「歸根結底,不過損失了一筆錢,但願上帝幫我們掙回來。你既然沒有玷辱門楣,你就擁抱我罷,我痛苦得夠了!」

  薩維尼昂把手懸空伸在床高頭,說道:「親愛的母親,我發誓不再給你受這一類的痛苦。我初次鑄成的錯誤,一定要盡力補救。」

  「孩子,來吃飯罷。」她一邊說,一邊走出房間。

  假定講故事也需要遵照戲劇的規律,那麼薩維尼昂一回到納摩,應該在這一小出戲裡出場的人物都齊了,序幕部分也在這兒告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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