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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信了這項,也就信了那項

2024-10-13 05:48:2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兩位言歸於好的朋友到王宮市場去吃晚飯。米諾萊很興奮的談了一會,才把腦海中翻騰不已的思潮暫時忘掉。然後蒲伐和他說:「如果你承認那女子的確有能力消滅空間或是飛渡空間,如果你切實知道,在聖母升天教堂附近,她能聽到人家在納摩說的話,看到在納摩發生的事,你就得承認磁性感應的別的現象,那在不相信的人都是跟這些事同樣不可能的。你不妨要她給你一個唯一可使你信服的證據,因為你或許以為剛才的事是我們打聽來的;可是我們沒法知道,比如說,今晚九點在你家中,在你乾女兒臥房裡的情形;你不妨把夢遊者所看到的所聽到的,牢記在心,或是用筆記下來,你再趕回家。我不認識於絮爾姑娘,她不是我們的同謀;要是她說的話,做的事,和你記下來的一樣,那麼,剛強的西剛勃勒,你該低頭了 [83]!」

  兩個朋友回到那房間,又見到那夢遊女人,但她見了米諾萊並不認識。斯威頓堡信徒遠遠的舉起手來,女人便慢慢地閉上眼睛,恢復了飯前的姿勢。醫生和女人的手放在一起以後,他就要她說出這時候在他納摩家中發生的事。

  「於絮爾在那裡幹什麼?」

  「她已經脫了衣服,做好頭髮捲兒,跪在祈禱凳上,面對著一個象牙十字架,十字架掛在紅絲絨底子的框子裡。」

  「她說些什麼?」

  「她在做晚禱,把自己交託給上帝,求他驅除她心中的邪念;她檢查自己的良心,白天的行為,看看有沒有違背上帝和教會的告誡。可憐的孩子,她在解剖自己的靈魂呢!」夢遊者說著,眼睛濕了,「她並沒犯什麼罪過,可是責備自己想薩維尼昂想得太多了。她停下來思忖他此刻在巴黎做些什麼,求上帝賜他幸福。末了,她提到你,高聲做著禱告。」

  「她的禱告,你能說給我聽嗎?」

  「能。」

  米諾萊拿鉛筆把夢遊者口述的禱告記下來,那明明是夏伯龍神甫替於絮爾起的稿子:

  「我的上帝,我是崇拜你的僕人,抱著滿腔熱情和敬愛的心向你祝告;我儘量遵守你的誡命,願意像你的聖子一樣,為榮耀你的名字而獻出我的生命,願意生活在你的蔭庇之下;你是洞燭人心的主宰,倘若你滿意我的行為,我就求你開恩,點醒我的乾爹,使他走上得救的路,賜他恩寵,讓他最後幾年能生活在你身上;求你保佑他平安,讓我來代替他受苦!聖女於絮爾,我親愛的本名神,還有聖母,天使長,天堂上所有的聖者,求你們垂聽我的祈禱,請你們幫我向上帝說情,求你們可憐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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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遊者把孩子那些天真的手勢和聖潔的靈感,學得逼真,米諾萊看著,不由得眼睛裡冒上了淚水。

  「她還有別的話說嗎?」

  「有的。」

  「講給我聽。」

  「親愛的乾爹!他在巴黎跟誰玩脫里脫拉呢?她吹熄了蠟燭,倒下頭去睡了。啊,已經睡著了!她戴著小小的睡帽,真好看!」

  米諾萊向偉大的無名氏行過禮,和蒲伐握了握手,急急忙忙下樓。那時有一個出租馬車的站,設在還沒有為了擴充阿爾澤街而拆毀的一家老客棧門口;他奔到那裡,找到一個馬夫,問他可願意立刻上楓丹白露。價錢講妥以後,返老還童的老人馬上動身。照預先談好的辦法,他在埃索納鎮讓牲口歇了一會;然後趕上納摩的班車,居然還有位置,便把包車打發了。

  清早五點左右,他回到家中,因為路上辛苦,一口氣直睡到九點,睡下去的時候,他一向對於自然界,生理學,形上學的觀念,完全崩潰了。

  醫生醒來,知道從他回家以後沒有一個人進過他的屋子,便開始調查事實,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恐懼;兩張鈔票的分別,兩冊《法學彙編》的次序顛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夢遊的女人看得一點不錯。他便打鈴叫蒲奚伐女人。

  「把於絮爾找來和我說話。」他坐在書房中間吩咐。

  孩子來了,奔過來擁抱他;醫生把她抱在膝上;她才坐下,美麗的淡黃頭髮就跟老朋友的白頭髮卷在一起。

  「乾爹,你可是有什麼事問我?」

  「是的,不過你先得發誓,要非常坦白的回答我的話,絕不躲躲閃閃。」

  於絮爾滿面通紅,直紅到腦門。

  醫生看見她一向那麼純潔那麼明淨的美麗的眼睛,為了初戀的羞怯而顯出慌亂的神色,便接著說:「噢!你不能回答的話,我不會問你的。」

  「乾爹,你說罷。」

  「昨天晚上你做最後一段禱告的時候,心裡想些什麼?禱告是幾點鐘做的?」

  「大概是九點一刻,九點半。」

  「把你最後一段禱告背給我聽。」

  於絮爾希望自己的聲音能夠感化不信上帝的老人,便跳下來跪在地上,誠心誠意的合著手,眉飛色舞,望著老人說道:

  「我昨天求上帝的話,今天早上又求過了,我要求到上帝順從了我的願望為止。」

  接著她把禱告背了一遍,背的時候有種更熱烈的,簇新的表情;乾爹卻打斷她的祈禱,接下去替她念完了,使她大為驚奇。

  「行啦,於絮爾,」醫生又把乾女兒抱在膝上,「你倒在枕上睡覺之前,心裡是不是想:親愛的乾爹!他在巴黎跟誰玩脫里脫拉呢?是不是?」

  於絮爾跳起來,仿佛聽到了最後審判的號角:她大叫一聲,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的,不勝驚駭的瞪著老人。

  「乾爹,你是什麼人呀?哪兒來這樣大的神通?」她認為乾爹既然不信上帝,一定是跟魔鬼打交道了。

  「昨天你在園子裡散的什麼花子?」

  「木犀草,豌豆花,鳳仙花。」

  「末了可是飛燕草?」她跪在地下叫道:

  「乾爹,別嚇我了;你昨天待在家裡沒出門,是不是?」

  「我不是老跟你在一塊兒嗎?」醫生開著玩笑,把話支開去了。他不願意驚動天真的孩子,擾亂她的頭腦。

  「咱們到你臥房去吧。」

  他讓她攙著手臂,一同上樓。

  「乾爹,你的腿在發抖呢。」

  「是的,我頭裡昏昏沉沉,好似給雷劈了一樣。」

  「難道你信了上帝嗎?」她叫著,快活得眼睛裡含著淚水。

  老人瞧著自己替於絮爾布置的那間多樸素多可愛的臥房。地下鋪著一張並不貴重的綠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乾淨;牆上糊著藍灰色的紙,印著薔薇花和綠葉;朝著院子的窗上掛著粉紅鑲邊的卡里哥布窗簾;兩個窗洞之間,壁上有一面長鏡,底下是一張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個賽佛窯的藍瓶,那是於絮爾平日插花的;壁爐架對面擺著一口細木鑲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鋪的是舊波斯呢毯,掛的是波斯呢面子,用夾絲毛料做里子的帳帷;床是十八世紀通行的那種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線的柱子,頂上雕著一簇簇的羽毛做裝飾。壁爐架上的擺鐘,座子是貝殼做的,用象牙拼成許多圖案;壁爐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燭台,大鏡子和四面堆花的邊:那些顏色,調子,做工,都很調和。又高又大的衣櫃放著於絮爾的內外衣衫:兩扇櫃門上用各種現在已經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風景畫,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帶綠的。室內有股幽香。每樣東西都安排得極有條理,極其和諧,誰見了都會欣賞,即使像米諾萊–勒佛羅那樣的俗物也不能無動於衷。我們尤其可以看出,於絮爾對周圍的東西多麼看重,對這間與她兒童和少女時代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屋子多麼喜愛。老人為了不露痕跡,故意把室內的陳設看了一遍,發覺從於絮爾的窗子裡的確望得見包當丟埃太太的屋子。他頭天晚上已經盤算過,既然知道了於絮爾初動愛情的秘密,應當怎麼應付。以監護人的資格去當面問她是不妥當的,不管是贊成是反對,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決意先把年輕的包當丟埃和於絮爾雙方的身份與處境,仔細考慮一下,再看要不要趁這股感情還沒達到欲罷不能的階段,就把它壓下去。這樣謹慎周密的態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邊為了磁性感應的事情,心緒還沒定下來,一邊把屋內的東西一件一件的瞧著,想藉此看看掛在壁爐架旁邊的曆本。

  「這些難看的燭台太重了,你這雙美麗的小手怎麼拿得動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鑲銅燭台掂了掂分量,瞅著曆本,把它拿了下來,嘴裡說著:

  「這也難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幹嗎掛這樣惡俗的曆本?」

  「噢!乾爹,別拿走啊。」

  「明兒我另外給你一本。」

  他揣著這贓證下樓,關著門待在書房裡,找出聖 薩維尼昂的節日:夢遊的女人說得不錯,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個小紅點兒;米諾萊的本名神聖 但尼,和夏伯龍神甫的本名神聖 約翰的節日,也各有一個記號。點子不過針尖大小,夢遊者不受空間和種種阻礙的影響,居然看到了。

  老人把這些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對於他比對誰都意義重大。證據確鑿,怎麼能不信呢?打個比喻說,他心中那堵堅固的牆突然坍倒了;因為他的生活素來根據兩個原則:一不關心宗教,二不相信磁性感應。感官原是純粹的生理組織,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釋清楚的;磁性感應卻證明某些知覺的終極竟可與「無窮」相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於推翻了斯賓諾莎的堅強的論據:斯賓諾莎認為有限與無限這兩大原素是不能並存的,現在卻變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儘管承認物質的可分性與活動性有多麼了不起的力量,總沒法承認物質有這樣大的神通。他年紀大了,沒有精力再把這些現象歸結到某種學說中去,把它們跟睡眠,異象,光線等等作比較。他的科學理論是以洛克和孔狄亞克派的主張為基礎的,如今是整個兒崩潰了。空洞的偶像既然被砸爛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著動搖。所以在信仰舊教的兒童與服爾德派老人的鬥爭中間,於絮爾在各方面都占了優勢。在坍毀的堡壘裡頭,在那些廢墟之上,有一道光在那裡閃閃發亮。還有那段禱告在那裡發出嘹亮的聲音!然而固執的老人看到自己彷徨,大不滿意。他雖然動了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終在那裡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經動搖,他已經改變了,一味深思默想,念著柏斯格的《雜思》,鮑舒哀的《新教教義游移史》,鮑那[84],聖 奧古斯丁等等的著作;也想搜羅斯威頓堡和聖–馬丁的書籍 ,這是巴黎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義在米諾萊心中建立的大廈已經到處開裂,只要一點兒輕微的震動就會全部瓦解。等到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時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教的懷抱了。

  好幾次晚上,於絮爾坐在一旁,老人一邊和神甫玩著脫里脫拉,一邊提出些問題,使夏伯龍聽了很奇怪,覺得和老人平時的主張相差太遠了;因為上帝為了超度這顆卓越的靈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還一點兒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顯靈的事嗎?」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遊戲,問神甫。

  「十六世紀的一個大哲學家,加唐[85] ,說他曾經見過顯靈的。」神甫回答。

  「凡是學者們注意過的顯靈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帕羅打[86]的著作又讀了一遍 。我現在問你,以舊教徒的立場來說,你是否相信,一個人死後能回到世界上來看活著的人?」

  神甫回答:「耶穌死後就是在門徒面前顯形的。教會對於教主的顯靈當然深信不疑。至於奇蹟,我們也有的是。」夏伯龍說到這裡,笑了笑。「要不要我告訴你一樁最近的事,發生在十八世紀的?」

  「嘔!」

  「是的,聖者瑪麗–阿爾風斯 特 李哥里,在離開羅馬很遠的地方,就在教皇駕崩的一剎那,知道教皇的死。這樁奇蹟有許多證人。那位有道行的主教,把他在出神入定時所聽到的、教皇彌留時的遺言,當著好幾個人說出來。過了三十小時,才有專差來報告教皇的噩耗[87] ……」

  「你這是放刁嚜!」米諾萊老人跟神甫開玩笑似的說。「我不問你要證據,只問你信不信。」

  神甫也繼續取笑米諾萊,回答說:「我覺得顯靈的事多半跟看到顯靈的人有關。」

  「朋友,我不是給你上當,你對這問題究竟有什麼意見?」

  「我相信上帝是萬能的。」

  醫生笑道:「等我死了,倘若我信了上帝,一定要求他讓我在你們面前顯形。」

  教士回答:「加唐和他的朋友彼此就是這樣約定的。」

  米諾萊道:「於絮爾,萬一你受到什麼威脅,只要叫我一聲,我准來。」

  教士道:「安德萊 希尼哀寫過一首動人的悲歌,叫作《奈埃爾》[88] ,你一句話就把它的感情表達出來了。詩人的偉大,就在於把事實或情感蒙上一些永遠生動的形象。」

  「親愛的乾爹,你為什麼要提到死呢?」於絮爾聲音很悲痛,「我們基督徒是不死的,墳墓是我們靈魂的搖籃。」

  老人微笑著說:「不管怎麼樣,反正得離開這個世界;我一朝不在之後,你看到你的家私一定會覺得驚奇的。」

  「等你不在的時候,乾爹,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把我的生命奉獻給你。」

  「我死了,你還把生命奉獻給我?」

  「是的。我將來要是能做些善事,都要用你的名義去做,因為我要補贖你的過失。我每天要祈禱上帝,求他大慈大悲,不要為了你一日之過而給你永久的懲罰,求他把一顆像你這樣純潔這樣善良的靈魂,收留在他身邊,和那些聖者的靈魂在一起。」

  這幾句回答,所包含的感情那麼淳樸,聲調口吻又那麼肯定,直接指出了對方的錯誤,把但尼 米諾萊像聖 保羅一樣的感化了[89] 。他看到孩子有這樣的感情,甚至顧到他未來的生命,不由得眼中含著熱淚;同時有一道內在的光明使他心旌搖搖,不知所措。突然之間得到聖寵的效果,像觸電一般。神甫合著手,惶惶然站起身子。孩子看到自己的成功,驚喜交集,哭了。老人仿佛有人叫他似的,猛的站起身子,望著前面,似乎看到了一道曙光;接著他跪在椅上,合著手,低著眼睛望著地下,誠惶誠恐,謙卑到極點。

  他然後抬起頭來,聲音很激動的說道:「我的上帝!世界上只有這個純潔的孩子才能替我求得恩寵,使我皈依。我已經深深的悔悟,由這個榮耀所歸的兒童帶到你面前,求你寬恕!」

  老人的靈魂一直飛向上帝,求他在寵賜聖恩以後,再用智慧來點化他。他轉身握著神甫的手,說道:『親愛的導師,我變做孩子了,我請你訓導,我把靈魂交給你了。」

  於絮爾吻著乾爹的手,喜極而泣,把老人的手都沾濕了。老人把孩子抱在膝上,很高興的叫她做「教母」。神甫大為感動,很熱烈的背著一首《來罷,聖靈》的讚美詩。跪在地下的三個基督徒,就把這首讚美詩代替了晚禱。

  蒲奚伐女人很詫異的跑進來問:「什麼事啊?」

  於絮爾回答:「哎,乾爹信了上帝了。」

  「那多好!這麼一來,他就十全十美了。」老傭人嚷著,一本正經的畫著十字,神氣很天真。

  慈祥的教士說道:「親愛的醫生,不久你會感到宗教的偉大和奉教的必要;你會發覺,富於人情味的宗教哲學比最大膽的思想更高超。」

  本堂神甫像小孩子一樣快活,答應每星期來談話兩次,替老人解釋基督教教義。由此可見,大家以為他的信教是於絮爾促成的,並且還有卑鄙的用意,其實是很自然的演變成功的。這顆心靈的創傷,教士暗中惋惜了十四年沒敢碰一下;如今老人卻像受傷的人請教一個外科醫生似的,自動來央求他了。從那次談話以後,於絮爾每天晚上的禱告都是和老人一塊兒做的。他心中慢慢地覺得有種恬靜的境界,代替了以前的騷亂。像他自己說的,不可解的事既然有上帝負責,他精神就安定了。於絮爾回答說,這表示他已經在上帝的國土內有了進展。

  望彌撒的時候,他聚精會神的念著經文;因為他跟神甫談了一次話,就參透那個神秘的觀念,覺得一切信徒在精神上都是彼此相通的。這位剛剛歸宗的老人已經懂得聖餐是個永久的象徵,而一朝領會到它深刻與親切的意義以後,信仰更使聖餐成為不可少的象徵。那天他出了教堂,急於回家,為的是要感謝乾女兒把他——照古時那種美妙的說法,——渡登彼岸。他在客廳中把她抱在膝上,非常虔誠的親著她的額角。那時他的一般旁系親屬卻對於絮爾大肆謾罵,憑著他們恐懼的心理把那麼聖潔的影響百般誣衊。老頭兒的急於回家,瞧不起親屬的態度,走出教堂時那句尖刻的回答,當然每個承繼人都認為是於絮爾挑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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