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揭曉
2024-10-13 05:45:3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從很長的花徑上走出去的當口,我不由得重複了一句:
「好,明兒來決一勝負!」
而像每天晚上一樣和我在大街上相會的伯爵,也叫了聲:
「好,明兒來決一勝負!」
奧太佛的焦急憂慮與奧諾麗納的不相上下。我和伯爵沿著巴士底城壕直走到清早兩點,好比兩個將軍在作戰的前夜察看陣地,估計種種的可能性,認為勝利的關鍵全靠一個偶然的機會。這一對硬拆開的夫婦是整夜不得合眼的了:一個是因為存著希望而睡不著;一個是心驚肉跳,唯恐團圓而睡不著。人生的戲劇並不在於外界的境遇而在於情感,它是在內心搬演的,或者說在所謂精神世界那個遼闊的天地中搬演的。奧太佛與奧諾麗納兩人的活動和生活,始終不出思想深刻、意境高遠的人活動的區域。
我準時而去。晚上十點,我第一次被請進那間藍白兩色的精雅的臥室,那個受傷的鴿子的窩。伯爵夫人望著我想說話,但看到我非常恭敬的神氣,立刻大吃一驚。
我很莊嚴的微微笑著,叫了聲:「伯爵夫人……」
可憐的太太已經站了起來,又倒在椅子上呆住了;那種痛苦的姿態可惜沒有一個大畫家把它描下來。
我繼續說道:「你是一個最高尚最受尊敬的男人的妻子;大家認為他偉大,但他對待你的行為比眾人眼裡看出來的更偉大。你和他是兩個性格最了不起的人物。你以為這兒是什麼地方?」我問她。
「不是在我自己家裡嗎?」她詫異之下,連眼睛都發呆了。
「在奧太佛伯爵的家裡!」我回答。「我們上了當了。那個叫作勒諾爾芒的書記官不是真正的業主,而是代你丈夫出面的。你這種清靜的生活是伯爵一手造成的,你掙的錢是伯爵給的,你生活中最瑣碎的事都是他費心照顧的。你丈夫在外邊維持你的面子,對於你的失蹤想出充分的理由來解釋,說你搭一條叫作賽西爾號的船到哈瓦那去,接收一個可能把你忘了的親屬的遺產;陪你去的還有你夫家的兩個女人和一個老管家,可是船出了事。你丈夫公開表示,希望你不至於遭難。他說已經派人去就地調查,得到的信息似乎還很有希望……他把你的行蹤隱藏得和你自己一樣周密……總而言之,他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她回答說:「得啦,得啦。現在我只要知道一點,這些細節是誰告訴你的?」
「噯,太太,有個窮小子由我舅舅薦在本區警察局當書記,他一五一十和我說了。要是你今晚上偷偷離開這個小樓,你丈夫不會不知道你的行蹤,而不管你跑到哪兒,他都能庇護你。一個聰明的女子怎麼能相信,做生意的人收買紙花和便帽的價錢,會跟賣出去的價錢一般高?真的,哪怕你一束花討價三千法郎,人家也會照給!便是做母親的也比不上你丈夫的溫柔體貼。我從你看門的那兒知道,夜靜更深的時候,伯爵常常到籬笆後面來看你床頭的燈光!你的開司棉披肩值到六千法郎……你的花粉商把名廠的出品當作舊貨賣給你……總之,你在這兒完完全全是一個落在火神網裡的維納斯[62];但你是單獨的被幽禁著,七年如一日被無微不至的慈愛幽禁著。」
伯爵夫人像一隻被捕的燕子般打著哆嗦,在人家手裡伸著脖子,睜著褐色的眼睛向四下里探望。她被神經質的抽搐刺激得渾身騷動,用猜疑的目光把我打量著。乾澀的眼睛射出一點兒幾乎是火辣辣的光;但她畢竟是女人!……一會兒眼淚冒上來了,哭了,並非因為受了感動,而是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絕望到極點。她自以為獨立,自由,不料始終逃不出婚姻的束縛,好比囚犯逃不出監獄。
她一邊流淚一邊說:「他逼我,好吧,那我就到一個誰也不能跟著我的地方去……」
我說:「啊!你想自殺!……太太,你不願意回到奧太佛那兒去,一定是有極充分的理由了?」
「噢!當然!」
「那麼不妨把這些理由告訴我,告訴我舅舅;我們倆可以做你忠心的顧問。我舅舅在懺悔室中是一個教士,在客廳里可從來不會擺出教士面孔。我們要仔細的聽你,對你提出的問題想一個解決的辦法;倘若你有什麼誤會,也許我們能替你消解。你的靈魂是純潔的;即使犯過什麼錯誤,也早已補贖了……總之,別忘了你可以把我當作最真誠的朋友。要是你想躲脫伯爵的束縛,我能給你想辦法,使他永遠找不到你。」
她說:「噢!還有修道院呢。」
「不錯,但伯爵是個國務部長,能教世界上所有的修道院都不敢收留你。可是不管他勢力多大,我仍舊有辦法把你從他手裡救出來……只要你能向我證明你的確不能,也不應該回到他那兒去。」
她惡狠狠對我瞅了一眼,帶著非常猜忌和過分高傲的意味;我便趕緊補充:「噢!別以為你逃出了他的掌握,就得墜入我的掌握。將來你照舊能享受安寧,清靜,獨立;一句話說完,你可以和一個又丑又凶的老姑娘一樣得到自由與尊敬。將來我也要先徵求了你的同意再敢來看你。」
「可是怎麼呢?用什麼辦法呢?」
「太太,這一點暫時不能告訴你。你放心,我絕不騙你。只要給我證明你只能過這個生活,證明這個生活的確勝過奧太佛伯爵夫人的有錢、有面子、住著巴黎最漂亮的府第、受到丈夫疼愛、做一個幸福的母親的生活,那我就判決你勝訴……」
「可是,」她說,「世界上怎麼會有一個男人能了解我呢?……」
我回答:「的確沒有。所以我要請宗教來做評判。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是個七十五歲的聖者。他不是一個審問異教徒的法官,而是一個聖約翰;他對你會像法奈龍一樣,像對蒲高涅公爵說下面那番話的法奈龍一樣:——爵爺,星期五你要吃一條小牛[63]也可以,但做人非像個基督徒不可。」
「得了罷,先生。我知道修道院是最後一條出路,是我唯一的避難所。能了解我的只有上帝。至於凡人,哪怕是教會中最慈祥的神甫聖奧古斯丁,也參不透我良心上不安的情緒,那好比但丁的地獄中不可超越的領域。一個不相干的男人,雖則不配領受愛情的祭禮,卻得到了我全部的愛情!我丈夫沒得到,因為他沒拿;我給他愛情,像母親把一件奇妙的玩具拿給孩子,被孩子砸破了。我的愛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對於某些心靈,愛情是不能作嘗試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它一朝出現,就是整個兒出現。可是十八個月的夫婦生活,對我等於十八年;我把全部的生命力放了進去,它不是因為儘量奔放而枯竭的,而是在那種欺人的,只有我一個人真誠的閨房生活中消磨完的。為我,幸福之杯既不是空的,也不是喝乾了的;什麼都不能把它再斟滿,因為杯子打破了。我已經沒有武器,不能再作戰……把自己傾箱倒篋的給了人,我還成其為我嗎?只能比之於酒闌燈盡以後的殘羹剩飯。我只有一個名字,奧諾麗納,正如我只有一顆心。丈夫占有了少女,沒資格消受的情人占有了少婦;一個女人還剩下什麼?你一定會和我說:只要讓人家愛就得了!唉!我究竟還有點人味兒,想到賣淫婦三個字能不覺得羞憤嗎?是的,一場大火把我的寶物燒光了,我借著大火的反光把事情看明白了。老實說,接受另外一個男人的愛情,我倒還能想像;但是向奧太佛投降……噢!休想!」
我說:「哎,你還愛他呢。」
「我看重他,尊敬他,他從來沒傷害我;他心腸好,他溫柔;但我不能再愛他……得了罷,別談了。無論什麼事,越討論越顯得渺小。關於這問題,讓我用書面來表白我的意思;現在那些思想使我透不過氣來,我身上在發燒,我的腳已經踏在我的修道院的廢墟中了。我眼睛看到的,一向以為拿自己的工作換來的東西,此刻都把我心裡要忘掉的事一件件的提醒我。啊,我真應該離開這裡,像當初逃出家庭一樣。」
「逃哪兒去呢?」我問她。「女子沒有人保護,能夠在世界上存活嗎?在三十歲上,正當花容玉貌的鼎盛時期,有的是你自己意想不到的充沛的精力,有的是可以大量施捨的溫情,而你竟想躲到我能把你隱藏起來的沙漠中去?……放心罷,伯爵五年之中沒露過面,將來不得你的同意也永遠不會到這兒來的。憑他九年卓越的生活,你的清靜已經有了保障。你盡可以毫無危險的把你的前途跟我和我舅舅商量。先把心靜下來,別誇張你的不幸。一個當祭司當到頭髮都白了的人不是一個孩子,各式各樣情慾的懺悔,他聽了快有五十年了,連帝王卿相那麼沉重的心事都由他掂過斤兩,他一定能了解你的。即使我舅舅披著祭衣的時候是嚴厲的,對著你的花也會像它們一樣柔和,像他神明的主宰一樣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