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飛近太陽
2024-10-09 08:00:12
作者: 羅恩·徹諾
那年春天,漢密爾頓收到蘇格蘭寄來的一封長信,這封遲到幾十年的信給他帶來莫大的寬慰。信是他父親的一個弟弟威廉·漢密爾頓所寫的,信中非常親切地講述了他的蘇格蘭親戚的相關情況,這標誌著42歲的漢密爾頓終於與他的父系家族聯繫上了。儘管沒有直接同他們打過交道,他還是非常重視他的蘇格蘭祖先,並在紐約州聖安德魯協會做過長官。
漢密爾頓熱忱地回信,簡潔地勾勒了自己的人生軌跡。這是他個人的一貫作風,寥寥數筆,言辭含蓄。他以為,叔叔知道其父早年在西印度群島的霉運,它讓一家人再難聚首。但是漢密爾頓的信證實了他的父親詹姆斯·漢密爾頓後來失去了與家人的聯繫,因為漢密爾頓不得不告訴他的叔叔詹姆斯依然在聖文森特島受苦:「我強烈地要求他過來跟我們住在一起,這樣他也許會頤養天年。但是他不來,因為他的醫生建議他注意氣候變化。」[1]漢密爾頓給人一種見多識廣、安全可靠、謙虛謹慎的印象。他的滿足之情溢於言表:「我和妻子生活幸福,我們有五個孩子,其中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已年滿15歲,他們茁壯成長,讓我深感寬慰。」[2]他講起了因為承擔公職所做的經濟上的犧牲,以及削弱行政權威的令人煩惱的派系觀念:「這些因素再加上家庭的考慮,我決定,一旦時機成熟,將辭官歸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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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密爾頓似乎渴望與失而復得的親戚保持聯繫。這一願望多少有點感傷,因為漢密爾頓沒有看清楚威廉叔叔突然主動聯繫他的個人企圖。蘇格蘭的漢密爾頓一家人從未試圖幫助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從貧窮孤獨的狀態中走出來,也從未對漢密爾頓在美國的崛起表示過祝賀。威廉現在寫信給漢密爾頓只是出於自私的目的。他過去曾經是一個成功的菸草和糖果商,但是他的生意已經敗落了,現在正需要幫助。很快,漢密爾頓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感受,他收到了堂弟給他發來的客客氣氣的信。堂弟也叫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是一位梵文學者,因為其父親生意失敗從印度回到了蘇格蘭。第二年,蘇格蘭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說出了通信背後的真實原因:想請漢密爾頓幫忙,為弟弟羅伯特找一份工作。羅伯特是個海員,希望加入美國海軍,並成為美國公民。顯而易見,這些蘇格蘭的族人在厚顏無恥地利用漢密爾頓的顯赫身份和地位。雖然漢密爾頓飽受家族遺棄和身份不明之苦,但他還是讓羅伯特在家中待了五個月,還陪同這個年輕人遊覽紐約市,並最終幫助羅伯特成為美國海軍上尉。心存感激的蘇格蘭親戚把漢密爾頓的肖像掛在他們的壁爐架上——這是對一個幼年時遭到放逐的人最令人欣喜的待遇——但是他們從未努力幫助漢密爾頓遠在聖文森特島的父親,哪怕是對他一點點好奇都沒有。漢密爾頓繼續幫助他的蘇格蘭親戚,但是他們卻從未給漢密爾頓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回饋。
與同蘇格蘭的宗親取得聯繫相比,更讓漢密爾頓高興的是約翰·丘奇和安傑莉卡·丘奇回到了紐約。多年以來,安傑莉卡一直渴望回家,只是她丈夫在英國國會的事業阻礙了她。「你和我親愛的漢密爾頓絕對不要去大西洋對岸,」她後悔地對艾麗薩說,「我再也不離開這塊土地了,倘若我們只能在天堂長久相聚,這將多麼讓人傷感啊。」[4]在漢密爾頓辭去財政部長之職,與艾麗薩在百老匯大街25號建造房子之後,他請求他妻姐回到紐約。「你知道我們是多麼愛你,」他像通常那樣彬彬有禮地寫道,「在你那個地方不可能有人如此愛你了。有什麼能與打心底里的愛意相媲美呢?」[5]安傑莉卡也希望能重新和漢密爾頓夫婦團聚,她讓艾麗薩放心:「我希望我以後的日子能跟你一起度過,也就是說,你是否願意幫忙,允許我加入我的兄弟(漢密爾頓)的社交圈?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他,多麼崇拜他。我們天天都會看到對方。」[6]艾麗薩在時尚方面建議安傑莉卡注意紐約社交界的嚴格要求:「記住,你的胸衣必須短小而襯裙應該很長,頭巾應該適當高一些,總體說來就是希臘式。」[7]
丘奇一家遷往紐約要比預期遲了一些。在1795年末,他們匯款給漢密爾頓讓他物色一棟豪宅。儘管日理萬機,漢密爾頓還是抽時間考察了一下當地的房產,為他妻子那邊的親戚在百老匯上買了一塊地皮。「我知道我給你添了太多麻煩,」安傑莉卡寫道,「但是你如此慷慨,你會原諒我的。你知道,有人答應過我,如果回到美國就會得到他的愛和照顧,而我正是照著這些勸說去做的。」[8]安傑莉卡依然在用一種輕佻的語調給漢密爾頓寫信,認定「他是智慧和優雅的主宰者」,他也高興地投桃報李。[9]漢密爾頓在回信中問安傑莉卡:「你是如何設法讓所有看到你的人為你著迷的呢?也許有人會告訴你一些關於我們的不太好的故事,但是當我聽見別人說起你,他們只是誇讚你的善良、慈愛和溫順。」[10]儘管漢密爾頓和安傑莉卡關係密切,卻沒有影響到她們姐妹的關係,似乎還有助於加深她們的情誼,等待安傑莉卡返回紐約市的期間,漢密爾頓對安傑莉卡說,他和艾麗薩唯一的競爭就是「我們倆究竟誰會更愛你,而你又會把蘋果給誰」[20]。[11]如果艾麗薩察覺到丈夫和姐姐之間有什麼僭越之舉,她對姐姐的感情就不會如此深厚,也絕不會允許漢密爾頓如此口無遮攔。在一封透露了內情的信中,漢密爾頓說,艾麗薩「對任何事都沒有異議,只要我不像愛她那樣愛你」。[12]安傑莉卡總是精心地把他們兩個人都扯到三角關係中來。「真誠地擁吻我親愛的漢密爾頓,」1796年夏天,她在給艾麗薩的一封信中寫道,「儘管有時我的舉止或言辭可能稍欠妥當,但請相信我深深地愛著你們。」[13]
在令人沮喪地耽擱了幾年之後,丘奇一家在1797年5月遷到了紐約。約翰·巴克·丘奇很快就確立了自己的顯赫地位,他擁有令人驚愕的財富,成了紐約最有名的保險代理人。「他的用具以及生活方式超越了我們這個圈內其他人好幾個檔次。」羅伯特·特魯普驚呆了。[14]安傑莉卡開始頻繁出入奢靡的宴會,在這樣的宴會上,客人都用純銀的盤子進餐。安傑莉卡通常打扮得雍容華貴,迷住很多參加社交活動的名流和紳士。
不過,丘奇夫婦似乎要把倫敦那燈紅酒綠的生活移植到紐約。安傑莉卡高談闊論那些出格的歐洲時尚,讓紐約市的夫人們驚駭不已;約翰·巴克·丘奇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賭徒,經常玩撲克玩到凌晨兩三點。丘奇家宴會的特點是紙牌、紙牌和紙牌。作為這些宴會上的常客,漢密爾頓總是流連在安傑莉卡的身邊,而安傑莉卡則報以傾慕的眼神,這般情形難免又引發一些風言風語。
這並非那年夏天漢密爾頓身上的唯一一件緋聞。在長達4年半的時間裡,瑪麗亞·雷諾茲的曖昧之事一直在共和黨的謠言工廠里非常秘密地傳播著,漢密爾頓斥之為「見不得人的傳聞」。[15]巧合的是,丘奇一家回到紐約恰恰就在那些傳言正要付印的時候,於是,關於漢密爾頓和安傑莉卡的緋聞就成了火上澆油了。這樣的巧合讓人覺得蹊蹺。6月底,漢密爾頓在報紙上看到關於一套宣傳冊的GG,這些宣傳冊後來被結集出版,還取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1796年美國歷史實錄》(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the Year 1796)。這則GG聲稱,這些宣傳冊會公開一些材料,以證明漢密爾頓的品行是否配得上財政部長職位。漢密爾頓找到了第五部分,其中涉及假公濟私的舊話題,並引用了詹姆斯·雷諾茲和雅各布·克林曼提供的材料。
7月8日,漢密爾頓在《美利堅合眾國公報》上發表一封公開信,承認所用文件的真實性,但指出他們的指責是錯誤的,容易讓人產生誤解:「此二人皆為世上最揮霍放蕩之人,他們處心積慮勾結起來,只因他們有罪在身,想藉此免受牢獄之災。」[16]這些宣傳冊一本也沒有流傳下來,但其中的第五或第六部分的確譴責了漢密爾頓私生活不檢點。
這些宣傳冊的始作俑者就是在蘇格蘭出生的詹姆斯·托馬森·卡倫德(James Thomson Callender),一個醜陋畸形的小人,以到處施放惡毒的謠言營生。他是個受人僱傭的落魄文人,幾年前因煽動叛亂的言論受到英國政府的指控,被迫逃離愛丁堡。他譴責英國國會是「唯利是圖者的家園」,英國憲法是「富人對窮人的陰謀」。在美國,他捲入共和黨的漩渦,為班傑明·富蘭克林·貝奇的《黎明報》寫作。[17]雖然後來傑斐遜曾譴責卡倫德是「一個可憐蟲……憂鬱症患者、酒鬼,一貧如洗,缺乏道德底線」,[18]但在這一次,當卡倫德把矛頭投向聯邦黨人時,傑斐遜盛讚他是「天才」「一個具有科學頭腦的逃難之人」。[19]在1797年6月末,傑斐遜對卡倫德的作品非常滿意,在經過他租住的房屋時曾經拜訪他並向他道賀,還買了幾本充斥著「謾罵與流言的歷史書」。
在裝訂起來的宣傳冊里,卡倫德藏藏掖掖地提到雷諾茲緋聞事件。他在抨擊漢密爾頓之前首先回顧了1796年發生的其他重大事件:「現在我們要講述一件隱秘玄奧之事。」[20]卡倫德說,他看不慣聯邦黨人對待詹姆斯·門羅的方式,尤其憤恨聯邦黨的核心人物漢密爾頓。門羅是美國駐法公使,漢密爾頓還有其他人曾呼籲華盛頓召回門羅,因為他明目張胆地支持法國革命。而此時正是門羅剛被召回費城的時候。[21]回家之後,門羅與傑斐遜、伯爾以及艾伯特·加勒廷聚到一起,他們都對門羅遭到解職表示憤慨。「對門羅先生無端指責的直接動機,促使我要即刻把這些文件公之於眾。」卡倫德如是說。[22]事實上,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和艾麗薩·漢密爾頓對門羅在卡倫德計劃中的縱容和默許之意十分清楚,他們堅信門羅沒有實現保守秘密的承諾,將雷諾茲的文件泄露了出去。
卡倫德向讀者許諾,他將揭穿漢密爾頓優越的道德面具,說:「我們現在就能看到這個道德宗師,儘管為人父為人夫,但也坦言與另一有夫之婦保持不正當的關係。」[23]卡倫德公布的這些材料告訴人們,漢密爾頓曾對自己的放蕩之舉供認不諱。但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勾起人們對舊聞的記憶,即賈爾斯針對漢密爾頓是否在財政部長任期內非法投機政府債券所展開的調查。事實上,自以為是的卡倫德冒冒失失地又犯下了最初在1792年12月誤導米倫伯格、維納伯爾和門羅的那些錯誤:漢密爾頓支付給詹姆斯·雷諾茲的錢是由於徇私枉法,而不是為了掩蓋私情。
卡倫德的誹謗似是而非,值得探究。他把漢密爾頓委託給米倫伯格、維納伯爾和門羅的全部珍貴文件整理出版了。「這麼多信件不可能全部都與通姦有關,」卡倫德說,「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人都知道這一點……雷諾茲夫妻也確認它們和某些投機行為有關。」[24]曾有人指出漢密爾頓的出軌行為是出於彼此的傾慕,卡倫德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有人說瑪麗亞·雷諾茲是漢密爾頓先生的紅顏知己,這似乎沒有任何證據,除了財政部長沒人會這樣說。」[25]卡倫德否認了瑪麗亞·雷諾茲給漢密爾頓的情書的真實性,據他推測,那是漢密爾頓偽造的,故意留下幾處拼寫錯誤,以便讓人覺得合情合理。他認定這樣一個精明能幹、工於算計之人不可能長時間受制於人,為情所困,也不可能愚鈍到用錢來息事寧人,由此他推斷付給詹姆斯·雷諾茲的錢肯定和非法投機有關。漢密爾頓長期受小人勒索,這件事的確令人費解。
卡倫德和他的朋友為什麼會在那個夏天揭露雷諾茲緋聞,這是一個吊足了人們胃口的謎。卡倫德提到了門羅被召回,但是還存在其他原因。對共和黨人的宣傳冊作者而言,現在是攻擊聯邦黨人的最好時機。卡倫德想阻止漢密爾頓像對華盛頓那樣對亞當斯施加同樣的影響。他還想玷污華盛頓的名譽,讓人們看到他一直是一個傀儡,一個漢密爾頓擬好詞語的發聲器。卡倫德認為,漢密爾頓曾拿到華盛頓帶給他的秘密包裹,裡面是請漢密爾頓重寫的演講稿。「『打開郵包之後,』漢密爾頓先生說,『你覺得裡面是什麼呢?』『親愛的漢密爾頓,把這份文件改成我的風格。』漢密爾頓可能會這樣評價:『經過我重新改寫的講話稿或者信件被裝到信封里,把它寄回去,然後那個老笨蛋當作自己的東西發表出來。』」[26]卡倫德顯然聽說了這樣的閒言碎語:華盛頓的告別演說詞大部分都是漢密爾頓代筆的。
針對卡倫德揭批的時機,另外一種有說服力的解釋認為,這與前一年秋天漢密爾頓借「福基翁」之名發表的文章有關,這些文章第一次公開討論傑斐遜的私生活。回想起來,1796年10月15日,漢密爾頓似乎提到了薩莉·赫明斯。10月19日,漢密爾頓以更加犀利的語氣說傑斐遜的「簡樸和謙遜只不過是一個一戳就破的假面具,很多證據表明他是一個紈絝子弟,耽於肉慾和享樂」。[27]10月23日,支持傑斐遜的《黎明報》發表了一篇匿名的回應性文章,其間首次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雷諾茲緋聞事件。這篇文章還涉及財政部長沃科特,問他在1792年12月是否也是雷諾茲緋聞的揭露者。「他是否對當時大家質疑的情形有所耳聞?畢竟涉及的是他的朋友、後台兼前任的不當行為,他可能會在此事的調查上分外謹慎。」[28]作者還威脅抖出細節,「公開當時的交易情形如果有助於政黨的榮譽和名聲,為什麼這件事還會長時間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來呢?」[29]漢密爾頓也看到了這則消息。在福基翁後面的幾期文章中,他突然在傑斐遜私生活的問題上緘默了。
在《黎明報》發出警告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約翰·貝克利,他在近期被罷免了眾議院秘書長一職。或許出於報復聯邦黨人的心態,他把雷諾茲的文件泄露給了卡倫德,或許辭職之後,他覺得不必再受應該保持沉默的良心約束了。門羅也指出這一切是貝克利所為。「你知道,我推測是貝克利公開了這些文件。」門羅對亞倫·伯爾說。[30]然而,我們也應該想起,正是門羅最先把文件交給了貝克利,他也向亞倫·伯爾承認,他沒有向貝克利提出保守秘密的要求。
陰險老辣的貝克利仍然活躍在共和黨的幕後舞台上。他是一個熟悉政黨秘密的典型代表:潛伏在權力者的休息室里收集有價值的信息。貝克利最早是維吉尼亞州眾議院的秘書長;時任州長的傑斐遜稱他是這個國家最能幹的秘書長。作為第一任眾議院秘書長,貝克利是眾議院發言人弗雷德里克·米倫伯格的門生,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他會捲入到雷諾茲緋聞事件中來。貝克利雖職位不高,但影響力不可小覷。麥迪遜、門羅、賈爾斯和其他當權的共和黨人都曾聚在他家討論問題。根據漢密爾頓之子的說法,他們在漢密爾頓病倒之際,曾經卑鄙地為他倒下而乾杯慶祝:「祝漢密爾頓永垂不朽。」[31]
貝克利對政治情報有著無法滿足的貪慾。班傑明·拉什說他「有一個關於各種人和事情的信息儲備庫,對他的這一做法更為有利的是,他還深得兩位傑出的愛國人士的信任——傑斐遜先生和麥迪遜先生」。[32]貝克利一直努力挖掘負面信息來滿足共和黨人的痴心妄想:漢密爾頓和華盛頓策划過建立一個親英君主國的陰謀。傑斐遜從不迴避他對貝克利的賞識。當他本人當選總統後,他讓貝克利重新坐上了眾議院秘書長的位子,為了給他更多的榮譽,還任命他為國會圖書館的第一任館長。
漢密爾頓認為,傑斐遜也是卡倫德披露材料的背後合謀者。傑斐遜的秘書,威廉·A.伯韋爾(William A. Burwell)說,在瑪麗亞·雷諾茲的事情敗露出來前後,漢密爾頓威脅過傑斐遜,要公開許多年前的關於他的風流韻事。那時,傑斐遜一而再再而三地設法勾引伊莉莎白·沃克(Elizabeth Walker),即傑斐遜的朋友和在維吉尼亞的鄰居約翰·沃克(John Walker)的妻子。或許是由於這個原因,傑斐遜一邊資助卡倫德,還一邊要求他不要再攻擊漢密爾頓了。卡倫德說,傑斐遜曾「請他不要公開這些文件……但是他的介入來得太晚了」。[33]
卡倫德的指責發表之後,漢密爾頓立即面臨一個寢食難安的困境:究竟是對這些指責不屑一顧呢,還是公開反駁呢?朋友建議他視情況保持沉默。沃科特建議漢密爾頓暫時不要回應,「跟那些散布這一流言的卑鄙小人斗」有失體面。[34]傑里邁亞·沃茲沃思認為,任何辯護都毫無意義,並勸告漢密爾頓:「那樣很容易招致新的流言蜚語,並且你必須繼續不停地回應。」[35]漢密爾頓並沒有理會這些建議,最後決定奮起反擊。當他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候,他總是更傾向於接受自己內心的驅使,而不是朋友的建議。他告訴同事,一般情況下他會對那些流言不屑一顧,但是卡倫德暗示,1792年米倫伯格、維納伯爾和門羅都不相信漢密爾頓付錢給詹姆斯·雷諾茲是因為通姦而被敲詐的緣故,這讓他無法容忍。卡倫德押上了更大的賭注,他警告漢密爾頓,如果漢密爾頓只公布他與那三個人的通信,就會被人指責他隱瞞真相。在7月12日的一封公開信中,他奚落漢密爾頓:「長久以來公眾把你視為一個傑出能幹的政治家,此刻,他們肯定會對你的情夫新角色感到好奇。」[36]
漢密爾頓打算使用他最有力的武器——用言語把指責他的人淹沒。在7月中旬,他和一個朋友,南卡羅來納州的國會議員威廉·勞頓·史密斯躲在費城的一個家庭旅館裡,混在眾多的店客中間。漢密爾頓在承認過錯時,或許不願面對自己的家人。按照史密斯的說法,漢密爾頓伏在桌子上奮筆疾書,充滿激情和興奮。史密斯說:「雖然境況複雜,但他身體健康,精神處於亢奮狀態。」[37]早在幾個月前,漢密爾頓還向史密斯抱怨過自己孱弱的身體呢。現在他披堅執銳,準備迎戰所有的敵人。
這次狂熱寫作的結果就是一本95頁的小書:37頁個人的懺悔,還補充了58頁的信件和宣誓書。這本小書被稱為《雷諾茲手冊》(the Reynolds pamphlet),但是全稱是《駁關於「1796年美國歷史實錄」第五、第六部分中某些文件的考察,其中涉及對前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無辜指責,本人自撰》(Observations on Certain Documents Contained in No. V & VI of「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the Year 1796,」In Which the Charge of Speculation Against Alexander Hamilton, Late Secretary of the Treasury, Is Fully Refuted. Written by Himself)[38]。在探討專門針對他的指責之前,漢密爾頓把卡倫德的宣傳冊放在政治大環境下,認定真正的敵人是
「激進共和主義」。美國的激進共和主義者為了達到目的,竟然墮落到惡意詆毀他人聲譽的地步,「不管採取什麼手段,都要讓那些有能力或傾向於抵制他們的重望高名之人身敗名裂」。[39]於是,漢密爾頓努力把個人的辯護上升到挽救民族所進行的另外一場聖戰的高度。
漢密爾頓為擔任公職犧牲了開業律師的豐厚收入,現在卻被人譴責為見利忘義,這讓他覺得遺憾和可笑。他自稱:「我對搜取財富沒有太大的興趣,更談不上財迷心竅,這是性格使然。」[40]然後,他直奔整件事的癥結:「對我的指控和一個叫詹姆斯·雷諾茲的人有關,此人意欲通過不正當手段謀取錢財。我真正的罪過在於和他的妻子有私情。有一段時間內,他知曉並默許這段私情的存在。此夫婦二人很有可能是合謀敲詐我的錢財。」[41]即便到了現在這個時間,漢密爾頓還是不能確定,瑪麗亞·雷諾茲究竟是從一開始就和丈夫串謀好了,還是經過了一段時間才決定要敲詐他。漢密爾頓揶揄說,即使自己真的貪婪,也肯定會挑選一個比詹姆斯·雷諾茲更能幹的同謀:「如果一個國家的財政部門的領導,不顧原則,犧牲別人的信任和正直的品質,但卻沒有和遠比詹姆斯·雷諾茲重要得多的人聯合謀取更大的目標,這有點說不通。」[42]並且如果他和雷諾茲合謀的話,他怎會只付給對方區區50美元?
漢密爾頓的策略很簡單:他準備犧牲在私生活上的名聲以保住他在公共領域獲得的榮譽。他知道這對艾麗薩而言是最苛刻的折磨。他不是剛剛才告訴威廉·漢密爾頓,自己最幸福的莫過於擁有一個嬌妻嗎?而現在他又讓她面對丈夫不忠的事實,無異於一個恐怖的夢魘。他在寫到指責他的人時非常生氣:「對他們而言,沒有什麼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為了向一個男人發泄怒火,他們不惜破壞一位與世無爭、善良謙和的妻子的寧靜生活。」[43]我們無從知道漢密爾頓事前是否同艾麗薩討論過他的小書。在承認通姦後,他做了如下聲明:「我感到羞愧難當……我強烈譴責自己給一顆善良的心造成巨大的傷害。這顆心容納著我所有的感激、忠誠和愛。但是現在,這顆心將不得不承受痛苦,因為它知道,我必須徹底消除對個人名譽的更嚴重玷污,因為它也無比珍愛和看重這個名譽。」[44]
忠貞不移的艾麗薩的確有可能贊成漢密爾頓洗刷名聲的願望。但讀過這本宣傳冊的人肯定會疑惑:為什麼漢密爾頓不是簡短地道歉或誠懇地認錯,而是像寫小說一樣詳細描述這件事?在他的描述中,瑪麗亞·雷諾茲在1791年夏天來到他家門前,當天晚上又把他帶回她自己家裡,邀請他去了臥室。這樣的描述儘管極大滿足了公眾的好奇心,但對艾麗薩而言卻是徒增煩惱。漢密爾頓那些捶胸頓足的悲痛語言——「我已經為蠢事付出了巨大代價,每每回憶起來,總是滿懷懊惱和自責」——也無法掩飾這樣一個事實:他讓艾麗薩在公眾面前蒙羞受辱。[45]
漢密爾頓為什麼做這次洋洋灑灑的懺悔呢?他因性格上的諸多缺陷而為人們反感,因此決定這一次一勞永逸地將這些缺陷公開。他希望能做出全面的說明,既能囊括所有事實,又不給敵人留下歪曲解釋的餘地。更何況,卡倫德還警告過他只發表部分情節的危險。其實,漢密爾頓根本不具備傑斐遜等人的馬基雅弗利式精明,他的過度坦誠再次讓他飽受挫折。「再沒有人比他更鄙視口是心非、兩面三刀了,也沒有人比他更坦率了。」費舍爾·埃姆斯說。[46]漢密爾頓不擅長明哲保身。或許他覺得為自己正名的最佳途徑就是把所有細節都展示給公眾,就像在政治鬥爭中一樣。他無法抑制自己的衝動,拿起得心應手的文字武器發起反攻。他更多地把自己視作正義的化身,受到了詭計多端的敵人的惡意中傷,所以他要把敵人掀翻在地。
多年來,漢密爾頓屢屢做出驚世駭俗之舉,尤以此次為甚。「極其丟臉」是亨利·諾克斯的評價。[47]羅伯特·特魯普則認為,漢密爾頓的「欠考慮的小書給他本人帶來了無形的傷害」。[48]威廉·勞頓·史密斯認為漢密爾頓駁倒了卡倫德,「然而,讓人心痛的是,看到如此偉大的人在這樣一個錯綜複雜的局勢下被拖到公眾面前,並且不得不向一個冷冰冰的世界承認在家庭生活中的不忠不貞」。[49]諾亞·韋伯斯特感到納悶,漢密爾頓這般身份的人為什麼會「公布他的私生活史,降低所有善良之士對他的評價,並且為了洗刷自己身上那些無人相信的指責去讓一個家庭蒙羞」。[50]還有一小部分人對漢密爾頓家後來把留在市場上的小書全部買下然後銷毀而感到吃驚。
共和黨抓住這本宣傳冊大做文章。他們利用它搬弄是非,把漢密爾頓描述成一個粗魯好色的財政部長。漢密爾頓的魯莽之舉令卡倫德大喜過望,他對傑斐遜說:「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他臭名遠揚。他這樣自曝家醜,效果比美國最棒的50位寫手聯合指責他還要有力度。」[51]卡倫德寫道:「這本書里所有的說法都基於一個幻覺,即『我是個浪子,因此我不會是個騙子』。」[52]《黎明報》的反應也基本類似,它是這樣轉述漢密爾頓的話的:「我被草率地指責為一個投機者,然而我只是一個通姦犯。我沒有違背第八條戒律……我違反的僅僅是第七條戒律而已。」[53]
在漢密爾頓的想像中,犧牲私德至少可以換取無瑕的公德。如果看到傑斐遜的反應,他一定會灰心喪氣的。在給維吉尼亞的一名政客約翰·泰勒(John Taylor)的信中,謹慎的傑斐遜說,漢密爾頓「一廂情願地找來通姦這一藉口做辯護,似乎強化而不是削弱了人們的猜疑:難道他真的投機倒把?」[54]麥迪遜更是敏銳,「這些出版物是其作者獨創性的愚蠢行為的一個標本。」[55]
對早已把漢密爾頓看作浪子的約翰·亞當斯和阿比蓋爾·亞當斯而言,他們的懷疑完全被證實了。在小書問世之前,阿比蓋爾對其丈夫聊起漢密爾頓時說:「我從他那邪惡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心。心中充滿了邪惡的淫蕩。」[56]國務卿蒂莫西·皮克林回憶說,在亞當斯當選總統後不久,阿比蓋爾訪問過皮克林夫人,並讓皮克林夫人坐她的馬車一起走。「我的妻子後來告訴我,只要話題涉及女人和性,亞當斯夫人必定大談漢密爾頓如何好色。」[57]當緋聞被披露出來的時候,與漢密爾頓的行為本身相比,亞當斯夫婦可能對他如此坦率承認的做法更為震驚。1797年11月,亞當斯夫婦在離開費城四個月後返回,阿比蓋爾評論這件事時說:「啊,啊,這就是人性的弱點。」[58]約翰·亞當斯還翻出了漢密爾頓做華盛頓下屬時的種種流氓行徑,說他「在紐約和費城縱情聲色,喜歡厚顏無恥地追逐那些名門淑女」。[59]
很難想像這些針對漢密爾頓行為放蕩的指控最終都指向瑪麗亞·雷諾茲。畢竟在緋聞事件發生的時間(1791—1792)與被披露出來的時間(1797)之間,只有零星的文獻提到了漢密爾頓的多情或者好色,而卡倫德發表了他那骯髒的作品之後,相關文章大量湧現,漢密爾頓的好色之名頓時廣為人知。難道成年的漢密爾頓真的沉迷於招蜂引蝶嗎?在通姦這件事上儘管有種種含沙射影的說法,但是人們應當看到他並非濫情,並且我們也只能肯定他和瑪麗亞·雷諾茲有這樣的關係。關於安傑莉卡·丘奇的許多猜測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從1783年到1797年間,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國外,而且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與漢密爾頓之間的相互愛慕是否以性收場。對這種赤裸裸的通姦的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反對意見是,漢密爾頓生前一直受到艾麗薩和整個斯凱勒家族的愛戴。如果漢密爾頓一直與艾麗薩的姐姐有不當關係,他們會容忍他嗎?漢密爾頓去世之後,約翰·貝克利稱漢密爾頓是「雙面姦夫」——可能是指瑪麗亞·雷諾茲和安傑莉卡·丘奇吧——但他也說不出第三個人。[60]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是那個時代最具爭議的公眾人物。如果他還有其他女人的話,為什麼熱衷流言蜚語的共和黨媒體也沒有提到別的風流韻事呢?如果其他女人為數不少,她們的身份不可能在長達兩個世紀的時間裡深藏不露。並且,如果漢密爾頓私生活如此雜亂,為什麼我們沒有聽說他有私生子女呢?
面對排山倒海般的口誅筆伐,漢密爾頓的政治地位並沒有受到太大損害。雖然雷諾茲宣傳冊給傑斐遜等人提供了大肆嘲諷的材料,但聯邦黨人並未完全拋棄漢密爾頓。正如麻薩諸塞州的聯邦黨人法官大衛·科布告訴亨利·諾克斯的那樣:「漢密爾頓眼下是跌倒了,但是即使傳言他與紐約和費城的每一個女性通姦,也不能妨礙他再次崛起。因為在政壇上混跡過一段時間以後,純潔的人格對爭取公眾的支持來說並不是必需的。」[61]後來,約翰·亞當斯公布了他與威廉·康寧安(William Cunningham)的通信,後者說漢密爾頓的朋友並沒有因背叛妻子而與他絕交,並以羅馬史上的愛國者卡托做了類比:
據說卡托無節制地縱情聲色,同時他也很重視自己正直的品質。但是卡托的朋友卻因那只是他的偶爾行為對他評價頗高。我想,漢密爾頓也是如此。他堅信自己的誠實會戰勝承認私情帶來的種種不利因素,他決定用自己的原則來遮蓋瑕疵。[62]
也許對漢密爾頓的麻煩最有力的回應來自華盛頓,他比其他公眾人物更了解漢密爾頓。在8月21日,他突然給他內外交困的朋友送了一件禮物,另外還有一張小字條,但是沒有提到緋聞。
物件雖小,卻代表我對你誠摯的問候,代表我對你的友情和關懷。期望你收下這個可容納4瓶葡萄酒的冰鎮桶……我請你向漢密爾頓夫人及其家人轉達我以及華盛頓夫人的美好願望,並且在你會同意的每一個觀點上,我都是你最親愛的朋友,為你效勞是我極大的榮幸。[63]
在這封信里雖然有些東西沒有說出來,但卻意味深長。它證實了華盛頓認為漢密爾頓受到了迫害,並且他想表達他們之間的團結。冰鎮桶一直被艾麗薩·漢密爾頓視若珍寶。她如此珍惜這一禮物在某種程度上也表達了她在瑪麗亞·雷諾茲緋聞事件上的看法。
在漢密爾頓及其後代的眼中,這件事的幕後黑手是詹姆斯·門羅。漢密爾頓的孫子指責他將雷諾茲的事情公開,認為「主要是門羅設下的可鄙的陷阱」。[64]在1797年夏天,漢密爾頓迅速判斷出是門羅在1792年把雷諾茲的文件泄露給了約翰·貝克利。在《1796年美國歷史實錄》中,卡倫德戲劇性地再現3位議員在1792年12月15日與漢密爾頓的對質,並援引他們的話說:「我們令漢密爾頓感覺到我們不再懷疑他了。」[65]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他們並沒有真正相信漢密爾頓。更具殺傷力的是卡倫德公開了門羅1793年1月1日寫下的一份私人備忘錄。它記錄了一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雅各布·克林曼告訴門羅,一般所認為的漢密爾頓和瑪麗亞·雷諾茲之間的風流韻事是編造的,這是為了把漢密爾頓在財政部時的不當行為掩飾過去。門羅未做任何評論,似乎默許了這個說法。
漢密爾頓立刻給這3位議員寫信,請他們澄清卡倫德對1792年會談的曲解。米倫伯格友好地回了一封信,對雷諾茲文件的曝光感到遺憾,並肯定他相信漢密爾頓當時的說明。維納伯爾的回應儘管有點不耐煩,但仍指出當時三人接受了漢密爾頓的解釋。他還透露了最關鍵的一點信息,雷諾茲的文件是委託給門羅保管:「我不知道這些文件還能通過什麼方式泄露出去,除非有人(指約翰·貝克利)複製了一份。」[66]
門羅在準備去紐約訪問他的姻親科特萊特夫婦時收到了漢密爾頓的來信。他沒有立即回信,而是想與米倫伯格和維納伯爾聚一聚。漢密爾頓認為這是門羅的拖延之計,得悉門羅就在紐約市的華爾街,與自己近在咫尺時,漢密爾頓大為光火。7月10日,他給門羅留了個口信:「漢密爾頓先生希望在明天上午,門羅先生方便的時候與他面談。出於某種特別的原因,門羅先生肯定會攜一位朋友作為見證,如果門羅先生願意,也可以再多帶一個朋友。」[67]除了冷冰冰的禮節之外,還特意提到帶見證人,表明事關榮譽。面對挑戰,門羅同意漢密爾頓在第二天上午10點鐘到他的公寓來。這次會面將成為漢密爾頓喧囂的一生中最激烈的衝突之一。
詹姆斯·門羅身材高大,有一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舉止卻有些笨拙。與機智的漢密爾頓不同,門羅顯得語言乏味,才智平平。傑斐遜和其他同仁看重的是他的真誠。「把他靈魂的從裡到外翻個遍,也找不到一點污點。」傑斐遜曾經跟麥迪遜這樣說。[68]與漢密爾頓一樣的是,門羅,一個在獨立戰爭中浴血奮戰的木匠之子,也是出身卑微之輩。他追隨華盛頓穿越德拉瓦州,在特倫頓戰役中被子彈擊穿了肺部。到戰爭結束時,門羅已經是傑斐遜的得力助手,傑斐遜還鼓勵他學習法律進入政壇。這兩個維吉尼亞人都認為應該推遲解放奴隸,獲釋的奴隸應該在某日被運回非洲。作為18世紀80年代早期邦聯會議的一員,門羅與麥迪遜走得很近,但是在維吉尼亞會議上卻投票反對批准憲法。
在參議院,門羅對共和黨人的事業目標表現出特殊的熱情,就像麥迪遜在眾議院的所作所為那樣。他斥責不列顛是一個腐敗盛行、搖搖欲墜的國家,批評聯邦黨人對英國俯首帖耳,指責漢密爾頓「故意想把政府抬高到人民之上」。[69]在門羅看來,「法國大革命的敵人」與美國「支持君主制的黨羽」是一丘之貉。[70]在門羅作為美國公使抵達巴黎後5天,羅伯斯庇爾就被送上了斷頭台,但是這種血腥的屠殺並沒有讓門羅對法國革命的迷戀冷卻下來。他經常和法國政府攪在一起,建議他們不用理會華盛頓這個「親英分子」。他還反對《傑伊條約》。鑑於他的拙劣行徑有悖國家利益,華盛頓在兩年後將其召回,並斥責他是「被法國政府玩弄於股掌的木偶」。[71]
漢密爾頓在7月11日上午帶著約翰·巴克·丘奇準時到達,門羅則邀請了紐約商人、共和黨政客大衛·蓋爾斯通(David Gelston)。蓋爾斯通生動詳細地記錄了前財政部長和未來總統之間的這場衝突。漢密爾頓怒氣沖沖地闖進去。借用蓋爾斯通的話,他「看上去非常憤怒」,然後漢密爾頓就1792年12月的會談發表了長長的看法。即使在蓋爾斯通不偏不倚的記錄中,人們也能感受到當時極度緊張的氣氛。雙方都從對方臉上讀出了怒氣。漢密爾頓指出,他給門羅、米倫伯格和維納伯爾3個人同時寫過信了,並且「希望在這樣一個重要問題上能夠立即收到回復,他的性格、家庭的和睦和名聲都使得他對此非常關注」。門羅回答說,如果漢密爾頓「能夠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他會給他一個誠摯的回覆」。[72]
漢密爾頓問道,是不是門羅把雷諾茲文件泄露出去的,或者沒能保護好它們。門羅回答道,他想這些文件應該還在維吉尼亞的一個朋友手中,保持密封狀態,還說他無意出版它們,而且在從歐洲回來之前他對它們的面世一無所知。[73]聽了這話,漢密爾頓放下禮貌的架子開始斥責門羅,說:「你的陳述簡直是一派胡言。」[74]根據蓋爾斯通的記錄,兩個人一下子站了起來。門羅說漢密爾頓簡直是「無賴」,而漢密爾頓立刻換上了正式決鬥的架勢:「我會像一個紳士那樣對付你的。」門羅迅速作答:「我準備好了,拔手槍吧。」[75]
這兩個人就像一對吵架的中學生一樣一觸即發,蓋爾斯通和丘奇不得不把他們拉開,讓他們克制一下。儘管二人很快坐下了,蓋爾斯通看到漢密爾頓依舊憤恨難消,蓋爾斯通記錄道:「他顯得非常生氣。」[76]而門羅換了冷冰冰的蔑視口吻,告訴漢密爾頓如果他立刻冷靜下來,自己會做出解釋的。會談一個小時後,蓋爾斯通提議,待門羅與費城的維納伯爾和米倫伯格會面後,再答覆漢密爾頓。漢密爾頓勉強應允。
這樣,漢密爾頓和門羅開始了頻繁的書信往來,一直持續到年底,但是漢密爾頓卻從未獲得過滿意的答覆。門羅與米倫伯格見面之後(維納伯爾已經啟程去了維吉尼亞),兩人聯名致信漢密爾頓,指出他們在1792年12月相信了漢密爾頓的說辭,再未懷疑他以權謀私。這封信解決了爭論的焦點之一,讓米倫伯格得以開脫。但是,漢密爾頓還惦記著另外一件事:1793年1月1日,門羅在一份聲明中似乎同意了雅各布·克林曼的歪理邪說。漢密爾頓去費城找到門羅,又給了他一封措辭尖銳的簡訊,試圖讓他否認那份聲明。「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賞光駕臨這個城市,」《黎明報》滿心歡喜地報導,「他當然不是來呼吸新鮮空氣的。」[77]由於門羅確實對文件的泄露負有責任,漢密爾頓譴責他:「作為一個德高望重的聰明人,您應該義不容辭地站出來阻止事態發展,以免給我帶來困擾。可您卻沒有這樣做。」漢密爾頓接著又使用了預示著一場決鬥的語言:「我覺得結論就是你存心誹謗和敗壞我的名譽。」[78]
門羅告訴漢密爾頓,如果真要把這場衝突轉換成個人恩怨,用決鬥來了結,他樂意奉陪。門羅用一個非常細微的區分來躲避指責。他堅稱,在記錄克林曼的聲明時,未給予任何評判並不代表自己認同那個說法。漢密爾頓迅速反駁說,門羅記錄並秘密保存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充分表明他別有用心。
在7月末這個關口上,門羅的固執顯然把漢密爾頓往極端上推了一把。他對門羅說:「我被迫公開解釋,讓公眾來為我們裁決,這樣做或許會讓我痛苦,但在最核心的問題上能實現我的目標。」[79]
在8月初,漢密爾頓和門羅的紛爭轉變成榮譽之戰。兩個人都說不想決鬥,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話,也會欣然接受。如何解釋這種虛張聲勢的做法?在他們那個夏天無休止的信件往來過程中,門羅本可以發表一個聲明,說克林曼觀點的真實性,是以克林曼是否誠實為基礎的,這可以讓漢密爾頓停止糾纏。但是門羅依然為他自己被不光彩地從巴黎召回而感到不快,因此他不想輕易放過對方。另外,漢密爾頓不依不饒,也令門羅難以找到保全臉面、完身而退之策。
在8月6日,門羅給亞倫·伯爾送了他與漢密爾頓的一封信,試圖藉助他的幫助避免決鬥。顯然,他認為伯爾同漢密爾頓關係不錯可以充當中間人。門羅的意圖很明顯,儘管他不畏懼決鬥,但是如果能「正大光明」地避免決鬥,他也不會拒絕這麼做。[80]就像漢密爾頓認為門羅此舉有黨派的目的在裡面一樣,門羅也認為漢密爾頓是受到了「黨內朋友」的慫恿。「事實上,我無意折磨這個人,」門羅告訴伯爾,「儘管他受到這樣的折磨也算是應該的……文件的公開真的與我無關,我也感到很遺憾。然而,看看他做了些什麼,大肆吸引公眾注意,攪起諸多事端,真是魯莽之極。」[81]門羅不理解,作為私生子的漢密爾頓對可能影響他榮譽的事情有多麼擔心。在通過伯爾轉達的一封信中,門羅告訴漢密爾頓,自己無意挑起決鬥。漢密爾頓見狀也退後一步,表示不會採取不恰當的做法。
這場爭論中最公平的建議是亞倫·伯爾提出來的,他似乎擺脫了心胸狹窄的缺點。與傑斐遜派的人不同,他毫不懷疑漢密爾頓的品德。那年8月,他告訴門羅,他希望把門羅與漢密爾頓的通信燒掉:「如果你和米倫伯格真的相信(我是相信的,並且認為你也必定相信),任何指責漢密爾頓夥同雷諾茲投機倒把的事都是在讓無辜的漢密爾頓蒙羞的話,我認為你們應當發表聯合聲明,那將充分反映你們的大度和公正。如果能夠給反對的人以公正……還對手以公正,那麼怨恨自消。」[82]如果他早就憎恨漢密爾頓,伯爾完全可以慫恿門羅挑起置漢密爾頓於死地的決鬥。恰恰相反,他有風度地呼籲公平對待漢密爾頓。他是整個事件中唯一一個不偏不倚保持公正的人。
在8月末,解釋雷諾茲事件真相的宣傳冊面世,重新激起漢密爾頓和門羅的紛爭,口水戰又持續了幾個月。在仔細閱讀過這本宣傳冊之後,麥迪遜非常肯定地對門羅說,這本宣傳冊威脅不到他的名譽。但是門羅未聽從他的勸告。在12月初,他給漢密爾頓發了一封挑釁性質的信件,再次激活了已經沉寂下去的鬥爭。「根據我的判斷,」他告訴漢密爾頓,「你或者是對我向你做的解釋感到心滿意足,或者可以邀請我到決鬥場上去。」[83]伯爾甚至被他選作任何一場決鬥的見證者,但最終他並未有所行動。他覺得漢密爾頓不會真的去決鬥。在日後與漢密爾頓對峙時,這個錯覺也影響了伯爾的決策。實際上,漢密爾頓在1798年1月給門羅起草了一封回信,表示如有必要會接受挑戰。所幸對抗沒有升級,漢密爾頓也沒有將它發出去。通過這件事以及其他方面與門羅的交道,伯爾逐漸對門羅有了看法。當門羅的名字作為候選的總統競選人出現時,伯爾草草寫下了對門羅的尖刻批評:
天生又呆又蠢;優柔寡斷;膽小如鼠,當然也非常偽善;遇事沒有主見,總是受最壞的人的支配;自詡熟諳軍事,卻從未指揮一兵一卒……作為一名律師,門羅也遠達不到一般的水平。[84]
漢密爾頓的小書在7月31日的《美國公報》上刊登了GG,但直到8月25日才正式出版。漢密爾頓迫不及待地要為自己辯護,為何又耽擱了一段時間呢?或許,他需要時間搜集證據,但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更為簡單:艾麗薩懷著第六個孩子。由於她此前流產過,這將是他們五年來的第一個孩子。漢密爾頓想必擔心他的活動會引起艾麗薩再次流產。三年前,當他騎馬平定威士忌叛亂時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漢密爾頓推遲宣傳冊的發行時間也讓艾麗薩有足夠的時間準備。1797年8月4日,艾麗薩生下了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取名威廉·史蒂芬·漢密爾頓(William Stephen Hamilton),德高望重的牧師班傑明·莫爾在三一教堂為他洗禮。在收到華盛頓送來的冰鎮桶後,8月末,漢密爾頓在回信中說:「漢密爾頓夫人給我們家添了一丁,母子平安。」[85]這個孩子的名字可能是為了慶祝漢密爾頓新近與蘇格蘭的叔叔取得聯繫,並作為送給其妹夫副州長史蒂芬·范·倫塞勒的禮物,他當時正沉浸在喪失長女的痛苦之中。
共和黨媒體則抓住雷諾茲事件對艾麗薩極盡折磨之能事。「你是一名妻子嗎?」《黎明報》問她,「看看他,你選中的這輩子的伴侶,正懶洋洋地躺在婊子的懷中呢!」[86]艾麗薩從未在公開場合談論過雷諾茲緋聞事件,但是我們可以從隻言片語中推斷出她的總體反應。7月13日,漢密爾頓還在費城時,約翰·巴克·丘奇給漢密爾頓寫了封信,講述了艾麗薩對卡倫德剛剛發表的公開信的反應:「艾麗薩很平靜。她把刊載詹姆斯·托馬森·卡倫德給你的公開信的報紙遞到我手中,面不改色,只是認為所有反對你的人都是流氓惡棍。」[87]這讓我們理解了以下幾點:艾麗薩對評論漢密爾頓的言論非常憤怒;她也認為敵人在醞釀一個陰謀;她還對丈夫的人品深信不疑。當然,在這個時候,漢密爾頓還沒有公開他本人的小書,而從這本小書,我們可以看到聳人聽聞的姦情。《黎明報》後來驚呼:「他居然承認,他踐踏了聖潔的家庭,在他妻子和家人與他分離期間帶了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到床上。」[88]但是,艾麗薩已經顯示出對丈夫的忠誠——在未來的寡居生活里,她用這種忠誠照亮了自己的心靈。丘奇在信中還提到安傑莉卡病倒了:「我的安傑莉卡身體不太好。她說喉嚨有點痛。我希望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長時間。」[89]
當漢密爾頓在費城盡情傾吐他的懺悔時,他對艾麗薩牽腸掛肚。他知道,這本小書至少暫時會粉碎他在她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他肯定心頭一陣驚悸。他給艾麗薩寫了封信,他非常渴望「艾麗薩的擁抱,也渴望能有我們親愛的安傑莉卡的陪伴。我對你們兩個都非常擔心,擔心你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擔心她,則是因為丘奇先生在給我的信中提到安傑莉卡抱怨得嗓子都啞了。我讓你們平安幸福,因為你們就是我的幸福所在。再見,我的愛人」。[90]兩天後,漢密爾頓又寫了封信,說他第二天返回紐約。他寫道:「替我向丘奇和安傑莉卡表達我的愛,我將滿載著對你——我珍愛的黑髮美人——的深情歸來。」[91]
艾麗薩決定去奧爾巴尼。滿心愧疚的漢密爾頓護送妻子登上逆哈得孫河行駛的單桅帆船。他沒有一同前往。或許他的存在只會讓艾麗薩更傷心。下船後,漢密爾頓見到了安傑莉卡。安傑莉卡給艾麗薩寫了一封簡訊來勸慰她。以一個熟知人情世故的大姐的口吻,安傑莉卡關切地稱呼艾麗薩「我親愛的孩子」,她知道純真的艾麗薩容易受到傷害。另一方面,安傑莉卡願意寬恕這個妹夫:
當漢密爾頓從船上回來時,無精打采的,整個晚上都在談論你。凱薩琳(安傑莉卡的女兒)為他演奏了大鍵琴。10點整,他起身回家了。我親愛的艾麗薩,讓你那寬容而仁慈的心靈平靜下來吧。我從丘奇那裡得到確切的保證,給我們帶來不安寧並且傷害你情感的那些骯髒的傢伙最終會閉嘴的。美德和才智必定會有敵人,總是會遭人忌妒。因此,艾麗薩你就等著那些人受到懲罰吧,公正永遠站在正直溫和的人一邊。如果你嫁給一個不是像太陽般光輝奪目的人,你可以免遭這些痛苦。但是,那些榮譽、快樂和無法言傳的滿足,你必定也無法體會。[92]
安傑莉卡在落款時寫下:「奉上我的全部真心和萬倍親情。」[93]艾麗薩並未在重壓之下崩潰。人們可能會想像,在沒有如此公開緋聞之前,她可能對漢密爾頓隱秘的風流韻事視而不見。她眼中的生活是安傑莉卡所說的那樣,嫁給一個如此卓爾不群的人,意味著在擁有他的愛、才智和魅力的同時,也要付出代價,遭受巨大痛苦。從她的後半生,我們可以看出,事實的確如此。漢密爾頓的小書公開發行了,當艾麗薩發現瑪麗亞·雷諾茲是多麼醜陋和沒有教養,漢密爾頓在整個事件中是多麼輕鬆地就騙過了她時,她必定在暗地裡痛不欲生,這讓她決定繼續留在奧爾巴尼療養。然而,無論受過多大痛苦,艾麗薩一直沒有放棄這樣的信念:自己的丈夫是一個高尚的愛國者,他理應得到國人的尊重,並且他已經被一夥窮凶極惡的人釘到十字架上了。她後來寫給子女的著作,花幾十年時間編輯丈夫的作品並校訂他的傳記,談到丈夫時總是笑容滿面,對華盛頓送的冰鎮桶引以為豪,她為爭取漢密爾頓對告別演說詞的著作權所做的鬥爭,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證明了她對丈夫永世不渝的愛。另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據是,她對門羅至死未滅的憎恨。
就在漢密爾頓出版關於雷諾茲事件的小書後一兩個星期,他的長子菲利普大病,讓漢密爾頓虛驚一場。這似乎是老天對漢密爾頓任性行為的報應。15歲的菲利普是一個非常英俊、聰明的孩子,是漢密爾頓所有孩子中有望最有出息的一個。在9月初,他「高燒不降,很快就出現了傷寒的症狀」,大衛·霍塞克醫生說,他是哥倫比亞學院醫學和植物學教授,被漢密爾頓找來給孩子診斷病情的。[94]漢密爾頓必須動身前往康乃狄克州的哈特福德,代表紐約州在聯邦法院出庭參加訴訟。他一到在紐約市北50公里的拉伊,就惴惴不安地給艾麗薩寫信:「我親愛的艾麗薩,我已經到這裡了,我很好,但是很擔心親愛的菲利普。願老天保佑他順利康復,也希望能在任何事情上給你支持。」他建議試一下洗冷水澡的辦法進行治療,跟愛德華·史蒂文斯用來醫好他的黃熱病的辦法一樣:「我的艾麗薩,在這個時間和你分開,我是多麼無奈。什麼時候我才能不必丟下親愛的家庭不管呢?上帝保佑你,還有我親愛的孩子們。亞歷山大·漢密爾頓。」[95]
菲利普的病情每況愈下,霍塞克開始對他失去信心。艾麗薩也變得心慌意亂,因此這名優秀的醫生讓她待在另外一個房間裡,以免「她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死去」。[96]他趕快給漢密爾頓寫了一封信讓他從哈特福德趕回來,這樣在兒子死之前,他還可以見上一面。這邊,菲利普已經不省人事了,沒有脈搏,完全昏過去了。霍塞克把他浸在添加了金雞納樹皮和朗姆酒的熱水裡,孩子居然奇蹟般地甦醒了。醫生趕緊給他披上暖和的毛毯子。霍塞克後來描述了漢密爾頓回家時的情景,認為這是他作為醫生所見到的最令人感動的時刻之一:
那天晚上,漢密爾頓將軍回到家中,以為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讓他驚喜的是兒子還活著。當他知道了兒子的救治方法之後,他立刻來到我的房間,我當時還正在睡覺呢。他搖醒我,緊緊握住我的手,熱淚盈眶,他說:「親愛的醫生,我若不首先來到你這裡向你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無法待在我自己的房間裡。你挽救了我的兒子,對我們家有莫大的恩德。」[97]
漢密爾頓似乎表現出母性般的關愛,霍塞克稱讚他「柔情」和「細膩」。為了照顧兒子,漢密爾頓既當護士又當醫生,其間所表現出來的醫學知識以及對孩子的柔情蜜意都讓醫生吃驚不小。[98]霍塞克回憶道:「從那時起,他心無旁騖地照料兒子,又是拿藥,又是餵飯。我要補充一句。一旦有家人身染疾病,他總是這樣做。」[99]顯然,漢密爾頓從未想過拋棄這個家。無論是出於對雷諾茲事件的反省,還是出於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他在後來的歲月里對艾麗薩和孩子們始終真情以待,無微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