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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普布利烏斯2

2024-10-09 07:59:08 作者: 羅恩·徹諾

  在會議開始時,漢密爾頓就對大會的規則引入了一個技術方面的規定,這對聯邦主義者而言是幸運的戰術:在舉行全體投票前,必須對憲法逐條辯論。這可謂神來之筆,聯邦派由此獲得了戰略優勢。在對憲法原文進行準確而嚴密的分析方面,沒有人可以和漢密爾頓相競爭,而且這種按部就班的步驟能夠拖延會議的進程,為維吉尼亞或新罕布夏的送信人爭取更多的時間。一旦獲得這兩個州批准憲法的消息,紐約州也將被迫妥協。

  州長柯林頓召集了幾個能說會道的反聯邦主義者,其中最機敏的人就是梅蘭克頓·史密斯,他的表情冷冰冰的,說話單刀直入,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傢伙。他是一個極具蠱惑性的辯論家,懂得如何誘使對手陷入他布好的邏輯陷阱中而難以脫身。史密斯把漢密爾頓看作一個貴族派系的傀儡,他告訴立法機構說:「感謝上帝,他是一個平民。」[88]然而,儘管他發現漢密爾頓說話囉唆,但還是對其才能充滿了敬意。「漢密爾頓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他向一位朋友承認道,「他頻繁地講話,而且滔滔不絕,措辭激烈。」[89]

  漢密爾頓在大會上表現出高昂的鬥志和舌燦蓮花的本領,然而,這是一場孤獨的論戰。「我們的對手在數量上極大地超過了我們。」漢密爾頓在抵達後告訴麥迪遜,但當他面對著一群充滿敵意的面孔時,他表現出了不屈不撓的勇氣。[90]他的發言多達26次,比其他任何聯邦主義者的發言都要多得多,而且一直堅持了六個星期。事實上,他早已疲憊不堪,因為從1787年10月以來,他已經寫了《聯邦黨人文集》中的51篇文章,同一時間裡又要處理相當多的律師業務。

  漢密爾頓的決心不容動搖,哪怕有一絲希望也要贏得勝利。當一個朋友問他要傳達什麼消息給柯林頓的支持者的時候,漢密爾頓回答說:「告訴他們,除非憲法被採納,否則大會就不會結束。」[91]對那些擁擠在法院走廊中的聽眾而言,漢密爾頓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詹姆斯·肯特參加了每一次例會,他後來告訴艾麗薩說,她的丈夫「反應敏捷、熱情洋溢、精力充沛,論點和例證豐富。他講話的時候都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而且帶有相當多的手勢」;他的頭腦「充滿了在那個時刻需要的那些知識和案例」,使得他能夠無數次地發表即興演講。[92]漢密爾頓時而用充滿希望的觀點吸引聽眾,時而用恐懼來激怒他們,一位聽眾在之後評論道:「漢密爾頓慷慨激昂的演說既像辣椒一樣辛辣刺激,又像奶油一樣潤滑香甜。」[93]

  在普克普斯的那些日子裡,漢密爾頓馬不停蹄地到處演講。他否認聯邦主義者誇大了《邦聯條例》的缺點:「不,我相信這些缺點是真實存在的,並且孕育著更大的破壞性,不斷削弱我們的國家。然而,不管我們的國家有多麼軟弱,我都不希望犧牲我們的自由。」而後他又巧妙地消除對手的疑慮:「因此,如果經過充分而公正的討論,被提議的這個制度(憲法)顯示出限制民眾自由的傾向的話,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們拒絕它吧!」[94]

  6月20日,漢密爾頓第一次向對手發起了醞釀已久的攻擊。並不是僅僅依靠理性的判斷,他還論證了對紐約州的安全而言加入新的聯盟是多麼必要:「你的資產暴露在每一個虎視眈眈的侵略者的眼皮底下,不論是陸路還是海路,他們都能到達。在西北方向上,我們也隨時有可能遭遇強敵入侵。」[95]在新的中央政府的保護之下,他主張說,稅負會比以前分配得更加公平。他還向紐約市的居民保證,州權力仍然能夠牽制聯邦權力。這時,漢密爾頓的體力達到了極限,不得不中斷了演講。「關於這個問題我還有很多話要講,」他道歉說,「但我現在不得不停下來,我感覺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因此請允許我現在擱置對於這個問題的進一步討論。」[96]

  第二天,漢密爾頓恢復了體力。有人質疑眾議院只有65個人,代表人數過少,可能會淪為富人的控制時,漢密爾頓對此予以反駁。在他看來,代表不必精確地反映他們所代表的階層;有錢的人、有智慧的人、有經驗的人自然會關心公眾的利益。如果代表更多地來自家境較富有、受教育水平較高的人群,基本不會妨礙公正。漢密爾頓並不認為富人就是聖人。他說,他們同窮人一樣背負罪惡,只不過「相對於窮人而言,他們的罪惡更有利於國家繁榮。並且,他們的道德淪喪程度更低。」[97]作為債權人,若新政府能持久,他們將獲得更多好處,他們的權力將受到民意的制約,「在事物的一般進程中,大眾的觀點甚至是偏見將會引導統治者的行為。」[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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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天,柯林頓州長辯稱,美利堅合眾國覆蓋了如此廣闊的領土,擁有不同的民族,「沒有哪種政府能以一概全地適合於所有的州。」[99]在對他的反駁中,漢密爾頓略述了他的美國國家主義的觀點,表明了一個真正的國家所具有統一的文化,是由最初是殖民地的不同團體和區域融合而成的。在本質上,「從新罕布夏州到喬治亞州,美國人民在利益和習慣上是一致的,就像任何歐洲國家一樣」。[100]一種國家利益和國家文化已經覆蓋了13個州,這是一項具有重大意義的見解:如果美國人民已經建立了一種政治文化,那他們必定需要一種新秩序來證明那種事實。這正是憲法賦予人民的。

  反聯邦派私下比較了漢密爾頓在制憲會議上的反動演說和他現在展示出的對民意的力量通情達理、頭頭是道的支持,很明顯地認為漢密爾頓是一個厚顏無恥的操縱者,一個兩面派的偽君子,而不是由於政治妥協做出合理讓步的人。「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你,君主主義者漢密爾頓想要改頭換面,成為一名共和主義者,你一定會大吃一驚。」查爾斯·蒂林哈斯特(Charles Tillinghast)諷刺地告訴另一位反聯邦主義者。「但現在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吧。」[101]漢密爾頓的對手一口咬定他戴著面具,他們將竭盡全力揭發這個君主主義的叛徒。

  對柯林頓主義者而言,尤其痛恨憲法所倡導的參議院,他們擔心它會成為貴族政治的秘密會議,他們建議允許州立法機關撤銷其參議員。這個主張觸動了漢密爾頓的神經,他認為參議院應該被看作能制約反覆無常的民意,所以需要政治上的隔離。這個建議促使漢密爾頓發表了一次演講,論述美國長期維持革命心態的危險性。漢密爾頓相信,如果革命被美化成一種恆久的心態,它最終會以暴政收場。為了平衡對自由的追求,人們要有一種妥協的精神和對秩序的關註:

  在革命推翻暴政之際,民眾被嫉恨之心左右,這再自然不過……對自由的渴望最終會支配人們的情感。在建立我們的邦聯時,這種渴望促使我們推翻專制政府。這種目標當然是頗有價值的,值得我們予以關注。但是,先生們,還有另一個目標是同等重要的,我們卻很少關注它。我指的是,我們的政府變得強大、穩定,讓我們的政府運作充滿力量。[102]

  獨立戰爭後的美國過渡到另一種政治文化,將健全、高效的政府視為最可靠的自由守護神。在引導思想變遷的過程中,漢密爾頓做出了卓越貢獻。他稱這種努力是「我內心深處最渴望的一個目標」,他說這一目標也是「能讓人類獲益良多的最重要的目標」。[103]

  就在漢密爾頓講這些話的同一天,有消息傳到普克普斯的會議現場:新罕布夏州已經成為批准憲法的第九個州,這意味著現在憲法生效了。這則意味著憲法啟動的消息讓紐約州的會場上風雲突變,大會議題從憲法原則的解釋和辯論,陡然轉換到紐約州加入聯邦之後的政治利益——如果繼續反對憲法,紐約州就要冒著政治上被孤立的風險了。然而,柯林頓主義者仍然企圖對憲法添加各種苛刻條件。漢密爾頓明白,只有維吉尼亞州也批准了憲法,這些人才會最終屈服。「我熱切地等待著來自你的進一步的消息,」他在6月27日迫切地寫信給麥迪遜說,「因為我們認為成功的唯一機會只能依靠你了。」[104]

  第二天早上,在普克普斯,所有被壓抑的情感都轉變成了憤怒的情緒。柯林頓主義者聲稱除非被強迫,否則他們不會加入聯邦,這一舉動激怒了漢密爾頓。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民眾棄他們而去,柯林頓黨人感到顏面掃地。在一次精彩的演講中,漢密爾頓詳細解釋新憲法下各州能保留的權力,比如聯邦政府無權制定諸如針對謀殺和偷竊等罪行的刑罰。對在制憲會議上與漢密爾頓同行的代表約翰·蘭辛而言,漢密爾頓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忍無可忍,控訴漢密爾頓在費城是一套說法,在普克普斯又是另一套理論。他尤其指責說,漢密爾頓此前力爭廢除州權,如今又把州權當作聯邦權力的陪襯。

  這種指責引發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對峙。參加制憲會議的紐約整個代表團——漢密爾頓、蘭辛和耶茨——不再顧及什麼禮貌,開始赤裸裸地攻擊對方。《每日GG報》報導說,漢密爾頓指責「蘭辛先生的暗諷漏洞百出、混淆黑白、有失體面」。蘭辛先生站起來反唇相譏,他請求羅伯特·耶茨公布漢密爾頓先生在制憲會議上的發言筆記。漢密爾頓大吃一驚:蘭辛正在請耶茨違背在費城所做的莊嚴的保持沉默的宣誓。羅伯特·耶茨翻閱自己的筆記,證實漢密爾頓在費城竭力阻止各州蠶食聯邦政府的權力。「它們應當被縮小到一個更小的比例,只能被授予類似於社團的權力。」[105]漢密爾頓開始將怒火傾瀉到耶茨身上,以一種公訴人的口吻反覆詢問耶茨:「難道耶茨先生不記得漢密爾頓還說過州是有用的和必要的嗎?難道耶茨先生不記得他說過在彈劾案中,各州首席法官應該與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密切合作嗎?」此時,耶茨不情願地點頭表示記得。

  州長柯林頓意識到他必須站出來阻止這場爭論,於是宣布休會。整個紐約都在談論這場帶有強烈人身攻擊色彩的爭論。法官耶茨的一位家庭成員說,蘭辛和漢密爾頓都「變得極其激動,因為蘭辛被對方斥為卑鄙虛偽之徒」。[106]另一個與會者說,兩人之間的言語從激昂辯論演變成對個人的侮辱,似乎二人隨時都會決鬥:「蘭辛先生先拿私事攻擊漢密爾頓先生,漢密爾頓先生起初還在進行嚴肅地爭辯,但後來兩人都不顧斯文了。」[107]兩天後,會議依然在這個問題上吵吵嚷嚷。

  當漢密爾頓和蘭辛互相爭論的時候,他們誰也不知道維吉尼亞州在6月25日成了批准憲法的第10個州。那裡的反聯邦主義者同紐約州的一樣,都戴著無畏的平民主義者的面具,實質上卻大多是富有的奴隸主。為首的反聯邦派的領導者派屈克·亨利警告那些支持憲法的代表說,「他們會釋放你們的黑鬼。」[108]喬治·華盛頓指出了許多擁有奴隸的反聯邦主義者的偽善:「讓人感到些許奇怪的是,南部擁有大量財產的人應當比我們東部這些『真正民主的人』更擔心憲法會產生一種貴族統治或者君主體才對。」[109]

  7月2日中午,一個騎手來到普克普斯法院,交給看門的人一封寄給漢密爾頓的急件。不久,一陣低語如潮水般淹沒了喬治·柯林頓的聲音。漢密爾頓大聲地閱讀著一封麥迪遜寫給他的信,戲劇性地宣告維吉尼亞州已經批准了憲法。這對漢密爾頓而言一定是個讓他熱血沸騰的時刻,也是他與麥迪遜的合作關係的一個高潮。興高采烈的聯邦黨人跑出屋子,在法院前圍成一圈慶祝勝利,還伴著軍樂的演奏。如果紐約不批准憲法,現在它將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而受到新聯邦排擠,就會和已經被遺棄的北卡羅來納州和羅得島州一樣了。

  但是,衝突進一步白熱化。奧爾巴尼在7月4日國慶日的遊行中因一本憲法被當眾燒毀而爆發了一場騷亂。聯邦黨人和反聯邦主義者正面發生了衝突,造成1死18傷。柯林頓陣營轉攻為守,要求頒布《人權法案》和其他修正案,企圖以迂迴戰略擊敗憲法。漢密爾頓對他們的詭計瞭然於胸,在7月12日發表了一次長篇演說,表示無條件支持憲法。在一家報紙稱之為「最鬥志昂揚、激情澎湃的演說」中,漢密爾頓強調代表們應該「在決定如此重要的事項之前權衡一下他們要做的事情」。[110]

  7月中旬,雙方依舊沒有和解。這一點值得特別強調,因為有些歷史學家把漢密爾頓在普克普斯的傑出表現說得幾近於無了,在他們看來,僅僅是維吉尼亞州和新罕布夏州通過了憲法才使得紐約州的天平發生了傾斜。然而,即使在10個州批准憲法之後,紐約的敵對情緒依然不減,柯林頓州長仍然在考慮內戰的可能性。法國外交官維克托·杜邦(Victor du Pont)在給塞繆爾·杜邦·德·尼莫斯(Samuel du Pont de Nemours)的信中寫道,如果憲法在紐約州受到阻撓,憤怒的聯邦派人士會在柯林頓及其黨人回家途中襲擊他們,「在他們身上塗滿焦油,再粘上一層羽毛,讓他們遊街過市」。[111]7月17日,漢密爾頓預測,如果憲法被拒絕,紐約市有可能從紐約州脫離出來。柯林頓指責漢密爾頓說,依他所在的職位不應該發表如此「輕率且荒謬」的警告。[112]漢密爾頓則把自己沉浸在巨大的感傷之中,召喚著「逝去的愛國者」的幽靈和活著的英雄,令無數人為之動容。[113]

  數天後,梅蘭克頓·史密斯終於打破了僵局,他表示,如果國會承諾考慮做一些修訂,他就支持憲法。史密斯並未直接向漢密爾頓表示敬意,而是聲稱自己改弦更張是出於「紳士的理性」。[114]7月26日,史密斯和數十位反聯邦主義者轉而投了支持憲法的票,這才勉強湊夠了多數。紐約州最後的投票結果是30票支持憲法對27票反對憲法,這是各州憲法大會中優勢最小的勝利,也預示著漢密爾頓將來會遇到許多棘手的政治問題。柯林頓州長固執己見,但他容忍了那些叛變的追隨者。人們預見到紐約州將通過憲法,提前三天在紐約市組織了一場大型遊行,表達他們對新政府的熱情支持。遊行慶典於清晨8時開始,在綿綿細雨中,60個行業的5000名代表——從假髮製造商到砌磚工人,從花匠到木工——在許許多多的彩旗和花車的簇擁下沿著百老匯街浩浩蕩蕩遊行。雖然憲法曾被譴責是富人的陰謀,但如今市裡的工匠是堅定的聯邦派,並製作了一些展示品寓意新聯邦給他們帶來的福音。糕點師高舉3米高的「聯邦蛋糕」,釀酒者拖出了300加侖一桶的麥芽酒,制桶匠拖著由13塊桶板組裝的橡木桶……漢密爾頓的很多朋友也加入了遊行隊伍。羅伯特·特魯普跟一些法官和律師一道參加了遊行,手中揮舞著新憲法。從聖·克羅伊島來的漢密爾頓的舊相識尼古拉斯·克魯格穿了一套農夫的服裝,趕著6頭牛拉的犁耙。

  人們將時下的英雄——從占多數的反聯邦主義者手中奪取勝利的人——奉若神明。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崇拜者甚至想把紐約市更名為「漢密爾頓市」。漢密爾頓一生之中難得會沐浴在民眾的讚美聲中,這次是其中之一。制帆工揮舞著一面旗幟,上面畫著頭戴花環、手持憲法的漢密爾頓,寓言中的名望之神在空中吹著號角。但是,獻給漢密爾頓最宏偉的禮物讓這面旗幟相形見絀。沿著百老匯街走下去,10匹馬拉著的便是一艘長8米的微縮版的護衛艦——「聯邦戰艦漢密爾頓號」。一位觀眾說,這艘船高於其他任何花車,「帆腳索,船帆迎風招展……帆布墊如波濤起伏,觸碰船舷」,並蓋住了拖運車輛的車輪。[115]車上的人揮動著旗幟,口中呼喊著:「瞧這聲名遠播的聯邦船,我們稱它『漢密爾頓號』。它讓每個人都有工作,車夫當然也同樣開懷。」[116]當「漢密爾頓號」抵達班特利時,站在貝阿德酒店門口的國會代表接受了這件禮物,為了寓意從《邦聯條例》到《美國憲法》的過渡,戰艦在震耳欲聾的禮炮聲中更換了領航員。這次遊行標誌著聯邦派與城市手工業者聯合的頂峰。漢密爾頓從未主動討好民眾,之後也再未享受這般殊榮。高高地騎在新憲法的羽冠上,漢密爾頓和聯邦黨人在這個城市占據了無可爭議的支配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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