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南胡伊之死
2024-10-09 07:54:26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也是在這一年,基南胡伊大酋長過世了。他的一個兒子夤夜登門,請我隨他到他父親的村子去,因為他父親快要死了。「他想死了」——土著人是這麼說的。
基南胡伊已經垂垂老矣。不久之前,他的生命里發生了一件大事:政府撤銷了馬塞居留地的隔離令。這位吉庫尤老酋長聞訊立刻帶上幾名隨從一路南下,深入馬塞居留地,把他和馬塞人之間五花八門的帳目一一清算完畢,把屬於他的母牛和它們在遷徙途中生下的小牛犢全牽了回來。但他在居留地里染了病,據我所知,他是被牛拱傷了大腿,傷口生了壞疽,估計這就是老酋長的死因。基南胡伊在馬塞人那裡耽擱了很久,等他終於起意還鄉,病情已經拖得很重,受不住跋涉之苦。或許是因為太想把自己的牲畜全帶回來,少一頭也不肯動身;也可能是他讓某個嫁到當地的女兒照料,但後來他疑心女兒不一定願意讓他痊癒,所以直到那時他才決定返程。他的隨從一路上盡心竭力地服侍他,不遠千里用擔架把這位垂死的老人抬了回來。現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茅屋裡,派人來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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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南胡伊的兒子在晚飯後才趕到我家。我和法拉開車載著他趕回他父親的村子,當時天色已晚,一彎上弦月高懸天邊。途中法拉提起了誰將繼承酋長之位的話頭。基南胡伊子嗣眾多,背後各有倚仗的勢力。法拉告訴我,基南胡伊有兩個信基督的兒子,分屬羅馬天主教和蘇格蘭長老會,兩個教會都在竭力扶持己方的繼承人上位,但吉庫尤人卻希望選一位更年輕、不信教的酋長之子繼位。
最後幾英里已經沒有路了,我們沿著牲畜踩出的小逕往前開。灰色的草葉上掛著露水。快進村的地方有一條河,河床中央只有一彎銀色的細流;車子在這裡穿過了一片白霧,抵達了基南胡伊龐大的村落,村落的圍牆裡立著很多茅屋、尖頂小商店和牲畜棚,在月光下一片靜謐。拐進村子之後,我借著車燈的光亮看見一座茅屋的檐下停著一輛小汽車,那還是當年基南胡伊來農場裁奪萬揚格里案件時向美國領事買的。現在這輛車已經鏽跡斑斑,徹底廢棄了。顯然基南胡伊早就對它喪失了興趣,走回了祖輩的老路,只希望身邊圍繞著母牛和女人。
村子漆黑一片,但人們並沒有入眠。他們一聽見車聲就都走了出來,把我們團團圍住。這種氛圍與往日大不相同。在我印象中,基南胡伊的村落永遠人聲鼎沸,像一口從地下湧出的泉水,向四面八方奔涌著;每個角落都有各種工程在籌劃和動工,而基南胡伊高傲仁慈的身影居於喧譁的最中央,監督著一切。如今,死神之翼籠罩了這個村落,像一塊強力磁石打亂了地上的格局,重新組成了新的黨羽和聯盟。每位家族成員和整個部族的福祉都岌岌可危,在牛羊刺鼻的腥膻味里,在慘澹的月光下,你能感受到爭鬥與密謀的氣息,這種氣息在皇室臨終的臥榻旁邊絕不鮮見。我們下了車,一個提著燈的男孩走上前,帶我們走向基南胡伊的小屋,一大群人簇擁著我們到了門口。
以前我從沒進過基南胡伊的茅屋。他家比一般的吉庫尤小屋大得多,但進門之後我才發現屋裡只有一個粗繩綑紮的木頭床架、幾個能坐的木頭墩子,一件奢侈的家具都見不到。硬泥地上點了三兩堆火,屋裡濃煙密布、熱氣炙人。雖然地上立著一個防風燈,但我根本看不清屋裡有誰。我適應了一會兒,才看見屋裡站著三個禿頭老人,也許是基南胡伊的表兄弟或者族裡的長老,床頭站著一個拄拐杖的龍鍾老婦,還有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孩和一個十三歲的男孩。我不由得心生好奇,在酋長臨終的斗室里,死亡的磁場究竟會集了怎樣全新的利益團體?
基南胡伊平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神志渙散,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墳墓。他身邊縈繞著一股刺鼻的惡臭,起初我都不敢開口說話,生怕一張嘴就當場吐出來。他躺在我送他的那條花格呢毯子上,一絲不掛,可能是因為發炎的腿已經承受不住任何一點衣物的重量。那條腿非常嚇人,腫得辨不出膝關節的位置。借著燈光,我看見他從臀到腳遍布黑黃色的斑紋,腿下面的毯子暗乎乎的,濕了一大片,毯子裡好像一直在往外流膿水。
基南胡伊的兒子——就是來農場接我的那個,搬來了一把椅腳不平的歐式椅,放在床邊,請我坐下。
基南胡伊瘦得只剩皮包骨,渾身的骨節結構全部支棱出來,像一尊用刻刀匆匆雕就的巨型烏木人像。他半張著嘴,牙齒和舌頭露在外面,雙眼已經失去光澤,眼珠渾濁不堪。但他還看得見。我剛在床邊坐下,他的眼神就轉過來盯著我的臉,直到我離開茅屋,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的面龐。
他很慢很慢地把右手從身側移過來,碰了碰我的手。他正在忍受著可怕的痛苦,但即使是一絲不掛、臥床不起,他依然是酋長,依然肩負著沉重的責任。我從他的表情里看出他對這趟旅程還是滿意的,不管他的馬塞女婿如何反對,他終究把自己的牛羊一頭不少地帶回來了。我坐在那裡凝視著他,忽然想起他有一個弱點:很怕打雷。有一次他在我家做客,剛好趕上一場暴風雨,他嚇得驚慌失措,像只四處找地縫的小老鼠。但現在他不必害怕閃電與雷霆了,他已經完成了塵世的任務,即將回歸天國領受各種酬報。如果他的神志仍然清明,他會發覺自己這一生幾乎事事稱心如意。現在,基南胡伊靜靜地躺在那裡,那強大的生命力、歡樂的靈魂、曾經完成的種種功績都已煙消雲散。我暗想:「基南胡伊,你已瞑目安眠,歸於寂滅!」[4]
屋裡那幾個老人沉默地站在一旁,仿佛啞掉了。我進屋看到的那個小男孩大概是基南胡伊的小兒子,他走近父親床前,對我說話,我想應該是複述他們此前就已商議好的事。
小男孩解釋道:教會的醫生聽說基南胡伊病重,已經來看過他一次,並且告訴吉庫尤人他們很快還會回來,把身染重病的酋長接到教會醫院,所以當晚大家都在等待接酋長的卡車。可是基南胡伊不想去醫院,他叫人把我請來也是為了這個——他想讓我帶他回家,而且要現在就去,不要等到教會來人。男孩講話的時候,基南胡伊一直凝視著我。
我坐在那裡聽著,滿心沉重。
如果基南胡伊在一年前——哪怕是三個月之前病倒了,只要他開口,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接回家。但如今的情勢已經不同。近來種種雜事讓我焦頭爛額,我擔心情況還會更糟。這些日子我一直奔波於奈洛比的各個辦事處,與商人和律師交涉,與農場的債權人會面。就連基南胡伊希望我帶他回去的那棟房子,眼下也不再屬於我了。
我坐在那兒看著基南胡伊,心想他撐不了多久了,他已經沒救了。要是我把他帶回家,他要麼死在半路上,要麼一進家門就斷了氣。教會的人就會上門怪罪我害死了基南胡伊;別人聽說了這件事,肯定也會附和他們的說法。
我坐在茅屋的破椅子上面,覺得這些壓力實在太沉重了,讓我難以承受。我已經喪失了對抗世俗威權的勇氣,更何況現在是要我同時與整個世界對抗。我對抗不了他們所有人。
我掙扎了兩三次,每次都想讓自己下定決心接走基南胡伊,但一轉念又覺得氣餒。我想,我只能丟下他了。
法拉站在門口聽完了男孩的講述,他見我坐在這裡沉吟,就走到我身邊,熱切地低聲建議我們如何妥帖地把基南胡伊搬到車裡。我站起身,把他拉到角落,設法避開床上那位老人的目光與身邊的惡臭。我對法拉說,我不打算把基南胡伊帶回去。這個答案讓法拉措手不及,他驚詫萬分,臉色和目光都黯淡下來。
我本想與基南胡伊多待一會兒,但我不願眼睜睜地看著教會的人把他帶走。
我走到基南胡伊的床前,告訴他我不能帶他回家。我沒必要給出解釋,所以也就言盡於此。屋裡那幾個老人明白過來我是在拒絕他的請求,都不安地圍了上來。那個小男孩往後退了一小步,木然凝立,他已經無能為力了。基南胡伊倒沒有驚詫,神色如常地凝視著我。也許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遭遇。
「再見了,基南胡伊。」我用斯瓦希里語向他告別。
他滾燙的手指在我掌心稍微捏緊了一下。我跨出茅屋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昏暗的屋子裡煙霧繚繞,把這位吉庫尤酋長四肢攤開的碩大身形完全吞沒了。
我走出茅屋,覺得外面很冷。淡月低垂,已經過了午夜。此時基南胡伊的村子裡傳來兩聲雞啼。
當晚,基南胡伊在教會醫院裡過世。第二天下午他的兩個兒子前來報喪,說次日將在村落附近的達戈雷提為父親舉行葬禮,希望我能出席。
按照吉庫尤人的傳統習俗,人死後並不下葬,而是棄之荒野,讓鬣狗和禿鷲吞食。這個習俗一直讓我很著迷:暴露於日月星辰之下,被迅速啄食乾淨,與自然風物融為一體,這是多麼愉快的事情。之前有一段時間,農場裡西班牙流感肆虐,我經常聽見鬣狗在佃農自留地附近整夜嗥叫。這一輪疫病過後,在森林的高草間和草原上就經常看得到光溜溜的棕色頭蓋骨,好像樹上掉下來的橡子。但現代文明接受不了這種喪葬習俗,政府大費周章想糾正吉庫尤人的習慣,教他們如何安葬屍體,但他們始終不願照辦。
得知基南胡伊的屍體要實行土葬,我覺得吉庫尤人這次破例一定有原因,因為死者是一位酋長,他們多半想藉此機會舉行一場規模宏大的土著表演和集會。第二天下午我開車前往達戈雷提,希望能見到本地其他小部族的老酋長,並一睹盛大的吉庫尤葬禮。
但基南胡伊的葬禮是歐式的,更像一場宗教儀式。有幾位政府代表出席了葬禮,地區長官也帶著兩名官員從奈洛比趕到現場。不過這場葬禮還是教會的主場:在午後的陽光下,草原上黑壓壓地站滿了教士,法國教會、英格蘭教會和蘇格蘭教會都來了不少人,假如他們的目的是告訴吉庫尤人這名死去的酋長屬於教會的話,他們顯然成功了。觀禮的人都覺得教會大權在握,基南胡伊到死都擺脫不了他們。這是教會慣用的伎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教會男孩」,也就是皈依了的土著人,不管自己是什麼職位,都照著牧師的著裝把自己打扮得不倫不類;而且這些吉庫尤年輕人個個身形肥胖,戴著眼鏡,雙手交握在胸前,像一群陰鬱的太監。基南胡伊那兩個信基督的兒子也許暫時放下分歧,出席了父親的葬禮,但我不認識他們。一些老酋長也來了。我還看到了吉奧伊,和他聊了聊基南胡伊。但他們在典禮全程都站得很遠,仿佛只是這場儀式的背景。
基南胡伊的墓穴選在幾株高大的桉樹下面,周圍攔了一圈繩子。我來得比較早,站在離墓穴很近的繩邊。人群漸漸像蒼蠅一樣圍過來,越聚越多。
教會的人用卡車把基南胡伊的遺體運到墓地,在墓穴旁邊把棺木卸了下來。看到基南胡伊遺體的樣子,我嚇了一跳,感覺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驚恐過。基南胡伊很魁梧,我還記得他在長老的簇擁下來農場散步的丰姿,還有兩天前的夜裡他臥病在床的模樣。但他的棺材卻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盒,絕不超過五英尺見方。我第一眼看過去根本沒當它是棺木,還以為是一箱葬禮器具,但這個木盒竟然就是基南胡伊的歸宿。我一直想不通教會的人為什麼會選擇這具棺木,難道是因為蘇格蘭教會裡剛好有這麼一具現成的?他們是怎麼把基南胡伊放到裡面去的?他躺在裡面能舒服嗎?
我站的地方離棺木很近,我看見棺蓋上有一個碩大的銀牌,上面刻著銘文。後來有人告訴我,這段銘文說明了棺木的來歷,也就是由教會贈予基南胡伊酋長的,上面還刻了一段《聖經》的經文。
葬禮歷時很久,教士們輪流上前發言,想必充斥了很多布道與勸勉的內容,但我什麼也沒聽見,只是緊握著基南胡伊墓邊的長繩。土著教眾也相繼上台,綠色的原野上迴蕩著驢叫般嘶啞的弔唁。
最後,基南胡伊的棺木降入墓穴,故鄉的泥土掩埋了他。
我也把家裡的僕人帶過來了,想讓他們也見識一下葬禮的場面。葬禮結束後他們想留下來和達戈雷提的親朋敘敘舊,然後步行返回,所以法拉和我先開車回家。這一路上法拉都像身後那座墳墓一樣沉默。我不肯帶基南胡伊回家的決定讓他很難接受,這兩天他一直失魂落魄的,陷入深深的疑慮與悲哀之中。
但車子開到家門口的時候,法拉說了一句:「沒關係的,姆薩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