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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遠征隊

2024-10-09 07:53:19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戰爭爆發後,德拉米爾勳爵在德軍的東非前線附近組建了一個臨時情報處,我丈夫和農場的兩個瑞典助手自願前去幫忙,留我孤身一人在農場。不久有傳言說,本地要集中安置白人婦女,以免她們受到土著人的傷害,這個消息把我嚇壞了。天知道戰爭會打多久?我要是被關進了「集中營」,不出幾個月肯定會死在裡面。幾天後我找到一個逃離的機會,跟住在農場隔壁的一位年輕的瑞典農場主前往基賈貝管理一處情報中轉的營地。基賈貝是肯亞北部的一個火車站,從邊境下來的信使先把消息送到這裡,再從這裡發電報把消息傳到奈洛比總部。

  到了基賈貝,我在車站堆火車燃料的地方紮下帳篷,周圍全是木柴。送信的人不分晝夜隨時都可能來,所以大多數時間我都要和一名果阿站長共事。他個子矮小,溫文爾雅,一腔旺盛的求知慾絲毫沒有受到戰爭的影響。他問了不少我老家的情況,還讓我教了他一點丹麥語,覺得以後沒準兒大有用處。他兒子叫維克托,十歲大。有一天我去車站,隔著露台的格柵聽到他正在教兒子學語法:「維克托,什麼是代名詞?什麼是代名詞,維克托?——你不知道?我都告訴你五百遍了!」

  

  前線部隊一直在要求補給口糧和彈藥。我丈夫來信讓我裝上四車補給,儘快送往前線。不過他在信中叮囑我,由於德軍行蹤不定,而且馬塞人也對戰爭躍躍欲試,在居留地里四處流竄,因此如果沒有白人男子領隊,絕對不許上路。當時人們都疑神疑鬼,認為德軍無處不在,我們還在基賈貝車站的鐵路大橋那裡設崗警戒,防止德軍炸橋。

  我原本雇了一個叫克拉普羅特[6]的南非青年當領隊,但就在出發前夜,他被當成德國人給抓起來了。他不是德國人,也可以證明這一點,所以沒多久就被釋放,隨即改了名字。這件事讓我領會到上帝的意旨:我就是看顧車隊橫穿荒野的不二人選。次日清晨,群星仍然高懸天際,車隊出發了。我們沿著漫長的基賈貝山脈一路往下走,馬塞居留地的大平原橫亘於腳下,在拂曉的微光中泛著鐵灰色。掛在車底下的大燈搖搖晃晃,四下里都是土著人的呼喊和清脆的鞭響。我帶了四輛牛車,每輛配有十六隻牛,此外還有五隻牛做後備。同行的是二十一名吉庫尤小伙子和三個索馬利亞人:法拉、扛槍人伊斯邁爾,另有一位老廚師,是個氣度尊貴的老人,名字也叫伊斯邁爾。獵犬黃昏一直伴我左右。

  可惜克拉普羅特被捕的時候,騾子也被警察牽走了,我跑遍了基賈貝也沒能把它要回來,所以頭幾天我只能在大車揚起的沙塵里步行。後來我在馬塞居留地里碰到了一個人,從他手裡買了一匹騾子和一套鞍韉,不久又給法拉買了一匹騾子。

  這一趟遠征為時三個月,因為抵達目的地之後,我們又奉命去收集一個大型美國狩獵隊留下的物資,他們本來在邊境附近紮營,一聽到戰爭爆發的消息就連忙逃走了。車隊從那裡又輾轉前往了好幾處新的目的地。我在途中漸漸熟悉了馬塞居留地的淺灘和水窪的位置,還學了幾句馬塞話。居留地里沒一條好路,地上覆著厚厚的灰土,經常有比大車還高的石塊攔在路上,不過到後來我們腳下就都是平坦的草原了。非洲高原的空氣像美酒一樣醉人,讓我一直有種微醺的感覺,而且這幾個月里體會到的歡樂實在難以形容。我以前也經歷過長途遊獵,但從來沒像這樣單獨和土著人相處過。

  索馬利亞人和我都覺得要對政府的財產負責,總擔心獅子會襲擊拉車的牛。那段時間,獅群會公然跑到大路上,尾隨著運輸綿羊和物資的大型運輸隊,一直跟到邊境才罷休。清晨拔營之際,我們總能看到路面的塵土裡布滿獅子新鮮的爪痕,隨著我們的車轍一直延伸到遠方。入夜之後,我們得把牛從車上解下來休息,由於周圍群獅環伺,一旦牛群受驚跑進荒野,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所以我們用荊棘圍著牛群和營帳搭了一圈高高的圍欄,圍著篝火持槍警戒,徹夜不眠。

  途中,法拉、伊斯邁爾和老伊斯邁爾覺得自己現在遠離了文明世界,口舌都靈便起來,給我們講起索馬利蘭的怪事和《古蘭經》與《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法拉和伊斯邁爾都出過海,因為索馬利亞人本來就擅長航海,我覺得這個民族在古時肯定是橫行紅海的強盜。他們告訴我,陸上的每一樣生物在海底都有對應的生物——海底下也有馬、獅子、女人、長頸鹿,出海的水手多半都親眼見過。他們還講到索馬利蘭河底下生活著一種公馬,會在月圓之夜上岸,與草原上的索馬利亞母馬交媾,誕下的小馬駒無比神俊、奔跑如風。我們坐在篝火旁徹夜談笑,夜的天穹從頭上掠過,新的星辰又從東方升起。篝火冒著煙,在清冷的空氣里迸射出長長的火星,新劈的木柴散發出一股腥氣。有時牛群會突然同時騷動起來,老伊斯邁爾就會爬到裝滿物資的大車頂上揮動大燈四下照射觀察,把圍欄之外窺伺的野獸嚇跑。

  我們在途中與獅子打了幾次照面。有一回,我們遇上一支北上的運輸隊,土著領隊叮囑我們:「在錫亞瓦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在這裡紮營,錫亞瓦有兩百頭獅子。」於是我們急匆匆地往前趕,希望在夜幕降臨之前通過錫亞瓦,不料欲速則不達——日落之際,運輸隊最後一輛車的輪子卡在一塊大石頭上動彈不得。我舉著燈指揮大家把車抬起來,就在這時,一隻獅子從離我不到三碼的地方躥出來,撲倒了一頭備用的牛。我的槍被遠征隊裡打獵的人帶走了,所以我們只能一邊大喊一邊沖獅子甩鞭子,想把它嚇跑。獅子咬在牛背上不鬆口,最後這頭牛奮力掙脫,跑了回來,但因為傷勢太重,沒幾天就死了。

  途中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頭牛把我們存下的煤油全喝光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死在我們面前。之後那一段路我們連燈都點不起來,直到在居留地里發現了一座廢棄的印度小商店,才補充了煤油。奇怪的是,店裡還有不少貨物原封未動。

  有一周時間,我們都在馬塞武士的大型營地附近紮營,年輕的武士身上繪著上戰場的油彩,手裡提著標槍和長盾牌,戴著獅皮頭飾,不分晝夜圍著我的帳篷打聽戰況和德軍的消息。車隊的人很喜歡這個紮營地,因為可以向馬塞人買牛奶。馬塞人遷徙的時候也會帶著牛羊,交給部族裡還沒到武士年紀的小男孩來照料,這些小男孩被稱為「拉歐尼」。馬塞族的少女武士[7]活潑可愛,結伴跑到帳篷里拜訪我。她們總愛管我借隨身的小鏡子,互相傳著照來照去,對著鏡子咧開兩排耀眼的白牙,仿佛一群發怒的食肉小獸。

  關於敵軍動向的一切情報都要傳遞到德拉米爾勳爵的營帳,但他在馬塞居留地里四處遷徙,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沒人知道該去哪裡找他。我不能接觸情報工作,但很好奇這套體系是如何運作的。有一次我恰好紮營在勳爵的營房幾英里之外,便帶著法拉騎馬過去和他一起喝茶。儘管他明天就要拔營而去,但此處儼然已是一座城池,到處都是馬塞人。勳爵對馬塞人一向非常友善,給他們很好的款待,所以他的營帳就像寓言裡的獅子窩一樣,只見向內的腳印,不見向外的腳印——馬塞信使攜消息進入勳爵的營帳,就再也不見他們帶著覆信出來。而身材矮矮的勳爵裹在這片旋渦的最中央,舉止有禮、風度翩翩,白髮披散在肩頭,顯得格外從容。他把戰況事無巨細地講給我聽,還請我品嘗了馬塞風味的煙燻奶茶。

  我在牛、挽具和遊獵方面的常識匱乏得驚人,不過僕人們都大度地包容了我,還拼命替我掩飾無知。整趟旅程他們都恪盡職守,即使我經常異想天開地對人和牛提出過分苛刻的要求,他們也沒有一句怨言。他們會頂著滿滿一罐水在草原上走很遠,只為供我沐浴之用;正午卸車休整的時候,他們會冒著烈日,用標槍和毯子搭出一個涼篷讓我休息。他們有點懼怕野蠻的馬塞人,而因為德軍更讓他們惴惴不安——土著世界關於德軍有很多荒誕的傳言。在這種氛圍里,我覺得遠征隊的人恐怕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守護天使或吉祥物。

  戰爭爆發半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非洲,恰好與馮·萊托·福爾貝克將軍[8]同船,他現在成了德軍東非前線的最高軍事長官。我們在那趟旅途中結成了朋友,後來他要南下前往坦噶尼喀,而我要北上。分道揚鑣之前,我們在蒙巴薩共進晚餐,席間他送了我一張戎裝騎馬的相片,上面寫了幾句詩:

  塵世間若有天堂,

  就在駿馬的背上,

  在健康的體魄里,

  在女人的胸乳間。

  法拉到亞丁[9]接我的時候,見到了福爾貝克將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於是他在出發前也把這張照片帶上了,和錢、鑰匙等重要物品放在一起,打算萬一路上被捕,就把照片出示給德軍士兵看,他非常看重這張照片。

  馬塞居留地里的夜景特別美。日落後,車隊浩浩蕩蕩地按計劃抵達河邊或水窪邊,卸車紮營。此時,散生著荊棘樹叢的草原已經暗了下來,但天空依然澄澈。在我們頭上的天穹西側,一顆孤星隱約露面,它將在漸漸轉濃的夜色中越發閃耀,但此刻還只是一個銀點,掛在黃水晶般的天穹上。冷冽的空氣直刺肺腑,長草間掛著露水,草叢中的藥草散發出辛辣的濃香。再過一會兒,四面八方就會響起蟬的鳴唱。此刻,草原是我,天空是我,隱約可見的遠山和疲乏的牛群也是我。我站在荊棘叢中,與輕緩的夜風一同呼吸。

  三個月後,我突然接到了返家的指示。因為整個補給體系都建立起來了,從歐洲來的常規部隊已經抵達,我們的遠征隊畢竟不太正規。於是大家只好打道回府,悶悶不樂地經過一個又一個曾經的宿營地。

  這場遠征在農場人們的記憶中留存了很久。雖然後來我又經歷過幾次遠途遊獵,但參與過這次遠征的僕從都非常珍視這段經歷,或許因為當時我們是為政府做事,有些官方色彩,或許因為戰時的氣氛使然。總之,那些曾經與我一同跋涉的僕從都把自己看成是長途遊獵的貴族。

  多年後,他們還會來我的房子裡聊起這次遠征,再一次喚醒昔日的記憶,重溫我們共同經歷的種種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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