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到訪

2024-10-09 07:52:26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朋友來訪是我人生中的一大樂事,農場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丹尼斯·芬奇-哈頓的長途遊獵行將結束之際,我會在某個清晨發現一位馬塞小伙子站在我的屋外,把重心壓在一側的細腿上,宣布:「老爺正在回來的路上,兩三天就能到這裡。」

  到了下午,住在農場邊緣的某個佃農小孩就會跑到我屋外的草坪上坐著等我,一見我出來就說:「河灣那裡飛來了一群珍珠雞。如果您想為老爺打一隻,日落的時候我就陪您一起去,好告訴您在哪兒能找到它們。」

  我有好些朋友都是漫遊四海的大旅行家,他們都很喜歡農場,我猜它的魅力就是因為它是靜止不變的。無論朋友們何時造訪,農場都保持著原樣。他們游遍天涯海角,四處紮營拔營,但每當他們駕車來到我家門口,拐上那段永恆如星軌一般的車道,心中總是格外歡喜。他們喜歡看到熟悉的面容,而我在非洲那麼多年從沒換過僕人。我一直待在農場裡,渴望的是逃離,但他們渴望的是回歸,回歸到有著書籍、亞麻床單和百葉窗的陰涼的大房間。他們在野帳的營火旁就已開始想念農場生活之樂,一回來就急切地問我:「你教廚師做『獵人蛋卷』了嗎?——上一趟郵班送沒送來《彼得魯什卡》[10]的唱片?」有時我正好不在農場,他們就直接在家裡住下。我回歐洲的時候,這座房子就由丹尼斯所用。伯克利·科爾也稱這裡為「我的林間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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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旅者消受了文明世界的種種物質,作為回報,往往會給我帶來遊獵的戰利品,比如讓我拿去巴黎裁成皮草大衣的花豹皮和獵豹皮,能做成鞋子的蛇皮和蜥蜴皮,還有非洲禿鸛的羽毛。

  為了到時可以好好招待他們,我會趁他們遠遊之際下廚試驗從舊烹飪書里看來的珍奇菜譜,還在花園裡精心培育歐洲花卉。

  有一次我回丹麥老家,一位老夫人送給我十二株上好的芍藥球莖,我把它們帶來肯亞的時候還經歷了一番波折,因為當時的植物進口規定很嚴。我把花兒種在花圃里,它們馬上便抽出很多絳紅如胭脂的彎芽,隨即舒展成嬌嫩的葉子和渾圓的花蕾。開的第一朵花叫「內穆爾公爵夫人」[11],單獨的一大朵白芍藥,雍容貴氣,洋溢著清甜的芬芳。我把它剪下來插在臥室的水瓶里,每個進了屋子的歐洲人都會駐足欣賞,讚嘆不絕:天啊!這竟然是一朵芍藥!可惜不久之後其他花蕾紛紛凋萎,我以後再也沒能種出芍藥花。

  幾年後,我在奈洛比的奇羅莫鎮和麥克米蘭夫人的英籍園丁聊起了種芍藥的事,他告訴我:「起初我們在非洲一直種不出芍藥,後來發現只有先把進口的球莖種出來,等它開花之後再取種子才行。我們也是用這種方法才把飛燕草引入了殖民地。」如此說來,我本來可以成為把芍藥引入肯亞的第一人,就像內穆爾公爵夫人一樣讓自己的名字永遠不朽。但我竟然把那朵獨一無二的花摘下來放到了水裡,親手毀掉了自己輝煌的未來。後來我總能夢見那朵白牡丹還在繼續生長,並在夢裡心花怒放,慶幸自己沒有真的把它剪下來。

  有些朋友會從肯亞北部的農場或者奈洛比來訪。土地部的休·馬丁常從奈洛比來農場找我,他很聰明,熟讀各個民族艱深罕見的文學作品。他前半生都在東方事務部悠閒度日,任憑天賦自由發展,竟然越來越像一尊富態的中國神像。他喚我為「老實人」,自詡農場裡怪誕的邦葛羅斯博士[12]。他堅定並平靜地認為人和宇宙的本性是刻薄可鄙的,並且對這個認識感到十分滿意:難道這個世界不該如此嗎?只要他在寬大的椅子上落座,就難得再動了——杯盞堆在面前,一副安詳有光的面容,把人生哲學娓娓道來,被自己的奇思妙悟弄得容光煥發,他的思想與體形都像詭異的磷火一般迅速膨大。他心寬體胖,與世無爭,與魔鬼相處和諧。儀容整潔是撒旦門徒的標誌,而他的儀容可比很多上帝的信徒要整潔得多呢。

  古斯塔夫·莫爾是挪威人,年紀很輕,長了一個大鼻子。一天夜裡他突然從奈洛比遠郊的農場跑到我家。他是個閒不住的農夫,給我提供了不少建議,也幫我處理了不少事務。在肯亞,他是幫我最多的人。他每次都帶著一種欣欣然的態度向我伸出援手,仿佛在說:我們都是農場主,又是北歐同鄉,本來就該互效鞍馬之勞。

  現在他就像火山噴出的一塊碎石,被心中的火焰驅使著衝進我的農場。他說自己要瘋了,這個國家的男人光靠談論耕牛和劍麻就能活下去,但他的靈魂卻在渴求中日漸枯萎。他再也受不住了。從踏進我家門口那一刻開始,他的嘴就沒停過,一直說到後半夜,喋喋不休地談論著關於愛情、共產主義、賣淫、漢姆生[13]和《聖經》的話題,一邊說一邊使勁用劣質菸草毒害自己。他不怎麼吃東西,也不聽人說話,我要是想插話,他馬上就怒火中燒地尖叫起來,把發了昏的腦袋使勁往空氣里撞。他有太多東西要發泄,但邊說邊有新的東西不斷湧出來。到了凌晨兩點,他突然沒詞兒了,平靜地在那裡坐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一種馴良的神色,好像一個康復期的病人靜靜地坐在醫院的花園裡。然後他起身出門,上車疾駛而去,準備再靠著耕牛和劍麻活上一陣子。

  要是英格麗德·林斯特朗能抽出個一兩天的話,就會離開自己在恩喬羅的農場、火雞和菜園,來我這裡小住。英格麗德膚如凝脂,心靈也像外表一樣美麗。她的父親和丈夫都是瑞典公務員,她和丈夫是帶著兒女一起來非洲的,起先他們以為這次旅程只是一趟愉快的探險、一次遠途野餐,順便還能賺一筆快錢。於是他們在亞麻賣到五百英鎊一噸的時候買了一片亞麻田,但亞麻很快暴跌到四十英鎊一噸,田塊和設備都變得一文不值。英格麗德為了給家人保住這片農場,規劃修建了飼養場和菜園,像奴隸一樣埋頭苦幹。她在這番奮鬥中深深地愛上了這片農場,愛上了自己飼養的奶牛和肉豬,愛上了土著僕人和園子裡的蔬菜,為了保住這塊土地,哪怕把丈夫和兒女都賣掉也在所不惜。有幾年年景很不好,我們一想到可能會失去自己的農場,就伏在彼此的懷裡抱頭痛哭。英格麗德來農場小住的時候,我就感覺生活變得很愉快,她有瑞典老農婦那種矜持而又活潑的勁兒,雖然面上已有風霜之色,但咧嘴一笑還是一口明亮的白牙,像個無畏的女武神[14]。世人都喜歡瑞典人,因為他們在困境中仍然保持著豁達的胸懷,而且用那種永不服輸的勁頭感染很多人。

  英格麗德有一個名叫基默薩的吉庫尤老僕,身份是廚師兼管家,但其實什麼活兒都干,把女主人的任何事都當成自己的分內事。基默薩任勞任怨地在菜園和飼養場裡工作,還給她的三個小女兒當保姆,接送她們往返寄宿學校。我去恩喬羅探訪她的時候,她告訴我,基默薩好像失心瘋了,什麼事情都不顧,一心想著用最隆重的禮節來招待我,恨不得把火雞全殺了——因為他對法拉佩服得五體投地。英格麗德說,基默薩把認識法拉當成他一生中最大的榮耀。

  我和恩喬羅的達雷爾·湯普森夫人並不熟,但她從醫生處得知自己時日無多之後,突然到農場拜訪我。她告訴我,駿馬是她命中的珍寶和至高的榮耀,生前如此,身後亦然。而不久前她在愛爾蘭買了一匹獲過障礙賽冠軍的小馬,和醫生談過之後,她本來想打電報回歐洲,讓家裡不要把小馬運來,但後來她改了主意,決定把它留給我。這件事我聽過也就算了,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在她去世半年之後,這匹名叫「慈善箱」的小馬突然出現在了恩貢。它矮矮胖胖,模樣不太好看,而且早就不是小馬了,但它很快就證明了自己是農場裡最聰明的生物。丹尼斯·芬奇-哈頓以前總騎它,可我不太樂意這麼做。後來它參加了為迎接威爾斯親王蒞臨而舉行的卡貝特障礙賽,參賽的都是殖民地富豪豢養的高頭大馬,皮毛油光水滑,性子暴躁,但我們的小馬完全知道自己的渴望所在,憑著非凡的策略與慎重,從一群駿馬中脫穎而出,不聲不響地捧回了一大塊銀牌。我們翹首企盼了一個星期,它終於到家了,在我家和整個農場裡掀起了一陣歡樂的狂潮。六個月之後,小馬死於馬疫,埋在廄外的檸檬樹下,大家都很難過,很久以後還常常提起它的名字。

  布爾佩特老先生也常來農場與我一同進餐,穆薩伽俱樂部的人都叫他「查理叔叔」。他是我的忘年交,也是我心中維多利亞時代紳士的典範,在我們這個時代也如魚得水。他在我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輕鬆隨意。布爾佩特老先生曾經泅渡過「赫勒之海」,也是登頂馬特霍恩峰的先驅之一,年輕時(八十年代前後)還是奧黛羅[15]的情人。有人告訴我,她把他徹底毀了,又把他一腳踢開。我與他同桌進餐,總覺得對面坐著阿芒·杜瓦爾或者騎士格里奧[16]。他收藏了奧黛羅好些美麗的照片,而且很樂意談起她。

  有一次我們在恩貢一同進餐,我問他:「聽說大美人奧黛羅的回憶錄出版了,書里提沒提到你?」

  「提到了,」他說,「雖然用的是化名,但還是提到了。」

  「她是怎麼寫的?」我又問。

  「她說,這個年輕人六個月里為她花了十萬法郎,但這錢花得很值。」

  我笑著問他:「那你覺得這些錢花得值不值?」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值,很值。」

  布爾佩特老先生七十七歲生日那天,丹尼斯·芬奇-哈頓和我一起陪他到恩貢山頂野餐。我們登高而坐,聊到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人給你一雙真正的翅膀,一旦上身就永遠不能卸下,你會接受還是拒絕?

  布爾佩特老先生坐在那裡,眺望身下浩蕩無垠的鄉野,青翠的恩貢山脈,還有西側的東非大裂谷,似乎馬上就要振翅飛走。他說:「我接受——我當然接受,這件禮物簡直再好不過了。」但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如果我是一位女士,也許我得好好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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