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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在農場歇腳

2024-10-09 07:52:23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有一位旅人在農場過夜後一去不返,但我常常還會想起他。他叫伊曼紐森,瑞典人,我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他在奈洛比一家酒店當領班。他年紀不大,身材胖乎乎的,臉又紅又腫,總是在我用餐的時候站在椅子旁邊和我攀談,油腔滑調地對我說些瑞典老家的事,還有我們都認識的熟人的消息。但是他太能說了,當時奈洛比只有兩家飯店,沒過多久我就換到了另一家去吃飯,以後就只能聽到他的零星消息。伊曼紐森似乎天生擅長自找麻煩,而且對生活樂趣的概念與品位與常人大不相同,所以殖民地的那些北歐人也不怎麼待見他。一天下午,他突然滿面驚惶地出現在農場,向我借一筆現金,說自己必須得馬上前往坦噶尼喀,否則就得坐牢了。不久之後,我聽說他在奈洛比被捕了,但並沒有進監獄,不過我有好一陣子都沒再聽到他的消息。

  一天夜裡,繁星漫天,我騎馬回家,遠遠地瞥見屋外的石階上有個人影在徘徊,走近了才發現是伊曼紐森。他特別親熱地向我打招呼:「男爵夫人,浪蕩子來了!」我問他怎麼會在這裡,他說自己迷了路,不知不覺找到了我的門前。我問他本來要去哪裡,他說坦噶尼喀。

  這番話簡直漏洞百出——去坦噶尼喀是一條大路,一點都不難找,而且通往農場的小路本來就是從那條大路分出來的。我問他打算怎麼去,他說步行。我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得孤身橫穿馬塞居留地,三天滴水不沾,而且那邊獅子正鬧得厲害。今天白天馬塞人還來找過我,求我幫他們射殺一隻獅子。

  伊曼紐森不是不知道這些情況,但仍然表示自己要徒步前往坦噶尼喀,因為他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既然他迷路到這裡,不知我能否允許他在農場用一餐飯,睡一宿,第二天一早再動身——如果這太打擾了,他就趁著此刻星光還明亮,立刻出發。

  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沒下馬,表示我並不把他當成客人對待,因為我不想讓他和我一起用餐。但聽他講出這番話,我發現他原本就沒指望得到我的邀請,他沒有高估我的熱情,也對自己的遊說能力沒有信心。此刻,他站在屋外的黑暗裡,孑然一身。他擺出這副通情達理的樣子,並不是要挽回自己的顏面——他哪還有顏面可言?他這麼做是為了我的顏面:即使我把他打發走,也不算我鐵石心腸,他完全可以理解。這是一隻困獸的體貼。我喚來馬夫牽住馬,從馬背上下來:「進來吧,伊曼紐森。」我說,「你可以在這兒吃頓飯,休息一晚。」

  在燈下,伊曼紐森形容枯槁得令人心酸。他穿了一件非洲根本沒人會穿的黑色長大衣,蓬頭垢面,沒刮鬍子,兩隻腳的鞋尖都裂開了。而且兩手空空,什麼行李都沒帶,他居然打算就這樣走去坦噶尼喀。我覺得自己似乎扮演了伊瑪目的角色,馬上就要向荒野放逐一頭活羊獻給天主。我覺得我們的確需要喝點酒了。伯克利·科爾不久前寄來我一箱很稀有的勃艮第葡萄酒,我吩咐朱瑪給我們開一瓶。我們坐下來用晚餐,伊曼紐森的杯里倒滿了酒,他先喝了半杯,把剩下的半杯酒舉起來,對著燈光端詳了很久,好像在聚精會神地欣賞音樂。「好酒!好酒!」他說,「這是一九零六年產的香貝坦。」他還真說對了,我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沒有再提起新話題,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問他怎麼一直都找不到工作,他說這是因為他對常人幹的營生一竅不通。他被酒店開除了,不過他的老本行也不是給酒店當領班。

  「你知道怎麼管帳嗎?」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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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懂,一點都不懂,」他說道,「我發現要把兩個數字加起來可真夠難的。」

  「你會不會養牲口?」我又問。「養牛?」他反問道,「不行,不行,我怕牛。」

  「那你會不會開拖拉機?」我又問。這時他臉上閃過一絲希望的曙光,說道:「不會,但我覺得自己能學會。」

  「我可不打算讓你用我的拖拉機練手。伊曼紐森,告訴我,你到底是做什麼的——你這輩子到底幹過什麼?」

  伊曼紐森站起身來,挺直腰板叫道:「我是做什麼的?啊,我是一名演員。」

  我暗想:感謝上帝,我倒是很想幫助這個迷茫的人,但現在徹底沒轍了;不過我們終於可以談點兒正常人能談的話題了。「你是演員?」我問道,「這倒是個挺不錯的職業,你演過的角色里最喜歡誰?」

  「哦,我是演悲劇的,」伊曼紐森說,「我最喜歡的角色是《茶花女》中的阿芒,還有《群鬼》中的歐士華。」

  我們談起這兩齣戲,交流了對各版本扮演者的看法,還有我們認為這些角色應該怎麼演。伊曼紐森環顧了一下屋子,問道:「您這裡有沒有易卜生的劇本?如果您不介意扮演阿爾文太太的話,我們可以演演《群鬼》的最後一幕。」

  可是我手頭沒有易卜生的劇本。

  「或許您還記得台詞?」伊曼紐森開始遊說我接受他的提議,「歐士華的台詞從頭到尾我都能背下來,最後一幕最精彩,那種悲劇氛圍——您知道的,簡直無可超越。」

  此刻屋外繁星漫天,真是個宜人的良夜。不過等不了多久雨季就該來了。我問伊曼紐森,是不是真打算徒步去坦噶尼喀。

  「是的,」他說道,「我是要去的,現在我得給自己加油鼓勁兒了。」

  「你沒結婚——」我說道,「這倒是件好事。」

  「是啊。」他停了一小會兒,小心地補充道,「可是我已經結婚了。」

  聊天中,伊曼紐森抱怨說土著人的勞動力太廉價,在非洲的白人根本競爭不過他們。「要是在巴黎,」他說,「我隨便在哪個咖啡廳總能找份侍應生的工作。」

  「那你為什麼不留在巴黎呢?伊曼紐森?」我問。

  他眼睛一亮,很快地瞟了我一眼:「巴黎?不行,不行,我就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從巴黎逃出來的。」

  伊曼紐森有一位行蹤不定的朋友,這一晚他提到了好幾次,只要能聯繫上這位朋友,一切都會大不一樣。因為這位朋友非常富有,而且為人慷慨。他是個魔術師,總在世界各地巡迴演出,伊曼紐森最後一次聽說他的行蹤,據說他在舊金山。

  我們偶爾聊幾句文學和戲劇,但很快又會談回到伊曼紐森的未來。他告訴我,來非洲之後,那些歐洲老鄉都一個個拋棄了他。

  「你現在確實很艱難,伊曼紐森,我再想不到誰的處境比你更差了。」

  「沒錯,我也這麼想,」他答道,「但最近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或許您還沒有想到:世上這麼多人,總得有人墊底兒才行。」

  他把酒喝光,把杯子推遠一點,說道:「這趟旅程對我來說算是一次豪賭,就是紅與黑[9]吧,我有機會擺脫眼下的麻煩,甚至徹底走出困境。但反過來看,我到了坦噶尼喀沒準兒又會惹上什麼別的麻煩。」

  「你肯定能順利到達坦噶尼喀,沒準兒在路上就能搭上印度人的卡車。」

  「是的,但路上也有獅子,還有馬塞人。」伊曼紐森說道。

  「你信上帝嗎?」我問他。

  「我信,我信。」他答道,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假如我現在說出我心裡的想法,您可能覺得我是個糟糕的懷疑論者。但除了上帝,我絕不相信任何事物。」

  「聽著,伊曼紐森,你身上有錢嗎?」我問。

  「有的,有八毛錢。」

  「這點錢怎麼夠?我家裡從來不放現金,不過法拉那裡可能會有一點。」

  法拉也只有四盧比。

  次日一早,日出之前,我讓僕人先喚醒伊曼紐森,然後給我們做早餐。這一宿我想好了,我打算開車載他走完前十英里。雖然這對伊曼紐森來說也沒有多大差別,因為前面還有八十英里路要他一個人去走,但我不願看到他一走出我的門檻,便立即踏入吉凶未卜的命運,而且我希望自己能夠以某種方式參與到他的命運之中,無論那是悲劇還是喜劇。我給他裝了一袋三明治和煮雞蛋,還拿了一瓶一九零六年的香貝坦葡萄酒,因為他愛喝。我想,這恐怕是他此生最後一飲了。

  伊曼紐森站在晨曦里,就像那種傳說中下葬後鬍鬚還會飛長的屍體。不過伊曼紐森優雅從容地從自己的墳墓里爬了出來,我們乘車前行的這一路上,他都顯得很平靜。過了姆巴加蒂河,我放他下了車。清晨的空氣很涼爽,萬里無雲。他要去的是西南方,我回過頭向東北方眺望,初升的朝陽泛著暗紅色,像煮過頭的蛋黃。再過三四個小時,它就會放出熾熱的白光,暴烈地炙烤著這位浪蕩子的頭頂。

  伊曼紐森對我道了別,向前走了一段,然後又折返回來,再一次向我道了別。我坐在車裡目送他離開,因為我猜他或許希望此時有個觀眾。他那麼愛表演,此時此刻一定意識到了自己正在謝幕,正從舞台上消失,就像從觀眾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離去。伊曼紐森退場的這一刻,難道四周的山巒、荊棘叢和塵土路不該為他的離去感到惆悵,不該變成襯托他離去的布景嗎?

  晨曦的微風吹得他黑色大衣的下擺不住翻飛,酒瓶的頸從側兜里探出來。我覺得心中充滿了愛和感激,就像世間的旅人、遊子、水手、探險家和流浪漢的家人目送他們離去之際所懷有的感情一樣。他走上山頂之後轉過身來,脫下帽子沖我揮了揮,額邊的長髮飄在風裡。

  法拉坐在車裡,問我:「這位老爺要去哪兒?」法拉見我留伊曼紐森在家過了一夜,就稱他為老爺,以示尊重。

  「去坦噶尼喀。」我說。

  「走著去?」他問道。

  「是的。」我說。

  「願真主與他同在!」法拉說道。

  伊曼紐森走後,那一整天我都在惦記著他,不時出門眺望通向坦噶尼喀的那條公路。夜裡十點左右,西南方向傳來一聲獅吼,半小時後又傳來一聲,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坐在一件破舊的黑大衣上面。接下來幾個星期,我四處打聽伊曼紐森的消息,吩咐法拉問問他那些開卡車往返坦噶尼喀的印度朋友,看有沒有誰在路邊遇到他。但沒人知道他的消息。

  半年後,我收到一封從多多馬寄來的掛號信。起初我很詫異,因為我在那兒沒有熟人,拆開之後才知道是伊曼紐森寄來的。信里夾著他當初要離開肯亞的時候從我這裡借的五十盧比,還有法拉借給他的四盧比。除了這筆錢——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能收到這筆錢——伊曼紐森還寫了一封文理清楚、言辭動人的長信。信里說他在多多馬找到了一份酒保的工作,也不知道那裡能有什麼樣的酒吧,反正他的境況正在逐漸好轉。他似乎很有感恩的天賦,當晚農場發生的點點滴滴他都記得很清楚,在信里反覆表示自己在那一晚覺得有摯友相伴。他一五一十地敘述了自己前往坦噶尼喀的經歷,說了馬塞人不少好話。馬塞人在路邊發現了他,就帶他一起走,一路上對他關懷備至。他這一趟幾乎都是跟著馬塞人走下來的,不過也繞了一些路。他給馬塞人講了自己在各個國家的歷險經歷,把他們逗得很開心,最後都捨不得放他離開了。伊曼紐森一句馬塞話也不會說,我猜他多半得像演啞劇一樣把他的漂泊往事比畫出來。

  我想,伊曼紐森在馬塞人那裡找到了庇護,而馬塞人也樂於接納他,這真是再合適不過的安排。因為世間真正的貴族和真正的無產者都深諳悲劇,對他們而言,悲劇是上帝樹立的核心原則,也是生命的基調——一曲小調。在這一方面,他們和一切資產階級截然不同,因為有產階級否認悲劇,不肯容忍它的存在,他們覺得這個詞本身就令人不悅。白人中產階級移民與土著人之間的許多誤解都源自這種認識上的差異。而陰鬱的馬塞人既是貴族,又是無產者,他們一眼就認出這個黑衣裹身的浪蕩子是個悲劇人物;反之,這位悲劇演員也在馬塞人那裡找到了自身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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