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努森

2024-10-09 07:52:20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有時候,歐洲來客漂泊到農場,就像朽木漂入一片靜水,在這裡旋轉、翻騰,有的被重新沖了出去,有的就地解體,沉沒無蹤。

  老努森是丹麥人,來農場的時候就瞎了眼,還生著病,像一頭孤獨的野獸在這裡渡過了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他走路的時候腰彎背駝,仿佛一生的悲慘經歷讓他不堪重負;他來農場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怎麼說話,因為他被命運摧折得已經沒有餘力了。偶爾一開口,那聲音就像野狼和鬣狗的悲嗥。

  不過,等他緩過了那口氣,身上的種種痛苦一度消失無蹤,將熄的灰燼中又飄出了火星。那時他常到我家裡來,向我解釋他如何抵抗自己病態的陰鬱:他總有種乖戾的傾向,認為人生黯淡無光。這種心態必須用理智加以克服,因為外在環境並沒有錯,他不該怨天尤人,只是因為被魔鬼附了身,才讓他變得這麼悲觀——沒錯,悲觀!悲觀厭世!這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有一段時間,農場的經濟情況格外拮据,老努森建議我燒點木炭賣給奈洛比的印度人。他向我保證說燒炭至少能帶來幾千盧比的進項,而且在他的庇佑之下,這事兒絕對能成,因為他在前半生的漂泊中去過瑞典最北部,學了一手高明的燒炭手藝。他還主動提出要把這手技術教給土著人,於是我們就來到森林裡開始了燒炭的新事業。在此期間,我和老努森聊了很多。

  燒木炭是很愉快的工作,其中無疑有某些令人沉醉之處。眾所周知,燒炭工對世界的看法與眾不同,他們很有詩情畫意,也喜歡信口開河,而且身邊常有林中的精靈相伴。最後燒出的木炭也很美麗——燒好開窯之後,炭灰撒落在地上,滑如綢緞、純淨輕盈、永遠不朽,它們是飽經滄桑的黑色小木乃伊。

  拋開燒成的木炭不提,單看燒炭的場面就已無比美妙。燒炭只能以灌木為原料,因為圓木過於粗厚,所以我們不必砍伐大樹,仍然可以保留著頭頂這片枝繁葉茂。在非洲寧靜的樹蔭里,砍下的樹枝如醋栗一般清香;而炭窯散發著酸而腥鹹的氣息,像海風一樣令人心曠神怡。燒炭場上瀰漫著一種戲台上才有的韻味,在赤道以南這片沒有劇院的土地上散發著無窮魅力。錯落有致的炭窯頂端升起淡淡的青煙,儼然舞台的布景,那些烏黑的炭窯就是浪漫歌劇中那些走私犯或軍人的營帳;偶爾還有土著人黝黑的身影悄然穿梭其間。在非洲,只要在森林的灌木叢中清出一塊空地,一定能引來一大群蝴蝶,蝴蝶好像特別喜歡棲在殘樁上。林子裡觸目可及的一切都如此神秘無邪。在這裡,老努森傴僂瘦小的身影與周圍的環境契合得天衣無縫,他手腳麻利地東竄西跑,一頭紅髮忽隱忽現。現在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活計,只聽他時而戲謔嘲笑,時而給幾句鼓勵,像個居心叵測的盲眼老精靈。他對自己的手藝很自信,而且對土著學徒也有出乎意料的耐心。不過我們兩人有時也有分歧。我年少時在巴黎學過繪畫,聽說橄欖木燒出的木炭品質最佳,但老努森卻分辯說橄欖木沒有結節,還以地獄裡的七千魔鬼起誓說,人人都知道萬物之精華就在於結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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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裡有一種特殊的氛圍,能讓老努森暴躁的脾氣舒緩下來。非洲樹木的葉形很精緻,大多呈五指形,當你把森林「掏空」,把樹下茂密的灌木叢清理乾淨,枝葉間漏下的點點光斑令你想到五月里丹麥山毛櫸林中灑落的陽光,那時山毛櫸的葉子要麼剛剛舒展,要麼還未舒展。我把這種相似之處告訴老努森,他聽了很高興,因為他燒炭時始終幻想我們身在丹麥老家,在降臨節[7]的周日來林子裡野餐。老努森還給一株中空的老樹賜名「洛滕堡」,這本是哥本哈根附近一處遊樂場的名字。我在洛滕堡的樹幹深處藏了幾瓶丹麥啤酒,請老努森鑽進去飲用,他勉為其難地表示這真是個不錯的玩笑。

  等到所有炭窯都點上火,我們就坐下來聊天。老努森給我講了自己的人生經歷,還有他在漂泊中的種種奇遇。聊天的時候你只能談論老努森本人,談論那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正直人物——否則你就陷入了他警告過的那種「陰鬱的悲觀」。他確實經歷過不少稀罕事:船隻失事、染上瘟疫;見過一大群顏色難以形容的魚、噴灑的泉眼、海龍捲、三日凌空;交過假仁假義的朋友,遇上過徹頭徹尾的惡棍,也享受過短暫的輝煌;他還見過一蓬黃金雨,不過很快便蒸發殆盡。一種強烈的情緒貫穿著他一生的漂泊,那就是對法律的憎惡,包括對其一切手段與成果的憎惡。他是個天生的刺頭,把每個亡命之徒視為兄弟。英勇的行為在他看來無非就是違法亂紀。他喜歡談論國王與皇室、江湖騙子、侏儒、瘋子的故事,因為他覺得這些人能超脫於法網之外;也喜歡談論那些挑戰法律的罪行、叛亂、陰謀和惡作劇。他對良好公民抱有深深的蔑視,遵紀守法在他眼裡等同於十足的奴性。他甚至連萬有引力定律都瞧不起,也不相信——居然沒有一個心無偏見並且很有魄力的人站出來,把萬有引力定律徹底逆轉,簡直沒有道理!我在砍樹的時候才知道他有這種想法。

  老努森興沖沖地想把自己半生漂泊中識得的人物都裝入我的腦海,尤其是江湖騙子和惡棍。但他從不提起女人的名姓。埃爾西諾[8]的那些甜美少女、世界各地的港口城鎮那些無情的女人,仿佛都已從他的記憶中消失殆盡。但我在交談中還是隱約察覺到他的生命里曾有過一位不知名的女人,只是拿不準她的身份。她可能是老努森的妻子、母親、學校老師,或者第一任僱主的妻子,我暗自稱她為「努森太太」。我覺得她個子不會太高,因為老努森很矮。她是那種總掃男人的興,但又永遠能占到理的女人;她是在枕邊喋喋不休的妻子,是大掃除時的主婦;她會攔阻男人的冒險、給小男孩洗臉,還會把男人桌上的烈酒杯當面搶走;她是法律和秩序的化身,手握絕對的權柄,在這一點上很像索馬利亞女人心中的大母神。但努森太太不會幻想著用愛馴服丈夫,她只跟他講道理、論是非。老努森遇上她的時候想必年紀尚輕、心腸很軟,所以才留下了消除不去的印痕。為了逃離她,他隻身去了海上漂流,因為她厭惡海洋,永遠不會到海上去找他。但他一旦在非洲靠了岸,就再也逃不開她了,直到現在她依然跟在他的身邊。在他狂野的心中,在那蓬灰紅色的頭髮下面,他畏懼她更甚於別的女人,甚至懷疑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努森太太的化身。

  我們的燒炭大計最後沒賺到什麼錢。隔三岔五就有炭窯莫名其妙地起火,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收成化成了一縷輕煙。老努森對我們的失敗耿耿於懷,冥思苦想找原因,最後宣布:除非炭窯附近有足夠的積雪,否則誰也別想燒出炭來。

  老努森還幫我在農場挖了一個池塘。農場的公路經過一片凹陷的草地,草地上有一眼清泉,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打算在泉水下游修一條水壩,把這片草地變成一個池塘。非洲大陸永遠缺水,如果湖修成了,牲畜就能直接在田間飲水,不必再去很遠的河邊。這個念頭日夜縈繞在農場人們的心間,我們聚在一起討論過好多次。等到水壩真的修成了,每個人都自豪不已,覺得達成了一項無比輝煌的成就。水壩長達兩百英尺,老努森對建壩的事非常上心,還教普蘭·辛格編了一個大舀土筐。水壩剛建好的時候常常出問題,因為大壩在漫長的干水期過後十分脆弱,大雨一來就到處決口,連壩身都會被沖走一大半。這種事發生過不止一次,最後又是老努森想出了加固堤壩的好辦法:無論是農場的耕牛還是佃農的牛羊,只要去池塘邊喝水,都得在壩上踩一遍,每頭山羊和綿羊都得為這份偉大的事業出一份力。為此老努森還在堤壩附近和牧童們爆發了幾次激烈的爭吵,因為老努森堅持要牲畜慢慢地走過去,而這些野孩子卻想讓它們撒開蹄子一路狂奔過去。在我的支持下,老努森最終在爭吵中占了上風,於是農場的牛羊便排著長長的隊伍,悠然鎮定地踩過狹窄的堤壩,在蔚藍的天宇下就像被諾亞趕入方舟的動物。老努森腋下夾著拐杖,在一旁給牲口計數,就像建起方舟的諾亞本人,一想到除自己之外別人都免不了被淹死,他就覺得非常得意。

  一段時間之後,池塘越來越寬廣,最深的地方達到七英尺;穿過池塘的那段路也變得風景如畫。後來我們又在下游修了兩條水壩,這樣我們就有了一排池塘,像一串晶瑩剔透的珍珠。它們成了農場生活的中心,塘邊永遠熱熱鬧鬧地圍著一群牲畜和小孩。酷熱的旱季,草原和山中的水窪都乾涸了,於是鳥兒也會來到池邊飲水,有蒼鷺、朱鷺、翠鳥、鵪鶉,還有各種野鴨野鵝。我經常在晚星初現之時到湖邊閒坐,鳥兒也在這時陸續歸巢。水禽的飛行和其他鳥兒不太一樣,它們有明確的目的地,好像在經歷一趟有始有終的旅行——而這些盤旋的泳者在空中飛舞的姿態多麼優美!野鴨在澄鏡般的天空中游弋後,無聲無息地滑入幽暗的水裡,好像天堂中的弓手射出了無數箭鏃。我還在水塘里射殺過一隻鱷魚,想來實在不可思議,它一定是從阿西河跋涉了十二英里才來到這裡的。可是它怎麼知道這片乾涸的土地上突然多了一片池塘?

  第一片池塘圍出來以後,老努森跟我討論過往裡面投放魚苗的想法。非洲有一種肉質鮮美的鱸魚,是非常好的食材,農場今後就能盛產鱸魚的幻想在我們腦中縈繞了很久。但到哪裡去弄魚苗是個大問題,雖然狩獵管理局已經在野外的池塘里投放了魚苗,但一直不准捕撈。老努森偷偷告訴我,有一個池塘,天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只要能找到那裡去,魚苗要多少有多少。他又詳細解釋道,我們可以開車過去,往池塘里投一張漁網,把打上來的魚放在鐵盒和大缸里弄回來,只要記著往裡面加水和水草,魚就不會死。這個計劃讓他興奮不已,向我解釋的時候渾身都在打著哆嗦,後來他還親手編了一張像模像樣的漁網。但隨著去池塘捕魚的日子一天天臨近,這件事在他口中變得越發神秘。老努森堅持說這件事要在月圓之夜進行,而且一定得是臨近午夜的時候。一開始他打算帶上三個年輕僕人一起去,後來減成兩個,又減成一個,而且反覆問我這個僕人是不是絕對可靠。最後又改口說最好我們兩個單獨去。我覺得這事兒行不通,因為單靠我們兩個可沒法把裝滿魚和水的罐子弄上車,但老努森堅持認為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又叮囑說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

  我認識狩獵管理局的人,多少了解一些情況,終於沒忍住問了他一句:「努森啊,你跟我說實話,咱們要撈的魚究竟是誰家的?」老努森聞言一聲沒吭,用老水手慣用的那種方式往地上啐了一口,又抬起一隻腳——鞋上滿是補丁——把痰跡擦掉,轉過身,極其緩慢地走開了,腦袋幾乎垂到了胸口。那時他已經徹底看不見了,每一步都要用拐杖摸索。這一刻他又變成了當初那個一蹶不振的男人,那個無家可歸的逃犯,生活在陰冷消沉的世界裡。而且,他吐痰的那個動作就像在對我下咒,讓我現出原形——我勝利地站在那裡,趿著努森夫人的拖鞋。

  此後,我和老努森兩人都對這項偷魚計劃絕口不提。他去世後過了一段時間,我在狩獵管理局的幫助下往池塘里放了魚苗,它們長得很好,用自己沉默、冷靜而活潑的習性為池塘增添了新的生機。正午時分從池塘邊上走過,總能看到魚兒在水面露著頭,好像一群用黑玻璃做的魚模漂浮在一片粼粼波光之中。要是突然有客人造訪,我就會打發小男僕頓波帶上那支非常簡陋的漁竿,去池塘釣一條兩磅重的鱸魚來待客。

  後來老努森就死在農場的小路上,我發現他以後,便派人向奈洛比警察局報告他的死訊。我本想把他葬在農場,但當晚就有兩個警官載著一口棺材來了農場,要把他的遺體運走。當時正值長雨季前夕,趕上了一場大雷雨,已經下了三英寸的雨水。我們開車穿過路上的亂流和積水,來到老努森的住處。我們把他往車裡抬的時候,頭頂雷霆暴作,好像隆隆的炮火;密密麻麻的閃電從四面八方直劈下來,仿佛玉米田裡高高的穗稈。我們的車胎沒綁防滑鏈,車身一直甩來甩去,幾乎無法穩穩噹噹地開在路面上。如果老努森在天有靈,知道自己從農場謝幕之際是這樣一番情景,想必會覺得很滿意吧。

  後來,我和奈洛比政府為了如何安葬老努森的事產生了分歧,爭執愈演愈烈,我不得不多次進城交涉。這是老努森留給我的遺產:委託我作為他的代理人,對法律展開最後一次攻擊。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是那個「努森夫人」了,而是他生死之交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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