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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庫尤大酋長

2024-10-09 07:52:06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基南胡伊大酋長住在法國天主教堂旁邊的吉庫尤居留地里,在農場東北方向九英里之外。他的治下有十多萬名吉庫尤人。基南胡伊的酋長身份並非世襲而來,多年前英國政府覺得與前一任酋長難以合作,於是直接指派了他。不過他本人倒很有酋長風範,舉止優雅,處事也很精明。

  基南胡伊和我私交很好,幫過我不少忙,我也騎馬到居留地里拜訪過他幾次。他的村子像普通吉庫尤人的村子一樣骯髒雜亂,蒼蠅亂飛,但面積要大得多。酋長的身份讓他享盡齊人之福,村子裡全是他的妻妾,彼此年齡相差極大,有些是牙都掉光的瘦老太婆,活像拄著拐杖的老巫婆;也有不少面如滿月的少婦,眸子如羚羊般美麗,修長的臂和腿上戴著閃亮的銅鐲。基南胡伊子嗣眾多,小孩像蒼蠅一樣成群結隊亂跑;他還有不少已經成年的兒子,戴著花里胡哨的頭飾,趾高氣揚地四處晃蕩,經常惹是生非。基南胡伊有一次自豪地告訴我,他已經有五十五個兒子成了部族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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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酋長偶爾會身披大氅,步行來到我的農場,身後跟著兩三位白髮蒼蒼的長老和幾個已經成了武士的兒子。有時他只是來這裡友好地拜訪,有時是處理完政府的事務順路過來散散心。我專門從陽台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草坪上,他會抽著我送出去的雪茄,在那裡消磨一個下午,麾下的長老和衛士就蹲在周圍的草坪上。我的僕人和佃農一聽說他來了農場,就會一窩蜂地聚過去,說些農場上的稀罕事讓他開心,那場面很像在樹下召開什麼政治會議。基南胡伊在這些場合下有一套獨特的行為方式:每當他覺得討論拖得太久了,他就合上眼,靠在椅背上,任指間的雪茄燃燒,不一會兒呼吸就深重起來,發出有規律的鼾聲。這是一種官方的、顯示權威的小憩,可能是在長老會上養成的習慣。有時我也會讓僕人再搬一把椅子出來,坐在草坪上和他聊天,這時基南胡伊就會把閒雜人等都遣走,以示此刻要談論正經事了。我們相識的時候,基南胡伊的狀態已經不如盛年,看得出歲月對他的消磨。但他在我們私下暢談之際卻表現得無比坦率,經常提出種種風趣的奇思妙想,讓我窺見他心中豐富、大膽、想像力十足的靈魂。他已經把生活都琢磨透了,自有一套堅定的人生理念。

  幾年前的一件事加深了我們的情誼。

  那天他來到我家,但我正在和一個北上路過農場的朋友吃午餐,送走朋友之前抽不出時間招待他。我覺得他在等候的時候肯定想喝上一杯,何況他已經頂著烈日走了這麼久。但我家裡剩下的哪種酒都不夠一杯的量,所以我和朋友就把各種烈酒混在一起,兌成滿滿一杯拿出去給他。我想,酒越烈,基南胡伊喝得就越慢,足夠他打發時間了。我親手把酒端給他,基南胡伊朝我溫和地笑了笑,端起杯子潤了潤唇,然後突然投來深深的一瞥,我從沒見過男人用這樣的眼光看過我。隨後他一仰頭,把一大杯烈酒一飲而盡。

  半小時後,我剛把朋友送走,僕人進來對我說:「基南胡伊死了。」那一刻我感覺悲劇和醜聞在我面前兀立而起,投下一大片墳塋般的陰影。我趕緊跑出去看個究竟。

  基南胡伊面無表情地躺在廚房外面的陰影里,嘴唇和手指都是青紫色的,像屍體一樣冰冷。我感覺自己好像射殺了一頭大象:它本來不緊不慢地在大地上漫步,懷揣著對世間萬事的真知灼見,只因為我一個小小的動作,這隻巨獸便轟然倒下。而且他此刻的模樣簡直尊嚴掃地,吉庫尤人往他身上潑過水,還把他那件猴皮大氅脫了下來。他赤條條地躺在那裡,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動物——好像我就是為了得到他的皮毛當戰利品才把他弄死的。

  我本想讓法拉去請醫生,但車子死活打不著火。基南胡伊的手下懇求我們,不管我們想做什麼,好歹再等一會兒。

  一個小時之後,我懷著沉痛的心情,打算出去問問酋長的情況。僕人又跑了進來:「基南胡伊回家了。」後來我聽說他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把斗篷胡亂往身上一裹就離開了,在手下的簇擁下走了九英里回到自己的村落,一句話也沒說。

  這件事之後,看得出來基南胡伊很承我的情。當時的法律禁止給土著人喝酒,他覺得我為了取悅他,不惜以身犯險。此後他還是會來農場和我們一起抽雪茄,但從來沒提過喝酒的事。如果他開口要酒,我仍然樂意奉上,但我知道他再也不會提出這個要求。

  我派人去基南胡伊的村子送信,向他解釋了槍擊案的來龍去脈,並請他來農場幫我了結這件事。照我的設想,只要把卡尼努提到的母牛和小牛犢判給萬乃納,整件事就能畫上句號。於是我一心盼著基南胡伊快點來,他辦事效率很高,這是人人都期待在朋友身上看到的珍貴品質。

  但就是因為我寫了這封信,本已風平浪靜的案子又起了波折,演化出了一個戲劇性的收場。

  一天下午,我在騎馬回家的途中看到一輛汽車狂飆而來,拐彎的時候幾乎兩輪離地。汽車是猩紅色的,車身鍍了厚厚一層亮鎳。我認出這是美國駐奈洛比領事的車,心裡暗自嘀咕,不知有什麼急事讓領事這樣匆忙地來找我。我在屋後下了馬,法拉迎出來告訴我,基南胡伊大酋長到了。他是開車來的,原來他前一天剛剛從美國領事手裡買下了那輛車。他一直不肯下車,想讓我看看他坐在車裡的樣子。

  基南胡伊筆直地坐在車裡,雕像一般紋絲不動,披著一件藍色的猴皮大氅,頭上戴著吉庫尤人傳統的羊胃小帽。他身形高壯、肩寬膀闊,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多餘的脂肪;他的面容里有一種傲慢:修長的臉盤稜角分明,前額像美洲印第安人一樣往後斜劈過去;他的鼻頭又寬又扁,令人一見難忘,它是基南胡伊整個人的焦點,似乎這副威嚴健壯的軀體只是為了承載這個鼻子才存在。它和象鼻一樣敏銳、謹慎、善於探索,時刻準備著發起進攻或者展開防禦。而大象也像基南胡伊一樣,或許看著沒那麼機靈,但卻有一顆非常高貴的頭顱。

  我對他新買的坐駕讚不絕口,而基南胡伊坐在車裡一言不發,眼皮都沒抬一下。他雙目直視前方,我看到他的側臉很像勳章上的浮雕。我繞到車頭前面,他也跟著轉頭,一直用帝王般的側臉對著我,或許他腦中浮現的畫面正是錢幣上的國王頭像。開車的小伙子是基南胡伊的兒子,一直沒給車子熄火,引擎轟轟作響。等這套儀式結束了,我恭請基南胡伊下車,他莊嚴地整了整堆在身邊的大氅,從車裡邁出來——這一步讓他在歷史中倒退了兩千年,回到為吉庫尤人裁奪正義的身份之中。

  我房子的西牆下有一個石凳,凳前擺了一張石桌,桌面是一扇磨盤。這扇磨盤的來歷說來很令人悲傷:它來自那兩個被謀殺的印度人的磨坊,是磨的上半片。命案發生後,沒有人再敢接手那家磨坊,那台磨也就閒置了很久。我讓人把上半片磨盤搬來放在屋前,當作桌面,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丹麥。之前我聽那兩個印度人說,這座磨盤是從孟買漂洋過海運來的,因為非洲的石質不夠硬,不能用於研磨。磨扇上方刻著圖案,還有幾塊灰褐色的污斑,僕人堅持說那是印度人的血,永遠洗不掉。可以說,這個磨盤桌就是農場的中心,因為我經常在這個桌子後面處理土著人事務。有一年除夕之夜,就是在這個桌子後面,我和丹尼斯·芬奇哈頓看見金星和木星拱衛在新月兩旁,呈現出雙星伴月的奇觀,那一刻如夢似幻,此生我再也沒見過第二次。

  現在,我就坐在石桌後面,左側的長凳上坐著基南胡伊。法拉立在我的右手邊,警惕地觀察著吉庫尤人,他們開始在房子周圍聚集起來,隨著基南胡伊蒞臨農場的消息傳開,來的人越來越多。

  法拉對待肯亞土著人的態度簡直是一種可以欣賞的奇觀。就像馬塞武士的儀容,不是短期內養成的習慣,而是數百年間一代代人慢慢打磨出的產物。造就了這種態度的力量曾在非洲大陸建起了宏偉的石廈,但那些建築在很久之前便已坍塌成灰。

  當你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度,踏上蒙巴薩的土地,你會看到一片泛著淡灰光澤的古老的猴麵包樹,遠望不似陸生植物,而像疏鬆多孔的化石,仿佛巨大的箭石目生物[20]。猴麵包樹下的土地中散落著灰色的斷壁殘垣,那是房屋、宣禮塔和水井的廢墟。這種廢墟沿著海岸一路向北分布,在塔卡溫古、基利菲和拉穆比等城鎮隨處可見。幾個世紀以前,那裡是販運象牙和奴隸的古阿拉伯商人建起的繁華商鎮。

  這些商人熟悉非洲大陸周邊的一切航道,他們的獨桅帆船沿著湛藍的水道劈波斬浪,直抵桑給巴爾[21]的中心市場。很久以前他們就對這些航線了如指掌,那時候,阿拉丁曾把四百個端著珍珠盤的黑奴進獻給蘇丹;而蘇丹夫人曾在丈夫外出狩獵之際與黑奴情人偷歡,並因此被蘇丹處死。

  這些商人發跡後,很可能把自己的妻妾都接到了蒙巴薩和基利菲。他們在泛著白色巨浪的海邊修起了別墅,在花朵如火焰一般盛放的合歡樹下尋歡作樂,而他們派出的遊獵隊則一路深入不毛,爬上非洲高原。

  為什麼不呢?他們已經得到了大筆的財富——那財富來自荒涼險峻的荒野、乾燥灼人的平原、不知名的無水戈壁、生滿荊棘樹的河岸,還有開滿玲瓏野花的黑土地。在這裡,在非洲大陸的屋脊之上,漫遊著一群莊嚴智慧的龐然大物,它們沉思著,不願被人打擾,但抱璧之身引來了跟蹤者:萬德博羅人拉開浸了毒的弓箭,阿拉伯人舉起長柄鑲銀的獵槍。它被射傷,被陷阱捕獲,最終又被棄屍荒野,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修長光滑的象牙。這就是那些富商巨賈在桑給巴爾端坐靜候的東西。

  也是在這裡,一個溫和而羞澀的民族將小塊林地清焚一空,種上了甜馬鈴薯和玉米。他們不擅戰爭、不懂發明,只求不受打擾,但他們卻和象牙一樣在市場上供不應求,成了商販覬覦的目標。

  大大小小的猛禽在此相聚:

  啖人肉之猛禽……

  翔集於此。或丟棄禿顱,

  或停於絞架,拭乾褐喙,

  或立於斷桅,鬆開墨索……[22]

  冷酷縱慾、悍不畏死的阿拉伯人來了,不做生意的時候,他們就投入天文、代數與妻妾的懷抱。與他們同來的有一半阿拉伯血統的兄弟——索馬利亞人,他們魯莽好鬥、節慾但貪婪,雖然血統不純,但信仰無比虔誠。他們忠於先知聖訓更勝過結婚生子,所以生育率很低。斯瓦希里人也來了,他們的身份就是奴隸,本身也有奴性。他們殘忍、好色、偷盜成性,但也幽默、有見識,年紀一大就開始發福。

  再向北方走,這些民族就遇上了非洲高原的本地猛禽——馬塞人。他們沉默寡言,像高瘦的黑影,手執長矛和沉重的盾牌,絕不信任那些雙手染血、準備出賣他們兄弟的陌生人。

  想必這些猛禽曾經齊聚一堂商談過。法拉告訴我,在索馬利亞人還沒把本族女人帶出索馬利蘭的那些日子,索馬利亞小伙子只肯娶馬塞姑娘為妻,其餘部族一概不考慮。不過,怎麼看這都是一種奇怪的同盟。因為索馬利亞人都是虔誠的穆斯林,而馬塞人毫無宗教信仰;索馬利亞人愛乾淨,不辭辛勞地修建沐浴和衛生設施,馬塞人卻很不講衛生;索馬利亞人對新娘的貞操觀念看得極重,但馬塞姑娘的道德感卻很淡漠。法拉向我解釋過箇中原因,他說,馬塞人從來沒有當過奴隸,也不可能被訓練成奴隸,甚至不能坐牢。如果把馬塞人投進監獄,不出三個月他就會死在裡面,於是英國在肯亞立了法,規定不得對馬塞人處以監禁,須以罰金代替。這種面對枷鎖以死相抗的本性,讓馬塞人的地位超然於其他土著民族,可以與外來的移民貴族平起平坐。

  這些鷹隼瞪著血紅的雙眼在天空盤旋,窺伺著地上溫順的齧齒動物。其中,索馬利亞人扮演著一個獨特的角色。他們衝動易怒,不擅長自我管理,不管在哪兒,只要沒有外力干預,各個索馬利亞分支部族之間就會爭鬥、內耗,徒流鮮血。但他們天生是出色的副手,當年那些阿拉伯富商多半就是指派索馬利亞人押送遠征的運輸隊和商隊長途冒險,而他們自己則躲在蒙巴薩享清福。索馬利亞人對待其他土著部族的態度,就像牧羊犬對待綿羊——索馬利亞人齜著利齒,不知疲倦地看守著他們,時刻惦記著:他們會不會撐不到海岸就死掉?會不會半路逃走?索馬利亞人看重金錢、珍惜榮譽,寧可不眠不休也要完成任務,每次遠征歸來必定瘦得皮包骨。

  這種習慣至今深藏於他們的血脈之中。有一陣子,農場爆發了西班牙流感,法拉自己也病得很重,高燒不退,渾身打戰,卻照樣跟著我跑東跑西,給佃農發藥,催著他們把藥服下去。有人告訴他石蠟油是對抗流感的好東西,他就買了來備在農場。他的弟弟阿卜杜萊當時跟我們一起住在農場,也染上了嚴重的流感,讓法拉很擔心。但這種擔憂只是心靈本能的驅使,是微不足道的惦念。而職責、生計、聲譽都與農場的勞工息息相關——是這些事促使這隻奄奄一息的牧羊犬在崗位上恪盡職守。法拉對土著世界發生的事情也很靈通,我不知道他的消息從何而來,因為除了幾位酋長之外,他從來不和吉庫尤人來往。

  這群綿羊則是柔順的吉庫尤人,他們沒有權力,沒有尖牙利爪傍身,在塵世中也沒有庇護者,他們只能依靠恭順的本性忍受命運的摧折,至今依然如此。他們不像馬塞人會在枷鎖下死去,也不像索馬利亞人只要感受到了傷害、欺騙和怠慢就會憤而反抗。哪怕漂泊到了異鄉的土地,哪怕身披重重枷鎖,吉庫尤人也能與上帝為友。他們對自己與迫害者之間的關係有著獨特的認知。他們意識到,迫害者的利益和榮譽與自己息息相關:他們是追逐的對象、貿易的核心,他們是貨物。這群綿羊跋涉在血淚斑斑的長路上,竟然從愚昧麻木的心底萌生出一套「斷尾者」[23]的哲學,並以此嘲笑牧羊人和牧羊犬。「你們白天黑夜都不得安歇。」他們說,「你們吐著舌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夜裡也睡不踏實,白天眼睛幹得刺痛,這一切全都是為了我們。你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我們。你們活著也是為了我們,而不是相反。」有時農場的吉庫尤人還會嬉皮笑臉地去招惹法拉,就像綿羊故意在牧羊犬面前上躥下跳,只是為了讓它站起來跑上幾步。

  法拉和基南胡伊碰面了,這是一隻牧羊犬和一頭老公羊的相遇。法拉裹著紅藍相間的頭巾,穿著阿拉伯式繡花黑坎肩和絲質長袍,站得筆直,那副模樣不輸世界上任何一位有思想、有教養的文明人。而基南胡伊四肢鬆弛地癱坐在石凳上,渾身上下只披了一條猴皮大氅,赤裸裸地,仿佛非洲高原的一方土塊。他們彼此以禮相待,但除非有事相商,否則兩人都會按照某種禮節假裝沒看見對方。

  看著這兩個人,你不難想像他們在一百多年前商談奴隸交易的樣子:法拉要把基南胡伊打算遺棄的部族成員買去當奴隸,但從頭到尾法拉心裡都盤算著一件事,那就是把老酋長這塊肥肉也當成戰利品一起抓走。而基南胡伊對法拉的每一個念頭洞若觀火,談判全程戰戰兢兢,背負著局勢的壓力和內心的恐懼,因為他是這場奴隸交易的核心,他是貨物。

  解決槍擊案糾紛的大會在一片平和的氛圍中召開了。農場的土著人都很高興見到基南胡伊,年長的佃農紛紛上前問候,然後又坐回草地上。人群邊緣坐著的幾個老婦人尖聲向我表示歡迎:「您好,婕麗!」婕麗是個吉庫尤名字,土著老婦都這麼叫我,很小的孩子也跟著這麼叫,但少年和成年男人從來都不叫我婕麗。卡尼努在一大家子的簇擁下出席了會議,像一個突然活轉過來的稻草人,目光灼灼,神色警惕。萬乃納和他的母親也來了,坐在離人群稍遠一些的地方。

  我一字一句地鄭重宣布:卡尼努和萬乃納之間的糾紛已經了結,判決已經寫在紙上,請基南胡伊酋長出席就是為了做個見證。卡尼努將賠給萬乃納一頭母牛和一隻小母犢,然後這個案子就到此為止,再拖下去誰也受不了。

  我們事先和卡尼努與萬乃納溝通過,卡尼努按照指示準備好了母牛和牛犢。而萬乃納的行為總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一隻從土裡鑽出來的鼴鼠,給人的感覺也像鼴鼠那麼軟弱可欺。

  我讀完協議,吩咐卡尼努把牛牽來。卡尼努站起身,沖他兩個兒子上下揮了好一陣胳膊,他們從僕人的茅草屋後面把牛牽了過來。人群讓出一個缺口,母牛和小牛被慢慢牽到會場中央。

  此刻,會場的氣氛陡然一變,仿佛暴風雨在地平線處匯聚,迅速覆蓋了天頂。

  在吉庫尤人眼裡,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帶著牛犢的母牛更重要、更迷人了。他們對牲畜的迷戀是熊熊燃燒的熔爐,無論是流血的紛爭、巫術、愛欲,還是白人世界的種種新奇玩意兒,一靠近這團烈火就立刻蒸發殆盡。火焰里散發著石器時代的氣息,就像燧石敲打出的火苗。

  萬乃納的母親突然長聲悲號起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朝母牛點來點去。萬乃納也跟著嚷嚷起來,但聲音支離破碎,好像有人借著他的嘴在說話。他喊得震天響,說他不要這隻母牛,它是萬乃納那群牲口裡最老的一隻,這隻小牛肯定是最後一胎,它以後再也生不出小牛了。

  卡尼努一家子也狂怒地叫嚷起來,打斷了萬乃納,七嘴八舌地羅列出這頭母牛的一串優點,語調中蘊含著極大的痛苦和悲憤。

  土著人一旦聽見有人議論母牛和牛犢就沒辦法保持沉默,人人爭相發表意見。老頭子氣喘吁吁地拽著彼此的胳膊使勁搖晃,把自己對兩頭牛的褒貶一股腦兒都講出來。他們的老伴也在一旁尖聲附和,好像一曲多聲部的和聲。年輕人互相低聲拋出簡短尖刻的評價。不過兩三分鐘,我家附近這塊空地就喧鬧得好像開了鍋。

  我朝法拉看去,他剛好也在看著我,但表情似乎在夢遊。索馬利亞人養牲畜賣牲畜,對牲畜了如指掌,我覺得他簡直像一柄半出鞘的利劍,下一秒就要殺入紛爭中左劈右砍。卡尼努投給我一個溺水者呼救的眼神,但最終還是被洪流捲走。我看看那頭母牛,它通體灰毛,牛角彎曲弧度很大,她在自己掀起的風暴中央耐心地站著。所有人都在沖她指指點點,她居然開始舔舐身邊的小牛犢。她的確有幾分老態了,我想。

  最終我把目光投向了基南胡伊。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正眼看過這頭母牛。因為在我盯著他的時候,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我家附近突然多出了一尊無智無覺的雕像。他以側臉對著吵鬧的人群,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這樣的輪廓多麼符合一個王者的形象。土著人都具備讓自己在瞬間化為死物的天賦。我覺得基南胡伊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會給眼前的局勢火上澆油,所以他一直靜靜坐在那裡鎮著他們,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

  激動漸漸平息,人們也不再叫嚷,開始用日常的口氣交談,最後相繼沉默下來。萬乃納的母親自以為無人注意到她,拄著手杖往前挪了幾步,仔細打量著這頭母牛。法拉也平靜下來,回歸了文明世界,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塵埃落定之後,我們讓糾紛雙方來到石桌前面,用拇指蘸著大車的潤滑油在協議上按手印。萬乃納極不情願地照做了,手指接觸紙張的時候還低低地嗚咽了一聲,仿佛被紙面燙了一下。協議是這樣寫的:

  該協議於今日(九月二十六日)在恩貢簽訂,協議雙方為:萬乃納·瓦·拜姆,以及卡尼努·瓦·穆圖里。基南胡伊大酋長在場作為見證人。

  協議規定:卡尼努應賠償萬乃納一頭母牛和一頭小母犢,付與萬乃納之子萬揚格里,即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被卡尼努之子卡勃羅開槍誤傷的男孩。該母牛和小母犢將成為萬揚格里的財產。

  賠付完成後,此案徹底了結。任何人不得再提起此事。

  恩貢,九月二十六日。

  萬乃納 手印。

  卡尼努 手印。

  宣讀協議之時本人在場。

  基南胡伊酋長 手印。

  母牛及小母犢移交萬乃納之時本人在場。

  男爵夫人 布里克森。

  [1]赫蒂徹(Khadijah, 555—620)是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第一任妻子,人稱「信士之母」,曾是麥加著名的富孀。穆罕默德與赫蒂徹結婚前,曾在她手下運營駱駝商隊,此處的「趕駝人」即指代先知穆罕默德。

  [2]他施(Tarshish),泛指遠方的富庶國度,據《歷代志下》9:21記載:所羅門王有一支往返他施的船隊,每三年一次運來金銀、象牙、猿猴和孔雀。

  [3]《約伯記》5:18。

  [4]果阿:印度西南部的一個邦,1961年之前為葡萄牙殖民地。

  [5]引自雪萊悲劇《萱箕》(Cenci)第二幕。

  [6]古代巫術認為,蠟像或鉛像以敵人的名字受洗之後,就產生了通靈的效果。一旦這些雕像遭到損毀,敵人就會受到傷害。現在流行於非洲西部的巫毒教(Voodoo)仍然保留了這種儀式。

  [7]某些伊斯蘭國家的舊俗規定,只有去過麥加朝聖的穆斯林才能戴綠色頭巾。

  [8]奧丁(Odin)是北歐神話中的主神,相傳曾用一隻眼換得喝一口智慧之泉的機會,自此便能窺破世間萬物的奧秘。

  [9]據《民數記》21:4—9記載:摩西帶領百姓前往上帝賜予的應許之地,途中百姓雖受神跡看護,仍然抱怨不已,於是耶和華讓火蛇咬他們。摩西為百姓求情,耶和華就讓摩西用銅製作一條火蛇掛在杆上,凡被火蛇咬的,一望這銅蛇,就可以救命。

  [10]不列顛治世(Pax Britannica):1815—1914年大英帝國達到全盛,有「日不落帝國」之稱,整個歐洲在英國的霸權下維持了一個世紀的和平。

  [11]一戰期間英國在肯亞成立的軍事組織,主要負責運輸與後勤工作,以協助英軍抵抗德軍。據估算,運輸軍團在東非地區徵募的原住民超過四十萬人。

  [12]20世紀初非洲梅毒流行,晚期的症狀包括喪失生育能力。馬塞女性染病率極高,普遍不能生育,族群幾乎無法繁衍。

  [13]薩賓人是生活在亞平寧半島的一個部族,據羅馬神話所載,羅馬人曾劫掠大批薩賓婦女為妻,多年後薩賓人進攻羅馬進行報復,但已為人妻、為人母的薩賓婦女抱著兒女出現在戰場上,奮不顧身地阻止了親人之間的戰爭。

  [14]肯亞的涅里郡。

  [15]《創世記》2:7。

  [16]《約翰福音》1:14。

  [17]《雅各書》1:17。

  [18]烏拉卡與拉斯卡拉是德國詩人海涅的諷刺長詩《阿塔·特羅爾:一個仲夏夜的夢》(Atta Troll: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中的一對母子。烏拉卡是一位女巫,幫助兒子拉斯卡拉設下陷阱,捕殺了巨熊阿塔·特羅爾。

  [19]《希伯來書》13:14:「我們在這裡本沒有長存的城,乃是尋求那將來的城。」

  [20]箭石目生物是一種生活在泥盆紀至白堊紀之間的海生無脊椎生物,形似烏賊。

  [21]桑給巴爾群島位於東非,由兩個主島和很多小島組成,歷史上曾與阿拉伯世界有活躍的貿易往來,並因此積累了大量財富,形成了城邦國家。1964年與坦噶尼喀合併組成坦尚尼亞。

  [22]引自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詩集《歷代傳說》(La legende des siecles)。

  [23]為綿羊斷尾是畜牧業的常規行為,斷尾後更有利於羊羔育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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