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揚格里
2024-10-09 07:52:03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那次卡亞馬會議之後,我到奈洛比辦事,順路去土著醫院探望萬揚格里。
我農場上有很多佃戶,每時每刻幾乎都有農場的病人在這裡住院,所以我就成了土著醫院的常客,與護士長和護工處得很熟。我從來沒見過誰的臉上塗的脂粉比護士長還厚,她戴著一頂白色的護士帽,臉盤寬闊,很像商店裡賣的那種叫「卡汀卡」的俄羅斯套娃,你把它從中間擰開,裡面還有一個娃娃,再把這個娃娃擰開,裡面又有一個更小的娃娃。她是個親切又能幹的護士長,和卡汀卡流露出來的那種氣質一模一樣。星期四是醫院打掃通風的日子,護工會把病床全部移到庭院裡的空地上,這是醫院裡的歡樂時光。從庭院望出去,風景極美,近處是乾燥的阿西平原,遠處是青翠的多尼約撒布克山和連綿的穆阿山脈。我看到農場裡的吉庫尤老太婆蓋著白被單躺在病床上,這幅畫面非常奇特,仿佛一頭筋疲力盡的老騾子或者其他什麼任勞任怨的馱獸躺在那裡。她們也會沖我自嘲地笑笑,但笑容里滿是酸楚,因為土著人都害怕醫院——要是老騾子會笑,大概也就是這副表情。
我第一次到醫院見到萬揚格里,這孩子嚇得魂飛魄散,渾身打戰。我猜他也許覺得自己不如死了的好。醫院裡的一切都讓他驚恐不已,我陪著他的時候,他一直縮在繃帶里哆嗦個不停,哭著求我帶他回農場。
一個星期之後我又來了醫院,萬揚格里已經鎮定下來,神態自若地迎接了我。其實他很開心能見到我,護工說他這幾天等我等得心焦,因為他終於可以含著管子,堅定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前一天他已經被醫生弄死了一次,過幾天還得再死一次。
萬揚格里的主治醫生在法國當過戰地醫生,修補過不少人的面容;給萬揚格里整容著實讓他費了一番工夫,不過最後的效果很不錯。他在這孩子面部的殘骨上安了一條金屬帶,作為「下頜骨」,然後把被槍彈撕碎的肌肉縫起來,做成一個類似下巴的結構。萬揚格里告訴我,醫生甚至還從他肩膀上取下了一小塊皮膚,以縫補他千瘡百孔的下顎。治療接近尾聲時,繃帶解下來,這孩子已經容貌大變,因為少了個下巴,看起來很古怪,仿佛蜥蜴的腦袋。不過,他終於可以正常地進食和說話了,雖然多少有點口齒不清。這段治療持續了好幾個月。那次我去看望萬揚格里的時候,他向我要糖吃,所以我以後再去看他,總是用白紙包上幾勺糖。
但凡土著人進了醫院,除非是被未知的恐懼嚇傻了,否則必定會哀號不止、大發牢騷,想出各種逃跑的詭計——死亡也算一種,土著人不怕死。歐洲人大費周章地建起了醫院,配備好醫療設施,兢兢業業地治病救人,但想把土著病人拖進醫院又不知道要費多少心思,他們心酸地抱怨說土著人不懂感恩,無論受你多少恩惠都無動於衷。
土著人的這種心理讓白人又惱火又沮喪。你怎麼對待他們都沒區別,雖然你為他們做不了多少事,但所做的一切都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回音。他們對你既無感激,也無惡意,哪怕想讓他們憎惡你都不成。這一切實在令人不安,他們似乎把你的個體存在一筆抹殺,再強加給你一個不能選擇的角色:仿佛你是一種自然現象,就像天氣。
在這一點上,索馬利亞移民又和肯亞土著不同,你的一舉一動都會給他們造成極大的影響。這些沙漠中的居民性如烈火、行事一絲不苟,對你的一切行為都會有所反應——多半是覺得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索馬利亞人懂得感恩,但也會記恨。你給予的恩惠、冒犯或怠慢都會永久銘刻在他們心間。索馬利亞人也是恪守戒律的穆斯林,就像所有穆斯林一樣,自有一套評判人的道德準則。與索馬利亞人相處,你可以在片刻間樹立威信,但也可能將其毀於一旦。
馬塞人的個性在諸多土著部落里獨樹一幟。他們記得你的好,也會感激你,但他們終究會對你心存怨恨——馬塞人對一切異族人都懷著怨恨,也許只有等到這個部落徹底衰亡之日才能消泯。
但吉庫尤人、阿坎巴人或卡維朗多人對人沒有成見,也不曉得什麼道德準則。他們覺得大多數人本來就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不管你做什麼,他們也不會大驚小怪。這麼說吧,如果有個吉庫尤人對你的言行很在意,那麼他不是個可憐蟲,就是個心理變態。吉庫尤人只會像觀測天象一樣觀察著你的行為,這是他們本性和部族傳統使然。他們從不輕易評判,但他們的觀察力很敏銳。他們把平日裡對你的觀察歸納成一個整體印象,這就是你在土著世界的美名或者惡名。
由此看來,其實歐洲的貧苦人和吉庫尤人很像,他們也不會評判你的言行,只會歸納你的為人。他們對你的愛戴和尊敬如同信眾對上帝的崇拜,這種崇拜與你的行為完全無關——不是因為你為他們做了什麼,而是因為你是誰。
這一天我在醫院閒逛,看到三個新來的病人,喉嚨都包著繃帶。其中一個是成年男人,皮膚極黑,腦袋上鬚髮茂盛,另兩個還是孩子。負責這間病房的是個駝背護工,非常健談,喜歡把醫院裡各種稀奇古怪的經歷講給我聽。他見我在這幾個人的病床前停了腳,就主動走過來給我講他們的故事。
三個病號都是努比亞人,在肯亞黑人軍隊「英王非洲步槍團」的軍樂隊裡服役。兩個男孩是鼓手,那個男人是號手。號手一輩子專好與人爭吵,而且和其他土著人一樣,一吵起來就喪失理智。這一次,他先是拿著槍對著營房左右掃射,彈匣打空之後,又把兩個男孩關進自己住的鐵皮小屋裡,使勁割兩個孩子的喉嚨,割完了又割自己的。護工很遺憾地表示,我沒看到上周他們入院時渾身浴血的樣子,誰看誰都以為他們死定了。不過現在三個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這場慘劇的兇手也恢復了理智。
床上的三個病人全神貫注地聽著,不時打斷講述,糾正一些細節。兩個男孩說話還很困難,每每朝中間的病床轉過頭,向兇手本人求證,蠻有把握地覺得他會幫我更清楚地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你當時有沒有口吐白沫?有沒有尖叫?」他們問道,「你說沒說過要把我們剁成螞蚱那麼大的肉塊?」
屠夫沉痛地應著:「有的,有的。」
偶爾我會在奈洛比待上半天,有時是為了參加商務會談,有時是因為從海岸來的郵車晚點了,而車上有一封歐洲來信。這些時候我無事可做,就會開車到土著醫院載上幾個康復期的病人兜兜風。萬揚格里住院期間,當地總督愛德華·諾西勳爵打算往倫敦動物園送幾隻幼獅,暫時把它們關在總督府大院的鐵籠里。這幾隻獅子對醫院裡的土著病人有絕大的吸引力,人人都想讓我帶他們去一飽眼福。我答應這三個樂手,只要他們身體吃得消,就帶他們去看獅子,但必須三人一起去,否則誰也去不成。號手康復得最慢,等他恢復得差不多了,有一個男孩早就出院了。他每天都會到醫院打聽號手的身體情況,生怕自己趕不上這趟觀獅之旅。有天下午我在醫院外邊碰到他,他告訴我號手仍然頭疼得厲害,要說這也難怪,畢竟他的腦袋裡面曾經塞滿惡魔。
最後,他們三個一起來了,站在獅籠前面陷入沉思。一頭幼獅被長久的瞪視所激怒,突然長身而起,發出一聲短促的咆哮。圍觀的三人都渾身一抖,最小的男孩嚇得藏到號手身後。返程途中,他對號手說:「那頭獅子和你一樣,惡狠狠的!」
在此期間,萬揚格里的案子一直在農場擱置著。他家裡偶爾會來人詢問他的康復情況,但除了他的小弟弟,其他人似乎都不敢去探望他。卡尼努也會在深夜來我家附近徘徊,想刺探這孩子的情況,好像一隻前來偵查的老獾。有時法拉和我會私下揣測他的痛苦,再把這種痛苦換算成羊的數量。
槍擊案過後兩個月左右,法拉又向我報告了案情的新進展。
他一般會在我吃飯的時候走進來,筆直地立在餐桌對面,準備開示我的無知。法拉的英語和法語都很流利,但有一些獨特的訛誤始終改不過來,比如應該說「除了」的地方,他總會說成「除非」——「所有母牛都回家了,除非那隻灰牛。」但我一直沒有糾正他,而是在交談中也採用同樣的表達。他面容篤定、神情凜然,但起頭敘述的方式往往不太清楚:「姆薩布,此事與卡勃羅有關。」這算是一種固定的套路了,我沒有接話,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法拉停了一會兒,又把話頭撿起來:「姆薩布,您以為卡勃羅死了,被鬣狗吃了。但他沒死,他在馬塞人那裡。」
我半信半疑,問他怎麼知道。他說:「哦,我知道的。卡尼努向馬塞人嫁了那麼多女兒。除非馬塞人,卡勃羅覺得沒人能幫他,所以就跑到了姐夫家裡。他確實吃了不少苦頭,有一次還在樹上坐了一宿,樹下圍了一圈鬣狗。現在他和馬塞人生活在一起。有個很有錢的馬塞老頭兒,養了幾百頭牛,但就是沒有兒子,所以他想收養卡勃羅。卡尼努對這些事心知肚明,早就和那個馬塞老頭兒談過好多次了。但他不敢告訴您,他覺得如果讓白人知道了,卡勃羅就會被送到奈洛比吊死。」
法拉談到吉庫尤人的口吻總是很傲慢。「馬塞女人生不出孩子,」他說,「能收養吉庫尤小孩把她們高興壞了。她們偷了不知道多少小孩。不過,這個卡勃羅——」他繼續說道,「長大以後還是得回農場來。他不會樂意像馬塞人那樣四處漂泊。吉庫尤人太懶了,過不慣那種日子。」
農場的人都發覺一河之隔的馬塞部落一年比一年人少,整個族群的悲劇已經近在眼前。他們是被禁止作戰的武士;是剪去了利爪、束手待斃的雄獅。他們是被去了勢的民族:長矛被沒收了,連巨大華美的盾牌也保不住,居留地里的獅子現在都敢追捕他們的畜群。有一次,我讓人把農場裡的三隻小公牛閹掉,好讓它們溫馴點兒,以後可以耕地和拉車。閹割後的三隻小牛關在磨坊大院裡,被半夜循著血腥味找來的鬣狗咬死了。我想馬塞人的命運也多半如此。
「卡尼努的妻子很悲痛,」法拉說,「因為她要好多年都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我沒派人去找卡尼努,因為我還拿不準法拉的話是否可信。等到卡尼努又來我家附近轉悠,我出門攔下他,問道:「卡尼努,卡勃羅還活著嗎?他是不是和馬塞人在一起?」你永遠沒法打土著人一個措手不及,他們對你的一言一行早有準備。卡尼努聞言立即為他失去的兒子痛哭失聲。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再一次說道:「卡尼努,把卡勃羅帶回來吧,他不會被吊死的。他的母親可以把兒子留在身邊,一起在農場生活。」卡尼努仍舊悲傷不已,但他一定聽到了那個不祥的字眼「吊死」,他的哀號轉成了深沉的悲鳴,開始滔滔不絕地描述卡勃羅以後本該如何有出息,他又如何在所有兒女中最偏愛這個兒子。
卡尼努兒孫成群,他的村子離我家不遠,所以我總能看到他的孩子在附近轉悠。其中有個名叫西朗加的小男孩,是卡尼努嫁到馬塞族的某個女兒生的,後來被她帶回了農場。混雜的血統賦予了西朗加格外奇異的生命力,讓他變成了一個「非人」的存在,如同農場裡的一團火焰、一隻夜鳥、一隻小小的精靈。但他有癲癇病,別的孩子都怕他,把他攆跑,不和他一起玩,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惡魔」。我把他放到屋裡當僕人,他身上有病,幹不了活,但他出色地扮演了我身邊的弄臣和小丑的角色,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像個沒有片刻安分的小影子。卡尼努知道我很喜愛這個孩子,經常報以祖父式的慈祥微笑,此刻更是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極力宣稱,寧願讓西朗加被獵豹吃掉十回,也不願失去卡勃羅。既然卡勃羅已經不在人世,那麼讓西朗加也走吧,反正他已經無所謂了——只有卡勃羅才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心頭肉!
如果卡勃羅真的死了,整件事就相當於大衛王哀悼自己的愛子押沙龍,是一樁徹徹底底的悲劇。但如果卡勃羅還活著,藏匿在馬塞人那裡,那麼這就不只是一場悲劇,更是一場抗爭——無論是抗爭還是奔逃,都是為了保全孩子的性命。
我在草原上見過瞪羚的這種小把戲,如果你無意中走近了瞪羚幼崽的藏身之處,就會欣賞到這番表演:母羚羊突然在你面前跳起舞來,又蹦又跳地向你靠近,裝出一瘸一拐的樣子,這一切都是為了把你的注意力從幼崽的身邊引開。突然間,你在馬蹄前方發現了它的幼崽,它還不會行走,小腦袋平攤在草叢裡,為了保命而伏得低低的。而它的母親正在為了掩護它而奮力起舞。鳥類護雛的時候也是這樣:不斷扑打著雙翅,甚至惟妙惟肖地裝出負傷的模樣,在地上艱難地拖著折斷的翅膀。
眼下我就在欣賞卡尼努的表演。當這個吉庫尤老頭兒想到兒子的性命危在旦夕,竟然從心中激發出了如此溫情和雀躍的一面。他跳得渾身的骨節嘎吱作響,甚至不惜改換性別,現出一副類似於老太婆、母雞或者雌獅的模樣——這番表演顯然是母性的行為。他的表演滑稽可笑,但也令人肅然起敬,就像公鴕鳥接替母鴕鳥孵蛋一樣。面對此情此景,沒有哪個女人能不為之感動。
「卡尼努,」我對他說,「如果卡勃羅想回農場,他隨時都可以回來,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不過,到時你必須親自把他帶來見我。」卡尼努突然陷入了沉默,低下頭,傷心地離開了,仿佛剛剛失去了世上最後一個朋友。
這件事的後續,我不妨在這裡一併陳述:卡尼努把我的話聽進去了,而且也照辦了。五年之後,我幾乎把整件事忘了個乾淨,他卻突然通過法拉向我求見。我見他站在屋外,重心壓在一條腿上,表情十分沉靜,但我知道他心裡其實很忐忑。他賠著笑向我問好,說:「卡勃羅回來了。」那時我已學會了停頓的藝術,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這位吉庫尤老人察覺到沉默中的分量,換了一條支撐腿,眼皮顫起來,又重複了一遍:「我的兒子卡勃羅,回到農場了。」我問:「他是從馬塞人那邊回來的?」我一開口,卡尼努就認為我和他已經達成了和解,雖然還沒笑出來,但滿臉狡黠的細紋已經聚了起來,隨時都能綻出一個笑容:「沒錯,姆薩布,沒錯,他從馬塞人那裡回來了——他是回來為您效勞的。」這五年間,肯亞政府實施了人口登記制度,國內每個土著人都要接受登記,所以我們必須從奈洛比請一名警官來給卡勃羅登記,他才有資格在農場合法居留。卡尼努和我約好了登記的日子。
登記那天,卡尼努父子很早就趕到了,比警官早到很久。卡尼努樂呵呵地把卡勃羅介紹給我,但其實他心裡有點懼怕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這種感受其實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馬塞人從農場帶走了一隻小羊羔,卻還回了一隻精壯的獵豹。卡勃羅肯定有馬塞人的血統,否則光憑這幾年生活上的薰陶和馬塞人的教導,不可能產生如此脫胎換骨的效果。他站在那兒,從頭到腳活脫脫一個馬塞人。
馬塞武士的形象讓人賞心悅目。這些聰明伶俐的小伙子把我們所謂的「瀟灑」風度表現得淋漓盡致,雖然外表看似狂放不羈,但他們的內心忠於本性、秉持著一貫的理想。他們的風采不是惺惺作態,也不是對異國完美儀態的效仿,而是從內而外自然生發出來的,是血統與民族歷史的體現。他們的武器和飾物也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如鹿角也是牡鹿身體的一部分。
卡勃羅留著馬塞人的髮型:長發用綁帶結成粗大的辮子,額上扎了一條皮繩。他還學會了馬塞人的頭部姿態,下巴往前抻著,像是把自己那張陰鬱傲慢的面孔盛在盤子裡,端到你的面前。他也有了馬塞武士那種冷峻、漠然而又桀驁不馴的神態,讓他成為別人沉思的對象,像一尊任人觀賞的雕塑,而它本身卻對世界一無所見。
年輕的馬塞武士以牲畜的奶和血為食,這種獨特的飲食習慣讓他們的皮膚絲滑如錦緞。他們顴骨高聳,頜骨前凸很明顯,光潔飽滿的面部沒有一絲皺紋和坑窪。黯淡冷漠的眼珠深藏在眼窩之中,像兩顆鑲在馬賽克上的黑石子——馬塞武士的容貌都和馬賽克圖案有幾分相似。他們的頸肌高高隆起,勾勒出一條不祥的曲線,宛如一條發怒的眼鏡蛇,或者像公豹子和鬥牛的脖頸,散發出濃濃的雄性氣息,宣告著他們要向世上的一切事物宣戰——除了女人。與光滑飽滿的臉頰、壯碩的脖頸、渾圓寬闊的肩膀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纖細得驚人的腰和臀、精瘦的大腿和膝蓋,還有修長筆直、筋腱發達的小腿——上下身的反差如此鮮明,反而形成了一種別樣的和諧,讓馬塞武士看起來像是經受了嚴苛訓練的猛獸,對錢財和美食有著永無饜足的貪念。
馬塞人的步態很僵硬,纖瘦的雙腳交替擺動,後腳永遠筆直地換到另一隻腳的正前方。但他們的胳膊、腰肢和雙手卻非常靈活。馬塞青年放開弓弦的那一瞬間,你似乎能聽到他修長手腕里的筋腱正與凌空的箭矢一起鳴唱。
奈洛比來的警官很年輕,剛從英國調來沒多久,滿腔工作熱情。他的斯瓦希里語說得太好了,我和卡尼努反而聽不明白。他對這樁陳年舊案極有興趣,再三向卡尼努盤問這個吉庫尤少年逃入叢林的詳情,然後對我說,他覺得對卡尼努的懲罰非常荒唐,案子應該報到奈洛比去審。我說:「要是這麼辦,你和我都得為這個案子搭上很多年。」他很客氣地表示,這是伸張正義之必要,不應該考慮時間成本的問題。卡尼努聞言直盯著我,那一刻他還以為被我算計了。但後來我們發現案子早過了上訴期,沒必要多此一舉,只要按照常規程序把卡勃羅登記成農場常住人口就行了。
不過,以上這一切都是在很久以後才發生的事。卡勃羅隨馬塞人漂泊了整整五年,農場的人都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這期間卡尼努也經歷了不少磨難。這件案子了結之前,各種力量輪番施加在他的身上,幾乎把他摧折成了齏粉。
我對這些事了解得並不多,一是因為它們本身就見不得光,二是因為那段時間我自己遇到了很多煩心事,無心關注卡尼努的命運。農場的日常事務在我腦海中都成了渺遠的背景,好像從農場眺望吉力馬札羅山,山頭時隱時現。土著人溫和寬厚地包容了我的心不在焉,好像我真的從他們的生活里隱去了,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後來他們提起這段日子發生的事,總要說明那是我不在農場的時候發生的事:「你跟白人在一起的時候,那棵大樹倒了。我的孩子死了。」
萬揚格里康復到可以出院之後,我把他接回了農場。此後我只是偶爾在土著人的舞會或草原上才能見到他。
他回家之後沒幾天,他的父親萬乃納和祖母就登門拜訪。萬乃納身材矮胖,這在普遍瘦削的吉庫尤人中是很罕見的體形。他留了一叢稀疏的鬍子,還有個奇怪的習慣:不肯正眼看人,像個精神上的穴居者,生怕被人打擾。跟萬乃納一起來的還有他的母親,一個老態龍鐘的吉庫尤婦女。
土著婦女有剃光頭的習慣,又小又圓的頭骨裸露著,像一粒粒黑堅果。有意思的是,你很快就會接受這種習俗,覺得光頭才是女人味的特徵,留了頭髮的女人反而像長了鬍鬚一樣不雅觀。但萬乃納的老母親卻在皺巴巴的頭頂留了一小撮白頭髮,像個鬍子拉碴的男人,給人一种放盪而不修邊幅的感覺。她拄著拐棍不吭聲,聽憑萬乃納說話,但她的沉默卻火花四濺。這個老太太的身上洋溢著一股粗獷的生命力,可惜一丁點兒都沒傳到兒子身上。這一對母子其實就是烏卡拉和拉斯卡拉[18]的關係,只是我後來才看明白這一點。
他們一路蹣跚走到我家,為的是和和氣氣跟我商量一件事。萬揚格里的父親說兒子嚼不動玉米,他們又是窮苦人,家裡沒有麵粉,也沒有奶牛能擠奶,問我能不能在萬揚格里的案子了結之前,把自家牛群擠的奶賞給萬揚格里一點,否則他們真不知道在得到賠償之前拿什麼來養活這個孩子。當時法拉剛好在奈洛比處理一樁索馬利亞部族的內部糾紛,沒在農場,所以我就自己拿了主意,允許萬揚格里每天來拿一瓶本地奶牛擠出來的奶。我把這件事交代給僕人,但奇怪的是,僕人似乎對這種安排有幾分抗拒,甚至有些慌亂。
兩三個星期以後,卡尼努突然在一天夜裡找上門來。那時我剛吃完晚飯,正在爐火旁看書,一抬頭忽然發現他站在屋子裡。土著人一般喜歡在室外交談,當我看到卡尼努把身後的門掩上,就知道這次談話必然非同尋常。我首先注意到平日裡巧舌如簧的卡尼努突然啞了,好像被人割了舌頭,這讓我無比驚訝。他人就站在屋裡,但屋裡卻一片死寂。這個高大健碩的老人在這一刻顯得無比衰弱,全靠拐杖支撐著身子的重量,斗篷底下似乎空無一物。他的眼神像死人一樣黯淡無光,不住地用舌頭潤著乾燥的雙唇。
最後他終於開了口,卻只是遲緩、絕望地對我說,他覺得情況很糟。片刻後又含糊地補充了幾句,像是突然想起了無關緊要的細節:他已經賠了萬乃納十隻羊,現在萬乃納又向他索要一頭母牛和一隻小牛,他也打算照樣賠給他。我問他,判決還沒下來,為什麼急著賠償。他沒有回答,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那天晚上的卡尼努像一名旅人、一名朝聖者,沒有長存的城[19]。他好像只是路過我家,給我通報了一個消息,然後就要自顧自地奔赴前路。我想了想,覺得他多半是生了病,於是說明天會送他去醫院。他聽到這話後向我投來短促而痛苦的一瞥:老滑頭這次可是被人狠狠地嘲弄了一次。不過,卡尼努轉身離開之前,還做了個奇特的舉動——抬起手背擦了擦臉,似乎在拭淚。卡尼努居然流了眼淚!這本來就像朝聖者杖頭開花一樣稀罕,但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沒有用眼淚為自己謀取點什麼。我真想知道在我心神不屬的日子裡,農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卡尼努離開後,我讓人叫來法拉一問究竟。
有時候我問起土著人的事,法拉就會擺出一副厭惡的表情,好像覺得這些事太低級,不值得他費神思考,更入不了我的耳。這一次他也是勉強才同意給我講講,但自始至終他的眼神都從我身上越過,投向窗外的漫天繁星。原來,讓卡尼努失魂落魄的人正是萬乃納的母親,這個老太婆會施巫術,給卡尼努下了咒。
「可是,法拉,」我說,「卡尼努都一大把年紀了,他這麼精明,難道還相信什麼咒語?」
法拉緩緩說道:「姆薩布,這可不一定,我覺得這個吉庫尤老太太確實會巫術。」
老太太警告過卡尼努,讓他趁早把牛賠給萬乃納,不然就讓他走著瞧。現在卡尼努的母牛一隻接一隻都瞎了眼,卡尼努肝腸寸斷,仿佛古代的受刑者在刑具逐漸增大的壓力下筋斷骨折。
法拉用一種既漠然又擔憂的口吻談起吉庫尤人的巫術,好像在談論農場裡流行的口蹄疫。我們自己染不上這種病,但它能折損我們的牲畜。
那一晚我枯坐良久,反覆思索農場的巫術事件。起先只覺出它的醜惡,像是從老墳里跑出來的什麼東西,把鼻子壓在我的窗玻璃上。河下游不遠處傳來鬣狗的嗥叫,我突然想起吉庫尤文化里的狼人傳說:老太婆會在深夜化身為鬣狗。也許萬乃納的母親此刻正沿著河邊一路小跑,在夜風中齜著獠牙。現在我已經接受了巫術這種玄而又玄的想法,覺得它理所當然。非洲的夜幕之下,有太多事情可能發生。
「這個老太太實在卑鄙,」我用斯瓦希里語默默想道,「她自己施法弄瞎了卡尼努的牛,卻要從我這裡每天拿走一瓶牛奶養活她的孫子。」
我又想:「這場槍擊案和它引出的一大串事端,已經把農場攪得天翻地覆,這都是我的錯。眼下我必須從別處搬來救兵,否則農場就將陷入一場夢魘。我明白自己該怎麼做,我得派人去請基南胡伊大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