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瑪伊

2024-10-09 07:51:57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我在法拉的陪同下出席了卡亞馬。只要和吉庫尤人打交道,我就會帶上法拉。雖然他在處理私人恩怨的時候不怎麼明智,而且像其他索馬利亞人一樣,一涉及部族紛爭和世仇就會徹底喪失理智,但法拉處理旁人的分歧卻很明智周到。而且他也是我的翻譯,能說一口流利的斯瓦希里語。

  我在參會以前就知道,此次會議的主要目的在於儘量剝削卡尼努的財產。他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羊群被趕向四面八方,有一些作為傷亡家庭的賠償金,還有一些用於維持長老會的運轉。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這種安排,因為我覺得卡尼努也和其他兩位父親一樣承受了喪子之痛,而且目前看來,他兒子卡勃羅的命運才是最悽慘的。瓦瑪伊已經死了,不必再提;萬揚格里躺在醫院裡,有人看護;但卡勃羅卻被所有人拋棄了,簡直可以說屍骨無存。

  現在,卡尼努出色地扮演了開筵待宰的肥公牛的角色。他是佃農里數一數二的富戶,農場登記簿上寫著他擁有三十五頭牛、五個老婆和六十頭山羊。他的村落挨著農場的樹林,我總能看到他的孩子和羊群,還因為砍伐大樹的事和他的老婆起過好幾次爭執。吉庫尤人沒有奢侈品的概念,即使是最富有的人家過得也和窮人一樣。你要是走進卡尼努的茅屋,肯定看不到一件家具,屋裡最多擺著一個小木凳。但卡尼努的村子裡有很多棟茅屋,茅屋四周總圍著一群群吵吵嚷嚷的老太太、年輕人和小孩。到了黃昏給牛擠奶的時候,你就能看到一群母牛排著長長的隊伍穿過草原,向卡尼努的村子走去,青藍色的影子在身旁的草地上輕柔地滑過去。這一切都讓這個披著皮斗篷、一副精明模樣、黝黑的臉上布滿細紋與風霜的瘦老頭兒散發著農場大富翁的光環。

  我和卡尼努之間曾經有過好多次劇烈的爭吵,我甚至揚言要把他攆出農場,因為他私自往農場裡運牲畜。卡尼努和附近的馬塞人相處得很融洽,已經嫁了四五個女兒過去。吉庫尤人告訴我,以前馬塞人自視甚高,認為與吉庫尤人通婚有失身份。但到了眼下這個時代,這個奇特的民族人口銳減,為了延緩族群的消亡,不得不屈尊與吉庫尤人通婚。馬塞本族女人生不出孩子[12],所以他們急需能夠生育的吉庫尤女孩。卡尼努家族的後代個個相貌端莊,他不斷把女兒嫁過去,從馬塞居留地那頭換回一大群毛髮鮮亮、活蹦亂跳的小母牛。那段時期,不止他一個吉庫尤族長以此發跡。我聽說吉庫尤大酋長基南胡伊前前後後往馬塞族嫁了二十多個女兒,一共換回來一百多頭牲畜。

  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前馬塞居留地爆發了口蹄疫,被劃為隔離區,牲畜不准帶出。卡尼努的人生突然陷入了窘境,因為馬塞人以遊牧為生,隨季節變遷逐水草而居,那些依法應屬於卡尼努的牛也得隨著馬塞人的畜群四處遷徙,有時甚至被趕到一百多英里以外,誰也不知道它們命運如何。馬塞人是毫無底線的牲畜販子,對待他們瞧不起的吉庫尤人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人人都是勇武的戰士,據說還是風流的情人。卡尼努的女兒嫁過去之後,就像薩賓婦女[13]一樣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向著丈夫,卡尼努再也不能信任她們了。但這個老頭兒很有辦法,他趁著地區長官和檢疫人員夜裡熟睡的時候,讓人把屬於他的牲畜趕到界河這邊的農場裡面來。這是明知故犯的惡劣行徑,因為檢疫規定是少數幾項能夠被土著人理解的法令之一,很受他們的重視。如果這些牲畜被人查出來,連我的農場也會遭到隔離,於是我專門派人到河邊蹲守,準備把卡尼努的手下抓個現行。於是,在月色明朗的夜晚,銀光閃閃的河邊經常會發生戲劇性的圍堵和驚逃,而這一切的焦點——那群小母牛,則被嚇得撒開蹄子四下逃散。

  但喬戈納——就是死去的孩子瓦瑪伊的父親——是個窮人,只娶了一位歲數很大的妻子,在世上的全部財產只有三頭山羊。而且他頭腦很單純,不大可能再有發財的機會。我對喬戈納很熟悉。發生槍擊事故和召開此次卡亞馬的一年前,農場裡發生了一起惡性謀殺案。有兩個印度人租下了河上游不遠處的那間磨坊,平時給吉庫尤人磨磨玉米穗,不料一天夜裡兩人都被謀殺了,貨物也被洗劫一空,兇手至今逍遙法外。本地所有的印度商人和店主都被這起命案嚇跑了,像被風暴吹得乾乾淨淨。後來我不得不給看守加工廠的普蘭·辛格配備了一把老式獵槍,又費了不少口舌才說服他留下來。命案發生之後,一連幾個晚上我都聽見房子周圍有人走動,於是我雇了一個守夜人,給我看了一個星期的門,這個人就是喬戈納。其實照喬戈納溫文爾雅的性子,如果真有人行兇多半也抵擋不了,但他是個很和氣的老人,跟他聊天很愉快。他的一舉一動都像兒童一樣活潑歡快,寬闊的臉龐上總是帶著一種機靈又誠摯的表情,一見到我就露出笑意。現在他在卡亞馬上看到我,就顯得十分高興。

  但我最近研讀的《古蘭經》卻教導我:「你不可為了窮人的福祉而扭曲律法。」

  除了我以外,在場至少還有一個人意識到了這次會議的目的在於把卡尼努的私產生生剝下一層皮,這個人就是卡尼努自己。卡亞馬的其他老頭子圍坐成一圈,神情無比專注,好像在為即將到來的審判調動自己的智力。卡尼努坐在地上,腦袋蒙在寬大的山羊皮斗篷下面,不時發出一聲抱怨、一聲嗚咽,仿佛一隻嚎到精疲力盡的狗,只剩一口氣吊著沒死。

  這群老頭兒打算先從受傷的那個孩子——萬揚格里的案子開始討論,借著這個由頭,他們就能扯出無窮的廢話。如果萬揚格里死了,該給多少賠償?如果他毀容了呢?如果他變成啞巴了呢?我讓法拉告訴他們,在去奈洛比找醫生談過之前,我不會討論這個案子。於是這群老頭子無可奈何地咽下失望,準備討論下一個案子。

  我讓法拉告訴他們,只要卡亞馬願意,就能把這個案子迅速審結,沒必要拖拉到死都沒個結果。因為案情很明顯,這不是謀殺,只是一起意外事故。

  

  我說話的時候,老人們都聽得聚精會神,對我表示了足夠的尊重。但我話音剛落,他們立刻表示反對。

  「姆薩布,我們是什麼都不懂的,」他們說,「但我們覺得,您在這件事上懂得也不太多。您剛才的話我們只聽懂了一點點,槍確實是卡尼努的兒子開的,要不然怎麼只有他沒受傷?如果您想聽聽更詳細的經過,在座的莫戈可以告訴您。他兒子也在場,還被槍子兒打掉了一隻耳朵。」

  莫戈也是農場裡面數一數二的大富戶,算是卡尼努的競爭對手。他相貌威嚴,講起話來很有分量,只是語速很慢,不時停下來思索。他說:「姆薩布,我兒子告訴我,幾個男孩都摸過了槍,一個個輪流把槍口指向卡勃羅。但他不告訴大家該怎麼開槍,一句話都沒解釋過。最後他把槍拿了回去,就在那一刻,槍響了,別的孩子都受了傷,喬戈納的兒子瓦瑪伊被打死了。那天的經過就是這樣。」

  「這些我都知道,」我說,「所以這就叫運氣不好,也就是我說的意外。我在自己家裡也可能不小心開槍走火——或者你,莫戈,你也有可能在自己家裡開槍走火。」

  這番話在卡亞馬中引起了一陣巨大的騷動。所有人都盯著莫戈,他坐立不安。老頭子們彼此商量了一會兒,聲音壓得極低,近乎耳語,最後又回到與我的討論上來。「姆薩布,這回您說的話,我們可是一個字兒也沒聽懂。我們只能認為,您想的是步槍,因為您用步槍打得很準,但用獵槍就沒那麼准了。如果這次用的是一把步槍,那麼您說的一點都沒錯;但如果用的是獵槍,沒有人能從你家或者莫戈家開槍打到貝爾納普老爺家裡,把屋裡的人打死。」

  我停頓了片刻,又說道:「大家都知道,開槍的是卡尼努的兒子,所以卡尼努肯定應該賠給喬戈納一些羊作為補償。但大家也應該明白,卡尼努的兒子本性並不壞,他不是有意打死瓦瑪伊的。所以卡尼努不應該像犯了謀殺罪那樣賠那麼多羊。」

  此時,一個叫阿瓦魯的老頭兒開口了,他坐過七年牢,比場上的其他人更熟悉現代文明。

  「姆薩布,您的意思是,如果卡尼努的兒子不是個壞孩子,那麼卡尼努就不該賠償那麼多羊。但如果他兒子存心殺死瓦瑪伊,的的確確是個壞孩子——那麼,這件事對卡尼努是不是好事?他願不願意賠更多的羊?」

  我答道:「阿瓦魯,你得明白,卡尼努也失去了兒子。你去學校上過課,知道卡勃羅這孩子的功課很好,他要是在別的方面也這麼出色,那麼卡尼努失去這個兒子就是非常不幸的事。」

  場下一時鴉雀無聲,很久都沒人說話。卡尼努好像突然想起了被遺忘的痛苦或責任,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

  法拉說:「姆薩布,現在讓吉庫尤人報出他們心裡的數字吧。」這句話是用斯瓦希里語說的,在場的老人都聽得懂。這一招很靈,他們立刻局促不安起來,因為數字是很具體的東西,沒有一個土著人願意把準確數字說出口。法拉環顧全場,輕蔑地說道:「一百頭!」這是個令人咋舌的數字,不會有人當真。長老會一片沉默,老頭子們都感覺到了索馬利亞人的嘲諷,不約而同地選擇退讓。有個歲數極大的老人囁嚅道:「五十頭。」這數字似乎毫無分量,隨著法拉那個玩笑一般的數目飄得無影無蹤。

  過了一會兒,法拉又乾脆利落地說道:「四十頭!」口氣仿佛一個老練的牲畜販子,對價格和牲畜的情況了如指掌。這個數字觸到了老頭子心裡的小算盤,他們興奮地討論起來。現在我們需要給他們留下反覆琢磨和討論的時間,但無論如何,談判的基礎已經打下了。後來我們回到家裡,法拉胸有成竹地對我說:「照我看,這群老頭子肯定會從卡尼努手裡牽走四十頭羊。」

  不過,卡尼努在這場會議上還有一關要過,因為大腹便便的老卡瑟古突然站出來提了一個要求。卡瑟古是農場另一個富裕的佃農,家裡子孫成群。他提議把卡尼努準備賠償的綿羊和山羊挨個仔細檢查一遍,而且還得點一隻賠償一隻。這個要求不符合卡亞馬的慣例,喬戈納絕對想不出這種主意,我忍不住懷疑這是卡瑟古為了一己之利,私下裡找喬戈納達成的某種約定。我打算靜觀其變。

  起初卡尼努好像徹底接受了殉難的命運,只顧低頭抽泣。每點出一隻牲畜,都像從他嘴裡拔了一顆牙。直到最後,卡瑟古猶猶豫豫地點出了一隻沒有角的大黃山羊,卡尼努悲痛欲絕,終於爆發了。他從斗篷底下鑽出來,兩手激烈地比畫著,有那麼一瞬間,他像一頭公牛一樣朝我狂吼,那是求救的咆哮,是來自痛苦深淵的呼號。不過他只瞧了我一眼,就看出我是向著他的,他肯定不會失去這頭黃山羊,於是他立刻就坐了回去,不再吭聲,過了一會兒還向卡瑟古投去了極盡譏諷的一瞥。

  卡亞馬的正式會議和臨時會議輪番開滿一個星期,終於有了裁定:卡尼努須賠償喬戈納四十頭羊,但不必指定賠償哪些牲畜。

  兩個星期後的一天,我正在吃晚飯,法拉告訴我案子又有了新進展。

  他說,有三個吉庫尤老人在涅里[14]聽說這件案子之後,一路長途跋涉來到恩貢,在前一天抵達了農場。他們聲稱瓦瑪伊的父親根本不是喬戈納,而是他們已故的兄長,所以這筆賠償金依法應該付給他們。

  我對這種無恥的要求一笑置之,告訴法拉,這正是涅里吉庫尤的典型做法。但法拉卻若有所思,他覺得這幾個涅里人說得沒錯,因為喬戈納的確是在六年前才從涅里來到農場的。據法拉回憶,瓦瑪伊並非喬戈納的親生兒子。「從來就不是」——法拉如是說,他還覺得,喬戈納在兩天前就拿到了四十頭羊里的二十五頭,算是他白撿的好運氣,要不然卡尼努完全可以把這些羊直接趕到涅里去,省得以後看見這些易了主的牲畜心裡難受。但喬戈納還是得當心,因為涅里來的吉庫尤人沒那麼容易打發。他們已經在農場住下了,揚言要把案子上報給地區長官。

  有了法拉的提醒,等到幾天後涅里人上門拜訪,我早已有了準備。涅里人是吉庫尤人中的賤民,這三個老頭兒渾身邋裡邋遢,像三隻嗆毛鬣狗,從一百五十英里之外循著瓦瑪伊的血腥味兒鬼鬼祟祟一路跟過來。喬戈納也來了,整個人激動異常、痛苦不堪。雙方的態度之所以差別這麼大,恐怕是因為涅里的吉庫尤本來就一文不名,但喬戈納卻有二十五頭羊。這三個陌生人死樣活氣地蹲在石階上,還不如羊身上的蜱蟲更有生氣。我不想對他們的訴求有半分體諒,因為不管瓦瑪伊是誰的兒子,他們在這孩子生前從沒關心過他。而喬戈納在卡亞馬上表現得很好,我覺得他對瓦瑪伊之死感到無比傷痛,所以我很同情他。我向喬戈納詢問詳情的時候,他又是哆嗦又是哀嘆,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於是這件事只能暫時擱置。

  兩天後的一大早,我正在打字機前工作,喬戈納又來了,求我幫他寫一份記錄來詳細說明他和瓦瑪伊的關係,以及他與瓦瑪伊親生父母之間的糾葛。他想把這份報告呈遞給達戈雷提的地區長官。喬戈納單純的態度令我非常感動,因為他對這件事的態度非常明確,沒有一點羞澀和畏縮。他顯然把這個決定看作一項偉大的事業,明知結果難以預料,但他還是懷著敬畏踏上了征程。

  我幫他把陳述記錄了下來,這花了我不少時間。畢竟是六年前的舊事,而事情本身又極端複雜,所以最後成稿的篇幅著實不短。喬戈納陳述的時候經常得停下來仔細回憶、梳理,重新組織語言。大部分時間他雙手抱頭,不時嚴肅地拍打著前額,仿佛要把陳年往事敲出來。有一回他還走到牆邊,把臉緊緊壓上去,和吉庫尤婦女分娩時的痛苦姿態一模一樣。

  我留了一份副本,到現在還保存著。

  這樁舊事涉及很多複雜的人際關係和瑣碎的細節,記錄的時候很難理得順,連喬戈納本人都回憶得很艱難。事實上,我很驚訝他過了這麼多年居然還能記起這麼多細節。報告的開頭是這樣的:

  住在涅里的瓦韋魯·瓦瑪伊臨終時(斯瓦希里語中的說法是:『想死的時候』),已經有了兩個妻子。其中一個生了三個女兒,在瓦韋魯死後改嫁;但另一個妻子的聘禮還沒付清,瓦韋魯死時仍欠她父親兩頭山羊。這位妻子抬木柴的時候用力過猛,以致小產,誰也不知道她今後還能不能生育……

  報告就這樣寫下去,把讀者淹沒在吉庫尤社會複雜的習俗和人際關係之中:

  這位妻子生了一個小男孩,叫瓦瑪伊,當時正生著病,人們認為他得的是天花。瓦韋魯非常疼愛這位妻子和她生的孩子,垂死之際仍然擔心母子二人日後衣食無著,於是派人請來住在附近的朋友喬戈納·坎亞加。喬戈納·坎亞加曾向瓦韋魯借了三個先令買鞋子,一直沒還清。瓦韋魯提議,雙方不妨談定一個條件……

  兩人約定,由喬戈納在瓦韋魯死後照顧他的妻小,而且要把當年欠她父親的彩禮錢付清,也就是兩頭山羊。從這裡往下,報告變成了一張費用清單,記錄了喬戈納收養瓦瑪伊之後的種種開銷。根據喬戈納的陳述,他收養瓦瑪伊之後,馬上就給他買了一種特效藥治病。又因為瓦瑪伊吃玉米營養不夠,所以喬戈納隔三岔五就得向印度富商買大米。還有一次,鄰近的白人農場主說瓦瑪伊把他家的火雞攆到池塘里淹死了,讓喬戈納賠了五個盧比。這一筆錢是現款,喬戈納當初多半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錢湊齊,所以一直念念不忘,翻來覆去和我念叨了好幾遍。說到這裡,喬戈納難掩憤慨和激動之情,從他神色里就看得出來,他已經忘記這個不幸夭亡的孩子並非自己的親骨肉了。那三個涅里人突然跑來提出這種可笑的索求,讓喬戈納感到驚惶失措。淳樸的人似乎都有收養兒童並視若己出的天性,質樸善良的歐洲農民自然也是如此。

  喬戈納終於講完了故事,我也把它們全都記了下來,然後我說,現在我要把報告念一遍給他聽。我念的時候他一直背過臉去不看我,似乎唯恐自己分心。

  當我讀到有他名字的這句話,「於是派人請來住在附近的朋友喬戈納·坎亞加」,喬戈納突然把頭扭過來,向我投來熾熱的一瞥,眼裡滿含笑意,讓這個老人剎那間變成了孩子,變成了青春的象徵。文件下面有他的手印,再下面是他的署名,我讀到這裡,又念了一次他的名字,他再一次向我投來火熱而專注的目光,但這一次更深刻、更沉著,蘊含著新生的尊嚴。

  亞當也曾投給上帝如此炙熱的眼神——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了亞當,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15]而我創造了喬戈納,讓他看見了自己:從今以後,喬戈納·坎亞加將永存於世間。我把文件遞給他,他帶著虔敬的神情接過去疊好,珍藏在斗篷的一角,把手按在上面不肯放開。他絕不能丟失這份文件,因為紙裡面藏著他的靈魂,有他活過的證據。這些文字記載著喬戈納·坎亞加做過的一切,將令他的姓名不朽。肉體被製成了文字,居住在我們當中,充滿恩寵和真理。[16]

  我在非洲的時候,正值文字世界向土著人敞開大門。如果我願意,我就有機會聆聽這個時代的尾聲,體驗祖先往日的經歷,也就是歐洲平民第一次懂得何謂書寫的那段日子。在丹麥,這個時期大約是一百多年前。我記得幼時從年邁老人那裡聽來的故事,與非洲目前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人類一向推崇「為藝術而藝術」,但書寫激發出的這種忘我的謙卑與狂喜,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極為罕見。

  不過,土著青年要想彼此寫信,還是要依賴專業的寫信人。有些吉庫尤老人能跟上時代變遷,甚至有幾位年紀極大的吉庫尤老人親自來到農場的學校里上課,埋頭苦學ABC。但這畢竟只是個例,老一代土著人普遍對文字這種稀罕東西心存疑慮。識字的土著人沒幾個,所以我的僕人、農場的佃農和勞工常常會找我幫他們念信。我把每一封信拆開,仔細研讀,覺得內容枯燥無聊,簡直莫名其妙,但這正是文明人常懷的偏見。我們看到鴿子叼回諾亞方舟的那片橄欖葉,沒準兒也要進行一番研究。不管這片葉子多不起眼,它都比方舟上一切動物合起來的意義還要重大,因為它象徵著綠意盎然的新世界。

  土著人的信都大同小異,謹遵一種近乎神聖的格式:「親愛的朋友:卡茂·莫里夫。現在我提起筆——」這麼說有點不準確,因為筆管握在代筆人的手裡,「——給你寫這封信,我早就想給你寫信了。我身體很好,願上帝保佑你也身體健康。我母親很好。我妻子不太好,但我希望上帝保佑你妻子身體健康。」下面跟著一長串人名,簡短交代了每個人的近況,多半都是瑣事,但偶爾也有一些非常奇特的消息。然後信就收尾了:「卡茂,我的朋友。現在我得擱筆了,因為我實在抽不出什麼時間來寫信。友:納瓦蒂·羅瑞。」

  一百年前,勤勉的歐洲青年如果要傳遞類似的消息,需要驛使飛身上鞍、縱馬疾馳,郵車號角不絕,還要用到專門製作的那種磨金邊的舌狀信紙。收信人迫不及待地拿到信,珍而重之地保存下來。我還親眼見過幾封這樣的信。

  我學會斯瓦希里語之前,和土著人的文字世界保持著一種奇妙的關係——我能把他們寫的東西順利地念出來,但一個字也不認識。斯瓦希里語本來沒有書面文字,後來白人給它發明了一套字母。它的讀音和拼寫嚴格對應,沒有讓朗讀者掉入陷阱的過時拼法。於是,我就坐下來照本宣科,逐詞拼讀,收信人坐在一邊屏息聆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念什麼,但我的念誦會產生直觀的效果,聽信的人有時失聲痛哭、猛絞雙手,有時興奮得叫出聲來,但最常見的反應還是大笑,我在這邊念,聽信的人在那邊笑得前仰後合。

  等到我把斯瓦希里語學到能看懂信的程度,我才領悟到這麼一個道理:只要把消息寫成文字,效力就會倍增。土著人都是懷疑的大師,用耳朵聽來的消息肯定會遭受質疑和輕蔑,可是一旦形成文字,就立即成為神聖不移的真理。同樣,土著人對口誤也非常敏感,一聽就聽得出來,而且永遠不忘。白人只要口誤一次,可能就此在土著人那裡得了一個名字,一輩子也擺脫不掉。但如果文字有誤——這是很常見的事,因為很多代筆人都不學無術——土著人就非得給它解釋出個頭緒來才罷休。他們冥思苦想,互相啟發,寧可得出最離譜的推測,也不願意相信是文字本身出了錯。

  有一次,我給農場的一個男孩念信,寫信的人絮叨了不少自己的近況,其中有一句:「我煮了一隻狒狒。」我向那孩子解釋說,寫信人的意思肯定是「捕」了一隻狒狒,因為斯瓦希里語中兩個詞拼法相近。但他怎麼都不相信。

  他說:「不對,姆薩布,信里是怎麼寫的?信上的文字究竟是什麼?」

  「信里確實寫著『煮』了一隻狒狒,但狒狒怎麼煮呢?假如他真煮了一隻狒狒,肯定要多寫幾句,告訴你為什麼要煮狒狒,又是怎麼煮的。」

  聽到我對文字世界的批評,這名吉庫尤男孩顯得坐立不安,馬上把信要了回去,仔細地疊好,揣在懷裡離開了。

  至於我給喬戈納寫下的自述文件,後來證明非常有用。地區長官讀完後當即駁回了涅里人的要求,這三個傢伙垂頭喪氣地回了自己的村子,一根羊毛都沒得著。

  這份文件如今成了喬戈納最寶貴的財產,喬戈納專門為它做了一個珠繡的小皮口袋,穿上皮繩掛在胸前。有時候——大多是星期天的早上,他會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從皮袋裡把這張紙拿出來,央我幫他念一遍。有一次我大病初癒,第一次騎馬出門,他遠遠看到了我,跑了好遠才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我的馬旁邊,把這張紙遞給我。每次給他念信,他的神情里都有一種深沉虔誠的喜悅。念完以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紙完全展平、疊好、放回胸前的皮口袋。隨著時間流逝,這份文件在喬戈納心中的分量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與日俱增,似乎它最玄妙之處就在於它居然保持不變。往事曾是那樣縹緲,每次回憶都換了一副模樣,如今卻在他的眼前被捕獲、被征服、被固定住了。往事成了歷史,而在它並沒有改變,也沒有轉動的影兒。[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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