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2024-10-09 06:10:38 作者: (法)普魯斯特

  這一天和下一天,阿爾貝蒂娜因為不想和安德蕾出去,就跟我一起出去了。我甚至都沒跟她提起遊艇的事;一起外出,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靜了下來。不過當晚她依然用那種新方式吻我,又使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我只能把它理解為向我表示她在賭氣的一種方式,但感到在我向她獻了那麼多殷勤之後,她還這麼做,簡直太可笑了。我從她那兒已經得不到我所需要的肉體滿足,覺得她發脾氣的樣子很醜,於是更強烈地感覺到,久違的明媚陽光在我身上喚醒了對周圍女性和外出遊玩的想望。那想必是早已忘卻的零散記憶勾起的想望,當年,還是初中生的我,在已漸濃密的綠蔭下和姑娘約會,這片春日的天地啊,我們穿越季節的居所漫遊之旅剛在此駐留三天,春風和煦,條條道路仿佛都徑直通往鄉間的野餐、河上的泛舟和歡樂的聚會,在我心目中那兒不僅是樹木蔥蘢的樂園,而且是令人嚮往的女兒國,無所不在的歡樂,幫我恢復了元氣。慣於疏懶,慣于禁欲,僅嘗過與一個我不愛的女人的歡情,慣於待在臥室里,不出去旅遊,這一切在我們昨天還身處其中的舊世界,在冬日般空曠的世界中,都是可能的,然而在這片枝繁葉茂的新天地中就不再可能了,我在這片新天地中醒來,有如一個年輕的亞當,第一次面臨有關生存、幸福的問題,而身上全無先前種種消極解決辦法的負擔。阿爾貝蒂娜此刻成了我的負擔,我注視著她,溫情而又陰鬱,我感到我倆沒有分手是一種不幸。我嚮往威尼斯,而這會兒我想去羅浮宮看威尼斯畫家的畫作,想去盧森堡博物館看埃爾斯蒂爾的那兩幅畫,我剛聽說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把它們賣給了這個博物館,當初我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不勝仰慕地欣賞過這兩幅畫——《舞之魅》和《×家族畫像》。但我擔心前一幅畫中有些猥褻的姿勢,會在阿爾貝蒂娜身上引起一種欲望,一種對粗俗愉悅的懷念,會使她心想,一種她當初不曾體驗過的生活,一種在露天小咖啡館看焰火、喝酒跳舞的生活,說不定還真挺棒呢。在這以前,我已經在擔心七月十四日[288]她會要我讓她去參加街頭的舞會,巴不得能出點什麼事兒叫她去不成,但又知道其實出不了什麼事兒。再說埃爾斯蒂爾的那兩幅畫,畫上鬱鬱蒼蒼的南方景色中,還有幾個裸體的女人,也許會引起阿爾貝蒂娜某些縱慾的聯想,儘管埃爾斯蒂爾——但她難道不會貶低這幅傑作的意義嗎?——在她們身上看到的是雕塑美,更確切地說,是坐在綠蔭叢中的女性軀體這不朽的藝術珍品之美。

  於是我只得放棄這個想法,決定改去凡爾賽。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跟安德蕾一起出去,正穿著一件福迪尼晨衣待在臥室里看書。我問她是否願意去凡爾賽。她的性格中有一個可愛的特點,就是答應什麼事都很爽快,這或許跟她以前有一半時間寄住在別人家裡的生活經歷有關,這次她決定跟我們回巴黎,也不過就考慮了兩分鐘。她對我說:「要是我們不下車,我這麼穿就行。」她打算在晨衣外面罩一件外套,猶豫片刻過後,在兩件福迪尼外套中選了——仿佛是在兩個朋友中間選一個帶出去——一件暗藍色的,非常漂亮,然後又在帽子上別了一枚飾針。才一分鐘工夫,她就都穿戴好了,等我穿上短大衣,我們就出發去凡爾賽了。這種快捷本身,這種絕無二話的順從,都使我更加放心(倒像我真有這個必要似的,其實我並沒有任何明確的理由可以不放心的)。「反正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儘管那天晚上開窗聲音響了些,但我要她做的事她都做了。我剛說要出門,她把這件藍外套披在晨衣外面,馬上就過來了,一個懷有二心、覺得沒法跟我過下去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我倆去凡爾賽的途中,我心裡在這麼想。我們在那兒待了很久,整個天空藍得發亮,幾乎有點發白,就像仰面躺在草地上的遊人看見的藍天,但它又那麼遼闊,那麼深邃,讓人感到這種藍色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是任你怎樣深入其中,除了這種藍色再也碰不到其他東西的。我想起外婆,她喜歡人類藝術和大自然中崇高的東西,當她看到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這片藍色中刺向天空時,她內心會充滿喜悅。驟然間我聽到一陣起先沒認出來但知道外婆也和我一樣喜歡的聲音,不由得又懷念起那失去的自由。那是胡蜂飛過的嗡嗡聲。「看哪,」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有架飛機,飛得很高很高。」我抬頭環視四周,但就像躺在草地上的遊人一樣,只見藍得發白的天空一塵不染,不見任何黑點。但翅翼的嗡嗡聲確實在耳邊響著;驀然間,那翅翼進入了我的視野。高處,那對細小的、發亮的棕色翅翼弄皺了一碧如洗的藍天。我終於將嗡嗡聲和它的源頭,和這只在大約兩千米高空來回折騰的小蟲子聯繫了起來;我聽見它在嗡嗡作響。或許,由於地面上的距離在很久以前並沒像今天這樣被速度所縮短,所以兩公里外傳來的火車鳴笛聲,就像現在(今後一段時間還會如此)從兩千米高空傳來的飛機嗡嗡聲一樣,使我們激動不已,給我們帶來美感,讓我們暗自想道,這種豎直方向上的距離,其實是跟地面上的距離一樣的,但在這新的方向上,我們會覺得距離拉長了,那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到達不了那個高度,一架在兩千米高空的飛機,並不比一輛兩公里外的火車離我們更遠,其實也許還更近些,因為在這種更純淨的介質中實現的相同距離的旅程中,旅人與其出發地點之間不存在任何阻隔,就像船隻駛過平靜的海面,風兒拂過遼闊的田野,在浩瀚的大海或無垠的麥田中留下一道道劃痕。

  我想喝個下午茶。我們來到一家門面挺大的點心店,這家店幾乎已經位於城外,當時還是小有名氣的。一位夫人正要離開,讓老闆娘給她把衣物取來。這位夫人一走,阿爾貝蒂娜就頻頻去看老闆娘,似乎想引起她的注意,但當時已經很晚,老闆娘忙於收拾杯子、盆子和剩下的糕點,只在我們點單時過來了一下。於是出現了這樣一幕,老闆娘身材高大,她站在我們面前等我們點單時,坐在我邊上的阿爾貝蒂娜每回把金黃色的目光豎直往上移向老闆娘,想要引起她的注意時,都得把頭仰得高高的。——老闆娘正對著我們,所以阿爾貝蒂娜沒法靠側視來減緩視線的陡度。老闆娘的眼睛位置實在太高,阿爾貝蒂娜光把頭抬高還不行,就只得使勁抬高視線去夠那個位置。出於對我的體貼,她很快就低下了眼睛,而老闆娘對她未加注意,又去干她的活兒了。整個過程,就是一個小女人向高高在上、無法企及的崇拜對象一次次投去無助的央求目光的過程。這會兒,老闆娘只剩鄰近的一張大桌子要收拾了。那個位置,阿爾貝蒂娜只要側視就行了。可是老闆娘的目光一次也沒停在我的女友身上。這並不叫我感到驚訝,我知道這個我多少也算有點認識的女人有好幾個情人,儘管她結了婚,但那些私情居然被她遮掩得嚴嚴實實——瞧著她這蠢得出奇的模樣,我對這一點不禁感到大為驚訝。我們喝完茶了,我瞧了瞧這個女人。她專心地忙著手裡的活兒,對阿爾貝蒂娜的態度近乎粗魯,阿爾貝蒂娜頻頻看她,並無失禮之處,她卻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收拾好這兒,收拾那兒,收拾個沒完沒了,收拾得心無旁騖。把小匙和水果刀放回原位的工作,倘若不是由這個高個子的美婦人來做,而是節省一些人力,交給機器去做,阿爾貝蒂娜的關注也未必會遭到如此決絕的漠視,然而這個婦人就是不肯低下眼睛,任憑自己目光迥然、體態誘人,唯一關注的只是手裡的活兒。說實話,這個老闆娘要不是這麼個蠢得出奇的女人(這我不僅聽說,而且有親身體驗),她的冷漠堪稱絕巧的應對。我很清楚,一個人即使愚不可及,平時笨得一無可取之處,一旦事關私慾和切身利益,也會一反常態,適應哪怕最複雜的情況;不過話說回來,把這樣一個假設,用在老闆娘這麼一個傻婆娘身上,確實有點小題大做。她的愚蠢居然會用那麼無禮的方式表現出來,真有點匪夷所思!她竟然連一眼也沒瞧過阿爾貝蒂娜,可她是不可能沒看見她的。對我這位女友來說,這自然讓她很不受用,不過我在心底里暗自慶幸,阿爾貝蒂娜得到這麼個小小的教訓,該明白不是每個女人都會注意她了。我們離開了點心店,上車往回駛去,駛出一段路程以後,我突然想到,剛才忘了悄悄關照老闆娘,請她千萬別把我的名字和住址告訴我們進店時離去的那位夫人,我平時常讓人來訂糕點,老闆娘一定知道我是誰。其實,我是不想讓那位夫人由此間接地知道阿爾貝蒂娜的住址。但是車子已經開出很遠了,我心想,為這點小事再折回去有點不值,落在那個又蠢又愛騙人的老闆娘眼裡,倒像我把這事看得忒重要似的。我打定主意,過一星期再去那兒喝茶的時候,一準這麼關照她;想到我們免不了好忘事,該幹的事情常會落下一半沒幹,結果一樁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得干好幾遍才完事,心裡不覺生出幾分煩惱。

  我們很晚才回家,一路上隨處可見紅色長褲緊挨短裙的場景,那是夜色中的情侶。車子駛過馬約門回家。巴黎的建築失卻了厚重的立體感,取而代之的是單線勾勒的巴黎建築圖,猶如一座城市被毀以後,建築師重畫的復原圖;但在這幅圖畫的上緣,有一個極為柔美的淡藍邊框,襯托得整幅圖景格外動人,讓人禁不住要急切地四下張望,想弄清這極為節制而又美妙無比的色調,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是月光。阿爾貝蒂娜對此情此景讚嘆不已。我不敢告訴她,倘若我是單獨一人,或者是在追逐一個陌生女子,這景色更會讓我心曠神怡。我給她背誦了幾段描寫月光的詩和散文,給她解釋月光怎樣從以前的銀色,到夏多布里昂筆下和維克多·雨果的《埃維拉尼斯》《泰蕾茲家的晚會》中成了藍色,又在波德萊爾和勒貢特·德·利勒的詩中成了帶有金屬光澤的黃色。然後,為了提醒她回憶起《沉睡的波阿斯》[289]結尾象徵新月的意象,我吟誦了整個詩篇。

  當我回頭去想時,我簡直說不清她的生活中充斥著多少反覆無常而且往往互相矛盾的慾念。謊言,無疑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比如說,她因為記不准以前是怎麼告訴我的,那天就對我說:「哦!瞧這姑娘多漂亮,高爾夫打得真棒。」我問她這個姑娘叫什麼名字,她回答我時滿臉都是冷淡、隨便、居高臨下的神情(這種神情她想必是可以隨取隨用的),像她這樣的說謊者,遇到一個問題答不上來,就會換上這副功效屢試不爽的神情:「哦!我可不知道(無可奉告,抱歉得很),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看見她打高爾夫,可是不知道她叫什麼。」但一個月以後我要是問她:「阿爾貝蒂娜,你上次跟我說起的高爾夫打得很棒的姑娘,你認識她吧?」「那當然!」她會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艾米莉·達爾蒂耶唄,可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說謊好比構築野戰工事,名字這個工事既然被攻占了,那就不失時機地構築新的工事,守住「怎麼找到她」這道防線吧。「哦!我不知道,我沒有她的地址。也想不起有誰能告訴您這事兒。哦不!安德蕾不認識她。她不是我們那伙的,再說如今那夥同伴也各奔東西嘍。」另外有幾次,她說的謊話簡直像厚臉皮的無賴:「哦!要是我有三十萬法郎年金就好了……」她咬著自己的嘴唇。「嗯,你想幹什麼呢?」「我要讓你,」她吻著我說,「允許我和你一起住下去。哪兒還有比這兒更幸福的地方呀?」可是,即使把謊話也當真話算進去,她的生活之隨意任性、心愿之說變就變,還是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她可以愛一個人愛得發瘋,可是三個月一過,就不肯接受此人來訪。她說又要開始畫畫,我就讓人去給她買畫布和顏料,她卻連一個鐘頭都等不及。整整兩天,她心煩意亂,急得掉眼淚(但很快就干),就像給人搶走了奶媽的嬰兒。她對人,對事,對平時的消遣,對藝術,對國家,情感都是這麼不穩定,而唯有這種不穩定本身,卻堪稱始終如一,所以如果她愛金錢的話(對此我不大相信),想必也不會比對別的東西愛得更久。她說:「哦!要是我有三十萬法郎就好了!」儘管說出的是不怎麼好的心思,但它也長不了,她過一陣就會把這個心思拋到腦後,就像她說要去懸崖莊園[290](她在我外婆的那本塞維涅夫人書信集裡看見過莊園的圖片),要去找打高爾夫的女友,要去乘飛機,要去和姨媽一起過聖誕節,或者要重新開始畫畫一樣,這些話她都是不久以後就要忘記的。

  「哎,我和您都不餓,咱們不如去韋爾迪蘭夫婦家吧,」她說,「今天是他們的接待日,現在去時間也正好。」

  「您不是不喜歡他倆嗎?」

  「哦!人家說他們的閒話是挺多的,可是他們畢竟沒那麼壞吧。韋爾迪蘭夫人一直對我挺好的。再說,總不能見誰都跟人過不去吧。他們是有些毛病,可誰沒點毛病呢?」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您穿得太隨便了,得先回家去換身衣服,那樣一來時間就太晚了。」

  「是啊,您說得對,那咱們就乾脆回家吧。」阿爾貝蒂娜回答道,這種百依百順的態度,每次都讓我看得直發愣。

  這天晚上,就像溫度計的溫度躥了上去一樣,晴暖的天氣又往前跳了一下。春天的早晨催人早醒,我躺在床上,聽見電車在馥郁的芬芳中穿行,空氣中熱量漸漸聚積,直至凝結得像南方地區那般緻密濃郁。我的臥室里反倒比較涼快,稠膩的空氣滲進以後,將盥洗室的氣味、衣櫥的氣味和長沙發的氣味隔離開來,形成三道涇渭分明的豎直的帶子,相互並列而又彼此不同,半明半暗的珠光給窗簾和藍緞扶手椅的折光平添一種清涼的意味,我從中依稀感到(這並非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因為那確實是可能的)自己漫步在近郊某個新建的街區——有點像布洛克在巴爾貝克居住的街區,但在陽光照得人眼花的街道上,看見的不是了無生氣的肉鋪和白晃晃的方石,而是我興許一會兒就要去造訪的農舍餐廳,撲鼻而來的是高腳盤中的櫻桃和杏子,以及蘋果酒和格呂耶爾乾酪的香味,各種香味懸浮在凝凍般閃著幽光的陰影中,給它添上有如瑪瑙那般精緻的紋飾,餐桌上的稜柱形玻璃餐刀架,則在幽暗中呈現出彩虹的顏色,往桌布上投下孔雀羽飾那般美麗的斑點。

  我滿懷欣喜地聽著窗外的汽車聲,它們猶如風聲一陣比一陣來得響。我仿佛聞到了汽油味。在愛挑剔的人眼裡,這味兒讓人討厭(這些人看重的是物質的東西,對他們來說,這味兒污染了潔淨的空氣);在某些愛思考的人(他們也看重物質的東西,只是用的方式有所不同)眼裡,同樣也是如此,這些人注重事實,一心以為我們要是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子能聞到更多香味,那麼我們就會更加幸福,就會生活得更有詩意。這無非是一種披上了哲學外衣的不切實際的想法,這種想法天真地認為,要是大家都脫下黑色的衣服,換上艷麗的服裝,生活就會更美好。而對我來說(有些氣味本身也許並不好聞,比如樟腦丸和香根草的氣味,但它們會喚起我對到達巴爾貝克當天那片湛藍的大海的回憶),在當初我上古爾鎮的聖讓拉埃茲教堂去的那些大熱天裡,這種汽油味,和著機器里冒出的煙氣,消散在藍得發白的天空中,在那些下午,它仿佛陪伴著我散步,而阿爾貝蒂娜在那兒畫畫,現在雖然我身處幽暗的臥室,但它在我身邊催開了朵朵花兒——矢車菊、虞美人、絳車軸草,它很像鄉間的一種令我陶醉的香味,這種香味不像山楂樹前凝聚的香味那樣稠密,那樣經久不散地飄浮在樹籬跟前,而是一種流動不居的香味,大路隨它逸向遠方,泥土因它改換容貌,它令城堡趨前,讓天空失色,使精力倍增,它是躍動和活力的象徵,它重新激發了我在巴爾貝克時對登上玻璃和鋼鐵的吊艙的想望,但這一次並不是攜著一個熟稔之極的女人去拜訪舊友,而是去新的地方和一個陌生女子幽會。與這種香味時時相伴的,是路經的汽車的喇叭聲,我像為軍營起床號那樣為它填了詞:「巴黎人,起來,起來,去鄉間用餐,到河上泛舟,在美麗姑娘身旁,享受樹蔭的涼快,起來,起來。」這些遐想使我心裡感到很爽,我暗自慶幸多虧有「嚴刑峻法」,才能讓那些「戰戰兢兢的子民」,任她是弗朗索瓦茲,還是阿爾貝蒂娜,未經我的召喚,誰也不敢擅入「深宮內院」來打擾我,真所謂——

  君命威嚴,

  不准臣民在此露面。[291]

  驀然間布景換了;那不復是昔日印象的回憶,而是早年一個願望的重現,近日福迪尼的藍金長裙喚醒了這個願望,它在我眼前延展成另一個春天,那是一個不復有青蔥翠綠的春天,樹木、花草驟然間都消失了,從中顯現的是我適才念叨的那個名字,「威尼斯」,這個漸次清晰起來的春天,濃縮成了它的精華,春日的綿延、趨暖和花兒般的綻放,轉化成了漫長歲月的孕育,孕育的並非污濁的泥土,而是純潔的藍色活水,它雖沒有花蕾,卻同樣春意盎然,用碧波蕩漾的倒影回應五月的召喚,水光瀲灩的暗寶藍色湖面,猶如橫陳的胴體,擁抱著美好的五月。季節嬗變不曾改變運河沒有綠蔭的面貌,時代變遷也沒有給這座哥德式城市帶來任何變化;這是我知道,卻又無法想像,或者說是竭力要去想像的,這個兒時就有的願望,在我熱切地盼著動身的那會兒,卻被病魔給摧毀了。我渴望能置身嚮往已久的威尼斯,凝神看那被分割的海面怎樣蜿蜒曲折地,宛如迤邐而行的海河[292]那樣,緊擁這精緻的城市文明,它精緻而高雅,但蔚藍色的河道讓它與世隔絕,它在孤傲中發展,自立繪畫和建築學派——這美妙的彩石水果、禽鳥之苑,大海時時給它帶來蓬勃的生機,拍擊著那些石柱的柱身,向雕刻精美的柱頭投去蔚藍色的憂鬱目光,光影斑駁,流動變幻。

  是的,到了該動身的時候了。阿爾貝蒂娜看上去對我不再生氣了,而從那以後,對她的占有似乎就不再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甘願以其他的一切去換取的東西了。或許這是因為,我當初之所以要得到它,是為了擺脫一種憂傷,一種焦慮,而現在憂傷不再,焦慮也緩釋了。當初曾以為無法邁過的那道坎兒,現在已經跨過去了。暴風雨平息了,安詳的笑容重又回到我們臉上。由一種看似無緣無故甚至漫無盡頭的仇恨所引起的莫名的焦躁,終於消解了。於是,原先被暫時撇在一邊的那個問題,那個關於我們知道不可能有的幸福的問題,又擺在了我們面前。現在,跟阿爾貝蒂娜繼續生活下去有了可能,而我感到,既然她不愛我,我在這種生活中得到的只能是不幸;那還不如趁她能同意的時候早點分手,這樣至少我還可以有機會回味這段溫情的時光。是的,該是時候了;我應當弄清楚安德蕾離開巴黎的確切日期,通過蓬當夫人採取斷然措施,確保到時候阿爾貝蒂娜無法去荷蘭或蒙舒凡。要是我們善於分析愛情的話,我們就會發現,我們愛一個女人往往只是因為有一個作為平衡塊的男人存在,讓我們想去和他比個高下;一旦平衡塊撤除,這個女人的魅力就會一落千丈。對此有一個令人痛心而又不無裨益的例子,就是有的男人專愛在認識他以前失過足的女人,儘管這樣的女人使他感到充滿風險,他愛她一天,就得擔一天風險。另一個恰恰相反,而且毫無戲劇性的例子是,一個男子一旦感到自己對所愛的女人的吸引力有所減退,就不容分說地把當初曾幫她解脫的那些約束,統統重新加在她身上,而且為了向自己證實仍愛著她,特地把她放在一個非常危險的環境中,讓自己非得天天都去保護她不可。(有的男人正相反,他不許他所愛的女人去劇院,原因僅僅在於他是在舞台上看到她時愛上她的。)

  於是,當分手已成定局之時,我就得挑選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這樣的日子當然有的是——這天我應當對阿爾貝蒂娜毫無牽掛,心中自有成百上千的欲求;應當不和她見面,讓她先出門,我再起身準備停當,留個字條給她,既然在這段時間裡她去不了讓我不放心的地方,我即使外出旅遊,也不用擔心她會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何況那會兒我對她做些什麼已經不在乎了),那我就該趁這機會,不再跟她相見,直接去威尼斯。

  我按鈴叫弗朗索瓦茲,想讓她去給我買旅遊手冊和火車時刻表,就像我小時候準備要去威尼斯度假那會兒一樣,當時心情之急切,並不輸於此時此刻。我忘了其實有過另外一個願望,去巴爾貝克的願望,我實現了,卻並不感到開心;而威尼斯,既然也是一個出名的旅遊勝地,說不定也跟巴爾貝克一樣,未必能讓一個難以形容的美夢成真——這個在春意盎然的大海上打造的哥德式藝術瑰寶之夢,不時以它那歡快、溫柔、不可捉摸、神秘朦朧的景象在輕叩我的心扉。弗朗索瓦茲聽到鈴聲進來,她看上去在擔心,不知道我聽到她即將說的話、知道她剛才做的事以後,會有怎樣的反應。她對我說:「今天先生這麼晚才按鈴,我真是急死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早上八點鐘那會兒,阿爾貝蒂娜小姐吩咐我把她的箱子都拿出來,我不敢說不拿,我怕來叫醒您,您會罵我哪。我心想您不一會兒準會按鈴的,就叫她再等一個鐘頭,可我說了沒用哪。她不肯等,只說叫我把這封信交給先生,九點鐘就走了。」聽她說完——一個人對自己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還真可能並不知道,我還滿心以為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根本不在意了呢——我差點兒接不上氣來,我雙手捂住胸口,一陣燥熱襲來,手心裡全都是汗,自從阿爾貝蒂娜在小火車上把她跟凡特伊小姐的事告訴我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汗淋漓了,我好不容易才勉強說出下面這幾句話:「哦!很好,弗朗索瓦茲,謝謝您,您沒來叫醒我當然做得很對。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過後我會按鈴叫您的。」

  (本卷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