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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10:3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凡特伊的樂句,使我想起了那個小樂句,我對阿爾貝蒂娜說,那曾經是斯萬和奧黛特愛情的國歌:「他們是吉爾貝特的父母,吉爾貝特我想您是認識的。您對我說過她沒有品位。她沒跟您套過近乎嗎?她可是對我說起過您的。」
她頓了頓,回答道:「是啊,碰到天氣很壞,她父母會派車來學校接她,我想她有一回捎過我,還吻了我。」她邊說邊笑,仿佛這是個挺有趣的秘密似的。「她冷不丁地問我是不是喜歡女人。(既然她好像只記得吉爾貝特順路捎她回家,那她又怎麼能如此確切地說吉爾貝特問過她這麼一個奇怪的問題呢?)當時我也不知為什麼,突然起了個怪念頭想要騙騙她,就回答她說是的。(看來阿爾貝蒂娜生怕吉爾貝特告訴過我這事,不想讓我發現她在撒謊。)不過我們什麼也沒幹。(這就奇怪了,她們明明連這樣的體己話都說了,而且照阿爾貝蒂娜的說法,在這以前,她倆已經在車上擁吻過了,怎麼還叫什麼也沒幹呢。)她就這麼順路捎過我四五次,說不定還多些,沒有別的了。」
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再向她提問,裝出對這些事情都很無所謂的樣子。我重新拾起托馬斯·哈代小說中的石匠的話題。「您當然還記得《無名的裘德》,您有沒有注意到,在《心愛的人兒》中父親從島上採下的石頭,運到兒子的工作室堆放起來,後來也成了雕像;在《一雙湛藍的眼睛》中,墓和船的寫法都是相似的,兩個年輕人和他們所愛的姑娘的屍體,位於相鄰的車廂里,[262]《心愛的人兒》中一個男人愛上三個女人,這跟《一雙湛藍的眼睛》中一個女人愛上三個男人也很相似,等等。總之,您注意到了嗎,所有這些小說是可以相互疊合的,就像在小島採石場上豎直堆疊的石屋。我現在不可能跟您詳細評說那些最偉大的作家,但您在斯當達爾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有一種高度感是和精神生活聯繫在一起的,於連·索雷爾被關在高處[263],法布里斯被囚禁在塔樓頂上,布拉內斯神父在鐘樓上研究星相,而法布里斯從那上面眺望美麗的景色。您說您看過弗美爾的一些畫,那您一定會注意到,它們都是同一個世界的一些碎片,無論那是憑著何等的天才畫出來的,那總是同一張桌子,同一塊掛毯,同一個女人,同樣的全新的、獨特的美,如果人們不從題材上去尋找相似性,單單著眼於色彩所產生的印象,那麼,由於在當時既沒有跟這種全新的美相像的東西,也沒有可以用來解釋這種美的東西,這種美就只能是個謎。哎,這種全新的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具有同一的特徵: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女性(如同倫勃朗畫中的女性一樣獨特),神秘的臉上令人愉悅的美,轉瞬間會——仿佛那種美她是裝出來似的——變成一種令人驚駭的傲慢無禮(儘管她骨子裡還是個善良的人),無論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給阿格拉婭寫表達愛意的信、向她承認自己恨她,還是在一次與此極為相似的造訪的場景——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辱罵加尼亞父母的場景也很相似——中格魯申卡(卡特琳娜·伊瓦諾夫娜原以為她性情乖戾,結果卻發現她來造訪時非常客氣)突然露出兇狠的模樣,對卡特琳娜·伊瓦諾夫娜橫加辱罵(儘管格魯申卡骨子裡還是善良的),不都是這樣的嗎?格魯申卡、納斯塔西婭,她們的形象不僅有如卡爾帕喬筆下的交際花,而且有如倫勃朗筆下的拔示巴[264]一樣獨特,一樣神秘。請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並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樣一張光彩照人卻又說變就變的臉,這樣一種剎那間讓她們變得叫人認不出的傲慢無禮(『您不是這樣的。』梅什金在加尼亞父母家對納斯塔西婭這麼說,而在卡特琳娜·伊瓦諾夫娜家,阿廖沙也可以對格魯申卡這麼說)意味著什麼。與之相反的是,當他追求『畫面感』的時候,那些場景往往是愚蠢的,至多就是蒙卡奇[265]想要表現某時某刻的一個死囚,或者某時某刻的聖母的那樣一種場景。陀思妥耶夫斯基帶給這個世界的是一種新穎的美,正如弗美爾在他的畫中創造了猶如我們心靈一般的東西,讓我們看到了衣料和場所的某種色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不僅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人物,而且出現了前人不曾這樣寫過的住宅,《罪與罰》中的凶屋和它的看門人,難道不是寫得跟羅果靜殺死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時的那座又長又高又空曠的陰暗的老宅,那座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經典的凶屋,同樣的精彩嗎?一座住宅的這種令人心悸的新穎的美,這種跟女性臉龐混合在一起的新穎的美,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帶給這個世界的獨一無二的東西,文學評論家倘若把它跟果戈理,跟保爾·德·科克[266]相提並論,那是毫無意義的,只能說明他們還沒有領略這種神秘的美的堂奧。而且,雖然我對你[267]說的是同一個作家在不同的小說中,寫的往往是同樣的場景,其實,當一部小說篇幅很長時,在同一部小說中也會反覆出現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物。我可以很容易地在《戰爭與和平》里找一些例子,給你說明這一點,馬車上的某個場景……」
「我並不是想打斷您,不過我看您這就不往下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生怕自己會忘記。親愛的,有一天您對我說『這是塞維涅夫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趣』,您究竟是想說什麼意思呢?我承認我沒聽懂。我覺得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同的作家。」
「過來,寶貝,讓我親親您,您把我說過的話記得這麼牢,真該好好謝謝您,您先過來,待會兒再去彈琴吧。我承認,我那麼說有點傻。不過,我那麼說也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很特別。塞維涅夫人有時會像埃爾斯蒂爾,或者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不是按照邏輯順序進行陳述,也就是說不是先說原因,而是一上來就先交代結果,而那結果往往又是一種讓我們感到震撼的錯覺。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這樣表現人物的。這些人物的行為,給我們一種很假的感覺,跟埃爾斯蒂爾繪畫的效果很相像,在他的畫裡,大海仿佛懸掛在了天空上。當我們得知一個陰險的傢伙原來是個非常好的男人,或者一個好人其實很壞的時候,我們會非常驚訝。」
「對啊,可是塞維涅夫人有這樣的例子嗎?」
「我承認,」我笑著回答她說,「要從她那兒舉例,有些牽強附會,不過例子還是有的。請看這段描寫。[268]」
「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有沒有殺過人呀?我讀過的他那些小說,都可以叫兇殺故事。這個念頭始終縈繞在他腦子裡,他老是提到它,這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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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這麼認為,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不大了解他的生平,但他肯定像所有的人一樣,也有過這樣或那樣的罪孽,有的可能還是法律所不容的罪孽。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多多少少是個罪人,然而他又不完全是罪人,原因是有可以減輕罪責的案情。甚至也許不必判他有罪。我不是小說家,可能小說的作者在創作中會受到某些生活方式的誘惑,想要表現它們,但自己未必去身體力行。要是我們能按計劃去凡爾賽的話,我可以讓您看看肖代洛·德·拉克洛的肖像,這位典型的正人君子、模範丈夫,卻是那本傷風敗俗的小說的作者,而這幅肖像對面,就是德·讓莉絲夫人的肖像,她寫了好些道德故事,但不僅欺騙了奧爾良公爵夫人,還讓她的孩子離開她,使她備受折磨。[269]不過我也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兇殺的專注包含著一種很不尋常的意味,我因此感到和他之間有一種隔膜。波德萊爾的下面這些詩句,已經把我驚呆了:
如果說姦淫、毒藥、匕首和火焰……
唉!那是我們的靈魂不夠大膽。[270]
「不過我至少還可以相信,波德萊爾不是真心這麼想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那一切,都讓我覺得離我遙遠極了——除非我身上有些東西現在自己還不知道(我們的自我認識都是逐漸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我發現有些深不可測的井,而那些井都打在人類靈魂的幾個孤立的點上。但他是位偉大的創造者。首先,他所描繪的世界確實就像為他而創造的。所有那些小丑般的人物,他們不斷地出現在小說中,列別傑夫、卡拉馬佐夫、伊沃爾金、謝格列夫,這一系列令人難以置信的人物,比倫勃朗《夜巡》中的那群人更怪異。而他們的怪異,也許是用同一種方式,也就是通過光線和服裝表現出來的,其實他們原本只是很普通的人。這些人物形象真實飽滿,同時又深刻、獨特,他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獨創的。這些丑角般的人物,幾乎就像古代戲劇中某些類型的角色(今天的舞台上已經沒有這一類型的角色了),他們把人類靈魂的某些側面表現得多麼淋漓盡致啊!有些人說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評論他的作品時,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真讓我受不了。您有沒有注意到自尊和驕傲在這些人物身上所起的作用?您不覺得嗎,對他來說,愛與狂亂的恨,善良與背叛,羞怯靦腆與傲慢無禮,無非是同一個性格的兩種狀態而已,阿格拉婭、納斯塔西婭、被米佳揪住鬍子的中校,跟阿廖沙亦敵亦友的克拉索特金,他們本性中的那個『自我』都被自尊和驕傲所遮蔽了。可是畢竟還有許多閃光的地方。我對他的作品了解很少。但老卡拉馬佐夫把可憐的瘋女人搞大肚子,而做母親的在自己並不知曉的情況下當了命運之神的工具,令人難以理解地聽從母親的本能,懷著對施暴者的心理怨恨和肉體承認這雙重情感,到老卡拉馬佐夫家去分娩,老卡拉馬佐夫的暴行和瘋女人這種神秘的、屬於動物本能的、無法解釋清楚的舉動,難道不是一個堪與古代藝術媲美的質樸的雕塑題材,不是一種中斷後重加修飾、展現復仇與贖罪主題的檐壁雕塑嗎?這是第一個片段,神秘、崇高,令人敬畏,猶如奧爾維耶托[271]大教堂雕塑群像中新添的一組女人雕像。與之呼應的是第二個片段,那是二十多年以後,老卡拉馬佐夫被瘋女人的兒子斯麥爾佳科夫殺死,卡拉馬佐夫家族名譽掃地,接下來馬上又是一個同樣無法解釋清楚而又堪做雕塑題材的場景,在斯麥爾佳科夫自縊身亡、了結復仇的舉動中,有一種如同瘋女人在老卡拉馬佐夫的花園裡分娩一樣令人費解卻又極為自然的美。我剛才說到托爾斯泰,並沒如您所想的那樣撇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在很多地方是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那些壓抑的、帶有緊張感的描寫,有許多到了托爾斯泰筆下都舒展了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那種文藝復興前的藝術家的陰鬱氣質,在他的追隨者身上消散了。」
「親愛的,您真不該這麼懶啦。瞧您談文學談得多有趣,學校老師哪有您說得這麼好啊;您還記得吧,布置給我們的那篇寫《以斯帖》的作業:『先生』——[272]」說到這兒她笑了起來,那不全是嘲笑老師和她自己,更多的是為在回憶中找到的歡樂而笑,那是我倆共同的回憶,是一段已有些遙遠的記憶。
就在她跟我說話的當口,我想起了凡特伊,於是另一種假設,即有關虛無的唯物論假設,出現在我腦際。我重又開始懷疑,心想說到底,還是有這樣的可能,雖然凡特伊的樂句看似心靈某些狀態——類似我品嘗在茶杯里蘸過的瑪德萊娜蛋糕時體驗到的心靈狀態——的表述,但畢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我確信,這種朦朧的狀態已經帶有它們的深刻性的印記,只是我們還不知道怎樣分析這些深刻的內容而已,所以它們跟別的東西相比,並沒有任何更真實的地方。我喝茶時,在香榭麗舍公園聞到木頭清涼的霉味時[273]感受到的那種愉悅感,那種實實在在的幸福感,並不是幻覺呀。但懷疑精神提醒我,即使這些狀態在生活中確實比別的東西內容更深刻,而且由於這個緣故,讓人無從進行分析(因為它們牽涉我們還不曾意識到的許許多多能力),而凡特伊的某些樂句也因其魅力無從分析,而使我們聯想起這些狀態,那也並不能證明這種魅力有同樣的深刻性。一個樂句的美,很容易表現為形象,或至少表現為一種類似我們曾有過的非智力印象的東西,但這僅僅是因為這種美本身就是非智力的。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認為凡特伊的某些四重奏和這部「合奏」中反覆出現的神秘樂句,有多麼深刻呢?
不過,阿爾貝蒂娜為我彈奏的並不完全是凡特伊的作品;鋼琴有時就像一台很有科學性(歷史上、地理上)的幻燈機,在巴黎這間設備比貢布雷更齊全的臥室里,隨著阿爾貝蒂娜相繼彈奏的拉莫或鮑羅丁的曲子,我會在四周的牆壁上時而看見玫瑰紅底色上綴滿小天使的18世紀壁毯,時而看見廣闊無垠的東方大草原,樂聲仿佛消失在了茫茫的大地和厚厚的積雪之中。這些稍縱即逝的壁畫,也是我的臥室唯一的裝飾,因為,雖然我在繼承萊奧妮姑媽的遺產時,對自己承諾過要像斯萬那樣擁有藏品,要買油畫、雕像,但後來所有的錢都用來給阿爾貝蒂娜買那幾匹馬、那輛汽車和那些服飾了。可是,我的臥室里不是有一件比所有那些油畫雕像更珍貴的藝術品嗎?那就是阿爾貝蒂娜呀。我靜靜地注視著她。想到那就是她,就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以為沒法結識的她,如今像一頭馴養的野獸,像一朵靠我搭架支柱、細心照拂的玫瑰,見天在家裡和我在一起,背靠著我的書櫥坐在鋼琴跟前——想到這兒,我總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的肩膀,當年她給我說高爾夫俱樂部時是低著的,我沒能看得很清楚,這會兒它依偎在我的書旁。那雙長得很美的小腿,我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曾經設想那是這位少女專門用來蹬自行車的,如今它們卻在鋼琴的踏板上輪番起落,穿著金色布涼鞋的阿爾貝蒂娜儼然成了優雅的化身,我也更其感到她屬於我,因為她是因我而優雅的。那些昔日慣於捏車把的手指,現在有如聖塞西爾[274]的手指那般,停落在琴鍵上;我從床上看去,她的頸項豐滿而強健,在燈光下這麼稍遠地望去,顯得紅撲撲的,不過更紅撲撲的當然是她側斜著的臉,我發自內心深處、承載著回憶、燃燒著欲望的目光,為這張臉增添了那麼些光彩和活力以後,雕塑感似乎消失了,它帶著一種近乎神奇的能量轉動起來——那天在巴爾貝克酒店,我心心念念地想摟著她吻她,激動得視覺模糊的那會兒,領教過這種能量:我把轉動中的每張臉延伸到我所能看到的臉之外,放在遮住這張臉——眼瞼半合著,頭髮遮住了臉頰上部——的那些臉下面,這樣一來,反而更清晰地感覺到這些疊放著的平面有一種生動的立體感;那雙眼睛,仿佛被包裹在乳白色礦石中的兩枚亮片,比金屬更有光澤,但畢竟比光線堅實一些,在不透光的材質中間,看上去就像一隻壓在玻璃板下的蝴蝶標本的淡紫色薄翼;黑色的捲髮,當她向我轉過頭來問我在彈什麼的時候,會很協調地呈現各種形狀,有時是上尖下寬的三角形,宛如羽毛豐滿的美麗的黑色翅膀,有時髮捲聚在一起,猶如一脈峻拔的山嶺,蜿蜒起伏的山脊、分水嶺和峭壁懸崖歷歷在目,fouetté[275]似的峰迴路轉,仿佛比大自然平日裡豐饒的景色更妖嬈,更多姿,這也許正合雕塑家之所想,他們殫精竭慮想要表現的,正是這種柔韌和激情,這種色彩的融合和貫穿其中的生命力,正是在秀髮掩映下,仿佛由透著漆木亞光的、光潔嫣紅的臉旋轉出來的這些生動的曲線。跟她浮雕般的身影形成對比,而又非常協調地出現在她旁邊的,是那架有如管風琴台那般遮住她一半身影的鋼琴,以及那個書櫥,臥室的這一角,儼然成了光燦燦的聖殿,成了這位音樂天使的棲息地,而這位天使本身就是藝術傑作,不一會兒她就會在一種溫柔的魔法作用下,走下壁龕,為我的吻注入粉紅色的珍貴的養分。哦,不,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並不是一件藝術品。我知道什麼叫用藝術的眼光去欣賞一個女人——我很了解斯萬。可是我,無論遇到怎樣的女人,我都無法用藝術的眼光去欣賞,我缺乏客觀地進行觀察的才智,並不明白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什麼,有時斯萬會對我稱讚一個我覺得一無可取之處的女人,使她平添一種藝術氣質,這真令我驚嘆不已——他在我面前,正如當著她的面也會很殷勤地這麼做一樣,把她比作盧伊尼[276]某幅肖像畫中的人物,或者覺得她的穿著跟喬爾喬涅[277]一幅畫中的長裙或首飾很像。我沒有這樣的本領。而且說實話,只要我把阿爾貝蒂娜看作一位古意盎然的音樂天使,暗自慶幸占有了她,我很快就會對她失去興趣,待在她身旁會讓我感到很無聊,不過,這種情形一般持續的時間很短。只有當一個人或一件事物中含有某種我們求而不得的東西,只有當我們還沒有占有這個人或這件事物的時候,我們才會愛這個人或這件事物,所以很快我就意識到,其實我還沒有占有阿爾貝蒂娜。我看見她眼睛裡時而掠過希望,時而掠過回憶,或許是對一些逝去的歡樂的惋惜,這些我無從猜測的歡樂,此刻她是寧可放棄,也絕不肯告訴我的,我看到的只是她眼眸中的這些微光,就好比一個不能進入劇場的觀眾,儘管把額頭貼在劇場的門玻璃上往裡瞧,可就是沒法看清舞台上在演些什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這樣,但反正有一種情形挺奇怪的,正如最不信神的人總會聲稱自己信仰真善美,凡是欺騙我們的人,總會一錯再錯,把說謊進行到底。你不用白費勁去勸他們,還是把真話說出來好啦,否則更讓人難受啦,你說了也是白說,他們照樣要說謊,因為先前他們對我們說過他們是怎樣的人,或者我們在他們眼裡是怎樣的人,這會兒還得繼續把謊話編圓了。同樣,一個珍惜生命的無神論者,一旦牛皮被戳穿,為了維護自己在眾人心目中英勇無畏的形象,他可以不惜一死。)在這種場合,有時她一抬眼,一噘嘴,或莞爾一笑,都會讓我依稀想見她內心的活動,沉思的神情使這些夜晚的她變得不一樣,因不想讓我看見內心的景象而跟我疏遠了。「您在想什麼呢,親愛的?」「沒想什麼。」有時,我責怪她什麼都不跟我說,作為回應,她或者對我說些她不知道我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事情(就如那些政客,連最普通的消息都不會透露一點點,只會對你說些你在頭天報紙上可以看到的新聞),或者做出跟我說體己話的樣子,語焉不詳地講給我聽,她認識我的前一年,怎麼在巴爾貝克騎自行車出去遊玩。看來還真讓我給猜著了,我從她神秘的笑容中推斷出,她那時是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姑娘,有時整日整夜野在外面,當她回想起那些遊玩的場景時,唇間就會漾起這種神秘的笑容,那正是最初在巴爾貝克海堤上惹得我心旌飄搖的笑容。她還告訴我,跟那些女友一起去荷蘭鄉間遊玩,入夜很晚才回到阿姆斯特丹時,街上、運河邊都擠滿了歡樂的人群,而她幾乎認識他們每一個人,我從阿爾貝蒂娜明亮的眼睛裡仿佛看見了那些場景,猶如透過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的這扇或那扇窗玻璃,瞧見裡面不勝其數的、稍縱即逝的燈光。我對阿爾貝蒂娜生活過的地方,對她有可能在某個夜晚待過的地方,對她有過的笑容、眼神,說過的話,接過的吻,都充滿令人痛苦的、不依不饒的好奇,所謂的審美好奇,跟這樣的好奇相比之下,簡直就只配用扯淡一個詞來形容了!不,即使是我當初對聖盧有過的那種嫉妒,即使那份嫉妒一直持續至今,它也不會讓我感受到如此痛徹肺腑的不安。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情愛,是一種我完全陌生的東西,它到底能帶來怎樣的歡愉,它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無法有一個可靠的、確切的想像。有多少人,有多少地方(即使這些地方跟她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只是一些她也許去嘗過滋味的身份曖昧的娛樂場所,一些人頭攢動、遊客摩肩接踵的去處),阿爾貝蒂娜——如同一個人站在劇場門口,讓自己手下的一大幫人一一放行,帶他們進入劇場——把他們或它們從我想像或回憶的門口(在那兒我並沒意識到他們或它們的存在)帶到了我的心間!現在,我對這些人、這些地方已經有了內在的、直接的、引起痙攣和痛苦的認識。愛情,就是在心中變得可以感知的空間和時間。
然而,要是我對愛情從來都是忠貞的,也許我根本就不會為我全無概念的不忠感到痛苦。對阿爾貝蒂娜的想像之所以會折磨我,正是因為我自己不斷地想要取悅於新結識的姑娘,想要著手寫一部新的小說;那天在布洛涅樹林大家圍桌而坐時,她就在我身旁,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對那幾位騎自行車的姑娘多看了幾眼。正如一個人只能了解自己一樣,我們不妨這麼說,一個人其實只能嫉妒自己。觀察是沒用的。一個人只有從親身感受的歡愉中,才會得出認知和痛苦。
有時,在阿爾貝蒂娜的眼睛裡,在她驟然變紅的臉色中,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暑熱的閃電悄然划過遠處的地平線,那片地域對我來說猶如天空一樣無法企及,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那都是我不知曉的)在那兒推演變換。想到這些年來,在巴爾貝克海灘,在巴黎,我跟阿爾貝蒂娜認識已經很久了,可我還是剛發現她身上有一種美,那是因為我這位女友如今在許多方面有了進展,又有許多流逝的時日留存在她身上,對我而言,這是一種令人心碎的美。在這張泛著紅暈的臉後面,我覺著有個萬丈深淵,阿爾貝蒂娜和我認識以前的那些夜晚,全都藏在那裡面。我可以讓阿爾貝蒂娜坐在我的膝上,雙手捧住她的臉,我可以撫摸她,久久地在她身上摩挲,但我仿佛是在摸一塊石頭,其中封存著遠古大海的鹹味和星光的寒輝,我覺得觸摸到的只是一個生命體封閉的表面,而這個生命體的內心是通往無限的。大自然在造人時考慮了男女不同之身,卻沒想到要讓不同的心靈之間有可能溝通,大自然的這一疏忽,使我們處於如今的境地,也使我痛苦不堪!我意識到,阿爾貝蒂娜即使對我來說,也並非(因為雖然她的軀體受我的軀體所左右,她的思想卻不是我的思想所能控制的)我當初設想的那個神奇女俘,我曾以為她能夠既充實我的住所,又不露絲毫行藏,即便有朋友來看我,也不會想到走廊盡頭的隔壁房間裡,竟然有這麼個誰也不知道的、藏身於瓶子裡的中國公主;她急迫地、不留情地、無休無止地要我去尋找過去的蹤跡,在我眼裡,她儼然就是時間女神。倘若我得為她付出幾年時光以及我的財產——唉,但願我能對自己說,事情未必如此,這些財產未受損失——我也無怨無悔。也許一個人生活,會更好一些,會內容更充實而痛苦更少些。斯萬曾經勸我搞些收藏,德·夏爾呂先生有一次因為我沒搞收藏而責備我說:「您家裡可真夠丑的!」他的幽默,他的傲慢,還有他的藝術品位,都混合在這句話里了,但是,倘若我搞了收藏,那些尋覓多年才最終占有的雕像、油畫,真的就會為我提供一個走出自我的出口——就像一個很快就癒合了的小創口,無意間讓阿爾貝蒂娜或那些不相干的人,或者讓我自己的思緒碰了一下,馬上又會裂開一樣——一個經由私人通道通往一條叫作「他人的生活」的大道的出口,而我們從為此感到痛苦之日起所了解的種種往事,無一不在這條大道上經過嗎?
有時月色特別好,我就會在阿爾貝蒂娜躺下去大約一小時後,走到她床前,去叫她看窗外。我能肯定,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不是為了確定她在裡面才去她臥室的。有什麼跡象表明她可能出逃或者有這個想法呢?要出逃必須先跟弗朗索瓦茲串通,這未免太不可能了。我在幽暗的臥室里,看不大清東西,只看見雪白的枕頭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狀黑髮。但我聽見了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她睡得很沉,我往窗前走去時,有些猶豫;我坐在床沿上;睡眠之溪仍在潺潺流淌。她醒來時有多快活,簡直無法言說。我俯身吻她,搖了搖她。她立即停住不睡了,而且幾乎連個停頓也沒有,就放聲笑了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對我說:「我是在納悶兒您怎麼還不來呢。」說著溫柔的笑臉綻得更開了。仿佛她剛才睡著的時候,可愛的腦瓜里裝滿了欣喜、溫情和笑聲。我叫醒她,僅僅是像掰開一個水果,讓解渴的果汁噴涌了出來。
然而冬天過去了;美好的季節來臨了,由於阿爾貝蒂娜到我臥室總是來道晚安的,所以在整個房間和裡面的窗簾,還有窗簾上方的牆壁,都還是黑幽幽的,但我常常聽見隔壁修道院花園裡,有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已經在啁啾鳴囀,在寂靜中音調猶如教堂的風琴那般豐滿而優雅,仿佛在用呂底亞調式頌歌晨經,把它所見的陽光的豐富而響亮的音符灑進我眼前的這片昏暗之中。
不久,夜就變短了,早晨還沒到先前的時分,我就看見白晝的光線從窗簾上方透了進來。如果我依然聽任阿爾貝蒂娜照老樣子在生活(在這種生活中,儘管她不承認,但我能感到,她是覺得自己形同女囚的),那僅僅是因為我每天都對自己說,下一天一切都會重新開始,我會開始寫作,會起床、出門,會為購置我們打算買的某個住宅做準備,有了那麼個花園住宅,阿爾貝蒂娜就可以不用為我擔心,更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是在鄉間還是海邊,是去划船還是打獵,都由她。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又回到了當初對阿爾貝蒂娜時愛時恨的狀態(因為,時至今日,我和她出於利害關係的考慮,出於禮貌或憐憫,都在編織一張謊言之網,而且都把謊言當成真話);有時回過頭去看,當初的某個時刻,甚至是我自以為很清楚的一段時日中的某個時刻,會突然間撇下溫情脈脈的面紗,讓她以一種全然不同的面目出現在我眼前。她的某道目光背後,沒有了我以前所想的溫順,而只有一種我從未想到過的慾念,此刻這種慾念暴露無遺,使得我一直以為與我二人同心的阿爾貝蒂娜,顯得有異心了。舉例來說,安德蕾七月離開巴爾貝克的那會兒,阿爾貝蒂娜從沒告訴過我,她很快就會再跟安德蕾見面;而且我現在想來,她倆見面的時候,可能比她預想的更早些,因為九月十四日那個夜晚,她見我那麼傷心,決定為我做出犧牲,不再留在巴爾貝克,馬上和我一起回巴黎[278]。十五日到巴黎後,我讓她去看看安德蕾,事後還問過她:「她見到您開心嗎?」現在,蓬當夫人給阿爾貝蒂娜帶了些東西來[279],我看了她一會兒,告訴她說阿爾貝蒂娜和安德蕾出去了:「她倆到郊外去散步了。」
「哦,」蓬當夫人回答我說,「說到郊外,阿爾貝蒂娜可真是哪兒都願意去。這不,三年前她每天都得趕到比特-肖蒙公園去。」阿爾貝蒂娜曾經跟我說過,她從沒去過比特-肖蒙公園,所以我一聽見比特-肖蒙公園,呼吸頓時停了一下。真情實況,是最機靈的對手。它會朝我們心靈中最想不到會遭受打擊的、完全不設防的部位,突然發起攻擊。阿爾貝蒂娜當時對她姨媽說,她每天都去比特-肖蒙公園,然後又對我說她從沒去過那兒,她到底對誰說了謊呢?「還好啦,」蓬當夫人接著說,「可憐的安德蕾很快就動身去一個真正的鄉村了,這對她很有必要,瞧她那臉色有多蒼白。這個夏天,她確實也沒機會多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您想哪,她七月底離開巴爾貝克那會兒,原以為九月就能回去的,結果沒想到她弟弟膝蓋脫臼了,她也就回不去了。」
這就是說,阿爾貝蒂娜是在巴爾貝克等她,卻把我蒙在鼓裡!誠然,這畢竟要比打發我回巴黎來得客氣些。除非……
「哦,我記得阿爾貝蒂娜跟我說過這事……(其實沒說過)。他是什麼時候出事的?事兒一多,我腦子裡都有點糊塗了。」
「要說啊,這事兒還出得正是時候,要是再晚一天,別墅就得開始付租金,安德蕾的祖母就要多付一個月的冤枉錢了。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脫臼了,她十五日一早發電報給阿爾貝蒂娜,說她不回去了,阿爾貝蒂娜就通知了房產中介所。要是遲一天,房租就得付到十月十五日嘍。」
這麼看來,當阿爾貝蒂娜改變主意,對我說「咱們今晚回去吧」的時候,她在眼前看到的,想必是巴黎一處我不知道的住房,那是安德蕾祖母的房子,我們一回去,阿爾貝蒂娜就可以上那兒去跟安德蕾見面,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跟那位女友在巴黎重逢。她提出和我一起回巴黎的那番善解人意的話,跟稍早些時候她斷然拒絕回巴黎的態度,形成很鮮明的對比,我當時把這歸因於她回心轉意,重又為我著想了。其實,從那番話中反映出來的,無非是在我們不知曉的情況下發生的一種變化而已,那些不愛我們的女人之所以會有那麼些讓我們費解的舉動,其奧秘就在於此。她們執意不肯和我們在第二天約會,因為她們累了,因為她們的祖父要留她們在家吃飯。「那就吃好飯來。」我們還要堅持。「他會把我留到很晚,說不定還會送我回家呢。」其實,她們是跟男友有個約會。突然間這一位沒空了。她們就來對我們說,真抱歉,怠慢了我們,這會兒她們已經把祖父打發出去,可以待在我們身邊,別的什麼事都不管了。在離開巴爾貝克那天,阿爾貝蒂娜向我說的那番話里,我應該能夠辨認出諸如此類的語句來。然而,我更應該做的,也許不是辨認這些語句,而是——為了解讀那番話——回顧一下阿爾貝蒂娜性格上的兩大特點。
阿爾貝蒂娜性格上的兩個特點,此時浮現在我腦海中,一個令我欣慰,一個令我沮喪,這不奇怪,我們的記憶中什麼都能找到。我們的記憶就像一個藥房或者化學實驗室,你隨手一拿,這會兒拿到的可能是鎮靜劑,過會兒拿到的就可能是致命的毒藥。第一個特點,令我欣慰的那個,是她每做一件事,總想同時讓幾個人感到高興,這種幾頭討好的習慣,是阿爾貝蒂娜身上顯著的特點。她決定回巴黎,就很符合她的性格特點(安德蕾沒回巴爾貝克,也許會使她留在那兒感到不舒服,但這並不等於說,離開安德蕾她就沒法活下去了),這麼回一次巴黎,就有機會讓兩個她摯愛的人受到感動:一個是我,她有機會使我相信,她是為了讓我不感到孤獨,為了讓我別難受,才為我做出這種犧牲的;另一個是安德蕾,她有機會讓安德蕾看到,得知安德蕾不回巴爾貝克,她阿爾貝蒂娜就不想在那兒多待哪怕一分鐘,她留在那兒,就是為了等安德蕾,安德蕾去不了,她立馬就奔安德蕾而去。阿爾貝蒂娜如此當機立斷,決定和我一同離開巴爾貝克,現在看來有兩個原因:一是見我滿面愁容,知道我想回巴黎;二是收到安德蕾的電報,而安德蕾和我,我倆彼此不知道對方的情況,她不知道我的憂傷,我不知道她的電報,所以我倆就很自然地以為,阿爾貝蒂娜離開巴爾貝克(時隔僅僅幾小時,走得那麼突然),僅僅是出於我倆各自知道的那個原因。而即使在這種情形下,我依然相信,陪我同行是阿爾貝蒂娜的真實目的,只是她也不願意錯過一次贏得安德蕾感激之情的機會罷了。
遺憾的是,我幾乎馬上想起了阿爾貝蒂娜性格上的另一個特點,那就是一旦受了某種樂趣無法抵禦的誘惑,就會渾身是勁地說干就干。我還記得,她決定回巴黎時,是怎麼急不可待地要去趕火車,酒店經理想留我們說會兒話,她又怎麼一下子把他頂回去,生怕錯過小火車。還有,在小火車上德·康布爾梅先生問我們能否推遲一星期,她朝我心照不宣地聳聳肩膀,我當時的那份感動,至今難忘。卻不想,那時浮現在她眼前,讓她變得那麼急切地想要動身,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的,竟然就是那套公寓。我有一次見過的這套沒有主人居住的豪華公寓,是安德蕾祖母的房產,平時由一個老僕人照看,滿屋陽光,但空蕩蕩的,靜得出奇,仿佛陽光給長沙發和扶手椅都蒙上了一層紗套,阿爾貝蒂娜和安德蕾有時吩咐老僕人迴避一下,那傢伙不知是反應遲鈍,還是和她倆串通一氣,反正就留下她倆在裡面休息了。[280]
現在這套公寓時時浮現在我眼前,空蕩蕩的,裡面有一張床或一個長沙發,有一個上當受騙或串通一氣的僕人;每當阿爾貝蒂娜臉上顯出急迫而嚴肅的神情時,她就是要去那兒跟安德蕾相會——安德蕾因為比較自由,大概會比她早到,先等在那兒。在這以前,我一直沒想到這套公寓,而現在對我而言,它具有一種可怕的美。人類生活中的未知內容,就如大自然中的未知內容,每個科學發現都只能使它縮小範圍,而不能就此消除它。一個嫉妒的男人,會因剝奪他心愛的女人許許多多無足輕重的樂趣,而激怒這位心上人。那些小小的樂趣,卻正是她的生活的重心所在,她把它們藏匿的地方,即使有一天他認為自己智力見長,已經變得明察秋毫,而且又有第三者提供翔實信息,他也絕對想不到去那兒找上一找。
然而不管怎麼說,安德蕾這就要走了。可我不想讓阿爾貝蒂娜看不起,在她眼裡顯得像個被她和安德蕾耍弄的傻瓜。早晚有一天,我得把這話告訴她。我要讓她知道,她瞞著我的那些事情,其實我是一清二楚的,那樣,她也許就不得不對我說些實話了。不過這會兒我還不想對她說這些,首先是因為,她姨媽剛來過,她很容易猜得出我的消息是從哪兒來的,她一旦截斷了這個消息渠道,就可以有恃無恐了。其次是因為我還不能完全確定,是否能想讓阿爾貝蒂娜留多久,她就會留多久,所以不想冒險去激怒她,那樣做的後果恐怕只會是讓她更想離開我。沒錯,假如我按照她說過的話去進行推理、尋找真相、預測未來,那麼,既然她始終都在贊成我的計劃,在表達她怎麼喜愛這種生活,在說明幽居絲毫也沒讓她失去什麼,我當然就會毫不懷疑地相信她會永遠待在我身旁。我甚至對此很厭倦,感到自己從未體驗過的那種生活,從未領略過的那片天地,就這樣被捨棄了,換來的是一個我無法再在她身上發現任何新意的女人。我甚至也不能去威尼斯了,因為到了那兒,我睡在床上會內心備受煎熬,擔心她被貢多拉船夫、酒店夥計或那些威尼斯姑娘挑逗、勾引。可是,假如我換一個思路,按照另一種假設來進行推理,那麼我就會相信,這種生活是她無法忍受的,她每時每刻都在被褫奪她的所愛,終有一天她必將離我而去,因為這另一種假設依據的不是阿爾貝蒂娜所說的話,而是那些緘口不語的時分,那些目光,那些臉頰的紅暈,那些賭氣的模樣,甚至那些發火的情景(我完全可以向她指出,她這麼發火是毫無道理的,但我寧願做出視而不見的樣子)。如果她那麼做,我唯一希望的就是這個時刻可以由我來選擇,我會選一個不讓自己感到過分難受的時刻,選一個比較合適的季節,在那種季節里,她去不了任何一個讓我想像得出她尋歡作樂的地方,既去不了阿姆斯特丹,也去不了安德蕾的家,去不了凡特伊小姐家——儘管幾個月以後她和她們還是會見面的,但到那時,我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這些事對我而言已經變得無所謂了。無論如何,既然我在得知阿爾貝蒂娜何以會在短短几個小時內,先是不想離開,爾後突然一下子離開巴爾貝克的原因後,舊病又有一陣小小的復發,那我必須先等這陣發作過去,再考慮分手這件事;要是我從此不再聽到新的消息,這些病症可能會逐漸減輕,直至完全消失,但這得有一段時間;而我的痛楚還是那麼鮮活,以致再動一次手術也未必會使我感到更痛苦、更難以忍受——分手就是這個現在看來無法避免的手術,當然它並非迫在眉睫,不妨等急性發作過後再施行。選擇分手的時刻,這件事必須由我來做。如果她想在我做出決定之前就離開,那麼在她向我宣布,這種生活她沒法再過下去的那一刻,仍然來得及考慮駁回她的理由,留給她更多的自由,答應儘快給她某種她企盼已久的大樂趣,甚至如果必須求助於她的情感的話,向她訴說我的憂慮。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儘管我的想法並不很合乎邏輯。按說,既然我以這樣一個假設作為前提,就是我完全不在乎她怎麼對我說,怎麼警告我,但我卻又認為,她決定要離開我時,會預先告訴我這樣做的理由,讓我可以駁回這些理由,說服她留下。
我感覺到,我和阿爾貝蒂娜一起生活,不嫉妒則無聊,嫉妒則痛苦。即便有幸福,也不能長久。德·康布爾梅夫人來訪的那個夜晚,儘管她走後我倆都很高興,但我憑著在巴爾貝克曾經靈光一現的那份同樣的明智,還是想和阿爾貝蒂娜分手,因為我知道再這麼拖下去,對我毫無好處[281]。不過直到現在,我仍把我所保留的有關她的回憶,想像成我倆分手時刻的那個顫音的一種持續。所以我一定要選一個溫情的時刻,好讓它在我心中繼續震顫。不能過於挑剔,不能等待過久,應該適可而止,當機立斷。然而,既然已經等了這麼久,如果說再多等幾天,等一個合適的時刻自然來臨,就等不及了,寧可眼看她離開時有如我當年——當媽媽沒到床邊跟我道晚安就撇下我而去,或者當她在火車站跟我道別之時——那樣滿腹委屈和怨憤,那就真是頭腦發昏了。為防萬一起見,我儘可能地向她大獻殷勤。關於福迪尼的裙子,我們終於選定了一條剛製作完工的藍金兩色面料,玫瑰紅襯裡的長裙。不過,她因為偏愛這條長裙而忍痛割愛的另外五條裙子,我也全訂購了下來。
可是,眼看春天來了,在她姨媽跟我說那番話過後兩個月的一個夜晚,我卻大光其火,發了一通脾氣。這個晚上阿爾貝蒂娜第一次穿上福迪尼的藍金色睡裙,裙子的顏色讓我想起威尼斯,又想起我為阿爾貝蒂娜做了那麼多犧牲,她卻連謝也不謝一聲,心頭不由得感觸萬端。我雖然沒去過威尼斯,但早就對它不勝嚮往,還在孩提時代,有一次爸爸說定復活節假期帶我去那兒,後來沒去成,甚至更早些,當斯萬在貢布雷送我提香油畫的鐫刻版圖片和喬托壁畫的照片那會兒,我就對威尼斯心馳神往了[282]。阿爾貝蒂娜當晚穿的福迪尼睡裙,在我眼裡猶如我無法見到的威尼斯的魅人的幽靈。她渾身上下都是阿拉伯裝飾,有如威尼斯,有如像蒙著綴滿寶石的面紗的蘇丹后妃那般神秘的威尼斯宮殿,有如安布瓦斯圖書館[283]里精美的善本古書,有如雕刻著象徵生死輪迴的東方鳥的石柱,這些鳥兒此刻在睡裙的閃光中交替出現,而睡裙上的深藍色,隨著我目光的移動漸漸變為柔和的金色,宛若從貢多拉船頭望出去,大運河的蔚藍色轉換成閃閃發光的金屬色澤。袖口襯裡的鮮紅色,更是威尼斯風味十足,人稱蒂埃波洛[284]玫瑰紅。
這天白天,弗朗索瓦茲在我面前說漏了嘴,說阿爾貝蒂娜對什麼事都不稱心,無論我是讓弗朗索瓦茲去告訴她我想,或不想和她一起出去,還是汽車會去,或不會去接她,她總是就那麼聳聳肩膀,說話也沒個好聲氣。到了晚上,我感覺得到她心情不佳,初起的暴熱又讓人很煩躁,所以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開口指責她寡情薄義。「對,您可以去問問人家,問誰都行!」我完全失去了控制,使足全身的勁兒喊道,「您可以去問弗朗索瓦茲,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但我馬上想起,阿爾貝蒂娜有一次對我說過,她覺得我生氣時樣子非常可怕,她還引用了《以斯帖》中的台詞:
這氣憤的額頭衝著我
攪得我靈魂騷動不安……
唉!您眼中噴出的怒火
有哪顆勇敢的心能不為之震顫?[285]
我為自己的粗暴感到羞愧。我想重修舊好,但不願顯得我是戰敗方,我要讓她感到我的講和不容小覷,是有兵力做後盾的,同時,我覺得只有讓她知道我不怕和她分手,才能使她不生此念,於是我說:「原諒我,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為自己的粗暴感到羞愧,我非常抱歉,但要是我們沒法再相處,一定要分手的話,也不能像這樣分手,我們應當有更好的做法。要是非分手不可,我們可以分手,但是我必須先向您衷心地表示歉意,謙卑地請您原諒我。」我心想,為了挽回局面,確保她接下去能再待一段時間,至少待到安德蕾走了以後(那大約還有三個星期),我不妨從明天起就給她找一些她從未體驗過,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也不會體驗到的樂趣;還有,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給她帶來的煩惱,也許我不妨趁這機會讓她知曉,我對她平日裡的一舉一動的了解,比她想像的要多得多。她的壞心情,明天等我一獻殷勤就會煙消雲散,但這番告誡,會留在她的腦子裡。「是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的粗暴要請您原諒。可我並不像您想的那麼罪不可赦。有一幫壞人想要離間我們,我不想讓您心裡難受,就一直沒告訴您,有時候他們說的事情真叫我聽了抓狂。」我想趁機向她挑明,她離開巴爾貝克的原因我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說,那天下午您去特羅卡代羅,是知道凡特伊小姐要去韋爾迪蘭夫人家的。」
她臉紅了:「是的,我知道她要去。」
「您能向我發誓說,您不是想去和她重新接上關係嗎?」
「我當然可以發誓。但憑什麼說『重新接上』呢?我和她從來沒有任何關係,我向您發誓。」
看見阿爾貝蒂娜如此當面撒謊,否認剛才臉紅不啻已經招認的事實,我感到很痛心。她的謊言讓我痛心。然而,由於其中包含著她為自己撇清的辯白,而我又下意識地準備相信她,所以當我聽到她回答我提問的下面這番話時,她的真話卻比謊話更刺痛我的心。我是這麼問她的:「起碼您該可以向我發誓說,您那天下午想去參加韋爾迪蘭家的晚會,並不是想要享受和凡特伊小姐重逢的喜悅吧?」她的回答是:「不,這我不能發誓。和凡特伊小姐重逢,會使我非常開心。」
一分鐘以前,我還怪她把自己跟凡特伊小姐的關係藏著掖著;而現在,她承認要是能跟凡特伊小姐見面會很開心,我卻大為沮喪。想必當初我從韋爾迪蘭夫婦家回來,阿爾貝蒂娜問我「凡特伊小姐沒去嗎」的那會兒她就是要向我表明,她是知道凡特伊小姐要去的,她是成心要使我難受。但我當時大概是這樣推理的:「她知道凡特伊小姐要去,並沒覺得有什麼可高興的,但過後她了解到,我在巴爾貝克得知她居然認識凡特伊小姐這樣名聲很壞的人那會兒,幾乎萬念俱灰,連自殺的念頭都有,於是她就不想再提起這件事了。」而現在,她卻被我逼得承認了凡特伊小姐去那兒使她很開心。再說,她當初想去韋爾迪蘭夫婦家的那副神秘兮兮的模樣,應該也能算一個佐證。可是我當時沒多想。儘管現在我心想:「她為什麼還說一半留一半呢?這就不只是可惡可悲,而且是愚不可及了。」但我心灰意冷,鼓不起勁再跟她多理論,因為我知道自己證據不足,多糾纏未必有好處,為了把握先機,我即刻把話題轉到安德蕾身上,準備打出安德蕾的電報這張王牌,置阿爾貝蒂娜於死地。「瞧,」我對她說,「那些人搞得我不得安寧,他們纏住我說個不停,現在說的是您和安德蕾有關係。」
「和安德蕾?!」她喊道,肝火上升,臉漲得通紅。由於驚訝,或是想裝出驚訝的樣子,雙眼睜得大大的。「真,真有意思!我倒想知道,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是誰告訴您的?我有話要跟他們當面說,行嗎?我要問問他們,憑什麼這樣敗壞人家的名聲?」她說道。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不知道,那都是匿名信,不過您也許並不難查出信是誰寫的(我要向她表明,我不怕她去查),那些人應該都是您熟悉的。最近的那封,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我之所以對您[286]提起這封信,正是因為這封信寫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從中引用一些內容完全無傷大雅),讓我特別生氣。信中說,我們離開巴爾貝克那會兒,您之所以先是想留下,後來又決定離開,是因為在這段時間裡您收到安德蕾的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訴您她去不了巴爾貝克。」
「沒錯,安德蕾是寫信告訴我她不去巴爾貝克了,她還給我發了電報,我沒法把電報拿給您看,因為我沒留著。不過,這不是那天的事兒,再說,即便是那天的事,安德蕾去不去巴爾貝克,這跟我有什麼相干?」
「這跟我有什麼相干」表明她生氣了,表明這跟她還真有點相干;可是這未必表明阿爾貝蒂娜回巴黎單單就為了能見到安德蕾。每回,阿爾貝蒂娜眼見自己做某件事的某個真實或假借的理由被人家識破,而她又曾對此人給過另外一個理由,她就會很生氣——即便這件事她恰恰是為此人做的。阿爾貝蒂娜認定,有關她的這些信息,並不是有人主動寫匿名信告訴我,而是我纏著人家去問出來的,她的這個想法,從她接下去對我說的那些話里是聽不出的,光聽那些話仿佛她完全接受了匿名信的說法,但從她怒氣沖沖對著我的模樣,還是可以看出來的,這股怒氣簡直就是先前壞心情的總爆發,這就好比,她長期以來一直懷疑我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所以要是哪天我被牽連進了一樁間諜案,她自然就會認定我在從事間諜活動。她甚至遷怒於安德蕾,心想這樣一來,以後她跟安德蕾出去,我一定會不放心了。她對我說:「安德蕾也讓我生氣。她真煩人。她明天回來,我可不想跟她一起出去了。那些對您說我是為她才回巴黎的人,您去告訴他們我這麼說啦。我實話告訴您,我認識安德蕾這麼多年了,可您要問我她長得啥模樣,我還真說不上來,因為我都沒怎么正眼看過她!」
可是在巴爾貝克的第一年,她對我說過:「安德蕾長得真美。」當然,這不等於說她和安德蕾有相戀的關係,那時我甚至常聽她用憤慨的口吻說起這種關係。可是,難道她不會改變,不會在連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潛移默化,覺得就那麼跟一個女友玩玩,和那些不道德的關係(儘管她指責某人和某人是這種關係,但其實她腦子裡對這種關係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概念)是兩碼事嗎?既然與此相同的改變,甚至與此相同的對改變的不自知,業已發生在她和我的關係上,既然當初在巴爾貝克曾經非常憤慨地推開我,不讓我吻她,後來卻是自己來吻我——天天如此,而且(我希望)以後很久都會如此——待會兒就會來吻我,那麼這樣的改變為什麼不可能發生呢?
「可是,親愛的,您讓我怎麼告訴他們呀?我又不認識他們。」
回答的語氣很堅定,按說應該可以消除凝聚在阿爾貝蒂娜眼眸中的那些異議和疑慮了。但是她讓它們紋絲不動;我不作聲了,她卻依然神情專注地看著我,仿佛我還在不停地往下說似的。我再次請她原諒。她回答說我沒什麼要請她原諒的。她重又變得很溫順。可是瞧著她憂鬱、委頓的臉,我覺得有個秘密在她心間孕育。我知道,她不會撇下我不告而別;再說此刻她既不會想要離開我(再過一個星期她就要試穿福迪尼的新裙子了),也不會真的不顧情理那麼做,我母親和她姨媽周末就要來了。那麼,既然她是不可能走的,我幹嗎要再三問她,我想給她買的那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我們明天一起去看看好嗎,聽到她說好的,我為什麼又會舒出一口氣呢?當她來跟我道晚安,我吻她的時候,她沒像平時那樣吻我,就轉過身去了——而就在剛才,我還在心裡想念這份她在巴爾貝克拒絕過我,而如今每天晚上都給我的溫存。她似乎是在賭氣,不肯對我有溫柔的表示,以免過後我會覺得她既然在生我的氣,那麼做就是假惺惺了。她似乎是要使自己的一舉一動,跟她和我鬧彆扭的狀態相協調,但又留有餘地,或是不想聲張,或是因為跟我斷絕肉體關係以後,仍想和我保持朋友關係。於是我再一次擁吻她,把大運河和象徵死亡與復活的成對的鳥兒,把那閃光的蔚藍色和金色緊緊地摟在懷裡。可是她仍然沒有吻我,帶著感覺到死亡臨近的動物本能的、不祥的執拗,抽出身去。她似乎在表達一種預感,我受了她的感染,心中充滿焦慮和不安,阿爾貝蒂娜走到門口時,我再也沒有勇氣讓她離開我了,我叫住了她。
「阿爾貝蒂娜,」我對她說,「我一點也不困。要是您也不想馬上睡覺的話,請您再待一會兒好嗎?不過我不想勉強您,更不想讓您累著。」我覺得,要是能讓她脫掉睡裙,就穿那件白色的襯衣,那她就會露出粉色的肌膚,看上去暖暖的,就會更刺激我的感官,我倆的和解也就會更完滿。可是我猶豫了一會兒,因為睡裙的藍邊給她的臉平添了一種美,一種光感,一種來自上天的啟迪,她在我眼中少了幾分冷峻的意味。
她緩緩向我走來,臉上沮喪憂鬱的表情依舊,但語氣非常溫柔地對我說:「只要您願意,我可以留下來,我不困。」她的回答使我平靜了下來,因為,只要她在,我就感到可以考慮未來,這個回答中固然有友情和順從,更有另一種特殊的東西,我覺著這東西說到底,就是我在她憂鬱的目光、異樣的舉止(那一半是不由自主,一半是為了事先契合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後面感覺到的那個秘密。不過我依然覺得,只有看她在我面前穿著白襯衣,露出頸項,像在巴爾貝克時躺在床上那樣,我才會壯足膽子叫她不得不讓步。
「既然您願意再陪我說會兒話,那就請您把裙子脫了吧,穿著又熱,又不方便,我都不敢碰您,生怕把裙子給弄皺了,再說,還有這些個會預言的鳥兒夾在我倆中間。把它脫了吧,親愛的。」
「不,在這兒脫長裙挺不方便的。待會兒到我的臥室去脫吧。」
「那麼,在我床上坐一會兒行嗎?」
「行啊。」
可是她離我不是很近,坐在我腳邊。我們說著話兒。突然間傳來一種很有節奏的哀婉的咕咕聲。是鴿子開始叫了。「您看,已經天亮了。」阿爾貝蒂娜說。她眉頭微皺,仿佛表明和我一起生活讓她坐失了美好季節的歡愉,她說:「春天到了,鴿子又回來了。」鴿子咕咕的叫聲和公雞的啼鳴之間,有一種深刻而令人難懂的相似,在凡特伊的七重奏中,柔板的主旋律由於是建立在第一段和結尾段主旋律的基礎上的,所以和它們之間也有這種相似,但調性、節奏等的不同,使它變得很不一樣,不諳此道的聽眾倘若翻開凡特伊的樂譜,會驚奇地發現這三個旋律由同樣的四個音符組成,這四個音符他也能用一個指頭在鋼琴上彈出來,然而根本聽不出那三個樂段的味道。鴿子咕咕演奏的這一憂鬱的樂段,就是公雞的啼鳴轉換成了小調的調性,它不朝高處升騰,並不一衝向天,而是平穩有如驢叫,極盡綿柔之意,在同一水平線上由一隻鴿子傳向另一隻鴿子,從不翻高,在引子和最末樂章的快板部分反覆奏出的歡快的召喚聲中,不變其哀婉的本色。我知道,那時我說出了「死」這個字,仿佛阿爾貝蒂娜馬上要死去一樣。事情本身,似乎比它們發生的那些時刻更為寬泛,無法被那些時刻所完全包容。誠然,它們憑藉我們保存的記憶蔓延到了未來,但是它們也需要在事情發生前的那些時間中有一個位置。誠然,有人會說我們那時並不能看清它們後來的面貌,但是在我們的記憶中難道它們不也在變化嗎?
我見她不來吻我,明白這些時間都是在虛耗,使我寧靜的、真真確確的時間只可能從親吻開始,我對她說:「晚安,已經很晚了。」我心想,她聽了這話應該會來吻我,然後一切就可以繼續下去。可是,她跟前兩次一樣,對我說了句「晚安,好好睡覺吧」,就只是在臉頰上親了一下。這一回我沒再敢喊住她。我心頭怦怦直跳,無法再睡了。就像一隻小鳥不停地從籠子一頭跳到另一頭,我的思緒不停地跳來跳去,一會兒擔心阿爾貝蒂娜要離開,一會兒又歸於相對而言的平靜。這份平靜,來自每分鐘都會重複好幾遍的如下的推理:「不管怎麼說,她是不會對我不告而別的,可她還沒對我說過她要走呢。」這麼一想,就差不多平靜下來了。但我馬上又對自己說:「可萬一明天起來一看,她已經走了呢!我的擔心是事出有因的;她為什麼不好好吻我呢?」於是我心痛不止。爾後重新開始上述推理,痛苦又稍稍減輕一些,可是弄到最後,由於腦子一刻不停、非常單調地如此運動,頭疼了起來。有些心理狀態,尤其是焦慮不安,只給我們提供兩個可能的選擇,這些狀態中有一種如同單純的肉體痛苦那樣極其受限的東西。我一遍遍重複那番推理,時而找理由肯定自己的不安,時而又找理由否定它,好比一個病人以內心想像的動作,不停地撫摸使他疼痛的器官,暫時減輕一下疼痛(儘管片刻過後它又會加劇),我就在那麼一個狹窄的空間裡,力圖使自己放下那顆懸著的心。驀然間,夜的寂靜中響起一下響聲,這個響聲也許沒什麼特別之處,但它讓我心頭充滿驚恐之感——那是阿爾貝蒂娜猛然推開窗戶的聲響。恢復寂靜之後,我心想,這個響聲為什麼會使我如此害怕呢?它本身並沒有異常的地方;但我可能賦予了它兩種使我感到驚恐的意義。首先那是我和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的一個約定,我怕穿堂風,所以要求夜裡誰都不打開窗子。她剛住進來時,給她解釋過這事,她雖然覺得這是我的怪癖,而且不利於健康,但還是答應一定不違犯禁令。凡是她知道合我心意的事情,即便她很不喜歡,她也會小心翼翼地唯恐出岔子,所以我知道,她寧可在壁爐煙燻火燎的氣味中睡覺,也不會打開臥室的窗子,正如哪怕出了天大的事情,她也不會讓人一早就來叫醒我一樣。這只是我倆生活中一個小小的約定,可是她在這個時候,不跟我講一聲就違背這一約定,豈不表明她已經豁出去,什麼約定都不去管它了?再者,開窗聲音這麼響,簡直可以說是粗暴,讓人不難想見她推窗時滿臉通紅,怒氣沖沖,嘴裡說道:「再這麼過下去,我簡直要悶死了,管他呢,我得透透氣!」我說不準它到底預示什麼,但我總覺得阿爾貝蒂娜的這下開窗聲,比貓頭鷹的叫聲更神秘,更不祥。我心情煩躁不安(自從那次在貢布雷,斯萬去我們家吃晚飯以後,我也許就再沒有這麼煩躁不安過),整個晚上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指望弄出的聲響會引起阿爾貝蒂娜的注意,指望她也許會可憐我,會來叫我,可是我沒聽見她的臥室有任何動靜。在貢布雷,我曾要求母親去我的臥室。和母親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氣,我知道只有讓她看到我愛她,才能使她保持對我的愛。這就是我遲遲沒去喚阿爾貝蒂娜的緣故。我漸漸地感覺到夜深了。她大概早就睡著了。我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按鈴叫弗朗索瓦茲(否則無論出了多大的事,也沒人會進我的臥室)。我一邊按鈴一邊想:「我得告訴阿爾貝蒂娜,我要給她訂造一艘遊艇。」接過弗朗索瓦茲送來的信件,我目光並不轉向她,問道:「待會兒我有件事要告訴阿爾貝蒂娜小姐;她起來了嗎?」「對,她早早就起來了。」我頓時感到,仿佛一陣狂風捲起了千層焦慮之浪,先前我竟不知道有那麼多焦慮鬱積在胸中呢。這陣喧囂紛亂,讓我覺得透不過氣來,猶如置身暴風驟雨之中。「哦?那她此刻在哪兒?」「大概在她自己屋裡。」「哦!那好,我待會兒去見她。」我鬆了一口氣,她在那兒,我的煩躁消釋了,阿爾貝蒂娜在這兒,可我幾乎對她在哪兒變得漠然了。剛才還以為她可能不在了,這豈不好笑?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雖已確認她不會離開我,但仍睡得很淺——不過,也只是事關阿爾貝蒂娜時才淺。院子裡修繕工程的聲響,儘管我在睡夢中還能隱隱約約聽見,但我照樣沒醒,而從阿爾貝蒂娜臥室哪怕傳來一點最輕微的聲音,或者是她出去,或者是她悄悄回來時輕輕地按鈴,儘管已經睡得很深,我也會立刻驚醒,輕微的聲音會傳遍我的全身,使我心頭亂跳,這情景就像我外婆在臨終前那幾天一樣[287],當時她已經不能動彈,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反應,進入了醫生所說的昏迷狀態,但事後我聽說,當她聽見我平時喚弗朗索瓦茲的三下鈴聲時,她像一片樹葉那樣顫抖了幾下——儘管我在那一個星期里,生怕干擾病室的安靜,摁鈴的動作特別輕,但弗朗索瓦茲肯定地說,雖然我自己不知道,但我摁鈴的手勢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一聽就知道是我在摁鈴,絕不會和別人相混。這麼說,莫非現在我也到了彌留之際?莫非死亡已經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