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2024-10-09 06:10:32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根據這一點,根據我的回答往往跟真實感受完全相反的普遍規律來分析,我可以肯定地說,這個晚上我之所以對她說,我要和她分手,那是因為——甚至在我自己意識到這一點以前——我生怕她想要得到自由(我說不清楚,這種讓我害怕的自由究竟是怎樣的,但反正那是一種她可以騙我,或者至少是讓我沒法確定她是否在騙我的自由),我出於傲氣,出於機心,想要讓她知道這我一點也不怕,就像在巴爾貝克我希望她別小看我,後來又希望她有事可做,不覺得跟我在一起無聊一樣。
最後,對於有人可能會對第二個假設(儘管還只是雛形)做出的反駁——諸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恰恰表明,她喜歡的生活正是在我這兒的生活,正是這樣的休憩、閱讀,正是獨處的樂趣,正是對薩福式的愛的厭惡,等等,我認為根本就不值得多提。因為,倘若就阿爾貝蒂娜而言,她想要根據我對她說的話,來判斷我心裡的想法的話,那麼她勢必會得出跟真相截然相反的結論,我對她說我希望和她分手的當口,正是我覺得沒法離開她的時候,在巴爾貝克我曾經兩次向她表白,說我愛上了別的女人,一次是安德蕾,另一次是一個神秘的姑娘,而這兩次其實都是妒意在撩撥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所以,我說的話完全不能代表我的情感。如果說讀者並不怎麼有這種印象的話,那是因為我在寫出我說的話的同時,也向讀者交代了我的情感。倘若我把後面那些內容藏起來,不讓讀者知道,讀者只了解前面那些內容的話,那麼我所做的事情,由於跟這些內容沒有什麼關聯,往往會給他一種變來變去的奇怪的印象,讓他覺得我有點瘋瘋癲癲。不過,那種寫法其實也不見得比我現在的寫法更糟糕,因為促使我行動的那些意象,跟我的說話所描述的意象迥然不同的那些意象,當時都是模模糊糊的:我並不充分了解自己所做的事依循的是哪種天性;今天我才清楚地知道了這種天性的主觀真實性。至於它的客觀真實性,亦即這種天性派生的直覺是否比我的推理更準確地洞察了阿爾貝蒂娜的真實意圖,我是否有理由為它感到驕傲,抑或反過來說,它是否並非察覺,而是改變了阿爾貝蒂娜的意圖,這些我都很難說。
在韋爾迪蘭夫婦家隱隱約約感到的害怕,唯恐阿爾貝蒂娜要離開我的那陣害怕,當時很快就過去了。我回到家裡的那會兒,心裡的感覺不是見到一個女囚,而是自己成了囚徒。但當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了韋爾迪蘭夫婦家,看見她的臉上堆滿令人莫測高深的慍色(這種神情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張臉上),先前消散了的懼意,又更為有力地攫住了我。我很明白,這種慍色由內心的不滿和種種想法凝聚而成——這種不滿並非一時負氣,而是經過長期思考的,那些想法則是本人心裡明白而又不想說出口的,它們聚合在了臉上,一覽無餘,但已不復有理性可言。我們會在心愛的人臉上收集這些珍貴的餘存,嘗試著分析還原其中理智的內容,從而弄明白她到底是怎麼了。阿爾貝蒂娜的想法,對我而言是個未知數,相應的方程式大致如下:「我知道他在懷疑我,我能肯定他想證實自己的猜疑,為了不受我的干擾,他的種種小動作都在暗中進行。」可是,如果阿爾貝蒂娜真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在過日子,卻又不跟我明說,那她難道不會對這種生活產生懼怕感,沒有勇氣再過下去嗎?難道她不會在哪一天決定中止這種生活,這種她永遠是(至少她所想望的東西始終是)有罪的,永遠感到自己被猜疑,被盯梢,只要我妒意未消就永遠不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的生活嗎?如果說她在這種生活中是無辜的,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那麼,眼看自己這麼些日子以來,從在巴爾貝克那會兒發狠勁不跟安德蕾單獨待在一起,直到今天寧可留在特羅卡代羅而不去韋爾迪蘭家,如此遷就我,卻始終沒能贏回我的信任,她豈不完全有理由感到沮喪嗎?何況,我根本不能說她的行為舉止有任何不當之處。雖然在巴爾貝克,每當說起那些不知檢點的少女時,她常常放聲大笑,扭動身子,模仿她們的動作,我因為猜得出這些動作對她的女友們意味著什麼,心裡異常難受,但是,自從她知道我在這一點上的看法以後,但凡再有人提及這類事情,她立馬退出談話——不僅用三緘其口,而且用表情凝定來表明這一點。也不知她是不想參與對某個姑娘的說三道四,還是出於什麼別的原因,反正有一件事當場就令我感到極其驚訝,那就是她那張表情生動的臉,從人家提起這個話題的那一刻起,驟然變得寂然不動,絲毫不差地保留上一時刻的表情。一個表情即便再微不足道,一旦這樣滯定,也就變得像沉寂一樣凝重了。說不清她是反對,還是贊成,或者究竟是不是明白周圍發生的事情。臉上的每根線條,都只跟另外某根線條有關係,如此而已。鼻子、嘴巴、眼睛,處於一種完美的協調狀態,超然於一切事物之外,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幅粉彩畫,人家剛才在說什麼,她渾然不知,仿佛那些話是對著拉圖爾[247]的畫說的。
方才把布里肖的住址交給車夫,抬頭望見窗口的燈光的當口,我還覺得自己像個奴隸,但稍過一會兒,我看到阿爾貝蒂娜似乎這種感覺遠比我強烈得多,心裡反而釋然了。我不想讓她被這種感覺壓得透不過氣來,怕她會起念衝破這種狀態,心想,最巧妙的辦法就是虛晃一槍,給她那樣一個印象,讓她相信這種狀態不會永遠如此,相信我本人是希望它早日結束的。倘若這個辦法奏效,我一定會感到很慶幸,首先因為一直讓我為之糾結的疑團馬上可以解開,我很快就可以知道阿爾貝蒂娜究竟是不是打算離開我,其次因為撇開我的既定目標不說,這個辦法一旦奏效——它證明了我對阿爾貝蒂娜而言並非一無可取之處的情人,並非受人嘲弄的醋罈子——就能賦予我倆的愛情一種童真的意味,讓這種愛情重回在巴爾貝克時她還很容易相信我另有所愛的那個階段。要說另有所愛,她大概是不會相信了,但是對我今晚假裝要跟她就此分手的做法,她一定會信以為真的。
她看上去好像懷疑問題出在韋爾迪蘭夫婦家裡。我告訴她我遇見一個劇作家布洛克,他跟萊婭是熟朋友,她對他無話不說(我想藉此讓她相信,我對布洛克的那兩個表妹很了解,只是沒全對她說罷了)。但是我因為這麼假裝要分手,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為了減輕些心理負擔,我就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能對我發誓,說您從來沒對我說過謊嗎?」
她把目光凝定在半空中的某個地方,然後回答我說:「對,哦,我的意思是說不能。我錯了,我不該對您說布洛克喜歡安德蕾,我們沒見過他。」
「您幹嗎要那麼說呢?」
「因為我怕您不相信她別的那些事兒。」
「沒別的原因了?」
她又往上望去,說道:「我錯了,我不該瞞著您,不告訴您我和萊婭一起出去玩過三個星期。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怎麼認識您呢。」
「是在巴爾貝克以前?」
「第二次以前,是的。」
就在今天早上,她還對我說她不認識萊婭呢!我仿佛看著我花了那麼多心血,用了那麼多時間寫就的一部小說,頃刻間被一蓬火燒著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然,我明白阿爾貝蒂娜向我坦白這兩件事,是因為她以為我已經間接從萊婭那兒知曉了,而且我知道,絕無任何理由說類似的事情就不會再有了。我也明白,阿爾貝蒂娜回答這種盤問的話,是沒有一絲一毫可信之處的,事情的真相,她只有在無意間,在她既想把事情隱瞞到底,又以為別人已經知道底細,兩者驟然間在她身上合二為一的時刻,才會吐露出來。
「兩件事,算不了什麼,」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您乾脆說個四件,好讓我記得住些。您還打算告訴我些什麼呢?」
她的目光又停滯在半空中。她在以後的生活中想讓說謊去適應她相信的哪些事情,她又打算跟哪位不如她預想的那麼隨和的神祇達成妥協呢?看來事情有些棘手,她緘默不語,目光凝定,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沒有,什麼也沒有。」她終於開口說。不管我怎麼追問,她一口咬定——現在可以自如地這麼做了——「什麼也沒有」。這明擺著是撒謊,因為從她染上這癖習的那一刻起,直到她被幽禁在我家裡的那一天為止,她已經有過多少次,在多少個住處,趁多少次外出機會,貪過這一時之歡!蛾摩拉人[248]既稀少又眾多,無論在哪個人群中,她們彼此一眼就能相認,絕不會錯過。
此後,回憶和整理就都變得容易進行了。我不勝驚駭地回想起一個晚上的情景——而當時,我只是覺得事情挺可笑而已。我的一個朋友請我去餐館吃飯,他帶上了他的情婦,在場的還有他的另一個朋友和此人的情婦。她倆沒一會兒就明白了雙方都好這一口,急不可待地想要干那好事,湯剛上桌,兩人的腳就在找來找去,常常找到我的腳上來。很快兩人的腿就纏在了一起。我那兩位朋友什麼也沒察覺;我卻叫苦不迭。她倆中有一個實在按捺不住,藉口說掉了東西,索性鑽到了桌子底下;隨後另一個說頭痛,要去樓上的盥洗室;那一個則說有個女友在劇場等她,馬上得走了。最後就剩下我和那兩位渾然不覺的男士。頭痛的那位下樓來了,但說要獨自先回那男人的家等他,順便好去吃點安替比林[249]。此後她倆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外出散步,其中一位做男人打扮,身邊有好幾個小女孩,還把她們帶到另一個家裡去教她們。另一位有個小男孩,她好像不怎麼喜歡他,特意交給那位去管教,那位當仁不讓,對小男孩毫不留情。不妨這麼說吧,無論在什麼地方,就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倆都能幹出最見不得人的事來。
「不過萊婭一路上都對我挺規矩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甚至比好些社交圈的夫人小姐都謹慎持重呢。」
「有社交圈的夫人小姐對您不夠謹慎持重嗎,阿爾貝蒂娜?」
「沒有。」
「那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嗯,她說話不像她們那麼隨便。」
「舉個例子。」
「她跟那些出入沙龍的女人不一樣,從來不說『討厭嘛』,也不說『無所謂啦』。」
我覺得,我的小說還沒燒掉的那部分,終於也成了灰燼。
我的懊喪本來可能還要持續一段時間。一想起阿爾貝蒂娜的話,一股無名怒火就會躥將上來。但這怒火,在一種憐憫面前偃旗息鼓了。我不也一樣嗎,從我回到家裡宣布要跟她分手那一刻起,我不也在說謊嗎?我原本並非當真想離開阿爾貝蒂娜,因而沒有體驗到傷感的情緒,不承想一個勁兒地裝著裝著,這種情緒居然漸漸地在我身上滋生了出來。
不過,即便是斷斷續續地、帶著陣陣劇痛地想起——有如我們說起肉體上的疼痛時那樣——阿爾貝蒂娜在認識我以前所過的那种放縱作樂的生活,我也深感我這女囚如今的馴順實屬不易,心頭的怨氣也就消散了。從我倆開始共同生活以來,我幾乎是不斷地在提醒阿爾貝蒂娜,這樣的生活很可能只是暫時的,我這麼說是想讓阿爾貝蒂娜覺得,這樣的生活中依然有著某種吸引她的東西。可是這個晚上我走得更遠了,因為我擔心含糊其詞地嚇唬她說要分手,恐怕還不夠,恐怕會跟阿爾貝蒂娜轉的念頭對不上榫——在她想來,我是由於愛她太深、醋意發作,才去韋爾迪蘭夫婦家一探究竟的。這個晚上,我想到我之所以會突然(甚至有些倉促地)決定要演這麼一出斷交的戲,除了其他的原因,還有這樣一個不能忽視的原因,就是我像父親一樣容易衝動,正是出於一時衝動,我才會去嚇唬一個原本安安心心的姑娘,而由於我不像他那樣有兌現這種恐嚇的勇氣,為了不讓對方覺得我這只是說說空話,我就索性假戲真做,不到對手當真害怕得發抖(以為我要動真格了)的時候不收兵。
當害怕阿爾貝蒂娜要離開我的情緒難以自已之時,我無意間回想起了德·夏爾呂先生說謊的情景,這種下意識的回憶可能也是一個附加的原因。後來我聽母親說了一件事,當時沒在意,但過後卻從中領悟到,構成那種情景的諸般因素,其實皆備於我自身之中,皆存儲於一個來自遺傳的隱秘的角落,某些情緒會使這些因素髮揮作用,它們之於此,有如類似酒精、咖啡的藥物之於我們體內積蓄的能量。那件事是這樣的:奧克塔夫姑媽從歐拉莉那兒聽說,弗朗索瓦茲認定女主人此後不會再外出,暗地裡做了準備,想瞞過我姑媽悄悄外出,我姑媽知道以後,就放出風聲,說下一天想出去走走。見弗朗索瓦茲滿腹狐疑,我姑媽叫她把要用的衣物先拿出來,由於在柜子里放得時間久了,還得晾曬一下,不單如此,甚至還預訂了車子,把當天的日程安排得極其詳盡,每一刻鐘做什麼事,事先都有計劃。弗朗索瓦茲終於相信,或者說不敢再不信了,她只得向我姑媽承認了準備私自外出的打算,我姑媽於是當著眾人的面放棄了自己的計劃,據她說是不想妨礙弗朗索瓦茲的計劃。同樣,我為了讓阿爾貝蒂娜相信我並非虛張聲勢,為了讓她最大限度地相信我確實要跟她分手,硬是把要到明天才開始,然後再持續下去的我倆分手的那段時間,提前挪了上來,對阿爾貝蒂娜千叮嚀萬囑咐,仿佛待會兒我倆不會再和好似的。正如將軍認為要讓佯攻成功迷惑敵人,佯攻必須做得像真攻一樣,我在佯裝分手的這場戲中投入的情感,幾乎不比在一場真分手中投入的少。假想的分手場景,最後幾乎跟真的分手場景一樣,讓我滿懷憂傷,這或許是因為兩個演員中的一個,即阿爾貝蒂娜,完全相信這是真事,另一個演員受到感染,恍惚間也有點真假莫辨了。平時,人們過一天是一天地打發著時日,日子雖然過得艱難,終究還可以忍受,他們肩負著習慣的重擔,過著平淡乏味的生活,心裡卻懷著一個信念,那就是明天哪怕生活再艱難,珍愛的人兒終會出現在身旁。而現在我卻發瘋似的把整個當下的生活給毀了。誠然,我只是以一種虛擬的方式在摧毀它,但這樣已經夠讓我傷心的了;也許是因為我們所說的憂傷的話語,哪怕那是謊言,也帶有憂傷的成分,而且會把憂傷注入我們的內心深處;也許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在佯作告別之時,提前看到了稍後註定會來到的那個時刻;何況我們無法確定,適才是否就已啟動了奏響那一時刻的裝置。我們在虛張聲勢的時候,總會感到有一種不確定性——無論是多麼微弱,那就是拿不準我們嚇唬的對象會做出何種反應。要是這齣分手的鬧劇真的以分手告終,那可怎麼辦呢!面對這種可能的局面,即使可能性很小,又怎麼能心頭不抽緊呢。我們有雙重的理由憂心忡忡,因為那樣的話,分手之際正是我們無法忍受分手的時候,我們剛剛飽受那個女人帶來的痛苦,她卻在創痛治癒,至少是緩解之前,就離我們而去。畢竟,我們甚至連習慣這個支點也失去了,那可是我們賴以休養生息(即使在憂傷時也是如此)的支點啊。我們剛才主動撤去了這個支點,我們賦予當下的日子以一種特殊的重要性,把它從前前後後的諸多日子裡抽離出來,它就那麼沒有了根,猶如啟程日那般地飄浮著,我們的想像不再因習慣而麻木,甦醒了過來,我們驟然在日復一日的愛情中加入了感傷的遐想,這些遐想使愛情極度地放大,使一個我們先前恰恰並沒確信可以依靠的人,從此變成了我們不可缺少的伴侶。不用說,正是為了確保這個人以後能伴在身旁,我們才做了這麼一齣戲,仿佛少了她也沒關係。而這齣戲,卻使我們自己陷了進去無法自拔,我們重又感到痛苦,因為我們嘗試了一件非同尋常的新事物,它就像有些治療方法,假以時日固然會治好我們的病痛,但最初的效果卻是使病痛加劇。
我眼眶裡噙著淚水,猶如單獨待在房間裡想像心愛的人的死亡,細緻入微地設想自己會有多麼痛苦,想到最後,真的感受到了這種痛苦。所以,當我反覆叮囑阿爾貝蒂娜,我倆分手後她應該對我如何如何的時候,我覺得心中充滿憂傷,仿佛待會兒我們不會再和好似的。再說,我難道真能這麼有把握,認定能做到讓阿爾貝蒂娜回心轉意,願意繼續和我共同生活,還有,即使今晚我做到了,用這麼一招打消了她離去的念頭,難道這個念頭就不會重新萌生嗎?我既覺得自己能夠掌控未來,又對此感到擔心,我很清楚,我會這麼覺得,是由於未來還不是真實的存在,因而它的不可避免性還沒有使我感到無法承受。其實,即使在說謊,謊話中包含的真實的內容,也許還是比我所想的要多。剛才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很快就會忘掉她,就是一個例子。當初我和吉爾貝特的情況正是這樣,現在對我來說,不去看她與其說是為了避免心理上的痛楚,不如說是為了擺脫一樁苦差事。當然,我當初寫信給吉爾貝特,告訴她我不會再去看她的時候,心裡也很痛苦。但我畢竟只是偶爾才去她家看她。而阿爾貝蒂娜任何時候都是屬於我的。在愛情上,摒棄一段感情,要比割捨一種習慣來得容易些。有關我倆分手的那麼些痛苦的話語,我之所以有勇氣說出口,是因為我知道那都是假話,而阿爾貝蒂娜就不同了,當我聽到她大聲說出下面這些話時,我知道這些話都是真誠的:「哦!我答應您,我永遠不再見您。我不願意看見您這麼傷心流淚,親愛的。我不想傷害您。既然事已至此,我們以後就別再見面了。」這些話都是真誠的(但倘若這些話是我說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阿爾貝蒂娜對我懷有的只是友情。一則,答應和我分手對她來說算不了什麼;二則,我的流淚,雖說在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中也許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轉移到了她所處的這一友情的領域中,對她來說卻是非同尋常的大事。她的心被攪亂了,從她剛才說的話來看,這一友情比我的情誼深厚得多——之所以要從她剛才說的話來看,是因為在一場離別中間,總是並未真正投入感情的那一方說話充滿柔情,而真愛,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而且她剛才說的話也許不無道理,愛情縱然有千般柔情蜜意,最終還是可能化為一種溫情,一種感激之忱,在被對方愛、自己卻並不愛的那一方身上喚起的這種溫情和感激,不像激發愛意的情感那麼自私,也許在分手好多年過後,當昔日愛的一方身上愛情已難覓蹤影之時,它們還會在被愛的一方心中蕩漾。
有一小會兒我覺得恨她,但這種情緒很快就過去了,這樣的一種恨意,反而使我更迫切地想要留住她。這天晚上我原來只是猜忌凡特伊小姐,對特羅卡代羅那茬兒根本沒放在心上。一則,那是我自己把阿爾貝蒂娜送到那兒去,好讓她別去韋爾迪蘭家的;二則,雖說阿爾貝蒂娜在那兒見到了那個萊婭(當初我把阿爾貝蒂娜叫回家來,就是不想讓她認識此人),可我提到萊婭的名字完全是無意的。而疑心重重的阿爾貝蒂娜,以為人家或許告訴我什麼事了,於是不等我開口就先說了起來(不過臉半側著):「我跟她挺熟,去年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看她演出,演出結束後我們去了她的化妝間,她就當著我們的面卸妝更衣。真有趣。」
聽她這麼說,我硬生生地把思緒從凡特伊小姐身上拉了回來,在絕望的掙扎中,在由於無法重現當時情景而墜入痛苦深淵的過程中,我的思緒牢牢地拽住這個女演員,拽住阿爾貝蒂娜上她化妝間去的那個夜晚。一方面,既然她對我發過那麼多誓,而且語氣那麼真誠,既然她連自由都肯犧牲,我怎麼還能相信這一切背後另有名堂呢?然而我的猜疑難道不是伸向真相的觸角嗎,既然(雖然她為我犧牲了韋爾迪蘭夫婦,去了特羅卡代羅)在韋爾迪蘭夫婦家可能有凡特伊小姐在,而在特羅卡代羅(她也為我犧牲過特羅卡代羅,為的是和我一起外出)有那個害得我特意把阿爾貝蒂娜叫回家的萊婭——儘管起先我覺得那麼擔心有些多餘,可是還沒等我問她,她就自己說了出來,原來她倆熟悉的程度,遠比我擔心的要深得多,而且兩人的關係想必很曖昧,否則人家怎麼會帶她去化妝間呢?如果說這兩個毀了我這一天的無情的女人中,受萊婭的折磨讓我得以免受凡特伊小姐的折磨,那是由於我心智不全,無法同時想像太多的情景,或是由於神經質的激動干擾了我,嫉妒於是成了這種情緒的回聲。由此我可以得出結論,她既不屬於凡特伊小姐,也不屬於萊婭,我想像她和萊婭在一起,僅僅是因為我還在為此感到痛苦。我對她倆的嫉妒心熄滅了——儘管以後還會相繼復燃——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對她們每個人的嫉妒都是空穴來風,連揣測出來的事實依據都沒有,也並不意味著我不該說「她們每個人」,而該說「她們倆」。我說揣測,是因為我既然無法占據所有必需的空間點和時間點,我又能從哪兒獲得直覺的靈感,去把某些點和另一些點一一對應,突然發現阿爾貝蒂娜在某某時刻曾經跟萊婭,或者跟巴爾貝克的那些少女,或者跟她迎面相遇的那個蓬當夫人的女友,或者跟用胳膊肘捅她一下的戴網球帽的少女,或者跟凡特伊小姐,在一起呢?
「親愛的阿爾貝蒂娜,您這麼答應我真好。不過,至少開頭的幾年裡,您在哪兒我就會避免去那兒。今年夏天您會不會去巴爾貝克?如果您去的話,我就安排一下不去那兒。」這會兒,雖然我仍然這麼把謊話撐下去,頗有一條道走到黑的意味,但這與其說是為了嚇唬阿爾貝蒂娜,還不如說是為了給自己找不痛快。這就好比一個人,起先只是出於某些微不足道的原因,想發點小脾氣,不料嗓門一扯開,自己突然亢奮起來,變得肝火大旺,吊起肝火的倒不是心裡的那點怨氣,而是愈演愈烈的發怒行為本身。於是,我就這樣在憂傷的斜坡上愈滑愈快,滑向一個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人的惰性往往如此,明明知道寒氣逼人,卻不去想法子驅寒,反而覺得打打戰多少會好受些。雖然後來事情如我所願,我終於恢復了控制自己的能力,盡力止住了下滑的趨勢,但阿爾貝蒂娜平日和我道晚安時的那個吻,今天所能幫我排遣的,不是我回家見到阿爾貝蒂娜臉色冷淡心生的憂傷,而是我在想像(為的是裝出離別已安排停當的樣子)離別的儀式甚至以後的情況時所感到的憂傷。不管怎麼說,這聲晚安,不能讓她來對我說,那樣的話,我要改口勸她別接受分手的建議就難了。所以,我不停地提醒她,我們互道晚安的時刻早就過了,這樣我就處在了主動的位置,可以再把這個時刻往後挪一點。我在向阿爾貝蒂娜提問的過程中,頻頻暗示夜已經很深,我倆都累了。
「我不知道我會去哪兒,」她回答我的上一個問題,看上去憂心忡忡,「說不定會去都蘭,去我姨媽家。」她這麼隨口一說,我聽了心裡發涼,就仿佛我和她當真就此訣別了。她環顧這間臥室,目光拂過鋼琴和藍色緞面的圈椅:「一想到明天、後天,永遠永遠,我都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我真受不了。我可憐的臥室喲!我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我沒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您就得這麼想,您在這兒不快樂。」
「沒有啊,我們沒有不快樂,但從現在起,我不快樂了。」
「不是這樣,我向您保證,這是為您好。」
「是為您吧!」
我的目光凝定在半空中,仿佛內心非常猶豫,正在奮力驅散剛冒出來的一個想法。過了一會兒,我突然說道:「請聽我說,阿爾貝蒂娜,您剛才說您在這兒很快樂,離開這兒您會不快樂。」
「就是。」
「我的腦子讓您給攪亂了;您是不是願意我們再試試,延長几個星期再說?誰說得准呢?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說不定我們可以走得很遠呢,您知道,有些暫時的東西最終是會永遠持續下去的。」
「哦!您真是太好了!」
「不過這樣一來,這幾個鐘頭我倆瘋瘋癲癲的,不成了瞎折騰嗎,就好比本來準備好要出門旅行,忙了半天,結果哪兒也沒去。我真是累垮了。」
我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取出她嚮往已久的貝戈特的手稿,在封面寫上:「給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留作續約紀念。」
「現在,」我對她說,「去睡吧,去一覺睡到明天晚上吧,親愛的,您一定累壞了。」
「還好啦,我挺高興的。」
「您有點兒愛我嗎?」
「比以前愛一百倍。」
雖然這場小小的鬧劇沒有被我弄到假戲真做的地步,但我倘若為此感到慶幸,那就錯了。儘管我倆就不過說了幾句要分手的話,勢態已經夠嚴重了。我們說這種話,原以為它們不僅是當不得真的(這是實情),而且是不妨隨便說的。然而往往在我們並不知曉的情況下,它們已然是遠處隱隱的雷聲,已然是一場意想不到的暴風雨的先聲。其實,我們當時所說的話,是跟我們的心意(那就是和我們心愛的人長相廝守)相反的,但也正是這種共同生活的不可能性,造成了我們日復一日的痛苦,儘管與分離的痛苦相比,我們寧願承受這樣的痛苦,但最後事情會不可避免地以我們的分離而告終。而通常,結局並不是突如其來的。最常見的情形是——讀者下面會看到。我和阿爾貝蒂娜的情形不在此例——我們說了那些自以為並不當真的話,過不多久就著手摸索一種既是有意分手又不怎麼痛苦的、暫時的相處模式。我們要求女方——為了讓她以後更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也為了我們能暫時擺脫無盡的憂傷和疲憊——在沒有我們的情形下,或者我們在沒有她們的情形下,獨自出遊幾天,以此作為長期共同生活以來,另一種沒有她在一起的生活的開端。很快她就會重新回歸我們的家。但這次分離,雖說短暫卻是真正兌現了的,它既不是如我們所想的那樣隨意決定的,也不是如我們所想的那麼唯一確定、別無選擇的。同樣的憂愁會重新回來,當初無法共同生活下去的境況,會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而分手卻成了一件並不那麼難以應付的事情;我們開始談論它,隨後以一種相當可愛的方式實施它。但這些都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的預兆罷了。很快,在暫時的、含笑的分離過後,我們親手醞釀卻並不知曉的、永久的、殘酷的分離,就要登場了。
「過五分鐘去我臥室,讓我看您一眼好嗎,我的小乖乖。您會去的是嗎,您真好。可我一會兒就要睡著了,我已經困得像個死人了。」我稍後走進她臥室時,看見她果然就像個死人。她剛躺下就睡著了;被單像裹屍布似的包住她的身子,精緻的皺褶賦予它一種石雕的硬度。就像在某些中世紀藝術家表現最後審判的作品中那樣,只有頭露在墳墓外面,在睡夢中等待大天使吹響號角。她一下子被睡神襲倒時,頭往後仰,頭髮蓬亂。望著這個微不足道的身軀躺在那兒,我心想,它到底算是哪路對數表[250],居然能讓跟它有關的一舉一動,從輕觸胳膊肘到拂動長裙,都引起我如此痛苦的焦慮?這些焦慮從它在空間和時間中所占據的每個點,一直延伸到無限,而且不時在我的記憶中被驟然激活;我知道,這些焦慮都是由她的情緒、意願所引發的,要是換成另一個人,或者仍是她,但換成五年前或五年後,那就跟我毫不相干了。這是一個假象,但我沒有勇氣去探究其中的真相——除非我死去。就這樣,我穿著從韋爾迪蘭家回來以後,還沒來得及脫下的毛皮大衣,凝視著這個變形的軀體——這個形體是有寓意的吧,寓意是什麼呢?是我的死亡,還是我的愛情?不多一會兒,我聽到她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坐到床沿上,接受這微風靜觀式的鎮靜治療。然後,我生怕吵醒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了臥室。
當時夜已很深,所以一清早我就吩咐弗朗索瓦茲,要她經過阿爾貝蒂娜臥室跟前時,一定要放輕手腳。弗朗索瓦茲聽我這麼說,以為昨晚我和阿爾貝蒂娜是在她所謂的酒神節狂歡中度過的,於是語帶譏諷地關照其他僕人「別吵醒公主」。有些事我一直在擔心,其中之一就是怕弗朗索瓦茲有一天會克制不住,對阿爾貝蒂娜出言不遜,那樣就會使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變得更複雜。弗朗索瓦茲已不是當年眼看著歐拉莉在我姑媽跟前得寵,心裡雖然難受,但還能以大無畏的精神把妒意壓下去的那個弗朗索瓦茲了。如今咱們這位老女僕的臉,被妒意折磨得變了樣,仿佛整個兒麻痹了,有時我不禁會想,莫非她某次大發脾氣後得過一次小中風,而我沒注意到?我囑咐大家保護阿爾貝蒂娜的睡眠,自己卻難以入眠。我想弄明白,阿爾貝蒂娜真實的精神狀態究竟是怎樣的。是不是我演了那出蹩腳的鬧劇,真的就躲過了一場真正的危機,也就是說,會不會她裝出在家裡感到很快樂的樣子,腦子裡卻時時存著想要自由的念頭呢?或者情況正好相反,我真的應該相信她說的話?兩種假設,究竟哪一種是對的?以往我常常會(將來或許也經常會)找出生活中的一個片段,把它投射到歷史的大背景上去,藉此弄明白一個政治事件的來龍去脈;但今天早上我的做法正相反,我竭力想要弄明白頭天晚上那一幕意義究竟有多大,硬是一個勁地把它等同於剛發生的一樁外交事件,甚至顧不得它們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我也許有理由如此推理。因為很可能我演的那場戲,無形中受了德·夏爾呂先生的影響——我經常看見他耍這種把戲,這樣的先例的影響,是不容小覷的;再者,這種把戲本身,難道不正是德意志種族愛用計謀、必要時還會表現出咄咄逼人的傲慢態度的富有挑戰精神的民族性,在個人生活領域中的無意識反映嗎?
各種不同的人,其中包括摩納哥王子,都曾示意法國政府,如果它不跟德爾卡塞先生[251]決裂,氣勢洶洶的德國人就會悍然發動戰爭,這位外交部長被要求辭職。於是法國政府接受了這一假設,即我們倘若不做出讓步,別人就會向我們宣戰。但是另外一些人認為,那只不過是一種虛張聲勢,要是法國態度強硬的話,德國是不敢貿然動手的。當然我的情形不僅與此不同,而且幾乎是剛好相反的——阿爾貝蒂娜從沒威脅說要和我斷交;但是,一系列事情給我留下的印象,使我腦子裡形成一個概念,相信她是那麼想來著,正如法國政府相信德國人是那麼想來著。換一種情況,假如德國是嚮往和平的,那麼,慫恿法國政府認定德國想要打仗,就是一種大可質疑、相當危險的舉動。當然,倘若阿爾貝蒂娜之所以突然萌生獨立的願望,原因就在於她認為我不可能下決心和她分手,那麼我的做法不妨說是聰明機靈的。但是,就憑她得知我去韋爾迪蘭夫婦家時,那麼怒沖沖大聲嚷嚷的「我早就料到了」,還有那句揭了自己底的「凡特伊小姐一準也在那兒」,難道還不能相信她並沒那麼想,難道還非要從她身上窺視一種以滿足癖習為歸宿的隱秘生活嗎?安德蕾向我透露,阿爾貝蒂娜和韋爾迪蘭夫人見過面,是證實了這一點的。而另一方面,當我試著要反駁自己的直覺時,我心想,說不定引發這種突如其來的獨立的願望——假定這種願望確實存在的話,或者更確切地說,最終引發這種願望的原因,正好是一種相反的想法,亦即認定我並不想娶她的想法(我暗示我們即將分開的時候,無意間把這一點給挑明了),無論如何,我早晚有一天是要和她分手的,我昨晚演的那場戲,只會使她更加相信事實就是這樣,她可能在心裡拿定了這麼個主意:「如果事情是註定有一天要來的,那麼遲來不如早來。」有句最荒唐的諺語說,要想有和平,就得先備戰;其實情況正相反,備戰造成的結果,首先是敵對雙方都以為對方想要讓關係破裂,這個想法往往導致關係真的破裂,而一旦關係破裂,雙方馬上又都會有另一個想法,就是這一局面正中對方下懷。恫嚇即便只是裝裝樣子,一旦得逞也會變本加厲。虛張聲勢的分寸該如何拿捏,才能達到最佳效果,這一點頗難掌握;如果一方分寸太過,此前一直退讓的對方就會轉而進逼過來;這一方要是不知改變策略,思維有了定式,以為裝出不懼怕關係破裂的樣子才是避免破裂的最好辦法(我昨晚對阿爾貝蒂娜就是這麼做的),而且滿腦子都是要讓步,毋寧死的傲氣,堅持要把恫嚇政策進行到底,那麼結果雙方就都給逼上了絕路,誰也沒有退步的餘地。虛張聲勢也可能和真實想法混在一起,交替出現,昨天還是兒戲,明天就變得真有其事了。最後,還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敵對雙方的某一方,或者當真鐵了心要開戰(例如阿爾貝蒂娜拿定了主意,遲早要終結我們的這種生活),或者正相反,從來沒有過開戰的念頭(我所有的想像,都是向壁虛構的)。
這就是那天早晨她還在睡覺時,盤旋於我腦際的各種不同的假設。不過,至於最後一種假設,我可以說,在此後的那段時間裡,我之所以要恫嚇阿爾貝蒂娜說要離開她,完全是為了回應她那糟糕的自由觀,這種自由觀,她沒有跟我明說過,但我覺得在她有些隱秘的不快中、有些話語中、有些動作中,都可以感覺到這種觀念的存在,所有這一切,她不想對我做出任何解釋,但我明白,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這種自由觀。而且在很多情況下,我根本沒有暗示我倆可能要分手,卻照樣看到她的這些表現,我心想,但願這是她情緒不佳的緣故,過一天就會沒事的。可是這種情緒有時會毫不留情地延續整整幾個星期,其間阿爾貝蒂娜像是要挑起一個事端、引發一場衝突,仿佛她儘管被幽禁在我家,卻知道在某個頗有些遙遠的地區,有著她被褫奪的種種樂趣,而且只要這些樂趣還在,它們就始終會作用於她,這就好比氣候的變化,即便這一變化遠在巴利阿里群島[252]發生,我們坐在家裡的爐邊,也能感受到它作用於我們的神經。
這天早上,就在阿爾貝蒂娜還在睡覺,我嘗試去猜她腦子裡藏著些什麼想法的當口,我收到媽媽的一封來信,她對我的種種決定一無所知,為此深感憂慮,這種憂慮她是用塞維涅夫人的下面這段話來表達的:「我相信他不會結婚;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去打擾這個他不會迎娶的姑娘的生活呢?為什麼要有意去讓她拒絕別的求婚者,對他們不屑一顧呢?對於一個他很容易避開的人,他為什麼還要去攪亂她的心呢?」媽媽的這封信把我從半空中拉回到了地上。我問自己,我幹嗎要去探究一個神秘的心靈、解讀一張臉,讓自己感到生活在不敢深入下去的預感之中呢?我一直在東想西想,其實事情很簡單。我是個優柔寡斷的年輕人,面對的是一樁成與不成還有待時日來決定的婚事,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毫無特別之處。這樣一想,我渾身放鬆了下來,但時間很短。很快我又想:「如果從社會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確實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歸結為社會新聞:從事情的外部觀察,我大概也會這樣看問題。但我知道,真實的——至少還算是真實的——東西,是我所想到的那些東西,是我從阿爾貝蒂娜眼睛裡看到的東西,是那些讓我備受折磨的懼怕,是我不停地向自己發問的那個關於阿爾貝蒂娜的問題。」未婚夫猶豫不決和婚姻破裂的故事,可以與此相對應,正如有識見的專欄作家寫的一篇劇評可以讓讀者了解易卜生劇作的主題。但其中除了故事本身,還有別的東西在。如果我們學會細細觀察所有優柔寡斷的未婚夫和勉強湊合的婚姻,我們會知道這個別的東西確實是存在的,因為在日常的生活中,也許就有著隱秘的內容。如果那是其他人的生活,我有可能對此視而不見,但對阿爾貝蒂娜和我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那樣——我就生活在其中呀。
那個夜晚以後,阿爾貝蒂娜不再像從前那樣對我說:「我知道您信不過我,我要想法子消除您的疑心。」不過,這個念頭她雖然不告訴我,卻仍會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中流露出來。她從不單獨待在一個房間裡,好讓我即使不相信她說的話,也能隨時隨地知道她在幹什麼,不僅如此,每逢她要打電話給安德蕾,或是打給車庫、騎馬場或別的什麼地方,她就會說,獨自一人待在電話邊上,等話務局的小姐接通線路,實在太無聊了,非要我陪著她不可,要是我不在,就拉上弗朗索瓦茲,看上去她是生怕我會想入非非,覺得這些電話里有名堂,以為她在暗中跟人約會。
唉!這一切都讓我不放心。埃梅把埃絲特的照片給我寄來了,他告訴我,這不是她。這麼說,還有別人?誰?我把照片寄還給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爾貝蒂娜給埃絲特的那張照片。她在照片上是怎麼個樣子?說不定是袒胸露臂的;誰知道她倆是不是一起照的相呢?但我不敢跟阿爾貝蒂娜說起這事,我怕那樣會露餡,表明我沒見過那張照片,對布洛克也不行,我不想讓他覺著我對阿爾貝蒂娜很在意。
這種生活,凡是知道我老在猜疑、她像個奴隸的人,沒有不認為對我、對阿爾貝蒂娜都很殘酷的,弗朗索瓦茲卻不然,她冷眼旁觀,把它看作這個小妖精(照弗朗索瓦茲的說法是「江湖騙女」[253]——她妒羨的對象一般都是女的,所以不喜歡用陽性名詞,而愛用陰性形式來稱呼她們)靠慣用的伎倆弄到手的一種為人所不齒的尋歡作樂的生活。再有就是,弗朗索瓦茲跟我接觸日久,學了一些新詞,但用起來頗有些別出心裁,提到阿爾貝蒂娜,她就說從沒見過一個人竟會如此背信負義[254],想得出演這麼一齣戲(弗朗索瓦茲往往把一般當特殊,把特殊當一般,對不同戲劇藝術樣式間的區別,概念相當模糊,所以她說成了「演這麼一出啞劇」)來打我秋風。弗朗索瓦茲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之間的真實生活產生這樣的誤解,我或許也應該負一點責任,因為我平時跟她說起這事,總愛說些模稜兩可的話,暗示我倆過得挺好,這樣說,有時就為逗她玩兒,有時則是想讓她覺著,我即便沒有被愛得死去活來,至少還是很開心的。然而,我的嫉妒,我對阿爾貝蒂娜的監視,我一心只想能別讓她知道的這些情況,她卻一猜就猜到了,就像招魂術士蒙住雙眼也能找到東西一樣,她憑藉的,一是對可能傷害我的東西的直覺,即便我說謊哄她,她照樣不會迷失方向,照樣會徑直朝目標走去;二是對阿爾貝蒂娜的恨意,這種恨意驅使弗朗索瓦茲——她往往把這些對手想像成比實際上更開心,更不擇手段的女戲子——去尋找,有什麼東西能讓她們倒霉,能讓她們快快完蛋。
弗朗索瓦茲確實從來沒跟阿爾貝蒂娜吵過架。我暗自在想,阿爾貝蒂娜感覺到了自己在受監視,會不會採取主動,把我只想嚇嚇她的分手變成現實呢——不斷變化著的生活,是有可能讓我們自以為說說而已的話成為現實的。每當聽見開門聲,我總會渾身一顫,就像當年外婆彌留之際聽見我的鈴聲時一樣。我相信,阿爾貝蒂娜外出不會不跟我說一聲的,但是我的潛意識在對我說,她就那麼出去了,正如當時外婆已經沒有知覺了,但她的潛意識還會隨著門鈴聲而悸動。有一天早上,我甚至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不僅以為她出門了,而且以為她就此出走了。我剛聽到一下開門的聲響,覺得那很像是她臥室的房門。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她的臥室跟前,走進房間,就停了下來。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只見被單鼓起呈半圓形,想必是阿爾貝蒂娜蜷起身子,雙腳和頭衝著牆睡在裡面。只有濃密的滿頭黑髮露在外面,讓我明白這的確是她,她沒有開門,沒有走動,我感覺到這個一動不動的半圓形是鮮活的,是整個一條生命,是我唯一珍視的東西;我感覺到它在那兒,在我的控制和占有之中。
但我了解弗朗索瓦茲含沙射影的本領,知道她有安排一場戲,把它弄得有聲有色的能耐,所以我沒法相信,她平日裡會放過阿爾貝蒂娜,不想方設法讓這姑娘明白自己在這家裡地位有多卑微,會不去大肆渲染,把我這位女友的幽禁生活描繪得令她膽戰心驚。我有一次發現弗朗索瓦茲戴著副大眼鏡,在翻我的文件,把一張稿紙放回原處,這張紙上寫著斯萬如何離不開奧黛特的一段故事。莫非她不小心把這張紙帶進阿爾貝蒂娜的臥室去過?不過在弗朗索瓦茲這些旁敲側擊(它們的基調是陰險的低聲耳語)之上,仿佛激盪著韋爾迪蘭夫婦惡意中傷的斥責聲,更響亮,更清晰,也更堅決,起因則是阿爾貝蒂娜無意間讓我——我則是有意地讓她——疏遠了小圈子,惹惱了他們。
至於我為阿爾貝蒂娜花的錢,那幾乎不可能瞞過弗朗索瓦茲,我的每筆開銷都躲不過她的眼睛。弗朗索瓦茲缺點不多,而這些缺點在她身上,恰恰發展成了貨真價實的才幹,往往只在這些缺點顯露之際才派上用場。最主要的缺點,是對我如何花錢充滿好奇,只要這錢不是花在她的身上。要是我有筆帳得算,有筆小費得付,我再怎麼躲著她也不頂事,她不是有個盆子要來放一下,就是有塊餐巾要來取一下,反正總會有個什麼事,非過來一下不可。儘管我不許她待著,怒氣沖沖地讓她快走,但這個視力已然不濟,而且不怎麼會算數的娘兒們,就喜歡偷眼看著,暗自計算我給了人家多少錢,對此興味盎然,好比一個裁縫瞧見你就會本能地估算給你做套衣服得用多少衣料,甚至會情不自禁地伸手到你身上來比比畫畫。又好比一個畫家,對色彩的效果始終那麼敏感,那麼上心。有時我怕她知道了,會去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在收買她的司機,於是先發制人,向她告罪說我給司機小費了:「我想對這司機客氣點,給了他十個法郎。」弗朗索瓦茲卻根本不留情面,她用那半瞎的鷹眼瞥上一眼,就回答我:「不對,先生您給了他四十三法郎小費。他對先生您說車錢是四十五法郎,您給他一百法郎,他只找您十二法郎。」我給了多少小費,自己還不清楚呢,她卻有這工夫看得這麼明白,算得這麼清楚。
如果說阿爾貝蒂娜的目的就是還我一個清靜,那麼她的目的有一半達到了,因為我的理智已經在告訴我,我以為阿爾貝蒂娜在背著我策劃什麼,是錯怪了她,正如我認定她本性邪惡也許是冤枉了她。想來我在掂量理性給我提供的論據時,加入了希望它們確鑿可信的意願。但為了公正,也為了有一睹真相的機會(如果我們並不認為真相只能靠預感,靠心靈感應才能知曉)起見,我是否應當認為,如果說我的理智在尋求讓我康復的途中,是聽憑意願所左右的,那麼反過來,阿爾貝蒂娜的癖習也好,她要過另一種生活的想法,她打算離開我的計劃也好(這些其實都是她的癖習的推論),凡是事關凡特伊小姐時,我的直覺由於巴不得我舊病復發,因而會被嫉妒心引入歧途呢?不過,阿爾貝蒂娜是費了心思,刻意讓幽禁成了絕對的足不出戶,這樣一來,先是消除我內心的痛苦,然後就是漸漸消除我的猜疑,使我能在夜晚給我帶來不安之際,因有阿爾貝蒂娜在身旁而再次感到剛在一起時的安寧。她坐在我床邊,和我說的不是某件衣服,就是某個物件,我平日裡不停地給她買這些東西,想讓她的生活更有溫情些,想讓她的這座監獄更漂亮些,有時候我真的很怕她會有德·拉羅什富科夫人一樣的想法,有人問那位夫人,住在利昂庫爾這麼一座漂亮的宅子裡是不是很開心,她回答說監獄是無所謂漂亮不漂亮的[255]。
因此,我之所以要向德·夏爾呂先生請教古董法國銀餐具的事,就是因為我們有了個購置遊艇的計劃,這個計劃在阿爾貝蒂娜看來是不可能實現的——我呢,每當我相信她品行端方,妒意減退,其他慾念趁勢而上之時,我也覺得那是無法實現的,因為這些慾念雖說把嫉妒排除在外,但畢竟是要有錢才能滿足得了的——儘管她不相信我們能擁有一艘遊艇,但我們還是順便徵詢了一下埃爾斯蒂爾的意見。而畫家關於遊艇裝潢的口味之精細,之挑剔,真與女人關於服飾的口味有得一比。在他眼裡,只有英國家具和有年頭的銀餐具才夠檔次。阿爾貝蒂娜起先只想到盥洗間和艙內的陳設。現在銀餐具引起了她的興趣,我們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她讀了一些有關銀餐具製作工藝以及昔日銀器雕鏤工匠專用鋼印的書籍。可是,古老的銀餐具先後經歷過兩次回爐熔鑄的劫難:一次是在烏德勒支協議簽訂之際,當時國王帶頭交出成套銀餐具,王宮貴胄紛紛效法;另一次是在1789年,所以,年代久遠的銀餐具如今已經非常罕見。而時下的銀器工匠儘管也按照甘藍橋[256]的圖紙仿製各式銀餐具,但在埃爾斯蒂爾看來,這些仿舊的新貨根本不配放進一位趣味高雅的女士的房間——哪怕那只是一個漂浮在水面上的房間。我知道阿爾貝蒂娜讀過描述羅基埃為巴里夫人製作的珍貴首飾的書籍[257]。倘若那些首飾中尚有幾件存世的話,她一準眼紅得要命,恨不得能親眼瞧上一眼,我呢,恨不得能把它們都給她。她甚至玩起收藏來了,一些挺不錯的藏品,被頗有情調地擺放在一個玻璃櫥里,我看在眼裡,心頭又是感動,又是擔心,因為,她愛上的這門工藝,實在是集耐性、靈巧、懷舊以及但求忘卻的心境之大成的工藝,醉心於這門工藝的人,往往是俘虜。
說到服飾,凡是福迪尼製作的款式,這會兒都讓她心醉神迷。福迪尼的這些長裙,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一件,埃爾斯蒂爾曾對我們說起卡爾帕喬和提香時代的衣著如何華美,當時他聲稱,下一輪時尚將在那個時代的遺蹟上再生,因為一切都會去而復來,正如聖馬可教堂的拱門上的格言所示,也正如代表著死亡和復活的聖鳥,從拜占庭廊柱頂飾的大理石和碧玉水盂中飲水時做出的預言所示。剛見有人穿上這種長裙,阿爾貝蒂娜就想起了埃爾斯蒂爾的話,她也要穿這樣的長裙,我們得去挑一條。然而這種長裙,雖說未必像真正的古代服飾那樣,套在今日女性身上多少有點戲裝的味道,還是當作一件收藏品保存為好(我也另外給阿爾貝蒂娜買過一些類似的服飾),但是它們絕不像仿製的假貨那樣索然無味。它們很像塞爾、巴克斯特和伯努瓦[258]所繪製的舞台布景,當時在俄羅斯芭蕾中,這些布景憑藉它們充滿不同時期的時代精神,而又富有創作個性的藝術內涵,把藝術史上最令人心儀的那些時期的風貌,展現在了觀眾眼前;福迪尼的長裙也是如此,它們古風猶存,卻又標新立異,猶如一台布景(引人浮想的效能,甚至比布景有過之無不及,因為布景畢竟還要靠想像,它們卻是活生生的就在眼前),讓人仿佛看見一座瀰漫著東方情調的威尼斯城,那兒的婦女身穿的長裙,比聖馬可教堂聖龕中的聖物更容易引發聯想,使人想到陽光和圍聚的彩色頭帕,細碎、神秘的互補色絢麗奪目。一切都隨著時代而消逝,但一切又都在重生,它們在壯麗的景觀和熙攘的人群中,在總督夫人古意盎然的服飾的一個又一個細節上復甦、重生。
有過一兩次,我很想去聽聽德·蓋爾芒特夫人關於這個問題的意見。但是公爵夫人不喜歡看上去像戲裝的服飾。她自己,穿黑絲絨長裙配鑽石是最美的。對於福迪尼那類的長裙,她的意見未必對我有用。再說我也有些猶豫,怕這麼去問她,會讓她覺得我只有在用得到她的時候才會去看她,因為在這以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每星期都請我去參加聚會,我一次也沒去。這樣盛情邀請我的,並不只是她一個人。當然,她和好多別的夫人,都一直對我優渥有加。不過,我的深居簡出肯定使她們對我倍加優渥。看來,社交生活無非是愛情生活黯淡的映像,你要想讓別人來爭著要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去搭理人家。一個男人尋思自己有哪些長處可以自詡,為的是取悅一個女人;他不停地更換裝束,格外地注意儀表,可是那個女人根本不屑一顧,而一旦他欺騙了她,那麼不管他在她面前是多麼不修邊幅,多麼不會取悅於人,他卻會被她深深眷顧。同樣,倘若有位男士抱怨說自己在社交場上不怎麼受歡迎,那我不會勸他多多涉足社交場,不會勸他把馬車換得更華麗些,我會勸他別接受任何邀請,閉門蝸居在自己的房間裡,別讓任何人進去,這時人家就會在他門口排起隊來。或者,我也可能什麼都不對他說。因為,這種取得社交場上成功的方法,類似讓自己被人愛的方法,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不是有意採用這個方法,而是,比如說,他待在臥室里不出門是因為他病得很重,或者他自己這麼認為,或者他有個情婦關在裡面,而他把她看得比社交界(或者比上面說的三件事情)更重要,而對社交界來說,這正是人家(他們並不知道您屋裡有個情婦,而僅僅是由於您不接受他們的邀請)把您看得比那些自己送上門去的人都更重要,覺得您不可或缺的一個原因。
「說起臥室,我想到得趕快給您去定製一條福迪尼的睡裙。」我對阿爾貝蒂娜說。當然,她早就想要這樣一條睡裙,她會跟我花上許多時間去挑選款式,她會不僅在衣櫃裡,而且在想像中為它預留好位置,對這樣一條睡裙,她會久久地欣賞每一個細節,跟一個裙子多得穿不了、不想再多看它們一眼的富婆所不同的是,這樣一條睡裙在阿爾貝蒂娜眼裡自有其特殊的意義。但儘管她微笑著向我致謝說:「您真好。」我卻注意到她神色疲憊,甚至有些憂鬱。
有幾次,她定製的裙子還沒完工,我就給她先借幾件,有時甚至就拿些衣料來披在她身上試試樣子,她在我的房間裡踱步,雍容華貴堪比總督夫人和時裝模特。不過,我看見這些裙子就想起威尼斯,蝸居巴黎變得更難以讓我忍受。當然,阿爾貝蒂娜比我更像囚犯。有件事很奇怪,變換著人生境況的命運之神,竟然能穿過牢房的牆壁,讓她來個脫胎換骨,將巴爾貝克的那個少女,變成了一個馴順的、令人生厭的女囚。是的,牢房的牆壁阻擋不了這種穿透力;甚至,這種穿透力說不定就來自這牆壁。她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阿爾貝蒂娜,因為,她不再像在巴爾貝克那樣,碰不碰就騎上自行車逃之夭夭,到那些小片的海灘上去和女友們一起過夜,這種小海灘為數眾多,要想找到她們談何容易,何況她還對我說了謊,讓我更難找到她的去處;因為,她一直被關在我家裡,聽話而孤獨,跟巴爾貝克的那個少女已經判若兩人,當時即便我能找到她,在海灘上的這個難以捉摸的、謹慎而狡猾的少女身上,也仿佛延伸出去好些被她巧妙隱瞞著的約會,我為此感到痛苦,卻又因此而愛她;她對其他人的冷淡以及答話的枯澀,都讓人從中感覺到她昨晚已赴的約會和明天將赴的約會,對我來說那都意味著輕蔑和欺騙。因為,海風不再鼓起她的衣裙,因為,這是最要緊的,我折斷了她的翅膀,她不再是一位勝利女神,而只是一個我想要擺脫的惹人嫌的奴隸。
於是,為了轉換一下思緒,我沒有和阿爾貝蒂娜玩紙牌或下跳棋,而是請她給我彈點曲子。我仍躺在床上,她走到臥室那頭鋼琴跟前坐下,鋼琴就放在書櫥的撐架中間。她選了幾個片段,或是沒彈給我聽過的,或是雖然彈過,但也就彈了一兩次,因為,她對我開始有所了解,知道我最感興趣的,正是我還不熟悉的東西,我希望在一遍遍聆聽以後,隨著不斷豐富的感受如亮光一般透入心田(遺憾的是,它們不是跟我的智力相悖,就是讓這智力覺得很陌生),我能把零零碎碎、斷斷續續的樂段聯結在一起,讓起先幾乎隱沒在輕霧中的建築完整地顯現出來。她知道,而且我相信她能理解,這種在最初幾次聆聽時為一團尚未成形的星雲塑型的工作,給我帶來了精神上極大的愉悅。阿爾貝蒂娜彈奏時,那頭濃雲也似的黑髮,我只見到一個心形的雞冠狀髮式貼在一側耳朵上,有些像委拉斯開茲畫中公主的髮髻。這位音樂天使的身量,由我腦海中有關她的各個不同的記憶點與我身上那些不同的記憶單元(從視覺器官直到內心的感覺單元)之間的多重連接路徑所構成,這種三維的形象能幫助我進入她內心最隱秘的深處,同樣,她演奏的音樂也有一種由各個樂句或明或暗的可見度生成的體量(明暗的程度,取決於透入的亮光的多少,以及那座起先幾乎隱沒在霧中的建築,已經有多少輪廓線被聯結在了一起)。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喜歡她為我提供還很模糊、晦澀的東西,讓我可以給這些星雲塑型。她猜想,聽她彈奏三四遍以後,我的智力已經夠得到樂曲的每個部分,從而按相同的距離來放置它們,我已經無須再為它們多費勁,而只要把它們展開、固定在一個統一的背景上就可以了。但她不急於換一首曲子,雖然她也許並不明白我腦子裡是怎樣活動的,但她知道,我的智力在消除一部作品迷霧的工作中,一般總會同時進行某種有益的思考,作為完成這一乏味的任務的補償。所以在阿爾貝蒂娜說「把這卷樂譜交給弗朗索瓦茲,讓她給我們換一卷」時,對我而言這往往意味著世界上少了一首樂曲,卻多了一份人生真諦。
我心裡非常明白,嫉恨凡特伊小姐和她的女友是很沒有道理的,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想要跟她們見面,我倆一起制訂的度假計劃,都因她的堅持而沒把貢布雷列為目的地(它離蒙舒凡實在太近了),所以我請阿爾貝蒂娜給我彈奏,而且聽著心中並無芥蒂的曲子,經常是凡特伊寫的曲子。只有一次,凡特伊的樂曲成了我心生嫉恨的一個間接原因。事情是這樣的,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聽莫雷爾演奏過這首曲子,有天晚上她和我說起莫雷爾,讓我覺著她非常想去聽他演奏,而且跟他認識一下。而就在兩天以前,我剛從德·夏爾呂先生那兒得知,他無意間截獲了萊婭寫給莫雷爾的一封信[259]。「下流的妞兒」「放蕩的美人兒」等稱呼,在我腦海中迴響,令我毛骨悚然。正因為凡特伊的樂曲如此這般地和萊婭——而不是凡特伊小姐和她的女友——聯繫在一起,所以每當萊婭引起的痛苦緩解之時,我聆聽這首樂曲心頭就會感到痛苦;一處的疼痛,讓我避免了別處可能發生的疼痛。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聽到的音樂,其中沒有被我注意到的、當時還如看不分明的蛹那般待在暗處的樂句,後來成了氣勢恢宏的大廈;有些起先我幾乎沒去理會,至多只是覺著它們難聽的樂句,後來成了我的朋友,我從沒想到一旦熟悉以後,我居然會發現它們(就像那些起初讓你討厭的人一樣)那麼可愛。在這兩種狀態之間,有一個實質性的嬗變。換一個角度看,有些第一遍聽就很清晰的樂句,其實我當時並沒真的認出它們,現在,我認出了它們就是別的作品中的某些樂句,正如我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聽七重奏時,沒有認出宗教題材管風琴變奏中的那個樂句,而它卻有如聖女那般步下神殿,與作曲家筆下已為我們所熟悉的仙女們融為一體了。再比如說,表現中午排鍾齊鳴歡騰景象的那個樂句,我當時覺得旋律不美,節奏也呆板,現在它卻是我最鍾愛的樂句——其中的原因,我想,不是我習慣了這種丑,就是我發現了它的美。傑作一開始引起的失望情緒,之所以會發生轉變,究其原因,無非是或者最初的印象漸漸淡忘了,或者我們為探索人生真諦付出了努力。這兩種假設,適用於一切重要的問題,諸如有關藝術的真實、真實性本身以及靈魂的永恆性的問題:在這兩種假設中做選擇,始終是必需的;對凡特伊的音樂而言,我們每時每刻都面臨以不同形式出現的這一選擇。舉例來說,他的音樂讓我感到比所有我們熟悉的書籍都更為真實。有時我想,原因就在於我們平時在生活中感覺到的東西,並不是以觀念的形態呈現的,它們要通過文學意義上,或者說智力意義上的轉譯,才能被意識到,才能被解釋,被分析,而這種轉譯並不能像音樂那樣將這些感受重組——在音樂中,樂音仿佛體現了這些感受的變化,再現了內心那種最強烈的感覺,使我們不時處於一種特定的陶醉的狀態,當我們說「天氣多好啊!陽光多明媚啊!」的時候,別人是無法和我們分享這種陶醉的快感的,同樣的陽光,同樣的天氣,在他們身上喚起的,是全然不同的感動。在凡特伊的音樂中,就有這樣一些意象,它們是你無法言傳,甚至不容你凝視的,我們入睡之際,它們會以這種非現實的魅力安撫我們,此時,理性已然遁去,眼睛已然閉上,我們還來不及認識這不可言喻,甚至無法看見的東西,就睡著了。我覺得,當我毅然決然地選擇藝術是真實的這一假設時,音樂能為我提供的,並非好天氣或鴉片之夜所喚起的、那麼簡單的精神愉悅,而是一種更真實、更充沛的陶醉——至少我是這樣預感的。一尊雕塑、一首樂曲,凡是能激發起一種更崇高、更純粹、更真實的感情的,不可能沒有某種精神上的現實性與之對應,否則生活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因而,我在生活中一度感受過的某種特定的愉悅情緒,凡特伊的一個優美樂句,就能讓它惟妙惟肖地重現出來,例如當我看到馬丁鎮的鐘樓、巴爾貝克一條小路旁的幾棵樹,或者就只是像本書開頭那樣喝一杯茶的時候,我都有過那種體驗。就拿那杯茶來說吧,凡特伊給我帶來了多少充滿陽光的感覺,明亮的市聲,喧騰的色彩,它們都來自他作曲的世界,凡特伊把它們展現在我的想像中,執著而又迅捷得讓我無法抓住——這有如隱隱散發著天竺葵香氣的絲綢一般的東西。雖然記憶中的這種含糊不清的東西,可以憑藉測定環境(某種氣味之所以會喚起我們充滿陽光的感覺,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不說是深化吧,至少是使之精確,但是凡特伊帶給我的朦朧的感覺,並非來自回憶,而是來自一種印象(比如對馬丁鎮鐘樓的印象),從他的音樂所散發的天竺葵芳香中,我們應該尋找的不是一種物質上的解釋,而是更深層次的對等物——那是一個未知的、歡鬧的慶典(他的作品,都仿佛是這個慶典的不連貫的片段,是一些裂口呈猩紅色的碎片),是他聆聽天地萬物並將它們投射到自身之外去的方式。別的音樂家都不曾向我們展示過這個獨特的世界,它的特性讓我們感到很陌生,而這種特性,我對阿爾貝蒂娜說,也許比作品本身更有說服力,證明了天才之所以為天才。「文學也是這樣嗎?」阿爾貝蒂娜問我。「文學也是這樣。」我想起凡特伊作品中同一樂思反覆出現的特點,對阿爾貝蒂娜解釋說,偉大的文學作品其實寫的都是同一部作品,或者更確切地說,都是把他們帶給這個世界的同一種美,通過各種不同的介質折射出去。「時間太晚了,小乖乖,」我對她說,「下回我來給您講講您趁我睡覺的工夫讀過的那些作家吧,我會讓您看到他們身上都跟凡特伊有相同之處。現在您也像我一樣,開始注意那些重複句型了,親愛的阿爾貝蒂娜,他的奏鳴曲也好,七重奏也好,別的作品也好,都出現過同樣的句型,而文學作品,比如說巴爾貝·德·奧韋伊[260]吧,他的作品中那種隱藏在深處的現實性,從種種具體的細節中透露出來,著魔的女人、埃梅·德·斯邦和克洛特的臉紅,《深紅的窗簾》中的那隻手,那些古老的傳統、習俗,那些古樸的詞語,那些作為過去的象徵的古老而奇特的職業,拿著魔鏡的牧人講述的傳說,那些散發著英格蘭的芳香、美如蘇格蘭鄉村的高貴的諾曼第城鎮,韋利尼、牧羊人和人力無法挽回的魔咒,還有那種仿佛瀰漫在一幅風景畫中的不安情緒——無論是《老情婦》中尋找丈夫的女人,還是《著魔的女人》中在荒原中奔跑的丈夫,或是做完彌撒走出教堂的著魔的女人,都讓人感受到同樣的不安情緒,這些細節無一不在透露這種隱藏的現實性。托馬斯·哈代[261]小說中那個石匠鑿出的石塊的幾何形狀,不也就是凡特伊的重複句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