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2024-10-09 06:10:29 作者: (法)普魯斯特

  這當口,莫雷爾跑過來,指著朝夏爾呂走去的王后問道:「這位夫人可就是那不勒斯王后啊?(其實他明明知道就是她)出了剛才的事,唉!我可沒法請男爵給我介紹了。」

  「別急,我來。」韋爾迪蘭夫人說著,朝正在和德·夏爾呂先生談話的王后走去,後面跟著幾個信徒,但其中不包括我和布里肖,我倆正忙著領衣物離開呢。男爵原以為由他把莫雷爾介紹給那不勒斯王后這一至關重要的心愿,是肯定能實現的——除非王后陛下死了,而那是不大可能的。我們總把未來想像成現在投射在一個虛無空間裡的反光,其實它往往是一些因結出的果,只是我們對其中大部分的因都沒注意罷了。才過了不到一小時,可現在德·夏爾呂先生是不惜任何代價也要讓莫雷爾沒法認識王后了。韋爾迪蘭夫人向王后行了個屈膝禮,見王后好像不認識她是誰,就說:「我是韋爾迪蘭夫人,陛下沒認出我嗎?」

  「很好。」王后說了這麼一句,就繼續很自然地跟德·夏爾呂先生談話,這種漫不經心的神氣,讓韋爾迪蘭夫人心裡嘀咕,這聲漫不經心得令人不可思議的「很好」,究竟是不是對她說的;正在為情所苦的德·夏爾呂先生,卻不由得微微一笑,他熟諳冷落對手之道,王后陛下這般冷落女主人,讓他很感激。莫雷爾遠遠看見韋爾迪蘭夫人準備給他引見,趕緊走了過來。王后伸出胳膊讓德·夏爾呂先生挽住。對他,她也有些生氣,但僅僅是因為他沒有對侮辱他的卑鄙小人給予有力的回擊。她為他感到臉紅,韋爾迪蘭夫婦居然敢如此對待他。幾小時前她對他倆表現出同情和好感,顯得那麼平易近人,此刻她卻對他倆冷若冰霜,顯得那麼驕矜倨傲,其實兩種態度都源自心中的同一部位。王后是個非常善良的女人,但能感受到這種善良的,首先是(這是沒有條件的,無可變易的)她所愛的人,她的親友,她的家族中所有那些貴族成員,其中包括德·夏爾呂先生;其次才是所有懂得尊敬、愛戴她所愛的人的布爾喬亞或地位卑微的平民。她是在對一個具有善良天性的女人,在向韋爾迪蘭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也許可以說,這種善良中所包含的,是一種狹隘的、近乎托利黨人[226]的、日甚一日變得過時的觀念。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身上的善良不夠真誠或不夠熱情。古代的人愛他們的城邦,願意為它獻身,那是因為城邦未逾城市範圍,今天的人愛祖國,將來的人說不定愛的是全球合眾國,而要說愛的程度,古人和今人未必輸於後人。身邊現成的例子,就是我母親,康布爾梅夫人和蓋爾芒特夫人始終沒能說動她投身任何慈善事業,或從事任何教區工作,她既不到義賣現場去售貨,也不去那兒布施。她只有先聽到心在召喚,才會去做一樁事情;她的滿腔愛心,她的慷慨大度,是留給家人、僕人和路上偶然遇到的窮人的,我並不是說她這樣就一定有道理,但我知道母親跟外婆一樣,在她身上這種愛心和慷慨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這是蓋爾芒特夫人或康布爾梅夫人所遠遠不及也不能及的。那不勒斯王后的情況全然不同,但有一點很清楚,就是她心目中的好人,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阿爾貝蒂娜從我的書房裡取走這些小說,就此占為己有)中的好人,也就是那些在諂媚的門客和小偷、醉鬼的軀殼裡,在時而恭順,時而蠻橫、放蕩、惡念叢生的外表下,有著令人同情的靈魂的人,是截然不同的。然而兩個不同的極端往往會交會在一起,因為王后一心想要保護的那個貴族身份受辱的親戚不是別人,恰好是德·夏爾呂先生,也就是說,是一個儘管出身名門,跟王后沾親帶故,卻又惡習很多、名聲不佳的角色。「您臉色不好,我親愛的表弟。」她對德·夏爾呂先生說,「請靠在我的手臂上。請您相信,它永遠是您的後盾。它很堅強。」說完,她驕傲地抬起頭來,正視前方(據施基告訴我,當時站在她面前的是韋爾迪蘭夫人和莫雷爾),「您知道,當年在加埃塔它曾使敵人聞風喪膽。它會保護好您的。」就這樣,伊莉莎白皇后高傲的妹妹用胳膊夾著男爵的手,不容別人介紹莫雷爾,揚長而去。

  有人可能會想,以德·夏爾呂先生六親不認的火暴脾氣,這次晚會以後,他一定會怒火中燒,對韋爾迪蘭夫婦肆意報復。他並沒有這樣做,主要原因當然是他沒過幾天就著了涼,感染了一種當時很常見的肺炎,有很長一段時間醫生和他自己都以為他快不行了,後來就那麼生死未卜地拖了好幾個月。在這以前他一直患有神經官能症,火氣一大就會忘乎所以,沒法控制自己,他這次一聲不響,是否僅僅是一種疾病轉移,由另一種疾病取代了神經官能症呢?因為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雖說德·夏爾呂先生從沒把韋爾迪蘭夫婦真正放在眼裡,但要說他是不跟他倆一般見識,所以不去責怪他們,那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同樣,誠然有些動輒對無傷大雅的假想敵大動肝火的神經質的人,一旦人家真的對他們發起攻擊,他們就會變得毫無招架之力,而且,當這種人發脾氣時,光靠給他們講道理,告訴他們抱怨無濟於事,是不管用的,非得劈頭蓋臉地澆一盆冷水才能使他們安靜下來,然而要說就是這麼回事,只怕也還是太簡單了。男爵之所以沒有報仇雪恨,恐怕不能用所謂的疾病轉移來解釋,而要從疾病本身中找原因。疾病使男爵極度疲憊,他已經沒有精力顧及韋爾迪蘭夫婦。他已經是半死的人了。我們剛才說到攻擊;即使是身後才起作用的攻擊,倘若你想讓它「上勁」的話,你也必須付出耗費精力的代價。德·夏爾呂先生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有人說兩個宿敵即使同歸於盡,臨終前也要睜眼看一下對方瀕死的模樣,才會安然閉上眼睛。這種事情大概極為罕見,除非死亡是趁我們身體健康時突然降臨的。情況正相反,一個人到了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是不會有心思去面對任何危險的,哪怕那是他身體健康時覺得不值一哂的危險。復仇心是人生的一部分;常見的情形是——儘管有例外,我們下面會看到,在同一個人身上,性格中也往往充滿矛盾——當我們站在死亡的門檻上時,復仇心會棄我們而去。且說德·夏爾呂先生想了一會兒韋爾迪蘭夫婦,感到非常累,轉身向著牆壁,什麼也不再去想。打那以後,雖說他依然能口若懸河,但風格起了變化。沒有了那種狂熱和亢奮,話語間多了一種近乎神秘的意味;福音書中的寓言,為這種口才蒙上了一層對死亡逆來順受的色彩。在覺得自己身體有救的時日,他話特別多。身體情況不佳時,他一言不發。這種由慷慨激昂轉換而來的基督徒式溫情(兩者之間大不相同,正如《安德羅瑪克》中流露的才氣有別於日後的《以斯帖》[227])令他周圍的人讚嘆不已。這種讚嘆中也有韋爾迪蘭夫婦的份,對這樣一個渾身缺點曾讓他們極其厭惡的人,他們也禁不住刮目相看。當然,有許多僅僅看上去有點基督徒精神的想法,有時還是會在德·夏爾呂先生腦子裡冒出頭來。他祈求天使長加百列像對那位先知一樣,飛來通知他要等多少時間救世主才會降臨。他帶著溫柔而憂鬱的笑容,打斷自己的思緒說:「但願天使長別像對但以理那樣,要我耐心等待『七個七和六十二個七』[228],到那時我早就死嘍。」讓他這般苦苦等待的人,就是莫雷爾。所以他請求天使長拉斐爾給他把莫雷爾帶來,就像把年輕的托比阿斯帶到他父親面前一樣。他心裡還多了份俗人的心機(就像患病的教皇在讓人給他做彌撒的同時,不忘叫人去請醫生),對前去看望他的人暗示說,要是布里肖趕快把他的托比阿斯給帶過來[229],說不定天使長拉斐爾會答應讓他復明(就像對托比阿斯的父親那樣),或者讓他在畢士大的池子裡躺一下[230]。但儘管有這些人性弱點的糾結,德·夏爾呂先生談話中的道德純潔性還是讓人感到很有趣味的。吹牛、誹謗、狂妄、污言穢語,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道德而言,德·夏爾呂先生已經大大超越了先前所在的水平。然而這種道德的完善——他憑著自己的好口才,一度讓那些易動感情的聽眾相信,這種完善業已實現——這種道德完善,卻隨著成就了它的疾病的痊癒而消失了。我們下面會看到,德·夏爾呂先生的道德水平在不斷滑坡,而且愈滑愈快。韋爾迪蘭夫婦對待他的態度,則已成為有些遙遠的回憶,一旦有了新起的怨怒,這段回憶就淡去了。

  我們回過頭來說韋爾迪蘭的晚會。當客廳里只剩下主人夫婦倆的時候,韋爾迪蘭先生對妻子說:「你知道戈達爾為什麼沒有來嗎?他跟薩尼埃特在一起。薩尼埃特想在交易所里翻本,下了個狠注,結果一敗塗地。他得知自己已經不名一文,還背了將近一百萬的債,馬上變得一蹶不振。」

  「那他幹嗎要賭一把呢?他這個傻瓜,怎麼能玩得轉呢?比他精明得多的玩主,也會輸得血本無歸,他不是註定了要去墊刀底嗎?」

  「他當然是個傻瓜,這我們早就知道。」韋爾迪蘭先生說,「可現在情況不大妙。眼看他明天就會被房東攆出去,流落街頭無以為生。他的親戚幫不了他,福什維爾才不會接濟他呢[231]。所以我在想,如果您也樂意這麼做的話,我們也許不妨給他一小筆年金,讓他不覺著已經徹底破產,可以在自己家裡養養身子。」

  「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你這麼想真是太好了。不過你說到了『自己家裡』;這個蠢貨還住著一套租金挺貴的房子呢,這可不行,得給他換個小一點的兩間套。眼下他那套房子怕要六七千法郎吧。」

  「六千五。他就愛這房子。總之,他受了這麼大的一次打擊,最多還能活個兩三年了。就算還有三年,再得為他花一萬法郎,我想我們也行。比如說,拉斯普利埃的城堡,我們今年可以不再續租,換一個便宜點的住所。以我們的收入,我想在三年以內付個一萬法郎應該沒問題。」

  「那是,可問題在於消息傳開去,我們難道對別人也得這樣做嗎?」

  

  「你放心,這我早想過了。我們這樣做的先決條件,是不能讓消息傳開去。謝天謝地,我可沒想當什麼全人類的大恩人。博愛在這兒行不通!我們可以這樣,就對他說這錢是舍巴托夫親王夫人給的。」

  「他會相信嗎?她寫遺囑那會兒諮詢過戈達爾。」

  「必要時我們可以把實情告訴戈達爾,他向來有保守秘密的職業習慣,再說他賺的錢已經夠多了,不會再為這點事來敲我們一筆。他說不定還可以說,是親王夫人讓他來當這個中間人的。這樣一來,我們就根本不用出面。那些溢於言表的興奮,那些感激涕零的肉麻話,統統可以免了。」

  韋爾迪蘭先生說到這兒,又說了一個詞,顯然是指那種他想避開的令人感動的場面和話語。可是我沒能聽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因為它不是個法文詞。有些人在家裡說到某件事情,尤其是令人不快的事情,常常會用上這樣的一個詞,可能因為他們想當著人家的面談論此事,但又不想讓當事人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麼。諸如此類的表述,通常是家族先人生活狀態遺留至今的一種痕跡。比如說,在猶太人的家庭里,那可能是一個含義有所引申的慣用詞,是如今都說法語的家人所唯一還能聽懂的希伯來詞語。一個有著濃厚外省氛圍的家庭里,那可能是當地的一個方言詞,雖然這家人早已不講甚至不懂這種方言了。在一個來自南美如今只說法語的家庭,則可能是一個西班牙詞語。對下一代而言,這個詞是作為兒時的回憶而存在的。他們還記得當年父母在餐桌上說了一個什麼詞,心照不宣地評議了正在一旁伺候的僕人,那僕人卻渾然不知,而孩子們也不明白這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不知道那是西班牙語、希伯來語、德語,是方言,還是一種說不上名字來的語言的詞,抑或乾脆就是個杜撰的詞。要解決這個疑難問題,非得有一個尚健在的舅公或年長的堂兄,而且這位長輩還非得使用過這個詞不可。我不認識韋爾迪蘭夫婦的任何親戚,所以沒法知道韋爾迪蘭先生說的詞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知道,只要他一說這個詞,韋爾迪蘭夫人就會淺笑盈盈,因為這種通用性很差、個人色彩很濃、隱秘性很強的語言,跟平日用的語言相比之下,讓僅在彼此間使用它的這對夫婦自我感覺好得多,使他們有了一種別人無法分享的滿足感。一陣得意過後,韋爾迪蘭夫人問:「要是戈達爾說出去怎麼辦?」韋爾迪蘭先生答道:「他不會說的。」可他還真說了,至少對我說了,我正是在幾年以後薩尼埃特的葬禮上聽他說起這件事的。我感到遺憾的是沒能早點知道。否則,首先我可能會更早接受這樣一個觀念,就是永遠不要責怪任何人,不要因為記得某人在某個時候做過錯事壞事,就對他做出評判,要知道,他在其他時候可能懷有的善良願望,以及為此做過的努力,我們是並不了解的。即便從預見的角度來說,貿然下斷語也不可取。一個人犯過一次錯、使過一次壞(我們看到的確實是僅此一次),十有八九還會再犯再使。但是人的性格是多方面的,除了這一面,他還會有許多其他的方面,而我們往往會因為他曾經犯過錯使過壞,就對其他那些流露溫情的方面視而不見。從更為個人化的角度來說,這次的發現當然對我不無影響。戈達爾告訴我的這件事,改變了我愈來愈覺得韋爾迪蘭先生是個大壞蛋的印象,倘若戈達爾能早些告訴我,我對韋爾迪蘭夫婦在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究竟扮演何種角色的疑慮,也許早就消釋了。不過,疑慮消釋也未見得就對,因為韋爾迪蘭先生雖有美德,卻依然喜歡捉弄人家,有時簡直到了酷虐的地步,他唯恐失去在小圈子裡的支配權,甚至不惜編造拙劣的謊言,煽動無端的仇恨,來切斷信徒之間任何不以小團體利益為唯一目標的聯繫。他可以是個不藏私心、慷慨而不矜誇的人,但這並不等於說他是一個敏感的、富有同情心的人,也不等於說他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一個坦誠的、永遠善良的人。一種局部的善良天性——其中或許有當年與我外婆過從甚密的這個家族的遺風在——很可能早在我發現它之前就已存在,正如美洲和北極,早在哥倫布和皮里[232]發現它們之前就已存在。然而,韋爾迪蘭先生的這種天性,在我發現它的那一刻,還是給了我一種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印象;我由此斷定,要對一個人的性格做出一種一勞永逸的描述,正如要對社會的方方面面、對情感的形形色色做出類似的描述一樣,實在是難乎其難啊。人的性格跟社會、情感一樣,是變化不居的,倘若我們把一個個相對而言靜態的瞬間定格下來,我們就會看到一些相繼呈現的截面,它們焦距不定,各不相同(這意味著它們無法保持靜止,而是始終在動的)。

  我看時間已經很晚了,擔心阿爾貝蒂娜一個人會感到無聊,便問布里肖,待會兒是否可以先把我送回家,然後再用我的車子送他。他稱讚我從韋爾迪蘭府直接回家,殊不知有個姑娘正在那兒等我,他還稱讚說,這麼早早結束夜生活,真是乖得很,根本想不到對我來說,真正的夜生活還沒開始呢。隨後他就跟我說起德·夏爾呂先生來了。那位先生要是能聽到這位教授,這位平時對他非常客氣,總是對他說「我一定守口如瓶」的教授,竟然會如此口沒遮攔地談論他和他的生活,一準會聽得目瞪口呆。德·夏爾呂先生曾經對布里肖說:「有人言之鑿鑿地告訴我說,您在背後說我壞話。」當時布里肖的驚訝和憤慨,或許都是真誠的,事實上,布里肖是對德·夏爾呂先生有好感的,即使他也會說那些關於男爵的段子,但這些大家引為笑料的段子從他嘴裡說出來時,首先浮現在他腦海里的是他對男爵的那種好感,而不是這些段子本身。當他說「我說起您,心中充滿友情」的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在說謊,因為他議論德·夏爾呂先生時,其中的確有幾分友情的意味。作為大學教師,首先得在社交生活中有其魅力,對布里肖而言,德·夏爾呂先生恰好就具有這種魅力,布里肖長期以來一直以為出自詩人想像的東西,在男爵身上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印證。經常在課堂上講解維吉爾《牧歌》第二章的布里肖,對這部詩作究竟是否有現實的背景,始終感到有些茫然,他到了晚年,才在與德·夏爾呂先生的神聊中品嘗到了些許樂趣,他知道,這種樂趣正是他的老師梅里美先生、勒南先生和他的同事馬斯佩羅[233]先生在遊歷西班牙、巴勒斯坦、埃及的旅途中,目睹西班牙、巴勒斯坦和埃及當下的風光和民俗,從中體認他們曾在書本中習讀的古代場景的舞台原型和依然不變的演員時,曾經感受到的樂趣。

  「我並不想冒犯這位出身高貴的騎士的尊嚴,」布里肖和我同在行駛中的車子裡時,這樣告訴我,「但我要說,當他帶著幾分夏朗東意味[234]的狂熱和一根筋的執拗勁頭,竭力宣揚他的撒旦信條時,那情景只能用奇異二字來形容。那種憨直的模樣,讓我想起西班牙的流亡貴族。我敢打包票說——請允許我借用於爾斯特大主教[235]的口吻說,我終有一天會不無欣慰地看到這位披掛甲冑的騎士來造訪寒舍,知道他原來是為保衛阿多尼斯[236]抗擊我們這個喪失信仰的時代,才憑著高貴的種族本能,懷著所多瑪式的純情,毅然加入東征十字軍的。」

  我聽著布里肖說話,卻並不是和他單獨在一起。而且,出了府邸以後,依然是這樣,我感到(儘管是模模糊糊地)自己跟此刻正在臥室里的姑娘是連在一起的。即使是在韋爾迪蘭夫婦府上跟這個或那個賓客談話的時候,我也始終朦朦朧朧地感到她就在我身旁,她給我一種仿佛那就是我自己的身體的影影綽綽的感覺,我一想到她,就好像想到自己的身體,有一種渾身上下都受束縛的不舒服的感覺。

  「這位使徒就愛說人閒話。」布里肖接著說,「這些閒言碎語放在一起,夠出一部《月曜日漫談》補編了!您想想看,我有位令人尊敬的同事寫了一本倫理學專論,我一直稱讚這是我們時代的倫理巨著,可是男爵告訴我,這位可敬的×先生的寫作靈感,來自一個年輕的郵遞員。當然我也承認,我傑出的朋友說這件事的時候,始終沒有透露那位美少年的名字。由此可見,他跟菲迪亞斯相比,雖然多了幾分對當事人的尊重,卻也可以說少了幾分道德的勇氣——菲迪亞斯把他喜歡的競技者的名字,鐫刻在了奧林匹亞神廟宙斯雕像的飾環上[237]。菲迪亞斯這事,男爵原先不知道。不用說,它打消了一點他的正統觀念。您很容易想見,我每次跟我那位同事一起評議博士論文時,總會發現他在自己的論證中(應該說,這些論證的確稱得上洞察入微)添加了一種爆料的意味,當年聖伯夫嫌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欠缺秘聞的色彩,就曾把一些揭秘的火辣內容塞進去過。我這位同事雖說睿智如金,囊中卻有些羞澀,送快件的年輕人終於離開他,投向了男爵的懷抱(『那真叫一片誠心』——您聽聽男爵這口氣)。而這個撒旦又最樂於助人,於是就為自己的受保護人在殖民部里謀了個差事,小伙子知恩圖報,不時從部里拿些上好的水果來孝敬男爵。男爵分送給一些上層的朋友;最近一次,來自年輕人的菠蘿現身孔蒂河畔的餐桌,惹得韋爾迪蘭夫人一本正經地說了這麼一句:『您準是有個叔叔或侄子在美洲吧,德·夏爾呂先生,要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菠蘿哪!』我承認,我一邊吃水果,一邊懷著幾分欣喜之情,在心裡默念賀拉斯一首頌歌的開頭幾句,那是狄德羅屢屢喜歡引用的。總而言之,正如我的同事布瓦西埃[238]漫步帕拉丁山和蒂沃利鎮之間,發思古之幽情一樣,我從男爵的談話中汲取了想像的養料,對奧古斯都[239]時代的那些作家有了更鮮活、更有趣的認識。姑且不談羅馬帝國末期的那些作家,也不必追溯到古希臘的時代——儘管我有一次對這位了不起的德·夏爾呂先生說過,在他身邊,我就仿佛柏拉圖置身於阿斯帕西婭[240]的客廳里。說實話,我調整了比例尺,把兩個人物放大了,正如拉封丹所說的那樣,我的例子來自『更小的動物』[241]。不管怎麼說,我想您總不會認為我說這話有傷男爵的自尊心吧。我從沒見過他居然會那麼高興,那麼天真。他把老成持重的貴族派頭拋在了腦後,喜笑顏開,開心得像個孩子。『索邦大學的傢伙可真會吹捧人!』他滿臉是笑地嚷道,『我等啊等啊,想不到等到這把年紀,終於有人把我比作阿斯帕西婭了!我已經老朽嘍!哦,我的青春啊!』我真希望您能瞧見他說這話時的模樣,臉上照例撲著厚厚的粉,而且,都這把年紀了,還像小青年一樣渾身灑滿香水。不過,儘管他念念不忘家譜,他還該算是社交場上最出色的人物。由於這種種原因,今晚上他和莫雷爾一刀兩斷,讓我感到很遺憾。好長一段時間以來,這個年輕人在男爵面前一味唯唯諾諾,一看就是他的心腹、親信,沒有半點想要造反的跡象,現在他居然這麼說反就反,著實叫我吃了一驚。無論出現什麼情況,哪怕(Dii omen avertant[242])男爵就此不上孔蒂河畔去了,我都希望他倆的齟齬不至於影響到我。我和男爵可謂相得益彰,我用我淺薄的學識,交換他的閱歷經驗。(讀者在下文會看到,德·夏爾呂先生雖說沒有對布里肖表現出強烈的恨意,至少他對這位大學教授的好感已經消失殆盡,評頭品足,全無半點寬容之心。)說實話,這種交換是不對等的,當男爵把他的人生經驗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以後,我就再也不敢苟同希爾維斯特·波納爾[243]的觀點,說什麼要做最美的人生之夢,得去圖書館了。」

  車子到了我家門口。我下車時把布里肖的住址交給了車夫。我站在便道上,望著阿爾貝蒂娜房間的窗戶,以前她沒住在這屋子裡的時候,這個窗口始終是一片漆黑的,如今室內的燈光被百葉窗的橫板隔成一道一道的,由上而下排成平行的金色條紋。這些看似晦澀的奇妙條紋,在我卻是含義清晰明了,在我寧靜的心靈中勾畫出栩栩如生的圖像,這些近在咫尺,我一會兒就觸摸得到的圖像,此刻還待在車子裡的布里肖卻看不見,他在它們面前幾乎就是個瞎子,再說,即便他看見了,他也不會明白它們的意思,這位教授就像那些在晚飯前,在阿爾貝蒂娜散步回來的那會兒來看我的朋友一樣,他們是不會明白有一位姑娘,一位完全屬於我的姑娘,正在隔壁房間等我的。車子駛走了。我獨自一人在便道上待了一會兒。誠然,我在樓下瞧見的這些光閃閃的條紋,在別人看來也許是浮泛無聊的,但由於我給了它們一種特殊的含義,它們在我眼裡顯得那麼充實、飽滿而堅固,猶如——不妨這麼說吧——一份別人意想不到的珍寶,這份散發著一道道平行光芒的珍寶,是我藏在那兒的,它是我用自由、清靜和遐想為代價換來的珍寶啊。倘若阿爾貝蒂娜不在上面,或者倘若我只是想尋歡作樂,我可以到一個什麼地方,比如說威尼斯,再不濟也可以在夜巴黎的哪個角落,去找不相識的女人一逞其快。但現在,當溫香入懷的時刻就在眼前時,我所要做的事不是出門遠行,甚至不是出門,而是回家。回家,並不意味著和那些在外面給你提供了精神食糧的朋友分手以後,獨自一人待在家裡苦苦尋覓,再給自己找些這樣的養料;正相反,回家意味著我會比在韋爾迪蘭夫婦家時更少孤獨感,因為我是回到這樣一個人兒身邊,我把整個兒自己都交給她,再也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甚至我也不用再去想她了,因為她就在我的身旁。於是,我抬頭再從外面望了一眼這個房間(這個我一會兒就會在裡面的房間)的窗子,仿佛看見了我一進去就將關閉的亮閃閃的柵欄,我親手鍛造了這堅固的金色欄杆,為的是讓自己在裡面永遠做奴隸。

  阿爾貝蒂娜從沒對我說過她疑心我愛猜忌她,對她做什麼事都放心不下。關於猜忌這個話題我和她談過一次——沒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從她說的話來看,好像她根本就沒那麼想來著。我記得,那時我倆剛交往不久,有一次在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我用車送她回家,心裡卻老大不情願,巴不得撇下她去泡別的妞兒,所以我就對她說:「您要知道,我說我想送您回家,我可不是愛猜忌,要是您有別的事要做,我立馬走人。」她回答我說:「哦!我知道您不愛猜忌,您可不在乎呢,不過我除了和您在一起,沒別的事要做。」另外有一次,是在拉斯普利埃爾城堡,我見德·夏爾呂先生一邊偷看莫雷爾,一邊對阿爾貝蒂娜大獻殷勤,就對她說:「怎麼樣,我看他對您盯得夠緊的。」接著又半帶譏諷地加上一句:「我可是在飽受嫉妒的煎熬啊。」阿爾貝蒂娜回答時的那種口氣,也不知是來自她出身的那個粗俗的階層,還是來自她經常出入的那個更粗俗的階層:「您可真會開玩笑!我當然知道您不嫉妒。您不是告訴過我嗎,再說這光看也看得出,您就得了吧!」她沒跟我說過她後來改變了看法;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她肯定有了新的想法,儘管瞞著不告訴我,但是一不當心還是會漏出來,且說這個晚上,我一回到家裡,就上她的房間找她,把她帶到我的房間,對她說(我說這話時不知道為什麼會感到有些尷尬,也許是因為我對阿爾貝蒂娜說過我要去參加一個晚會,還對她說我還不知道去誰家,說不定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也可能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或者德·康布爾梅夫人家,但就是沒有提到韋爾迪蘭夫婦):「您猜我從誰家裡回來?韋爾迪蘭夫婦家。」不料話音剛落,阿爾貝蒂娜臉色大變,仿佛滿腔怒火無法克制似的沖我說:「我早料到了。」

  「我不知道我去韋爾迪蘭夫婦家,會惹您不高興。」(確實,她沒對我說她不高興,但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先前也確實沒想到這事會惹她不高興。但是,看到她這麼大動肝火,就好比看到了——在一種可以照見過去的鏡子裡——以往仿佛曾見過的場景,我意識到我甭想有別的指望了。)

  「我不高興?您以為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嗎?這跟我根本不相干。難道凡特伊小姐就不能去那兒嗎?」

  我怒不可遏,脫口而出:「您從沒告訴過我您那天見到韋爾迪蘭夫人來著。」我這麼說是想讓她知道,我比她想的要消息靈通得多。

  「我見到她了嗎?」她神情茫然地問道,那神情既像是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尋覓,又像是覺得我能告訴她見沒見到似的;其實,她大概是想讓我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她,或許也是為了拖延一點時間,好來回答這個棘手的問題。不過我已經不去關心凡特伊小姐,一種先前曾經從腦際掠過的恐懼感,此刻牢牢地攫住了我。剛才一路回家,我還對自己說,韋爾迪蘭夫人佯稱凡特伊小姐和她的女友會去參加晚會,完完全全是出於虛榮心,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但現在聽到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難道凡特伊小姐就不能去那兒嗎?」我猛然意識到,我當初的懷疑是對的;不過最後我心想,這事以後盡可放心,既然阿爾貝蒂娜不去韋爾迪蘭夫婦家了,她也就為我而犧牲了凡特伊小姐。

  「而且,」我氣沖沖地說,「您還有好多事情都瞞著我,就連很小的事兒也要瞞,比如我隨便說個例子,就說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吧。」我添上「隨便說」作為「就連很小的事兒」的補充,這樣一來,倘若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去巴爾貝克玩兒有什麼不對啦?」我就可以回答她說:「沒什麼,人家跟我說的事兒,我根本沒放在心上,這都快忘了!」其實,我提起她跟司機一起上巴爾貝克去了三天,她從那兒寄給我的明信片姍姍來遲的這件事兒,完全是隨口那麼一說,話說出口以後,我就感到懊悔,怎麼會選這麼差勁的一個例子,因為說實在的,三天工夫勉強夠打個來回,他倆除了趕路,壓根兒就沒時間跟別的什麼人去安排約會。可是阿爾貝蒂娜聽了我說的話,以為事情真相我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沒告訴她說我知道而已。她腦子裡轉起了最近常有的念頭,認為我在用某種方式盯她的梢,結果,反正不管我採用的是什麼手段吧,就如她上星期對安德蕾說的那樣,我對她的生活起居「了解得比她自己還清楚」。於是她沒等我說完,就一五一十把事情給交代了,其實她還真不必這麼交代的,她要不說的話,我對這事兒原本沒起半點疑心,而如今聽她說了,我反而心裡很不是滋味,想不到被一個說謊的姑娘歪曲的事實,跟愛著這個姑娘的人聽信她的謊言所設想的事實之間,差距竟然如此之大,我想著就難過。我剛說出「就說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吧」,阿爾貝蒂娜就截住我的話頭,大言不慚地對我說:「您是不是想說根本就沒有去巴爾貝克這回事?當然沒有!我一直在納悶兒,您幹嗎要裝出相信有這麼回事的樣子。其實說出來也沒關係。司機有點私事要辦,得要三天時間。他又不敢對您說。我瞧著心裡不落忍(該我倒霉!這種事兒也不知怎的,總會讓我攤上),就編了這麼個去巴爾貝克的故事。他只是開車把我送到了奧特伊,我在聖母升天街的一個女友家裡住了三天,無聊得出蛆。您瞧,就這麼個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明信片遲了一個星期才來那會兒,我看您笑了起來,心裡就明白您大概都知道了。我承認這很可笑,早知道就不該寄明信片了。可這不是我的錯啊。我事先買好了明信片,在他開車送我去奧特伊之前就交給了他,他應該套個信封去寄給他在巴爾貝克附近的一個朋友,讓那朋友轉寄給您,可這傻瓜把明信片忘在了自己口袋裡。我還以為他早寄出了呢。過了五天他才想起來,可這笨蛋不來跟我說,卻忙不迭地往巴爾貝克寄。他把事情告訴我的時候,給我狠狠地一頓臭罵,哼!這個大傻瓜,把我關在人家家裡整整三天,自己去張羅家裡的那點破事,還害得您擔驚受怕!我在奧特伊不敢出門,生怕讓人瞧見。我一共才出了一次門,還裝扮成了男人,挺逗的。我運氣也真不好,偏偏一出門就碰上了您那位猶太朋友布洛克。不過我想,您知道沒巴爾貝克那檔子事,完全是我想出來的,不會是聽他說的,因為他看上去沒認出我。」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不想顯得很吃驚,不想讓她看出她的不斷撒謊已經弄得我心灰意冷。我感到恐懼,非但沒想把阿爾貝蒂娜趕出去,而且有一種非常想哭的感覺。想哭,並不是因為她說謊,也不是因為我曾經確信無疑的東西,現在全都毀掉了——我仿佛置身於一座被夷為平地的城市裡,沒有一座房子能倖免於難,空曠的地面上只見一片片廢墟——而是因為想到阿爾貝蒂娜待在奧特伊女友家的那百無聊賴的三天裡,她居然從沒想要悄悄地上我家來一次(她也許根本就沒轉過這個念頭),或者發份藍色快件叫我到奧特伊去看她。但我沒有時間去多想了。我特別不願意讓她看出我很吃驚。我微微笑著,做出知道事情底細而不說出來的樣子:「這只是許許多多事情中的一件而已。對了,今天晚上在韋爾迪蘭家我就聽說,您告訴我的凡特伊小姐的事兒……」

  阿爾貝蒂娜定睛望著我,瞧這模樣,她像是竭力想從我眼睛裡看出我到底知道些什麼,卻苦於看不出來。而我所知道的,我要告訴她的,就是凡特伊小姐是怎樣的人。說實話,這我不是在韋爾迪蘭府上聽說,而是以前在蒙舒凡看見的。不過,既然我從沒對阿爾貝蒂娜說起過(我是有意不說的),現在說成是今晚才聽說的也不妨。擁有蒙舒凡的這段回憶,我心中幾乎感到欣喜——在這段回憶曾在小火車上讓我感到那麼痛苦之後——儘管我也許要把時間往後挪一下,但它無疑會是一個鐵證,會是對阿爾貝蒂娜的當頭一棒。至少這一次我無須裝出知情的模樣,去對阿爾貝蒂娜誘供了:我真的知道,我是從蒙舒凡敞亮的窗戶里親眼看見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跟凡特伊小姐和她女友的關係是很純潔的,她說了也是白說,等到哪天我向她保證(非常坦蕩地向她保證)說,我了解那兩位女士的品行的時候,看她還能怎麼自圓其說,既然她跟她倆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管她倆叫「我的好姐姐」,那她怎麼還能給自己撇清,說自己不是她倆所提要求的對象呢?而她倆提的要求可是有條件的:她倘若不接受,她倆就跟她絕交。可是我沒來得及把話說明白。阿爾貝蒂娜就像在她謊稱去了巴爾貝克的那件事上一樣,以為事情真相我都知道了,不是凡特伊小姐(如果她去了韋爾迪蘭夫人家)告訴我,就是韋爾迪蘭夫人告訴我的(她可能跟凡特伊小姐談起過這件事),所以她不等我開口,就把事情都供認出來了。她的供述跟我預想的情況恰恰相反,但是她的這番供述,在表明她一直對我說謊的同時,或許也更使我感到傷心(尤其是因為,正如我剛才說的,我已經不再忌恨凡特伊小姐了)。總之,阿爾貝蒂娜先發制人,說了下面這番話:「您想告訴我說,今晚您聽人說了,我以前對您說我一半是由凡特伊小姐的女友撫養大的,那是在說謊。沒錯,我是有點對您說謊了。可我一直覺著您沒把我放在眼裡,我見您那麼喜歡那個凡特伊的音樂,就傻乎乎地心想,既然我有個同學——這是真的,我向您保證——以前是凡特伊小姐的女友,那麼要是我說自己跟這些姑娘都很熟的話,我在您眼裡就會變得有趣一些。我一直覺著您煩我,把我當成蠢婆娘;我心想,對您說那些人跟我常有來往,我可以為您提供有關凡特伊的作品的詳細情況,我在您眼裡就會有點兒魅力,我倆就能靠得更近些。我對您說謊,都是出於對您的友愛。沒想到這個倒霉的韋爾迪蘭家晚會,讓您什麼都知道了,而且,人家說不定還添油加醬了呢。我敢肯定,凡特伊小姐的女友對您說了她不認識我。她至少在我同學家見過我兩次。可是當然嘍,在這些已經很有名的人看來,我還夠不上檔次。她們寧可說從來沒見過我。」

  可憐的阿爾貝蒂娜,她以為告訴我她跟凡特伊小姐的女友過從很密,就能讓我不忙著甩掉她,就能跟我靠得更近些,她其實就像常會發生的情況那樣,從不同於她所想採用的途徑的另一條途徑,到達了她的目的地。在小火車上的那個夜晚,她讓我看到了她對音樂遠比我預想的熟悉得多,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想和她分手的決心;然而也正是她的那句話——本意是說明她對音樂的熟悉——馬上使分手成了不可能的事。只不過,她在解釋時犯了個錯誤,並不是對自己說的話會產生什麼效果解釋錯了,而是對這種效果之所以產生的原因解釋錯了,她不知道,那個原因並不是她的音樂修養,而是她那些來路不明的人際關係。使我和她一下子靠得很近的(豈止是靠近,幾乎是融為一體),並不是對歡樂——說歡樂是過分了,其實只是一點兒愉悅而已——的期待,而是對痛苦的懼怕。

  這一次還是一樣,我生怕她看出我的驚訝,沒敢把談話停頓太久。而且,看她這麼怯生生的,把自己在韋爾迪蘭的圈子裡的地位看得這麼低,我也動了惻隱之心。我柔聲對她說:「親愛的,這我也想到了,我誠心誠意地想給您幾百法郎,您隨便上哪兒去做貴婦人都行,您也可以請韋爾迪蘭先生和夫人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唉!阿爾貝蒂娜真是個集好些阿爾貝蒂娜於一身的人。那些最神秘、最單純、最讓人沒法忍受的阿爾貝蒂娜,都顯現在了她神情厭惡地沖我回答的話語之中,不過說實話,這些話語我都沒怎麼聽明白(就連一句話是怎麼開頭的也聽不明白,因為她的每句話都沒有結尾)。要等稍後猜出了她的意思,我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我們常常是事後明白了意思,才覺得當初是聽見這麼說來著。

  「謝謝吧!花錢去請這些老梆子,您還不如給我一次自由,讓我去給人砸……」

  說到這兒,她頓時滿臉通紅,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把一隻手捂在嘴上,好像要把剛才說過、我壓根兒沒聽明白的話塞進去似的。

  「您在說什麼,阿爾貝蒂娜?」

  「沒說什麼,我都快要睡著了。」

  「不對,您清醒著呢。」

  「我在想請韋爾迪蘭他們吃飯的事兒,您真是太好了。」

  「不,我問的是您剛才說的話。」

  她左說右說,可就是對不上榫,且不說對不上她說的話(說了一半就打住的,聽得我一頭霧水的那句話)的榫,就連這種驟然打住話頭的做法本身,還有突如其來的臉紅,也都對不上榫。

  「行了,親愛的,您剛才想說的不是這意思吧,否則您幹嗎突然打住呢?」

  「因為我覺得我的要求太冒昧了。」

  「什麼要求?」

  「請人吃飯。」

  「不,不是這個,我們之間沒什麼冒昧不冒昧的。」

  「就是這個嘛,一個人不該濫用心愛的人的信任。總而言之吧,我向您發誓,我說的就是這事。」

  一方面,我向來沒法不相信她的賭咒發誓;另一方面,她的解釋又沒法說服我。我緊追不捨:「不管怎麼說,您總該有勇氣把那句話說完吧,您剛才說到砸……」

  「哦!別說了,算了吧!」

  「為什麼?」

  「因為那太粗俗了,我不好意思當著您的面說出口。我真不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說出這種話來,其實我根本就不明白那話是什麼意思,也就是有一天在街上聽幾個下流傢伙說起過。我不是說我自己,也不是說別的什麼人,我是瞎說說的。」

  我覺得,我從阿爾貝蒂娜身上已經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剛才她對我賭咒發誓說,她之所以停住不說,是因為怕太冒昧、太失禮,那是在說謊。現在又說是不好意思當我的面說一個太粗俗的詞兒,還是在說謊。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在撫摸對方的當口,什麼烏七八糟、粗俗不堪的話沒說過呀。反正,這時候再多說也沒用。可我的記憶卻扭住「砸」這個字不放。阿爾貝蒂娜常說「砸某人牌子」「砸鍋」[244],或者乾脆「哼!瞧我把他砸得!」意思是「我把他一頓臭罵!」但這些話她在我面前是經常說的,倘若剛才她想說的就是這些話,為什麼她要突然打住,為什麼要臉漲得通紅,把手捂住嘴,改口說別的事情,而且在看出我已經聽見「砸」這個字以後,要編理由來搪塞呢?眼看我的問話得不到回答,我就不再問下去了,心想最好的辦法是裝作不去想著這事,可就在這當口,我轉念想到阿爾貝蒂娜責怪過我去女主人家,傻乎乎地想給她消消氣,於是笨頭笨腦地說了這麼一句:「我原想請您今晚一起去韋爾迪蘭家參加晚會的。」——這話真是蠢到家了,既然我真想請她一起去,又隨時都能見到她,我幹嗎不對她說呢?我的謊話激怒了她,見我怯懦,她更是變得肆無忌憚。「您哪怕請我一千遍,」她對我說,「我也不會去的。這些人總是不待見我,千方百計想要擠對我。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對韋爾迪蘭夫人有多熱情啊,如今她卻這麼回報我。哪怕她馬上就要死了,讓人來請我,我也不會去。有些事情是無法原諒的。至於您,這是您第一次對我說謊。弗朗索瓦茲對我說您出門了(哼,瞧她說這話的得意勁兒),我聽了真巴不得當場讓雷給劈死呢。我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我心裡覺著這是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

  她這麼說的時候,我的潛意識始終處於一種非常活躍的、想像豐富的半睡眠狀態(在這種半睡眠狀態中,我們會將一些僅僅是掠過腦際的印象鐫刻下來,通向未知世界的那把鑰匙,那把我們苦苦尋覓不可得的鑰匙,此刻攥緊在充滿睡意的雙手之中),探尋她剛才說了一半就打住的話的真實含義,想知道她沒說出口的究竟是哪個詞兒。突然間,一個不堪入耳的字眼,我從沒想到過的污穢字眼,跳了出來:「砸缸。」[245]我不能說這個字眼是一下子跳出來的,因為一個人長時間地亦步亦趨跟在某段不完整的記憶之後,即便他很想一點一點地、謹慎小心地擴充這段記憶,他也往往會為那段記憶所束縛,伸展不開去。不,這不同於我平常的回憶方式,我心想,此刻我面前有兩條回頭尋覓的路:一是不光考慮阿爾貝蒂娜說的那句話,而且把我提議給她錢讓她請客吃飯時她厭煩的目光也考慮進去,那道目光就像在說:「謝謝,我討厭的事不勞您花錢,我喜歡的事我沒錢也能做!」也許正是因為想起了她的這道目光,我才改變了尋找她沒說出口的那個詞兒的方法。「砸」,她想說砸什麼呢?砸牌子?不對。砸鍋?不對。砸,砸,砸。我驀地又想起我提議她請客時她的那道目光,還有那個聳肩的動作,眼前浮現出當時的情景,耳邊響起了她說的那句話。我猛然意識到,她說的不是「砸」,而是「給人砸」。可怕!原來這才是她喜歡的。真是太可怕了!即使是下三爛的娼妓,對此根本不在意,或者就好這一口,她也不至於對一個聽慣這種淫穢之詞見怪不怪的男人說這種話呀。說這種話,未免太讓人看不起了。只有在這種情形,就是她喜歡幹這事,對方又是一個女人,她才會這麼說,以表示對適才跟一個男人干那話兒的歉意。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半夢半醒,她並沒有對我撒謊。她當時心不在焉,情緒激動,沒想到自己是和我在一起,她就那麼聳聳肩膀,她就像平時跟某個女友——或許就是我認識的那些花季少女中的某一位——那樣隨口說了起來。然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羞得滿臉通紅,趕快打住話頭,懊喪之極,只想能不要再說話。我要是不想讓她看出我內心的絕望,就一秒鐘也不能延誤了。可是,在心頭騰起一陣怒火過後,淚水已經湧上眼眶。就如在巴爾貝克她向我承認她和凡特伊父女很熟過後的那個夜晚一樣,我得立即編個理由來解釋我此刻的憂傷,這個理由必須可信,同時還要能深深打動阿爾貝蒂娜,這樣我才可以爭取到幾天時間,考慮後再做決定。所以,聽到她對我說,我那麼出門是她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弗朗索瓦茲拿這說事她恨不得當場死掉,我被她這種可笑的敏感激怒了,我真想對她說,我做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出門不會對她有任何傷害。——但就在這會兒,無意識尋覓到了她在「砸」字後面想說的那個詞兒,我的發現給我帶來的絕望根本無法完全掩飾,於是我沒有為自己辯護,而是當場認罪。「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對她說,語氣之溫柔拜曾經湧上的淚水所賜,「我可以對您說,您錯了,我做的事是沒什麼大不了,但我說謊了;您的想法是有道理的,您洞察了事情的真相,可憐的小寶貝,倘若在半年以前,倘若在三個月以前,當時我對您還滿懷情誼,我是絕不會那樣做的。事情雖小,但關係重大,因為它是我內心巨大變化的標誌。既然您已經猜到了這一我本想瞞著您的變化,那麼我就不妨對您直說了: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的語氣中帶著柔情和深沉的哀愁,「您瞧,您在這兒生活得挺無聊的,我們最好還是分手,而要分手,最好的做法是說分手就分手,所以我請求您,為了減少我勢必會有的巨大悲痛,請您今晚就對我說再見,您走以前我們不用再見面,明天一早您就趁我還在睡覺的時候離開這兒吧。」

  她顯得很驚訝,還有點不敢相信,但已經愁容滿面了:「什麼?您要我明天就走?」

  儘管我這麼說分手的事,就像在說已經成為過去的事,讓我感到很痛苦,但(也許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於有這種痛苦)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告訴阿爾貝蒂娜,離開這兒以後有些事情該怎麼處置。我千叮嚀萬囑咐,很快就談到了一些具體而微的細節問題。

  「請您費心,」我的語氣中有無限的惆悵,「把貝戈特的書還給我,就是您拿到姨媽家去的那本。不用著急,再等三天、一星期都沒關係,看您方便就行,可您得放在心上,別讓我到時候再來催您,那樣我會感到很難過的。我們在一起曾經很幸福,以後想起來我們心裡會不好受的。」

  「別說我們心裡會不好受,」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說,「別說『我們』,就您自個兒覺得不好受。」

  「反正隨您怎麼說吧,不是您就是我,不是由於這個原因,就是由於那個原因——瞧,都什麼時候了,您該去睡了——今晚我們決定了就此分手。」

  「拜託,是您決定的,我聽您的是因為我不想惹您不高興。」

  「就算是我決定的吧,可我做出這個決定畢竟是很痛苦的呀。我沒說這痛苦會持續很久,您知道我這人沒法把一件事兒記得很久,可是開頭那幾天我一定會非常想念您!所以我想我們不用通信了吧,要了斷就得乾脆。」

  「嗯,您說得沒錯,」她神色黯然地對我說,夜深的疲憊使她的眼角嘴角都耷拉下來,更增添了幾分沮喪的意味,「與其讓人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斬掉,還不如乾脆把頭伸過去讓他砍呢。」

  「天哪,瞧我怎麼搞的,時間這麼晚了,我該讓您去睡覺才對,我真是昏頭了。不過,反正這是最後一晚了!您這輩子要睡覺有的是時間。」

  我就這樣告訴了她,我倆該道晚安了,但話雖這麼說,我還是儘量讓她推遲對我說晚安的時刻。「開頭幾天也許您會覺得悶,要不要我去跟布洛克說一聲,讓他叫他表妹埃絲特上您那兒去陪陪您?我說的事他會做的。」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說這個(其實我說這個是想引阿爾貝蒂娜開口招認某件事),我只要一個人,就是您。」阿爾貝蒂娜這麼對我說,讓我聽得柔情滿懷,非常受用。但不料她馬上又說:「我記得很清楚,我把我的照片給過這個埃絲特,因為當時她執意說要,我覺得她拿到照片會很開心,可要說我倆之間有交情,或者說我很想去見她,那根本是連影子都沒有的事兒!」然而阿爾貝蒂娜畢竟生性輕浮,她接下去又說了這麼一句:「她要是想見我,我也不在乎,她那人挺好的,可我並沒想見她。」

  怪不得上次我跟她說起布洛克寄給我的(我對阿爾貝蒂娜說的那會兒,其實還沒收到)埃絲特的照片時,她還以為布洛克給我看的是她給埃絲特的照片呢。我做過種種最壞的設想,但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阿爾貝蒂娜和埃絲特之間會有如此親昵的關係。當時我對阿爾貝蒂娜說起照片的事,她無言以對。現在,她以為——其實她是想錯了——我都知道了,就覺得還是主動說出來為上策。這真讓我受不了。

  「嗯,阿爾貝蒂娜,我還想請您幫個忙,以後千萬別想著再跟我見面。假如,這事說不定會碰到,一年、兩年,或者三年以後,我倆在同一座城市裡不期而遇,那您別來招呼我。」看到她沒有對我的請求給出肯定的回答,我就又說,「我的阿爾貝蒂娜,請別那麼做,今生今世請別再來見我。否則只會讓我徒增傷感。因為,您知道,我真的是對您有感情的。我很清楚,那天我告訴您我要去看一個女友,就是我和您在巴爾貝克說起過的那個女友,您還以為我是有意安排的。不,我向您保證,我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您要明白,我早就下決心要離開您了,我的濃情蜜意只是演戲而已。」

  「不會吧,敢情您是瘋了,我根本沒有這麼想。」她神情憂傷地說。

  「這您就對了,不應該這麼想,我真的愛您,那也許還不是愛情,但那是很深很深的友情,深得遠遠超過您的想像。」

  「這我相信。可是您卻胡思亂想,以為我不愛您!」

  「跟您分手讓我感到非常難過。」

  「我比您更難過一千倍。」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

  早已湧上眼眶的淚水,我覺得就要奪眶而出了。但是這淚水完全不同於當年我給吉爾貝特寫信時憂傷的淚水,我在那封信上寫道:「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面了,是生活把我倆分開的。」當然,給吉爾貝特寫信的那會兒,我心想,當我所愛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姑娘的時候,我的愛中過量的那部分,應該可以補給那個姑娘對我的愛,這就好比在兩個人中間,命定只有一定數量的愛,所以倘若一個人愛得多了,另一個人就必須愛得少一些,因而這另一個人,在我就是吉爾貝特,我是註定要和她分手的。但由於種種原因,現在的情況完全是不一樣的,第一個原因(其他的原因由此派生而出)就是缺乏意志力,在貢布雷那會兒,我外婆和母親一直因此為我擔心,而由於體弱多病的孩子自有精力用他的羸弱來迫使親人就範,外婆和母親都相繼投降了,從那以後,這個缺乏意志力的毛病癒演愈烈,病情發展得愈來愈快。當初我感到吉爾貝特厭煩看到我的那會兒,我還有足夠的自制力不再跟她來往;現在看到阿爾貝蒂娜也同樣如此,我卻感到已經沒有這點力量了,我只想用力把她留住。所以說,我寫信給吉爾貝特說不再和她見面,心裡想的確實是不再見到她,而我對阿爾貝蒂娜這麼說,純粹是撒謊,為的是能跟她和好。我倆就這樣彼此都讓對方看到自己表面的東西,那是和表面背後更真實的東西很不一樣的。其實,當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情形大抵如此——既然他們只能看見對方身上的一部分東西,而且就是這一部分,也只能了解其中的部分內容,他倆顯示給對方看的,都是自己身上最缺乏個人色彩的東西,或是因為他們並沒看清自己身上那些有個人色彩的東西,沒把它們放在眼裡,或是因為他們把一些跟他們並無關係的、功利色彩較濃的毫無意義的東西看得太重,覺得那些東西更重要、更可愛,而有些東西雖然他們很在乎,但因為自己沒有,生怕讓人看不起,就裝出不在乎的樣子,所以他們看上去最為輕視甚至厭惡的東西,恰恰是他們所最看重的。在愛情上,這種所謂的誤解更是嚴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因為,也許除了還在孩提時代的情形,我們考慮的往往是怎樣給人以某種印象,而不是怎樣準確地反映我們的想法,即使這個想法是被認為最適於讓我們得到所期望的東西的,就我而言,從我回到家裡以後,這個想法就是怎麼使阿爾貝蒂娜像過去一樣聽話,別在耍性子的當口提出要有更多的自由,那種自由有一天我會願意給她的,但這會兒我很怕她想要獨立,她現在提出這個要求,會讓我妒意陡增。到了某個年齡段,自尊心變強了,也有了些見識了,我們從那時起,會裝出一副對心裡想要的東西毫不在乎的樣子。在愛情上,僅憑見識——不過,這大概並不是真正的睿智——就能促使我們相當快地掌握這種表里不一的能耐。我在少年時代對愛情的甜美夢想,讓我以為愛情理應那樣的夢想,就是在心愛的人面前盡情地傾訴我的愛意,表達對她的些許善待的感激以及此生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心愿。但隨後我就從自己和朋友們的生活體驗中,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了,如此這般的情感表白是絕不會引起共鳴的。一個忸怩作態的老婦人,會像德·夏爾呂先生一樣,由於想像中永遠見到一個俊俏的年輕人,久而久之就把自己也想成了帥小伙,種種可笑的裝模作樣的扮酷,越發露出了娘娘腔的底色,這種情形屬於一種普遍規律,其適用性非但遠不止於夏爾呂之流,而且超越了愛情的範疇;我們看不見自己身體的某些部位,只有別人才能看見它們,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的是我們的思想,那是我們所獨有的,是別人看不見的(有時畫家會把它表現在作品中,但當畫家的粉絲有一天看到真人的時候,他們往往會感到非常失望,因為在此人臉上幾乎看不到那種思想所賦予的內在美)。而我們一旦注意到這一點,便會就此打住;今天下午我管住了嘴,沒跟阿爾貝蒂娜說,她沒留在特羅卡代羅,我心裡對她有多感激。今天晚上,我因為怕她要離開我,便裝出想要離開她的樣子,不過讀者待會兒就會看到,我這麼裝樣子,還不僅僅是由於我自以為從前幾次戀愛中吸取了教訓,想要吃一塹,長一智。

  我就怕聽到阿爾貝蒂娜哪天或許會對我說:「某日某時我要外出,獨自在外面待兩天。」或者提出別的什麼要求,具體是什麼要求我說不上來,但反正是要自由;這個念頭在韋爾迪蘭晚會上也曾掠過我的腦際。但當時很快就消散了,因為我想起阿爾貝蒂娜一直對我說,她待在我家裡很幸福。要離開我的意圖,如果說在她心裡真有這種意圖的話,是以一種隱晦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或是某些憂鬱的眼神,或是某些不耐煩的表情,要不就是大有弦外之音的話語,其中的含義沒明白說出來,但倘若我們稍做推理(甚至也不用推理,因為其中強烈的感情色彩是顯而易見的,任何人都不難看出,這些話語中流露出的是虛榮、仇恨和嫉妒,這些情感並沒有說出來,但聽她說話的人憑著直覺,憑著這種笛卡兒稱為「世界上最普遍的優點」的「良知」[246],馬上就會覺察到),就會明白那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她不願讓人看出的情感,在這種情感的驅使下,她是有可能打算離開我去過另一種生活的。正如這種打算她並沒有明確、清晰地說出來,我今晚對她這種打算的預感也始終是模模糊糊的。我的生活依然建立在一個假設上,那就是認定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都是真話。然而這會兒,說不定已經有一個我不願意去想的、完全相反的假設,不依不饒地鑽進了我的腦子裡;這看來很有可能,否則我在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韋爾迪蘭家時,為什麼會那麼期期艾艾呢,而且要不是那樣,我見她發脾氣居然不怎麼吃驚,這又怎麼解釋呢?因此,我已經在心中勾勒出一個跟理智告訴我的阿爾貝蒂娜截然相反的阿爾貝蒂娜的形象,這個阿爾貝蒂娜也不同於她的言談舉止所表現出來的那個阿爾貝蒂娜,然而這個阿爾貝蒂娜又並非純然臆想,而是她的某些情感活動——比如說她對我去韋爾迪蘭家大發雷霆——在內心的反映。長久以來我揮之不去的憂慮,我怕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愛她,所有這一切都是跟後一種假設相契合的,有了這個假設,好些事情都可以解釋清楚,而且還有一點,倘若我採納第一個假設,第二個假設也會變得更有可能,因為,縱令我對阿爾貝蒂娜傾吐衷腸,她給我的回報是大發脾氣(當然,她對此另外給出了一個原因)。

  應該說,給我印象最深,讓我感到是她不會接受我的指責的明顯徵兆的,是她對我說的這句話,「我以為凡特伊小姐今晚會去的」,當時我給她的回答,可以說極盡尖刻之能事:「您遇到過韋爾迪蘭夫人,這您以前沒告訴過我嘛。」自從覺得阿爾貝蒂娜不那麼溫順體貼以後,我並不去告訴她我很難過,卻變得咄咄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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