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2024-10-09 06:10:2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我想告辭,但德·夏爾呂先生似乎要去找莫雷爾,布里肖趕緊把我們倆都留住。這會兒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在家裡,我回去就能見著她,正如下午那會兒我知道,阿爾貝蒂娜會從特羅卡代羅回來的,我心裡有恃無恐,所以並不急於見到她——就像那天聽了弗朗索瓦茲的電話以後,坐在鋼琴前一樣,心裡很平靜。正因如此,談話中我幾度起身告辭,布里肖每次執意挽留,我就從命坐下。布里肖留我,是怕我一走,就難以牽制夏爾呂,直至韋爾迪蘭夫人來叫我們了。
「好了,」他對男爵說,「再跟我們待一會兒吧,過一會兒去給他個正式擁抱[198],也不算遲嘛。」布里肖邊說,邊把那隻幾近失明的眼睛直勾勾地對著我,雖說接受多次手術過後,這隻眼睛恢復了一線生機,但要它靈活到能狡黠地瞟我一眼,那又談何容易。「還說什么正式擁抱,他可真傻!」男爵興奮地尖聲嚷道。「親愛的,您聽我說,他總以為那是一次頒獎儀式,他滿腦子都是那些學生。我常常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起睡覺?」「您是想見凡特伊小姐吧,」布里肖對我說,剛才我跟男爵說話,他大概聽到了末了幾句,「她要是來,我準定通知您,我會從韋爾迪蘭夫人那兒知道的。」布里肖這麼對我說,他大概已經預感到男爵即將被逐出韋爾迪蘭夫人的小圈子了。
「怎麼,您以為我跟韋爾迪蘭夫人的交情比不上您,」德·夏爾呂先生說,「這兩個名聲不佳的女人來不來,我會不知道嗎?您得知道,她倆真正是臭名昭著。韋爾迪蘭夫人不該請她們來,她們幹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她們這幫人只配在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聚會。」
他每說一句,我心頭的苦楚就增添一分,而且變著樣兒。驀然間,我想起阿爾貝蒂娜曾經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某些不耐煩的神情舉止,儘管她馬上就克制住了,但我還是擔心她已經準備好了離開我的計劃。有了這個猜疑,我越發感到必須把我倆的共同生活延續下去,不到我找回心頭寧靜的那一天不能斷。可是要想讓阿爾貝蒂娜打消先於我提出分手的念頭(如果她真有這個念頭),要想讓她覺得(在我能不覺痛苦地實現我的計劃之前)身上的鎖鏈變輕的最方便的(我也許受了德·夏爾呂先生在場的影響,下意識地回想起他喜歡玩的那些把戲),我是說,最方便的辦法,恐怕就是設法讓阿爾貝蒂娜相信,我正想離開她來著——待會兒回家,我就要跟她說再見,裝出就此分手的樣子。
「當然不會,我怎麼會以為自己比您跟韋爾迪蘭夫人更熟呢?」布里肖鄭重地聲明道,他唯恐男爵會生疑。他見我又要告退,便想變著法兒給我解悶,好讓我留下。「男爵剛才說到那兩位女士的名聲時,我覺得有一點他沒有考慮到,那就是一個聲名狼藉的人,完全有可能背的是莫須有的罪名。就我記得起來的這類著名案例中,錯判的冤案就不在少數,翻開歷史記載,可以看到好些因所謂變態性行為[199]獲罪、聲譽掃地的名人,其實是清白的。最近有材料證實,米開朗琪羅對一個女子的熱戀,全然是崇高的愛情,[200]萊翁十世的這位曾經蒙垢的朋友,冤情終於在身後得到了昭雪。米開朗琪羅案件,在我看來有其現實意義,無論是對上層社會,還是對拉維萊特區[201],都會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當然,那得等到另一個案件[202]風頭過去了才行,受這個案件的影響,我們那些可愛的藝術愛好者把無政府主義的混亂狀態當成了時尚,不過我畢竟不想挑明這個案件的名稱,免得引起爭論。」
布里肖剛開始說到男人的名聲問題,德·夏爾呂先生的整張臉上就流露出一種非常焦躁不安的表情。當醫學權威或軍事專家碰到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外行在自己面前信口開河,侈談醫術和戰術的時候,我們在他們臉上看到的,就是這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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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的這些事情,您壓根兒就不懂。」男爵終於忍不住,對著布里肖說。「您告訴我,到底有誰名聲蒙冤了,說出名字來呀!行啦,這我知道,」他粗暴地打斷布里肖膽怯的聲辯,「以前有人這麼幹,是出於好奇,或者出於對死去的朋友難以割捨的感情,這種人就怕被人看破自己的行藏,您要是對他說起男性美,他就會回答您說,他對此毫無概念,不知道一個男人怎麼叫美,怎麼叫丑,就像沒法說出兩個發動機哪個好些,因為他對機械一竅不通。那全是扯淡。哎喲,我不是說虛擔一個惡名聲(一般人都管那叫惡名聲)這情形絕對不可能。但那是例外,極其罕見,因此實際上幾乎並不存在。可我是個好奇心很強、什麼都想知道的人,所以再稀罕的事兒,我也能知道,而且知道得確確鑿鑿。對,我平生仔細觀察過(我是說以科學態度認真觀察,其中一點不摻假)兩個虛擔惡名的例子。惡名被誤以為坐實,不是由於名字相近,就是因為某些外表特徵,比如說手上戴滿戒指,引起一些淺薄的人的猜疑,他們認定那就是您說的事兒的證據,這就像他們以為農民就該每句話夾個媽的,英國人開口就說該死一樣。通俗喜劇里都這樣唄。」
我感到很吃驚,德·夏爾呂先生列舉同性戀者例子時,居然提到了我在巴爾貝克見到的「女演員的男友」,他是那四個男女朋友的小社團的頭兒。[203]「那麼這位女演員呢?」「他拿她當幌子,不過他也跟她確實有事,不比他跟別的男人,他跟他們並沒啥事。」「他跟那三個朋友有事嗎?」「完全沒有!他們交朋友根本不是為這!其中兩個,只跟女人來事。另外一個好這口,但肯定不是跟這二位,反正,他們相互之間都藏藏掖掖的。[204]有句話您聽了會大吃一驚,那就是虛擔的惡名,在一般人眼裡往往是最無可置疑的。就說您吧,布里肖,儘管上這兒來的某人在了解他底細的人眼裡,是頭毛色醒目的白狼[205],您仍可以拍胸脯說此人品行端正,可要是大家都說某某名人有那種暗毛病,您大概也只能相信了吧,其實要不是只把標準定在兩個蘇,還真不能說人家有這毛病。我說兩個蘇,是因為要是定在二十五個路易,我們就會看到,稱得上道德高尚的人,為數是零。[206]否則呢,一般而言,道德高尚的人——如果您覺得好這一口就算不得高尚的話——所占的比例,應該在十分之三到四之間。」
布里肖把惡名聲的話頭引向男性;我聽了德·夏爾呂先生的那番話,想到的卻是女性,是阿爾貝蒂娜。我知道,德·夏爾呂先生那麼說,或許是心血來潮,或許是聽信了那些喜歡來事甚至喜歡扯謊的人的說法,那些傢伙瞎說一氣是另有所圖,而德·夏爾呂先生這麼說也有自己的目的,兩者加在一起,他的統計當然就准不了。儘管如此,這個統計數字還是把我嚇了一跳。
「十分之三!」布里肖嚷道,「就算倒個頭是十分之七,犯罪人數也得比現在增加一百倍吧。如果這真是您想說的意思,男爵,而且如果您沒弄錯的話,那我不得不說,您真是目光銳利非常人所及,您揭示了一個人們熟視無睹的事實真相。您堪比巴雷斯[207],他披露的議會腐敗真相,事後得到了證實,正如勒維里埃[208]的那個星體,後來被證實的確存在一樣。有人猜測,情報局和參謀部出於愛國熱忱——這我相信,幹了好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我至今難以想像。至於是哪些人在做此猜測,儘管韋爾迪蘭夫人直言不諱,我想我還是不要指名道姓為好。您想想,共濟會性質的秘密串聯,充當德國間諜和染上嗎啡毒癮,等等。萊翁·都德[209]日復一日以這些題材寫過多少文章,看上去簡直匪夷所思,就像天方夜譚,結果卻被證都確有其事。十分之三!」布里肖驚愕地重複道。誠然,德·夏爾呂先生把他這一代人的絕大多數,都歸入了同性戀的範疇,但他還是把跟他有過關係的男人都排除在外的,只要這種關係中稍微摻雜一點浪漫色彩,在他眼裡情況就變得比較複雜了。這就好比一個浪蕩公子,他認為女人一般都無貞操可言,只有他的情婦還算好一些,他會一本正經地告訴別人:「哦不,這您可說錯了,她已經不干那種營生了。」他這麼一說,雖然有些出乎對方意料,但這部分是出於虛榮心,情婦把貞操獨獨留給了他,讓他感到很得意,部分是由於他的天真,凡是情婦想要讓他相信的事,他全都信以為真,部分還因為一個人愈是接近別人的真實狀態,就愈明白,現成的標籤和分類都太簡單化。「十分之三!您可得當心了,男爵,您對我們說的這些統計數字,要是您想留到後世的話,說不定您就沒有被後人認可的歷史學家那麼幸運嘍。我們的後人只承認確有根據的論斷,他們要考察有關的統計資料。然而,不會有資料來佐證您的判斷,僅剩的知情者考慮到利害關係,會隱瞞實情,找不到佐證的人們出於義憤,會幹脆給您扣上誹謗或愚蠢的帽子。您在現世比賽論證簡潔的競逐中拔得頭籌,風光得很,但在九泉之下卻會慘遭淘汰,備感淒涼。照我們親愛的波舒哀[210]的說法,願主寬恕我,這又何苦呢。」「我才不管什麼歷史呢,」德·夏爾呂先生回答道,「我關心的是當下的生活,正如可憐的斯萬常說的,生活本身就夠有趣了。」「怎麼,男爵,您認識斯萬?我可一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好這一口啊?」布里肖神色不安地問。「粗俗!您以為我認識的都是這種人嗎?嗯,我看他不像。」夏爾呂說著,垂下眼帘,尋思到底是說他也是這種人好,還是說他不是這種人好。他心想,既然說的是斯萬,而他並無那種傾向是眾所周知的,那就不妨說一半留一半吧,這樣對斯萬來說無傷大雅,對自己脫此干係卻大有好處。「我可不說以前在中學那會兒,也就偶爾一兩次吧。」男爵這話,仿佛是隨口說的,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接下去他又說:「那都是兩百年以前的事了,您叫我怎麼還記得起來呢?您可真煩人。」說著他笑了起來。
「反正他可不是小白臉!」布里肖說,他是個醜人,自我感覺卻很好,老愛說人家難看。
「住嘴,」男爵說,「您瞎說什麼呀。那會兒他臉色鮮艷。」說到這兒,連音調都變了,「漂亮得就像愛神。他現在不也挺可愛嗎?當時那些姑娘愛他都愛得快發瘋了。」
「那您認識他妻子嗎?」
「嘿,還是我介紹他倆認識的呢。有天晚上她扮成薩克麗邦小姐,我覺得她女扮男裝的模樣可愛極了[211];當時我和俱樂部的同伴在一起,我們每人帶一個女伴,其實我是倦得只想躺下,可是那些愛亂嚼舌頭的傢伙——社交場上就是這德行——硬說我跟奧黛特睡覺了。誰知道她借這由頭老是來糾纏我,我想脫身,就把她介紹給了斯萬。不想這一下我就給她套住了,她不懂拼寫,所有的信都得由我代寫。我還得帶著她到處跑。您瞧,孩子,這就是所謂的好名聲啦。不過,我的好名聲也算不得名副其實。她老逼著我為她張羅一些有傷風化的聚會,有時五個人,有時六個人。」
奧黛特先後有過好些情人(這些天是這一個,過些天是另一個——這些男人的存在,可憐的斯萬一點也不知情,他被嫉妒和愛蒙住了眼睛,不是為她尋找可能的理由,就是輕信她的賭咒發誓,但她儘管說得信誓旦旦,無意間漏出來的隻言片語卻泄露了天機,這種言辭上的前後矛盾,雖說不易覺察,卻是關係重大,他本可以加以利用來唬一下她),德·夏爾呂先生說起這些情人,猶如歷數法國國王那般,一口氣報出了一串名字。其實,正如當代人由於跟正在發生的歷史離得太近,反而什麼也看不清一樣,有關私通者的風言風語究竟是否有其歷史準確性,嫉妒的情人是無從知曉的,唯有局外人才能做出判斷,才能開列這些私通者的名單,這份名單對他們而言自然無關痛癢,但到了另一個像我當年那樣的嫉妒的情人眼裡,卻成了傷心之物,他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情況跟聽到的情況加以對比,在心裡暗暗思忖,令他起疑的這個女人名下,是否真的存在這樣一份名單,其中列出的都是名頭挺大的角色。但他不可能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他面對的猶如一場暗中串聯的密謀,一場合夥捉弄新生的惡作劇,在他的情婦從一個人的懷抱轉向另一個人之際,大家用布條蒙住他的眼睛,任他怎麼掙扎也拉不開這布條,人人都希望這個可憐蟲兩眼一抹黑,好人出於好心,惡人出於惡意,粗人出於粗俗和鄙陋,有教養的人出於禮貌和教養,所有的人都出於同一個約定俗成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原則。
「斯萬難道一直不知道她對您有意思嗎?」
「瞧瞧,這張嘴有多爛!把這事兒去告訴斯萬!他聽了準會氣得頭髮根都豎起來。哦,老弟,他嫉妒得像頭老虎,到時候他還不得把我殺了。我連奧黛特也沒對她說什麼,雖說她倒是不會在乎的,嗯……行了,別逼著我說傻話了。最厲害的,是她那次竟然衝著斯萬開了槍,我險些挨了槍子兒。哦!跟這對夫妻在一起,可真有意思;不用說,斯萬跟多斯蒙決鬥,我只能答應給他當助手嘍,為此多斯蒙始終不肯原諒我。多斯蒙把奧黛特拐跑了,斯萬為了出這口氣,讓奧黛特的妹妹做了他的情婦,或者說假情婦。得,您別讓我說斯萬的事兒了,要不再說十年也說不完,我裝著一肚子他的故事呢。奧黛特不想見夏爾的時候,總是我陪她一起出去。這事讓我有點麻煩,因為我有個近親也叫克雷西,當然這位克雷西無權干涉此事,但他總對奧黛特頂著他的名頭招搖過市心存不滿。她讓人家管她叫奧黛特·德·克雷西,倒也是有道理的,原來她曾經是一位叫克雷西的先生的妻子,只不過後來離異了,所以她這麼稱呼自己也算是名正言順,那位好好先生到頭來連身上的最後一分錢,也被她颳走了。得,」他想引我說說話,「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看見過您和他一起在小火車上,您還請他吃飯來著。這個可憐的傢伙,他大概也是得讓人請嘍;他就靠斯萬給他的那點年金過日子,我常想,等我這位朋友去世以後,就再也沒人付這筆年金嘍。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您以前經常去夏爾家,剛才您為什麼不讓我把您介紹給那不勒斯王后呢?總之,我看您對這類珍稀人物不感興趣,這讓我覺得挺驚奇,一個認識斯萬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這種興趣在斯萬家可是相當濃厚的噢,我自己都說不清是我影響了他,還是他影響了我。我真的很驚奇,就好比看見一個人明明認識惠斯勒,卻不知道什麼叫藝術趣味。嘿,更要緊的是得讓莫雷爾跟她認識。他心心念念想認識她,你們要知道,他可精明著呢。很遺憾,她已經先走了。不過反正這兩天我就會讓他們見面的。他一定會認識她的。唯一可能的阻礙是她明天就突然死了。希望不會如此吧。」
且說布里肖,他方才被德·夏爾呂先生說的「十分之三」的比例給驚呆了,這會兒還沒回過神來,思路還在那上面糾結著,但突然間,他沉著臉問了德·夏爾呂先生下面這樣一句話,這種突如其來讓人想起預審法官要案犯招認的伎倆,其實卻是由於,一則,教授想顯得自己是個明白人,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二則,拋出一個如此有分量的指控,他不免有些慌張:「施基也是這種人吧?」他想顯擺他所謂天生的直覺,所以選了施基,心想,既然十個人中間只有三個是清白的,他指認施基多半不會出錯,在他看來施基這人有點怪,晚上會失眠,還往身上灑香水,總而言之不正常。
「絕對不是。」男爵大聲說,嘲笑的語氣中透著尖刻、專斷和慍怒,「您這是瞎嚼舌頭,純粹是無稽之談!像施基這樣,最容易被那些對此一無所知的人誤解。可要是他真是這種人,他是不會這麼看著就像的,我這麼說沒有批評的意思,他挺可愛的,我甚至覺得他有些地方很吸引人。」
「那您倒說幾個名字給我們聽聽哪。」布里肖不依不饒地說。
德·夏爾呂先生挺直身子,神情傲慢地說:「哦,親愛的,您要知道,我這人習慣於抽象思維,我完全是從超驗的觀點來看這種事情的,除此之外,我對它沒有任何興趣。」這種很容易因小事而生氣的敏感氣質,是他這類人的特點,舉止浮誇的裝腔作勢則是他與人交談的習慣。「您要明白,具有普遍意義的事物才會使我感到興趣,我對您說這檔子事,就好比在說萬有引力定律。」但是,男爵做出如此慍怒的反應,想要隱瞞他的真實生活,只是一會兒工夫的事情,更多的時候他是在不厭其煩地讓人猜測、沾沾自喜地向人展示自己的這種生活;在他身上,傾訴心曲的需要勝過了擔心真相泄露的懼怕。「我想說的是,」他繼續說,「有一個蒙冤的惡名聲,就有幾百個浪得虛名的好名聲。當然,徒有虛名的情況,數目究竟有多少,取決於跟您說話的是什麼人,是本身就徒有虛名的人,還是其他的人。其實相比之下,後一種人認定的數目會少一些,因為他們實在無法相信,那些平日看上去舉止優雅、心地善良的人,竟然會犯下搶劫、謀殺之類可怕的罪行。而前一種人,他們滿心希望他們喜歡的人——怎麼說呢——是容易接近的,這些心意相通卻未能如願的人給了他們這樣的信息,甚至不妨說,這些人在社會上相對被疏離的狀態,強有力地刺激了他們的這種欲望。我看見過一個人,由於有這種癖好而遭人鄙視,據說他相信有一位上流社會人士跟他有同好,而他的唯一理由竟是此人對他很客氣!總之,對於推算出來的人數,」男爵一臉天真地說,「完全有理由保持樂觀。局外人計算的人數,之所以跟圈內人計算的人數差距很大,真正的原因在於圈內人有意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弄得神秘兮兮的,來遮人耳目,人家沒法與聞其詳,所以哪怕只了解四分之一的真相,也準會目瞪口呆。」
「看來,我們這時代,就跟古希臘時代差不多。」布里肖說。
「什麼叫跟古希臘時代差不多?難道您以為情況沒在延續嗎?就說路易十四時代吧,我們知道的有大親王[212]、小韋芒杜瓦、莫里哀、路易·德·巴登親王、布倫維克、夏洛萊、布弗萊、孔代親王、德·布里薩克公爵[213]。」
「我打斷您一下,我知道大親王,我讀過聖西門的書,也知道布里薩克,自然還有旺多姆和別的好些人,可是聖西門這老傢伙儘管常常說到孔代親王和路易·德·巴登親王,卻從來沒提起這茬兒。」
「一個索邦大學的教授,居然要我來給他上歷史課,真是可悲啊。親愛的老師,您孤陋寡聞得像條鯉魚。」
「您說得很尖刻,男爵,但有道理。來,現在我要讓您高興高興。這會兒我想起那年頭的一首詼諧小曲,拉丁文里夾著拖拉丁詞尾的法文,唱的是孔代親王由他的朋友德·拉穆塞侯爵相伴出遊,在羅納河上遇到暴風雨,這時孔代說:
拉穆塞呀你快看,
老天不肯放過咱!
郎里格郎,
大雨像來要咱的命。
拉穆塞安慰他道:
命呀命呀丟不了,
因為我們是基佬[214],
大火才能要咱命,
郎里格郎。
「我收回剛才說的話。」夏爾呂說,聲音尖細而做作,「您真是學識淵博,您會給我把這首小曲寫下來的,是嗎?我想把它保存在家庭檔案里,您知道,我的太曾祖母是親王先生的妹妹。」
「哦,不過男爵,關於路易·德·巴登親王我可從沒聽說過什麼啊。再說,我認為一般而言,軍事藝術……」
「又說傻話了吧!在那個年頭,有旺多姆、維萊爾、歐仁親王,還有德·孔蒂親王,要是我再加上我們在東京灣和摩洛哥戰事中的那些英雄[215]——我是指真正品格高尚、心靈虔誠的『新一代』,準會讓您大吃一驚。哦!我要把這話告訴正在研究新一代情況的人,照布爾熱[216]的說法,新一代擯棄了前人無謂的紛爭。我有個軍隊裡的年輕朋友,他行事大膽,頗受人家議論;不過我可不想在這兒說他壞話,咱們還是回過頭來說17世紀,您知道,聖西門在書里寫了好些人,其中特別提到德·于格塞爾元帥,他說這位元帥:『……耽於古希臘式的聲色淫樂,且無意掩飾行藏,不僅招引容貌俊俏的年輕僕人,而且勾留看中的年輕軍官,無論在軍營中,抑或在斯特拉斯堡,都是公然如此。』您想必讀過大親王夫人的書信集吧,當時人家乾脆就叫他『嫖客』[217]。這一點,大親王夫人在書信里寫得很明白。」
「她和丈夫在一起,消息最靈通也最可靠。」
「大親王夫人真是個有趣的人物。」德·夏爾呂先生說,「根據她在書信中寫的內容,我們可以對『姨媽的妻子』做一個富有抒情色彩的概括。首先,有男子氣概。一般而言,一位姨媽的妻子是個男人,所以對他來說,要給姨媽生幾個孩子是小菜一碟。還有,大親王夫人從來不說大親王的癖習,而是以知情人的身份,大談特談別人的這種癖習,我們都有這樣的習慣,明明知道自己家裡有某種毛病,卻偏偏喜歡到別人家裡去找這種毛病,以此向自己表明,這種毛病既不特別,也不丟人。我說了,這種情況由來已久。不過我們說的這檔子事,從這個觀點來看還真有些特殊的地方。儘管我剛才援引的是17世紀的例子,但是如果我的曾祖父弗朗索瓦·德·拉羅什富科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他說下面這段話時,想必底氣會更足,哎,布里肖,您幫著看看我有沒有記錯:『癖習每個年代都不少見;但是,倘若那些無人不知的人物都出生在紀元初開的年代,我們今天還會侈談埃拉加巴盧斯[218]的荒淫無度嗎?』我很喜歡無人不知這幾個字。我相信,我那位有遠見卓識的高祖知道他同時代的名人在吹牛,正如我知道咱們同時代的名人在吹牛。而像這樣的名人,如今不僅數量有所增加,而且有了新的特點。」
我知道,德·夏爾呂先生接下去要給我們講這種風尚如何演變了。而在他往下講述,在布里肖接口說話的當口,阿爾貝蒂娜在家裡等我的場景時時浮現在我眼前,這個場景跟凡特伊愛撫、親昵的音樂動機交織在一起,若隱若現地縈繞在我腦際。儘管待會兒我就當真要回到她身旁了,但我此刻的思緒已經在不停地回到她身上,這就好比我腳上鎖著腳鐐,不管我怎樣努力,腳鐐上拖著的鐵球始終羈絆住我,我再也無法離開巴黎,而此刻,當我在韋爾迪蘭沙龍里想家的時候,它讓我感覺到,這個家不是一個空蕩蕩的、激揚個性卻又略帶幾分陰鬱的去處,而是因一個人的存在變得很充實的所在——這一點跟巴爾貝克酒店的那個夜晚很相像——這個人在那兒靜靜地等著我,到時候只要我願意,我肯定能見到她。德·夏爾呂先生一再把談話拉回那個話題——回到那個話題,他就變得專注而機智,確實具有相當敏銳的觀察力——這種執拗中,包含著某些難以言說的意味,讓人感到難受。他就像一個除自己專業外一無所知的學者,令人厭煩,又像一個掌握某些隱秘急於透露的知情人,使人不快。他很像有些人,只要事關自己的短處,就翻來覆去糾纏不休,全然不顧人家有多麼反感,他好比一個躁狂症患者,被強行按住在那兒,又好比一個作奸犯科的人,無法自制,非要犯事不可。這些特徵,有時會變得像在瘋子或罪犯身上一樣顯著,卻給我帶來了某種慰藉。我將這些特徵做了必要的演繹,從中得出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推論,我又回想起她對聖盧和對我的態度,我心想,這些回憶再怎麼辛酸,再怎麼憂傷,似乎還不至於像德·夏爾呂先生的談吐和人格那樣,帶有明顯的心理反常和偏執的興趣取向的色彩。但遺憾的是,德·夏爾呂先生馬上就讓我的希望化成了泡影,而採用的恰恰是他給予我希望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得到的,也將在不知不覺中失去。
「對,」他說,「我不是二十五歲了,周圍發生的變化,我已經見得多了,這個社會變得讓我認不出,隔閡蕩然無存了,鬧哄哄的人群把探戈跳進了我家裡,連一點規矩都不懂,一切的一切,都讓我看不懂,時尚、政治、藝術、宗教,都一樣。但我承認,最最讓我看不懂的,還是所謂的德國病[219]。嗐,在我們那年頭,撇開討厭女人的男人,還有那些其實只愛女人,卻出於其他目的干其他事的男人不說,同性戀者都是家庭里的好父親,他們找情婦,只是打個幌子而已。我如果有個女兒要嫁人,一定會在這些人中間找女婿,我可不想讓她嫁出去以後受苦。唉!一切都變了。如今他們當中有些人愛女人愛得發狂。我自以為嗅覺靈敏,只要心想『他不可能』,那就錯不了。可到頭來,我認栽了。我有個朋友在這方面很有名氣,我嫂子奧麗阿娜給他找了個車夫,小伙子是貢布雷本地人,什麼活兒都幹過點兒,而最拿手的就是撩娘兒們的襯裙,我敢發誓說,他是最反對那檔子事的。他身邊有好些女人,其中他最愛的兩個:一個是女演員,一個是啤酒店老闆的女兒,為了這兩個女人,他原先的情婦可遭罪嘍。我表兄德·蓋爾芒特親王憑他那點討人厭的小聰明,把什麼事都看得很容易,有一天他對我說:『×幹嗎不跟他的車夫睡覺呢?沒準兒泰奧多爾(這是那個車夫的名字)就喜歡這檔子事,見主人不來勾搭他,說不定他心裡還不高興呢!』我趕緊叫吉爾貝別再說了;最讓我受不了的,一個是這種所謂的敏感,濫用這種自以為是觀察力的結果,就是毫無觀察力,另一個是我表兄那種讓人一眼就能看穿的鬼把戲,他是想慫恿我們的朋友×去走顫悠悠的跳板,要是能走過去,他自己也跟上去。」
「這麼說,德·蓋爾芒特親王好這一口?」布里肖問道,語氣中交織著驚奇和不安。
「嗐,」德·夏爾呂先生得意地回答道,「這事兒早就傳開了,我看我也不必在您面前有所隱瞞。是這樣,第二年我去巴爾貝克,有時跟一個水手去釣魚,他告訴我說,咱們這位泰奧多爾——順便說一句,他的姐姐是韋爾迪蘭夫人的女友皮特比斯男爵夫人的貼身女僕——經常到碼頭上來找水手,一會兒帶這個,一會兒帶那個,真不要臉,帶了就到小船上去弄那話兒。」
這回輪到我發問了,我問夏爾呂先生,那個男東家——我認出他就是整天陪著情婦打牌的那位先生——是不是也像德·蓋爾芒特親王一樣。
「哎呀,這可是無人不知的喲,他自己也從不隱瞞。」
「可他一直跟情婦在一起呀。」
「哦,那有什麼關係?那些小伙子難道是傻子?」他說這話時,語氣中含著父親的慈祥,他當然想不到正想著阿爾貝蒂娜的我,聽了他的話會多麼痛苦。「她的情婦挺迷人的。」他說。
「那麼他的三個朋友也像他一樣嗎?」
「沒有的事。」他大聲說道,伸手捂住耳朵,仿佛我在鋼琴上彈錯了音符似的。
「得,這下子又到另一個極端了。難道一個人就沒有權利交朋友了?哦!年輕人啊,老是把事情攪渾了。您得好好再學學,我的孩子。不過我承認,」他接著往下說,「縱然我儘量讓自己的心智保持完全開放的狀態,但剛才說的那種情形,還有我知道的好些別的情形,都使我感到無所適從。我也許是老了,趕不上趟了,可我真是不能理解。」他說話的口吻,就像老牌的教會自主派人士在談論主張教皇絕對權力的教規,自由派的保王黨人在談論法蘭西行動,抑或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談論立體派畫家[220]。「我無意指責這些標新立異的人,我羨慕他們都來不及呢,我是想理解他們,可就是沒法做到。他們既然那麼喜歡女人,那幹嗎還要找些靚仔來玩兒呢?還要到打工的人扎堆的地方去找,要知道,在那些人中間,這事兒是被人瞧不起的,幹這事的人也有自尊心,他們得瞞著別人!對他們來說,這事兒另有其他含義。可那是什麼呢?」
「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女人還有什麼別的含義?」我心想,說實話,使我感到痛苦的正是這個問題。
「我們說定,男爵,」布里肖說,「要是院系學術委員會考慮開設同性戀的課程,我一定首先推薦您。哦不,也許某個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對您更為合適。我看啊,最對您路的還是到法蘭西學院去任教,那樣您不僅可以專心從事個人研究,而且可以像泰米爾語或梵文教授一樣,把研究成果講給為數很少的幾個知音聽。您估計會有兩個學生和一個看門人當聽眾,我這麼說,絲毫沒有貶低庶務部門的意思,我對他們是懷有敬意的。」
「這您不懂。」男爵的語氣生硬而不容置辯,「而且,您認為很少有人會對此感興趣,也錯了。情況恰恰相反。」他只管往下講,全然沒想到他本人談話的不變取向,跟他即將指責別人的這番話之間,存在著矛盾。「可怕就可怕在情況正相反,」他以憤慨而悔恨的語氣對布里肖說,「人家現在說來說去都在說這事兒。這是一種恥辱,可也印證了我的說法不錯吧,親愛的!聽說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府上,一連兩小時大家都在談這個話題。您想想,現在連娘兒們也談這事兒,真是不成體統!更叫人無法容忍的是,」他越說越來勁,異常激動地說,「她們的消息來源,竟然是夏特勒羅之類的下三爛、流氓,這小子的人品簡直不值一提,可他還一個勁兒地在她們面前說別人壞話。有人告訴我他講了我很多壞話,可我根本沒放在心上,我想,一個在打牌時作弊,差點兒讓騎師俱樂部給攆出去的傢伙,他朝我身上潑的泥漿和髒水,到頭來還會落在他自己頭上。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倘若我是雅納·德·阿伊安,我一定會愛惜自己的沙龍,不讓人家在那兒議論諸如此類的話題,不允許有人在我家裡作踐我的家族。可是現如今,什麼社交啊,規矩啊,禮儀啊,全都蕩然無存,交談和服飾一樣,都不講究這些東西了。哦!親愛的,這是世界末日啊。人人都變得這麼歹毒。大家都在比誰能把別人說得更壞。真是災難哪!」
我兒時在貢布雷那會兒,就已經很懦弱,看見人家給外公灌白蘭地,外婆拼命央求他別喝他就是不聽,我就會怕得逃走;這會兒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趁夏爾呂還沒大禍臨頭,趕緊離開韋爾迪蘭夫婦家。
「我真的得走了。」我對布里肖說。
「我跟您一起走,」他說,「不過我們不能不告而別。一塊兒去跟韋爾迪蘭夫人道個別吧。」教授說著就往客廳走去,臉上是一副重返牌桌,看看「能不能再算我一個」的表情。
剛才我們聊天的當口,韋爾迪蘭先生已經按妻子的眼色行事,把莫雷爾領了過來。韋爾迪蘭夫人反覆思量下來,覺得最明智的做法是暫時跟莫雷爾什麼也別提,但是話雖這麼說,她可已經實在按捺不住了。有的願望,雖然被封在嘴裡,但一旦任其膨脹,它就會不顧後果,非要得到滿足不可。我們無法久久凝視袒露的香肩而無動於衷,我們會迅捷如鷹隼撲蛇地送上一吻;我們在很餓的時候,受不住蛋糕的誘惑,會情不自禁地去咬上一口;我們難以抑制用幾句出其不意的話叩開對方心扉的衝動,會渴望看見其中迸發出來的驚奇、迷惑、痛苦或歡樂。所以,陶醉於想像中的情景的韋爾迪蘭夫人,剛才就吩咐丈夫去把莫雷爾帶過來,而且無論如何先要跟小提琴家談一談。莫雷爾先是抱怨那不勒斯王后走得那麼早,別人還沒來得及把他引薦給她。德·夏爾呂先生不止一次告訴過他,那不勒斯王后是伊莉莎白皇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妹妹,所以她在莫雷爾眼中有著非比尋常的重要性。男主人對他解釋說,他不是來和他談那不勒斯王后的,接下來他就直奔主題。「哎,」他說了一段話以後,又說,「哎,如果您願意,我們去聽聽我妻子的意見吧。我發誓,我什麼也沒跟她說過。我們去聽聽她對這件事的看法。我的想法也許不一定對,可是您知道,她的眼光准得很,而且她對您非常有好感,咱們把這樁公案交給她去裁決吧。」且說這一邊韋爾迪蘭夫人正急不可待地想跟技藝高超的小提琴家談一談,品嘗一下激動的滋味,並在他走了以後,聽丈夫一五一十地匯報他倆交談的內容。她一邊等,一邊不停地說:「他倆到底在幹什麼?奧古斯特[221]跟他嘀咕了這麼久,總該把他調教好了吧。」就在這時候,韋爾迪蘭先生帶著莫雷爾走過來了,後者看上去好像很激動。
「有件事他想聽聽您的意見。」韋爾迪蘭先生對妻子說,看他的表情,像是並不知道自己的請求能否獲准似的。不想韋爾迪蘭夫人此刻正激情滿懷,她不是對著丈夫,而是衝著莫雷爾回答道:
「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見,我認為這種情況您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她憤憤然地大聲說,早把跟丈夫說好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剛才是說好她要裝作不知道丈夫去和小提琴家說什麼的。
「什麼?不能容忍什麼?」韋爾迪蘭先生假裝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一時間亂了方寸,顯得笨嘴拙舌的,但還想把謊給補圓了。
「我能猜出你在跟他說什麼。」韋爾迪蘭夫人回答道,既不管這個解釋能不能自圓其說,也不管小提琴家過後回想這幕情景時,會對女主人的誠實程度做何感想。「不,」韋爾迪蘭夫人接著說,「我覺得,和這麼一個乾癟的傢伙處在一起,只會使您蒙羞,您不該再這麼折磨自己,要知道,他到哪兒都是不受歡迎的。」她說這話,根本不顧這是不是事實,而且忘了自己差不多每天都接待他。「音樂學院的人都把您當笑柄了,」她又說,心想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論據,「要是再這麼混上一個月,您的藝術前途可就毀了,甩掉這個夏爾呂的話,您一年可以賺十萬法郎還不止呢。」
「我從來沒聽人說起過,我都驚呆了,我太感激您了。」莫雷爾噙著淚水喃喃地說。由於既要假裝吃驚,又要掩飾羞赧,他臉漲得通紅,額頭沁出汗珠,即便一口氣把貝多芬的奏鳴曲都演奏一遍,他也不會這麼吃力,湧上眼眶的那些淚水,不用說是波恩的大師[222]無法令他拋灑的。雕塑家[223]見到這淚水,心有所動,微微一笑,丟個眼色示意我看夏利。
「要是您真沒聽說過,那也唯有您一人如此了。這位先生名聲很臭,有好多不光彩的往事。我知道警方正盯著他,其實他要是落在警方手裡,倒是他的造化,否則他早晚有一天會像那些同夥一樣,落個讓流氓捅死的下場。」韋爾迪蘭夫人說這話時,心裡想著夏爾呂,他說起德·迪拉斯夫人的那幕情景又浮現在眼前,她心潮起伏,想再給倒霉的夏利往傷口上撒把鹽,為自己今晚蒙受的羞辱報仇雪恨。「何況,他在物質上也不能對您有任何幫助,打從他成為那幫流氓敲詐的對象以來,他已經完全破產,連他們都從他身上榨不出一點油水了,您哪,休想拿到他的錢嘍,他的宅邸、城堡,一切的一切,早就給抵押出去了。」
這番憑空捏造的話,莫雷爾很輕易就信以為真了,因為德·夏爾呂先生把他視為知己,把自己跟那幫流氓之間的交往,一五一十都告訴過他,他雖說是一個貼身跟班的兒子,平日裡也放浪成性,生活極不檢點,但是對那幫流氓,卻生來就有一種極度厭惡的情感——對波拿巴黨人的主張有多迷戀,對那幫流氓就有多厭惡。
生性狡猾的莫雷爾,醞釀了一個類似18世紀所謂退婚的計劃。他下決心不再跟德·夏爾呂先生說話,並且盤算好第二天晚上回去就跟絮比安的侄女攤牌,把事情了結。算他倒霉的是,這個計劃註定要流產,因為德·夏爾呂先生當晚就約了絮比安見面,當年做背心的裁縫儘管碰上莫雷爾這檔子事,可還是不敢不去跟男爵見面。而下面我們會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衝著莫雷爾來了。當絮比安哭哭啼啼向男爵訴說他的不幸時,自己心緒也很低落的男爵向他保證,他會收養絮比安被拋棄的侄女,並考慮給她一個名分,可能就叫德·奧洛隆小姐,讓她繼續接受完善的教育,體體面面地嫁個好人家。這番承諾,絮比安聽得心花怒放,做侄女的聽了卻無動於衷,她仍然愛著莫雷爾。莫雷爾也不知是冒傻氣呢,還是臉皮厚,趁絮比安不在店鋪里,徑直跑進來揶揄姑娘:「您這是怎麼啦?眼圈都黑了。失戀了?可也是,年年歲歲不相同嘛。說到底,女人就像鞋子,我們完全有試穿的自由,要是不合腳……」他一邊說,一邊浪聲浪氣地笑,直到她哭出聲來,才止住笑,發起脾氣來——他說她這是卑鄙,是耍手腕。一個人把對方逼得淚流滿面時,往往會在這淚水面前亂了方寸。
不過我們說得太快了,這些事都是在韋爾迪蘭家晚會以後發生的,晚會的情景剛才說了一半,我們這就接著往下說。
「我從來也沒想到過。」莫雷爾嘆著氣,回答韋爾迪蘭夫人說。
「那當然,人家不會當面對您說,可您就是音樂學院那些人的笑柄。」韋爾迪蘭夫人不懷好意地說,想讓莫雷爾明白,事情不僅涉及德·夏爾呂先生,而且跟他也有關,「我是相信您全然不知情的,可是別人未必會這麼想。您去問問施基,那天您進我包廂時,旁邊的舍維拉爾包廂里,人家是怎麼說您的。他們在對您指指點點呢。我想說,這事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我不會在乎,現在我在乎的是,它會使一個男人變得非常可笑,從此一輩子成為大家的笑柄。」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才好。」夏利說。當一個牙醫剛給你拔了牙,你疼痛難當卻又不想讓人看出來,你就是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或者,當你與人發生齟齬,旁邊一個血氣方剛的目擊者馬上對你說「這口氣您可是咽不下的」,慫恿你跟對方決鬥,這時你對這位目擊者用的也會是這種口氣。
「我相信您是個性情中人,是個男子漢。」韋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儘管他對所有的人都說您沒種,說您什麼事都得靠他,可實際上您是個敢說敢做,有擔當的人。」
夏利想找一句豪言壯語來遮遮羞,居然想起了一句不知是看到還是聽到過的話,當即大聲說道:「我寧死不吃嗟來之食。從今晚起,我跟德·夏爾呂先生一刀兩斷。那不勒斯王后是走了吧?
要不然,我在跟他絕交之前,不妨先讓他……」
「您不必跟他絕交。」韋爾迪蘭夫人說,她不想把小核心弄得一團糟,「您在這兒,在咱們這個小圈子裡跟他見面,是沒關係的,這兒大家都欣賞您,沒人會說您壞話。但您必須堅持有自由,不能讓他帶到不三不四的女人家裡去,那些女人當面對您客客氣氣,可您該知道她們背後是怎麼說您的。您這麼做,可沒什麼好後悔的,您不僅除去了一個否則要留在身上一輩子的污點,而且從藝術的角度看也完全值得,撇開夏爾呂的引薦給您帶來的屈辱不說,您要是混跡於貌似上層的社交圈裡,實在是自貶身價,只會落得個沙龍票友的名聲,在您這樣的年紀,那是非常要不得的。我明白,那些美麗的夫人樂得讓您去她們的沙龍拉琴,既還了女友的情,又不用花一個子兒,可要知道,您付出的代價是藝術家的前程哪。當然,有一兩個沙龍還是不妨一去的。您說起那不勒斯王后,她剛才是走了,她還有個晚會得去。她是個正派的女人,我覺得她根本沒把夏爾呂放在眼裡,她是看在我的分上才來的。對,對,我知道她早就想認識韋爾迪蘭先生和我了。她那兒,您不妨去拉拉琴。我還覺得啊,要是我帶您去,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您知道,那些藝術家都認識我,對我都非常客氣,他們已經有點把我看作自己人,看作他們的女主人了。您尤其要當心,千萬別去德·迪拉斯夫人家!這種事可大意不得!我認識的藝術家跟我說起她,都是不打馬虎眼的。您明白,他們知道對我是可以無話不說的。」說到這兒,她突然換了一種軟款而單純的語氣,她知道這種語氣會使臉上顯出謙虛的神情,使眼睛添上一抹恰如其分的神采。「他們上這兒來,把自己的瑣事一五一十講給我聽;有幾位,被人稱為悶葫蘆的,到了我家卻一聊就是幾個鐘頭,我簡直沒法跟您形容他們有多逗。可憐的夏布里埃常說:『只有韋爾迪蘭夫人才能叫他們開口。』嗯,您知道,他們每個人,沒有一個例外,都來向我訴苦,為自己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後悔不迭。那些僕人對他們冷眼相向,女主人看著還直樂,這且不說,更要命的是他們就此哪兒也攬不到聘約了。劇場經理會說:『哦!對,他不是去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過嗎?』就這一句話,聘約就泡湯了。您大可不必這樣斷送自己的前程。您知道,社交界的人對這種事都是很輕率的,一個人哪怕再有才能,一個德·迪拉斯夫人就足以讓他背上個玩票的名聲,這話讓人聽了氣短,可事情就是這樣。這些藝術家——您知道,哦,您得明白,我跟他們打了四十年交道,是我幫他們出名,一路在幫襯他們,嗯,您知道,這些藝術家,只要他們說某人是個『玩票的』,那意思就都在其中了。說實話,人家已經開始在這麼說您了。有時候我不得不出面給您打抱不平,擔保說您不會上這種被人恥笑的沙龍去拉琴!您知道人家怎麼回答我的?他們說:『他想不去也不行啊,夏爾呂會擅自替他做主,根本不去問一下他的意見。』有人想讓夏爾呂高興高興,對他說:『我們非常喜歡您的朋友莫雷爾。』您知道他怎麼說?他擺出那副您熟悉的趾高氣揚的樣子回答道:『您憑什麼說他是我的朋友?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應該說他是我創造出來,是受我保護的。』」
此刻,唯一在音樂女神鼓起的前額里盤旋翻騰的東西,正是某些人無法為自己保留的一樣東西,那就是一句從人家那兒聽來,再說出口不僅可鄙而且極為冒失的話。然而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欲望,畢竟比守信、謹慎來得強烈。飽滿而憂鬱的前額輕輕痙攣幾下之後,女主人終於向這個欲望讓步了:「有人告訴我丈夫,他還說過『我的僕人』呢。不過他到底說過沒有,我吃不准。」她最後加了這麼一句。當初德·夏爾呂先生向莫雷爾賭咒發誓說,他絕不會把莫雷爾的出身告訴任何人,但後來他把秘密泄露給了韋爾迪蘭夫人,其實原因正是同樣的欲望,他告訴韋爾迪蘭夫人:「他是一個貼身跟班的兒子。」這句話一出口,同樣的欲望就又讓它口口相傳,上家傳給下家聽時,鄭重其事地要下家嚴守秘密不得外傳,下家信誓旦旦答應,可到時候照說不誤,跟上家的情形一模一樣。這些話傳來傳去,就像傳環遊戲一樣,最後又會傳回韋爾迪蘭夫人這兒,當事人一旦知道,自然會跟她翻臉。這些她都明白,但是那句話在燙她的舌頭,不說出去著實難受。另外,說「僕人」這兩個字,勢必會傷害莫雷爾。可她還是說了「僕人」,雖說她最後加了一句,說這一點她吃不准,但那是為了顯得她在其他地方都是吃得準的(既然她提到了在這一點上她吃不准),同時也是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表明的這種公正,把她自己給感動了,她變得語氣很溫柔地對夏利說:「您明白嗎,我這不是在責備他,他把您往泥潭裡拉,算不得他的錯,因為他自己就在往裡面滾,在往裡面滾。」她提高嗓音重複說,她覺得這個比喻太生動形象了,自己剛才脫口而出,沒來得及注意到它居然這麼準確,現在她得抓住它,加以發揮才是。「哦,我要責備他的,」她就像一個陶醉於自己的成功的女人,語氣溫和地說,「是對您不夠體貼。有些事情是不能逢人就說的。就說剛才吧,他得意揚揚地告訴我們,等他向您宣布您獲得榮譽勛位十字勳章的時候(他自然是在說大話,因為只要是他推薦,您就甭想得到這勳章),您準會興奮得滿臉通紅。這麼說說也就罷了,儘管我向來不喜歡一個人把朋友耍著玩兒。」她的語氣顯得既體貼又嚴肅,「可是您要知道,有些事看上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我看在眼裡很不舒服。比如說,他告訴我們,您想要得個十字勳章,全是為了您叔叔的緣故,而您叔叔呢,是個用人。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他居然這麼對你們說!」夏利嚷道,從韋爾迪蘭夫人不動聲色地告訴他的這件事,他相信她所說的話都是真的。韋爾迪蘭夫人喜不自勝,就如一個上了點年紀的情婦,險些被年輕情人甩在一邊,節骨眼上卻阻止了他去結婚,興奮得意的勁兒簡直無法言說。或許她這麼說謊,並不是事先想好的,甚至都不是故意的。她的這些話是脫口而出,她幾乎來不及核對一下它們是否屬實,一種情感的邏輯,或許,一種更為原始的神經反射,驅使她在小圈子裡「洗洗牌」,弄出點動靜來,好活躍一下氣氛,保持一個和諧的局面;這些話誠然未必準確,但它們確實是極其有用的。
「他要是只對我們倆說說,倒也無妨。」女主人接著說,「我們會拿捏分寸,有所取捨,再說在我們看來,職業不分貴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您用您的成績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可是他還當個笑料去說給德·波特凡夫人聽(韋爾迪蘭夫人特地舉出德·波特凡夫人的例子,她知道夏利喜歡這位夫人),這種做法讓我們很生氣。我丈夫一聽說這事兒,就對我說:『我寧可讓人扇一記耳刮子,也不願受這份氣。』您知道,古斯塔夫(現在我們知道韋爾迪蘭先生叫古斯塔夫了)像我一樣喜歡您。他其實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我從沒對你說過我喜歡他,」韋爾迪蘭先生嘟囔著說,做出一副性子躁但心地好的模樣,「喜歡他的是夏爾呂。」
「哦!不,我現在明白你們和他的不同了,我被一個卑鄙的傢伙給耍了,而你們,你們才是好人。」夏利真心實意地大聲說。
「不,不。」韋爾迪蘭夫人喃喃地說,她要保住這勝利(她已經感覺到,每星期三的接待日不用發愁了),就得注意留有餘地,「說卑鄙言重了;他幹了壞事,幹了不少壞事,但他自己並沒意識到。您知道,榮譽勛位那檔子事,也就一會兒工夫,說過就沒事了。可他說您家世的那段話,我說給您聽時,還真有些不好意思呢。」韋爾迪蘭夫人說——她這麼編造謊言,原是該不好意思的。
「哦!一會兒工夫又怎麼樣呢?這只能證明他是一個出賣朋友的人。」莫雷爾大聲說道。
就在此時,我們進了客廳。「啊!」德·夏爾呂先生瞧見莫雷爾在那兒,不禁喊出聲來,他喜形於色地朝音樂家走去,神情快活得就像個為了跟心上人幽會,煞費苦心地辦了場晚會的男人,這個男人渾身輕飄飄的,全然沒想到他是給自己設了個陷阱,做丈夫的已經安排好幫手,只等著當場逮住他,狠狠揍上一頓。「嘿,時候差不多了吧,光榮的年輕人,不久以後您就是榮譽勛位獲得者了,您難道不高興嗎?您很快就可以給我們看您的十字勳章了。」德·夏爾呂先生對莫雷爾說,臉色溫柔而得意,然而這些關於勳章的話,讓剛才韋爾迪蘭夫人扯的謊占了先機,莫雷爾對韋爾迪蘭夫人的謊話深信不疑,聽了夏爾呂的話覺得格外刺耳。
「走開,別來碰我。」莫雷爾對男爵喊道,「我敢肯定您這不是第一次,您早就試過拉人下水了!」
我心想,馬上就會看到莫雷爾和韋爾迪蘭夫人被德·夏爾呂先生罵得抬不起頭來,這是唯一讓我感到寬慰的念頭。已經有過好多次,為了比這小得多的事情,德·夏爾呂先生對我大發雷霆,他發起火來,誰也別想躲得過,就算國王來了,他也不怕。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怪事發生了。只見德·夏爾呂先生閉著嘴,滿臉驚愕,掂量著眼下的尷尬局面,不明白起因是什麼,找不到一句該說的話,挨個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目光中充滿探究、憤慨和央求的神色,似乎並非想了解發生了什麼事,而是想問他該怎麼回答才好。也許,他之所以沉默無語,不僅因為(眼看著韋爾迪蘭夫婦轉過臉不看他,其他人也沒一個出來幫他)當下感受到痛苦,更是由於對即將遭受的痛苦感到恐懼;也可能是因為,他事先缺乏想像的鋪墊,怒氣還沒升至腦際成形,一時還沒準備好要發的雷霆(因為,他雖然容易生氣,神經質,歇斯底里,是個十足的衝動型神經疾病患者,卻不是真正的勇者,甚至——我始終這麼認為,並因此對他有相當的好感——也不是真正的惡人,所以他並沒有做出一個名譽受辱的男人通常會做出的反應),別人在他沒來得及拿起武器之時,一把抓住了他,猛地擊倒了他;還有可能他是因為到了一個與平日所處環境不同的地方,不如在熟悉的街區里那麼應付自如,那麼渾身是膽。而無論是什麼原因,在這個被他輕視的沙龍里,這位爵爺(在他身上,對平民的優越感,並不像在大革命時期法庭上驚恐萬狀的祖先們那麼根深蒂固)在四肢和舌頭都動彈不得的情況下,唯有驚惶四顧的份兒,目光中既有恐懼,也有受到粗暴對待激起的憤慨,同時還有亟須明白究竟的央求。然而德·夏爾呂先生的才能是全方位的,不僅有雄辯的口才,而且在一定的場合會有過人的膽量,當針對某人的怒意翻騰了一段時間,他就會措辭辛辣地破口大罵,把對方罵得啞口無言、抬不起頭來,也讓周圍的社交場人士看得驚愕不已,暗自心想怎麼竟會有人說話如此出格。在這種場合,德·夏爾呂先生熱血沸騰,奮力發起的凌厲攻勢,會把全場都給鎮住。但這種場合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由他主動挑起事端,他要主動出擊,他要說他想說的話(正如布洛克動輒取笑猶太人,但有人在他面前說起那些猶太人的名字時,他卻會面紅耳赤)。他厭惡的人之所以讓他厭惡,是因為他感到他們看不起他。要是他們能對他和顏悅色,他非但不會怒不可遏,而且會伸出雙臂去擁抱他們。眼下身處這種意想不到的困境,這位能言會道的德·夏爾呂先生說起話來變得結結巴巴:「這是什麼意思?出什麼事了?」而且誰也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麼。驚慌失措的表情是亘古不變的,這位在巴黎的沙龍里遭遇不幸的上了年紀的先生沒有意識到,他做出的正是古希臘雕塑中表現林中仙女被潘神[224]追逐時驚慌不安的典型姿勢。
失寵的大使,被迫退休的辦公室主任,遭到冷遇的上流人士,求愛被拒的戀人,有時會把令自己希望破滅的這件事細細思量幾個月;他們翻來覆去地琢磨它,好比琢磨一個不知何人何處擲來的,有點像隕石的玩意兒。他們一心想了解落在他們頭上的這個奇怪東西的組成成分,弄清楚其中到底包含怎樣的惡意。而真要是遇上這種事,化學家至少可以做個分析試驗,受傷卻不知緣何受傷的病人至少可以請個醫生,即便是出了人命的無頭公案,好歹也會有預審法官查個究竟。可是我們同胞的這種令人費解的舉動,我們鮮有弄清其中緣由的可能。所以德·夏爾呂先生——我們且將晚會過後幾天的事先說一下,詳情下文還會交代——覺得夏利的態度中只有一件事是他想得明白的。夏利平日裡經常威脅男爵說,他要把男爵對他如何情深意濃張揚出去,他現在一定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單飛了。忘恩負義的夏利,一定把事情都抖摟給韋爾迪蘭夫人聽了。可是,韋爾迪蘭夫人怎麼就會輕信他的話呢(男爵已經拿定主意不認帳,結果連自己都相信人家對他的指控是無稽之談了)?韋爾迪蘭夫人的那些朋友,他們沒準兒就是對夏利存了非分之想,所以才先發制人。這麼一想,德·夏爾呂先生就在以後幾天裡,給好幾個完全無辜的信徒寫了措辭激烈的信,收到信的人都以為他瘋了。爾後他又去跟韋爾迪蘭夫人做了一次長談,極其動情地向她敘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但並沒收到他預期的效果。因為一方面,韋爾迪蘭夫人一再對男爵說:「您就別去為他操心了,不用把他放在心上,他還是個孩子。」而男爵一心但求重歸於好。另一方面,他又請求韋爾迪蘭夫人不要再讓夏利上門,以此斷了他的念想,讓他本以為穩穩到手的東西不翼而飛,韋爾迪蘭夫人拒絕了這個請求,德·夏爾呂先生馬上寫了火氣很大、冷嘲熱諷的信回敬她。德·夏爾呂先生東猜西猜,始終沒猜對路,也就是說始終沒有猜到,攻擊其實並不是莫雷爾發起的。是的,他本可以要求跟莫雷爾好好談上幾分鐘,把事情弄弄明白。可是在他看來,這樣做有損他的自尊,也有違他對愛情所抱的原則。他是受到冒犯的一方,應該由對方來做出解釋。一般而言,每當我們起念跟人當面談一次話來消除誤會,同時總會有另一個念頭——無論起因是什麼——來阻止我們跟對方好好談一談。一個曾先後在二十個場合低首下心、謙恭有加的人,會在第二十一次一反常態,表現得傲氣十足,殊不知這一次要是不取驕矜之態,原是可以盡釋前嫌的,結果這樣一來,誤會無法消除,雙方的怨懟反而愈積愈深。出了這檔子事以後,社交圈裡風言風語,傳說德·夏爾呂先生想要非禮年輕的音樂家,被韋爾迪蘭夫婦攆了出去。聽到這個傳聞,有人便說,怪不得在韋爾迪蘭夫婦家見不到德·夏爾呂先生的身影了,要是男爵哪天碰巧在某個地方遇見一位遭他懷疑、辱罵過的信徒,此人自然還耿耿於懷,而他又不會去主動跟人打招呼,於是大家便說,原來一點不假,小圈子的成員已經不搭理男爵了。
就在德·夏爾呂先生被莫雷爾剛才的話和女主人的態度弄得目瞪口呆,擺出驚恐的林中仙女的姿勢之際,韋爾迪蘭先生和夫人雙雙退入下一個客廳,讓德·夏爾呂先生獨自留在那兒,以此作為斷絕外交關係的信號,而此時莫雷爾正在台上把提琴放入匣中。「你快給我們說說剛才的情形。」韋爾迪蘭夫人急切地對丈夫說。
「我不知道您對他說了些什麼,他看上去很激動,」施基說[225],「他眼眶裡滿是淚水。」
韋爾迪蘭夫人裝糊塗說:「可我覺得,他對我說的話根本就無動於衷。」她這是在耍花招(其實當然騙不過所有的人),想叫雕塑家再說一遍夏利哭了,夏利的眼淚讓女主人心花怒放,滿懷驕傲,唯恐有哪個信徒沒聽清雕塑家的話,不知道這回事。
「哦不,正相反,我看見他眼眶裡含著淚水,亮晶晶的。」雕塑家一臉壞笑地悄聲說,從眼角里往台上望去,吃准莫雷爾還在那兒,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可是有一個人卻聽了個正著,而且,莫雷爾要是看見此人在場,方才喪失的希望準會重新燃起火苗。此人就是那不勒斯王后,她把扇子忘在這兒了,從另一個晚會出來以後,心想還是親自來取為好,就又折回了韋爾迪蘭府邸。她不好意思似的悄悄走進客廳,眼見已經沒有什麼客人,打算稍做逗留表示一下歉意就告辭。但由於剛才那檔子事,誰也沒有聽見她進來,她聽了一會兒,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一股怒火騰地躥了上來。
「施基說他眼眶裡含著淚水,你看見了嗎?我可沒看見。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點淚水。」她生怕別人不信她沒看見淚水,就又改口說,「可你們瞧瞧夏爾呂那顫顫巍巍的樣子,他站都站不穩,該坐下才是,要不真得摔倒了。」她說著,狠狠地冷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