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2024-10-09 06:10:22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我說,表哥,」德·莫特馬爾夫人也壓低嗓門,用探詢的目光望著德·夏爾呂先生說,她倒不是怕韋爾迪蘭夫人生氣,而是怕表哥不高興,「說不定她還不大懂呢……」
「可以教她啊。」
「哦!」做表妹的笑道,「她可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老師了!她運氣真好!有您指點,誰也不會太離譜。」
「至少演奏音樂作品時不會吧。」
「哦!太棒了。這種欣喜真叫人難忘。說到出色的小提琴家,」她接著往下說,她還很天真地以為德·夏爾呂先生喜歡的是小提琴本身呢,「有一位不知道您認識嗎,那天我聽他演奏福萊的奏鳴曲,真是棒極了,他名叫弗朗克……」
「哦,那是個討厭的傢伙,」德·夏爾呂先生回答道,全然不顧這麼粗魯地否定對方的意見,其實無異於在說他這位表妹一點兒沒有品位,「要說小提琴家,我勸您聽聽我這位就足夠了。」
德·夏爾呂先生和他表妹偷偷地對視了一眼;德·莫特馬爾夫人立時漲紅了臉,一個勁兒地想彌補自己說蠢話的過錯,向德·夏爾呂先生提議舉辦一場晚會,請莫雷爾給大家演奏小提琴。其實對她來說,舉辦這場晚會,目的並不在於讓世人了解這麼一位天才,儘管她那麼聲稱,但那其實是——確確實實是——德·夏爾呂先生的本意。她著眼於舉辦一次特別高雅的晚會,心裡已經在盤算某某人在邀請之列,某某人必須撇開。發起聚會的人(也就是社交界的報紙不是厚著臉皮,就是愚不可及地稱為精英的那些人)進行這種挑揀的當口,眼神都會改變,心思一旦專注到了這上面,目光——甚至文字——都會變得比受催眠師暗示後更入定。還沒來得及考慮請莫雷爾演奏哪些曲目(這在她眼裡是次要的,而且她這麼想確有道理,只要看看這次晚會的來賓就可以明白,他們雖說由於德·夏爾呂先生的緣故,在樂師演奏時照例都不出聲,但實際上沒人存心要聽音樂),德·莫特馬爾夫人就暗中做了決定,德·瓦爾古夫人不能入選,她一臉策劃於密室的陰謀分子神情,把社交場上那些不把別人怎麼想放在眼裡的女人的嘴臉,表現得淋漓盡致。
「有沒有法子讓我辦個晚會,請您這位朋友給我們演奏小提琴?」德·莫特馬爾夫人低聲說,她雖然在對德·夏爾呂先生說話,可還是像受到蠱惑似的,不由自主地朝德·瓦爾古夫人(落選者)投去一道目光,為的是確認這位夫人距離夠遠,不會聽到她說的話。「沒事兒,她聽不出我在說什麼。」德·莫特馬爾夫人瞥了一眼後,放心地對自己說。
然而這一瞥,在德·瓦爾古夫人身上卻產生了迥異於它的本意的效果。「好呀,」德·瓦爾古夫人瞧見這道目光,暗自想道,「瑪麗-泰蕾茲在跟巴拉梅德鼓搗什麼事,准沒我的份兒。」
「您是想說我的保護對象吧。」德·夏爾呂先生糾正表妹說,他對她的音樂素養固然看不上眼,對她的語言水平也評價很低。儘管這位表妹已經用上求饒的語氣,賠著笑臉表示歉意,但他根本不管不顧:「當然有法子……」說話聲音之響,足以讓整個客廳里的人都聽見,「雖說像這樣折騰,把一個魅力十足的人放到一個新的環境裡,實在有些危險。他到了那兒,超驗能力會打折扣,說到底,他總得適應環境吧。」
德·莫特馬爾夫人心想,她提問題時小心翼翼的mezzo voce[155]和pianissimo[156]都是白費心思,答話完全是極強的大聲嚷嚷。不過她想錯了。德·瓦爾古夫人什麼也沒聽見,因為她一個詞兒也聽不懂。這位夫人的不安情緒正在緩解,眼看馬上就要平息,要不是德·莫特馬爾夫人又抬起眼皮,朝愛迪特[157]的方向瞥了一眼的話——她有點心虛,生怕真的撇下平時交往甚密的德·瓦爾古夫人不請,萬一對方事先已經知情,事情不免有些尷尬。德·莫特馬爾夫人的這一瞥,頗有些及早抽身、化潛在威脅於無形的意味。她打算第二天就給愛迪特寫封信,補足這一瞥的未盡之意;她以為寫這樣一封信是巧妙應對,其實那無異於不打自招。她打算,比如說,這麼寫:「親愛的愛迪特,一直很想念您。沒想到昨晚您會來,(『她怎麼會想到呢?』愛迪特肯定會想,『既然她都不邀請我。』)因為我知道,您最不喜歡這種聚會,覺得這是在受罪。不過您的光臨使我感到很榮幸(德·莫特馬爾夫人輕易不用『榮幸』這個詞,除非她寫的是一封想把謊話給編圓的信),您知道,我很高興能在這兒見到您。不過您走得很對,這晚會糟透了,兩個小時的準備時間過於倉促。」等等。但就憑德·莫特馬爾夫人的這一瞥,愛迪特已經明白了,德·夏爾呂先生剛才那番莫測高深的話里,究竟包含著什麼意思。這偷偷的一瞥,關係頗為重大,這種把公開的秘密弄得神秘兮兮的舉止,先是把德·瓦爾古夫人弄得氣鼓鼓的,爾後影響又波及一位秘魯的小伙子——此人卻是德·莫特馬爾夫人打算邀請的。小伙子滿腹狐疑,料定他們在搞鬼名堂,卻沒想到人家針對的並不是他。他當即感到對德·莫特馬爾夫人義憤填膺,暗自發誓要使出渾身解數來捉弄她,比如,挑個不是她接待日的日子,讓人給她送五十份冰咖啡去,又挑准她的接待日,在報上登個啟事,聲稱晚會取消,再瞎編幾個舉辦晚會的日期,並列舉一些出席者的名字,這些無人不知的人物,由於各種原因,都是誰也不會接待,甚至沒人願意把自己引薦給他們的。
德·莫特馬爾夫人如此防範德·瓦爾古夫人,卻是錯了。對計劃中的晚會,由德·夏爾呂先生出面張羅,要比讓那位夫人到場參加的破壞力大得多。「哦,表哥,」她接上剛才有關環境的話頭說,此刻她分外敏感的神經,讓她猜出了這兩個字的含義,「不用麻煩您。我請吉爾貝來打點就行了。」
「不,那不行,我沒打算邀請他。大大小小的事兒,我都要親自照料。首先,要把那些長了耳朵不會聽的傢伙,統統排除出去[158]。」
德·夏爾呂先生的這位表妹,原想憑藉莫雷爾的魅力舉辦一場晚會,從而可以誇耀說她有巴拉梅德做後盾,顯得不同於眾多的其他女親戚,這會兒她的思緒突然從德·夏爾呂先生的聲望,跳到了他一旦操辦晚會就會排除在外、弄得人家跟她反目成仇的那些親友。想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她不想邀請德·瓦爾古夫人,其中有個原因就是親王不喜歡跟這位夫人交往)可能不在邀請之列,她真有些不寒而慄,目光中滿是驚恐不安的神色。
「是不是光線太亮,讓您受不了啦?」德·夏爾呂先生一本正經地問道,對方沒有覺察到他骨子裡的嘲諷意味。
「不,不是。我是在想,要是吉爾貝知道我舉辦一個晚會,卻沒有邀請他,可能會有些麻煩,當然我不是說我自己,而是說我的家人。要知道,他這人哪,就算來四隻貓,也少不了……」
「得,那就別讓這四隻光會喵喵叫的貓來唄。我看哪,周圍談話聲音太響,您準是沒聽明白我的意思,舉辦一個晚會不能光講虛禮,凡是當真搞個儀式活動,都得講究個規矩才行。」
說完,他就轉過臉去,倒不是因為考慮到後面的人等得太久,而是覺得這位表妹光想著自己的邀請名單,沒把莫雷爾放在心上,對這種人不能過於優待了,於是他就像一個覺得病人就診時間已經很長,決定打發病人的醫生,示意表妹可以走了——不是跟她說再見,而是朝排在後面的那位賓客轉過臉去。
「晚上好,德·孟德斯鳩夫人;棒極了,是嗎?我沒看見埃萊娜,請轉告她,一般活動概不參加,這沒錯,但即便清高如她,遇上今晚這樣出色的晚會,也該破個例才是。特立獨行固然好,但畢竟還嫌消極,要能做到獨領風騷,那就更好了。令妹對與她身份不相稱的活動一律不出席,對此我非常欣賞,但對一次像今晚這樣令人難忘的盛典,她的蒞臨理當備受歡迎,而且就令妹而言,她的聲望只會因此而有增無減。」說完,他向第三位轉過臉去。
我不勝驚訝地看到,以往對德·夏爾呂先生態度很冷淡的德·阿讓庫爾先生,此刻正滿臉堆笑地站在男爵跟前,由他把自己介紹給夏利,並對小提琴家說希望他賞臉去他家做客。這位德·阿讓庫爾先生,向來有如德·夏爾呂之流的天敵[159],而如今他卻生活在了這類人中間。當然,並不是說他自己成了德·夏爾呂先生那樣的人。但這一陣他迷上一個社交場的年輕女子,幾乎把妻子撇下不顧了。這個女子很聰明,讓他分享自己對聰明人的興趣,並巴望能把德·夏爾呂先生請到家裡來。妒心很重而陽剛不足的德·阿讓庫爾先生,感覺到自己滿足不了剛弄到手的情婦的需求,一心想既看住她,又給她找點樂子,於是覺得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在她周圍安排一些不會讓她有危險的男人,在德·阿讓庫爾先生眼裡,這些男人好比是蘇丹後宮的侍衛。這些人覺察到他變得很和藹可親,聲稱他比他們原先想的聰明得多,情婦和他聽了都滿心歡喜。
德·夏爾呂先生的女客們很快就走了。[160]好些女客說:「我本來沒想去聖器室(指男爵帶著夏利接受來賓致賀的那個小客廳),不過總得在巴拉梅德跟前露個臉,讓他知道我是晚會結束了才走的吧。」沒人理睬韋爾迪蘭夫人。有人裝糊塗,把戈達爾夫人當作韋爾迪蘭夫人,去向戈達爾夫人道別,還一本正經地沖我說:「這位就是韋爾迪蘭夫人,對嗎?」德·阿帕榮夫人站在府邸女主人聽力所及的地方問我:「什麼韋爾迪蘭先生,到底有沒有這麼個人哪?」那些還沒走的公爵夫人,原以為這兒大大不同於她們熟悉的地方,結果卻沒發現什麼奇特之處,失望之餘,只好拿埃爾斯蒂爾的畫開涮,站在畫幅前抿著嘴瘋笑一通;至於其他那些她們覺著跟自己熟悉的東西並無二致的擺設布置,她們全都歸功於德·夏爾呂先生:「巴拉梅德真會布置!哪怕是一個車庫,一個盥洗間,他照樣有辦法弄得像仙境一樣。」其中身份最高的,正是那幾位熱心地向德·夏爾呂先生祝賀晚會辦得如此成功的貴夫人,她們當中不見得沒有一人知道舉辦這次晚會的隱秘動機,但誰也沒有為此感到尷尬,這些貴夫人——她們讓人想起,早在歷史上的某些時代,她們家族的祖先已經充分顯示過這種厚顏無恥的稟性——對繁文縟節有多看重,對謹言慎行就有多看輕。有幾位已經當場跟夏利說定,要請他去她們府上演奏凡特伊的七重奏,但是根本沒人想到邀請韋爾迪蘭夫人。
韋爾迪蘭夫人氣極了;可就在這當口,興奮得忘乎所以的德·夏爾呂先生對此毫無覺察,卻自以為出於禮貌應該邀請女主人一起分享他的喜悅。這位藝術聚會專家對韋爾迪蘭夫人說的下面這番話,也許並非志得意滿的表現,而更多出於他對文博學識的熱衷:「怎麼樣,您高興嗎?我想您是該高興的;您瞧,一個晚會只要有我參與籌辦,就沒有不成功的。我不知道您對紋章學是否在行,是否能確切地了解這次活動的分量有多重,我為您費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力氣。您的晚會上有那不勒斯王后[161],有巴伐利亞國王的兄弟,還有三位當年的元老重臣。倘若凡特伊是穆罕默德,我們就可以說,我們幫他把最難移的那幾座山給移動了[162]。您想想看,為了參加您的聚會,那不勒斯王后特地從納伊趕來,對她來說,這可要比離開兩西西里還艱難得多,」他儘管對這位王后推崇備至,但還是抑制不住愛說刻薄話的衝動,「這是一件具有歷史意義的事情。您想,打從加埃塔失守以後,她也許就一直深居簡出。說不定詞典上以後會添加兩個重要的日期:一個是加埃塔失守的那一天,一個是韋爾迪蘭府舉辦晚會的今天。她在給凡特伊鼓掌時擱下的這把扇子,跟梅特涅夫人看見有人向華格納喝倒彩時撕碎的那把扇子相比,應該名聲更響亮[163]。」
「她把扇子落在這兒了。」韋爾迪蘭夫人指著椅子上的扇子對德·夏爾呂先生說,回想起王后對她的親切態度,她一時氣也消了。
「哦!真叫人激動!」德·夏爾呂先生大聲說道,恭恭敬敬地向這件聖物走去。「正因為它樣子難看,就更讓人感動;這朵小小的紫羅蘭真令人難以置信!」他臉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動,其中的意味一會兒是感動,一會兒是嘲諷。「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對這些東西的感受是否和我一樣。斯萬要是看見了,準會激動得暈過去。等到王后賣這把扇子那會兒,不管價錢有多高,我是認定了要買的。她肯定會賣的,她已經不名一文了。」男爵說這些話時,最誠摯的敬意中始終摻雜著惡意中傷的狠勁兒,儘管兩者出自兩種截然相反的天性,但它們在他身上統一了起來。
它們甚至會在同一件事情上交替出現。德·夏爾呂先生過的是富足而舒適的生活,他從心底里睥睨王后的貧困,但同時他又經常頌揚這種貧困,當有人提起繆拉親王夫人,這位兩西西里王后[164]的時候,他回答道:「我不知道您在說誰。只有一位那不勒斯王后,她是至高無上的,儘管她沒有馬車。她即使坐在公共馬車上,也會讓那些豪華馬車黯然失色,民眾看見她經過,都會跪倒在塵埃中。」
「我以後會把扇子留給博物館。這會兒,先得差人把它給王后送回去,省得她乘出租馬車來拿。鑑於這把扇子的歷史意義,最聰明的做法,是乾脆拿了它溜之大吉。不過,這會讓她很難堪——因為很可能她已經別無長物了!」說到這兒,他放聲大笑。「得,您瞧見了吧,她看在我的面上來了。我創造的可不止這麼一個奇蹟噢。我請來的這些人,我不相信眼下還有誰能請得動。不過,大家也都有一份功勞。夏利和其他樂師的演奏,真所謂此曲只應天上有。而您,親愛的女主人,」他以居高臨下的態度說,「這次晚會也有您的一份功勞。您的名字是不會被遺漏的。貞德出征前替她披甲戴盔的年輕侍從,他的名字不就載入史冊了嗎;總之,您起了連字符的作用,您使凡特伊的音樂和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融為一體,您憑藉自己的睿智認識到了一系列的環境因素的關鍵作用,這些因素使演奏者得以受益於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要不是事關我自己,我想說一位代表天意的人物——的全部影響,您明智地請來此人確保聚會的聲譽,面對莫雷爾的小提琴,把一對對耳朵徑直跟天籟之音系在了一起;不,不,這不是無關緊要的細節。對圓滿的成功而言,不存在無關緊要的細節。細節決定成敗。那個迪拉斯表現很出色。總而言之,一切都很出色;因此,」他下結論說(他一向好為人師),「我反對您邀請那些只能充當除數角色的人,這些人到了我給您帶來的優秀人物中間,會像一個數字里的小數點,一下子把人家的價值縮小十倍。我對這種事情感覺很靈。您明白,舉辦一次聚會,一定要防止做蠢事,這樣才能無愧於凡特伊,無愧於他的作品的天才演奏者,無愧於您,我還要斗膽說一句,無愧於我。您要是邀請那個莫萊,那就全都得完蛋。一滴怪味水,會壞了一鍋湯。電燈會暗掉,小糕點到時會送不上來,橘子水喝了會拉肚子。這個人可請不得。否則真會像童話故事裡那樣,一聽到她的名字,銅管樂器就吹不出聲,長笛和雙簧管就卡殼。至於莫雷爾,就算他能拉出聲音來,節拍也拉不到點子上,結果您聽到的不是凡特伊的七重奏,而是貝克梅塞爾[165]對它拙劣的模仿,好端端的演奏家弄得當場出醜。我相信,人的因素影響重大;當我滿懷欣喜地沉浸在某個花兒也似怒放的廣板之中,當我的陶醉感在終曲部分變得越發強烈,只覺得那段快板非同尋常,節奏之輕盈簡直無與倫比的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那個莫萊不在場,激發了樂師們的激情,他們心中的歡愉感染了手中的樂器。再說,我們在款待貴客的日子,總不會去邀請自己的門房吧。」
德·夏爾呂先生稱她為那個莫萊,意在表示對她的一種評價(正如他方才說那個迪拉斯,不過那裡面有一股親熱勁兒)。因為,所有這些女人都是社交場上的演員,說實話,即便從這個角度來看,莫萊也當不起人家賦予她的聰明的殊榮,這不禁使人想起那些平庸的演員和小說家,他們一度聲名大噪,被輿論捧為天才,是因為同行都很平庸,其中沒有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能向人們展示什麼叫天才,要不就是因為觀眾和讀者都很平庸,即使面前站著個傑出的藝術家,他們也認不出來。對莫萊夫人的情況,不妨採用(儘管可能並不一定完全準確)前一種解釋。社交場是個虛妄之地,社交場女士的德行容止,不妨說是彼此彼此,即便有高下之分,差別也很微小,而德·夏爾呂先生的積怨,或者說他的想像,卻無限放大了這種差別。當然,他剛才之所以會以這樣一種將藝術與社交牽強地結合在一起的語言,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那是因為他身上老婦人式的怨怒和來自社交場的修養,使他雄辯的口才註定只能用於一些並無意義的話題。我們的感知,使地球上不同的地區都趨同了,地球上已不復存在有差異境界,社交界裡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這種境界。在別的什麼地方,它是否存在呢?凡特伊的七重奏似乎在告訴我,它是存在的。可它在哪兒呢?
德·夏爾呂先生還喜歡搬弄是非,收買人心,他又說:「您知道,不邀請莫萊夫人,就堵上了她的嘴,讓她沒法說什麼:『我不明白韋爾迪蘭夫人幹嗎要邀請我。我搞不懂那都是些什麼人,我不認識他們。』去年您主動去跟她交好的那會兒,她就說過對您覺得挺厭煩。她是個傻瓜,千萬別請她。說到底,她這人沒什麼了不起的。有我在,她就是到您府上來了,也掀不起什麼浪頭。總而言之,」他總結道,「我覺得您該感謝我才是,因為,就整體來看,晚會非常成功。德·蓋爾芒特夫人沒來,可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倒更好。我們不會怪她,我們下次照樣會想到她,再說,要不想到她也難哪,她那雙眼睛不是在對我們說『別忘了我』嗎,那可簡直是兩棵勿忘草啊。(我心想,且不說我,公爵夫人身上得有多少蓋爾芒特家族的睿智——決定去這一家,而不去那一家——才能克服對巴拉梅德的懼怕噢。)一次如此完滿的成功,讓人禁不住要像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66]一樣,到處都看見上帝之手了。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開心。她還托我把這告訴您來著。」德·夏爾呂先生說這句話時一字一頓,仿佛韋爾迪蘭夫人理當把這視為難得的榮耀才對。豈止是難得,簡直是讓人難以相信,所以他覺著有必要加上一句:「千真萬確。」好讓對方相信——這會兒他就像朱庇特決意降禍的人那樣,已經精神錯亂了。「她請莫雷爾去她府上演奏相同的曲目,我正想讓她邀請韋爾迪蘭先生參加她的晚會呢。」這種僅對丈夫一人表示的禮遇,不啻妻子的奇恥大辱(德·夏爾呂先生萬萬沒有想到這一點),韋爾迪蘭夫人按照小圈子裡通行的某種莫斯科法令[167],裁定自己有權對他實施非經特許不得擅自外出演奏的禁令,暗自決定不能讓他參加德·迪拉斯夫人的晚會。
就憑德·夏爾呂先生這通滔滔不絕的東拉西扯,韋爾迪蘭夫人已經被大大激怒,她不喜歡有人在小圈子裡另立山頭。早在拉斯普利埃爾那會兒,她看到男爵不好好參加大伙兒的合唱,只管自顧自跟夏利說個沒完,就不止一次地指著男爵大聲說過:「這可真是張貧嘴!夠貧的!哦!真是貧到家了!」而這一次,情況更糟糕。德·夏爾呂先生說得興起,有點忘乎所以;他不明白,他一方面承認韋爾迪蘭夫人起的作用,一方面又給它劃定界限,這就激起了韋爾迪蘭夫人的敵意,這種敵意,在她其實只是一種特殊形態的妒意,亦即社會形態的妒意。韋爾迪蘭夫人從心裡喜歡小圈子的那些常客、那些信徒;按她的心意,他們該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他們的女主人。而像她這樣嫉妒心很強的人,往往會棄小節保大局,他們允許別人出軌,但那必須是在他們家裡,甚至是在他們眼皮底下,也就是說,絕對不能欺騙他們,就這樣,韋爾迪蘭夫人做了讓步,允許小圈子的成員有情婦或情夫,條件是不得在她府邸之外造成任何社會後果,搭識也好,訂交也好,都必須在每星期三進行。當年奧黛特把斯萬拉到一邊大聲嬉笑,韋爾迪蘭夫人看在眼裡已經老大的不舒服,如今莫雷爾和男爵有好一陣子專愛避開眾人說悄悄話,她更是看了揪心;她找到的排解愁緒的不二法門,就是不讓別人有快活的好心情。男爵快活的好心情,她絕對不能再容忍了。這個愣頭愣腦的傢伙正心中暗自得意,以為自己在女主人的地盤裡搶了她的風頭,全然沒料到大難已經臨頭。她心裡已經很明白,莫雷爾踏進社交圈,靠的不是她,而是男爵的保護。補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莫雷爾自己在男爵和她中間做出選擇,她要利用已有的優勢——她叫人散布流言蜚語,好讓自己在莫雷爾眼裡顯得確有非凡的洞察力,她不惜編造種種謊言,來使他確信原先已經半信半疑、準備一探究竟的那些事情,她布下了一張網,就等不知輕重的小子一頭撞將進來——讓他選她,而不選男爵。至於那些到了她府邸卻不來見她的社交場女子,她明白了她們是有所顧慮或過於放肆之後,馬上就說:「哦!我知道那是些什麼貨色,她們都是些老不要臉的騷貨,跟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她們以後再也甭想看見這個客廳了。」要她承認人家對她並不如她所希望的那樣殷勤有禮,她寧可去死。
「哦!我親愛的將軍。」德·夏爾呂先生突然撇下韋爾迪蘭夫人大聲說道,原來他看見了總統府秘書德都爾將軍,夏爾呂能否獲得榮譽勳章,這位將軍對此會起重要作用。男爵見他向戈達爾稍加諮詢以後,正準備抽身離開,就沖他說道:「晚上好,親愛而又迷人的朋友。怎麼樣,您打算就這麼走了,也不來跟我說聲再見嗎?」他說這話時臉上掛著笑容,顯得既憨厚又自負,他知道,人家是會高興留下來再跟他聊一會兒的。他那股亢奮的勁兒還沒過去,於是乾脆掐著嗓子自問自答起來:「嘿,您還滿意吧?確實很美是嗎?那段行板是不?從來沒人能寫得這麼讓人感動。我看未必會有人聽完了眼睛裡不含淚水的。您能來真是太好了。我說啊,今兒早上我收到弗羅貝維爾的一份急件,他告訴我,榮譽勛位審核公署那頭已經擺平了。」德·夏爾呂先生的聲音越拔越高,非常刺耳,跟他平時的嗓音大不相同,就好比律師當庭做辯護陳詞時,嗓音跟日常的說話聲音迥然不同,這是一個人在神經極度興奮,處於醫學上的欣快狀態時的音量放大現象,類似的情形我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府邸的宴席上也能見到,這位夫人在目光越抬越高的同時,音域會越來越寬。
「我正打算明天派衛士給您送封簡訊,告訴您我聽演奏時有多麼激動;我倒是挺想當面對您說來著,可是瞧,您身邊有這麼些人等著跟您說話呢!弗羅貝維爾的支持當然不能小覷,不過我這邊,可是有部長許諾過的。」將軍說。
「哦!太好了。不過您也看見了,對這樣的一位天才而言,這樣的褒獎稱得上是實至名歸。霍約斯[168]非常讚賞他的演奏,哎,我怎麼沒見到大使夫人;不知她滿意嗎?反正除了那些生了耳朵不會聽的傢伙,還會有誰不滿意呢?那些傢伙只要有嘴巴能說話就行,耳朵能聽不能聽,他們可無所謂。」
韋爾迪蘭夫人趁男爵走開去跟將軍說話的機會,對布里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過去。布里肖並不知道韋爾迪蘭夫人要對他說什麼,他只想著討好女主人,全然沒想到他下面這幾句話會讓我多難受:「男爵看到凡特伊小姐和她的女友沒有來,很高興。他對她倆非常反感。他說過,這兩個人道德敗壞,令人髮指。您不知道,男爵平時談到道德品行的話題,有多靦腆,多嚴肅喲。」布里肖沒料到,韋爾迪蘭夫人不買他的帳。「他是個下三爛的傢伙,」她回答道,「您想辦法把他引出去抽支煙,好讓我丈夫悄悄地跟他的杜爾西內婭[169]說個話,勸他懸崖勒馬。」
布里肖看上去還有點猶豫。
「我告訴您吧,」韋爾迪蘭夫人想打消布里肖的最後一絲疑慮,「有這麼個人在我家裡,我總覺得不安全。我知道他不光彩的老底,也知道警方一直在監視他。」韋爾迪蘭夫人一旦惡念躥起,就自會有一種即興編謊的本領,所以她趁勢往下說,「聽說他蹲過監獄。對,沒錯,我這是聽消息靈通人士說的。我還從一個跟他住同一街區的人那兒了解到,他平時帶回家的淨是些不三不四的傢伙。」見常去男爵家的布里肖不以為然,韋爾迪蘭夫人發火了,她大聲嚷道:「這事錯不了!我敢擔保。」平日裡她脫口而出說了句什麼話,想要給自己補個台,通常就會這麼說。「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在別人手上,這種人都是這般下場。說不定他還活不到那一天呢,因為他讓這個絮比安給攥在手心裡了,虧他還有臉把這傢伙送到我這兒來,這個絮比安以前是個苦役犯,對,這些我都知道,都是確切消息。聽說他掌握著一些不堪入目的信,靠這個把夏爾呂攥在了手裡。這是有個見過這些信的朋友告訴我的,他對我說:『您要是見著了,準會昏厥過去。』這個絮比安,就是這麼用棍子趕著他走,從他身上把錢榨出來。我寧願死一千次,也不願像夏爾呂這麼提心弔膽地過日子。得,要是莫雷爾家裡人決定起訴他,我可不想讓他們指控我是同謀犯。他要是一意孤行,早晚要栽跟頭的,我可不能見死不救。有什麼辦法呢?做好事未必輕鬆愉快噢。」
此時的韋爾迪蘭夫人,因丈夫即將和小提琴家舉行的談話而興奮異常,她沖我說:「您去問問布里肖看,我是不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朋友,我對夥伴是不是赤膽忠心,肝膽相照。」(她這是暗指自己及時出手相幫,讓布里肖先是跟熨衣女工吵翻,爾後又跟康布爾梅夫人鬧翻[170]——其後果是布里肖繼變得幾乎全瞎以後,據說又有了嗎啡癮。)
「您是一位無與倫比的朋友,目光敏銳,膽識過人。」大學教授懷著天真的激情回答道。
「多虧韋爾迪蘭夫人,我才沒去做一件天大的傻事,」韋爾迪蘭夫人走開後,布里肖對我說,「她採取了果斷的措施。正如我們的朋友戈達爾所說,她是個勇於介入朋友個人事務的女人。我得說,想到可憐的男爵還蒙在鼓裡,我心裡難過得很。他完全被那個小伙子迷住了。要是韋爾迪蘭夫人成功了,那小伙子活該倒霉。不過,她未必一定能成功。我擔心她只會挑起他倆彼此不和,到頭來,兩人非但不會分手,反而會一起跟她鬧翻。」
這樣的事情,在韋爾迪蘭夫人和她的信徒之間經常發生。但有一點很明顯,對她而言,維護自己和信徒間友誼的需要,越來越讓位於另一種需要,那就是不能讓信徒之間的友誼占了上風。她並不討厭同性戀,只要它不涉及正統觀念。而一旦涉及正統觀念,她就像教會一樣,寧可犧牲一切,也絕不在正統性上做半點讓步。我開始擔心,韋爾迪蘭夫人要是知道我不許阿爾貝蒂娜白天上那兒去,她會不會生我的氣,我生怕她會像讓她丈夫去挑撥小提琴家和夏爾呂的關係一樣,準備——倘若還沒著手——來挑撥阿爾貝蒂娜和我的關係。
「去吧,去支開夏爾呂,隨便找個藉口就行,沒時間了。」韋爾迪蘭夫人說,「記住,我派人來找您以前,千萬不能讓他回來。哦!這個晚上可真夠糟的!」韋爾迪蘭夫人的這句話,透露了她滿腔怨氣的真正原因。「居然給一批蠢貨演奏這種了不起的作品!我可不是說那不勒斯王后,她很聰明,是個可愛的女人(這應該讀作:她對我很客氣)。我是說其他那些人!哦!真叫你沒法不生氣。有什麼辦法呢,我可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我年輕的那會兒,大人對我說,遇到無聊的事情要學會忍耐,我就強迫自己忍住,可現在,哦,不!這已經由不得我了,到了我這年紀,我該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人生苦短,整天耐著性子跟這些傻瓜打交道,還要假惺惺地裝出覺得她們挺聰明的樣子,哦,不!我做不到。去吧,快去,布里肖,不能再耽擱了。」
「我這就去,夫人,我這就去。」布里肖看德都爾將軍終於走了,就應聲道。不過在這以前,這位教授把我拉到邊上說過幾句話。「道德責任是否絕對必要,」他對我說,「問題並不像倫理學書本上寫的那麼清晰明了。通神學[171]的咖啡館也好,康德哲學風靡的啤酒吧也好,都贊成道德責任絕對必要,但可悲的是,我們並不明白善的本質是什麼。不怕您見笑,我在大學裡相當認真地給學生講過這個名叫艾瑪紐埃爾·康德的人的哲學,對於擺在我面前的這一社會學範疇的案例,我在《實踐理性批判》中看不到任何確切的論述,在這本書里,這個大名鼎鼎的不穿教士服的新教教士[172],以日耳曼人的方式,給一個感情色彩和宮廷氣息都很濃的古老的德國,改寫了柏拉圖的哲學,為的就是宣揚某種波美拉尼亞式的神秘主義[173]。它其實還是《會飲篇》,只不過這次是在哥尼斯堡[174],按當地的風格來講述,講了泡菜卻不講小白臉,乾乾淨淨,卻叫人難以消化[175]。就我而言,顯然我得遵循傳統道德的正統觀念,不能拒絕我們傑出的女主人要我略盡綿薄之力的請求。是的,我們是得避免偏聽輕信、上當受騙——有不少事情,我們一不當心就會說出些蠢話來。但是說到底,我們必須承認,要是讓那些做母親的來推選,男爵只怕是要落選,當不成德育教授的。令人遺憾的是,他好為人師,卻難脫放浪本性。請注意,我並不是在說男爵的壞話;這個在餐桌上切烤肉的姿勢那麼優雅的溫柔男子,雖然說起糙話來口角生風,心地卻是特別善良。他能像出色的小丑那樣逗人開心,而我跟一位同事,不瞞您說人家還是學院院士呢,可我跟這位同事待在一起簡直膩煩透了,到了色諾芬嘴裡,他準會說我是每小時花一百個德拉克馬在買無聊[176]。不過,我擔心男爵花在莫雷爾身上的心思有點太過,超出了道德健康的標準,儘管我不知道年輕的苦修士對這些指定的苦修項目有何反應,聽話或叛逆的程度究竟如何,但無須成為出色的教士,我們就可以斷言,倘若我們對於這種薔薇十字會[177](它似乎是佩特洛尼烏斯[178]經由聖西門留給我們的東西)視若無睹,聽任它妖魔化,那麼我們就會犯下所謂的寬容之罪。韋爾迪蘭夫人要我去穩住男爵,因為她出於對這個道德敗壞的罪人的好意,想要試一試她的新療法,待會兒她會直言不諱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訴蒙在鼓裡的小伙子,可這樣一來,她就會奪走他的全部所愛,說不定還會給他致命的一擊;我沒法說我對此完全無動於衷,我覺得我是在把男爵引進一個,怎麼說呢,一個事先設好的圈套,我是在對一種卑怯的行為讓步。」
可是說歸說,做歸做,話剛說完,他就挽起我的胳膊,走到德·夏爾呂先生跟前:「嘿,男爵,咱們去抽根煙怎麼樣,這位年輕人還沒欣賞過宅邸里的好東西呢。」我推說我得回家了。「再待一會兒,」布里肖說,「您說過帶我回家的,我還記著呢。」「您真的不要我把那些銀餐具拿出來給您看看嗎?很方便的,」德·夏爾呂先生對我說,「您可是答應過我的噢,別跟莫雷爾說起給他授勳的事。待會兒等大家走得差不多了,我要親自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雖說他是藝術家,並不把這種事情看得很重,可他叔叔在盼著他拿勳章呢(我臉紅了,因為韋爾迪蘭夫婦從我外公那兒知道了莫雷爾的叔叔是誰)。怎麼樣,您不想看看那些最漂亮的銀餐具?」德·夏爾呂先生對我說,「不過您是熟悉它們的,您在拉斯皮埃爾見過不下十次了。」
我不敢對他說,能讓我感興趣的,並不是這些布爾喬亞家庭質量平平的銀餐具(即使看上去很華美),而是巴里伯爵夫人[179]藏品中的某件精品,哪怕我只是在一張精美的鐫版畫上見到它。我憂思太重,而且——即便沒有發現凡特伊小姐也來參加晚會——在社交場合總是太容易分心,太容易激動,沒法去關注那些人家說漂亮的物件。我的注意力,往往會集中在某個喚起我想像的現實的東西上,比如說,今天下午我剛想念威尼斯來著,要是晚上真能見到它,我的注意力就會完全被它所吸引;能讓我全神貫注的,還有某種可以稱作共性的東西,在好些現象中都能見到這種共性的存在,但它比這些現象更真實,它會在我身上喚醒一種內在的精神活動,這種被喚醒的精神活動一旦上升到意識的表層,就會讓我感到欣喜萬分。且說我跟著布里肖和德·夏爾呂先生,走出人稱演藝廳的大客廳,穿過別的客廳,來到一個客廳,我發現其中的有些家具是在拉斯普利埃爾見過的,當時我沒怎麼在意,此刻我卻被這座宅邸和拉斯普利埃爾城堡內布置格局的某種相似的東西吸引住了,那是一種家常的氛圍,一種內在的個性,當布里肖笑吟吟地對我說下面這幾句話時,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說:「瞧,您看見客廳那頭的布置了嗎,那也許能讓您對當年蒙塔利維街的府邸有個確切的印象,一晃已經二十五年了,grande mortalis aevi spatium[180]。」布里肖將這一笑獻給重又見到的消逝的沙龍,我從這一笑中明白了,昔日的客廳讓布里肖動心的(也許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並不是高敞的窗戶,也不是客廳主人和常客們活潑的青春氣息,而是那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我剛從拉斯普利埃爾和孔蒂河畔[181]的某些相似中,感受到了這種非現實的東西),客廳如同其他任何事物一樣,外部的、時下的、人人都可檢驗的那一部分,無非是這個非現實部分的延伸而已,這個部分已經變成純粹精神的東西,它的色彩僅存在於我當年那位夥伴的心中,他無法讓我看到這種色彩,這個非現實部分超脫於外部世界,躲進我們的心靈,讓我們的心靈平添了一份新的價值,並在我們的心靈中與它慣常表現出來的實體融合,在那兒轉換——傾圮的房屋,往日的人們,留在記憶中的夜宵桌上的水果盤——最後變成晶瑩光潔的回憶,這回憶的色彩,唯有我們才能看見,而且我們無法向人轉述,但我們可以如實告訴別人,這些逝去的事物,是他們無法想像的,因為它們與他們見過的事物都毫無相像之處,我們回想起這些事物時,心頭也會漾起些許漣漪,我們想到,它們之所以還能有一定的生命力,已經熄滅的燈盞之所以還有餘光,花事闌珊的樹籬之所以還會飄香,正是因為有我們的思念存在的緣故。對布里肖來說,蒙塔利維街客廳的回憶,想必使韋爾迪蘭夫婦如今的宅邸失卻了幾分光彩。但是另一方面,在教授的眼裡,當年的客廳又為而今的宅邸增添了一種美感,那是初來乍到者無法體會的。從當年的客廳搬到這兒的老家具,不時還保留著的布置格局(我能覺著在拉斯普利埃爾見過同樣的格局),把舊日林林總總的內容,整合在眼前的客廳里,喚起我們對往昔的回憶,有時回憶甚至會成為幻覺,在現實的環境中回憶一個傾圮的世界的殘跡,似乎顯得很不真實,讓人覺得那個世界像是在別處看見似的。長沙發從遐想中浮現在異常真實的新扶手椅中間,一張張靠背椅蒙上了玫瑰色的絲綢,牌桌上的鏤花台毯儼然有著人的尊嚴,跟人一樣有自己的過去,有自己的記憶,此刻它在孔蒂河堤客廳陰冷的角落裡,重溫著蒙塔利維街的長窗和多維爾的彩繪玻璃門透進來的暖黃色的陽光(它對時間的概念,不會輸給韋爾迪蘭夫人),而當年它曾被帶到多維爾,每天在鮮花盛開的花園裡,眺望遠處的***深谷[182],等候戈達爾和小提琴家來玩牌;一幅水粉畫上,畫著紫羅蘭和三色堇的花束,這是一位很有才氣的畫家朋友的禮物,不久以後他就去世了,這幅畫便成了一個業已消失、幾乎不曾留下痕跡的生命僅存的殘片,畫上凝聚著一份卓越的才能,一段久遠的友誼,讓人想起畫家專注而溫柔的目光,還有那雙長得很好看,但在畫室里弄得油膩而邋遢的手;信徒們送的禮物隨手堆放,雜亂而可愛,女主人把宅邸挪到哪兒,這可愛的場景就跟到哪兒,性格和命運都在那上面留下恆久而鮮明的印記;數量眾多的花束、巧克力盒,仿佛無論到哪兒,都會按照統一的開花模式,綻放出喜氣洋洋的花兒:稀奇古怪、毫無用處的物品,莫名其妙地夾雜其間,看上去就像剛從禮盒裡拿出來似的,終年不改其貌,始終保持新年禮物的本色;所有這些物品,到後來我們已把它們混同於其他東西,但在布里肖眼裡,它們卻是古色古香、珠圓玉潤,因內在的精神而平添一種深刻的意味;這些散亂的物品,宛似錯落有致的琴音,喚醒了他心愛的相似景象和模糊的記憶,在眼下這個由它們點綴的客廳里,猶如從窗口湧入的陽光那般,剪裁、切割家具和地毯,從椅背的靠墊到牆上的花插,從腳凳的位置到香水的餘味,從照明的效果到色彩的基調,都有它們的蹤影,它們在雕鏤、展示韋爾迪蘭夫婦多處宅第的理想形態,讓這種內在的形態具有靈性,充滿生機。
「我們來試試,」布里肖湊在我耳邊說,「讓男爵談談他最喜歡的話題吧。說起這個話題,他准能妙語如珠。」一方面,我想從德·夏爾呂先生這兒了解有關凡特伊小姐及其女友要來參加晚會的情況,我可是特地為此撇下阿爾貝蒂娜的啊;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讓她獨自待的時間太長,這倒不是擔心她會趁我不在,干出什麼蠢事來(她無從確定我何時回家,再說,這個時候有人來看她,或者她自己出門去,都會太引人注目),我只是不想讓她覺得我離開她的時間過長。所以我對布里肖和德·夏爾呂先生說,我只能和他們稍待一會兒。
「來吧。」男爵對我說,他那股社交場的興奮勁兒已開始消退,但他感到一種需要,想讓談話延續下去,持續得愈久愈好,這種需要,我不僅在他身上,而且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身上也曾注意到過。有的人的聰明才智,唯有在談話中才能得以表現,也就是說,唯有這樣一種並不完備的表現方式,即使人家已經陪他談了幾個小時,他仍會意猶未盡,纏住對方不放,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未能盡興的社交樂趣,能從對方得到饜足;在這種人身上,通常也能看到剛才所說的蓋爾芒特家族的那個特點。「來呀,瞧,」他接著說,「這可是晚會上最好的時刻,客人們都走了,唐娜·索爾[183]的時刻到了,希望這個時刻不至於那麼悲慘吧。可惜啊,您這麼匆忙,大概是匆匆趕去做一些您其實最好別做的事情。人人都匆忙,該是來的時候卻急著要走。我們現在就像庫蒂爾[184]畫中的哲學家,該是回顧一下這個夜晚,像軍事術語所說的那樣,進行一下戰況分析的時候了。不妨讓韋爾迪蘭夫人給我們送點夜宵來,不過得當心別讓她過來,我們可以請夏利——又回到《艾那尼》來了[185]——單獨為我們再演奏一遍那段絕妙的柔板。怎麼樣,那段柔板挺美吧!咦,我們年輕的小提琴家哪兒去了?我還要向他表示祝賀呢,這會兒我心頭充滿感動,真想好好抱抱他。布里肖,您也得承認吧,他們的演奏簡直出神入化,尤其是莫雷爾。他有一綹頭髮掛下來那會兒,您注意到了嗎?啊!得,我親愛的,敢情您什麼也沒看見。那個升fa,真會叫埃內斯庫、加貝和蒂博[186]羞愧而死;我竭力保持鎮定,可還是沒用,坦白地說,聽到如此美妙的聲音,我的心激動地收緊,只覺得哽噎難忍。整個客廳都在屏息凝聽;布里肖,我親愛的,」男爵晃著大學教授的胳臂大聲說,「那真是個崇高的時刻。只有年輕的夏利,只有他一個人鎮定得有如一尊石像,你甚至看不出他在呼吸,他那模樣,正如泰奧多爾·盧梭[187]所說,很像世間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沒有思想,卻能發人深省。然後突然一下子,」德·夏爾呂先生做了個誇張的手勢,就像在模仿一個舞台動作,大聲說道,「一下子……那綹頭髮掛了下來!這時他正拉到優美的四組舞曲,那段活躍的快板。您知道,這綹頭髮是一種啟示的標誌,啟示的對象甚至可以是頭腦最遲鈍的人。德·塔奧米納親王夫人直到那會兒,始終像個聾子——長了耳朵卻聽不見的人,難道還不是聾子嗎,且說德·塔奧米納親王夫人,她親眼見到這綹頭髮的奇蹟,終於明白這是演奏音樂,而不是在玩撲克牌。哦!那真是個莊嚴的時刻。」
「對不起,先生,請允許我打斷一下您的話,」我對德·夏爾呂先生說,想把談話引到我感興趣的話題上來,「您對我說過,作曲家的女兒也要來這兒。這讓我很感興趣,您能肯定她會來嗎?」
「哦!我不知道。」
大多數人有個心照不宣的約定,就是不能把事實的真相告訴嫉妒的情人,看來,德·夏爾呂先生雖說本意或許並非如此,但也未能免俗。這些人之所以要這樣做,有好幾種可能的原因:一是所謂的講義氣,儘管討厭激起此人妒意的女人,但不肯在背後說她壞話;二是對這個女人心懷鬼胎,覺得萬一把事情告訴了她的情人,他反而會因為嫉妒加倍愛她;三是出於一種有意跟人過不去的心理,事情的真相別人都可以告訴,偏偏對這個嫉妒的情人要守口如瓶,要讓他蒙在鼓裡備受折磨(至少他們這麼想)——而要想讓別人受罪,他們往往以己度人,拿自己覺得最痛苦(其實未必如此)的事情,加到對方身上去。
「您知道,」他接著說,「大家在這兒說話,都有點不實在。這些人都很可愛,可就是喜歡攀附名人,一會兒說這個要來,一會兒說那個要來。哎,您看上去臉色不好,準是讓這個潮濕的房間給弄得著涼了,」他說著,把一張椅子推到我跟前,「您不舒服了,就該自己當心,我去給您把大衣拿來。哦不,您別自己去拿,您找不著地方,又會著涼的。您瞧您,這麼不知道愛惜身體,您已經不是四歲的孩子了,可還得有個像我這樣的老保姆照料您不是。」「您別動,男爵,我去。」布里肖說完,拔腿就走。他也許並不真正明白,德·夏爾呂先生對我的這種友好態度,完全是真心實意的——那股妄自尊大、以折磨別人為樂的無名火發泄過後,他又回歸到爽直、熱誠的可愛本色了。布里肖生怕德·夏爾呂先生(韋爾迪蘭夫人可是把這位先生當作囚犯一樣交給他看管的)會以幫我取大衣為藉口,趁機去跟莫雷爾碰頭,壞了女主人的大事。
我對德·夏爾呂先生說,讓布里肖先生這麼跑來跑去,我實在於心不安。「沒事,他樂意,他可喜歡您了,大家都喜歡您。那天還有人在說呢:『咦,怎麼好久沒見他了,敢情他是躲起來了!』要說呢,布里肖可真是個好人。」德·夏爾呂先生這麼說,想必是看到布里肖對他說話時顯得既親熱又坦率,根本想不到這位倫理學教授會在背後嘲笑他。「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學問很大,可頭腦一點不僵化,不像有的人渾身墨水味兒,成了書庫里的耗子。在他這種人中間,能像他一樣視野寬闊、胸襟豁達的,已經不多見了。有時候,瞧著他對生活理解得那麼透徹,對每個人都不失優雅地照顧得那麼恰如其分,我心裡會納悶兒,這麼一個索邦大學再普通不過的教授,當年的一個中學教師,他究竟是從哪兒學到這些東西的?我對此感到驚訝。」
男爵稱讚布里肖的這些話,更讓我感到驚訝。這個布里肖,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府上最不高雅的客人,都覺得他愚蠢、遲鈍,想不到最挑剔的德·夏爾呂先生卻會對他讚賞有加。造成這個情況,有多方面的因素,其中有的跟斯萬的情況很相像(當然,二者畢竟還是不一樣的),當年斯萬愛上奧黛特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在小圈子裡很受歡迎,可他在結婚以後,居然覺得蓬當夫人特別和藹可親,這位夫人裝出非常喜歡斯萬夫婦的樣子,見天來跟斯萬夫人聊天,專愛聽做丈夫的講的逸事,但跟人說起他們時卻露出不屑的神氣。德·夏爾呂先生覺得布里肖比所有其他的朋友都聰明,就好比一個作家不把聰明的桂冠給最聰明的人戴上,卻去戴在一個浪蕩公子的頭上,原因是此人曾就一對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女,做過一番大膽而寬容的評論,聽了這番評論以後,作家和他的才女情婦一致認定,上她家來的這些人中間,就數那個堪稱戀愛老手的風流老頭兒最少傻氣。在德·夏爾呂先生眼裡,布里肖不僅對莫雷爾很客氣,而且常會適時地找一些希臘哲學家、拉丁詩人、東方講故事人的篇什,摘錄下來,作為一本挺奇怪、挺可愛的作品精選集,供他點綴趣味[188]之用。到了德·夏爾呂先生這樣的年齡,像維克多·雨果那樣的作家,就喜歡有瓦克里、默里斯[189]那樣的年輕人陪伴在身旁。男爵最喜歡的,就是欣賞他的生活態度的朋友。「我經常見到他,」他以一種頻率很高、有節奏的語音往下說,猶如戴著搽上白粉的、嚴肅的面具的臉上,教士般的眼瞼半垂著,除了嘴唇在翕動,其他部位幾乎都紋絲不動,「我去聽他講課,拉丁區的氛圍可以讓我換一下心情,周圍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年輕的布爾喬亞,又勤奮又有思想,比起我當年來自另一個階層的同學來,他們更聰明,更有知識。這是兩個不同的階層,這您可能比我更清楚,他們是年輕的布爾喬亞。」他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前頭有好幾個「布」字,而他按照某種發音習慣把它吐得特別清晰似的,他這麼咬文嚼字,想必是要顯示他喜歡一種對他特別合適的細膩的思維方式,但也說不定是克制不住一時衝動,想在我面前擺出一股傲慢勁兒。這種傲慢無禮,絲毫沒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從韋爾迪蘭夫人向我透露了她的意圖之後)激起的深切的同情,我只是覺得挺有趣的,而且,即便我對他沒有如此深切的同情,我也不會為此生氣。我從外婆身上繼承的稟性,使我對自尊心非常漠視,結果往往就很容易缺乏尊嚴。當然我自己並不怎麼意識到這一點,上中學以後,見慣了我最崇拜的同學容不得半點輕慢,對人家的行為不當毫不姑息,久而久之,我也在談吐和行為中表現出了我的第二天性,也就是,表現出了我的傲骨。在別人眼裡,我這人桀驁不馴——一旦變得什麼都不怕了,就會輕易發火,動輒跟人決鬥,不過到後來,我自己都感到不屑,覺得這種做法在道德上一無可取之處,至於在別人眼裡,那自然就更顯得荒唐可笑了。不過,一個人的天性,靠壓抑是壓抑不住的。所以有時候,我們在讀一位天才的新作品時,會欣喜地發現,其中的想法是我們以前有過並為我們所輕視的,其中的歡樂和憂傷是我們所體驗過的,那整個曾經被我們所不屑的感情世界,當我們在書中重新遇見它的時候,我們突然領悟到了它的意義所在。生活終於教會了我,當有人嗤笑我的時候,倘若我毫無怨懟,反而對他笑臉相迎,那就不正常了。這種缺乏自尊、不懂記恨的狀態,儘管不再有所表現,我甚至幾乎意識不到它在我身上存在過,但我畢竟本性難移,依然浸潤在這種心理狀態中。憤怒和出口惡氣的衝動,在我身上以一種全然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那就是亂發脾氣。正義感也好,道德觀念也好,我都顧不上。我只知道同情弱小的、不幸的人,發自內心地站在他們一邊。對莫雷爾和德·夏爾呂先生的關係應該做何評價,我全無概念,既分不清其中的善惡,更不明白這種善惡到了何等程度,但是,想到有人給德·夏爾呂先生下套,要讓他吃苦頭,我就義憤填膺。我想提醒他,可不知道怎麼做。
「像我這麼個老古董,瞧見這些孩子勤奮好學,真是打心眼裡高興。這些孩子,我不認識他們。」他舉起一隻手,做出提請注意的樣子,表示他說這話是很嚴肅的,而且在為自己撇清的同時,打消聽者對那些學生的懷疑,不讓純潔的年輕人沾上半點污漬,「可是他們非常有禮貌,常常主動給我留座位,因為我老了嘛。哎,您可別不相信啊,親愛的[190],我都四十出頭了。」男爵對我說——其實他已經六十出頭了,「布里肖講課的階梯教室里有點悶熱,不過待在裡面挺有趣。」
儘管男爵喜歡跟大學生混在一起,寧願讓他們擠來擠去,但有時候,布里肖不想讓他久等,請他跟自己一起進教室。按說布里肖進了索邦大學,就該像到了自己家裡,可是當佩戴鏈飾的庶務走在前面為他開道時,這位深孚眾望的教授卻流露出靦腆的神色,儘管他很想趁這個自我感覺特別好的機會,向夏爾呂表示一下情誼,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有點發窘。為了讓那個庶務放行,他匆匆對夏爾呂說:「請跟著我,男爵,有人會給您安排座位的。」一副看上去很忙的樣子,聲音也顯得很不自然,說完以後就自顧自在走廊中間疾步往前走,再也不管男爵。走廊兩側的年輕教師紛紛向教授打招呼;布里肖明白,在這些年輕人眼裡,他早已是名重一時的權威,他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在擺譜,連連向他們點頭示意,頻頻對他們遞去心照不宣的眼色。刻意保持的利索的軍人步態,使他的神情顯示出一種真誠的鼓勵,一種sursum corda[191]的意味,仿佛一個拿破崙麾下近衛隊的老兵在說:「媽的!我會好好打的。」一進教室,學生熱烈鼓掌。布里肖有時趁德·夏爾呂先生來聽課的機會討好他,或者不妨說還他的禮。他對著某個家長,或者某個中產階級的朋友說:「如果您的妻子或女兒聽了會高興的話,您不妨告訴她們說,德·夏爾呂男爵、阿格里讓特親王和孔代家族的後裔都會來聽課。對一個孩子來說,親眼看見一位真正的末代貴族,是一個值得珍藏的回憶。她們要是進了教室,一準能認出他來了,我會安排他坐在我的講壇旁邊。那兒就他一個人,他身材魁梧,白頭髮,黑唇髭,胸前掛著軍功章。」「哦,謝謝您。」做父親的說。他妻子有事要忙,可他不想讓布里肖生氣,硬是把她拽來了,而那女兒,擠在悶熱的教室里,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孔代的後裔,心裡挺納悶兒,怎麼他不戴皺領,看上去跟現在的人沒什麼兩樣。那位孔代的後裔,可沒閒心瞧上她一眼,不止一個大學生不認識他是誰,看他坐在台上笑容可掬的,不知是怎麼回事,心裡有些瞧不起他,表情也就顯得很冷淡,男爵走出教室時卻滿懷遐想和憂思。
「請原諒我又提起這個話頭,」我聽見了布里肖的腳步聲,急忙對德·夏爾呂先生說,「哪天您得知凡特伊小姐或是她女友要來巴黎的消息,麻煩您發個氣壓快件給我,告訴我她們到底在巴黎待幾天,另外,請別把我問您這事告訴別人,行嗎?」我想,她倆今晚是不會來巴黎了;但我還得防備日後有一天她們會來。
「行,這事我會做的。首先因為,我還欠您很大的一個人情。當初您沒接受我的提議[192],寧願自己受累,幫了我很大的忙,把自由留給了我。沒錯,後來我以另一種方式放棄了自由。」他語氣憂鬱地加上一句,其中流露出亟須吐露心曲的意味,「我一直認為這裡面自有天意。有大把大把的機會,您都錯過了,沒為自己用上,也許就是因為老天爺在節骨眼上提醒您,別來擋我的道。老話說得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知道呢?我倆一起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府上出來那會兒,要是您接受了我的提議,後來發生的好些事情,說不定就都不會發生了呢。」
我正感到很窘,趕緊趁機把話頭引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上,說我對她的去世感到很悲痛。[193]「哦!是嗎?」德·夏爾呂先生冷冷地低聲說,語氣頗為高慢,看來我這麼說,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是真誠的。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個話題並沒勾起他傷心,我想向這位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打聽一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生前,為什麼貴族社會始終對她保持著距離。不料對這麼個小小的社交圈問題,他非但沒有作答,而且似乎根本一無所知。這時我明白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後固然在後人心目中地位崇高,即便在她生前,這位侯爵夫人在懵懵懂懂的平民百姓眼中也是非常顯赫的,不僅如此,在與平民階層相對的那一階層,亦即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屬的那個階層,在蓋爾芒特家族成員的眼中,她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覷的。她是他們[194]的姑媽,他們看重的是她的出身、聯姻以及對家族中某位權貴姑嫂的影響。他們不是從社交的角度,而是從家族的角度來看待這一切。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家世,其實比我先前想的更顯赫。當我聽說維爾巴里西斯並非真名之時,我曾經非常吃驚。[195]然而這正是貴婦下嫁能夠保持顯貴地位的又一例證。德·夏爾呂先生這會兒告訴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大名鼎鼎的***公爵夫人[196]的侄女,這位公爵夫人是七月王朝貴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物,卻不肯跟開明君主[197]及其家族有所往來。我多想聽聽這位公爵夫人的故事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送過我那麼多禮物,我平日想見就能見到的,臉頰紅撲撲,看上去就像個布爾喬亞太太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竟然是公爵夫人的侄女,是在她家,在***府邸由公爵夫人親自撫養長大的。
「有一天說起這三姐妹,」德·夏爾呂先生對我說,「她問德·杜多維爾公爵:『三姐妹中,您最喜歡哪一個?』杜多維爾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公爵夫人回他一句:『夯貨!』您知道,公爵夫人是很風趣的。」德·夏爾呂先生說風趣二字時,咬字特別清晰,這正是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說話的腔調。他覺得這兩個字本身很風趣,並不使我感到奇怪,我已在好些別的場合注意到這種客觀的離心傾向,一些向來以嚴肅自詡的先生,一旦覺得別人說話風趣幽默,就會把嚴肅瞥在一邊,豎起耳朵仔細聽那些平日根本不屑去想的詞語,像煞有介事地記下備用。
「瞧他是怎麼啦?他居然把我的大衣拿來了。」他見布里肖去了這麼久,結果還拿錯了大衣,這麼說道。「早知道還不如我自己去呢。好吧,您先披上。您知道嗎,親愛的,這樣很容易引起誤解。這就好比兩個人用同一個杯子在喝水,我可猜得出您是怎麼想的。哦不,別這樣,得,讓我來吧。」他說著,接過自己的短大衣替我披在肩上,朝脖子前拉了拉,把領子翻起來,用手掠了一下我的下巴,隨即道了個歉,「像他這樣大小的孩子,連被子都蓋不好呢,是得有人好好照顧他才行,我失職了,布里肖,我生來就是該給孩子當保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