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2024-10-09 06:10:19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德·夏爾呂先生把莫雷爾拉到旁邊,藉口說要討論一下待會兒演奏的曲目,當夏利拉給他聽的時候,他只覺得如此公開地顯示他倆的私密關係,實在妙不可言,心裡樂開了花。而在這當口,也有東西把我給迷住了。原來,雖說這個小圈子裡幾乎沒有年輕姑娘,但每逢舉辦盛大晚會的日子,總會邀請為數不少的姑娘來應景。其中有幾位長得非常漂亮,我平時就認識。她們遠遠地對我微笑打招呼。空氣中不時閃爍著姑娘嫵媚的笑容。這是晚會上(白天也一樣)星星點點、令人眼花繚亂的裝飾。我們之所以能回憶起某種氛圍,就是因為姑娘們在這氛圍中微笑過。
而誰要是聽到德·夏爾呂先生跟幾位晚會上貴賓的悄悄話,準會大吃一驚。這幾位貴賓,是兩位公爵,一位名重一時的將軍,一位大作家,一位名醫和一位大律師。他們說的是:「哎,您是不是知道,那個僕人——不,我說的是站在馬車上的那個小伙子,他會不會……在您蓋爾芒特堂妹家,您不認識好這一口的小伙子?」「目前不認識。」「我說,門口停車的地方有個金髮小伙子,穿著束膝短褲,我覺得他特別客氣。他很殷勤地叫來了我的馬車,我真想能跟他多聊一會兒。」「可也是,不過我看這人不大好弄,這種事得悠著點,慢慢來,可您總喜歡一下子就弄成功,他不會合您胃口的。再說,我看這事兒沒門,我有個朋友試過。」「那太遺憾了,我覺得他條干長得挺好,那頭秀髮漂亮極了。」「是嗎,您當真覺得他長得那麼好?我相信您多看他幾眼,就會感到失望了。說真的,兩個月前那次冷餐會上,您倒可以看見一個真正的美男子,兩米高的個頭,皮膚特別細膩,而且也好這一口。可是他去波蘭了。」「哦!那可遠了點兒。」「誰知道呢?說不定他還會回來。人生何處不相逢嘛!」凡是盛大的社交晚會,只要我們能在具有足夠深度之處,截取一個斷面,那麼它們無一不跟醫生請病人來參加的晚會相似,那些病人說話有條有理,舉止禮數周到,要不是他們指著一位走過的老先生,湊在你耳邊說:「他是聖女貞德。」你根本看不出他們是瘋子。
本書首發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我認為,咱們有責任把話說明白,」韋爾迪蘭夫人對布里肖說,「我並不是跟夏爾呂對著幹,事情正相反。他挺討人喜歡,至於說他的名聲,我可以告訴您,那一點不礙我什麼事!我本人,為我們的小團體,為我們的聚餐會著想,一向反對調情賣俏,主張男士們要談論有意思的話題,而不要躲在角落裡跟女士說些不三不四的蠢話,跟夏爾呂在一起,我不用像跟斯萬、埃爾斯蒂爾或別的男士在一起那麼擔心。跟他在一起,我是放心的,他一來坐在我的餐桌前,任憑有多少社交圈的女士在場,餐桌上的談話絕不會受到打情賣俏、竊竊私語的干擾。夏爾呂正襟危坐,你根本不用為他操心,他就像個神父。不過他不該自說自話,對來我們這兒的小伙子發號施令,給我們的小圈子添麻煩,否則他不是比漁獵女色的男人更糟糕了嘛。」韋爾迪蘭夫人如此聲稱她對夏爾呂舉止的寬容,是真心實意的。如同所有執掌教權者一樣,在她看來,人性的弱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眼見在她的小教會裡出現藐視權威原則,有違正統觀念,企圖修正固有信條的苗頭。「否則,我就要不客氣了。這兒有位先生不許夏利來參加排練,原因僅僅是他本人沒有受到邀請。那他就該受到一次嚴重警告,我希望他能到此為止,否則他就別想再進我的門。他想獨占夏利,就這麼回事。」接下去,她又說,「夏利身邊整天都有這麼個身材不勻稱的高個子晃來晃去,就像保鏢似的。」她說的這兩句話,換了任何別人,大概也都會這麼說的,因為有些平時不大會說的話,遇到某個特殊的話題、某個特定的場景,幾乎必然會湧進此人的記憶,他以為是在表達自己的思想,其實是在機械地複述現成的套話。
韋爾迪蘭先生藉口有事要問夏利,要單獨跟他說一會兒話。韋爾迪蘭夫人生怕他心緒被弄亂,會影響一會兒的演奏。「等他演奏完了再說,不是更好嗎?哪怕改日再說,也沒關係呀。」韋爾迪蘭夫人說。因為,韋爾迪蘭夫人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正在隔壁房間跟夏利把話挑明,她就甭想好好享受音樂帶給她的激情嘍,她害怕事情弄得不巧,夏利一生氣,會把十六日的事兒撂下不管。
讓德·夏爾呂先生在這個晚上顏面丟盡的,是他邀請的這些陸續到來的賓客的缺乏教養——這在社交圈是很常見的。這些公爵夫人上這兒來,既是買德·夏爾呂先生的帳,也是懷著在這種場合一探究竟的好奇,她們一個個徑直走向男爵,仿佛他是主人在接待來客似的,在離韋爾迪蘭夫婦僅一步之遙、每句話都會鑽進這對夫婦耳朵的地方,衝著我說:「請指給我看看,哪一位是那個韋爾迪蘭大媽,您認為我非得讓人把我介紹給她嗎?但願她總不至於讓我的名字明天登在報紙上吧,要不然我可要在親戚朋友面前把臉都丟光了。怎麼,那個白頭髮的女人就是她?她看上去還可以嘛。」聽到提起凡特伊小姐(不過她並不在場),不止一位女客說道:「哦!那個奏鳴曲的閨女?快指給我看看。」看到有好多熟人,她們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冷眼瞅著韋爾迪蘭府上的常客陸續進來,好奇的目光中透著譏諷和不屑,至多指點一下某人略顯奇特的髮式——若干年過後,這種髮式就會大行其道,時髦得很,總之,這些來客不無遺憾地發現,這個客廳跟她們所熟悉的、所預想的客廳都沒有什麼兩樣,她們感覺到的,正是前往布呂昂[132]夜總會的社交圈人士的那種失望——那些夫人小姐一心準備去讓這位諷刺歌手調侃奚落一番,不料進得門來,卻只見接待如儀,全然聽不到預想中的那個疊句:「哦!瞧瞧這張面孔,這副嘴臉。哦!瞧瞧她這副嘴臉。」
在巴爾貝克,德·夏爾呂先生曾在我面前尖銳地批評過德·沃古貝爾夫人,說她雖然聰明過人,卻在丈夫出其不意地發跡過後,讓他犯了致命的錯誤,從此一蹶不振。德·沃古貝爾先生被委任為駐外大使,與所在國的迪奧多茲國王和歐多克西王后關係密切,後來國王和王后重訪巴黎,逗留時間較長,而且天天都要出席宴請,王后因為十年來在自己的京城裡跟德·沃古貝爾夫人過從甚密,而對法蘭西共和國總統夫人以及那些部長夫人,她一個也不認識,所以撇下那些夫人,只跟大使夫人單獨交談。而德·沃古貝爾夫人自以為地位無人可以撼動——既然德·沃古貝爾先生是促成迪奧多茲國王和法國修好的元勛——見到王后如此垂愛,她不由得躊躇滿志,全然意識不到危險正在臨近,於是,幾個月過後,這對過於自信的夫婦誤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德·沃古貝爾先生突然被宣布退休離職。德·夏爾呂先生在巴爾貝克的小火車上評論兒時朋友官場失意的時候,說讓他驚訝的是一個這麼聰明的女人,竟然不懂得在這種情形下,她應該利用對國王、王后的全部影響來使他們明白,她本人是微不足道的,他們應該把情誼轉移到總統夫人和部長夫人們身上去;而當這些夫人以為這份情誼來自國王和王后本人,而並非沃古貝爾夫婦精心安排的,她們就會更加得意,也就是說,在欣喜之餘,會對沃古貝爾夫婦平添一份感激之情。然而,真所謂旁觀者清,一個明白人事到臨頭,自己腦子一發熱,照樣會犯同樣的錯誤。且說德·夏爾呂先生在他邀請的賓客紛紛走上前來,向他表示祝賀和謝意,只當他是府上的男主人的當口,並沒想到應該請他們去和韋爾迪蘭夫人寒暄幾句。來客中唯一的例外,是那不勒斯王后[133],這位血管里流淌著與兩位姐姐伊莉莎白皇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同樣高貴的血的貴婦,一進客廳就和韋爾迪蘭夫人攀談起來,仿佛她此次前來,就是來拜訪韋爾迪蘭夫人,而不是來聽音樂,也不是來看德·夏爾呂先生的,她對女主人無所不談,再三說自己對女主人仰慕已久,對女主人的府邸讚不絕口,涉及話題之廣泛,倒像是專程前來訪談似的。她真想把侄女伊莉莎白(就是日後嫁給比利時的阿爾貝王子的那位)也帶來,她說,那姑娘準會感到非常遺憾!看到樂師紛紛上台,她打住話頭,請韋爾迪蘭夫人告訴她,哪一位是莫雷爾。她當然不會不知道,德·夏爾呂先生舉辦這個晚會的目的,就是請大家來為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捧場叫好。但是素有智慧的當年的王后,身上有著歐洲最高貴的一脈血統,閱歷堪稱豐富,崇尚懷疑精神,又天生有股傲氣,所以在她眼裡,像表親夏爾呂(他和她都是巴伐利亞公爵夫人的後裔)這樣的她所最愛的人,他們的種種不可避免的缺點,都只不過是不幸而已,唯其如此,他們在她這兒得到的支持,就顯得格外珍貴,因此她也就特別樂於為他們提供這種支持。她知道,自己親臨這種場合,德·夏爾呂先生一定會倍加感激。不過,她今天的善解人意,一如當初的英武驍勇,這位曾經親手向加埃塔[134]城牆射擊的英姿颯爽的女人、身先士卒的王后,隨時準備不失騎士風度地站在弱者一邊,如今她瞧見韋爾迪蘭夫人孤單一人,受到冷落(其實韋爾迪蘭夫人並不知道,她是不該撇下王后的),便要做出一副樣子,讓大家看到,對她——那不勒斯王后來說,這個晚會的中心,吸引她前來的人物,正是韋爾迪蘭夫人。她不停地抱歉說,她得先告退,因為還要去另一個晚會(其實並無此事),還特地關照她離開時不要驚動大家,從而蠲除了韋爾迪蘭夫人原本不曾想到的送別儀式。
不過也得為德·夏爾呂先生說句公道話,雖然他完全把韋爾迪蘭夫人給忘了,而且任憑他請來的他那圈子裡的客人們把她撂在一邊,使她很難堪,但他卻很明白,絕不能讓這些人用對待女主人的惡劣態度,去對待音樂演出本身。莫雷爾已站在台上,樂師們也已就座,談話聲卻仍不絕於耳,甚至還能聽到笑聲和「恐怕只有內行才聽得懂噢」之類的評論。驀然間,德·夏爾呂先生挺直腰板,仰起脖子,仿佛跟適才我見到他走進韋爾迪蘭夫人客廳時那副疲沓的模樣換了個人似的,他一臉先知的表情,環顧四周時的嚴肅神態,似乎是在告訴大家,此刻不是嬉笑的時候,頓時不止一個客人的臉在他的注視下漲紅起來,就像小學生在課堂上當場挨了老師訓斥一樣。在我看來,德·夏爾呂先生的神態雖說高貴,卻難免有幾分滑稽的意味。只見他時而目光炯炯地逼視來客,把他們鎮住,時而把戴著白手套的手舉到俊秀的額前,意在像vade mecum[135]那般提示眾人,什麼是此時應該保持的宗教肅靜,什麼是超脫於世俗雜念之上的虔敬,為他們樹立一個全身心投入,近乎心醉神迷的榜樣。遲到的來客跟他打招呼,他一概不予理睬,這些人實在太失禮了,居然不明白,此時此刻可是屬於偉大的藝術的。在場的人就像被催眠了似的,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響,挪動一下椅子。一群穿著高雅、舉止缺乏修養的人,驟然間——拜巴拉梅德的魔力所賜——變得對音樂肅然起敬了。
瞧見小小的舞台上不僅有莫雷爾和一位鋼琴家,還有其他樂師,我心想,他們先演奏的準是別的作曲家的作品,而不是凡特伊的作品。我還以為他就只寫了那首奏鳴曲呢。
韋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旁,白皙而略施脂粉的前額,飽滿地向前鼓起,頭髮朝兩邊分開,這既是對18世紀一幅肖像畫的模仿,也出於一個不願讓人知道她正在發燒的病人對涼爽空氣的需要,這位獨坐一隅的主持音樂盛會的神祇、專司華格納音樂和偏頭痛的仙女,這位置身於乏味的聽眾之中的音樂守護神,讓人想起有點憂鬱的諾納女神[136],在這些聽眾面前諦聽一種她遠比他們熟悉得多的音樂,她自然更不屑於表露自己對音樂的感受。音樂會開始了,我不知道在演奏什麼曲目,只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片陌生的疆土。這是在哪兒?這是哪位作曲家的作品?我真想有人能告訴我,但身旁沒人可問,我但願自己能化身為《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這本書我讀了好多遍,每當書里的人物不知怎麼辦的時候,總會有一個精靈或者一位美貌無比的少女突然現身,這個少女別人看不見,但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卻看得見她,她悄悄告訴他的,正是他想要知道的情況。而此刻,我突然遇到的正是這種魔幻的時刻。我好比到了一個我以為不認識的地方,沒想到其實我只是換了一條新的小路進來,繞過了一條陌生小路,眼前突然見到一條熟悉的小路,這裡的一草一木我都熟稔於胸,只是平時不從那條路進來,我驀地想到:「這不就是通到我某某朋友家花園門的小道嗎;我離他們家才兩分鐘路。」果不其然,他們的女兒正從那兒過來,順道向我打招呼呢。就這樣,我驟然間認出了這對我來說全新的音樂,原來還是凡特伊的奏鳴曲;比小說中的少女更奇妙的是,那個小樂句,裹著銀裝,通體煥發著輝煌的音色,有如披巾那般輕盈柔美,款款向我走來,儘管換了華麗的新裝,我還是認出了她。她對我訴說時溫婉而熟悉的語調,更讓我增添了重逢的喜悅,這種語調那麼具有說服力,那麼淳樸率真,卻又不時閃耀著光彩,有一種令人心動的美。然而,這次它的目的,僅僅是給我指路,而且不是先前那首奏鳴曲里的那條路,這是凡特伊尚未公開演奏過的作品,在這部新作中,他只是一時興之所至(事先發給每個聽眾的節目單上,有個詞暗示了這一點),讓那個小樂句出現了一下。轉眼間,它又消失了,我發現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但我現在知道,一切的一切也都在向我證實,這是一個我甚至意想不到凡特伊能夠創造的世界——當我厭倦了先前那首奏鳴曲,覺得對我來說,它就像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空間之後,我嘗試過想像一些同樣美妙,卻有所不同的空間,但我無非像那些詩人一樣,把他們所謂的天堂里塞滿草地、花朵、河流,使之成為地球的翻版而已。假如當初我不曾聽到過那首奏鳴曲,那麼眼前這首作品讓我感受到的,將會是同樣的欣喜;這就是說,它具有同樣的美,但又是不同的。那首奏鳴曲開場時,我們依稀看到的是百合般潔白、散發著田野芬芳的黎明,單純的氣息懸浮在稍顯紊亂的背景上,組成一片鄉間忍冬和白色天竺葵的綠廊;而這首新奏鳴曲展現在我們眼前的,仿佛是一片浩瀚的大海,那是暴風雨還未降臨的清晨,天空已是紫紅色的,樂曲就在一片冷峻的寂靜和無垠的虛茫之中開場,爾後,伴隨著玫瑰色的曙光,未知的世界從靜謐和黑夜中脫穎而出。這種紅色非常特別,在那首充滿柔情和田園氣息的、天真單純的奏鳴曲中是根本無法見到的,它有如朝霞,給整個天空抹上了帶有某種神秘希望的色彩。一個優美的旋律騰空而起,它也由七個音符組成,卻是我從未聽到過,跟我所能想像的曲調迥然不同的旋律,它簡直妙不可言,卻又那麼尖銳刺耳,不再像那首奏鳴曲中鴿子的咕咕叫聲,而是劃破長空的嘶鳴,有如方才染紅天空的紅色那般鮮亮,仿佛公雞神秘的報曉,儼如永恆的早晨令人不明其意,卻又尖厲無比的召喚。剛被雨水洗過,還帶著電荷的冷冽的空氣——跟那首奏鳴曲相比,這種空氣具有全然不同的質感,氣壓也迥然相異,它所在的世界跟那首奏鳴曲中純潔天真、草木茂盛的世界相去甚遠——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漸漸收起了晨曦紅嫣嫣的希望之光。然而到了中午,在短暫而灼熱的陽光照射下,空氣好似沉甸甸地蘊含著一種鄉村風味的,幾乎是觸手可及的幸福,教堂的大鐘晃晃悠悠,鐘聲嘹亮而亢奮(就像貢布雷教堂熱辣辣地傾瀉到廣場上去的排鐘聲,凡特伊想必經常聽到,此刻也許在記憶中找到了這鐘聲,正如畫家很趁手地在畫板上找到了一種顏色),仿佛把最厚實的歡樂都表現了出來。說實話,從審美的角度看,我並不喜歡這個歡樂動機:我甚至覺得它有點難聽,整個節奏像是在步履艱難地行走,你只要用兩根小棒,按某種方式敲擊桌子,就可以把這種節奏模仿得挺像。我覺得凡特伊到這會兒已經沒有了靈感,於是,我的注意力這會兒也開始分散了。
我向女主人瞧去,只見她令人望而生畏地獨自端坐在那兒,仿佛是對聖日耳曼區那些貴婦人跟著節拍搖頭晃腦的傻樣表示抗議。誠然,韋爾迪蘭夫人並沒有說:「你們要明白,這音樂我可熟悉,熟悉得很呢!我要是把自己的感受全說出來,你們就是聽一個晚上也聽不完!」但是她正襟危坐的姿勢,毫無表情的眼神,還有那幾綹披下的頭髮,都代她把這話說了。這種姿勢和眼神,也表明了她的勇氣,仿佛在說,樂師們只管往下演奏就是,她的神經不勞他們來照顧,甭說行板她能挺得住,就是快板也休想叫她討饒。我轉臉去瞧那些樂師。大提琴手雙膝夾緊他的琴,頭往下沖,刻意做作的時候,那張粗俗的臉會不自覺地擺出一副厭惡的表情;他俯身去按低音時,那份耐心就像僕人在擇菜。在他旁邊彈豎琴的姑娘,幾乎還是個孩子,穿著短裙,被四邊形的琴框金光燦燦地圍在中央,猶如一個女預言者置身於有魔力的小屋裡,那些光線習慣上象徵著太空,姑娘的手上下挪動,在一些確定的點上撥出曼妙的樂音,就好比寓意畫中的小女神站在天穹的金柵前,一顆一顆地採摘著星星。至於莫雷爾,一綹原先夾在頭髮中間的鬈髮,剛才掉了下來,捲曲地掛在額頭上。
我稍稍向聽眾的方向轉過臉去,想了解德·夏爾呂先生對這綹頭髮做何感想。可是我的目光落在了韋爾迪蘭夫人的臉上——確切地說是手上,因為她的臉完全埋在了手裡。女主人保持這種冥想的姿勢,究竟是要表明,她猶如置身於教堂,覺得這音樂跟神聖的祈禱並無兩樣,還是如同有些人在教堂里那樣,想要避開旁人不知趣的目光——或是出於羞恥心,不想讓人家看到她假裝的虔誠,或是出於對他人的尊重,不想讓人家看到她無可寬恕的走神或無法克制的睡意?起先,我由於聽到一種有別於樂音的很有規律的聲響,以為後一種假設是對的,但後來我發現,這打呼嚕的聲音並非來自韋爾迪蘭夫人,而是她那條狗的鼾聲。
鐘聲齊鳴的輝煌動機,很快就被其他動機所驅散,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樂曲上來;我意識到在這首七重奏中,不同的樂思相繼出現,而最終全都匯聚在一起,這樣一來,先前的那首奏鳴曲,以及我事後知道的凡特伊的其他作品,跟這首七重奏相比,都只能算是青澀的習作,在此刻我聽到的這首恢宏大氣的作品面前,顯得柔美有餘,剛強不足。作為對照,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我總認為凡特伊所能創造的別樣的世界,都是些封閉的天地,就像我的前幾次戀愛一樣;而其實,我應該承認,最後這次戀愛——跟阿爾貝蒂娜的戀愛——才讓我嘗到了愛的衝動(最先是在巴爾貝克,接著是傳戒指遊戲,然後是她睡在酒店裡的那個夜晚,然後是巴黎有霧的星期天,然後是蓋爾芒特府的晚會,然後又回到巴爾貝克,最後又是在巴黎,這時我和她的生活已經密不可分了);同樣,如果現在考慮的不只是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而是我的整個一生,那麼跟這次戀愛相比,其他的戀愛都只是單薄的、怯生生的嘗試,只是對一種更為壯闊的愛情的準備和召喚……召喚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我的思緒又從音樂中游離開來,暗自在想,不知道這些天來阿爾貝蒂娜有沒有見過凡特伊小姐,就像一個人重新在探究一種內心的創痛,剛才由於分心,他暫時忘記了這種痛苦。說到底,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哪些事,都只是由我的心象所生。凡是我們認識的人,我們都會有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副本。不過,這個副本平時存在於我們的想像和記憶的邊緣,相對而言,它還是處於我們外部,它做什麼或者能做什麼,對我們來說都無關痛癢,正如一個放在一定距離以外的物體,我們看見了並不會引起疼痛的感覺。使這些人感到痛苦不安的事情,我們用一種旁觀的態度在感知它們,我們也許會頗為得體地說一些表示遺憾的話,讓別人覺得我們很有同情心,但其實我們並不能真正感覺到它們。然而自從我的心在巴爾貝克被刺痛以後,阿爾貝蒂娜的副本就留在了我的心裡,埋得很深很深,根本沒法去除。她做的事情,我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就好比一個人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毛病,感官功能發生了改變,明明看到的只是一種顏色,卻會感覺到皮開肉綻般的疼痛。幸好,與阿爾貝蒂娜再次分手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待會兒回到家裡,就又會見到她,就像她真是我深愛的女人似的,這當然有些令人煩惱,不過,相比於另一種憂慮,就是一旦真的就在這麼一個時刻,在這麼一個我雖說對她心存疑慮,她卻還沒來得及讓我對她完全忘情的時刻跟她分手的憂慮,那點煩惱就算不得什麼了。正當我這麼在想像中仿佛看到她在家裡等我,覺得時間長得難以打發,說不定還在臥室里睡了一會兒,突然間這首七重奏的一個熟悉而親昵的樂句仿佛過來溫柔地撫摸了我一下。也許——在我們的內心生活中,不正是所有的東西都交織、疊合在一起的嗎——凡特伊寫出這個樂句的靈感,就來自他女兒——如今我所有這些煩惱的源頭——的睡眠,當作曲家在寧靜的夜晚創作時,女兒的睡眠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氛圍,這個樂句,以瀰漫於舒曼某些夢幻曲中的靜謐柔美的意蘊,使我的心平靜了下來,在這樣的夢幻曲里,即使「詩人如是說」,你也能猜到「孩子入睡了」[137]。只要我願意回家,今晚我就能見到我的阿爾貝蒂娜,無論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然而,我心想,七重奏開頭那黎明的呼喚中,有一種神秘的意味,一種比我從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所能得到的許諾更縹緲的東西。我盡力不讓自己去想這位女友,以便只想著作曲家。他儼然就和我們在一起。看來,說作曲家會在他的作品中得到永生,此言不虛;我感覺到了他在挑選某種音色,讓它跟其他音色相配的時候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凡特伊除了得天獨厚的天賦,還有一種音樂家中幾乎沒人,畫家中也極少有人能有的天賦,能讓所用音符的色彩不僅穩定,而且富有個性,這種鮮明的個性,不會隨時間的消逝而變得黯淡,而且,模仿這位色彩大師的學生也好,音樂成就比他更高的名家也好,都無法讓這種色彩上的獨創性收斂它的光芒。富有個性的音色的出現,引起了一場革命,而且其成果並沒有湮沒在滾滾向前的時代潮流之中;只要人們重新演奏這位永恆的創新者的作品,革命就會再次爆發,重現它的光彩。凡特伊筆下的每個音色,都被賦予一種鮮明的色彩,這世上最博學的作曲家,即便精通了所有的作曲規律,也無從模仿這樣的音色,因此,他儘管只屬於某個特定的時代,在音樂史上只具有某個相應的位置,但每當人們演奏他的一首曲子時,他總會離開這個位置,出現在潮流的前頭,因為他的曲子聽上去總給人一種印象,覺得它的寫作年代晚於那些更時新的作曲家,其中自有一種看似矛盾、實則迷人的常聽常新的魅力。凡特伊的交響曲中的一些段落,當初我們聽過它們的鋼琴曲雛形,如今聽到的配器後由整個樂隊演奏的樂聲,猶如夏日的陽光,經過窗玻璃的折射後,照進幽暗的餐室,讓我們出乎意料地仿佛看到了一座《一千零一夜》中光彩奪目的寶庫。但是,這種一成不變的、令人目眩的流光溢彩,如何能與生命本身,與永遠在變動而又充滿歡樂的生命進程相比呢?我認識的那個羞澀、憂鬱的凡特伊,當他必須挑選一種音色,讓它跟另一種音色匹配的時候,他變得勇氣十足,渾身充滿一種幸福——就這個詞的全部意義而言——之感,只要聽過他的作品,就不會對他的這種幸福感有絲毫懷疑。由某些樂音引起的愉悅,以及這種愉悅感所喚起的、不斷激勵他去發現其他樂音的精神力量,也帶給聽眾一個又一個發現的驚喜,更確切地說,是這位創造者在親自引領著聽眾,從他找到的音色中感受強烈的歡愉,而這種歡愉又給了他新的力量,去奮力尋找它們仿佛正在召喚的新音色,靈感猶如火光迸濺那般閃現,他欣喜若狂,渾身顫抖,當銅管樂器一齊奏出崇高莊嚴的音響之時,激動得透不過氣來的作曲家,興奮眩暈幾近瘋狂,描繪了一幅氣勢恢宏的音樂壁畫,正如米開朗琪羅把身子綁在梯子上,頭衝下地用滿含激情的畫筆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頂上揮灑塗抹。
凡特伊已經去世多年;但在他當年心愛的那些樂器中間,他的生命至少有一部分仍在繼續,不因時光流逝而終止。那僅僅是他作為一個個人的生命嗎?如果說藝術其實只是生命的一種延續,那麼為藝術奉獻出一切還值得嗎,藝術豈不就跟生命本身一樣虛幻嗎?越是往下聽這首七重奏,我越是感到這樣想是不對的。誠然,粉紅色的七重奏全然不同於那首純白色的奏鳴曲;小樂句所回應的那聲羞怯的詢問,全然不同於那種企求兌現許諾的熱切懇求,我們在七重奏里聽到的這聲奇特的許諾,尖厲、短促而不可思議,使大海上方粉紅、沉寂的晨空震顫了起來。然而,如此不同的這兩個樂句,卻是由同樣的要素構成的,因為,正如有的世界——那正是埃爾斯蒂爾看到並生活其中的世界——我們是通過隨處散布的細部、碎片,諸如博物館和私人宅邸的藏品,來感知它的,同樣,凡特伊以一個又一個音符、一次又一次的觸鍵,把種種我們所陌生的、無比珍貴的色彩,賦予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我們意想不到的世界,由於我們在不同的時段聆聽他的作品,他的這個世界也就間隔成了許多片段,而他先前的那個奏鳴曲和此刻的這個七重奏,既然所發出的詢問全然不同,從而樂曲的行進速度差別很大,一個把一條綿延、純淨的聲線截成短促的呼喚,另一個則把許多散亂的碎片拼合成一個牢不可分的構架;一個是安靜的,怯生生的,有點像斷弓的演奏,帶有哲理的意味,另一個則是急迫、不安的懇求,但它們所要表達的,是同一個請求,同一個祈願,只不過它們是心中的太陽上升到不同高度時,經由不同的介質折射出來的光線,這些不同介質反映了他在追求創新的心路歷程中的思想演變,以及藝術探索的不同階段。那是實質上相同的請求和祈願,儘管在凡特伊不同的作品中,它們被賦予不同的面貌,但還是認得出,而且是唯有在凡特伊的作品中才能找得到的。誠然,音樂評論家可以在別的音樂大家的作品中,找到與這些樂句相似乃至淵源有自的樂句,但那只是皮相之談,他們看到的只是外表的相似,那是由精巧的推演得出的結論,而並非直接感受到的印象。凡特伊的樂句給人的印象,不同於其他任何作曲家,這就好比,儘管科學對某些規律已有定論,但是與眾不同的個體現象仍然會存在。而恰恰在他一心想要標新立異之際,我們自會在一部作品當中,在不同的表象下面,認出哪些是深層次的相似,哪些是故意做出來的相似之處,當凡特伊翻來覆去地把一個樂句用來用去,自得其樂地把節奏變來變去,最後又回到最初的形態,其中的相似性是刻意為之的,是耍聰明的結果,所以註定是膚淺的,不可能像那些深藏不露、出於無心的相似性——我們在兩部傑作不同的色彩中,會同樣感受到這種相似性令人眼前一亮的光芒——那樣給人以深刻印象;因為這時,一心想要出新的凡特伊,始終在向自己發問,他憑藉全部的創造力,觸及了靈魂的深處,所以任憑別人問他什麼問題,他的靈魂總會以同樣的音調(accent)——他特有的音調——做出應答。是的,那是一種音調,凡特伊的音調,它有別於其他作曲家的音調,其間的差別,比我們聽兩個人說話或兩頭不同種的動物嘶叫,所能感覺到的差別更為明顯;這種實質性的差別,正是那些作曲家的創作思想與凡特伊永恆的探問之間的差別,他以種種形式向自己提問,他習慣於抽象的思辨,然而這種思辨猶如在天使的國度中進行,擺脫了推演的分析形式,讓我們可以測量它的深度,卻無法把它轉譯成人類的語言,這就好比靈魂脫離軀殼以後,即使通靈者再把它召來,詢問死亡的秘密,它也無法用人類的語言說出這個秘密。是的,那是一種音調,因為即便這個下午如此打動我的獨創性是後天獲得的,即便音樂評論家可以在作曲家之間找出淵源關係,但是我知道,富有創新精神的作曲家就像偉大的歌唱家,他常會不自覺地追求音色獨特的音調,那是富有個性的心靈存在的一種證明。凡特伊本可以嘗試寫得更莊嚴,更宏偉,或者寫得更輕快,更活潑,讓他感受到的東西在聽眾心裡留下美好的印象,然而凡特伊不由自主地讓所有這一切都沉在了涌浪巨濤之下,而正是這涌浪巨濤,成就了他的歌聲,使它成了一聽就能辨認出來的永恆的歌聲。這種歌聲,這種有別於其他作曲家卻跟他自己在別處的歌聲都那麼相像的歌聲,凡特伊究竟是從哪兒學來,從哪兒聽到的呢?這麼看來,每個藝術家都像一個來自陌生國度的住民,那是一個他自己也已忘卻的,與另一個將要登岸的大藝術家的出處並不相同的國度。這個國度,凡特伊至多只是在最後幾部作品中,似乎才靠得近了一些。這些作品裡的氣氛,已非那首奏鳴曲所能比擬,叩問的樂句變得更為急迫,更為不安,應答也變得更深奧莫測;清晨和傍晚潮濕的空氣,仿佛浸透了樂器的琴弦。縱然莫雷爾演奏得很出色,他的樂聲還是讓我感到格外尖銳,甚至刺耳。這種粗糲的樂聲,反而使人聽了很舒服,就像你聽某些演唱時,感覺到其中有一種人文的情懷,一種充滿理性的親切感。當然,也有人會感覺到不舒服。當藝術家對周圍世界的印象起了變化,變得更純淨,更適宜於回憶內心的那片故土時,它往往會很自然地流露出來。對作曲家而言,它體現在音樂總體風格的改變上;而對畫家來說,則反映在色彩的變化上。誠然,最聰明的那些聽眾到頭來識破了其中的奧秘,他們後來堅稱,凡特伊最後那幾部作品才是最深刻的作品。然而沒有一份節目單,沒有一個標題,可供人們做出明晰的判斷。所以我們只能猜想,這想必是思想深度在音響領域的轉調吧。
這片被遺忘的故土,作曲家可能會想不起它,但在無意識中始終跟它保持著某種共鳴;唱起故鄉的歌,他會心中充滿喜悅,但有時他也會為追求虛榮而背棄它。追逐榮譽,他便會遠離它;只有厭棄榮譽,他才能找到它。這時作曲家(無論他寫的是什麼題材)總會唱起這支獨特的歌,其中的重複和相似——因為無論他寫什麼題材,他總是他自己——證明了在作曲家心中,有些情結是根深蒂固的。這些情愫,這些我們非得為自己保留不可的內心的積澱,即使在朋友之間、師生之間、情人之間都是無法言傳的,它們能使每個人的感受產生質的差異,卻被擋在了言語的門外,言語的交流只能局限於人所共有、並無實質意義的外在層次,而凡特伊和埃爾斯蒂爾這樣的藝術家,他們的藝術憑藉樂音和畫面的色彩,將我們內心世界的構造外化了,對這些被我們稱為個體感受的內心世界,要是沒有這樣的藝術,我們難道還能有所了解嗎?翅膀,這另一個能讓我們自由呼吸的器官,即便能帶著我們穿越茫茫太空,對此也無能為力。只要感覺方式依舊,我們即使到了火星和金星,所能看到的東西,也仍然和地球上的東西是一個模樣的。唯一真正的旅行,唯一的青春泉[138]之浴,並不是去往新奇的地方,而是擁有另一雙眼睛,以別人、成百上千個別人的眼光,來觀察這許許多多人看見的成百上千個世界,所謂一人一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世界;埃爾斯蒂爾這樣的畫家,凡特伊這樣的音樂家,使我們這樣做到了,藉助於他們的器官,我們真正做到了從一個星球飛往另一個星球。
行板結束時的那個樂句充滿柔情,我聽得出了神;接下來,在下一樂章開始前,有一段休息時間。樂師擱下樂器,聽眾交流著各自的印象。有位公爵想表明自己是內行,像煞有介事地說:「這曲子挺難拉的。」有些人比較隨和,來跟我聊了一會兒。可是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我根本就沒聽進去,剛在心裡跟來自天堂的樂句做過交談,這些人間徒具外殼的話語,算得了什麼呢?我儼然就是個被逐出天國的天使,從充滿歡樂的天堂,墜落到了最無趣的塵世。我心想,倘若沒有發明語言、形成文字,也沒有對思想的分析,音樂說不定就是所謂心靈交流的唯一實例,就像某些生物是大自然所淘汰的某種生命形式的最後見證一樣。音樂有如一種沒能實現的可能性,人類實際上走的是其他的路,是口頭和書面語言之路。音樂向非分析狀態的回歸實在令人如痴如醉,所以一旦從這樣的天堂出來,跟一班應該說還算聰明的人接觸,讓我覺得興味索然。在音樂進行的過程中,我想起了一些人,把他們和音樂糅合在一起;確切地說,我是把對某一個人的思念,亦即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融合在了音樂之中。行板臨結束時的那個樂句,在我聽來美妙無比,我心想,可惜阿爾貝蒂娜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會真正懂得——自己被融合在了如此崇高的東西之中,那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啊,不僅我倆在一起拜它所賜,而且那感人至深的樂聲仿佛就出自她之口。音樂一停,周圍那些人頓時顯得乏味極了。僕人端來了飲料。德·夏爾呂先生不時會招呼一個僕人:「您好嗎?我給您的氣壓快信[139]收到了嗎?您來不來?」如此打招呼,似乎顯示了一位貴族老爺的隨和通達,他覺得自己是在抬舉那個僕人,覺得自己比布爾喬亞更平易近人,不過,這也透露出他頗有些心懷鬼胎,以為這麼大大方方講出來,人家就不會覺得其中有貓膩。他又加了一句,用的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種蓋爾芒特家族的語氣:「他是個棒小伙子,心眼兒好,我在家裡就愛使喚他。」不過男爵的乖巧卻害了他自己,人家都覺得他跟僕人關係這麼親密,給僕人發氣壓快信,實在有點蹊蹺。而收到他信的僕人,在同伴眼裡非但沒有因此臉上貼金,反而顯得很丟臉。
演奏重又開始,七重奏朝著曲終的方向進行;那首奏鳴曲中的這個或那個樂句,重複出現了好多次,但每次都有所變化,不是節奏不同,就是配器不一樣,聽上去既是奏鳴曲中的樂句,又不完全就是原來的樂句,就好比生活中重複發生的事情一樣。我們聽某個作曲家的作品,有時會聽到一些樂句,不明白這位作曲家的過去,到底跟這些樂句有怎樣的淵源關係,以至於必須把這些樂句當作唯一的寄寓之處,而這樣的樂句,只在這位作曲家的作品中才有,它們不斷地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時而是仙女或林中女神,時而是我們熟悉的神祇。我在這首七重奏里,先是辨認出了在那首奏鳴曲里聽到過的兩三個樂句。不一會兒——樂曲沐浴在凡特伊作品最末樂段中慣有的紫色霧靄之中,儘管有個地方引進了一段舞曲,整個樂段還是沉浸在乳白色的氛圍之中——我依稀認出了奏鳴曲中的另一個樂句,由於距離還很遠,我沒法聽得很真切;它猶豫著,緩緩往前而來,隨即受了驚嚇似的驟然消失,然後重又返回,跟別的樂句交織在一起(我後來才知道,那些樂句來自他別的作品),召喚其他的樂句,而其他的樂句被馴服以後,也立即變得無比動人,一起投入那首輪舞曲,那首有如天籟般的、大部分聽眾卻還無法認出的輪舞曲;這些聽眾蒙著一層翳蔽,所以什麼也看不出,只是胡亂地不時發出些表示讚嘆的聲響,其實心裡膩味得要死。隨後,這些樂句紛紛遠去,只有其中的一個又反覆出現了五六次,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能感覺到她極其溫柔,而又——大概這正是斯萬對奏鳴曲中那個小樂句的感覺——跟任何女性在我身上激起過的慾念迥然不同,這個樂句以充滿溫情的聲音賦予我一種幸福感,那是一種真正值得你去追求的幸福,也許,這個樂句——我不懂她的語言,卻能對她如此了解的這個看不見的尤物——正是此生中幸福應允我有緣相遇的那位唯一的不知其名的姑娘。然後這個樂句散開,變形,正如奏鳴曲中的小樂句所做的那樣,最後變成了樂曲開頭那神秘的召喚。跟她相對應的,是個滿含痛苦意味的樂句,痛苦深沉卻又模糊,極其內斂,幾近器官、臟腑之痛,它每次出現時,你弄不明白這究竟是音樂動機的重現,還是神經痛的發作。很快,這兩個動機相互爭鬥起來,這種肉搏也似的惡鬥,其結果是一方就此消遁,而隨後另一方也只剩下些許殘片。說實話,那只是精氣神的搏鬥;因為雙方交鋒時,都已擺脫了自己的肉體、容貌和名字,找到了我這樣一個不重外表的聽眾——我也同樣不在乎名字和外貌——為雙方非物質的、生氣勃勃的搏鬥暗暗叫好,滿含激情地關注著音樂的跌宕起伏。最後歡樂的動機得勝了,那不再是從空曠的天空後面發出的近乎焦慮的召喚,而是一種仿佛來自天堂的無法形容的歡愉;這種歡樂與那首奏鳴曲中的歡愉迥然不同,就如貝利尼[140]筆下一位溫柔莊重、撥奏著魯特琴的天使,我們無法想像她披上猩紅色的裙袍,就能變成曼特尼亞[141]畫中吹著號角的天使長一樣。
我知道,這種全新的歡愉體驗,這種對超凡脫俗的歡愉的召喚,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可是這種歡愉,我果真能得到嗎?這個問題之所以對我顯得這麼重要,是有緣故的,在我的生活中,曾經有過一些帶有坐標意義的時刻,雖然這些時刻之間相隔很遠,但我在這些時刻獲得的印象,是構建一種真實生活的關鍵材質,而這個樂句,恰好完美地把這些印象——它們與其餘的生活場景,與肉眼看見的周圍世界形成了鮮明對照——展現在我的眼前:馬丁鎮的鐘樓[142],巴爾貝克附近的那幾棵樹[143]。這個樂句獨特的音調,使我有一個非常奇特的發現,就是我們對不同於平淡的世俗生活的另一種生活的預感,對彼世的歡樂最大膽的設想,恰恰體現在貢布雷的聖母月里常會遇到的拘禮而猥瑣的小布爾喬亞身上!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如此發現一種完全陌生的歡愉,這樣一種有生以來最為奇特的體驗,怎麼居然會是拜已經去世的他所賜?據說,他身後留下的作品中,起先只有那首奏鳴曲是完整的,其餘的都不過是一些無法辨認的記號而已。說無法辨認,當然有一個人得除外,此人在凡特伊身邊生活過不少時日,對他的工作方式有充分了解,並憑著自己的耐心、聰明和對逝者的敬意,終於解讀出了他的配器記號:此人就是凡特伊小姐的那位女友。在這位大作曲家生前,她就深受他女兒對父親不勝崇拜的影響。正是由於這種崇拜,這兩個姑娘有一段時間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拼命抑制內心的真實情感,自欺欺人地以褻瀆這種情感為快事,其間種種情事,我們前面已經說過[144]。對父親的崇拜,成了女兒作踐父親的動因。的確,這種由褻瀆逝者來獲得某種快感的事情,她們本是不應該做的,但她倆又絕不是褻瀆逝者這四個字所能論定的。何況,兩人之間這種肉體上的、病態的關係,這種曖昧不清的騷亂的情感,漸漸讓位於高尚、純潔的友情,褻瀆逝者的行為也隨之收斂而終至絕跡。凡特伊小姐的女友有時會心中糾結不安,覺得自己對凡特伊之死恐怕難辭其咎。其實,她花費了這麼些年來辨認凡特伊留下的沒人能懂的記號,逐一解讀這些天書般的譜紙,如今完全有資格說,對她曾在他的晚年使他傷心的這位作曲家,她用自己的行動為他贏得了不朽的榮耀,從中她也得到了救贖。由未受法律保護的關係生發出來的親屬關係,跟婚姻衍生的親屬關係相比,不僅同樣紛繁,同樣複雜,而且反而更為牢固。且不論這種性質比較特殊的關係,就拿婚外情來說吧,倘若這種關係建立在真正的愛情基礎之上,它非但不會破壞家庭成員間的感情、讓做子女的推卸應盡的責任,反而會促進這種感情、增強這種責任感,這種情況我們不是經常見到的嗎?婚外情,在這種時候給婚後便失卻生氣的婚姻關係注入了新的活力。一個好姑娘,她僅僅出於禮儀而為母親的第二任丈夫服喪,是不會像她為母親真正心愛的情人一掬傷心之淚時那麼動情的。何況,凡特伊小姐那麼做,完全是虐戀癖使然,她雖然不能因此得以開脫,但我稍後想起此事時,畢竟有幾分寬慰之感。我心想,她在和女友一起以褻瀆父親的照片為樂的當口,一定意識到那是病態,是瘋癲,她真正想要的並不是這種惡意的快感。轉念想到這只是在模仿一種惡行而已,她的快感是會減弱的。倘若這種念頭後來還能萌生,那麼就如它會減弱她的快感一樣,它肯定會減輕她的痛苦。「不是我要這麼做,」她會對自己說,「那時我是在犯病。現在我還是可以為父親祈禱的,他會原諒我的。」只不過,很可能這種念頭儘管在她高興時一準會發現,在她痛苦時卻根本不肯露面。我真想能把這種念頭裝進她的腦子裡去。我知道,那肯定對她有好處,因為那樣一來,我就可以在她和她對父親的回憶之間,建立起一條充滿溫情的溝通渠道。
正如一位天才化學家不知道死亡正在降臨,於是把研究的成果隨手記錄在筆記本上,字跡潦草得幾乎無人能夠看清,凡特伊也把心中的樂譜,寫得像楔形文字一樣難懂,多虧了凡特伊小姐的這位女友,那些紙莎草紙文稿般難以解讀的記號,才終於還原了,那是永恆而豐贍的全新歡愉體驗,是身著紅袍的天使在清晨神秘的召喚。對我來說,她曾經是我痛苦的根源(比起凡特伊來,也許這痛苦還算不得什麼),她今晚重又喚起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嫉妒,而今後她想必還會讓我備嘗痛苦的滋味,但又多虧了她,我才能聽見,並就此時時都能聽見,那神奇的召喚——我從中看到了一種希望,在發現歡樂,甚至愛情都是過眼煙雲以後,看到還有別的東西存在,而只有藝術才能使它得以實現。我也看到,即便生活看上去毫無意義,至少生命還在延續,離盡頭還遠呢。
多虧了她的努力,我們才能真正了解凡特伊,了解他的全部作品。跟這首七重奏相比,聽眾以前聽過的那首奏鳴曲中的一些樂句,就顯得非常平庸,我們簡直無法理解,這樣的樂句怎麼居然會使我們讚賞不已。同樣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星空頌」和「伊莉莎白的祈禱」[145]之類毫無價值的唱段,多少年來竟會在音樂會上盛演不衰,狂熱的聽眾拼命地鼓掌,在曲終時聲嘶力竭地齊喊「再來一遍」,其實我們聽過《特里斯當》《萊茵的黃金》和《名歌手》[146],理應知道這些唱段只是些曲調平庸的選段而已。但我們要想到,這些缺乏個性的旋律中,其實已經含有日後傑作中某些富有獨創性的內容,雖然含量極小,但也許正因如此,才容易被聽眾所接受,如今在我們眼裡,唯有那些傑作才有其價值,但在當時,這種爐火純青的美,也許是聽眾所難以領會的;正是最初的這些作品,為聽眾接受日後的傑作做了鋪墊,讓他們有了心理準備。話又說回來,雖然這些旋律使人影影綽綽預感到了未來之作的絢麗多姿,但是單憑它們,還完全無法窺見未來之作的面貌。凡特伊的情形正是如此;假如他去世前僅僅留下了——除了那首奏鳴曲的部分樂段——他能寫完的那些作品,那我們就不可能了解他的偉大之處,這就好比,以維克多·雨果為例,倘若雨果在寫了《約翰王之戰》《鼓手的未婚妻》[147]和《浴女薩拉》[148]以後就去世了,未曾來得及寫出《歷代傳說》和《靜觀集》,那麼他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便不可能如此高大: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傑作,也許就只是一塊璞玉,其中的美是潛在的,一如我們的認知無法企及、我們的觀念無法參透的這片宇宙。
況且,天才(一般的才華,甚至德行,也是如此)與癖習之間有著看似矛盾、實則一致的依存關係;音樂一結束,我置身於賓客之中,而賓客眾多的聚會,恰似一幅俚俗的寓意畫,從中清晰可見上述的依存關係。這種聚會大同小異,儘管這次僅限於韋爾迪蘭夫人的沙龍,但跟通常一樣,絕大多數公眾並不了解其內涵究竟何在,愛耍小聰明的報社記者——只消他們對時局稍稍有所了解——把這些聚會稱作巴黎沙龍、巴拿馬沙龍[149]或德雷福斯沙龍,全然不想一想,彼得堡、柏林和馬德里在任何時代的沙龍,其實都跟它們如出一轍。今晚韋爾迪蘭府邸的賓客中,有一位主管藝術事務的副國務秘書——此人確實很有藝術鑑賞力,教養極佳而且風度翩翩,幾位公爵夫人,還有三位偕夫人同來的大使先生,這些貴賓蒞臨的近因,或者說直接的原因,就是存在於德·夏爾呂先生和莫雷爾之間的那層關係,正是由於這層關係,男爵希望他年輕的寵兒能在藝術上大獲成功,聲名鵲起,贏得一枚榮譽勛位十字勳章;舉辦這次晚會,還有個稍遠一些的原因,就是一位與凡特伊小姐的關係類似夏利和男爵關係的年輕姑娘,使一批天才的作品重見了天日,此事關係重大,國民教育部當即出面籌款為凡特伊豎立塑像,部長親自帶頭捐款。就這些作品而言,不僅凡特伊小姐和女友的關係至關重要,而且男爵和莫雷爾的關係也派上大用場,這些關係好比通道,有如捷徑,讓公眾可以便捷地走近作品,否則他們難免要走彎路,即便不說跟這些作品從此無緣,至少也要在多年以後才會慢慢地接觸到它們。一旦發生一個事件,連愛耍小聰明的記者僅憑自己平庸的心智也力所能及——可見這通常是政治事件,這些記者就會認定,法國一定會發生變革,此類的晚會以後不會再有,人們也不會再欣賞易卜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鄧南遮、托爾斯泰、華格納和施特勞斯。因為,這些記者總愛從官方舉辦的活動中,挖出種種令人生疑的內情,聲稱官方褒揚的藝術作品有頹廢的意味——其實這些作品,往往是最嚴肅的藝術作品。要知道,愛耍小聰明的記者所推崇的名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很自然地舉辦過這類稀奇古怪的聚會,儘管稀奇得不那麼明顯,古怪得比較隱晦。而這一次的晚會,來賓身份之混雜,又從另一個角度使我感到吃驚;當然,由於我對他們每個人都有所了解,因此若要找個人把他們的關係梳理一下,沒人會比我更合適了;不過,跟凡特伊小姐和她女友有關的那些人,在讓我想起貢布雷的同時,也使我想起了阿爾貝蒂娜,也就是說想起了巴爾貝克,因為我先在蒙舒凡見到凡特伊小姐,後來得知她的女友[150]跟阿爾貝蒂娜——就是我待會兒回家,將見到她在等我,讓我不再孤獨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關係很親密[151];而跟莫雷爾和德·夏爾先生有關的那些人,不僅使我想起巴爾貝克(我在那兒的冬西埃爾站台上親眼看見這兩個人是怎麼搭識的),也讓我想起貢布雷和貢布雷附近的兩邊,因為德·夏爾呂先生還是蓋爾芒特家族的成員,還是德·貢布雷伯爵[152],他雖然在貢布雷沒有宅邸,卻在那兒居住,頂天立地就像教堂彩繪玻璃上的壞東西吉爾貝,而莫雷爾是當年讓我有幸認識粉衣女郎的那個老僕人的兒子,我又在多年以後從他那兒得知了粉衣女郎就是日後的斯萬夫人[153]。
「拉得不錯,嗯?」韋爾迪蘭先生問薩尼埃特。
「我就是,」這一位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就是怕莫雷爾技巧太好,反而會有點沖淡作品的整體感覺。」
「沖淡!您這是什麼意思?!」韋爾迪蘭先生大聲吼道,周圍的賓客都轉過身來,猶如獅子一般,準備伺機撲向這個嚇得不敢動彈的倒霉傢伙。
「哦!我不是專門針對他……」
「瞧瞧,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你針對什麼?」
「我……我得……再聽一次……才能做出嚴謹的判斷。」
「嚴謹的!他瘋了!」韋爾迪蘭先生雙手捧住頭說,「得叫人把他帶走。」
「我的意思是準確,您……您說過……結論要準確,要嚴謹。我是說,我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
「我說?我說你給我出去!」韋爾迪蘭先生氣急敗壞地大聲說,手指著門,兩眼冒火,「我不允許有人在我家裡這樣說話!」
薩尼埃特像個醉漢一樣,踉踉蹌蹌地兩腿打著圈,走了出去。
有的客人暗自在想,這想必是個不請自來的傢伙,所以人家要把他趕出去。有位夫人一向跟他關係很好,前一天他剛借給她一本很珍貴的書,第二天她卻把書隨手用紙一包,不寫任何附言,就光讓府邸總管在上面寫了個地址,差人送了回去;對於一個顯而易見不招小核心待見的傢伙,她可不想欠他什麼東西。不過,薩尼埃特一直不知道她有過如此無禮的舉動。因為,韋爾迪蘭先生大發雷霆後不出五分鐘,就有個僕人來稟告主人,薩尼埃特先生突然發病,摔倒在了宅邸的院子裡。但晚會並沒因此結束。「叫人把他抬回家裡去,沒事兒。」這座私家宅邸的主人說這話時,口氣活像巴爾貝克酒店的經理,要知道,大飯店裡一旦有人猝死,他們都趕忙先把人藏起來,生怕嚇跑了客人,通常屍體臨時就擱在食品儲藏室里,甭管死者生前事業有多輝煌、為人有多慷慨,臨了一律從專供洗碗工和賣調料汁的小販進出的小門悄悄地運出去。不過,要說死,薩尼埃特還沒到這份上。他又再活了幾個星期,只是一直沒有完全恢復知覺。
演出結束,賓客告辭的時候,德·夏爾呂先生又犯了賓客蒞臨時同樣的錯誤。他沒讓他們去跟女主人道別,不想把人家對他表示的謝忱跟她和她丈夫聯繫起來。告別隊伍排得很長,但全都排在男爵一人跟前,連他自己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幾分鐘過後,他對我說:「真有趣,音樂會弄得像望彌撒了。」有的人沒話找話說,故意拖延致謝的時間,為的就是在男爵跟前多待一會兒,還沒能排上前來祝賀他的晚會大獲成功的那些賓客,急得待在隊伍後面直跺腳。(不止一個做丈夫的想乾脆一走了事;可是做妻子的端著公爵夫人的架子對他說:「不,別走啊,哪怕要等上一個小時,也得等謝過巴拉梅德以後才能走,他可花了不少心血噢。眼下也只有他才能把晚會辦得這麼出色了。」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去韋爾迪蘭夫人跟前寒暄幾句,就好比一個貴婦人帶了一幫子顯貴名流進了劇場,不會想到要把自己介紹給引座的女郎一樣。)
「昨晚上您去艾麗亞娜·德·蒙莫朗西府上了嗎,表哥?」德·莫特馬爾夫人問男爵,意在跟他多攀談一會兒。
「哦,我沒去;我挺喜歡艾麗亞娜的,可是我不明白她的請柬是什麼意思。也許我是有點不開竅。」他咧開嘴笑著說。聽他這麼說,德·莫特馬爾夫人如獲至寶,心想這可是來自巴拉梅德的第一手消息,正如她不時獲得的來自奧麗阿娜[154]的消息。「兩星期前可愛的艾麗亞娜差人送來一張名片。在蒙莫朗西這個頗有爭議的名字上方,客客氣氣地寫著這麼一行字:親愛的小叔,務請賞臉在下星期五的九點半想著我。下面卻不怎麼客氣地有這麼五個字:捷克四重奏。這幾個字寫得很潦草,而且好像跟上面那行字壓根兒沒關係,這就好比有些嗜好寫信的人,在寫給你的信的背面,寫了個稱呼:親愛的朋友,沒有寫下去,卻翻過來又用了,也不知是粗心,還是節約紙張。我喜歡艾麗亞娜,所以我不怪她,也沒把捷克四重奏這幾個莫名其妙的字放在心上;我是個做事有條理的人,於是把星期五九點半要想著德·蒙莫朗西夫人的這份邀請,擱在壁爐架上面。儘管大家知道,我的天性就像布封評價的駱駝一樣,馴服,溫和,又守時。」說到這兒,聚在德·夏爾呂先生身邊的賓客全都笑了起來,男爵自己也明白,他在大家的心目中可不是駱駝,而是個極難相處的主兒,「可我還是晚了幾分鐘(我得脫掉白天的衣服),心裡卻不怎麼感到愧疚,心想九點半的意思,敢情就是十點吧。鐘敲十點,我身穿質地上好的睡袍,腳蹬又厚又軟的拖鞋,端坐在爐火旁邊,按照艾麗亞娜的請求,開始想她,想念之情直到十點半才漸漸消退。請勞駕轉告她,我嚴格遵從她勇敢的請求,照做不誤。我想她聽了會高興的。」
德·莫特馬爾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德·夏爾呂先生也樂不可支。「那麼明天,」她又找了個話題,全然不想她已經說了這麼久,人家早覺得她超時了,「您去咱們的族親拉羅什富科家嗎?」
「哦!這我可去不了,他們邀請我——我看到您也在邀請之列——去做的,是一樁沒法想像、更沒法做到的事情,照請柬的說法是:茶舞會。我年輕的那會兒,算得上是四肢很靈活的,可是現在,要我一邊跳舞一邊喝茶,就難免會有失風度了。吃東西也好,喝茶也好,我都喜歡講個規矩。您也許會說,那我甭跳舞就是了。可是,即便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兒喝茶——既然名字里有個舞字,我懷疑茶的質量好不到哪兒去——我也怕那些比我年輕,但也許不如我年輕時靈活的客人,會把手裡的茶潑翻在我的衣服上,那就掃了我喝茶的興嘍。」
德·夏爾呂先生談鋒正健,一時把韋爾迪蘭夫人拋在了腦後(他就喜歡把話題越拉越長、越扯越遠,讓那些耐足性子等著輪到自己的朋友無休無止地排著隊,他似乎從中感到了自己向來喜歡的那種殘忍的快感)。但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通以後,他仍然意猶未盡,於是就批評起晚會上韋爾迪蘭夫人操辦的事項來了:「就說咖啡杯吧,這些似碗非碗的怪東西,可不就像我年輕時布瓦雷布朗什餐廳盛冰糕的玩意兒嗎?剛才有人對我說,那是冰咖啡杯。不過要說冰咖啡,我可是既沒看見咖啡,也沒看見冰噢。這些勞什子真有點來路不明!」
說這話時,德·夏爾呂先生舉起兩隻戴著白手套的手遮在嘴上,小心翼翼地睜大雙眼,富有表情的眼神仿佛在說,他生怕讓府邸主人聽見或看見。可這都是裝出來的,不一會兒,他就把這番批評對著女主人講了,稍後乾脆頤指氣使地教訓起她來:「這些冰咖啡杯最要不得!您愛讓哪個朋友的家格調降低些,就把這些杯子送給她去。可要記得關照她,千萬別放在客廳里,要不然人家會以為走錯房間呢——這些勞什子明明就是便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