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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10:1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現在回頭再說男爵、布里肖和我正朝韋爾迪蘭府邸走去。「我們在多維爾見過的您那位希伯來朋友,」男爵轉過臉來對我說,「他現在怎麼樣?我想過,如果您高興的話,我們不妨哪天請他吃個晚飯。」其實德·夏爾呂先生儘管雇了偵探不知羞恥地對莫雷爾的一舉一動嚴密監視,儼然就是丈夫或情人的做派,但他也從不錯過任何搭識別的小伙子的機會。對莫雷爾的監視,他是讓一個老僕人去一家偵探事務所找的人,此事做得頗不謹慎,一時間下人們人人自危,都以為有人在監視他們,有個女僕嚇得都不敢上街,生怕偵探跟在後面盯梢。那個老僕人說:「她要怎麼著就隨她唄!誰會費那工夫費那錢,去盯她的梢啊!她還來勁了,以為自己幹什麼人家挺在乎呢!」他這麼連譏帶諷地嚷嚷,是因為他雖說沒有主人的那份興趣,但對男爵死心塌地、唯命是從,他為主人的那份興趣跑前跑後,弄到後來,說起主人的興趣簡直就像在說自己的興趣一樣。「他是個忠心耿耿的好人。」德·夏爾呂先生這樣評價他,這是很自然的,因為我們真正欣賞的人,不光要自己有種種值得稱道的德行,還要能毫無保留地把它們用於為我們的癖習服務。況且,涉及莫雷爾的事,能讓德·夏爾呂先生感到嫉妒的只有男人。女人根本不會激起他的妒意。這幾乎是適用於夏爾呂之流的普遍規律。他們心上的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那並不妨事,事情猶如發生在非我族類身上(老虎再怎麼著,不干獅子的事),他們不會覺得礙事,只會更加放心。當然,有時候在那些把性慾倒錯看得很神聖的同性戀者眼中,這種相愛令人噁心。他們會責怪自己的朋友誤入歧途,不說是背叛,那也是墮落吧。要不是男爵,換一個別的夏爾呂,看見莫雷爾跟一個女人有那種關係,他肯定憤慨不已,就好比在一張海報上看到,以演奏巴赫和亨德爾作品著稱的小提琴家,居然演奏起普西尼來了。就為這個緣故,那些年輕人才肯看在錢的面上,來接受夏爾呂之流的愛,信誓旦旦地說「搞女人」只會讓他們覺得噁心,就好比對醫生說他們從來不喝酒,只愛喝礦泉水。但德·夏爾呂先生在這一點上,還跟一般情況稍有不同。他喜歡莫雷爾的一切,莫雷爾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非但沒使男爵覺得不安,反而像他在音樂會或牌桌上的成功那樣讓他感到高興。「您知道嗎,他在搞女人哪。」他對朋友說這話的口氣既像揭發,又帶點兒憤慨,或許還帶幾分妒羨,但很明顯是稱讚。「他才了不得呢,」他接著說,「他所到之處,最搶眼的妓女都對他另眼相看。他到哪兒都是風頭出盡,不光在劇場裡,在地鐵里也一樣。我都給煩死了!每次和他一起到餐館去,侍者至少要給他遞來三個女人的情書。還淨是些漂亮女人。不過,這也不奇怪。我昨兒瞧著他,就明白人家是怎麼回事了,他可長得真俊,簡直就像布隆奇諾[111]畫裡的人兒,實在太正點了。」不過,德·夏爾呂先生喜歡讓人知道他愛莫雷爾,而且喜歡說服別人——也許是說服自己——莫雷爾也愛他。男爵想方設法把莫雷爾隨時帶在身邊,儘管這個毛頭小伙子在他出席的社交場合說不定會捅些婁子,他也照帶不誤:這是一種自尊心在作祟。因為(情況往往是這樣,有些外表莊重、愛趕時髦的先生為虛榮心所驅使,寧可拋下既得的社會地位,帶著一個情婦拋頭露面、招搖過市,而那一位,不是交際花就是壞名聲在外的夫人,反正都是上流社會不肯接納的主兒)他的自尊心已經大大膨脹,一個人自尊心膨脹到了如此地步,就會不遺餘力地去摧毀業已達到的目標,這或許是為愛所迷,覺得(只有他自己覺得)自己與所愛的人的關係,自有一種值得炫耀的魅力,又或許是由於他在社交生活方面的抱負業已實現,所以這股熱情漸漸在消退,好奇心開始轉到跟女僕相好之類的愛情之上,由於這種好奇心更接近柏拉圖式,其耗神費時之程度,與其他好奇心相比,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至於其他那些年輕人,德·夏爾呂先生認為,就他對他們的興趣而言,莫雷爾的存在並非一個障礙,非但如此,莫雷爾作為聲名鵲起的小提琴家,以及方露頭角的作曲家和記者,在有些時候還會是對他們的一種誘惑。有人向男爵介紹一位身材不錯的年輕作曲家,他跟人才寒暄幾句,就會把話題引到莫雷爾的天賦上去。「您呀,」他對初次相識的作曲家說,「真該把您作的曲子給我帶來,好讓莫雷爾在音樂會上或巡迴演出時演奏它們。為小提琴寫的好曲子太少了!能找到新曲子,那真是運氣了。在國外,人家在這方面挺重視的。即使在外省,也有好些這樣的小樂團,他們對音樂的熱愛和表現出來的才能,都讓人感嘆不已。」由於布洛克說過他偶爾也寫寫詩(他說這話時訕訕地笑著,他在想不出別出心裁的妙語時,習慣以此掩飾自己語言的平庸),所以德·夏爾呂先生有一次看似有口無心地(因為他的原意無非是釣住那些年輕人,其實莫雷爾是不大會真那麼做的)對我說:「請告訴這位年輕的猶太人,既然他也寫詩,那就讓我帶給莫雷爾呀。對一個作曲家來說,最苦惱的事就是找不到漂亮的詩句來譜曲。要不,改寫成歌劇歌詞也行。這也還是挺有點意思的,詩寫得好,又有我的保護,再加上一系列情況下種種因素的機緣巧合,小有成功是不難實現的,當然其中首要的因素是莫雷爾的才華。他現在作曲成果頗豐,寫作也很勤奮,而且出手不凡,這我下面還會跟您講。至於他的演奏天才(這方面您知道,他已經完完全全是一位大師),今兒晚上您就會看到這孩子演奏凡特伊的作品有多出色。他讓我傾倒,在他這年紀,對音樂已經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看上去卻還不脫孩子氣,像個中學生!哦!今晚只是一次小範圍的彩排,正式演出放在幾天之後。當然今天的場合要高雅得多。所以我們很希望您能光臨。」他說話間,用了我們,想必國王就是這麼說話的:我們希望。「鑑於節目非常精彩,我建議韋爾迪蘭夫人分兩場演出:一場放在幾天以後,屆時她可以邀請所有的親朋好友出席;另一場在今兒晚上,這一次用法律術語來說,女主人被剝奪了權利。請柬由我來發,我邀請了別的圈子裡的一些有趣的人物,他們可能對夏利會有用,韋爾迪蘭夫婦想必也高興結識他們。可不是,由最出色的提琴家演奏最美的樂曲,真稱得上是賞心樂事,可是倘若聽眾淨是些街對面的針線商或街那頭的雜貨鋪老闆,那演出氣氛準會沉悶得像捂在了棉花里。您是了解我對社交圈人士智力水平的看法的,不過他們畢竟可以起某種相當重要的作用,不如說,報刊在發生公眾事件時所起的作用,也就是說,傳播的作用。您當然明白我的意思,比如說吧,我邀請了嫂子奧麗阿娜;她來不來還不一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她來了也聽不懂。不過沒人真要她聽懂,那是強人所難,我要的是她說話,這恰恰是我們所需要的,而這事她准能幹好。結果就是,到了明天,莫特馬爾夫婦家的客廳里一掃針線商雜貨商在場的沉悶空氣,談話變得活躍起來,奧麗阿娜繪聲繪色地給大家講述,她怎麼聽一個叫莫雷爾的人演奏得讓人入迷,等等。未受邀請聽演奏的人就會大動肝火,揚言說:『巴拉梅德莫非覺得我們還不夠格;你倒是瞧瞧,他請的都是些什麼人哪。』這種相反的意見,跟奧麗阿娜的稱頌一樣管用,因為『莫雷爾』的名字反覆出現,就像一篇翻來覆去念了十遍的課文,就此印在了腦子裡。這一系列情況,對藝術家,對沙龍女主人,都是很有好處的,就像演出裝了個喇叭,遠處的聽眾也能聽得見了。這的確很值得。您會看見他真的進步不小。我還發現他另外有個天賦,親愛的,他寫東西下筆如飛,像個天使。一點沒錯,就像個天使。

  「我曾經想過,您既然認識貝戈特,也許可以提醒他注意一下這位年輕人寫的文章,反正,這樣說吧,您不妨幫我一起創造一系列條件,為一位雙重的天才鋪好路,他既是音樂家也是作家,有朝一日名聲說不定不在柏遼茲之下呢。至於怎麼跟貝戈特說,您自然是知道的。您看,名人有許多別的事情要考慮,他們聽慣了奉承,所以往往想到的只是他們自己。不過貝戈特的確既樸實又樂於助人,他想必能把莫雷爾的小文章推薦到《高盧人報》,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讓他們發表。這些專欄文章寫得既幽默,又有音樂品位,的確很有文采。要是夏利的小提琴還能添上一支安格爾的畫筆[112],那我就太高興了。我自己也明白,只要事關莫雷爾,我就容易情緒激動,誇大其詞,就跟帶寶貝兒子來考音樂學院的媽媽們一個模樣。怎麼,親愛的,這您不知道?這說明您還不了解我的性格,我相信了一個人,就會一信到底。我可以在考場門口站上幾個小時,心裡美滋滋的像個王后。回過頭來說貝戈特吧,他對我明確地說過,莫雷爾的文章確實寫得很好。」

  其實德·夏爾呂先生經斯萬介紹,早就認識貝戈特,也去拜訪過貝戈特,希望他能推薦莫雷爾在哪家報紙上開個專欄,寫些帶有幽默色彩的音樂評論小品。德·夏爾呂先生去貝戈特家時,心裡總不免有些歉疚,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雖說很推崇貝戈特,卻從沒專程去看望過他,每次去總是仗著貝戈特對自己的學識和社會地位二者參半的敬意,去為莫雷爾,為莫萊小姐,為別的什麼人去先容,去說項。把自己的社會關係全用於這一目的,德·夏爾呂先生已經習以為常,不過,要對貝戈特這樣做,多少讓他覺得心裡有些不安,因為他覺得貝戈特不像一般社交界人士那樣功利,對他理應另眼相看才是。但是他平時實在太忙,一件事情,要不是他覺得非做不可,比如說事情關係到莫雷爾,他是不可能抽出時間去做的。何況,他本人已經夠聰明了,所以跟一個聰明人交談,不會讓他覺得有多大興趣,跟貝戈特交談尤其如此,對男爵而言,貝戈特顯得文人氣息太濃,屬於另一個圈子,跟他的觀點容易相左。貝戈特呢,他對德·夏爾呂先生來訪的功利目的看得很清楚,但並不怪他;因為他這人,雖說做不到花很多時間去對人表示關切,但是他願意看到別人開開心心,他善於體諒對方,並不想以訓人為樂。對於德·夏爾呂先生的癖習,他完全不敢恭維,但又覺得這是一種個性色彩,它究竟正當不正當,對一個藝術家而言,並不在於它是否提供了道德楷模,而在於它令人想起的究竟是柏拉圖還是所多瑪[113]。

  有件事德·夏爾呂先生沒告訴我,那就是一段時間以來,他學17世紀那些不屑於在誹謗別人的文章上簽名,更不屑於親自動筆的爵爺的樣,指使莫雷爾用潑髒水的下三爛手法寫了幾篇小文章,登在報上,矛頭直指莫萊侯爵夫人。這種東西,其蠻橫無禮讓一般讀者都覺得看不下去,對那位少婦而言,就更讓她傷心得無以復加。她還是從字裡行間看出了只有她才能發現的蛛絲馬跡,原來這些文章里巧妙地引用了她寫的信中的一個段落,內容一字不差,但是斷章取義,移花接木,其狠毒程度絕不亞於尋釁復仇。少婦飲恨而亡。「然而在巴黎,」巴爾扎克想必會這麼寫道,「每天都有一種眾口鑠金的報紙,其兇險甚於鉛印的報紙。」我們下面會看到,由於這份愛嚼舌頭的小報,夏爾呂終有一天顏面掃地,風光不再,而原先及不上這位前保護人百萬分之一的莫雷爾,卻聲名鵲起,嶄露頭角。這種文化時尚,起碼並不勢利。它天真地認定夏爾呂雖有才華,但簡直不值一提;莫雷爾雖然愚笨,卻自有不容置疑的威望。男爵在那些無情的復仇中,自身也不清白。苦澀的毒液大概正是這樣分泌出來的,每當他怒火中燒時,嘴裡便會溢滿毒液,兩頰便會發出黃疸。

  「真希望他今晚能來,好聽聽莫雷爾演奏他的拿手曲目。不過他平日裡深居簡出,我想是不想讓人打擾他,這也是有道理的。可您這位漂亮小伙子,在孔蒂河畔也很少看得見您的身影。您去得不多啊!」我說我一般都跟我表妹一起外出。「您倒是瞧瞧!人家是跟表妹一起出去,夠純情吧!」德·夏爾呂先生對布里肖說。然後他又對我說:「可我們沒想讓您交代您做些什麼,我的孩——子。只要是有趣的事兒,您儘管去做就是了。只可惜我們是給撂在一邊嘍。不過您眼光還真不錯,您那位表妹,的確很迷人,您去問問布里肖看,他在多維爾那會兒,整天說的都是她。今晚她不能來,真是太遺憾了。可沒準兒您還是不帶她來為好。凡特伊的奏鳴曲寫得是不錯,但我今兒早晨聽夏利說,作曲家的女兒和她的女友大概會來,這兩位都是壞名聲在外的人物。一個姑娘背上那樣的名聲,可就夠麻煩嘍。對我邀請的客人來說,這也難免使他們難堪。不過好在我請的女客大都上了年紀,所以其實對她們不會有什麼影響。這兩位小姐,按說是要來的嘍,除非有那麼個情況讓她們來不了,因為今兒下午韋爾迪蘭家有場排練,她倆一準去了那兒,而韋爾迪蘭夫人邀請的淨是些討厭傢伙,那些人連同她那一家子,今晚我們是謝絕光臨的。這不,晚餐前夏利剛對我說,我們統稱為凡特伊小姐的那兩位姑娘,原以為她們是一定會來的,結果真的沒來。」我驟然想起阿爾貝蒂娜下午說她要一起來(其實,當時我只是聽她這麼說,她之所以會這麼說的原因,我是後來才明白的),把這事跟凡特伊小姐和她女友要來的消息(這原先並不知道)聯繫起來,心頭感到一陣劇痛,但儘管如此,我還保持著頭腦的清醒,注意到德·夏爾呂先生幾分鐘前還對我說過,他從早晨以後就沒見過夏利,現在卻在無意間漏出這麼一句,讓我知道他晚餐前剛見過夏利。我內心的痛苦在臉上流露了出來。「您這是怎麼啦?」男爵問我,「臉色都發青了。來,我們進去吧,您受涼了,氣色很不好。」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德行操守有所懷疑,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德·夏爾呂先生剛才這番話,又喚醒了我的疑心。早已有許多別的疑點鑽進了心扉;每次出現一個新疑點,總以為那麼些疑慮已經到了飽和的程度,再也容不下新的東西了,然而到頭來,總能為這新的疑點騰出地方來,而它一旦被引進內心深處,就會遭遇各種抗衡的力量——有那麼些主張信任的意願,有那麼些袒護忘卻的理由,結果沒幾個回合,很快就會達成妥協,我們也就不再理會這個疑點了。但是,這種疑心還是作為一種尚未癒合的創傷、一種痛苦的陰影留了下來,它是欲望的另一面,兩者屬於同一範疇,它跟欲望一樣,占據著思緒的中心,猶如從浩渺的遠處,給我們的心緒傳來淡淡的憂愁,而且也像欲望有時會帶來出處不明的歡愉一樣,只要有東西可以跟我們對心愛的女人的思念沾上邊,立時就會湧現出這樣的歡愉。然而,每當一個新的疑點完整地進入我們的心扉,痛苦就會甦醒;就算我們幾乎立刻對自己說:「我能解決,我會有辦法不讓自己痛苦的,那不會是真的。」那也不管用,就在那一瞬間,我們已經感受到了痛楚,仿佛相信了這懷疑是真的一樣。倘若我們光長著個身體,只有胳膊和腿,生活就會容易得多。不幸的是我們身體裡還有個小小的器官,我們管它叫心臟,它是某些疾病的對象,在這些疾病的進程中,它會對有關某人生活的一切事物無比敏感;而且在此期間,謊話——這東西本身並不傷人,我們輕鬆愉快地生活在謊言中間,無論那是我們自己說的,還是旁人說的謊——會來自某人,使這顆小小的心臟(我們有時恨不得讓外科醫生動個手術,把它摘掉完事)經受難以忍受的病痛的折磨。更別說大腦了,發病期間,我們的思維再怎麼反覆進行推理論證,也減輕不了病痛,就好比牙痛發作時,聚精會神的思考無濟於事一樣。誠然,這個人對我們說謊是有過錯的,因為她對我們發過誓要永遠對我們說真話。可是我們憑自己和別人的經驗知道,這樣的賭咒發誓並沒有多少價值。然而,即使一個女人明擺著是在對我們說謊,我們還是會願意去相信這些謊話,因為我們看中的並不是她的德行。沒錯,早晚有一天她會不需要再對我們說謊——到我們的心對謊言感到漠然之時——因為我們已經對她的生活不感興趣了。這一點我們很清楚,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心甘情願地為她獻出自己的一切,或者為她殉情自盡,或者先殺了她而後被判死刑,或者更簡單,僅僅是在若干年內為她揮霍光所有的財產,然後因為一貧如洗,不得不自殺。而且,即使我們在戀愛時感覺很寧靜,其實心中的愛情始終處於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一點小事,就足以讓它置於幸福的位置,我們變得容光煥發,不僅對心愛的人滿懷柔情,而且凡是使我們在她眼中顯得有價值、保護她免受種種蠱惑的人,都會感受到我們的溫情;我們自以為心緒很平靜,但只消一句話——「吉爾貝特不來了」或者「也請了凡特伊小姐」——我們準備上前擁抱的幸福,剎那間會蕩然無存,太陽頃刻間會躲進雲層,羅盤方位標頓時會轉向,內心也會在瞬間風雲突變,雷電交加的暴風雨總有一天會讓我們抵擋不住。到了那一天,心靈會變得如此脆弱,我們的摯友會為我們擔憂,不明白這些小而又小的事,這些微不足道的人,何以會把我們折磨致死。然而他們又能怎麼樣呢?如果一個詩人得了傳染性肺炎,已經奄奄一息,難道他的朋友們能去向肺炎球菌求情,說這位詩人如何才華橫溢,懇請它放過他嗎?我對凡特伊小姐的懷疑,絕不是最近才有的。但即便如此,下午由萊婭和她女友激起的嫉妒,已經把這懷疑給打消了。特羅卡代羅的險情一旦解除,我便體驗到一種完完全全的安寧,而且以為以後永遠如此了。可是對我來說,真正全新的疑竇,卻來自安德蕾在一次散步時對我說的話:「我們只是隨便逛逛,沒遇見別人。」我知道情況並非如此,凡特伊小姐肯定在韋爾迪蘭夫人那兒跟阿爾貝蒂娜碰過面。現在我已經允許阿爾貝蒂娜單獨外出,她愛上哪兒就讓她上哪兒,我但願能把凡特伊小姐和她女友幽禁在一個地方,確保阿爾貝蒂娜不跟她們見面。原來,嫉妒通常總帶有局部性,發作部位時隱時現。一則,嫉妒可能由焦慮延伸而來,這種焦慮來自我們的女友可能愛上的這個或那個人;二則,我們的思維容量過小,只能理解我們所能想像的那些事情,而對其餘的事情唯有茫然,從而也就無從為之痛苦了。

  我們正要走進韋爾迪蘭府邸庭院的當口,薩尼埃特[114]趕了上來,他剛才沒有認出我們。「我瞧見你們有一會兒了。」他喘著氣對我們說,「我竟會猶豫,可奇怪否?」他覺得「奇怪不奇怪」的說法是不對的,所以對古色古香的說法有一種很誇張的偏好。「你們都是我願與之結交的朋友噢。」他那張始終帶有愁容的臉,仿佛被暴風雨來臨前的青灰色天光照亮了。今年夏天他還只是在遭到韋爾迪蘭先生叱責時,才會氣喘吁吁,可現在卻常常如此了。「我聽說凡特伊有首未曾發表的曲子,將由幾位傑出的藝術家演奏,其中尚有莫雷爾呢。」他說道。

  「什麼叫『尚有』?」男爵問道,「尚」字在他聽來有不以為然的意思。

  「咱們的朋友薩尼埃特,」布里肖趕緊出來打圓場,「頗有些好古的文人習氣,他說的『尚』,就是咱們現在說的『尤其』。」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我們步入府邸前廳時,德·夏爾呂先生問我是否在寫東西,我回答說沒在寫,這一陣卻對舊銀器和瓷器很感興趣,他對我說像韋爾迪蘭夫婦家這樣漂亮的銀器和瓷器,別處很難見到,還說我可以在拉斯普利埃爾城堡見到它們,因為這對夫婦聲稱收藏品也是朋友,著魔似的搬到哪兒就把它們帶到哪兒。他告訴我,要讓我在一個晚上看遍所有的藏品,也許不大方便,不過要是我喜歡看什麼東西,他可以讓他們拿出來給我看。我請他千萬別這樣做。德·夏爾呂先生解開大衣紐扣,脫下帽子;我看見他的頭頂有幾處地方已經是銀白色了。但正如一叢珍貴的灌木,不僅秋光為它染上斑斕的色彩,人們也為部分葉片裹上棉絮,在枝幹上塗上石灰水,德·夏爾呂先生頭頂上的白髮斑駁雜陳,也和臉上的色彩相呼應。但儘管他表情生動善變,臉上塗脂抹粉,盡力在那兒掩飾,卻也無濟於事。這張臉仍然對幾乎所有的人諱莫如深的秘密,在我看來卻是昭然若揭。我看到他的眼睛就有些窘迫,我怕他發現我已經從這雙眼睛裡洞悉他的秘密,聽到他的說話聲,我也會感到尷尬,因為我覺得這些時高時低、腔調不同的聲音,始終在恬不知恥地重複著這個秘密。可是人們都把這些秘密保守得挺好,因為接近他們的人都是既聾又瞎。從某人那兒,比如說從韋爾迪蘭夫婦那兒聽說真相的那些人,會相信這個真相,但那是由於他們不認識德·夏爾呂先生的緣故。對他的流言蜚語,會止息於他的這張臉,不會再散播開去。我們會賦予某些實體一種宏大的概念,結果反而沒法將這一概念跟某個熟人熟悉的臉容對上號。我們難以相信一個昨晚剛一起去過歌劇院的熟人,居然會有見不得人的癖習,正如無法相信他竟然是個了不起的天才一樣。

  德·夏爾呂先生正把大衣遞給僕人,隨口很熟稔地招呼了一句。可是接過大衣的僕人是新來的,年紀很輕。德·夏爾呂先生現在經常處於所謂找不到北的狀態,弄不清楚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他總想向人顯示,有些事情他一點不在乎,比如不怕當眾說某人「是個漂亮小伙子」,或者說些——總之一句話——不像他那種人說得出的話,當初這份可嘉的勇氣,如今卻反過來,連一個不像他那樣的人都絕對說不出口的事情,他也照樣敢說,他腦子裡一個勁兒地想著這些事情,已經忘記了這些其實並不是大家平日裡感興趣的事情。於是,男爵看著那個新來的僕人,豎起食指,用恫嚇的口吻說了句自以為很好笑的話:「我不許您對我這麼暗送秋波。」然後轉身對布里肖說:「這小傢伙長得挺有趣,瞧這鼻子多逗。」不知是為了補充這一戲謔,還是受一種慾念的誘惑,他把食指橫過來,猶豫了一下,然後徑直朝那僕人戳將過去,摁著他的鼻子說:「嗶!」說完,他跟在布里肖、薩尼埃特和我後面,一邊走進客廳,一邊聽薩尼埃特告訴我們,舍巴多夫親王夫人六點鐘去世了。

  「這是什麼鬼地方!」那年輕僕人心想;他問旁邊的同伴,男爵是惡作劇還是神經有點不正常。「他就是這德行,」膳食總管回答道(他覺得男爵有點痴頭怪腦,有點裝瘋賣傻),「可是在夫人接待的朋友當中,我最敬重他,這人心眼好。」

  這時,韋爾迪蘭先生迎上前來招呼我們;唯有薩尼埃特還忍著從洞開的大門吹進來的冷風,可憐兮兮地等著人家來取走他的衣帽。「您在那兒像條狗那麼趴著,是幹什麼呢?」韋爾迪蘭先生問他。「我在等司衣帽者取走我的大衣,給我一個牌子。」「您說什麼?」韋爾迪蘭先生厲聲說,「『司衣帽』!您是老糊塗了啊?說『看管衣帽』多好。敢情您也得像那些神經受過刺激的人一樣,得重新學說話不成!」「『司某事』是正確的說法,」薩尼埃特吞吞吐吐地低聲說,「勒巴特神父……」[115]「您太讓我生氣了,」韋爾迪蘭先生大聲喊道,「瞧您那喘氣的樣子!敢情您剛爬了六層樓梯?」韋爾迪蘭先生的粗魯態度,在衣帽間職員身上產生了影響,他們讓別的來客在薩尼埃特前面先過,而當他想要把大衣遞過去時,對他說:「挨個來,先生,別這麼急。」

  「這才叫有條不紊,這才叫工作效率,幹得好,夥計們。」韋爾迪蘭滿意地笑著說,對他們把薩尼埃特擠到最後去的做法表示鼓勵。「咱們走吧,」他對我們說,「這個蠢貨,戀著穿堂風不肯挪窩,想把我們都凍死。咱們到客廳里去暖和暖和。好一個

  『看管於司衣帽』!」進了客廳,他又重提這話頭:「真是個笨蛋!」「他這是故作風雅,他人不壞。」布里肖說。「我沒說他人壞,我說他是個笨蛋。」韋爾迪蘭先生尖刻地回答道。

  「您今年還去安卡維爾嗎?」布里肖問我,「我想,咱們的女主人又租好拉斯普利埃爾城堡了,雖說她跟城堡主人之間有過點小矛盾,不過那算不得什麼,早就煙消雲散了。」他說這話的樂觀語氣,好比報紙上在說:「毋庸諱言,確實是犯了錯誤,然而人孰無過呢?」但是我想起了上次離開巴爾貝克時心頭的淒楚,實在不想再去那兒了。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外出計劃,也一拖再拖。「他當然要去嘍,我們少不了他,他是非去不可的。」德·夏爾呂先生聲稱,這種專斷的語氣中,既有自私的意味,也包含善意的不理解的成分。

  我們說起舍巴多夫親王夫人,向韋爾迪蘭先生表示慰問,他卻對我們說:「是啊,我知道她身體很不好。」「不,她六點鐘已經去世了。」薩尼埃特大聲說。「您這人,說話總是太過分。」韋爾迪蘭先生衝著薩尼埃特訓斥道,既然晚會並沒取消,仍然照常舉行,韋爾迪蘭先生當然寧願假定親王夫人還只是生病而已。這當口,韋爾迪蘭夫人跟戈達爾和茨基正在做長談。她的幾位朋友想邀請莫雷爾參加一個晚會,她答應過他們,說這位小提琴家一定會去演奏,不料莫雷爾因為德·夏爾呂先生不能同去,居然謝絕前往。莫雷爾拒絕在韋爾迪蘭夫婦的朋友的晚會上演奏的理由(我們一會兒就會看到,其實另有更為重要的理由),自然是以有閒階層——尤其是韋爾迪蘭小圈子的一種習慣作為後盾的。的確,要是韋爾迪蘭夫人瞅見一個新來的客人正和一個信徒在說悄悄話,心想他們本來就認識或是有意要結交(「那麼,星期五在某人家見」或「您哪天到畫室來都行,我每天在那兒待到五點鐘,您能來我會很高興的」),她就渾身來勁,一心想給新客提供一個機會,好讓他成為一個在小集團閃亮登場的新成員。於是,我們的女主人裝作什麼也沒聽見,那雙並非因服用古柯鹼,卻是由於嗜聽德彪西而眼圈發黑的漂亮的眼睛,始終帶著唯有陶醉於音樂才會引起的倦容,在被那麼多四重奏和長年累月的偏頭痛鼓起前額的美麗的腦袋裡,轉動著的可不僅僅是復調音樂;她一時性起,一刻也等不及地撲向兩位正在交談的客人,把他們拉到一邊,指著那位信徒對新來的客人說:「哪天您和他一起來跟大家吃個晚飯怎麼樣?就星期六,或者您覺得方便的那天就行,我請的都是些挺可愛的人。不過請說得輕一點,因為我不想把這幫子人都叫來。」(「這幫子人」這個說法,在五分鐘內特指她的小圈子,為了這位被寄予厚望的新來的客人,只好暫時委屈一下他們了。)

  與這種熱衷於扶掖新人、忙於幫他們牽線搭橋的熱情相對應的,是韋爾迪蘭夫婦身上滋生出來的、對每逢星期三總要聚攏過來的常客的一種對立情緒。它衍生為一種挑撥離間的衝動。在拉斯普利埃爾的那幾個月里,大家朝夕相處,天天見面,韋爾迪蘭夫婦的這種衝動變得幾乎無法克制。韋爾迪蘭先生一心想在這些人中間抓到某人的把柄,好讓他妻子處於中心的這張蜘蛛網捕捉到某隻無辜的蒼蠅。即使抓不到可以坐實的把柄,也得無端生出些是非來。有哪個信徒出去半小時,他就當著其他信徒的面奚落此人,裝作吃驚的樣子說,大家怎麼會沒發現他的牙齒那麼髒,或者反過來說此人刷牙成癮,一天要刷二十次。要是有人未經同意去開了窗,主人和女主人會交換一個眼色,表示對這種缺乏教養的行為的憤慨。過了不一會兒,韋爾迪蘭夫人就會要人拿披巾,而韋爾迪蘭先生就會以此為由頭,聲色俱厲地說:「不行,我得去關上窗子,我正在納悶兒呢,究竟是誰自說自話開了窗。」在場的嫌犯羞得臉紅到耳根。誰喝酒喝得多了些,也會受到婉轉的指責。「您不覺得難受嗎?這可有點像工人的樣子噢。」兩個信徒事先沒有徵得女主人的同意,擅自外出散步了,那麼這次散步無論有多麼清白,終將招來無休無止的非議。德·夏爾呂先生和莫雷爾的散步,是個例外。就憑男爵不住在拉斯普利埃爾(因為莫雷爾住宿營房的緣故)這一點,對男爵的厭膩、反感和唾棄,得以推遲了一些時日。然而,這一天終於要來臨了。

  韋爾迪蘭夫人生氣了,決定要開導一下莫雷爾,讓他明白德·夏爾呂先生讓他扮演的角色有多可笑,多討厭。「我還得說一句,」韋爾迪蘭夫人兀自往下說(往往會有這種情形,她覺得自己欠著某人一份情,又不便下手殺了他,於是就設法抓住他的一個大錯,理直氣壯地把這份情一筆勾銷),「我還得說一句,他在我家裡擺的那副架勢,我實在看不順眼。」韋爾迪蘭夫人對德·夏爾呂先生耿耿於懷,除了因莫雷爾不肯去參加她朋友的晚會而怪罪於他,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位仁兄,滿心以為多帶些原本不會衝著她來做客的人上孔蒂河畔來,是給女主人臉上貼金,哪知要是按韋爾迪蘭夫人最初的設想,把她的朋友都邀請來的話,男爵要帶的那批人一聽賓客名單,是絕不會對女主人賞這個臉的,所以男爵斷然推翻女主人的設想,決絕的口氣中,頤指氣使的貴胄爵爺的使性傲慢,以及擅長晚會策劃的藝術家的獨斷跋扈兼而有之,他寧可撤下自己的節目,拒絕合作,也不肯屈尊讓步,按他的說法,去糟蹋整體效果。德·夏爾呂先生只是有所保留地同意了邀請森蒂納[116]。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不至於因為遇到森蒂納的妻子而感到窘迫,對森蒂納先熱後冷,關係終於從天天見面、無話不談發展到了敬而遠之、中止交往,但是德·夏爾呂先生覺得森蒂納很聰明,還是經常跟他見面。當然,森蒂納這位昔日蓋爾芒特家族圈子中的精英,只是想到這個其成員大都和稍有身份的家族聯姻的布爾喬亞階層,這個人人都很富有,又都跟某個不為大貴族所知的小貴族結了親的圈子裡來尋個發跡致富的機會,而且自以為還能找到個支持他的後台。可是,韋爾迪蘭夫人只知道他妻子出身貴族門第,所以那麼自命不凡,卻沒去注意做丈夫的社會地位(因為使我們肅然起敬的,往往只是剛高出我們一頭的東西,而那些聳入雲端、高不可及的龐然大物,反而會被忽視),認為森蒂納之所以也在邀請之列,理由無非是他「娶了某某小姐」,想必交遊廣闊。這種與事實截然相反的判斷,讓德·夏爾呂先生看在眼裡,只笑得塗了唇膏的兩片嘴唇合不攏來,這笑,意味著寬容的輕視,也含有大度的理解。他不屑於直接回答,但由於他頗有興趣鼓搗一套有關社交生態的理論,來展示自己豐贍的學識和高傲的氣度(但他不知道,與此同時,思想浮淺的遺傳特質也暴露無遺了),他就這麼說道:「森蒂納結婚以前,應該先聽聽我的意見才是。既然生理學上有優生學,當然也就可以有社會優生學,我也許就是這方面唯一的醫生。森蒂納的情況毫無可爭辯之處。事情很清楚,他結婚以後,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激情之火也隨之湮滅。他的社交生命就此告終。當初他要是來找我,我會把這些道理都解釋給他聽,憑他的聰明,他會聽懂的。與此相反,有的人條件非常好,本來可以處於一種超越的、居高臨下的、無所不能的位置;然而一條可惡的纜繩把他拴在了地面上。我又拉又拽地幫助他掙斷了繩索,如今他滿懷勝利的喜悅,贏得了拜我所賜的自由,以及那無比的威力。在這過程中,也許得有點意志力才行,但他得到的報償是極其可觀的!所以,認真聽我勸告的人,都能成為自身命運的助產士。」但事情明擺著,德·夏爾呂先生沒能照他所說的去做;做是一回事,說是另一回事——哪怕你說得天花亂墜,想又是另一回事——即使你滿腦子都是奇思妙想。「不過就我而言,我是個豁達的哲學家,充滿好奇地關注著上面所說的種種社會現象,但並不會去推波助瀾。所以我仍然跟森蒂納常有來往,他對我也一直保持著適度的尊敬和熱忱。我也去他的新居赴過晚宴,新居非常豪華,但待在裡面就覺得沒勁,比起當初他手頭拮据時把好友都招來,大家興高采烈地擠在那小閣樓上的情景,可就差得遠嘍。反正您可以邀請他,我同意。但是,對您提出的其他那些人選,我投否決票。您以後會因此而感激我的,因為我不僅是婚姻問題的專家,而且是張羅晚會活動的專家。我知道邀請哪些人氣走高的賓客參加,能提高一次聚會的品位,讓它升華到一定高度;我也知道哪些人會使它聲譽掃地、一蹶不振。」

  德·夏爾呂先生不讓那些人參加晚會,有時並非出於小肚雞腸的憤懣或藝術家的挑剔,而是演員的應對機巧。當他就某個人或某件事所做的演講取得成功時,他希望能讓儘可能多的聽眾一飽耳福,不過第一次已經聽過的那撥人,不能放在第二場演說的受邀之列,否則他們就會發現演講的內容一仍其舊,沒有任何變化。場地之所以要更新,正因為節目並沒有更新,而一旦演講大獲成功,他說不定還要組織巡演,或者把講座開到外省去。但無論德·夏爾呂先生的用心多麼良苦,他投的否決票不僅刺傷了韋爾迪蘭夫人作為女主人的自尊心,而且使她的社交生涯受到嚴重挫折。這有兩方面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德·夏爾呂先生比絮比安還要神經過敏,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居然跟人家眼裡最適合做他朋友的人選,一個個全都吵翻了。自然,可以加在他們身上的懲罰,首先就是不讓他們受邀參加他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組織的晚會。這些被拒之門外的客人,往往是所謂的頭面人物,而在德·夏爾呂先生心目中,自從他跟他們吵翻那天起,他們就不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全憑想像,在別人身上找出種種過錯,就此跟人反目,而一旦不再是朋友,他們的身份地位就都不值一提了。舉個例子,倘若這個倒霉蛋是一個門第極高的世家子弟,不過家族公爵領地的受封日期僅能追溯到19世紀,比如說就是孟德斯鳩家族吧,那麼轉眼之間,能入德·夏爾呂先生法眼的就是公爵領地的古老程度,家族門第算不得一回事了。「他們根本算不上是公爵,」他大聲嚷道,「這個爵位本來應該是孟德斯鳩神父的,後來很不公正地落到了一個親戚頭上,事情離現在還不到八十年。如今那位公爵,就算他是公爵,也不過是第三代公爵。想想人家於塞斯家族、拉特雷穆依爾家族和呂依納家族吧,他們可是第十代、十四代的公爵,就說胞兄吧,他是第十二代德·蓋爾芒特公爵、第十七代德·孔東親王。孟德斯鳩家族是古老的世族,就算能證明這一點,它又能證明什麼呢?七傳八傳,傳到他們這一代,早就不成樣子了。」[117]

  要是跟他反目的恰恰是一位擁有公爵領地由來已久的貴族,姻親關係顯赫,與王室沾親帶故,然而所有這些輝煌都來得很快,家族門第原本並不高,比如說夠不上呂依納那樣的門第,那麼情況又變得完全不一樣,唯有家世才是要考慮的了。「我倒想請教一下,阿爾貝蒂先生遲至路易十三時代才躋身貴族行列,憑著宮廷恩寵才得以聚斂封地,原先這種事情他是根本休想染指的,這有什麼好稀罕的?」而且,跟德·夏爾呂先生相處,即使他剛對你青睞有加,轉眼之間說不定就會白眼相看,其中原因,一是蓋爾芒特家族的天性要求社交閒談非得結出友誼之果不可,而這頗有些強人所難的意味;二是一種症狀性的恐懼,唯恐自己成為流言蜚語的對象。青睞愈情深,白眼愈狠毒。這種讓男爵轉目成仇的例子,最明顯的莫過於他對莫萊伯爵夫人不加掩飾表現出來的前後截然不同的態度。莫非哪天她有過冷淡的表示,以致就此不配得到男爵青眼相向了?伯爵夫人聲稱,她實在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反正只要有人提到她的名字,男爵就會火冒三丈,滔滔不絕地數落她的不是,態度之兇狠令人不可思議。韋爾迪蘭夫人跟莫萊夫人一向關係不錯,而且我們下面會看到,她寄厚望於伯爵夫人,熱切地想讓伯爵夫人在她家裡見到——用女主人的說法是——「來自法國和周邊地區」最顯要的貴族們,所以她一開始就提議邀請德·莫萊夫人。「哦,天哪,您真是什麼人都看得上啊,」德·夏爾呂先生回答道,「夫人,倘若您有興趣跟皮普萊太太、吉布太太和約瑟夫·普呂多姆夫人[118]聊聊天,那是再好沒有,不過拜託一定要選個我不在的晚上。一開頭我就聽出我倆沒有共同語言了,我說的都是些貴族的名字,而您說來說去儘是些毫無名氣的法官律師,奸詐、歹毒、好搬弄是非的市井平民,還有那些小戶人家的夫人太太,她們模仿我嫂子的風度,自以為是藝術的保護人,其實她們就像八哥學孔雀,根本不在一個檔次,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我還得說一句,有個人,我考慮再三決定跟她不再來往,我覺得,要是讓這麼個女人來參加我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舉辦的晚會,那簡直是對晚會的一種褻瀆;這個自命不凡的蠢女人,出身低微,又缺乏誠信和才智,卻以為自己能同時扮演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角色,這種集兩位夫人於一身的想法,本身就愚不可及,因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性格做派根本是截然不同的。打個比方,這就好比有人大言不慚,說自己既是海森博格,又是薩拉·伯恩哈特[119]。無論如何,即使不說這是自相矛盾,起碼也是貽笑大方吧。我有時會覺得這一位的誇大其詞滑稽可笑,有時又會對那一位的孤陋寡聞感到悲哀,這是我的權利。可是這隻布爾喬亞小青蛙,居然鼓起肚子想跟那兩位貴婦人比個高下,那真是叫不自量力了,那兩位夫人畢竟出身名門,儀態風度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莫萊!這是個提也不該提的名字,您要請她,我就只能告退嘍。」他含笑說了這麼一句,那口氣就像一個醫生為病人好,儘管病人央求,他硬是不肯屈尊跟一個主張順勢療法[120]的醫生合作。

  另一方面,某些在德·夏爾呂先生眼裡無足輕重的人物,對他來說可能確實可有可無,而在韋爾迪蘭夫人卻並非如此了。德·夏爾呂先生自恃出身名門,對這些風雅人士不會有什麼用得著他們的地方,而對韋爾迪蘭夫人來說,有這些人經常聚集在她的客廳里,這兒就能成為巴黎第一流的沙龍了。然而,韋爾迪蘭夫人漸漸發現,她已經坐失了不少良機,在德雷福斯事件上站錯了隊更是不能提了。不過這也並非全然是壞事。「我不知道有沒有對您說過,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她的社交圈裡有些人滿腦子都是這樁案子,心裡很不高興,這些人為了爭論重審還是不重審的問題,居然把高貴的夫人們排除在外,卻接納了一些出身低微的女士,這些女士甚至還批評公爵夫人缺乏熱情,不負責任,把社交禮儀置於國家利益之上。」就像在跟一位朋友交談了好多次以後,忘記自己有沒有想到,或者找著機會把某件事告訴他,禁不住要問一問他,我或許也得問一下讀者,我到底有沒有說過。但無論我說過還是沒說過,反正當時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我們在往後的一段時間裡會看到,從社交的觀點來看,她的態度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正確的。

  德·康布爾梅先生認為,德雷福斯事件是外國人一手製造的陰謀,目的在於摧毀情報機構,敗壞軍風軍紀,削弱法軍作戰能力,分裂法國人民,為入侵法國做準備。除了幾則拉封丹寓言,侯爵對文學一竅不通,因此他交由妻子去設法證實,專愛對陰暗面做細緻觀察的文學,先是在人際關係中醞釀互不信任的氛圍,進而製造嚴重的社會騷亂。「雷納克先生和埃爾維厄先生[121]是一夥的。」她會這麼說。還沒人指控德雷福斯事件是一種預謀,旨在給社交界抹黑。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它打碎了社交界的構架。社交界人士不想讓政治進入社交界,是一種未雨綢繆的防範,正如軍界人士不想讓政治滲入軍隊一樣。社交立場有如性取向,倘若全憑審美的理由來主宰選擇,結果之反常、情況之倒錯,會全然出乎你的意料。聖日耳曼區的夫人們都是民族主義者,就為這個理由,她們養成了接待其他社交圈女士的習慣,理由會隨著民族主義一起消失,習慣卻會保留。韋爾迪蘭夫人趁德雷福斯事件引起廣泛關注的時機,把一些才華出眾的作家延請到自家的客廳里來,儘管他們因為是德雷福斯派,暫時對她的社交活動不會有什麼用處。政治熱情和其他熱情一樣,持續不了多久。新的一代會成長起來,他們無法理解這種熱情;曾經親身體驗過這種熱情的那一代人也會改變,他們會體驗到新的政治熱情,那並非先前的熱情的翻版,其中會恢復一部分曾被排除的內容,因為彼一時,此一時,當初排除的動因已有所變化。在德雷福斯事件進展期間,擁護君主政體的人士不再關心某人是否共和黨人,或者激進黨人,甚至反教權人士,只要他是反猶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就行。假如爆發一場戰爭,愛國主義會具有另一種形式,對於一個沙文主義作家,人們根本不去過問他是否曾是德雷福斯支持者。

  於是,在每次政治危機、每次藝術創新運動中,韋爾迪蘭夫人就像鳥兒銜泥築巢那樣,一點一點地撿起相繼落下的碎片,這些碎片眼前沒有什麼用處,日後卻會築成她的沙龍。德雷福斯案件過去了,阿納托爾·法朗士卻留下了。韋爾迪蘭夫人的力量,在於她對藝術由衷的熱愛,在於她給予信徒們的關懷,在於她府上精美的晚宴,這些晚宴只有信徒可以享用,其他社交界人士一概不在邀請之列。每個賓客在她府上,都像貝戈特在斯萬夫人府上那樣備受禮遇。這兒的一個熟客有朝一日成了名人,人人都想來一睹他的風采之時,他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的表現,絕不會像博代爾和夏博[122]提供熟食的官方宴請或聖查理曼日[123]節慶筵席那樣華而不實、材質摻假,而是會像一道家常美餚,府上不辦晚會的日子照樣也有如此美味。韋爾迪蘭夫人府上的演出班子陣容整齊、訓練有素,節目都是第一流的,缺的只是觀眾。而自從觀眾的興趣從某位貝戈特所提倡的法蘭西式理性藝術,轉移到了異國情調濃郁的音樂上面,韋爾迪蘭夫人一如外國藝術家派駐巴黎的特約通訊員,很快就在迷人的尤貝勒捷夫親王夫人[124]身邊,為俄羅斯舞蹈家當起了卡拉波斯仙女[125],雖年老卻無所不能。芭蕾藝術的這次入侵,我們知道,除了遇到一些缺乏藝術趣味的評論家的阻擊,以其魅力征服了整個巴黎,激起充滿激情的好奇,與德雷福斯事件相比,這種激情顯得不那麼粗糲,更富有純粹的審美情趣,但也許狂熱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這一次韋爾迪蘭夫人又占了先機,但其社交效果與以往大為不同。正如我們在重罪法庭開庭時,瞧見她和左拉夫人並肩坐在前排正對法官席,當為俄羅斯芭蕾感到歡欣鼓舞的新人類,頭戴新潮的羽飾湧進歌劇院時,他們總能瞧見最靠前的包廂里並肩坐著韋爾迪蘭夫人和尤貝勒捷夫親王夫人。經歷過司法大廈的激動過後,夜晚大家聚集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在這裡不僅可以就近一睹比卡爾[126]和拉博里[127]的風采,而且可以打聽最新的消息,了解楚林登、盧貝、儒奧斯特上校[128],以及法規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希望,同樣,在《天方夜譚》或《伊戈爾王》的舞蹈場面所激起的興奮難以平息,誰也不想去睡覺的時候,大家來到韋爾迪蘭夫人府上,為保持舞姿輕盈沒吃晚餐的演員們,以及他們的經理和舞美師,還有傑出的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和理查·施特勞斯,在尤貝勒捷夫親王夫人和女主人的操持下,歡聚一堂共進美味的夜宵。這裡的夜宵堪比埃爾維修斯夫婦府上的夜宵,宴席上不乏巴黎最尊貴的夫人和外國的親王殿下們的身影。一些自詡欣賞品位高雅,要在俄羅斯芭蕾中做所謂高下之分的社交圈人士,認為《仙女》的導演手法比《天方夜譚》來得更細膩,覺得在《天方夜譚》中不難看到黑人藝術的影響,但即便如此,這些人士也為親眼看見這些讓芭蕾的藝術品位和舞台表演煥然一新的重要人物而興奮不已,這門藝術跟繪畫相比,也許有點過於程式化,但這些創新者卻帶來了一場與印象派運動同樣深刻的革命。

  回頭再說德·夏爾呂先生。要是這位先生僅僅把蓬當夫人排斥在邀請名單之外,韋爾迪蘭夫人不至於感到太難受,儘管她在奧黛特家裡見到蓬當夫人那麼熱愛藝術,早就對她青睞有加,在德雷福斯事件進展期間,這位夫人又和她丈夫到韋爾迪蘭夫人府上吃過幾次晚飯。她那位丈夫,按韋爾迪蘭夫人的說法是個溫暾水,因為他對重審此案一點不上心,不過此人很聰明,而且喜歡跟所有各派都拉點關係,在跟拉博里共進晚餐時,頗為得意地表明自己持獨立的立場,聽拉博里侃侃而談不置可否,只是偶爾很巧妙地稱讚一下饒勒斯的光明磊落——這是各派公認的。然而男爵還把另幾位貴族階層的夫人也擯棄在外,而她們正是韋爾迪蘭夫人近來參加音樂盛典、藏品展覽和慈善活動時結識的,不管德·夏爾呂先生對她們看法如何,她們早晚會是韋爾迪蘭夫人府上一個新核心(這次是一個純貴族的核心)的中堅力量——在這一點上,她們比德·夏爾呂先生更有用。韋爾迪蘭夫人本來覺得德·夏爾呂先生辦的這個晚會正是個機會,指望他能給她帶來一些圈子裡的夫人,好讓她們跟她的新女友相逢在孔蒂河畔,這些新朋友跟男爵帶來的客人可能是親朋好友,不期而遇一定會感到很驚喜,想到這兒,她先自在心裡樂了起來。男爵把這些夫人摒棄在外,使她既失望又惱火。照這樣看來,舉辦這個晚會究竟是得是失,還很成問題呢。要是德·夏爾呂請來的夫人們對韋爾迪蘭夫人至少表現得非常熱情,讓她覺得她們日後准能成為她的朋友,那倒也就罷了。在這種情形下,事情還有救,男爵想方設法拆成兩半的上層社交圈,有朝一日她可以再合併起來——只要挑個男爵不在的晚上就行。因而,韋爾迪蘭夫人頗有些激動地等候著男爵邀請的客人。不用隔多久,她就能知道她們前來赴約時精神狀態究竟如何,她身為女主人,究竟能和她們結成怎樣的關係。此刻,韋爾迪蘭夫人正和信徒們在商量什麼事情,看見夏爾呂帶著布里肖和我進去,馬上打住了話頭。

  讓我們大為吃驚的是,當布里肖對她說,得悉她那位傑出的女友的不幸消息後,他感到很難過,韋爾迪蘭夫人卻回答道:「您知道,我得承認我一點兒也沒感到難過。明明不覺得難過,裝出來也沒用……」她這麼說,大概有幾方面的原因:一是精神不佳,想到整個晚上都得裝出一副愁容,就已經覺得累了;二是出於傲氣,不想讓人覺得她是為自己沒有取消這次晚會在找藉口;三是對常規禮儀表示既富有人情味,又不失圓通練達的尊重。因為她知道自己表現出的這種並不悲傷的態度,一旦大家知道起因是她其實一向對親王夫人沒有好感,只是此刻突然流露了出來而已,那麼這種態度跟大家普遍表現出的無動於衷相比,還是更可尊敬的,何況,親眼看見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總是會叫人心軟的:韋爾迪蘭夫人要不是確實對親王夫人之死並不感到傷心,又何必就為了給自己舉辦晚會開脫,特地往自己臉上抹黑呢?大家忘了,韋爾迪蘭夫人本來完全可以承認,儘管她傷心,但她沒有勇氣放棄這樣一份歡樂;然而,做朋友的不重情義,雖說多少會有些讓人反感,會有些不道德,但是並不丟臉,所以要承認這一點,比一個家庭主婦承認自己膚淺還要容易。就犯罪的情況而言,嫌疑人由於處境危險,招供時考慮的是怎樣減輕罪名,他的出發點是自身的利益。事關不致量刑的一般過失時,出發點就是自尊心了。何況,韋爾迪蘭夫人可能是不想流於俗套,有些人生怕愉悅的生活被憂傷打斷,一再說他們覺得無須把內心的悲傷表露在臉上,這種遁詞已經用濫了,她寧可學聰明罪犯的樣,不去一遍遍地重複為自己撇清的陳詞濫調,而採用另一種辯解方式——其實那也已經是半遮半露,只是他們自己並沒意識到——聲稱並不認為人家指控他的罪名有什麼不該做的,他只不過是碰巧沒有機會去做而已,當然,韋爾迪蘭夫人也可能是決定以不關心為理由替自己的行事辯解,在她看來,既然心裡的怨氣已經給勾了上來,不如乾脆讓人感到這一點,這樣反而顯得自己特立獨行、與眾不同,而要把這種心情梳理清楚,那得有一種罕見的洞察力才行,要把它公然說開來,那就更少不得某種膽識了,因此,韋爾迪蘭夫人執意說自己並不感到悲傷時,心中頗有幾分自得的意味——這種心緒是思維反常的心理學家和臉皮厚的劇作家所常有的。

  「是啊,說來真奇怪,」她說,「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難過。哦,我不能說我不希望她活下去,她不是個壞人。」

  「她就是個壞人。」她丈夫插嘴道。

  「哦!他不喜歡她,是因為覺得我邀她來做客,根本對我沒好處,其實他是不用擔這份心的。」

  「您得說句公道話吧,」韋爾迪蘭先生說,「我一向不贊成你們來往。我不止一次地跟你說過,她的名聲不好。」

  「這我可從來沒聽說過。」薩尼埃特提出異議。

  「您怎麼能這麼說?」韋爾迪蘭夫人嚷道,「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不是不好,而是可恥,丟人。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不知道怎樣解釋我的感情才好;我並不討厭她,可是我對她一點也不感興趣,所以得知她病得很重的時候,連我丈夫都驚訝地對我說:『看上去你一點也不難過。』這不,今兒晚上他建議取消這個聚會,可我堅持不能取消,在我看來,明明沒感到悲傷,偏要做出悲傷的樣子,那就像在演戲了。」

  她這樣說,是因為她覺得這居然頗有些像時髦的問題劇[129],而且演來未見得會費力;沒錯,承認自己感情冷漠或道德有所缺失,會像隨和寬鬆的風尚一樣,使生活變得更簡單;它讓原本應受指責的行為,變成一種力求真誠的責任,而且這樣一來,也就無須再去找藉口了。那些常客傾聽韋爾迪蘭夫人說這番話,在感到欽佩之餘,隱約也有幾分不安,以前觀看某些直面殘酷現實、抨擊不留情面的戲劇時,心頭也會泛起類似的不安情緒;在驚奇地看到他們親愛的女主人換了一種新的方式來顯示她的爽直和特立獨行時,他們中間不止一人暗自尋思,雖說不是一回事,但他們還是不免要聯想到自己的死,要是那個日子突然一下到來了,他們不知道在孔蒂河畔大家是會哭泣,還是會歡聲笑語不斷。

  「我很高興,因為我請了這些客人,晚會沒有取消。」德·夏爾呂先生說,他沒想到,他這樣說剛好刺到了韋爾迪蘭夫人的痛處。

  正在這時,我跟當晚每個走進韋爾迪蘭夫人的客人一樣,聞到一股實在不大好聞的滴鼻劑的味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們知道,韋爾迪蘭夫人表達自己的藝術情感,向來不用精神的方式,而是用肉體的方式,以便讓這種情感顯得更無可避免,更淪肌浹髓。不過,要是有人對她說起她特別偏愛的凡特伊的音樂,她會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仿佛她根本沒指望這音樂會讓自己動感情。但是,就在目光直勾勾的、像是心不在焉地停留了幾分鐘之後,她會以一種直白、不加掩飾、幾乎有些失禮的語氣接上你的話茬,那模樣仿佛是在對你說:「您抽菸我不在乎,為的不就是地毯嘛,這東西挺漂亮,可我其實也不在乎,不過地毯很容易燒起來,我就是怕著火,不想看見您隨手丟了個沒熄滅的菸頭,弄得你們全讓火給燒著了。」對凡特伊也同樣如此。有人對她說起凡特伊,她絕不置一讚詞,稍過片刻,她會冷冷地對當晚演奏他的作品表示遺憾:「我對凡特伊並沒有成見;在我看來,他是本世紀最傑出的音樂家,問題在於我一聽到這些傑作,就止不住要哭(她說『哭』這個字時毫無悲傷的表情,看上去倒像是在說『睡』,有些促狹的人甚至說後一個詞其實更確切,不過這事誰也說不準,因為她聽演奏時臉埋在兩隻手中間,依稀可聞的呼嚕聲,也說不定真是抽泣聲),哭一哭對我也沒壞處,哭就哭唄,可是一哭就會發鼻炎,那麻煩可就大了。先是黏膜充血,兩天以後,我那模樣就像個老酒鬼了,要想恢復聲帶功能,得連續幾天吸噴霧劑。哦,戈達爾有個學生——哦!說到他,我還沒向你們表示過哀悼呢,他那麼快就走了,可憐的教授!——可也是,有什麼辦法呢,他死了,每個人都得死,有不少人死在他的手術刀下,現在輪到他自己了[130]。哦,我是說戈達爾有個學生,是個很有趣的人,他治好了我這毛病。他有句很精闢的名言:『治病不如防病。』他讓我在聽音樂之前先在鼻子裡抹上油膏。這非常管用。我只管放開哭,就像不知多少失去孩子的母親那樣傷心痛哭也沒事,鼻炎不發了。偶爾會有點結膜炎,僅此而已。藥效絕對可靠。要不是這樣,我根本沒法把凡特伊的作品聽下去,支氣管炎早就一次又一次發作了。」

  我實在忍不住要提起凡特伊小姐。「作曲家的女兒沒來嗎?」我問韋爾迪蘭夫人,「她那位女友也沒來?」

  「沒來,我剛收到一封快件,」韋爾迪蘭夫人含糊其詞地對我說,「她們有事留在鄉下了。」

  我突然覺得有了希望,說不定她們本來就沒說要來呢,韋爾迪蘭夫人說作曲家的這兩位代表會來,無非是想給參加演奏的樂手和參加晚會的聽眾提提興致罷了。

  「怎麼,那她們連下午的排練也沒來嘍?」男爵裝出驚奇的樣子說,想讓人家覺得他沒見到過夏利。

  這位夏利,這會兒走上前來向我問好。我湊在他耳邊問他凡特伊小姐為什麼沒來。他看上去對此一無所知。我示意他別大聲說話,並告訴他我待會兒再找他談。他欠了欠身,說他不勝榮幸,悉聽我的吩咐。我注意到他大有長進,變得禮貌周全,恭順多了。我向德·夏爾呂先生稱讚他(我指望他有一天能幫我解開那些謎團),德·夏爾呂先生回答我說:「這是應該的,他跟有教養的人生活在一起,總不見得會學些粗俗的舉止吧。」文雅的舉止,照德·夏爾呂先生的說法,就是法蘭西的傳統舉止,裡面摻不得半點兒不列顛的呆板。所以當夏利從外省或國外巡迴演出歸來,一身旅行裝束來到男爵府上之時,如果在場的人不太多,男爵會一把摟住他,親吻他的雙頰,他或許是有點想靠如此炫耀自己的溫情,打消這種溫情可能該受譴責的念頭,或許他是無法拒絕一種樂趣的誘惑,而更有可能他是受了一種歷史觀的影響,想要盡力維護、闡明法蘭西的傳統禮儀舉止的精髓,這就好比保存曾祖母的椅子來抗衡慕尼黑風格或現代時尚,或者為了抨擊英國式的冷漠,不惜仿效18世紀易動感情的父親的衝動做派,毫不掩飾見到兒子的喜悅。可是,在如此這般的父愛中,是否畢竟有那麼點兒亂倫的意味?更有可能的是,德·夏爾呂先生平時克制癖習的做法(關於這一點,我們以後還會有所交代),並不能滿足他的情感需求——自從妻子去世後,這種情感需求一直處於缺位的境地;他多次考慮再婚未果,現在心心念念想收養一個義子,他周圍的一些人,擔心他打的正是夏利的主意。這也並不奇怪。一個只能靠寫給唐璜式的男人看的文學作品來滋養自身激情的同性戀者,一個在閱讀繆塞的《夜》[131]時心裡想著男人的性慾倒錯者,自然會在內心裡感到一種需要,要像性慾正常的男人那樣擔負起應盡的社會職責,要像供養舞蹈女演員當情婦、經常出入歌劇院的男人那樣負起供養的責任,要重新過上規規矩矩的家庭生活,結婚或跟一個男人同居,做一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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