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2024-10-09 06:10:12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我在前面加了「認帳的」幾個字,是有原因的。有時候,一些奇特的聯想會讓我覺得她身上有激起我妒意的疑竇,想像中過去的——唉,說不定還是將來的——畫面上,在她身旁還有另一個人。我想顯得對自己說的事兒確有把握,就說出了那人的名字,阿爾貝蒂娜馬上對我說:「沒錯,一星期前我就在離家沒多遠的地方碰到她。她先打的招呼,我出於禮貌也給她打了個招呼,然後和她一起走了幾步路。但我們之間從沒有過什麼事情,以後也絕不會有。」然而,阿爾貝蒂娜是不可能碰到這位女士的,原因很簡單:她已經有十個月沒來巴黎了。可是我這位女友覺得,完全否認會顯得不真實。於是她就虛構了這麼一次短暫的相遇,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讓我仿佛看見了那位女士停下腳步,向她打招呼,然後兩人一起散了一會兒步。阿爾貝蒂娜這麼做,只是為了把話說圓,並非有心要激起我的妒意。她也許並不真就是自私,但她確實喜歡別人對她溫存體貼些。而儘管在本書中我已經有過,而且還會有機會,來說明妒意如何使愛意變得更濃,但我畢竟是從一個情人的角度來描述的。而一個情人,只要他還有一點兒傲氣,那麼縱使分離會讓他沒法活下去,他也不會以溫存去回應他想像中的不貞,他會離開,或者雖則仍留在她身邊,但硬生生讓自己裝出冷淡的模樣。所以他的情婦這麼折磨他,純粹是她自己在受損失。反過來,她其實完全可以用機智的話語、溫柔的撫摸,來消釋使他備受折磨(儘管他自己聲稱並不在意)的那團疑雲,誠然,他未必會體會到妒意引起的愛意極度膨脹,但他會感到驟然間心頭有的不再是痛苦,而是輕鬆和幸福,猶如一場暴風雨過後,雨還在下,但太陽已經鑽出雲層,他在大栗樹下看著懸在樹梢的晶瑩絢麗的水珠,許久才垂下一滴的時候,他會心中充滿柔情,不知該如何表達對這個幫他癒合了傷口的女人的感激之情。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喜歡報答她對我的溫情,也許這就是她要想出一些事情,神情自然地承認自己做過這樣的事的緣故,其中好些事情我都是信以為真的,包括她說跟貝戈特見面那件事(其實當時貝戈特已經去世了)。到那時為止,我只知道阿爾貝蒂娜在不多幾件事上說了謊,比如說在巴爾貝克弗朗索瓦茲告訴我,而我儘管因此而不高興,但前面沒說過的一些事,弗朗索瓦茲有一回告訴我:「她不想過來,就對我說:『您幹嗎不能對先生說沒找到我,說我出去了?』」可不是,那些有如弗朗索瓦茲愛我那般愛著我們的下人,往往喜歡瞅空子刺傷一下我們的自尊心。
晚飯過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既然已經起床了,我想趁這工夫去看看朋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康布爾梅夫婦,我也說不準,反正去了碰上誰在家就看誰。我唯獨沒把我真想去拜訪的那個人家告訴她,那就是韋爾迪蘭夫婦家。我問阿爾貝蒂娜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她推說沒有裙子。「再說,我的頭梳得這麼難看。您真的非要我梳這麼個髮型嗎?」她揮了揮手跟我告別,這種突然一攤手臂、聳起肩膀的動作,是當年在巴爾貝克時她常用的告別方式,後來就沒見她再用過。這個被忘卻的動作,以其生動的肢體語言,讓我重新見到了幾乎還不認識她的那會兒的阿爾貝蒂娜。它使看似唐突卻拘泥虛禮的阿爾貝蒂娜,恢復了最初的新鮮感和陌生感,甚至為她重現了當時的氛圍。我看見了這個少女背後的大海,自從離開海邊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這樣跟我說再見。「姨媽說我梳這個髮型挺顯老的。」她沒好氣地又說了這麼一句。「要真讓她姨媽說著才好呢!」我心想。「蓬當夫人盤算的,無非就是阿爾貝蒂娜像個孩子似的,會讓她自己顯得年輕些,還有就是阿爾貝蒂娜現在別花她的錢,在跟我結婚以後呢,最好還能讓她撈點好處。」而我的想法正相反,我但願阿爾貝蒂娜看上去不那麼年輕,不那麼漂亮,走在路上不那麼老讓人回頭看她。在一個嫉妒的情人眼裡,心愛的人臉相顯老一點,要比她身邊有個上了年紀的陪媼[79]更讓他放心。我只是擔心,我要阿爾貝蒂娜梳的這個髮型,會讓她覺得又是把她幽禁在家裡的一種辦法。而正是這種帶有濃濃的家的氣息的情感,使我始終感到——即使在遠離阿爾貝蒂娜的時候——自己依戀著她。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想讓她陪我一起,隨便去蓋爾芒特夫婦還是康布爾梅夫婦家都行,她說沒心思去,我便去了韋爾迪蘭夫婦家。出得門來,我想到在韋爾迪蘭府上也許可以聽到莫雷爾演奏,不由得聯想起了下午他的吼叫:「我叫你婊,我叫你婊。」這也許是失戀者妒火中燒時的失態,但這種獸性的發作,幾乎跟一頭,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一頭愛上一個女人的猩猩對著她狂吼的模樣沒有什麼兩樣——除了猩猩不會說話;而正在我當街要喚出租馬車的當口,我聽見有個男人在抽泣,他坐在路邊的界石上,想止住不哭,但仍在不停地抽泣。我走上前去,這個雙手抱著腦袋的男人,好像是個年輕人,我吃驚地注意到,他的穿著看上去很講究,從外套里的白色服飾來看,他身穿正裝,繫著白色領帶。聽見我走近的聲音,他露出淚水縱橫的臉,但馬上認出了我,便又轉過臉去。他是莫雷爾。他知道我認出了他,使勁憋住不讓眼淚往下流,對我說,他因為心裡難過,在這兒坐一會兒。「就在今天,」他對我說,「我粗暴地傷害了我一直深深愛著的一個人兒。她愛我,我那麼對她真是卑鄙。」——「也許她慢慢地就會忘記的。」我回答說,沒有意識到這麼說會讓他覺察到我聽到了他下午的發脾氣。不過他全身心沉浸在悲傷之中,根本想不到我會有所耳聞。「她也許會忘記,」他對我說,「可是我,我沒法忘記。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討厭自己!可是話已經說了,再怎麼著也沒法收回來呀。一旦有人惹我發火,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這對我的身體沒好處,我的神經都攪在一塊兒了。」凡是患有神經衰弱的人,往往會對自己的健康這麼大驚小怪。如果說下午我見到的是一頭狂暴的動物在為愛而發怒,那麼到了晚上,幾個小時之間已經過去了若干世紀,一種新的情感,一種羞愧的情感,向我顯示了從獸演變到人的這個重大的進化過程。儘管如此,我還是聽到「我叫你婊」在耳邊迴響,擔心他會再度發作,重又變得失去理性。何況我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不怎麼了解——其實這也很自然,因為就連德·夏爾呂先生也完全不知道這幾天,尤其是今天,甚至在那幕跟小提琴手的身體狀態並無直接關係的不體面的場景發生之前,莫雷爾的神經衰弱又犯病了。原來,上個月他進度神速地(但還是比他預期的慢得多)把絮比安的侄女弄到了手,已經可以用未婚夫的身份,隨意帶她外出。但當他猴急地要她委身給他,尤其是當他要未婚妻去為他多物色幾個別的姑娘的時候,他碰了釘子,因而不由得惱羞成怒。一下子(甭管她還是這麼假正經,或是回心轉意答應委身)他對她興趣頓減。他下決心跟她拗斷,但又顧忌到男爵這人雖說脾氣怪,卻看不得人家寡情薄義,生怕和她一分手,德·夏爾呂先生會把他趕出門。所以他在半個月前就下決心不再跟那姑娘見面,把事情留給德·夏爾呂先生和絮比安,讓他們在兩人之間去了斷(不過他用了一個更康布羅納式[80]的動詞),而且在宣布跟姑娘分手之前,先滑腳找個沒人知道的去處躲起來。
愛情的結局讓他有點傷心;因此,雖然他對絮比安侄女的所作所為,就連每個細節都跟他和男爵一起在聖馬爾斯-勒韋蒂吃晚飯時,他對男爵說的那番話[81]完全吻合,但可能兩者頗有不同之處,一些他在想像的所作所為中不曾預見到的、不那麼粗魯的情感,美化了他在現實中的所作所為,為它添了一層多愁善感的色彩。話說回來,有一點是現實比設想更糟糕的,那就是在設想中,他覺得做出這等對不起人家的事情以後,他是不可能再留在巴黎的。現在他卻覺得,為這麼點小事兒就開溜,未免太過分了。要知道,那就意味著離開男爵(他想必會大發雷霆),毀掉現成的社會地位。他從此就甭想再從男爵那兒拿到一個子兒了。想到這些勢所難免的後果,他的神經又犯病了。一連幾個小時,他不停地唉聲嘆氣,為了不去再想這些事情,他用了嗎啡,當然劑量是小心控制的。然後突然間他腦子裡出現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從萌發到成形,想必已經有些日子了,那就是在與女孩分手,和跟德·夏爾呂先生鬧翻之間,也許並不一定要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就此拿不到男爵的錢,這個損失太大了。猶豫不決的莫雷爾一連幾天心緒黯淡得很,就跟當初見到布洛克那會兒情況一樣。隨後他拿準了主意,認定絮比安和侄女先前是設好了圈套想讓他往裡鑽,現在這麼輕易就放過他們,他們準是在暗自慶幸呢。他心想,總而言之是那女孩自己不好,笨得竟不懂靠姿色來勾住他。他不光覺得犧牲德·夏爾呂先生那頭的利益荒唐不可取,而且頗為跟那女孩訂婚以後,請她吃了好幾頓價錢不菲的晚餐後悔不已,這幾頓飯,他都報得出帳目——別忘了,他父親可是我舅公的貼身男僕,每個月要拿著個本本[82]來向舅公報帳的。本本二字,通常指的是書本,但到了王公貴族和貼身男僕那兒,它就失去了這層意思。對男僕而言,它就是帳本,而對王公貴族而言,它指的是貴賓簽名本。(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有一天德·盧森堡公主對我說,她沒帶本本,我想去給她拿《冰島漁夫》和《達拉斯貢的達達蘭》,聽了她的解釋才明白:她的意思並不是沒法排遣時間,而是沒法讓我把名字留在她的名錄上。)
儘管莫雷爾對自己行為的後果看法多變,雖然兩個月前熱戀絮比安的侄女時覺得這種行為可憎可鄙,而最近兩星期來又不停地對自己說,如此行事情有可原,甚至還是值得稱道的,但是他這行為畢竟還是加劇了神經質的症狀,所以他終於在下午宣布了跟那女孩分手的決定。他打定主意要出出氣,即便不是(除了偶爾發作一下)衝著那女孩——他對她還留有來自最後那絲愛的畏葸,至少也是衝著男爵吧。不過他在晚飯前什麼也沒對男爵說,因為他向來把自己精湛的專業技藝看得至高無上,每逢要演奏難度較大的曲目(就如今晚在韋爾迪蘭府上的這種情形),他就避免(儘可能地避免,下午的發脾氣已經是過分了)一切會造成演奏動作不平穩的干擾因素。這就像一個熱衷於賽車運動的外科醫生,在動手術前不開賽車一樣。我知道,他跟我說話時一直在輕輕活動各個手指,也是由於這個緣故,他是要看看這些手指的柔韌度是否恢復了。只見他眉頭皺起,看來,手指還有點神經質的僵硬。為了不致讓手指愈來愈僵,他舒展開臉部的肌肉,這就好比一個人在睡不著或一下子沒法達到高潮時,儘量讓自己不要激動上火,以免急躁的情緒進一步影響睡眠或做愛。就這樣,他一則想恢復心境的平靜,以便待會兒在韋爾迪蘭府上能像平時那樣投入地演奏;二則見我老這麼瞧著他,挺想讓我明白他此刻很痛苦,所以在他看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請我馬上走開。其實他不用請,我巴不得離開呢。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幢房子,去的時間又差不多,我真怕他提出要我讓他上車一起去,下午那一幕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這段路程有莫雷爾坐在我身邊,我恐怕沒法不感到噁心。很可能莫雷爾對絮比安侄女的愛,以及後來的恨,都是真誠的。遺憾的是,這不是他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一下子甩掉一個他曾經賭咒發誓說要愛她一輩子的姑娘,當初他甚至拿出裝好子彈的手槍對她說,倘若哪一天他不講信義拋棄她,他就把自己的腦袋打開花。可他照樣拋棄了人家,而且事後並不感到歉疚,反而心裡有一種怨恨。這不是他第一次,也不會是他最後一次這麼做,於是好些少女的腦袋——他忘了人家,可人家還沒忘記他——疼痛難忍——絮比安的侄女已經像這樣痛了很久,但她儘管鄙視他,卻仍然愛著他——疼痛難忍到隨時有在發自內心的劇痛中綻裂的可能,因為每個這樣的少女,都會有一張冷峻如大理石、精美如古代藝術品的莫雷爾的臉,就如一尊古希臘雕像的碎片那般,儲存在大腦中,連同他的波俏的頭髮、靈秀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形成一個顱內隆凸,這種來路不明的腫瘤,是沒法手術切除的。不過時間久了,這些堅硬的碎片終於也會滑入一個不致引起多大痛苦的位置,不再挪動;她們也就不再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這就叫遺忘,或者叫淡漠的記憶。
這一天的白天,我有兩方面的收穫:一方面,阿爾貝蒂娜的聽話,給我帶來了寧靜,使我有了可能,並因而下了決心跟她分道揚鑣。另一方面,我在等她的那段時間裡,坐在鋼琴前思索的結果是,我打算把重獲的自由奉獻給它的藝術,並不值得一個人為之做出犧牲,它並非人生之外的東西,並非與人生的虛妄和空幻毫不相干,我們從藝術作品中看到的所謂真實的個性,其實只是由技巧做成的一種假象。雖然下午還在我心中留下了其他的,也許更為深刻的內容,但我是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這一點的。至於那兩方面我想得挺明白的內容,它們也行之不遠;因為就在當晚,我的藝術觀就又從下午那種低迷的狀態中振作起來,而那種寧靜,連同讓我得以獻身藝術的自由,重新棄我而去。
汽車沿河堤駛近韋爾迪蘭府邸時,我吩咐司機停車,因為我剛看見布里肖在波拿巴街拐角從公共馬車上下來,用舊報紙擦了擦皮鞋,戴上珠灰色的手套。前一陣他眼疾加劇,於是配備了——一如實驗室那樣闊氣——一副像天文望遠鏡那樣功能強大、結構複雜的新眼鏡,看上去仿佛用螺絲擰在了眼睛上。他把焦點對準過來,認出了我。這副眼鏡確實棒極了。可是在功能強大的裝備後面,我瞥見的是一道微弱、黯淡、痙攣的冷漠的目光,就好比在實驗項目得到慷慨資助的實驗室里,研究人員硬把一隻毫無研究價值的瀕死的小動物放在最精密的儀器下面,冷冷地看著。我把胳膊伸給這個半瞎的朋友,讓他挽著走上台階。「這回咱倆可不是在大歇爾堡見面,」他對我說,「而是在小敦刻爾克[83]這邊碰頭嘍。」這話讓我覺得很無聊,因為我不懂它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我不敢問布里肖,倒不是怕他看不起我,而是怕他的解釋叫我不勝其煩。我回答他說,我出於好奇,挺想去看看當初斯萬每晚跟奧黛特會面的那個客廳。「怎麼,您也知道這樁陳年往事?」他說。
當時,斯萬之死使我感到非常震驚。斯萬之死!斯萬在這個短語中不僅僅是一個表示所有格的名字。我從中看到的是一種特定的死亡,即命運指派給斯萬的那種死亡。我們說死亡,是個籠統的說法,其實,有多少人,幾乎就有多少種不同的死亡。我們不具有那種本領,可以沿著四面八方全速疾馳,去看清那些死神,那些受命運驅使趕往這個或那個人身邊的死神。這些死神往往要等上兩三年,才最終完成它們的使命。它們速速趕來,在某個叫斯萬的人的脅部安上一個癌變病灶,然後又去執行別的任務,直到醫生動過手術,得重新安上一個癌變病灶的當口,才又匆匆趕回來。接下去,就到了人們在《高盧人報》上讀到斯萬偶有微恙,但不久即可康復云云的時候。而這時,就在你臨終前的幾分鐘,死神就像一個並非讓你致命,而是幫你痊癒的修女,前來見證你最後的時刻,給心臟停止跳動、周身已經冰涼的人兒戴上榮耀的光環。正是死亡的這種多樣性,這種去而復來的神秘性,這種給人帶來厄運的綬帶的色彩,賦予報上以下文字以某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意味:
「本報驚悉夏爾·斯萬先生昨日於巴黎寓所病逝。這位聰明才智為人交口讚譽、擇友審慎而忠於友情的巴黎人,貴族社會和文學藝術界人士,對其謝世無不扼腕痛惜,其沉穩而敏銳的藝術趣味,素來備受各界推重,同樣,有其作為最受尊重的資深會員的騎師俱樂部亦為之不勝悲悼。他還是合盟聯誼會和農業聯誼會的成員,並於不久前剛向王室街聯誼會遞交退會申請。其睿智之神采,一如其隆重之聲望,向來在音樂界與美術界的great event[84]中為公眾所仰慕,直至最後深居簡出的那幾年,他仍是畫展開幕式逢請必到的常客。葬禮不日即將舉行……」
按照這個觀點,倘若一個人不是重要人物,那他就會因為沒有顯赫的頭銜,而註定要在死後速朽。當然,一個人死了也仍然可以是德·於澤斯公爵,但這時多少已帶有聲名不顯的味道,失卻了個性色彩。不過公爵的冠冕依然可以讓他的名頭維繫一段時間,就像阿爾貝蒂娜喜歡的冰激凌在融化前還能保持一種很優美的狀態。然而那些熱衷上流社會生活的布爾喬亞,他們一死,名字馬上會散架、融化、脫模。我們前面見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提起加蒂埃[85]時,把他說成拉特雷穆依爾公爵的至交好友,貴族社交圈裡非常受人歡迎的人物。對於下一代人來說,加蒂埃成了個難以名狀的東西,仿佛非得把他跟那個珠寶商加蒂埃掛上鉤,才算讓他有了面子,殊不知,要是他聽到有人將他和那個珠寶商混為一談,準會嗤笑那些人的愚昧無知!而斯萬則不同,他是知識界和藝術界的傑出人物;雖然他沒有作品,他的名字卻能留存得稍稍久遠一些。可是,親愛的夏爾·斯萬,當時我年紀還小,對您不大了解,您卻已經漸入老境,而如今卻正是這個當年您眼中的小傻瓜,把您作為主要人物寫進了他的一部小說,人們才又開始談論您,也許,您會因此活在人們心間。蒂索畫王室街俱樂部陽台的那幅油畫裡,您站在加利費、埃德蒙·德·波利尼亞克和聖-莫里斯中間,如果說觀眾看這幅畫時議論您最多,那也是因為他們在畫中斯萬這個人物身上,看到了您的影子。
其實回想起來,斯萬這種預料之中,但又來得很突然的死亡,早在德·蓋爾芒特夫人表姐家的那次晚宴上,我就聽斯萬本人對公爵夫人說起過。[86]但那天晚上在報上看到斯萬的訃告時,我還是不由得愣在那兒,這段似乎頗不合時宜地插將進來的神秘兮兮的文字,讓我覺得有一種特殊的、令人吃驚的怪異的意味。這幾行文字,居然就使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只能用名字——一個寫在紙上的,一下子從現實世界淪入死寂王國的名字——來對別人說的話做出回應的人。現在,也正是這幾行文字使我產生一種願望,想要好好了解一下先前韋爾迪蘭府上的這個客廳,如今成了報上幾個字母的斯萬,當年常在這兒和奧黛特一起進餐。我在這兒得補充說明的是(這些事情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覺得斯萬之死比別人的死更讓人悲痛,雖然它們跟他的死的怪異性並沒有關係),我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答應過他去看吉爾貝特,但我後來並沒去看她;斯萬那天晚上表露過這樣的意思,他和親王談話時,之所以邀我在旁邊聽,是另有原因的,但他並沒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許許多多的問題,此刻在我腦海中湧現(猶如水泡從水底往上冒),我想問他的事情五花八門:關於弗美爾,關於德·穆希先生,關於他自己,關於布歇的一幅掛毯,關於貢布雷,當然,我並不急於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既然我已經把它們存在心裡這麼久了,但現在他的嘴唇就此再也無法開啟,他再也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了,我卻格外感到它們是那麼重要。其他人的死,就像一次旅行,等到上了路,已經到了巴黎一百公里開外,他卻猛然想起,忘了帶兩打手帕,忘了把鑰匙交給廚娘,忘了跟舅舅道個別,忘了問一下心心念念要去看的古代噴泉是在哪座城市。而所有這些使你感到煩惱,讓你哪怕做做樣子,也要大聲對做伴同行的朋友訴說一番的丟三落四的糊塗事,面對冷冰冰的車座和列車員報出的站名,顯得蒼白無力,火車載著我們漸行漸遠,我們再也無法去補做任何事情,於是我們也只能讓思緒離開這些無可補救的疏忽,打開食品袋,跟鄰座交換起報紙和雜誌來。
「哦,不,」布里肖接著說,「斯萬不是在這裡碰頭他未來的妻子的,在那場把韋爾迪蘭夫人第一處宅邸毀了一大半的災難[87]以前,他倆也只有在最後那段時日才在這兒相見。」
剛才在車上瞥見布里肖那會兒,我很怕布里肖會以為我是在擺闊,既然這位大學教師沒車,我覺得讓他看見我坐車來就更不合適了,所以我匆匆關照了司機一句,就趕緊下車,想趕在布里肖看見我之前離車遠一點。不料司機沒聽明白我說什麼,特地過來問要不要來接我;我趕忙回答一句「好的」以後,對坐公共馬車來的大學教師格外表現得敬重有加。
「噢!您是坐汽車來的。」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哎喲,真是碰巧了;平時我從不這樣。我不是坐公共馬車,就是步行。不過今晚您要是能賞臉坐這舊車,我就真是太榮幸了。可能會有點擠,不過還是請您一定賞個臉。」
反正,我心想,捎他一程我也沒什麼損失,阿爾貝蒂娜在家裡,我總得回家不是。有她在這麼個沒人會來看她的時候,待在我家裡,我就可以像下午那樣自由支配我的時間了,下午那會兒,我知道她就要從特羅卡代羅回來,而我並不急於見到她。可也像下午一樣,我畢竟意識到我有了個女人,回家時體驗不到孤獨帶來的那種激奮了。
「承蒙召邀,敢不從命,」布里肖回答我說,「您剛才提到的那個時節,咱們的朋友住在蒙塔利韋街,精緻的底樓,連著中二層,前面是花園,當然談不上豪華,但我以為比威尼斯的使節酒店還體面。」
布里肖告訴我,當天晚上在孔蒂河畔(這是韋爾迪蘭夫婦遷入此處新居以後,他們的信徒們對這個沙龍的稱呼)有一個排場很大的音樂派對,是德·夏爾呂先生一手操辦的。他還說,我說的那個時節,小核心裡是另一批成員,路數也不一樣——不光是由於信徒們更年輕的緣故。他跟我說了埃爾斯蒂爾玩的惡作劇(他管它們叫「純粹的鬧劇」),比如說有一天,埃爾斯蒂爾先是假裝臨時有事離去,然後扮成臨時雇用的大廚跑進來,一邊遞盤子,一邊湊在滿臉一本正經的皮比斯男爵夫人耳邊,說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話,男爵夫人聽得又驚又惱,臉漲得通紅;爾後,他在晚宴快結束時又溜了出去,叫人把一隻盛滿水的洗澡盆抬進客廳,等大家紛紛離席過來看個究竟的當口,他一絲不掛地從盆里爬出來,嘴裡還罵罵咧咧的;還有幾次,大家都穿著埃爾斯蒂爾設計、剪裁、著色的紙制服裝——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來吃晚飯,有一次布里肖身著查理七世宮廷顯貴的服飾,腳上穿一雙尖長的翹頭鞋,另一次穿的是拿破崙一世時期的服飾,埃爾斯蒂爾用封信的火漆,給他做了榮譽勛位勳章飾帶。總之布里肖腦子裡想的是當年的客廳,寬敞的窗戶,沐浴在中午陽光中的低矮的、得換掉了的長沙發,所以他聲稱他喜歡的就是那樣的客廳,就是覺得它比現在的客廳好。然而,我心裡明白,布里肖說的客廳——正如教堂這個詞指的不僅是一座宗教建築,而且是聚集在一起的那些教徒——指的不僅是那個中二樓,而且是經常聚集在這兒的人,是他們來這兒尋找的特有的樂趣,在他的記憶中,這些樂趣就賦形在人們下午來這兒時,期待看到韋爾迪蘭夫人端坐其上的長沙發上,在花園盛開的栗樹花上,在壁爐架花瓶里靜靜等候姍姍來遲的女主人的康乃馨上——它們綻開粉紅色的花朵,仿佛在笑盈盈地歡迎來賓,向他們親切致意。但是,如果說那個客廳在他心目中比現在的棒,那或許是因為我們的腦子就像神話中的普洛透斯[88],不肯就範於任何形狀,即使到了社交領域,也會冷不丁撇下一個好不容易才緩慢地臻於完善的沙龍,寧可去喜歡一個不如它出色的客廳,這就好比,儘管奧黛特在奧托[89]那兒拍的潤飾過的照片上顯得很高雅,穿著下擺很寬的緊腰連衫裙,頭髮由朗代里克卷燙過,但是斯萬更喜歡的還是另一張在尼斯拍的小照,那上面她披著亞麻布的肩巾,蓬亂的頭髮從繡著三色堇、綴著黑絨蝴蝶結的草帽里鑽了出來,雖說時尚的打扮使她年輕了二十歲(女人在老照片上一般都會顯老),但那模樣還是像個小侍女,就是年齡大了二十歲。他說不定還高興地向我誇誇其談地說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讓我知道他品嘗過好些我無從體驗的樂趣。他要想這麼做,是挺容易的,他只要隨口說出兩三個已經故世的人的名頭,用他那種故作神秘的口吻,說幾件他們的趣聞逸事,我就會揣摩他當年究竟是何許樣的人物,就會覺得人家告訴我的關於韋爾迪蘭夫婦的那些情況,都過於粗疏,過於簡略;比如就說斯萬吧,我早就認識他,可我一直對他沒有多加注意,事不關己時根本想不到去注意他,他在等妻子回來吃飯的當口留我陪他,給我看他收藏的好東西,可我從沒認認真真聽他說些什麼,現在我才知道,他的談鋒之健,其實是不比古代最雄辯的演說家遜色的。
在韋爾迪蘭府邸跟前,我瞥見德·夏爾呂先生正腆著個大肚子朝我們走來,一個小流氓大剌剌地跟在他後面。現在他所到之處,都會有這種地痞流氓冒出來,跟他形影不離,即便在看似偏僻的地方,也不能倖免。因而這位高頭大馬、大腹便便的男爵,走到哪兒都有人陪侍左右(由不得他分說,但好歹保持一點距離),就像鯊魚總有舟鰤[90]伴著,總之他與在巴爾貝克第一年的那個神情嚴峻、做出一副男子氣概的倨傲的陌生人已判若兩人,在我眼裡,他就像一個處於另一公轉周期,但已露出滿盈相態的天體,周圍伴隨著衛星,或者說像一個重病纏身的病人,而幾年前病初起時,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膿皰,很容易遮掩,也看不出問題有多嚴重。雖說布里肖動了手術以後,原先以為要失明的眼睛,稍稍恢復了些許視力,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看清寸步不離跟著男爵的小混混。不過反正這也不相干,因為自從拉斯普利埃爾[91]那會兒以來,儘管布里肖挺喜歡男爵,但他每回見到德·夏爾呂先生在場,總有幾分不自在。想必每個人都是這樣,都會另有一條外人意想不到的生活道路在暗中延伸。然而我們往往會被謊話所迷惑,充斥日常談話之中的謊話,或是想掩飾一種惡感、一份私心,或是要隱瞞一次不想為人所知的造訪、一段必須瞞住妻子的風流韻事,然而謊言畢竟難掩真相,正如好名聲難掩壞習性——人家早晚還是會看出端倪的。見不得人的生活習性,可能會經年不為人察覺,但一次夜晚的河堤偶遇就會讓它暴露出來,而且往往一開始你還懵懵懂懂,直到某個知情人告訴了你內情,你才恍然大悟。這時你會感覺到,面臨的已經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一種變態狂。德·敘爾吉·勒迪克夫人[92]的道德觀念層次很低,兩個兒子幹的事無論多麼卑下,只要跟她說是有利可圖的,她都可以放任不管,因為在她看來,人要謀利是天經地義的。但當她得知德·夏爾呂先生有一種時鐘般精準不變的癖好,每回見到他們時總要捏他們的下巴,還要他們也來捏他的下巴,她就不許他們再上這位先生的門了。她感到了一種說不清楚的生理上的恐懼,暗自納悶這位平時關係不錯的鄰居,會不會染上了食人肉的毛病,所以見男爵一再問她「什麼時候可以見到那兩個孩子呀?」她明知對方聽了心裡會惱火,仍然堅持說他們功課很忙,還要準備出門,等等。不管法律條文怎麼說,所謂的無能力承擔法律責任,只會加重過失甚至罪行的分量。朗德魯[93](假定他真的殺了好幾個婦女)那樣做如果是為了錢,那也許還不算有悖常情,因為抵擋不住錢的誘惑畢竟還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他那麼做是出於一種精神錯亂、喪心病狂的施虐狂,那就罪不容誅了。
布里肖認識男爵以後,一直喜歡跟他開些粗俗的玩笑,但當友誼有了進展,不再停留在打趣逗樂,到了了解對方的階段,興高采烈的外表下不由得滋生出了一種苦澀的心情。為了讓自己安心,他背誦柏拉圖的作品片段和維吉爾的詩句,但由於他在心智上也差不多是個盲人,他無法理解那時候愛戀一個年輕男子,就如同今天(就此而言,蘇格拉底的玩笑話,比柏拉圖的論證說得更透徹)在跟一個舞女訂婚前先包養她。德·夏爾呂先生自己也不明白這一點,愛把自己的癖好跟友誼(兩者根本不是一回事),把普拉克西特列斯[94]的競技者跟聽話的拳擊手[95]混為一談。他不願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一千九百年以後(「虔誠的君主手下虔誠的廷臣,到了不信神的君主手下就會是不信神的廷臣。」拉布呂耶爾[96]如是說),通常意義上所說的同性戀——柏拉圖所說的年輕男子,或是維吉爾詩中牧羊人間的同性戀——早已不復可見,依然存在並且為數越來越多的,只是些一廂情願的,神經質的,對人躲閃、對己矯飾的同性戀者。如果說德·夏爾呂先生有錯的話,他錯就錯在沒有斷然否認這一異教徒的譜系[97]。區區一點形體之美,要用如許美德來交換[98]!忒奧克里托斯筆下為了一個小伙子長吁短嘆的牧羊人,到了後面也未必一定會比那個為阿馬里利斯吹笛的牧羊人心腸更軟,心思更活泛。[99]前面那個牧羊人並不是有病,他那樣做只是風氣使然。只有不顧重重阻礙留存下來、蒙羞含辱的同性戀,才是真正的同性戀,才是唯一能與此人精神素養的提升相稱的同性戀。有時我們想著也會感到害怕,純粹生理範疇的某種取向的小小變化,某個感官的一點輕微的缺陷,居然可以使肉體與精神素養之間具有這樣的聯繫,使對德·蓋爾芒特公爵緊閉大門的詩人和音樂家的天地,對德·夏爾呂先生罅開了門縫。男爵在室內布置上的口味,就像一個愛好擺設小玩意兒的家庭主婦,這並沒有可以奇怪的;讓我們吃驚的,是那道讓他覷見了貝多芬和韋羅內塞[100]的罅隙!但儘管這樣,當心智健全的我們看到一個瘋子寫的令人讚嘆的詩句,聽他頭頭是道地解釋,他是怎樣被妻子設了圈套才錯關進來的,聽他央求我們去向精神病院院長說明情況,聽他抱怨人家把他關在這麼個亂鬨鬨的地方,最後卻說:「瞧,院子裡那個想要過來跟我說話的傢伙,我甩也甩不開他,他以為他自己是耶穌基督。就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們是把我跟瘋子關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穌基督,因為我才是耶穌基督!」這時候,我們自會感到害怕起來。剛才那會兒,我們還打算去跟精神病醫生說關錯人了,但聽了這個瘋子最後那幾句話,即便念及此人每天都在寫絕妙的詩句,我們也不敢再留在他身旁,就如德·敘爾吉夫人的那兩個兒子不敢和德·夏爾呂先生待在一起,那並不是由於他會傷害他們,而是因為他太喜歡邀他們做客,而每回又總以捏他們下巴收場。這個可憐的詩人,他沒有維吉爾做嚮導,卻必須穿越硫黃和瀝青的地獄之圈,縱身跳進上天為帶回幾個所多瑪居民而降下的烈焰。[101]他的作品中全無可愛可言;他的生活猶如那些還俗之人一般峻刻,他們過著最嚴格的獨身生活,為的是讓人確信他們脫下教士長袍,只是因為失去了信仰,而不是由於任何別的原因。作家的情形就未必如此了。一個每天跟瘋子打交道的精神病醫生,怎麼可能自己就從來不發瘋呢?要是他能肯定地說,他從事這一職業,並不是由於自己有一種先天的、潛在的精神錯亂症狀,那他就是很幸運的了。對一個精神病醫生而言,他的研究對象往往會對他的精神狀態有所影響。當初究竟是哪種隱秘的癖性、哪種令人又怕又愛的誘惑,驅使他選擇了這樣的研究對象?
男爵裝作沒看見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的那個形跡可疑的傢伙(男爵在冒冒失失走上林蔭大道,或莽莽撞撞穿過聖拉扎爾車站大廳時,跟在後面的小混混有一打之多,他們存著討個五法郎銀幣的希望,對他窮追不捨),生怕這傢伙會大著膽子上來搭話,一本正經地低下跟撲過粉的臉頰反差強烈的染黑的睫毛,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格列柯筆下的中世紀天主教宗教法庭大法官。但是這位外貌嚇人的大法官的神情,又像是個被禁止參加聖事的神職人員;既要縱容自己的那點興趣,又要保守這個秘密,為此不得不做出的種種妥協,年深日久就在男爵的臉上留下了他極力想隱藏的東西,那就是被人指摘為道德敗壞的一种放盪生活的印痕。這種道德方面的問題,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其實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它會體現為臉容上不斷增生的種種疵點,尤其是臉頰和眼圈,就如肝病患者的黃疸、皮炎患者討厭的紅斑,一眼就能看出來。而且,往日德·夏爾呂先生諱莫如深、守口如瓶的那種癖習,如今猶如油脂一般,不僅僅是浮現在這張搽粉的臉的雙頰(更準確地說,那兩片鬆弛的腮幫子),在這個由於放縱而開始發胖的身軀的豐滿的胸脯、滾圓的臀部上,它已經充溢於他的言談之間。
「哈,布里肖,敢情您晚上就是這樣跟漂亮小伙子一起散步的呀?」男爵一邊這麼說,一邊走近我們。那個小混混只得灰溜溜地走開了。「哇噻!可得去告訴那些索邦大學的學生,您不是那么正經的人哦。不過,跟年輕人在一塊兒,對您還真有好處,教授先生,您嬌艷得像朵玫瑰花。噢,親愛的,您好嗎?」他收起打趣的語氣對我說,「在孔蒂河畔可不大見得到您哦,年輕人。哎,您的表妹,她好嗎?她沒跟您一起來,多遺憾哪,她真是太可愛了。今晚我們能見到您的表妹嗎?哦,她長得真漂亮,要是在穿著上再講究些,那就更美了。怎麼把衣服穿得恰到好處,是門很少有人懂得的藝術,可她天生就能掌握這門藝術。」
在此我得說明一下,德·夏爾呂先生掌握(這一點上我跟他完全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一種精細觀察的天賦,對衣著打扮的觀察之精細,就跟他對一幅油畫的細部的觀察一樣精到。說到裙子和帽子,有的愛說刻薄話的人或好走極端的理論家會說,一個容易為男性魅力所吸引的男人,往往會對女性服飾懷有天生的興趣,會去研究它們、熟悉它們,以此作為一種精神上的補償。有時候這種說法還真能靈驗,一個夏爾呂這樣的角色,仿佛他的生理的需求和內心的柔情,全讓男性給包了,而留給異性的則是所有那些柏拉圖式(這個形容詞實在很不確切)的趣味,簡單地說,就是那些最窮講究也最穩當的所謂高雅的趣味。為此德·夏爾呂后來還得了個「女裁縫」的綽號。不過他的趣味,他善於觀察的才智,還涉及其他的領域。我們前面已經看到,那天晚上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過晚餐後造訪他家[102],經他一一指點,我才知道他家裡珍藏著那麼些精品。他能觀察到別人根本不去注意的那些細節,無論是藝術品還是宴席菜餚,他都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精彩之處(上至繪畫,下至廚藝,他全盤通吃)。我一直為德·夏爾呂先生抱憾,覺得他的藝術天賦浪費在了畫個扇面饋贈堂嫂(前面說過,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拿著這把扇子,並不是為了扇風,而是為了炫耀,向人顯擺巴拉麥德對她的情誼[103])或是彈一手好鋼琴,以便在莫雷爾拉琴時給他伴奏不致出錯,我是說,我一直在為,現在也為德·夏爾呂先生感到遺憾,覺得他真應該寫點東西。當然,我們並不能因為他能說會道或者信寫得精彩,就斷言他會是一個天才的作家。有些才能是不能混為一談的。經常可以見到,有的人說起話來乾巴巴的,讓人聽得很沉悶,卻能寫出文采斐然的好文章,而平時口若懸河的人,一旦提筆寫東西,卻說不定連三流的作家都不如。但無論如何,我相信,要是德·夏爾呂先生肯試試筆,從他熟悉的藝術方面的題材寫起,那他一定會才思泉涌,妙筆生花,社交圈常客一定會變成大師級作家。我常對他這麼說,可他就是不肯試一下,也不知只是懶惰,還是時間都花在光鮮的晚會、粗鄙的娛樂以及蓋爾芒特沙龍里沒完沒了的談話上了。看著他談話時大放異彩,敏捷的才思與鮮明的個性如影隨形,傲慢的語氣里透出思想的光芒,我更為他感到惋惜。倘若他寫書的話,大家在沙龍里就不會在稱頌他的同時那麼嫉恨他,他在沙龍里興致勃勃想要展露口才時,固然是妙語如珠,但與此同時他欺凌弱者,連從未傷害過他的人也不肯放過,甚至卑鄙地想方設法離間朋友,這就招來了嫉恨——倘若他寫書的話,大家就會了解他丟棄醜陋的那一面以後的、與眾不同的精神價值,那時就沒有任何東西會妨礙大家去崇拜他,他的許多優點也就會讓友誼之花盛開。
不管怎麼說,即使我看錯了他,其實他寫不出多大名堂,但他若真的寫了,那還是功德無量的。因為,雖說他什麼東西都認得,不光認得還說得上名兒,我跟他聊天,就算並沒真學會觀察(我的心志和情感都另有所寄),至少也看到了一些沒經他指點根本不會去注意的東西,可是這些東西叫什麼名兒,那些應該可以幫助我了解它們模樣、顏色的名兒,我總是很快就忘了。要是他寫了書,哪怕寫得挺差勁(我不相信會這樣),那也一定是彌足珍貴的詞典、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不過誰能說得准呢?也許他到時候沒把自己的博學和才情寫成書,卻聽憑每每跟我們的命運對著幹的魔鬼驅使,去寫些乏味的連載小說、無聊的遊記和探險故事,那也說不定啊。
「是的,她很會穿衣服,準確地說是很會打扮,」德·夏爾呂先生接著談論阿爾貝蒂娜,「我唯一擔心的是,她能不能讓自己的打扮跟她那種特殊的美顯得很協調,這事或許我也有點責任,有時出主意沒經過深思熟慮。我去拉斯普利埃爾城堡時,常給她一些指點,但那些話或許過多地考慮到當地的環境,照顧到了鄰近海濱的這個特點,而沒有考慮到您表妹的個性特點,所以她的舉止打扮有點流於輕佻。我承認,我見過她穿一身漂亮的塔拉丹薄裙,圍著迷人的紗羅絲巾,戴一頂粉紅色的軟帽,上面插一根小小的粉紅羽飾,看上去居然挺般配。不過依我看,她的美是很實在、很厚重的,這些過於輕巧的衣飾對她未必合適。無邊軟帽怎麼配得上這一頭濃密的秀髮,換成俄羅斯冠冕狀的髮飾豈不更相稱?那種看上去像舞台服飾的古典長裙,確實很少有女人能穿出它們的妙處來。可是這位已經散發出少婦風韻的姑娘是個例外,她挺適合穿一襲熱那亞絲絨的古典長裙(我立刻想起了埃爾斯蒂爾和福迪尼的長裙),而且不妨再配上刺繡的花飾或老款的寶石墜子(寶石越老越好),比如說橄欖石、黃晶石,或者成色特好的拉長石[104]。像她這種體態豐腴的美貌,就得要有點分量的飾物才能相配。您還記得嗎,她到拉斯普利埃爾城堡去用晚餐的那回,隨身帶著好些漂亮的盒子、沉甸甸的大包小包,等她以後結婚的時候,不光可以在裡面放粉底霜和胭脂,還可以——在一個顏色不太藍的青金石盒子裡——備一些珍珠和紅寶石碾成的脂粉,當然不是人工養殖的珍珠,她嫁的人想必是有錢人。」
「行了!男爵,」布里肖趕緊插話,他怕我聽到男爵剛才的最後那句話,會心裡不好受,因為對於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是否純潔、她是否真是我的表妹,他畢竟還是存疑的,「您就是這樣來關心小姐們的呀!」
「當著這個孩子的面,您給我住嘴好不好,壞傢伙。」德·夏爾呂先生奚落他說。他的手順勢一揮,像是要讓布里肖別多嘴,但這隻手卻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打擾你們了吧,瞧你們剛才那開心的模樣,就像兩個瘋瘋癲癲的小姑娘,你們怎麼會需要我這麼個掃興的老婆子呢。好在你們這就快到了,我也就甭過意不去嘍。」男爵興致很高,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下午的那茬事兒,在絮比安看來,當務之急是保護侄女別再一次受莫雷爾欺負,所以他還沒把事情告訴德·夏爾呂先生。所以男爵一直還以為兩個年輕人不久就要結婚,心裡樂滋滋的。這些了不起的單身漢仿佛是在用一種假想的父愛,來為自己帶有悲劇色彩的獨身生活添加一份溫情,尋求一種慰藉。「不過說實話,布里肖,」他笑著轉身對我們說,「剛才瞧見你們情意綿綿的樣子,我還真有點顧慮。你倆看上去就像一對戀人。這麼手挽手的,啊,布里肖,未免也太過分了吧!」不知他說的這番話,是否該歸於一種老人心態,說明他的自控能力比以前差了,到時候居然會不由自主地把一個小心翼翼深藏四十年的秘密給捅了出來。要不,這番話反映了蓋爾芒特家族骨子裡對平民觀點的藐視?蓋爾芒特家的人,包括德·夏爾呂先生的堂兄德·蓋爾芒特公爵在內,骨子裡都有這種對平民觀點的藐視,但在公爵身上,表現的形式有所不同,有一次我母親親眼目睹公爵敞著睡衣襯衫,毫無顧忌地站在窗口刮鬍子。不知德·夏爾呂先生是否在從冬西埃爾到多維爾酷熱的旅途中,染上了著裝隨便的危險習慣?只見他把草帽往後一推,露出寬闊的額頭,趁這點工夫涼快一下,鬆開長久以來一直緊緊繃在他真正的臉上的那張面具。德·夏爾呂先生和莫雷爾這種儼然是夫婦的關係,理所當然會讓知道莫雷爾已經不愛男爵的人感到驚訝。而對德·夏爾呂先生而言,有時他確實也覺得,這種癖習給自己帶來的快感過於單調,已經讓他起膩了。他本能地尋求新鮮的刺激,而在厭倦了那些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以後,他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重新拾起曾以為自己會永生永世深惡痛絕的東西,模仿起了婚姻生活、父子感情那一套。有時這樣也不夠,還得有新花樣,他就找一個女人一起過夜,正像一個正常的男人偶爾也想找個小伙子睡覺一樣,好奇心是相似的,但方向倒了個個兒,而且兩者同樣都是不健康的。由於夏利的緣故,男爵的信徒生活僅局限於小圈子裡[105],出了這個圈子,他多年來為精心偽裝自己所做的種種努力就都甩在一邊去了,這就好比,有些歐洲人到了殖民地探險或小住,就把他們在法國時遵守不誤的行為準則棄之不顧了。然而,讓德·夏爾呂先生比在韋爾迪蘭府上度過的那些時日更有效地,最終地擺脫了社會約束的,還是內心的變化,對於自身的反常舉止,他從最初的渾然不覺,到發現後的驚恐莫名,再到最後的習以為常,他的思想經歷了一個劇變的過程,臨了他已經見怪不怪,意識不到把自己可以毫不害羞地坦然接受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去告訴別人,會有多麼危險了。其實,被流放到南極也好,獨自待在勃朗峰上也好,都不如沉湎於一種內心的癖習,亦即一種有別於常人的思想方式那樣,會使我們跟人群離得那麼遠。癖習(德·夏爾呂先生以前這麼稱呼它)如今被男爵賦予溫情脈脈的形象,仿佛那只不過是一種人所難免的瑕疵,如同懶惰、閒散、貪吃美食一樣,其實還是挺有趣,甚至頗有幾分可愛之處的。德·夏爾呂先生意識到了自身舉止的特殊性所激發的好奇心,而且體驗到了滿足這些好奇心、刺激它們、滋養它們的樂趣。就好比某個猶太政論作者,天天寫文章捍衛天主教教義,大概並不是希望人家真把這些文章當真,而只是不想讓喜愛他的幽默的讀者失望罷了,德·夏爾呂先生在小圈子裡風趣十足地抨擊世風日下,正如他無須有人邀請,就會拿腔拿調地說英語或模仿穆內-絮利[106]的嗓音,在大家面前顯示他的藝術鑑賞才能,正是他為活躍聚會氣氛盡的一份責任;所以,德·夏爾呂先生嚇唬布里肖,說要到索邦大學去嚷嚷,說他在跟小伙子一起散步,這就跟受過割禮的專欄作者侈談「教會的長女」[107]和「耶穌的聖心」是一樣的道理,雖然說不上假仁假義,卻有譁眾取寵之嫌。耐人尋味的,不僅是德·夏爾呂先生說話內容的變化(有好些話是他以前說不出口的),而且是他在說話的語調、平時的舉止上發生的變化,奇怪得很,他的說話腔調、舉手投足,現在竟然跟他過去嚴加抨擊的語氣、動作非常相似;他現在常在無意間輕輕喊上一聲——在他是無意的——喊聲畢竟低沉——但一般而言,同性戀者彼此見面,往往會有意這麼嗲聲嗲氣地互喊「我親愛的」。像夏爾呂這類的人,當他們的病情發展到一定程度時,不可避免地總會有這股子娘娘腔,就像一個全身癱瘓或共濟失調[108]的病人,最終必然會出現某些症狀一樣;所以,那些年輕同性戀者的忸怩作態,儘管德·夏爾呂先生一向對之持反對態度,其實倒像是對他自身的娘娘腔的一種不走樣的絕妙模仿而已。事實上——這種由內往外透露的忸怩作態也正說明了這一點——神情嚴肅、身穿黑色套裝、留著平頭的夏爾呂,跟油頭粉面、披金掛銀的小伙子之間,純然只有表面的差別,這就好比一個說話飛快、動個不停的煩躁症患者,跟一個說話慢吞吞、終日無動於衷的神經病患者之間並沒有實質性的差別,在醫生眼裡,這兩個病人都是神經衰弱症患者,後者其實內心也焦躁不安,和前者遭受著同一種病症的折磨。不過,德·夏爾呂先生身上已經顯露出種種衰老的跡象。某些過去就在談話中愛用的說法(例如「一系列情況」),現在簡直到了濫用的地步,幾乎整天掛在嘴邊,句句不離,就像隨時離不開一個監護人一樣。
「夏利已經來了嗎?」我們正要走到宅邸前去按門鈴,布里肖問德·夏爾呂先生。
「哦!我不知道。」男爵說著,舉起雙手,眯起眼睛,那神情就像一個人不想被人指責口風不緊似的;大概男爵有什麼事說漏了嘴,已經挨過莫雷爾的責備(莫雷爾愛虛榮,又是膽小鬼,高興時借男爵往自己臉上貼金,不高興時把他撇在一邊,不理不睬,什麼事到了他眼裡都變得很要緊——哪怕只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您知道,我全然不知他在做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他撇下我去看誰了,反正我幾乎見不著他的人影。」如果說兩個有曖昧關係的人之間的談話,往往充滿謊言,那麼一個第三者,在跟其中一位談到這一位的心上人時,自然更是假話連篇,而且這跟那個心上人的性別無關。
「您是好久以前見到他的吧?」我問德·夏爾呂先生,想做出一副既不擔心跟他談起莫雷爾,也不相信他和莫雷爾朝夕相處的樣子。
「今兒早上他路過,到我屋裡待了五分鐘;我還沒睡醒呢,他就坐在我的床邊,像要強姦我似的。」
我馬上想到,德·夏爾呂先生準是一小時前剛見過莫雷爾,因為當你問一個情婦,她是什麼時候見到某人的(其實你知道——她大概也猜到了這一點——此人正是她的情人),而如果她是和他一起喝下午茶的,她就會回答說:「我午餐前見過他。」這兩個說法只有一點差別,就是一個是說謊,一個是實情。而它們背後是同一件事兒,如果說這事兒本來就無傷大雅,那麼兩個說法同樣都無傷大雅,而要是你覺得這事兒該受指責,那麼兩個說法同樣都該受指責。其實這些回答,在當事人並不知情的情況下,取決於很多因素,與之相比,事實所占的比重太小了,以致讓你覺著,強調事實好像有點迂似的;不明白這一點,就無法理解情婦(這兒就是德·夏爾呂先生)何以總要選擇捏造的事實。然而對物理學家來說,一個木球哪怕再小,它在實驗中的位置仍然是按照引力或斥力定律,由或衝突或平衡的作用力所決定的,儘管這些定律適用的範圍其實要遠遠大得多,大到整個物理世界。我們還不妨回想一下,我們難道不是常會有這種欲望,故意想讓自己顯得又自然又灑脫,不是常會做出下意識的動作,對約定的幽會遮遮掩掩(出於羞澀與炫耀的混合心理),不是常會感到有這種需要,想把自己得意的事兒告訴別人,讓人家知道有人愛著自己(估摸對方已經知道或者猜到——但沒說出來——某些事情,而通常不是因高估而看高了對方,就是因低估而看低了對方),不是常會有下意識的玩火衝動,而一旦出了事又會有意識地趁早撒手嗎?所有這些法則和定律,分別都在沿相反的方向起作用,範圍更寬泛的種種回答,無不受到它們的制約,比如說,我們明明是晚上看見某人的,卻偏要說是早上看見的,那麼,我們跟此人的關係究竟是異常純潔,柏拉圖式的,還是肉體上實有接觸的,就很值得探討。德·夏爾呂先生儘管已經病得不輕,種種不光彩的舉止隨時都會有所流露,有時還會主動向人暗示,甚至乾脆編造出一些情節,不過一般而言,男爵在這段時期里,還是想要表明夏利和他夏爾呂不是一個類型的男人,他們之間存在的只是友誼而已。雖說也許真是這樣,但他畢竟有時說話會自相矛盾(就像剛才說早上見到莫雷爾),他也許是一時忘乎所以,不小心道出了真情,也可能是存心吹個牛炫耀一下,或者只是由於多愁善感,甚至覺得蒙一下對方顯得自己特聰明。
「您知道,他對我而言,」男爵繼續說,「只是個比我年輕的好朋友,我對他感情很深,同樣我敢肯定(看來他對此並無把握,要不然他怎麼會覺得有必要特地申明他敢肯定呢?)他對我也一樣,不過我們之間沒有其他任何關係,沒那回事,您聽清楚了,沒那回事,」男爵說這話的語氣非常自然,就像是在說一個女人似的,「沒錯,他今兒早上是來拽我的腳了。可他知道我討厭人家看見我睡覺。您難道不這樣?哦!這太可怕了,真沒辦法,讓人看見醜死了,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二十五歲了,也沒想裝嫩,可總還得保留點體面吧。」
男爵說莫雷爾只是一個年輕的好朋友,此話可能不假。他剛才說「我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我不了解他是怎麼過日子的」,以為自己是在說謊,其實也許確是實情。且說(在此我們先插一段幾星期後發生的事情,這樁事情,在說完以德·夏爾呂先生、布里肖和我朝韋爾迪蘭府邸走去開頭的這一段以後,我們還會再次提到)這次晚會過後不久,男爵有一次無意間打開了一封別人寫給莫雷爾的信,不由得驚愕萬分,陷入了痛苦之中。這封其實也會間接地刺傷我心的信,是那位素以只對女性感興趣聞名的女演員萊婭寫的。但她給莫雷爾的信(德·夏爾呂先生做夢也沒想到莫雷爾會認識她)卻寫得火辣辣的,字裡行間充滿情慾,用詞之曖昧好些都讓我們沒法在此轉述,下面只能稍舉幾個例子。萊婭對他的稱呼,一律都用陰性,比如:「下流的妞兒,去你的!」「我的美人兒,你也是此道中人,這錯不了吧。」等等。信里還提到好幾個別的女人,她們似乎跟莫雷爾和萊婭保持著同樣親密的友情。而莫雷爾對德·夏爾呂先生的嘲諷,以及萊婭對一個包養她的軍官的奚落(她寫道:「他居然寫信勸我要老實聽話!你說這叫什麼話!我的小貓。」),其中所泄露的實情,德·夏爾呂先生更是事先想不到,一看之下,比得知莫雷爾和萊婭關係如此特殊更為吃驚。而尤其讓男爵感到震驚的,是「此道中人」這幾個字。他起先什麼也不懂,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才算明白了自己正是「此道中人」。現在,這個好不容易弄明白的觀念,好像又變得有問題了。他弄明白自己是「此道中人」的那會兒,以為這就算弄清楚了自己的興趣,就如聖西門所說,不在女人身上[109]。然而現在就莫雷爾來看,「此道中人」這個說法含義要比德·夏爾呂先生所理解的廣泛得多,從這封信可以看出,莫雷爾就證明了,他身為「此道中人」,但又同時具有女人對女人的那種興趣。從此,德·夏爾呂先生的嫉妒,再也沒有理由僅僅局限在莫雷爾認識的那些男人,而必須把範圍擴大到女人身上。這樣看來,「此道中人」不光是他以前所認為的那些人,而是這個地球上的一大群人,其中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而這種男人不光有男人愛他,還有女人愛他;一個如此熟悉的詞,居然會有這種全新的含義,不免讓男爵身心備受煎熬,理智和心靈同樣感到焦慮不安,他覺得自己面臨的是雙重的困惑:一方面內心的妒意在不斷膨脹,另一方面一個定義卻驟然顯得有所不足了。
德·夏爾呂先生不是專業作家,所以上面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不會有什麼用處。他從中感受到的不愉快的印象,至多會被他想像成一個特別來勁的戲劇場景(說不定他還可以在其中施展一番口才),要不然,他或許乾脆把整個事情想成一種暗中的搗鬼。然而對於,比如說,貝戈特這樣天賦異稟的人來說,這些體驗就會顯得非常珍貴。這也許就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既然我們通常行事都帶有盲目性,只不過會像動物擇木而棲那樣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位置罷了)貝戈特這樣的人為什麼經常會有平庸、虛偽,甚至心地歹毒的伴侶。這些人的美,足以激發作家的想像,砥礪他的品德,但絲毫不會改變和他一起生活的那個伴侶的本性,這樣的伴侶轉眼間就會落在他之下一千米;那些奇特的關係,那些相當過分的,尤其是在一些我們連想也想不到的方面的謊言,是時時都會出現的。一個謊言,一個編得很圓的關於我們認識的人、我們跟他們的關係的謊言,一個跟我們最初的想法風馬牛不相及的、關於我們做某事的動機的謊言,一個關於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愛著哪些人,以及我們對有些愛著我們的人(這些人因為每天都吻我們,就以為已經把我們納入了自己所喜歡的模式)的感情的謊言,一個這樣的謊言,是世界上少而又少的能為我們打開全新視野的東西,它會為我們展現未知的事物,喚醒我們沉睡的感覺,去睜眼看看那個我們否則永遠無從了解的大千世界。至於德·夏爾呂先生,應該說莫雷爾有好些事精心瞞過了他,他得知真相後感到驚愕,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倘若他由此斷言,跟下等人打交道本來就是個錯誤,那他就不免有些小題大做了,而這種令人痛苦的泄露實情[110](最令他痛苦的一次,是莫雷爾藉口到德國去學音樂,其實卻帶了萊婭一起去旅遊,當時莫雷爾對德·夏爾呂先生信誓旦旦地說他在德國,為把謊話說圓,他特地找了個朋友幫忙,把他寄到德國的信轉寄給德·夏爾呂先生,男爵對莫雷爾深信不疑,甚至都沒看一下郵戳)。其實,我們在本書最後一卷會看到,德·夏爾呂先生干出的事情將讓他的親友大吃一驚,其程度遠遠超過萊婭的私情讓他感到的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