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2024-10-09 06:10:09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又是一個新戒指,阿爾貝蒂娜。您姨媽可真大方!」

  「不,這個不是我姨媽給的,」她笑著說,「是我買的,您瞧,多虧了您,我才攢得起這麼些錢來。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原來的主人是誰。有個人在旅途中錢花完了,就把它抵押給了旅館老闆,我去勒芒那會兒,正好住這家旅館。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想便宜些賣了算了。可就那樣我還是買不起。後來多虧有了您,我成了個像模像樣的太太,我讓人去問這枚戒指還在嗎。就這麼,我買來了。」

  「這樣您就有好幾枚戒指了,阿爾貝蒂娜。我要送您的戒指,您戴在哪兒呢?哦,不過這戒指挺漂亮的;紅寶石邊上的紋飾,我看不清楚,怎麼有點像一個扮鬼臉的男人的臉?不過我眼神可能不大好。」

  「您就是眼神好,也不見得看得清楚。我也看不出那是什麼。」

  從前讀回憶錄或小說,看到一個男人經常陪女人出去,跟她一起吃茶點,我常常但願自己也能這樣做。有時候,我覺得願望成真了,比如說,我帶了聖盧的情婦出去,和她一起吃了晚飯。不過,儘管我對自己說,這會兒我可就是往日裡一直羨慕的小說人物了,而且,按說這麼想應該讓我感到跟拉謝爾在一起很開心,我卻並沒有感到這種愉悅。這是因為,每當我們想要模仿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的確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就會忘記這樣東西並非模仿意願的產物,而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身也真實的力量的產物。當初我希望和拉謝爾一起散步能讓我體驗到美妙的愉悅感,但未能如願。現在我在並無所求的情況下領略到了這種愉悅感,原因卻是迥然不同的、實在的、深刻的;舉例來說,其中有個原因是我的嫉妒讓我離不開阿爾貝蒂娜,在我能外出的日子裡,她外出散步必須有我陪伴。我之所以到現在才剛領略到這種愉悅感,是因為對事物的了解,往往並不是對外在的東西的觀察結果,而是種種不由自主的感受;是因為在以前,即使有個女人和我乘坐同一輛馬車,她並不一定真就在我邊上,只要她還沒有像阿爾貝蒂娜那樣激起我的渴望,只要我流連的目光還沒使她那需要不斷滋潤的臉蛋變得容光煥發,只要雖已滿足卻仍記憶猶新的感官,還沒有把味覺和質感添加給這嬌艷的臉色,只要嫉妒和刺激感官的想像融合在一起後,還沒有以一種強度堪比萬有引力的平衡引力,讓這個女人在我身旁保持平衡狀態,那麼她就並沒有真正地在我邊上。

  我們的車子快速駛過大街和林蔭道,兩旁成排的住宅,猶如陽光和寒冷凝聚而成的紅暈,讓我回憶起當初去斯萬夫人家的那些日子,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明亮起來的菊花。我瞥見一個賣水果的姑娘,一個送牛奶的姑娘,都站在她們的店門口,雖然隔著車窗玻璃望去,就像隔著臥室窗子望去一樣遠,可我還是看見了她們在明朗的天空下光彩照人,如同一本我永遠不會讀到的小說里的女主人公,我憑自己的想像,在小說一開頭就把她放在了美妙曲折的情節之中。我不能開口要阿爾貝蒂娜讓我停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姑娘遠去,直至幾乎看不出她們的身影,直至我的目光沒法穿過她們沐浴其中的金色霧靄撫摩她們清新的面容。瞥見一位站在櫃檯後的酒店老闆的女兒,或是一位站在街上跟人聊天的洗衣女工,我都會激動異常,這種激動,正是認出眼前站著女神時的那種激動。自從奧林匹斯山不復存在以後,山上的神祇就在地上生活了。當畫家在創作神話題材的畫作時,他們讓一些出身普通工匠家庭的少女來當維納斯或刻瑞斯[68]的模特兒,他們這樣做,卻並沒有褻瀆神靈,而是賦予了這些少女高貴的氣質,還她們以聖潔的本性。

  

  「您覺得特羅卡代羅怎麼樣,小乖乖?」

  「能離開那兒回來陪您,我真是太高興了。這座建築挺難看的,對嗎?我想,它是達維烏[69]設計的吧。」

  「瞧咱們的小阿爾貝蒂娜多有學問!沒錯,它是達維烏設計的,我都給忘了。」

  「我趁您睡覺的時候,看了您的書,大懶蟲。」

  「小寶貝,您可長進得真快,都變得這麼聰明了(說實話,她覺得她在我家住的這些日子,且不說別的,至少不算完全浪費時間,我還是有點高興的),我看,有必要的話,我可以給您講講那些一般人認為荒誕不經,而我覺得我尋求的正是其中真諦的那些事情了。您知道印象派嗎?」

  「知道。」

  「那好,您聽我跟您說:您還記得號稱驕傲公主的馬庫鎮上的教堂吧,埃爾斯蒂爾不喜歡這座教堂,就因為它是新的。他就這樣把建築物從包括它們在內的總體印象中抽離,放到它們融於其中的光線之外,然後作為一個考古學家去審視它們的固有價值,這種做法豈不跟他的印象派畫風自相矛盾嗎?當他作畫時,難道不是每個醫院,每所學校,牆上的每張招貼,都跟旁邊那座彌足珍貴的大教堂具有同等的價值,難道它們不都是屬於同一幅不可分割的圖景嗎?您回想一下,陽光怎樣焙烤著教堂的牆面,馬庫鎮聖人的雕像怎樣浮現在光線之中。一座建築就算是嶄新的,又有何妨,只要它看上去很古老——即使看上去不古老也無妨呀。古老街區蘊含的詩意已被挖掘殆盡,而一些為有錢的小布爾喬亞新建的房子,造在新的街區,牆面切割不久的石塊白得耀眼,當經商的房主回到郊區新居來吃午飯時,它們在幽暗的餐廳里吩咐開飯的喊聲(尖厲堪比櫻桃的酸味),不是劃破了七月燠熱的空氣,餐廳里擺放刀具的玻璃稜柱器皿反射的斑斕色彩,不是有如夏特爾大教堂的彩繪玻璃一樣絢麗嗎?」

  「您說得多好!要是哪天我真變得聰明了,那也是您的功勞。」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我們幹嗎要把目光從特羅卡代羅宮移開呢,那兒的頸形塔樓不是會讓人想起帕維亞[70]的隱修院嗎?」

  「瞧它那從山岡上居高臨下的樣子,我也會想起您收藏的那幅曼特尼亞[71]的複製品,我想是《聖塞巴斯蒂安》吧,畫面的遠景上有一座環形劇場模樣的城市,看上去裡面也有座特羅卡代羅宮似的。」

  「可不是嗎!您怎麼會看到那幅曼特尼亞複製品的呢?您可真有趣。」

  我們的車子駛進了充滿平民氣息的街區,每個櫃檯後面都站著附屬於它的一位維納斯,把它變成了一座郊外祭壇,我多麼希望能在這祭壇腳下度過我的一生啊。就像過早去世的人在臨終前會做的那樣,我在心裡列數因阿爾貝蒂娜限制我自由,我損失了多少尋歡的機會。在帕西,由於交通堵塞的緣故,好幾個少女相互攬著腰,站在車行道上,她們的笑容讓我感到驚艷。我沒來得及看清這笑容,但我相信我說驚艷,並不是誇大其詞;凡有人群,或者說凡是青年人成群的地方,就不難見到雕像般高貴的頭像和身影。因而,節日裡嘈雜喧鬧的人群,在喜歡感官享受的人眼裡,就像剛出土古代聖牌的遍地狼藉的發掘現場在考古學家眼裡那樣彌足珍貴。我們到了布洛涅樹林。我心想,要不是阿爾貝蒂娜陪在我身邊,我這會兒沒準已經坐在香榭麗舍演出廳里,聽著華格納的音樂排山倒海般地湧來,整個樂隊的弦樂器都為之震顫,這音樂把我剛才彈奏的蘆笛旋律吸引過去,猶如融進一抹輕盈的泡沫,讓它飛揚、揉碎、變形、分岔,把它拽進一個愈變愈大的旋渦。我希望,至少我們的兜風時間能短一些,能早點回去,因為我雖然沒跟阿爾貝蒂娜說,但已決定晚上去韋爾迪蘭家了。他們前兩天給我送來一份請柬,被我和其他請柬一起扔進了字紙簍。可現在我改了主意,打算今晚去一次,看看能不能弄清楚,阿爾貝蒂娜平時下午去他們家是想見哪些人。說實話,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階段,如果情況就照這麼繼續下去,一切都正常的話,那麼在這種階段,一個女人所起的作用,就是幫我們過渡到另一個女人那兒去。她仍然會讓我們掛心,但已經很難得;我們急於每天晚上都去找一些陌生女人,尤其是跟她熟悉的陌生女人,從那些女人嘴裡,我們可以聽到關於她的生活的許多事情。可也是,所有她願意告訴我們的關於她的生活的內容,我們都早就聽過,不再感到新鮮了。現在,那仍然是她的生活,但恰恰是我們所不了解的那部分生活,恰恰是我們從她那兒問不出個所以然,而從那些陌生女人嘴裡可以聽個明白的種種事情。

  雖說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生活,大概就沒法去威尼斯,甭想外出旅行了,但至少剛才那會兒,要是我是單獨一個人的話,我完全可以結識那些零零星星站在星期天明媚陽光下的年輕女工或女店員,在我眼裡,她們的美大部分得自我所不知道的充滿魅力的生活。我們見到的這些眼睛裡,難道不是始終流露出那樣一種目光,我們不知道它看到、想起、等待、蔑視的究竟是什麼,卻又沒法把那一切跟它分開嗎?這種生活,誠然是路人的生活,但它難道不是因其內容的不同,而賦予這些眉頭的蹙緊、鼻翼的歙張以各不相同的意義嗎?有阿爾貝蒂娜在,我沒法走到她們那兒去,或許就此斷了對她們的念想。誰要是想在心裡保持生活的熱情,保持那樣一種信念,相信有些東西的確是比我們常見的事物更美妙的,那他就應該出門去走走,因為小街上也好,林蔭道上也好,到處都有女神。不過女神是不讓人接近的。樹叢中間、咖啡館前,不時會有女侍者守著,有如山林水澤的仙女守在聖林邊緣,而在最裡面,有三個少女坐在她們弧形高大的自行車旁邊,宛如三位女神伏身在雲朵或神駒上巡行游弋。我注意到阿爾貝蒂娜每朝她們看一眼,她們立即轉臉把極其專注的目光投向我。但全神貫注的凝視也好,犀利的驚鴻一瞥也好,都並沒讓我感到太不自在;其實阿爾貝蒂娜平時不知是由於疲倦,還是一種專注看人的特殊方式,常常會這樣,以一種沉思的神情凝視我父親或弗朗索瓦茲;至於她看一眼她們就立即轉過臉來看我,那很可能是因為她熟知我的多疑,所以不想給我留下任何疑慮——即便這疑慮並沒道理——的口實。再說,這種專注的目光在我看來,似乎是阿爾貝蒂娜做的虧心事(即使她關注的對象是年輕男士,亦然如此),但我用這種目光去看別的姑娘時,卻從沒感到我在做什麼虧心事,反而覺得阿爾貝蒂娜在旁邊礙了我的事,否則我就可以停下馬車,走去跟那些年輕女工或女店員搭訕了。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有慾念是無辜的,而他人的慾念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涉及我們和我們所愛的女人時的這種反差,不僅與慾念有關,而且跟謊言有關。當一個人想要掩飾,比如說,平日病懨懨的模樣,讓人覺得他身體挺好,想要隱瞞一種壞習慣,或者想要去他很想去的地方而又不驚動別人,那還有什麼比這更管用的辦法呢?它是最必需也最常用的自我保護的工具。然而我們卻不想看它出現在我們所愛的女人的生活里,為此我們處處小心,嚴加防範,唯恐有個閃失。它攪得我們心緒不寧,它足以導致決裂,我們總會覺得它背後隱藏著天大的錯誤,除非它把這些大錯隱藏得非常之好,根本不讓我們起這份疑心。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情形,面對一種在大範圍里迅速蔓延,對大部分人體已不會造成傷害,但對尚未獲得免疫力的可憐蟲來說依然是致命的病原體,我們竟然會敏感到如此地步!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我長久以來深居簡出,難得有機會遇見她們)在我眼裡,就像在那些想像能力並不因事情來得容易而有所遜色的人眼裡,是跟我所了解的生活迥然不同,跟旅行會讓我領略到它們神奇之美的那些城市同樣令人嚮往的。

  曾在我認識的女人身邊,在我去過的城市裡所體驗到的失望,並沒能阻止我受新的姑娘和城市的誘惑,我仍然相信她們和它們確實是存在的;所以,光是看看威尼斯——春天的威尼斯讓我充滿憧憬,而一旦和阿爾貝蒂娜結了婚,我就沒法去那兒了——在全景裝置中(施基也許會說,這種活動畫景在色調上比真實的城市更漂亮)看看威尼斯並不能代替真正的威尼斯之旅,旅途雖然很長,儘管我未必能從中得到什麼,但我覺得威尼斯是我非去不可的;同樣,倘若有個皮條客特地安排我跟一個年輕女工幽會,她也絕不能在我心目中取代那個笨手笨腳,剛和女友笑著從樹叢下經過的年輕女工。在打炮屋見到的姑娘,即使比樹叢下的姑娘漂亮,也沒法和她一樣,因為我們瞧一位不認識的姑娘的眼睛,是沒法跟瞧一塊乳白石或瑪瑙一樣的。我們知道,她的眼睛裡呈現的虹彩和閃過的光芒,都來自一種思想、一種意願、一種回憶,其中有我們所不了解的家族的親情在,有我們所妒羨的閨中友情在。正因為擁有這一切是很不容易、很艱難的,所以它才會賦予她們的目光比外形美更可貴的價值(這樣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一個女人會在聽說某個年輕男子是威爾斯親王時浮想聯翩,而當她明白自己弄錯了的時候,卻對他再也不屑一顧);在打炮屋遇到的年輕女工,被抽離了她浸潤其中、我們所不知道的生活,而那正是我們憧憬和她一起擁有的生活;我們看到的眼睛,其實只是兩粒寶石而已,而那縮皺的鼻子,也就如一朵打蔫的花一樣毫無意義。不,從樹叢下走過的那個陌生少女,倘若我要繼續相信她是真實存在的——正如倘若我要相信在世博會上僅僅作為一個景觀展品見過的比薩是真實存在的,我就必須乘長途火車去一趟——我就必須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我得不去理會她對我的羞辱,碰了釘子再迎上去,我得設法讓她同意訂個約會,我得在工場門口去等她,我得一點一點地弄清楚這個姑娘到底是怎麼生活的,我得衝破她心中的霧障,發現我尋覓的歡愉,我得跨越不同的生活習慣橫亘在兩人中間的鴻溝,贏得她的眷顧,贏得這份我無論如何要得到的恩寵。慾念與旅行之間的這些相似之處,促使我暗下決心,有一天定要更貼近地抓住這股看不見,卻有如信仰,或者說有如物質世界中的大氣壓一般強大的力量的本質,弄清楚這股把我還不認識的城市、女人托舉得那麼高,而當我接近它們或她們時又抽身離去,聽任它們或她們重重地摔落到平庸的現實的地面上的力量,究竟是怎樣的力量。

  這些就是我跟阿爾貝蒂娜一起生活後被剝奪了的東西。真的是被剝奪嗎?也許我該想一想,說不定恰好相反,這種生活是賜給了我什麼東西呢?要是阿爾貝蒂娜沒跟我在一起生活,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我很自然地就會把所有這些女人都想像成她的慾念、她的歡樂的可能的(十有八九真就是的)對象。她們在我眼裡就像一場瘋狂的芭蕾中的舞者,時而對一個人扮演著誘惑精靈的角色,時而把箭射向另一個人的心口。這些少女,這些年輕女工,這些女舞者,我會多麼恨她們啊!對我來說,她們是恐懼的對象,是被排斥在塵世間的美之外的。阿爾貝蒂娜的馴順,把她們歸還給塵世之美,使我不用擔心她們會來折磨我了。她們現在已經不會傷害我,把嫉妒扎進心間的那根刺已經拔掉了,我可以放心地讚美她們,用愛撫的目光注視她們,將來有一天我們的關係說不定還會更親昵。幽禁阿爾貝蒂娜,我就同時把這些閃色的翼翅歸還給了塵世,這些在外出的途中、在舞會上、在劇場裡輕輕作響的絢麗多彩的翼翅,對我重新變得充滿誘惑——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不會受它們的誘惑了。這些閃光的翼翅,給出了塵世之美。而以前,它們給出的是阿爾貝蒂娜之美。這是因為我曾見到這種美,先是化作一隻神秘的小鳥,隨後化作海灘上一個出色的演員,她令我心旌飄搖,而且說不定我差點兒就得到了她,我曾覺得這種美是不可思議的。我那晚看見這隻小鳥在海堤上漫步,周圍簇擁著的那群少女有如不知來自何方的海鷗,如今阿爾貝蒂娜這隻小鳥被我禁閉在家裡,她就在失去被別人擁有的可能性的同時,失去了她的全部光彩。她漸漸地失去了她的美麗。唯有像今天這樣的外出——我想像陪在她身旁的不是我,而是某位女士或某位年輕男士——才能讓我重見她沐浴在海灘絢麗的光彩之中,這樣的想像使我提不起興致,嫉妒之情油然而生。可是,儘管她會因別人垂涎而突然在我眼裡又變得美麗動人,儘管有這種意外的突變,但她住在我家裡的這些日子,還是可以很明確地分成兩個階段:在第一階段里,她依然是海灘上的那個光彩照人的女演員(儘管光彩一天比一天黯淡);在第二階段里,她變成了臉色陰鬱的女囚,褪盡了光澤,只有在我回憶往日的歡愉時,才會重新煥發出光彩。

  有時候,在我對她最冷淡的當口,很久以前海灘上的場景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在眼前,當時我還不認識她,只見離她不遠就是某位我很不喜歡的夫人——現在想起來,我幾乎能肯定她跟這位夫人之間有點貓膩,而她哈哈大笑,放肆地看著我。光滑的藍色大海,在海灘邊發出輕柔的沙沙聲。在海邊的陽光下,阿爾貝蒂娜是那群女友中最美的一個。她是個迷人的姑娘,但就在浩瀚的大海這個我們天天見到的背景上,她當著那位對她情意很濃的夫人的面,羞辱了我。這下羞辱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因為那位夫人後來也許回到過巴爾貝克,也許在閃閃發亮、沙沙作響的海灘上張望過,知道阿爾貝蒂娜不在了,但她不可能知道這個少女住在我家裡,只屬我一人所有;藍色的大海,她對自己傾注過又移開過情意的這個少女的淡忘,全都濃縮在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當眾羞辱中,裝進了一隻亮閃閃、打不碎的首飾盒裡。當時我對這個女人的怨恨齧噬著我的心;對阿爾貝蒂娜也恨,但那是一種夾雜著對這個人見人愛、秀髮迷人,在海灘上放聲大笑羞辱過我的姑娘的愛慕之情的恨。羞臊,嫉妒,以及對初次見面時的想望和陽光明媚的場景的回憶,都又使阿爾貝蒂娜變得那麼美,變得像以往那般珍貴了。就這樣,帶著在她身旁的那種有點氣悶的煩惱,兩種令我戰慄的欲望交替出現,一種充滿美妙的形象,另一種充滿傷感,出現哪一種,取決於她是在我的臥室里挨在我身邊,還是在我的回憶中重獲自由,身穿色彩明快的沙灘服,在大海波濤拍擊的伴奏下漫步在海堤上,阿爾貝蒂娜時而淡出這個背景,為我所有,顯得並不那麼珍貴,時而重又潛入這背景,躲進我無法了解的往昔歲月,當著那位夫人、那個女友的面,如同波浪濺起的污水,如同令人目眩的陽光,羞臊我,玷污我,刺痛我,就這樣,阿爾貝蒂娜或重返那片海灘,或回進我的臥室,有如一個兩棲的愛人。

  遠處有一群少女在玩球。她們都想趁著陽光好好玩兒,二月里的天氣,春光再明媚也為時很短,燦爛的陽光沒多久就會收盡餘暉。暮色降臨之前,我們有一段若明若暗的時分,因為車子駛抵塞納河邊,我們下車步行了很長一段路程,阿爾貝蒂娜喜歡看冬日藍瑩瑩的河裡紅色帆船的反光,我卻因有她在身旁而少了這份雅趣,遠遠地可以望見一座房子蜷縮在那兒,猶如明亮的地平線上一株孤零零的虞美人,更遠處,聖克盧宛如鬆脆、起棱紋的化石;有一會兒我甚至伸出胳膊讓她挽著,我覺得這種胳膊的相挽,將我倆結合成了一個人,將彼此的命運聯繫在了一起。

  在我倆腳下,兩人的影子平行、接近、交疊,構成一幅令人心醉神迷的圖景。當然,想到阿爾貝蒂娜和我一起待在家裡,想到是她躺在我身旁,我已經覺得很美妙了。但在我鍾愛的布洛涅樹林的大湖跟前,在樹叢腳下,陽光把她的影子——她的腿和上半身輪廓純淨的影子投射到小徑的細沙上,有如水彩畫那般洇暈開來,就好比是把我倆在家的情景帶到了室外,帶到了大自然之中。我在兩人影子的融合中感到一種魔力,它或許不如肉體的融合來得實際,但卻是同樣勾魂攝魄的。我們重又登上車子。車子掉頭駛上蜿蜒的小道,路旁攀滿常春藤和黑莓的越冬的大樹,看上去就像古老的遺蹟,仿佛在將我們引向一座魔法師的住所。到了布洛涅樹林的邊緣,就在駛離參天大樹的濃蔭的當口,只見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明亮,我真以為時間還早,在晚飯前還能做好些事呢,可是過了不多一會兒,當車子駛近凱旋門時,我突然間驚駭地發現,巴黎上方已升起早早露面的滿月,猶如一口停擺的大鐘懸在半空,提醒我們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們吩咐車夫驅車回家。對阿爾貝蒂娜而言,這就是說回我家。如果你身邊的女人早晚要和你分手,要回她自己的家,那麼無論你怎麼愛她,她也不可能讓你感受到阿爾貝蒂娜在車廂里坐在我身旁的這種寧帖,她這麼坐在我身旁,並不是把我們引向分隔兩人的虛渺的時空,而是意味著我倆結合得更穩定,意味著她更牢靠地禁閉在我的家裡——那也就是她的家,就是我對她的占有的具體標誌。當然,先要有欲望,才會有占有。一條線,一個面,一個立體,只有在我們的愛意占據它們之時,我們才占有了它們。可是阿爾貝蒂娜在跟我一起外出時,並不像以前拉謝爾那樣僅僅是一副肉體加一襲衣服,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的眼睛、嘴唇和手,已經憑想像具體而微地構築過、滿含溫情地磨光過她的軀體,所以現在,要想在車廂里撫摩和擁有這個肉體,我無須靠得很緊,甚至無須望著她,只消聽她說話——在她沉默時,只消知道她在我身旁,就足夠了;我動員全部感覺,投注到她的身上,車子到了家門口,她很自然地下得車來,我在下車前跟車夫說了句話,讓他再回來接我,但目光始終不離她在前面走進拱門的身影,看著她步履沉重、臉色紅潤、體態豐腴,如同我娶來的妻子一般自然地步入幽禁的住所,看著她在堵堵牆壁的保護之下,消失在我們的宅子裡,我又一次感到那種帶有惰性的居家的寧靜。

  遺憾的是,當天我倆在她的臥室里,面對面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那憂愁、倦怠的神情讓我明白,她覺得這兒像個監獄,她心裡贊成德·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說法,那位夫人在別人問她,住在利昂庫爾這樣一座漂亮的宅子裡是否很開心時,她回答說:「一座監獄無所謂漂亮不漂亮。」[72]起先我對此並無覺察;我還心存懊惱地在想,要沒有阿爾貝蒂娜在身旁(和她在一起住旅館,她整個白天都會跟形形色色的人交往,讓我備嘗嫉妒之苦),這會兒我說不定正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廳里用餐呢——餐廳又低又矮,有如貨輪的底艙,從鑲有摩爾式邊線的拱形小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大運河。

  我得補充說一下,阿爾貝蒂娜對我家那尊出自巴伯迪耶納之手的高大的青銅雕像讚美不已,而布洛克一直認為這尊銅像極為醜陋,理由他可以舉出一大堆。但他驚訝於我在屋裡放這麼尊銅像,或許就不那麼在理了。我跟他不一樣,我從來不考慮在家裡放些裝飾物件,或者布置一下房間,我懶得這麼做,對那些平日看慣了的物件已經並不在意。既然對此不感興趣,我就覺得自己有權不去折騰,屋裡是怎樣就怎樣好了。話雖這麼說,可我本來說不定還是會撤掉這尊青銅像的。不過,難看而豪華的物品自有它們的大用場,對那些並不理解我們、趣味跟我們不同,卻又沒準讓我們墜入了情網的女人,它們的吸引力遠比一件內秀的東西大得多。這種吸引力也僅止於對這些無法理解我們的人有效,而對品位稍高一些的人,我們憑自己的智力就能解決問題。阿爾貝蒂娜只是剛開始有那麼點鑑賞口味,面對青銅器還難免會有一種敬畏之感,並連帶著對我也有了幾分敬意,這份來自阿爾貝蒂娜的敬意,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比是否保留一尊鑑賞口味不怎麼高的青銅像的意義大一千倍、一萬倍),因為我愛阿爾貝蒂娜。

  這種受約束的念頭突然間不再困擾我,我甚至希望能一直這麼下去,因為我似乎覺察到阿爾貝蒂娜腦子裡也有這念頭,並為此非常苦惱。沒錯,每次我問她住在我這兒開心不開心,她總是回答說,她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會比這兒更開心的。可是常常會有的一絲憂鬱、煩躁的神色告訴我,這些都不是真心話。當然,要是她的鑑賞口味真有我早先想的那樣,這種永遠無法讓它滿足的狀態,在讓我感到寬慰的同時,一定會激怒她;而我在感到寬慰之餘,勢必會覺得先前無端加在她身上的假設,這會兒很可能真有其事了——只是我恐怕怎麼也無法解釋,阿爾貝蒂娜何以要煞費苦心地從不一人獨處,從不自由自在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何以會在回到家門口時不做片刻停留,每次去打電話時為什麼故意要讓人陪著,那人不是弗朗索瓦茲,就是安德蕾,反正是回來會向我匯報的人,還有,她為什麼要在她們一起外出以後,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撇下我獨自和陪她的那位在一起,讓我可以聽這位詳細匯報,了解她們外出的情況。與這種百依百順的態度形成對比的,是某些很快克制住的不耐煩的動作,這些動作讓我禁不住暗自思忖:敢情阿爾貝蒂娜是在打算掙脫這條鎖鏈哪。

  有件小事證實了我的假設。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我獨自外出,在帕西附近遇見吉賽爾,我倆聊了起來。沒聊幾句,我心頭一熱,就挺得意地對她說,我經常見到阿爾貝蒂娜。吉賽爾問我,在哪兒可以找到阿爾貝蒂娜,因為她剛好有點事得告訴她。「什麼事?」——「是她朋友的事。」——「哪些朋友啊?有些情況說不定我就可以告訴您,這不妨礙您去看她。」——「哦!是以前的同學,我不記得她們的名字了。」吉賽爾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匆匆告辭而去。她離開了我,以為方才的話說得很謹慎,不會讓我看出任何破綻。可是謊話是最經不起追究的,是無須費多少事就可以戳穿的呀!倘若真是以前的同學,她連名字都記不起來了,那為什麼她剛好要去告訴阿爾貝蒂娜呢?這個副詞,跟戈達爾夫人愛說的「事有湊巧」異曲同工,通常只能用於跟所說的當事人有關的一件特定的、跟所處場合相應的、多半還是頗為緊急的事情。再說,她囁嚅著,就像要打哈欠似的,對我說「哦!我忘了,記不起她們的名字了」(而且邊說邊退,仿佛從這一刻起她就要退出這場談話)時那種曖昧的表情,已經使她的臉,連同她的整個人、她的聲音,都帶上了一種說謊的意味,正如她先前說「我剛好」時那種迥然不同的緊張而興奮、身子前傾的神情姿態一樣,露出了事情的真相。我沒有盤問吉賽爾。問了又有什麼用呢?誠然她說謊的方式跟阿爾貝蒂娜有所不同。誠然,阿爾貝蒂娜說的謊話更傷我的心。但重要的是,她倆說謊都有一個共同點:在有些情況下,說謊這個事實本身,是明白無疑的。當然這不是指謊話所要掩蓋的事實而言。我們知道,每個謀財害命的兇手都會以為自己計劃周密,不會被人逮住,然而凡是兇手,幾乎沒有不被逮住的。而說謊的人呢,他們很少被人逮個正著,而其中,我們所愛的女人尤其如此。我們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做了什麼事,可是只要聽她一開口,說起她想用來掩蓋她不想說的那件事的另一件事,我們就馬上知道她在說謊了。既然我們覺察到了她在說謊,而又無法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嫉妒就變成雙重的了。就阿爾貝蒂娜而言,我之所以會覺察她在說謊,有時是由於她的敘述中有些情況我是親眼所見的,但主要還是由於她說謊時,說的話總會有漏洞,不是躲躲閃閃、語焉不詳,聽上去不像是那麼回事,就是故意添油加醋,想讓人覺得真像那麼回事。像那麼回事——不管說謊者是怎麼想的——並不等於真是那麼回事。要是在聽人說一件真實的事情時,我們覺得其中有些地方只是像那麼回事而已,或許還覺得有點太像那麼回事,有點過了,那麼只要是稍有訓練的耳朵,馬上會覺得不對頭,就好比聽到對方大著嗓門念錯了一首詩或一個字。不僅耳朵會感覺到,而且,倘若你在愛一個人,你的心也會告訴你。

  我們那會兒怎麼不想一想,因為不知道一個女人是走貝里街還是華盛頓街,我們就要改變自己一生的那會兒,我們怎麼不想一想,倘若我們能有這點聰明,幾年裡面不去見這女人,那麼兩條街之間區區幾米的距離,還有這女人本身,就都會縮成一億分之一大小(也就是說縮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步),到那時,即便是比格列佛更高大的人,也會縮成小人國的小人,我們沒法用顯微鏡——至少沒法用心靈,因為不會動情的顯微鏡畢竟倍數更高,也更不易碎——去看見他!無論如何,阿爾貝蒂娜和吉賽爾的說謊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說謊本身,吉賽爾說謊的方式跟阿爾貝蒂娜不同,跟安德蕾也不同,但是她們說的那些謊話卻可以嵌套得嚴絲合縫,從中我看到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這群少女串通一氣,結成了一個水也潑不進的幫伙,就像某些商號、書店,或者比如說出版社,儘管其成員是來自各方的知名人士,但可憐的作者永遠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有沒有受騙。報社或雜誌社經理,撒謊時做出一副誠懇的模樣,他痛斥其他那些報社或劇院經理,譴責別的那些出版商,豎起誠信的大纛,義正詞嚴地抨擊他們,但在許多情形下,他的所作所為,恰恰跟他們一模一樣,唯利是圖的行徑如出一轍,而正因為他需要隱瞞這一切,他做出的模樣看上去就更顯得道貌岸然[73]。凡聲稱(政黨領袖也好,別的什麼也好,一概如此)無法容忍說謊者,必比別人更常、更多說謊,且說謊時既不會除下道貌岸然的面具,也不會拋掉令人肅然起敬的誠信桂冕。誠信者的合伙人,說起謊來另有一功,簡直天真可掬。他騙讀者,就跟他騙老婆一樣,用的是輕喜劇里的招數。編輯部秘書是個爽快的粗人,說起謊來大言不慚,好比一個建築師對你打包票,說你的房子在某月某日可以交付給你,其實那個日子根本還沒開工呢。主編大人善良可愛,他周旋於三位同人之間,儘管連究竟是怎麼回事也沒弄清楚,他照樣出於哥們義氣,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以不容置疑的一句話,給了他們寶貴的支援。這四個人平日裡爭吵不斷,但面對作者,爭吵戛然而止。他們超越於內部爭執之上,以馳援遭遇進攻的友軍為軍人天職。我在不知不覺之間,長期以來充當著這個面對幾人幫的作者的角色。如果吉賽爾在說剛好時,心裡想的是阿爾貝蒂娜的某個女伴,這個女伴只等阿爾貝蒂娜找個藉口把我打發開,就要和她一起去旅行,而吉賽爾就是想通知阿爾貝蒂娜時機已到,或者馬上就要到了,如果吉賽爾存的是這麼個心思,那她縱使粉身碎骨也不會把實情告訴我;所以問她也是白問。

  使我疑慮加重的,不止是遇見吉賽爾這樣的事情。舉個例子,我挺欣賞阿爾貝蒂娜畫的畫兒。阿爾貝蒂娜畫畫,被幽禁者這種令人感動的消遣,深深打動了我,我向她表示祝賀。

  「不,畫得很不好,我從沒上過繪畫課。」

  「在巴爾貝克,有天晚上您不是讓人給我捎話,說您留在那兒上繪畫課嗎。」我提醒她那天的事兒,並且告訴她,當時我就明白這種時候是不會上繪畫課的。

  阿爾貝蒂娜臉紅了。「是的,」她說,「我沒上繪畫課,我承認,開頭那段時間我對您說了好些謊話。不過我現在從不對您說謊。」

  我真想知道開頭那段時間裡,她到底對我說了哪些謊話,可是我事先就知道,她告訴我的那些謊話,一準是新的謊話。所以我就把她抱在懷裡,只要她告訴我她說過的一句謊話。她回答說:「好吧!比如說,我說過海上的空氣讓我不舒服。」我看她這麼缺乏誠意,也就不再問什麼了。

  每個被愛的人,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對我們來說,都就像雅努斯[74],在離開我們的時候把讓我們喜歡的那張面孔對著我們,而在我們知道他從此要受我們支配的情形下,就把那張哭喪著的臉衝著我們。就阿爾貝蒂娜而言,長期跟她待在一起,是另一種痛苦的源頭,其中詳情在此我就不能贅述了。跟另一個人的生活捆綁在一起,猶如身上帶著一枚炸彈,扔掉它就會引起爆炸,這樣的生活太可怕了。我們不妨以下面這些情形來做個比照:人生大起大落,身處險境,憂慮不安,擔心一些似是而非、子虛烏有的事情在多少年後會被當作確有其事,而又無法做出解釋,還有,突然發現在最親近的人中間有個瘋子時,那種難以言說的感受。舉例來說,我很同情德·夏爾呂先生跟莫雷爾在一起生活(那天下午的情景浮現在眼前,我頓時感到胸口發悶);且不說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那種關係,至少德·夏爾呂先生起初並不知道莫雷爾是個瘋子。莫雷爾的俊俏,他的平庸,他的高傲,想必都使男爵想不到那上面去,直到有一天情形變得很慘,莫雷爾怪罪德·夏爾呂先生無緣無故地悶悶不樂,藉助荒謬卻又頗為微妙的推理指責男爵多疑,還威脅說要跟他一刀兩斷,從中無處不透露出一個信息,就是莫雷爾繞著彎兒、變著法兒,一心想從男爵身上多撈點好處。這些只是比照而已。阿爾貝蒂娜不是瘋子。

  要讓她覺得自己身上的鎖鏈並不那麼沉重,最好的辦法想必就是使她相信,我就會砸碎它的。但無論如何,在她剛從特羅卡代羅宮回來,對我特別溫柔的這個當口,我可沒法把這番騙她的話一五一十說給她聽;我所能做的,絕不是用分手的恫嚇使她心煩,而至多只是三緘其口,別把我懷著感激之情在心裡編織的永遠共同生活在一起的美夢透露出來。凝望著她,我每每難以抑制向她傾訴衷曲的衝動,也許她也看出了這一點。可惜的是,美夢的表述並不像傳染病那樣,會使她也受到感染。德·夏爾呂先生的情形,就像一個裝腔作勢的老婦人一樣,他在自己的想像中看到的永遠是個高傲的年輕人,所以就以為自己也成了高傲的年輕人,而且,他越是裝腔作勢,越是滑稽可笑,就越是自以為是,這種情形具有普遍的意義,一個熱戀中的情人的悲哀,就在於他沒有意識到,在他看見面前那張美麗的臉的同時,他的情婦也在看著他的臉,而這張臉卻沒能變美,因為視覺美感派生的快感使它變了形。這種情形所具有的普遍性,並不止於愛情;我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而別人能看見,我們一直保持自己的想法,想法這東西別人看不見,我們卻覺得如在眼前。這個東西,有時候藝術家用作品把它展現在大家眼前。由此,欣賞這幅作品的人會對作者感到失望,因為在他的臉上,那種內在的美並沒有完全反映出來。

  為了讓阿爾貝蒂娜在我家裡日子過得舒心一些,我把遊覽威尼斯的美夢擱置一邊,只保留了和她有關的那部分內容,我對她說起福迪尼的裙子,告訴她,我們過沒多久就會去買一條這樣的長裙。我想方設法給她找點新的樂趣,讓她散散心。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為她買些古老的法國銀餐具,給她一個驚喜。當我們計劃買一艘遊艇的時候,阿爾貝蒂娜覺得這是不現實的——每當我覺得她人不錯,可馬上又想到我不可能和她一起生活,因為那就像和她結婚一樣會使我傾家蕩產,這時我也和她有同感,覺得買遊艇是不現實的——但儘管她不相信我真會買一艘遊艇,我們還是去向埃爾斯蒂爾請教了一些細節。

  我聽說那一天貝戈特死了,這讓我非常難過。我們知道,他的病程持續了很久。當然不是起初得的那種自然的疾病。大自然使人生的病,似乎都病程比較短。可是醫療起了延長病程的作用。用藥和用藥後病症的緩解,以及停藥後症狀的反彈,構成一種影子疾病,而病人的習慣最終把這種徒有其表的疾病固定下來,加以程式化,這就好比小孩在百日咳痊癒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還會時時陣咳不止。然後,藥效減退了,於是增加用藥的劑量,結果仍然不管用,但這種持續不適的後果開始顯現出來了。大自然是不可能讓病程持續這麼久的。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幾近扮演大自然角色的醫療,居然能讓病人非得躺在床上繼續用藥不可,否則他就會死去。這樣一來,人為引進的疾病紮下了根,成為一種處於從屬地位,但已經是真實的疾病,它與自然疾病的唯一區別,在於自然疾病能夠痊癒,而這種由醫療創造的疾病則不可能痊癒,因為醫療不懂如何治癒它創造的這種疾病。

  貝戈特足不出戶,已經有好些年頭了。再說,他向來不喜歡社交圈,或者說只喜歡過一天,為的是像藐視其他那些東西一樣,以他自己的方式來藐視它,也就是說,並不是因為無法得到才藐視它,而是在得到它以後馬上藐視它。他的生活非常簡樸,人家很難猜到他多有錢,就是知道了,也沒法理解他,總以為他很吝嗇,其實誰也沒有他那麼慷慨。對女性,確切地說對少女,他尤其慷慨,她們往往會為自己沒做什麼事卻得到那麼多,感到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這麼做是應該的,因為他知道,要是沒有這樣一個讓他感覺到自己在愛的氛圍,他是不可能飽含創作激情的。用愛情這個詞可能太過了,那就說多少帶有幾分淪肌浹髓意味的那種愉悅感吧,這種感覺有助於文學寫作,跟它相比,任何其他的愉悅感——例如社交帶來的愉悅感,這種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人的愉悅感——都會顯得黯然失色。而且,即使這種愛會帶來幻滅,至少它也用這種方式觸動了一下心靈,以免它變得了無生氣。所以對作家而言,慾念這東西是不無裨益的,它首先讓作家與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使他不致類同於他們,然後給一架具有心智的機器重新注入活力,否則,到了一定年限,這架機器就會漸漸地轉不動了。我們無法得到幸福,但可以了解之所以得不到幸福的原因,而要不是突然露出了失望這類的缺口,我們是不會注意到這些原因的。夢想當然是無法實現的,這我們知道;要是沒有慾念,我們也許就不會有夢想,而夢想是有用的——有了夢想,我們就可以看到它的破滅,並從中獲取教益。所以,貝戈特或許會這麼想:「我在少女身上的花費,比百萬富翁還多,可是她們給我帶來的快樂和失望,使我寫出了書,拿到了錢。」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種推理是荒謬的,但是他眼看金錢這樣轉化成愛撫,愛撫又轉化成金錢,大概會感到頗有些樂趣。我外婆去世那會兒,我們已經看到疲憊的老年人是多麼需要休息。然而充斥社交圈的,除了談話還是談話。談話雖愚蠢,卻起了讓女人不復存在的作用,她們不再是女人,而只是一堆問題和回答。出了社交圈,這些女人重又變得對疲憊的老人來說很養眼,成為凝視的對象。

  總而言之,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是問題。我剛才說了,貝戈特已經足不出戶,在臥室里坐上一個小時,就得裹上披巾、毛毯,像別人大冷天在室外或坐火車時那樣,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他只讓很少幾個朋友進他的房間,他會指著身上的花格披巾和毯子,開心地對他們說:「有什麼辦法呢,親愛的,阿那克薩戈拉[75]早就說了,人生是一次旅行。」他就這樣一點點變冷下去,猶如小行星為日後大行星的歸宿預先描繪的一幅圖景,先是熱量漸漸離開地球,然後生命也就消逝了。到那時,人類不再有可能因作品而得以復活,因為,若要讓人類的作品光照後世,先決條件是要有人類存在。倘若有某些物種的生物,能在大舉來襲的寒流中存活,人類不存在以後,它們依然存在,那麼,即便假設貝戈特的名聲一直能流傳到那時,這種名聲也會一下子消失殆盡。最終存活的這些生物不會閱讀他的作品,因為無法想像他們居然會像五旬節的門徒那樣,無師自通學會各種不同的人類語言[76]。

  貝戈特在去世前的幾個月里,飽受失眠之苦,更糟的是,剛一睡著,就做噩夢,驚醒以後,因為不想再做這樣的噩夢,就害怕自己再入睡。長期以來,他一直喜歡做夢,即便那是不祥的夢,因為有了這些夢,有了夢中跟平日醒著時見到的現實世界相矛盾的內容,我們至遲一醒來就會真切地感覺到,我們剛才睡著過了。可是貝戈特的噩夢並非如此。當他說到噩夢這兩個字時,以前他指的是那些在腦海中掠過的不愉快的內容。現在,他卻仿佛瞥見有隻手從外面伸將過來,那是一個兇巴巴的女人,手裡拿著濕抹布在擦他的臉,使勁要弄醒他;髖部奇癢難忍;一個發狂的車夫——因為貝戈特在睡夢中喃喃抱怨他車子駕得不穩——朝作家撲過來,咬他的手指,要把它們啃下來。最後,等到他的睡眠經常沉入一片黑暗之後,造化終於登場,為日後使他致命的中風做了一次不帶彩的預演:貝戈特的車子駛入斯萬家新宅邸的門廊,他剛想下車,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在車座上動彈不得,看門人上前想幫他下車,他仍然坐著不動,沒法起身,抬不起腿。他想去扶眼前的那根石柱,可就是使不上勁,立不起身來。

  他請了醫生來看病,受請的醫生們引以為榮,認為他的病因在於長期以來全身心投入工作(他不工作已經有二十年了),勞累過度。他們建議他不要看恐怖故事(他從來不看),多曬太陽,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他有幾年覺得稍稍好些,得歸因於待在家裡從不外出),多吃點東西(他越吃越瘦,營養都補充到噩夢那兒去了)。其中有位醫生向來善於辯駁、好逗弄人,貝戈特趁別人都不在的當口,把人家的意見轉告他,而且為了顧及他的面子,只說那是自己的一些想法,這個醫生一邊反駁,一邊心想貝戈特大概是想讓他開某種自己喜歡吃的藥,於是馬上就說這種藥不能用,而且往往還為此當場編出些理由來,結果面對貝戈特有理有據的反對意見,這位好辯駁的醫生不得不馬上改口,但隨即又提出一些新的理由,堅持原來的禁令。貝戈特回過頭去請教原先看過的一位醫生,此人頗以頭腦靈活,尤其是在文人面前善於應對而自鳴得意,如果貝戈特委婉地表示說:「我記得某某醫生好像對我說過——當然是以前嘍——用這種藥可能會使腎臟和大腦充血……」他就會狡黠地笑笑,豎起一根指頭正色說道:「我是說使用,不是說濫用。當然嘍,每一種藥物,說得誇張一些,都是一柄雙刃劍。」我們身上自有一種有益於身心健康的本能,就好比心裡自有道德的責任感,那是任何醫學博士或神學博士的准許與否所不能替代的。我們知道洗冷水澡對身體不好,可還是喜歡洗冷水澡:我們總能找到一個建議我們洗冷水澡,而不是告誡我們洗冷水澡如何有害健康的醫生。對每位醫生,貝戈特都審慎地選出多年來這位醫生一直禁用的某種藥物,然後服用這種藥物。幾個星期以後,以前的症狀重又出現,而且新的問題加劇了症狀。持續的疼痛,加上不時被噩夢驚醒的睡眠問題,使貝戈特感到恐慌。他不再請醫生上門了。他嘗試著按照說明書服用各種麻醉劑,起先效果不錯,但隨後就過量了,這些伴同每款麻醉劑裝盒的說明書,都在強調睡眠必要性的同時,暗示所有催人入眠的藥品(盒內的那種藥劑除外,此藥劑不會產生任何毒副作用)都具有毒性,由此產生的副作用,往往比病症本身問題更嚴重。貝戈特把這些麻醉劑試了個遍。其中有些是跟我們平時熟悉的藥物種類,比如說戊基和乙基的衍生劑,頗為不同的。我們吞下一種成分全然不同的新藥品時,總會懷著一種對未知事物的美好期望。心頭,就像第一次去赴約會那樣怦怦直跳。這種新藥,會把我們帶進哪種我們尚不知曉的睡眠和夢境呢?它現在進入了我們的肌體,控制了我們的思想。我們將以怎樣的方式入睡?一旦睡著了,這位全能的主宰又會引領我們走過哪些陌生的途徑,登上怎樣的峰頂,沉入怎樣深不可測的深淵?我們在這次旅途中會獲得哪些全新的體驗?它會給我們帶來病痛?至福?死亡?貝戈特之死,就是在他把自己交付給這樣一位無所不能的朋友(朋友?

  敵人?)以後的下一天突然來臨的。

  他去世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一次尿毒症輕微發作後,醫生囑咐他要臥床休息,可是看到一位評論家的文章,他禁不住還是出了一次門。原來這位評論家提到的那幅畫作,弗美爾的《德爾夫特小景》(這次為舉辦荷蘭畫展,特地從海牙博物館借來的),貝戈特一向非常喜歡,而且覺得自己對這幅畫作已經相當熟悉,但文章中寫道,畫上的一小塊黃色的牆面(貝戈特記不起來這塊牆面了)畫得極其出色,如果把它單獨拿出來看,它就像一件珍貴的中國藝術品,本身就具有一種完備的美,看到這兒,貝戈特決定去看一下。他吃了幾個煮土豆,就去了。到了那兒,剛走上台階,他就感到頭暈。看了幾幅畫,只覺得這些矯揉造作的畫幅枯燥乏味,實在是辜負了威尼斯宮殿或海邊簡樸小屋的清新空氣和陽光。終於來到了弗美爾的油畫跟前,這幅畫似乎不如他記憶中的那麼明亮,跟他見過的其他畫作的區別似乎也不那麼顯而易見,但這回由於讀過那篇評論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那幾個藍色的小人兒和玫瑰色的沙子,還有,那一小塊異常珍貴的黃色牆面。眩暈加劇了;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這一小塊珍貴的牆面上,就像一個孩子盯住一隻黃色的蝴蝶,想要抓住它一樣。「我應該像這樣來寫,」他心想,「前幾本書寫得太枯燥了,其實應該多塗上幾層顏色,讓筆下的句子變得本身就很珍貴,有如這一小塊黃色的牆面。」然而他的頭暈得愈來愈厲害。他仿佛看見一具天國的天平一端的秤盤上,放著自己的一生,而另一端則是那塊用黃色畫得如此美妙的牆面。他覺得自己剛才過於倉促地把前者獻給了後者。「我可不想讓那些晚報記者,」他心想,「把我寫成這次畫展的花邊新聞。」

  他不停地念叨著:「帶披檐的那塊牆面,那小塊黃色的牆面。」他突然倒在了一張環形沙發上;也是驟然間,他不再去想這是生死攸關的當口,重又變得樂觀地對自己說:「是剛才的土豆沒煮熟,影響消化了,沒事兒。」他又一下子從沙發上滾下來,摔在地上,在場的參觀者和保安都跑了過來。他死了。就此永遠死了?誰能說得清呢?誠然,通靈實驗並不比宗教教義更強,它也並不能證明靈魂是存在的。我們所能說的是,今世發生的一切,都仿佛是在兌現前世承諾的責任;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狀態,沒有任何理由讓我們相信自己非得行善積德,非得溫文爾雅,非得彬彬有禮不可,對一個無神論者的畫家來說,也沒有任何理由,讓他非得把一幅畫作的局部反覆畫上二十遍,就如一個名不見經傳,幾乎沒人知道他弗美爾這個名字的畫家,憑藉精湛絕倫的技巧,反覆推敲打磨畫成這塊黃色的牆面一樣,作品所贏得的讚美,跟日後被蛆蟲齧噬的軀體相比,又能算得了什麼呢。所有這些在當下生活中無法得到認同的責任,仿佛屬於另一個世界,那是建立在德行、覺悟、犧牲的基礎上,跟這個世界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我們離開那兒,為的就是降生在這個世界,然後有一天,我們也許還會回到那兒,重新生活在這些陌生的法則的權威之下,我們至今遵循著這些法則,是因為我們儘管不知道它們由誰制定,但受其薰陶已年深日久——深入思考的智力活動無時無刻不在使我們接近它們,對它們視而不見的唯有——說不定還不止呢!——傻子。因而,認為貝戈特並沒有就此永遠死去,也是不無道理的。

  落葬儀式結束了,但出殯後的整個夜晚,燈火明亮的窗戶里,他的書三本一沓地擺放著,猶如展翼的天使守護在那兒,對逝者來說,那仿佛就是他復活的象徵。

  前面說了,我聽說貝戈特是那一天去世的。讓我奇怪的是,報上的新聞並不準確——這些新聞都出於同一個消息來源——都說他是上一天去世的。可是上一天,當天晚上阿爾貝蒂娜告訴我,她去看了貝戈特,兩人聊的時間挺長,所以她還回來晚了點兒。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接待客人。她是由我介紹認識貝戈特的,我已經好久沒去看他了,但是因為她滿心好奇地要我給她介紹,我就在一年前寫了封信給年邁的作家,說想帶她去看他。他答應了我的要求,但我想心裡有點難過,因為我一直不去看他,直到人家要我引薦了,才想到去他家,可見我並沒怎麼把他放在心上。這種情形是經常可以看見的:有時候,你懇請一位名人賞臉接待,並不是為了跟他或她重拾敘談之樂,而是為了某個第三者,於是這位名人斷然拒絕,結果弄得我們那位受保護人以為我們說自己多有能耐是在吹牛;更常見的情形是,這位天才或有名的美人勉強同意了,但覺得自己名聲受了玷污,情感受了傷害,從此對我們的態度變得淡漠、傷感,還帶點兒輕蔑。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才猜出我錯怪了報上的報導,因為那一天,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去看貝戈特,可是當時我對她語氣很自然地說出的那番話,沒有起過半點疑心,直到很久以後,我才了解她說起謊來可以神態如此從容,技巧如此嫻熟。她敘述的,或者認帳的事,聽上去還真就是那麼回事,讓人覺得那是明擺著的事兒——就像我們在無可懷疑的情況下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兒那樣——於是,她不時把另一種生活的一些片段,填進了她的生活內容之中,讓我當時毫不起疑,要到很久以後才會恍然大悟,知道這些事情都是子虛烏有的。不過,子虛烏有這個說法還是很值得商榷的。外部世界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都是真實的,但對每個個人而言,它又是各不相同的。倘使當時我在外面,感官的證據也許會讓我知道,那位女士沒有和阿爾貝蒂娜一起散步。而假如說我知道情況正相反,那也是通過一連串的推理(我們所信任的人說的話,是其中至為重要的環節),而不是靠感官證據知道的。要想獲得感官證據,我自己就得確確實實在外面,這種情形並沒發生。但我們可以想像,這樣的假設是不無可能的。是不是那樣一來,我就可以知道阿爾貝蒂娜在說謊了?這一點能肯定嗎?感官證據本身,也是思維的運作結果,而且這是一種信它有、它就有的結果。我們不止一次看到,弗朗索瓦茲的聽覺帶給她的,並不是人家在說的話,而是她以為人家在說的話,即使那人再說一遍,含蓄地校正她的理解,她照樣可以充耳不聞。我們的那位膳食總管亦然如此[77]。德·夏爾呂先生那會兒穿一條——他的穿著經常在變——顏色鮮亮、一眼就能認出的褲子。而這位總管一直把「公廁」(這個詞兒,指的就是德·朗比托先生當初聽德·蓋爾芒特公爵提起時大光其火的那種公共廁所,德·蓋爾芒特公爵管它叫朗比托小便池)聽成「共廁」[78],從小到大他就沒聽見有誰說的是「公廁」——儘管人家對他說的確實就是公廁。謬誤往往比信仰更頑固,而且從不對這種自以為是加以反省。這位總管經常說:「德·夏爾呂男爵先生在共廁里待那麼久,一準是有毛病。成天追女人的老傢伙,就是這德行。他還穿那條褲子呢。今兒早上,夫人派我去諾伊買東西。在勃艮第街那兒,我瞅見德·夏爾呂男爵先生進了共廁。過了一個鐘頭,我從諾伊回來,只見他還在那個共廁里,待在中間的那個老地方,遠遠地一眼就能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有個侄女,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更高貴、更年輕的姑娘。可我聽到一家我去過幾次的餐館的門童在她經過時說:「你們倒是看看這個老婆子呀,瞧她那樣子多可笑!少說也有八十歲了。」關於年齡,我很難相信他真是這麼想的。可是聚在他身旁的這幫侍應生——每回她路過蓋爾芒特府邸,到離那兒不遠的地方去看望她那兩位可愛的姨婆德·費桑薩克夫人和德·巴勒洛瓦夫人時,這幫跑腿的夥計都要嘲笑她一番——也不知是開玩笑還是怎麼的,卻從這個漂亮姑娘的臉上,看出了門童說這個老婆子的八十歲年紀。府邸里有兩個管出納的娘們,滿臉發著濕疹,肥胖的模樣滑稽可笑,可是在這幫小子眼裡,她倆都是大美人,要是有誰對他們說,那姑娘比兩個娘們中的某一個出色得多,他們準會捧腹大笑。也許只有性慾才能阻止他們犯渾——假如這種慾念正好在所謂的老婆子經過時萌動,又假如這幫小子突然間對這位年輕女神想入非非地起了邪念。但由於一些我們不知曉的、很可能有其社會根源的原因,這種慾念並未萌動。

  不過,就算這天晚上,我在阿爾貝蒂娜告訴我她和那位女士一起散了一小會兒步的那個時候,出門上街了(沒讓她看見),我的腦海里也照樣會疑雲密布。我會滿腹狐疑地想,為什麼我只瞧見她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視力幻覺致使我沒瞧見那位女士,而且對如此這般的上當受騙,我不會太感驚訝,因為,比天體世界更難了解的,正是人類生活的真實活動,尤其是我們心愛的女人的真實活動,她們自會編出一些自圓其說的故事,來打消我們的疑慮,使自己顯得理直氣壯。我們心愛的女人編的故事,不是可以在好多年裡讓我們感覺已變得麻木的愛情深信不疑,她在外國有個並不存在的姐姐、哥哥、嫂嫂嗎!再說,要不是本書的敘事體裁使我們只能局限於一些膚淺的理由,我們可以列出多少更嚴肅的理由,來說明本卷開頭那段,就是寫我躺在床上聽到周圍的世界在醒來,天氣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的那段文字,寫得有多假,多蒼白!沒錯,我出於無奈,只能把事情簡化,只能言不由衷地寫些文字,可是我們周圍不是一個世界,而是千千萬萬個世界——人類有多少雙眼睛、多少個頭腦,就有多少個世界——每個早晨都在醒來。

  回過頭來說阿爾貝蒂娜。我幾乎從沒見過有哪個女人,能有像她這麼出眾的稟賦,能把謊話說得如此活靈活現,儼然賦有生活本身的色彩,唯一的例外是她的一個女友——也是那幫花季少女中的一個,臉也像阿爾貝蒂娜一樣是粉紅色的,但側面的輪廓不很規整,先是凹進,然後隆起,然後重又凹進,完全就像一種粉紅的花串,我忘了這種花兒叫什麼名字,只記得它的花串也是這麼曲曲彎彎的。就編故事的本領來說,這個少女比阿爾貝蒂娜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說起謊話來,不會像阿爾貝蒂娜常會有的那樣面有難色,也不會讓人看出她窩著一肚子火。然而我說過,當她把假話編得滴水不漏,容不得你起疑的時候,她是很可愛的,因為這時你會看到她講的事情——儘管都是憑空想出來的——栩栩如生,歷歷如在眼前。這是我真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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