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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10:0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洗衣女工,星期天就甭指望她會來了。送麵包的姑娘呢,說來真不巧,她來拉門鈴的那會兒,弗朗索瓦茲剛好不在,她把麵包擱在樓梯平台上的麵包籃里就走了。水果鋪的姑娘,可得晚好些時候才來呢。有一回,我上乳品店去訂一種奶酪,在一群年輕的女店員中間,我注意到一個長著特別醒目的金黃色頭髮的姑娘,個子高高的,卻稚氣未脫,她站在其他姑娘中間,仿佛在沉思,神態顯得很高傲。我只是遠遠地看了她一眼,爾後匆匆擦身而過,沒能看清她到底長什麼樣兒,只是覺得她大概是最近一下子長高的,還覺得她那頭金髮看上去不像女孩的頭髮,倒像雪地上結成的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晶冰[51],這些平行的波紋線自有一種雕塑般優美的裝飾風味。除此之外,我只看見清瘦的臉上長著一個格局很清秀的鼻子(對孩子來說這是很少見的),讓人想起幼鷹的短喙。要說呢,她的同伴們圍在她身邊,並不是妨礙我端詳她的唯一原因,我沒好意思多看她,還因為我不清楚她見到我會有什麼印象,不知道接下去她會用怎樣的態度對待我,是矜持的高傲,是嘲諷,還是過後才在女友面前表示出來的輕蔑。我所做的這些假設,霎時間使她周圍那股曖昧危險的氛圍變濃了,她藏匿在這片氛圍中,猶如女神置身於雷霆發威的雲天。而心理上的猶豫是最要命的,它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容易影響視覺印象的準確性。在這個不僅長得太瘦了一點,對我的視覺印象影響也太大了一點的少女身上,有一種在別人眼裡也許是所謂魅力的顯得有些出格、有些過分的東西,我雖然不喜歡這種東西,但終究拗不過它,我自始至終沒去看店裡的其他姑娘,更說不上記住她們的模樣了,這個姑娘弧形的鼻樑,她那並不怎麼討人喜歡的,若有所思的,個性鮮明而且仿佛是在評判同伴的目光,一如金色的閃電使周圍的田野顯得更昏暗,把其他的姑娘全都投入了濃濃的夜色。於是,我這次去訂奶酪,在乳品店裡只記得(如果對一張根本沒有看清,模模糊糊可以安上十來個不同鼻子的臉,也能說記得的話)這個我覺得並不怎麼討我喜歡的姑娘。這當然已經可以是一段愛情的開始。不過,要不是弗朗索瓦茲對我說,這個姑娘雖說調皮,人卻挺機靈,可由於太愛打扮,欠了鄰里的錢,女掌柜的要解僱她了,我說不定早把這個長著醒目的金髮的姑娘給忘了,再也不會想見她呢。有人說,美是幸福的保證。反過來說,能愉快地生活,可能就是美的起點。
我開始看媽媽的信。她引用了德·塞維涅夫人的話(「我在貢布雷的思緒即使不能說一片絕望,至少也是悲觀的,我思念你,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你的身體,你的事務,還有你離得這麼遠,你知道在黃昏時分想到這些,會使我感到多麼惆悵嗎?」[52]),我感到母親不想看到阿爾貝蒂娜一直這麼住在我這兒,也不想看到我,儘管還沒對阿爾貝蒂娜說,但打定主意要娶這位未婚妻。她沒有把這些想法很直接地說出來,生怕我會把她的信隨處亂放。還有,儘管說得很含蓄,但她在信里責怪我沒有每次收到信後及時告訴她:「你知道德·塞維涅夫人說過:『一旦離得遠了,你就不會覺得信的開頭寫「來信收到」有什麼可笑了。』」最使她擔心的事,她沒提起,但對我的開銷之大她卻發話了:「你的那些錢都用到哪兒去了?你就像夏爾·德·塞維涅一樣,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一個人要用兩三個人的花銷,這已經夠讓我煩心的了,那你至少總不能再像他那樣,讓我這麼來說你吧:『他有本事花錢花得讓人看不見,不去賭錢照樣輸錢,還了錢也清不了帳。』[53]」我剛看完媽媽的信,弗朗索瓦茲進來告訴我,她對我說過的那個有點莽撞的姑娘,這會兒剛好在她廚房裡。「她正合適給先生送個信、買個東西,只要去的地兒不算太遠。先生馬上就會看到,她那模樣就像個小紅帽。」弗朗索瓦茲去把那姑娘帶來,我聽見她一邊領著那姑娘過來,一邊對她說:「你聽好了,你怕是因為有條走廊,小傻瓜,我還以為你會大方些呢。要不要我攙著你的手?」弗朗索瓦茲是個能幹而體面的女僕,她要別人也像她一樣尊敬她的主人,所以特地擺出這副派頭,在古典畫家的畫作上,那些拉皮條的女人就是這麼八面威風、形象高大,經她撮合的那對男女站在她身邊,可憐巴巴地顯得一點不起眼。
埃爾斯蒂爾,當他欣賞紫羅蘭時,他無須考慮這束花兒會怎麼樣。乳品店的姑娘一進來,卻立時擾亂了我默想的寧靜,我別的什麼也顧不上,只想要做得像一點,讓請她送信這由頭看上去真有其事,我飛快地寫了起來,幾乎不敢抬眼去看她,生怕讓人覺得我喚她來就是為了看她。我感覺得到,她身上有著一種陌生少女的魅力,這是在那些隨時可以應召的漂亮妞兒身上找不到的。她既沒裸體,也沒化妝,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賣乳品的姑娘,一個我們沒時間去接近她們時,總在想她們有多漂亮的那種姑娘,在她身上有一種意味,那既是生活中永恆的欲望,又是生活中永恆的遺憾,這股帶有兩重性的水流,最終匯聚攏來,流到了我們身旁。說帶有兩重性,是因為一方面我們說的是一個陌生的姑娘,一個氣度、身材、淡定的目光、恬靜的高傲神情,都讓我猜想她一定是個妙人兒的姑娘;另一方面我又希望這個女人是幹這一行的熟手,從而我可以躲進因這身制服而讓我充滿幻想地覺得會很新奇的那個世界。要想對戀愛中的好奇心給出一個定量的規律,就必須面對一個我們萍水相逢的女子與一個和我們關係非常親昵的女子,找出她們之間的差距的極大值。從前的所謂青樓女子也好,今天所說的輕佻女郎也好(在我們知道她們輕佻的情況下),她們之所以不能吸引我們,並不是因為她們不如別的女人漂亮,而是因為她們太容易到手;我們想要的東西,她們已經為我們準備在那兒;她們不是被我們誘惑然後征服的女人。在這種情形,差距達到了極小值。一個妓女在街上沖我們笑,會笑得就像她已經貼身在挑逗我們一樣。我們是雕塑家。我們面對一個少女,想要塑造的是跟眼前的這個形象完全不同的一尊雕像。誠然,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神情冷漠的少女,高傲地站在海邊,是一個表情嚴肅地在櫃檯後面忙乎的女店員,她冷冰冰地回答我們的問題,只是因為她不想成為女伴們取笑的對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懶得搭理我們的水果攤女攤主。可是,我們會不遺餘力,想方設法要知道,這個佇立海邊的高傲少女,這個對別人的品評那麼看重的店員,還有這個心不在焉的水果攤主,在我們略施小計以後,會不會放下她們繃得緊緊的身段,用那雙捧過水果的手臂來摟住我們的脖子,帶著默許的笑意,把那雙原先一直冷若冰霜或漫不經心的眼睛俯向我們的嘴唇——哦,這雙在工作時唯恐女伴說閒話而始終那麼嚴肅的眼睛,這雙竭力避開我們執拗的目光,如今單獨相向,我們說起做愛時,卻笑靨如花眼瞼低垂的眼睛,它有多美啊!在店裡賣東西的姑娘、專心熨衣的洗衣姑娘、賣水果的姑娘和送牛奶的姑娘——她就要成為我的情婦了——身上,這種差別達到了極大值,但在趨於極限的同時,又隨著職業的習慣動作而有所變化,這些習慣動作使她們的手臂在勞作過程中絕無柔靡之態,跟那些每晚當我的嘴唇準備去吻它時,早已圍在我脖子上的軟軟的絲巾截然不同。所以,我們的人生,就是在那些神情嚴肅的、從事的行業看似離我們很遠的少女身邊,在充滿焦慮、不停更新的嘗試中度過的。她們一旦進了我們的懷抱,就不再是先前的模樣,我們心心念念要跨過的那段距離,也就消失了。而我們又會在別的女人身上重新開始,為此投入全部時間、全部錢財和全部精力,我們會對車夫大發脾氣,就因為他車趕得太慢,要耽誤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我們這時正狂熱著哪。其實我們也知道,這第一次約會,是會以幻想的破滅告終的。但這沒關係,只要幻想還在,我們就想看看究竟能不能把它變成現實,於是我們想起了神情冷峻的洗衣店的少女。愛情上的好奇心,就跟地名激起的好奇心一樣,它一次次受挫,卻又一次次重生,永無滿足之日。
多可惜啊!這個賣乳品的發綹呈波紋狀的金髮姑娘到了我身旁,卻重又變回她自己,我被她喚起的種種想像和慾念也都隨之消歇了。她身上不再有那陣引得我浮想聯翩的顫動著的雲霧籠罩了。她一副窘迫的神情,像是為只有一個(而不是十個或二十個,我時而記得是十個,時而記得是二十個,有些難以確定)鼻子在感到羞愧,這個鼻子比我原先想的來得圓渾,讓她的臉看上去有點蠢,絕對不會有生出好多鼻子的能耐。那場被截獲而失去生氣,而且已經沒有可能再給它增添一抹亮色的飛翔,我的想像無法再為它提供動力了。墜落到了沉寂的現實上,我還想再蹦躂一下;先前在店鋪里沒看清的臉頰,這會兒讓我覺得美麗極了,我心裡不由得有點慌亂,為了保持風度,我對送奶的女孩說:「麻煩您一下,請把那兒的《費加羅報》給我拿來好嗎?我想看一下讓您去送信的地址。」她拿起報紙,束腰上衣的紅袖子一下子滑到了胳膊肘上,她把這份保守派觀點的報紙遞給我時,動作又靈巧又可愛,在敏捷中透著隨和,這柔美的模樣,還有這鮮紅的色彩,都讓我看著喜歡。我翻開《費加羅報》,沒抬起眼睛,隨口問這女孩:「您穿的紅線衫叫什麼來著?挺好看的。」她回答說:「這是我的高爾夫球衫。」說來也是,時尚的式微我們已是見怪不怪,時裝也好,詞彙也好,幾年前似乎還是專屬阿爾貝蒂娜的女友這個相對來說比較優雅的階層的,如今都出現在了女工們的身上、口頭。「我要讓您去的地方有點遠,」我一邊裝作在《費加羅報》上找東西,一邊問她,「您真的沒什麼不方便嗎?」她看出我好像覺得讓她跑一趟會礙她的事,就馬上表示,她是覺得有些不方便。「我待會兒要騎自行車去兜風。噢,我們只有星期天有空。」——「您光著腦袋,不會著涼嗎?」——「噢!我不會光著腦袋的,我有馬球帽,再說我頭髮多,沒事兒。」我抬眼看著她那頭黃黃的鬈髮,只覺得它們像旋渦似的,把心頭怦怦直跳的我,帶進了一片炫目的光亮和美的狂飆之中。我又低下頭來看報,當然,我這是在裝模作樣磨時間,但我雖說是裝樣子,報上的幾行字還是跳入了我的眼帘,讓我著實吃了一驚:「今日下午特羅卡代羅宮慶典廳將有盛大演出,對此本報曾做報導。現據悉,屆時萊婭小姐也將參加《奈麗娜的詭計》的演出。我們自然可以期待,她出演的奈麗娜一角定會激情四射、令人銷魂。」這就好比有人猛地一下子扯掉了裹在我心頭創傷上的包紮布,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這創口正在慢慢地結疤。我的焦慮和恐慌,如湍流一般衝決而出。這個叫萊婭的演員,就是阿爾貝蒂娜有一天下午在遊樂場的鏡子裡看到的那兩個姑娘的女友呀。誠然,在巴爾貝克那會兒,阿爾貝蒂娜聽到萊婭的名字後,曾用一種顯得很特別的、故作正經的口吻對我說過下面的話,仿佛對人家居然會對一位品行如此高潔的女士有所懷疑,感到非常憤慨似的:「哦!不,她根本不是這樣的女人,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對我來說不幸的是,每當阿爾貝蒂娜給出這種說法的時候,它往往只是另一種說法的鋪墊。第一種說法話音剛落,第二種說法就來了:「我不認識她。」至於第三種,那是在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起品行無可指摘而且(在第二種說法中)說她不認識的某某人時,她漸漸忘了自己先前說過不認識她,終於在一句不經意間漏出來的話里,說了她是認識她的。
剛有過這第一忘,剛給出新的說法,第二忘就來了,她把這人品行無可指摘這茬給忘了。「要論品行端方,」我問,「某某人恐怕還夠不上格吧?」——「那當然,這誰不知道啊!」她馬上又用一本正經的口吻給出一種說法,那就像第一種說法模糊而微弱的回音:「我得說,她跟我在一起始終是行為很得體的。自然囉,她是知道的,要不是這樣我就容不得她,對她不會客氣。不過這也沒關係啦。她這麼真心誠意地尊重我,我還得感謝她才是。事情明擺著,她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交道。」一樁實實在在的事情,過後之所以記得起來,是因為它有個名目,有前因後果,但一句隨口說的謊話,很快就會給忘了。阿爾貝蒂娜把這最後一次,也就是第四次說的謊話給忘了,有一天她想靠說些體己話來取得我的信任,不知怎麼,又說到了那個人,也就是她起先說她品行很好,後來又說不認識她的那個女人:「她有一陣對我挺有意思。有過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回家,還要我跟她上去。陪她回來嘛,我倒覺得沒什麼,大白天的,街上又有那麼些人。不過每次到了她家門口,我總是找個藉口,不跟她一起上去。」可過了一陣,阿爾貝蒂娜又影影綽綽地提到,這位夫人屋裡的擺設有多漂亮。把一件件事情聚集攏來,想必就可以從她口中得知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了,整個事情也許並沒有我所想像的那麼嚴重,因為,她既然跟女人交往這麼遊刃有餘,說不定倒會更想有個情人,現在我就是她的情人,她應該不會再去想萊婭了吧。就她所提到的很多女性而言,我只要把她那些自相矛盾的說法收集攏來,擺在她面前,就已經可以讓她認個錯了(這些錯誤有如天文學的定律,往往是靠推理發現,而不是靠觀察或平時偶然發現的)。不過她只肯承認,在給出第一種說法時她說了謊,而不肯承認從一開始就是在說謊編故事,這樣一來我收集歸納的苦心就白費了。這樣編故事,跟《一千零一夜》中的情形很相像,在那本書里這些故事編得挺迷人。這些故事讓我們為一個我們所愛的人兒感到傷心,從而使我們對人性的認識不是滿足於停留在表面,而能稍稍往前跨上一步。憂傷感染了我們,浸透痛苦的好奇,迫使我們往深處開掘人性。於是,種種事實真相會呈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感到自己無權隱瞞它們,就好比一個無神論者在臨死前發現了某些事實的真相,儘管他相信死後萬事皆空,榮耀沉淪也已無繫於心,但他還是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盡力讓人們了解這些真相。
我對萊婭的了解,大概還只處於第一種說法的階段。我甚至都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到底是認識她,還是不認識她。不過這也沒關係,反正都一樣。我要不惜任何代價做到的,是不讓她在特羅卡代羅遇見這個熟人,或者結識這個陌生女人。我說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認識萊婭;但我想必在巴爾貝克聽說過這個名字,而且是從阿爾貝蒂娜嘴裡聽說的。遺忘不僅發生在阿爾貝蒂娜身上,同樣也發生在我身上,她對我言之鑿鑿地說過的好些事情,大都已經墮入了忘川。對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大事小事的回憶,並不是像一份份複本那樣隨時隨地放在我們眼前,而是沉淪於虛無縹緲的忘川,我們只有靠偶然發現的相似性,才能把業已死去的記憶重新勾起,讓它復活;可是仍然有許許多多瑣碎的小事,無法進入記憶的潛在復原區,而始終停留在我們檢索不到的部位。跟我們心愛的人的現實生活有關的事,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對這些事情不聞不問,她對我們說起的某件事或我們不認識的某些人,以及她說這些話的神態表情,旋即被我們忘諸腦後。因此,日後這些人激起我們的嫉妒之時,儘管這份嫉妒在往事中拼命挖掘,企圖找出結論,弄清楚自己有沒有找錯對象,弄明白我們的情婦上次匆匆外出是否跟這些人有關,我們某次提前回家不許她再外出,她那麼不高興是否也跟他們有關,但終於一無所獲;這份嫉妒始終是往後看的,它有如一個手邊全無資料,卻要寫一部歷史著作的歷史學家;這份嫉妒始終是慢一拍的,它有如一頭髮狂的公牛,在鬥牛場上左衝右突,卻沾不到鬥牛士的邊,英武驕傲、容光煥發的鬥牛士不停地戳它、激怒它,讓全場殘忍的觀眾讚賞他矯健的身手和嫻熟的技巧。我們的嫉妒在虛無中左衝右突,它茫無目標,一如我們在夢中急切地想在一所空房子裡找一個人,但這個平時很熟悉的人,此時卻沒準變成了另一個人,而僅僅借用了別人的軀殼外貌;它茫然失神,一如我們從夢中醒來,要想弄清楚夢中的某些細節,卻只覺得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處。我們的這位女友,在對我們說那些話時,臉上是什麼表情?她看上去是不是不大開心,是不是還吹起了口哨,就像平時她想起有關愛情的念頭,而我們的在場惹她討厭、讓她生氣時常做的那樣?她有沒有告訴過我們什麼事,跟現在她聲稱的她認識或不認識某某人自相矛盾來著?我們不知道,而且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會執拗地去尋找一個夢的碎屑,在此期間,我們和情婦仍會在一起生活,我們的生活,面對那些其實很重要卻不為我們所知的事情,會顯得漫不經心,而對那些或許並不很重要的事情,卻會倍加關注,我們的生活始終為並非真正和我們有關係的人所糾纏,無處不是疏忽和缺憾,時時難逃無濟於事的焦慮,我們的生活就像一個夢。
我瞥見乳品店的女孩還站在那兒。我對她說,那地方實在太遠,我不想讓她去送信了。她也馬上覺得去那兒真的很麻煩:「一會兒有場很棒的比賽,我不想錯過這機會。」我猜想她大概已經會說自己「喜歡體育」,而再過幾年,她就該說「要享受自己的生活」了。我告訴她,我真的不需要她做什麼了,還給了她五個法郎。這是她事先沒想到的,她心想,什麼事也沒做就拿了五法郎,跑一趟腿肯定會拿得更多,於是,她頓時覺得不去看那場比賽也沒關係了。「我還是可以為您跑一趟的。安排得過來的。」可是我已經在把她往門口推了,我需要一個人待著;要不惜任何代價阻止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代羅見到萊婭的那兩個女友。必須這麼做,還必須做成功;說實話,我還不知道怎麼去做,於是一開始,我張開雙手,瞧著它們,把手指的關節掰得咯咯作響,這也許是因為我的腦子找不到它要找的東西,怠惰下來,停歇了片刻,在這寂靜的片刻中,就連最細微的事物都變得那麼清晰可辨,正如火車停在廣袤的原野上時,從車窗望出去,可以看見路旁土坡上的草尖在風中顫動——在這寂靜的片刻中,正如被捕捉到的動物驚恐萬狀地木然而立,喪失了繁殖能力,我的腦子,瞬間也喪失了思維的能力。當然也可能並不是這樣,而只是因為我正在準備用整個身體——連同其中包含的智力,以及源於智力的對付某人的辦法——作為武器,射出子彈去把阿爾貝蒂娜跟萊婭和她的女友分開。沒錯,早上弗朗索瓦茲來告訴我阿爾貝蒂娜要去特羅卡代羅的那會兒,我是對自己這麼說來著:「阿爾貝蒂娜要幹什麼,就讓她幹什麼唄。」我原以為,在這種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我到晚上也不會去想她到底在幹什麼,對我來說那應該是無所謂的。然而我之所以這麼無憂無慮,卻並不僅是由於清晨陽光如此明媚(就如我所想的那樣),而是因為我終於迫使阿爾貝蒂娜放棄了她也許在韋爾迪蘭府上就在醞釀甚至實現的那些計劃,乖乖地去看一場我選定的演出,她事先對此無從準備,所以我知道她到了那兒絕不會背著我幹什麼壞事。同樣,雖然阿爾貝蒂娜稍後說過「就是自殺,我也不在乎」,那是因為她相信自己是不會自殺的。這個早晨在我面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都有著一種(比燦爛的陽光重要得多的)我們看不見的介質,透過這種半透明的、狀態變幻不定的介質,我可以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可以看到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說,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信念,我們平時難以覺察到它們,而它們正如周圍的空氣一樣,並非處於真空的狀態;它們在我們周圍形成一個變幻不定的,有時非常好,有時卻又令人窒息的大氣層,我們應該像關注溫度、氣壓和時令一樣仔細地對它們進行測定和記錄,因為,我們的時日不僅有其生理意義上的特點,而且有其心理意義上的特點。有一個信念,我在這個早晨並沒有注意到,而在打開《費加羅報》的那一刻,卻滿心喜悅地被它所包圍,那就是阿爾貝蒂娜不會背著我做不好的事情。剛才,這個信念消失了。我眼前不復是陽光明媚的日子,而是在這個日子裡面,由我的不安所生成的一個日子,阿爾貝蒂娜和萊婭的相見令我不安,她跟那兩個姑娘的相見也令我不安,如果我沒想錯,她倆是去特羅卡代羅給萊婭捧場的話,她倆在幕間休息的當口見到阿爾貝蒂娜就更容易了。我不去想凡特伊小姐了[54];萊婭的名字,讓我想起了阿爾貝蒂娜在遊樂場和那兩個姑娘在一起的情景,妒意油然而生。阿爾貝蒂娜在我的記憶中,都是些一個個彼此不相連的、不完整的形象,都是些側影,都是些瞬間的印象;所以我的妒意的對象,只限於一種不連貫的、既轉瞬即逝又固定不變的表情,以及那些給阿爾貝蒂娜臉上帶來這種表情的人。我想起了在巴爾貝克那會兒,那兩個姑娘或她們那種女孩盯著阿爾貝蒂娜看時她的表情;我想起了我眼見她們的目光有如畫家在畫速寫的當口那樣,肆無忌憚地在她臉上掃來掃去,而她大概是由於我在場的緣故,聽任她們投來熱辣辣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做出根本沒注意的樣子,心裡卻說不定美滋滋的,那時我心裡是多麼難受。在她回過神來跟我說話之前,有那麼短短的一個瞬間,阿爾貝蒂娜一動不動,獨自對著半空在笑,就像一個人在照相時忍住心裡的歡喜,裝出很自然的表情一樣;要不然,就是想在鏡頭前擺出一個活潑的姿勢——就是我倆和聖盧一起在冬西埃爾散步那會兒她擺過的姿勢:笑容可掬,舌頭舔著嘴唇,就像在逗狗玩兒似的。當然,這種時候的她,跟對過往的姑娘興趣盎然時的她,是判若兩人的。她看那些姑娘的目光,又犀利又溫柔,盯在她們的身上、臉上,如膠似漆,那股熱辣勁兒,簡直就像要從對方身上、臉上扒層皮下來似的。但這會兒她的目光(其中有一種嚴肅的意味,甚至使她顯出一種痛苦的表情),跟她看那兩個姑娘時迷離、陶醉的目光相比,卻使我感到更舒心些,我寧願看到她有時因欲望無法滿足而悵然若失的神情,而不願看到她因激起別人的欲望而揚揚得意的表情。她是知道這一點的,要想掩飾也掩飾不住,她整個人沉浸在這種朦朧的快感之中,臉色就像玫瑰花那般嬌艷。阿爾貝蒂娜此時的緊張情緒在使她變得容光煥發的同時,使我感到痛苦萬分,有誰知道,一旦沒有我在旁邊,而那兩個姑娘見我不在,主動來挑逗她,這時她會不會壯起膽子和她們搭訕呢。的確,這些回憶讓我痛苦難當,它們有如阿爾貝蒂娜對自己的趣味徹底的招供、對自己的不忠全面的懺悔,她當初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說的,而我也願意相信的那些話,我的不完全的調查所得出的否定結論,以及安德蕾的(說不定是和她串通過後做出的)保證,在這些回憶面前都是不堪一擊的。阿爾貝蒂娜可以向我一次又一次地否認她的出軌;但她無意間漏出來的隻言片語(那比內容大相逕庭的申述更有說服力),甚至單單她的眼神,就明白無誤地暴露了她一心想要隱瞞(遠比某些事實更想要隱瞞)的,你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會肯承認的那樣東西:她的性取向。要知道,沒人會願意把心靈拿出來給人看的。儘管這些回憶讓我感到痛苦,但我能否認正是特羅卡代羅的演出喚醒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需要嗎?像她這樣的女性,她們的魅力,在某種情況下恰恰表現為她們的過錯,表現為過錯之後立即顯示的溫存(它讓我們體會到了和她在一起的甜蜜),我們就像一個三天兩頭要發病的病人,少了這種溫存病情就會惡化。況且,她們不僅在我們愛著她們的這段時間裡有過錯,而且在我們認識她們之前也有過錯,其中的第一樁就是:她們的天性。其實,這樣的愛情之所以讓人痛苦,是因為她們身上早就有了女人的一種原罪,這是一種讓我們愛上她們的罪孽,一旦我們忘了它,我們就不再需要她,而等到重新再愛的時候,就得重新再受那番折磨。此時此刻我心心念念在想的,是但願她不要見著那兩個姑娘,是怎麼弄明白她到底認得還是不認得萊婭,儘管我知道,一個人不該過於關心瑣事(除非它自有一種普遍意義),儘管我也知道,我們始終無法真正了解的殘酷的現實有如一股肉眼看不見的激流,雖然在這股激流中偶爾會有點東西沉澱下來,積聚在我們的頭腦里,但倘若我們把注意力分散到這些積澱物上去,那我們就會跟想去旅行或想要認識許多女人一樣,變得非常幼稚可笑。何況,就算我們把這個積澱物融開了,也馬上會有另一個積澱物來代替它。昨天我擔心阿爾貝蒂娜會去韋爾迪蘭夫人家。現在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萊婭。嫉妒是被蒙住眼睛的,它不僅無法在周圍的一片黑暗中看到任何東西,而且還受著酷刑,被罰沒完沒了地重複一件工作,如同達那伊得斯[55]和伊克西翁[56]那樣。即便那兩個姑娘不在那兒,誰知道萊婭女扮男裝俊俏的模樣,還有她演出成功滿載的榮耀,又會給她留下怎樣的印象,喚起她怎樣的夢想呢?那些在我家裡也許有所收斂,但她終因無法饜足它們而對這種生活感到厭倦的慾念,到底是怎樣的慾念呢?
再說,誰知道她是不是認識萊婭,會不會到她化妝間去看她,而且,即使萊婭不認識她,但在巴爾貝克畢竟見到過她,誰又能打包票,說萊婭一定不會認出阿爾貝蒂娜,不會在舞台上示意她從後台小門進去呢?危險一旦可以防範,恐怕就十有八九可以避免了。但現在這種危險,我並沒有加以防範,而且恐怕也無法防範,所以我更覺得它可怕。不過,我對阿爾貝蒂娜的這種愛,原來當我想要去實現它的時候,幾乎以為它已經消逝了,而此刻我所感到的劇烈的痛楚,卻似乎在以某種方式向我證明,它並沒有消逝。我心無旁騖,一心一意在想,用什麼辦法才能不讓阿爾貝蒂娜留在特羅卡代羅,我還想,只要萊婭肯答應不去那兒,要我出多少錢我都肯。所以,如果說一個人愛誰不愛誰,不是憑他怎麼想,而是憑他怎麼做來證明的,那麼,我可以說我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但我所受的這種反反覆覆的折磨,並沒有使阿爾貝蒂娜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更穩定些。她就像一個我心儀已久卻始終不得一見的女神,弄得我心神不寧。我做出成百上千種假設,試圖不讓自己的愛情得以實現,從而來避免這種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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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得弄清楚,萊婭是否真的要去特羅卡代羅。我給了乳品店的姑娘兩個法郎,把她打發走以後[57],就給布洛克打電話(他也跟萊婭有來往),問他是否知道這件事。他對此一無所知,聽上去對我這麼感興趣挺吃驚似的。我心想我得趕快去才是,弗朗索瓦茲已經穿戴齊整,可我還沒穿好衣服呢,我要求母親讓弗朗索瓦茲這一整天都歸我支配,我一邊起床,一邊吩咐弗朗索瓦茲去乘計程車;她得趕到特羅卡代羅去,買好一張票,進場後務必找到阿爾貝蒂娜,把我寫的一張字條交給她。我在字條上告訴她,我此刻被剛收到的一位夫人的來信弄得心情很亂,這位夫人她是知道的,在巴爾貝克的某個夜晚我那麼苦惱,就是因為這位夫人的緣故。我提醒阿爾貝蒂娜說,第二天她怪我沒喚她來著。因此我冒昧地請求她,我在字條上寫道,為我犧牲觀看演出的樂趣,回來和我一起去散散步,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那樣會對我的身體有好處。不過由於我穿衣服、做準備還得有好些時間,所以她不妨趁弗朗索瓦茲也在,先到三區商店(這個店比較小,不像廉價商店那麼讓我擔心)去買下那件她看中的白珠羅紗胸衣。
那張字條或許還是起了作用的。說實話,阿爾貝蒂娜在認識我以後做了些什麼,甚至在認識我以前做過些什麼,我都不知道。但在她說的那些話里,有某些自相矛盾、文過飾非的東西(但倘若我這麼說,她一定會說我把她的意思聽錯了),在我看來,它們無異於被我當場逮個正著的把柄,可是對阿爾貝蒂娜,它們卻毫無用處,她常常會像孩子那樣耍點小把戲,驟然之間把整個局勢翻轉過來,她每次都能徹底瓦解我的猛攻,立於不敗之地。攻勢再猛,也傷不到她。她說話的句式常會出現突然的跳躍,這有點類似語法學家所說的錯格之類的名堂,但她這麼做,可不是在講究修辭手段,而是要給自己補漏洞。比如有一次說到女人,她衝口而出:「我記得前不久我——」突然,在一個十六分休止符之後,「我」變成了「她」,那是件她在悠閒地散步時看見的事情,而不是她自己做的什麼事情。動作的主體並不是她。既然她這麼縮了回去,我倒想把這個句子的開頭記牢,然後憑自己的判斷知道它該怎麼結尾。可是結尾還沒知道,開頭就有些忘了,莫非它是看見我神情如此專注,悄悄地繞開我了?我卻依然焦急地想弄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剛才究竟記起了什麼事情。可惜啊,我們的情婦一段謊言的開頭,就跟我們的愛情的開頭,跟一項我們立志要做的事業的開頭,沒什麼兩樣。我們都沒來得及注意呢,它們就已經冒頭了,成形了,消逝了。我們如果回想是怎麼愛上一個女人,是怎麼開頭的,這時我們已經愛了;想到先前的那些夢,我們不會對自己說:當心哦,那是愛情的前奏;它們出其不意地來到我們面前,我們幾乎都沒來得及注意。同樣,除一些相當罕見的情形之外,我這麼經常把阿爾貝蒂娜的謊話跟她最初關於同一話題的說法放在一起,只是為了敘述方便罷了。這種最初的說法,往往讓我無法想到它後來會變得面目全非,會變成自相矛盾的另一種說法,所以它不會引起我的注意,當然,耳朵里是聽進去了,但我並沒把它從阿爾貝蒂娜接下去說的一堆話中抽離出來。過後,覺著阿爾貝蒂娜在說謊,或者心生疑慮、感到不安的時候,我很想能回憶起她最初的說法;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的記憶沒有及時得到指令,還以為這個副本是無須保存的呢。
我囑咐弗朗索瓦茲,去把阿爾貝蒂娜從劇場叫出來以後,要打電話通知我,而且,不管阿爾貝蒂娜樂意不樂意,務必把她帶回家來。「她要是不樂意來見先生,那真是太不像話嘍。」弗朗索瓦茲回答說。——「可說不定她並不高興見我。」——「那不是忘恩負義嗎?」弗朗索瓦茲說,阿爾貝蒂娜讓她在時隔多年以後,重又嘗到了當年歐拉莉得寵於我姑媽在她心中激起的嫉妒的痛楚。她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家裡的這種待遇,並不是她想要得到,而是我想要給她的(出於自尊,也由於心存激怒一下弗朗索瓦茲的念頭,我始終沒有把這一點給她說穿),對阿爾貝蒂娜的機靈乖巧,她是又愛又恨,跟別的用人說起她時,稱她是耍著我玩兒的女戲子、騙子。她不敢進入對她宣戰的狀態,在阿爾貝蒂娜面前依然是和顏悅色,對著我則一再為自己表功,說她怎麼在阿爾貝蒂娜和我的關係中為我出了大力,儘管她心裡明白,現在她對我說什麼都不管用,都無濟於事,但她還是在伺機而動;一旦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中出現了裂縫,她就會出手擴大裂縫,直至把我倆完全分開。「她忘恩負義?噢不,弗朗索瓦茲,忘恩負義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對我有多好哪。(裝出一副被人愛的樣子,心裡美滋滋的!)您快去吧。」——「我這就去,走嘞。」
女兒的影響,讓弗朗索瓦茲的語彙起了些許變化。所有的語言都是這樣,都是由於添加了新詞彙而喪失其純潔性的。不過,對弗朗索瓦茲說話方式(我曾恭逢它的全盛時期)的這種墮落,我也負有間接的責任。要不是她女兒總喜歡跟母親講家鄉話,她也不至於會把母親的古典語言糟蹋成粗俗的切口。她一有機會就說家鄉話,母女倆凡有機密事要談,也不去廚房間,就在我的房間裡大講其家鄉話,廚房的門關得再嚴實,也不如在我的房間說方言來得萬無一失。根據我能從中聽清楚的唯一的一個詞m'esasperate[58]頻繁出現的情形來判斷,我感覺到母女倆的關係似乎不那麼融洽(除非這種惱怒的對象是我)。可惜啊,一種語言哪怕再陌生,人家天天聽,時時聽,時間久了也會聽懂。我很遺憾這是方言,既然這種鄉談我聽多了能聽懂,那麼要是弗朗索瓦茲平時說的是波斯語,我想必照樣能聽懂。弗朗索瓦茲見我有了進步,就加快了語速,她女兒也這麼做,但已經沒用了。做母親的先是為我聽懂了她的家鄉話而發愁,爾後又為聽我講她的家鄉話感到高興。說實話,這種高興,其實是取笑,因為我的發音雖說已經跟她差不多了,但她總覺得我們兩人的發音之間,有著一道鴻溝,這道鴻溝讓她感到得意,教她想起了這麼些年來早已忘在腦後的老鄉,心想沒法見到他們真是可惜了,他們要是聽到我把他們的家鄉話說得這麼蹩腳,準會笑得前仰後合,而她就愛聽這笑聲。就這麼一個想法,讓她既樂不可支,又滿懷惆悵,她在心裡細數那些老鄉,揣測某人某人一定會笑出眼淚來。但無論如何,開心掩不住傷心,就算我發音蹩腳,但我畢竟懂了她的家鄉話。你一直防著某人,唯恐他闖進家來,可一旦他會用萬能鑰匙,或者能使撬門鐵棒,所有的鎖就都形同虛設。既然家鄉話成了一種毫無價值的防禦手段,她就又和女兒說起法語來了——那是一種很快就會變得像近代法語的語言。
我已準備好了,弗朗索瓦茲卻還沒有來電話;不要再等,這就出發?可誰知道她有沒有找到阿爾貝蒂娜呢?她會不會在後台?還有,即便弗朗索瓦茲見著她了,她會跟弗朗索瓦茲回來嗎?半小時後,電話鈴響起,我又盼又怕,心頭怦怦亂跳。電話是由接線生接過來的,一陣即刻飛來的聲音,為我帶來的是女接線員的說話聲,弗朗索瓦茲此刻感受到的,是從父輩傳下來的面對一件不曾見過的東西時的靦腆和憂鬱,這讓她沒法壯起膽子,她寧願去跟傳染病患者接觸,也不敢去拿起電話聽筒。她在劇院走廊上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阿爾貝蒂娜,她見到弗朗索瓦茲後,跑去通知了一聲安德蕾說她先走了,然後很快就回來了。「她沒生氣嗎?噢!對不起!請您問一下這位女士,那位小姐有沒有生氣?……」——「這位女士要我對您說,她沒生氣,一點兒也沒生氣;總之,她就是不高興了,別人也看不出。她們現在到三區商店去了,兩點鐘回來。」我明白,說兩點鐘就是三點鐘的意思,這會兒就已經兩點過了。這是弗朗索瓦茲身上的一個根深蒂固的、不可救藥的缺點,或者說毛病,她從來都既不能看準,也不能說準時間。我一直弄不明白她腦子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弗朗索瓦茲看表時要是正好是兩點鐘,她就說一點鐘,或者說三點鐘,我一直弄不明白,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究竟是弗朗索瓦茲的視力,還是她的智力或語言表達能力;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這種現象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人類的歷史很悠久。遺傳,雜交,使很多壞習慣、不著調的本能反應都變得生命力非常旺盛。有人打噴嚏、哮喘,因為旁邊有玫瑰花;有人聞到剛畫好的油畫味兒就發皮疹;很多人出門旅行前會腹痛拉肚子,小偷的孫子即便當了百萬富翁而且平時出手大方,還是忍不住要偷你五十法郎。弗朗索瓦茲究竟為什麼沒法說準時間,她本人不曾就此為我提供任何線索。通常我遇到她這麼沒準頭的回答,總是很生氣,可她既不想為自己的過錯道個歉,也不想做任何解釋。她緘口不語,就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這樣一來我更是火冒三丈。我倒想聽到一句辯解的話,那樣至少可以有個突破口;可是不然,只有一片無動於衷的沉寂。但無論如何,今天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就是阿爾貝蒂娜三點鐘要跟弗朗索瓦茲一起回來,她是不會去跟萊婭或那兩個女友見面的。於是她可能跟她們重新建立聯繫的危險不復存在,它在我眼裡頓時變得無足輕重了,看到它如此容易消除,我不由得為自己居然會以為這個危險無法消除,感到很驚奇了。我對阿爾貝蒂娜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感激之情,她沒去特羅卡代羅找萊婭的女友,她離開劇場按我的意思回家,以此向我表示她屬於我,表示她對我的愛超出了我的預期,為這一切,我對她感激之至。在有人騎自行車給我送來一張字條的當口,這股感激之情更是無以復加,阿爾貝蒂娜讓人送來這張字條,要我耐心等她,還寫了好些她所熟悉的客氣話:「我親愛的乖馬塞爾,我不能像這位騎車人來得這麼快,我真想能騎上他的自行車早點見到您。您怎麼會以為我會生氣,怎麼會以為還能有什麼事,比得上和您在一起那麼開心呢!兩個人一起出去該有多好,永遠都是兩個人一起出去,想必就更好。瞧你都想了些什麼呀?你這個馬塞爾!你這個馬塞爾呀!永遠是您的 阿爾貝蒂娜。」
有了阿爾貝蒂娜這般低首下心的順從,我給她買的裙子,給她說過的遊艇,還有福迪尼的睡衣,全都不僅得到了補償,而且得到了充分的回報,那些東西在我看來,不啻是我享有的特權;因為,一個主子的責任和義務,也是標誌他的支配地位的組成部分,它們如同權力一樣,界定和證明了他的主子身份。而她承認我擁有的那些權力,正使我的義務賦有了名副其實的特徵:我有一個屬於我的女人,我隨手寫一張字條給她,她就會鄭重其事地打來電話,告訴我說她就回來,馬上就跟去接她的人一起回來。我比我想的更像主子。更像主子,也就是說更像奴隸。我不再急不可待地要見到阿爾貝蒂娜了。我知道她正在和弗朗索瓦茲一起買東西,一會兒就會和她一起回來(我覺得她們遲點回來也挺好),這種確信,猶如一顆絢麗而寧靜的天體,照亮了一段我此刻寧願獨自一人享受的時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驅使我起床穿衣準備外出,但也是這種愛,使我沒法感受到外出的樂趣。我心想,在這樣的一個星期天,年輕女工、時裝店女店員,還有那些輕佻的女人,想必都會去布洛涅樹林散步。憑著年輕女工和時裝店女店員這兩個詞兒(就像我在有關舞會的報導上看到一個姑娘的名字時常有的情形),憑著一件白色貼身短上衣、一條短裙的形象——在這些詞兒和形象後面,有我想像的某個興許會愛我的陌生人兒——我自個兒就生成了我心儀的女人,我對自己說:「她們該是多可愛啊!」可是,既然我不會一個人獨自外出,她們可愛不可愛,跟我有什麼相干哪?
我趁這會兒還是一個人的工夫,半掩上窗簾免得陽光妨礙我看譜,坐在鋼琴跟前,隨手翻開放在那兒的凡特伊的奏鳴曲,彈了起來;阿爾貝蒂娜還要有一會兒才會回來,然而她要回來又是完全肯定的,所以我既有寬裕的時間,又有寬鬆的心境。等她和弗朗索瓦茲一起回來,是可以放寬心地等待,對她的溫順馴服,則可以充分信任,沐浴在這種等待和信任的溫馨氛圍中,就像沐浴在如屋外的陽光一般溫暖的發自內心的光線中,周身浸透了幸福;這時我可以支配自己的思緒,讓它暫時離開阿爾貝蒂娜,專注在奏鳴曲上。但即使這樣,我也沒法集中心思去注意其中兩個主題的交織,享受的動機和焦慮的動機的組合,此時此刻跟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是多麼吻合,這種愛情中曾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嫉妒,以致我在私下裡對斯萬說過,我不知道什麼叫嫉妒。不,我沒有注意這些,我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首奏鳴曲,是把它作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的作品來看待的,流淌的音符把我帶回到貢布雷的時日——我不是指蒙舒凡和梅澤格利茲那邊,而是指當年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時日——那時我自己也想成為一個藝術家。放棄了這個遠大志向,我是否就真的有所失了呢?生活能用藝術來安慰我嗎?在藝術中是否有一種更深刻的現實,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無從表現的真實個性,得以表現出來呢?可也是,每個大藝術家都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的,他們會使我們感覺到,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去尋找個性,只能是徒勞的。就在我這麼想的當口,奏鳴曲中的一個小節讓我心頭一震,其實這個小節是我很熟悉的,但有時候當我們全神貫注的那一剎那,會突然靈光一現,有些我們熟悉已久的事物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們從中看到了以前從未注意到的東西。在彈奏這一小節時,儘管凡特伊在其中表達的是一個與華格納全然不相干的夢境,我卻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特里斯當!」臉上漾起的笑意,正是某個家族的老朋友在做孫子的某個音調、某個手勢里看到他祖父母的影子(儘管小孫子從沒見過爺爺奶奶)那會兒綻出的笑意。我把《特里斯當》的總譜放到樂譜架上,擱在凡特伊的奏鳴曲上面,這意思就好比拿一張照片出來,看看到底跟某人像不像,我知道當天下午在拉穆勒音樂會[59]上正好要演出《特里斯當》的選段。我由衷仰慕拜羅伊特的大師[60],不像有些人(尼采的追隨者)那樣顧慮重重,這些人覺得不僅在生活中而且在藝術中,責任都在策使他們逃避美的誘惑,他們置《特里斯當》於不顧,正如他們拋棄《帕西法爾》,他們奉行精神上的禁欲主義,沿著那條血跡斑斑的十字架之路,苦修復苦修,終於達到了對《隆瑞莫的驛車夫》精粹理解、頂禮膜拜的高度[61]。我意識到華格納的作品是充滿現實精神的,我回想起那些執著而短暫的主題依次出現在一幕歌劇中,漸漸遠去卻又註定再要回來,它們有時是那麼遙遠,微弱,不絕如縷,但在另外的時刻,儘管依然影影綽綽,卻是那麼急切,那麼迫近,那麼滿含內在的激情,這些作為一個有機整體的、發自肺腑的樂聲,與其說是一個動機的重複出現,不如說是一種神經痛毛病的反覆發作[62]。
就這一點而言,音樂是和阿爾貝蒂娜的那些女友迥然不同的,音樂幫助我進入自己的內心,在那兒有新的發現:那正是我在日常生活中,在旅途中徒然尋覓的多樣性,而這音響之流濺起陽光閃爍的浪花拍擊到我的腳下,勾起了我的懷念之情。那是雙重的多樣性。一如光譜向我們展示光是如何組成的,華格納的和弦,埃爾斯蒂爾的色彩,都使我們得以了解一個人全部情感的本質屬性,而單憑我們對另一個人的愛,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另外就是作品本身所蘊含的多樣性,作品之所以多姿多彩,用的就是一種手段:把豐富多姿的個性集中起來。一個平庸的作曲家聲稱自己是在描繪一個騎士和他的扈從的形象,卻讓他倆唱同樣的曲調,華格納則不然,他把每個人物都放在不同的現實背景上,一個騎士扈從每次出現時,都是一個既頭腦簡單,又喜歡把事物搞得複雜化的特定的形象,興高采烈和因循守舊這兩條聲線的交織碰撞,讓這個角色在宏大壯闊的音響世界中有了一席之地。為數眾多的音樂形象每一個都是獨立的存在,而正是它們,使一部音樂作品變得充實而飽滿。這種獨立的存在,也就是大自然的某個瞬間形象留給我們的印象。即便是跟大自然讓我們體驗到的情感最不相干的事物,也都有其外在的現實意義,都是完全確定的;鳥兒的鳴囀,獵人的號角聲,牧人在蘆笛上吹出的曲調,都在天幕上勾勒出了它們的音樂形象。是的,華格納走近它們,握牢它們,把它們放進一個管弦樂隊,讓它們服從於最高的音樂理念,但他又時時處處尊重它們原生態的獨創性,一如一個中世紀的細木工匠之於紋理——正在加工的木製品獨有的標記。
然而,儘管在很多19世紀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敘事狀物,在描繪不僅僅是一些人物名字的鮮活個體的同時,還陷於對大自然的沉思,但我在想,這些作品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徵——真是不可思議——那就是它們都是不完整的,這是19世紀所有偉大作品的特徵,這個世紀最偉大的作家沒有把作品寫全,但是他們在注視著自己的工作,仿佛他們既是幹活的工人,又是檢驗產品質量的檢驗員,他們通過這種自我觀照,提取出一種外在於作品而又高於作品的新穎的美,回過頭去賦予作品一種它原先所沒有的和諧統一和宏偉氣勢。我們且不多說在寫完小說後從中看見了人間喜劇的那位[63],也不多說把詩或散文硬生生叫成歷代傳奇或人類聖經的那二位[64],但難道我們就不能說,最後這部作品精彩地反映了19世紀的時代精神,難道我們就不能說,米什萊最令人心醉的美,無須從他的作品本身,而不妨在他面對作品的態度中去找尋,無須從他的《法國史》或《法國大革命史》,而不妨在他為這些書撰寫的序言中去找尋嗎?所謂序言,就是作者在作品完成後寫下的文字,他在其中審視自己的作品,覺得該加上通常都以「也許不妨這麼說」[65]之類的語氣開頭的一些內容,它們並非學者的婉轉陳詞,而是音樂家的華彩樂段。而另一位音樂家,此刻令我感到心頭狂喜的華格納,他在記憶的抽屜里抽出一個美妙的片段,把它作為回想起來果然必要的主題,加入一部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創作的作品中去,然後寫出了第一部神話題材的歌劇,然後是第二部,然後又有了另外兩部,而在最後突然發現自己完成了一部四聯劇的當口,他想必有如巴爾扎克那樣感到了些許微醺般的陶醉,那是巴爾扎克在寫完那些小說之後,以一種既是陌生人又是父親的眼光去看它們時的感覺,他覺得這本中有拉斐爾的純潔,那本中有福音書的淳樸,當他回過頭去審視這些小說時,他驟然意識到,倘若把它們處理成主要人物貫穿始終的系列小說,整體結構會更完整,於是,為了完成這一銜接,他給整部作品添上了最後的,也是最精彩的一筆。這種整體效果是後來形成的,但絕非不自然的,否則整部作品就會淪為毫無價值的垃圾貨色;有許多平庸作家熱衷於寫大部頭作品,在書名和卷名上用足功夫,讓人覺得作者自有一種一以貫之的、卓越超群的構思,其實那種作品都是這類貨色。這種整體和諧的效果並沒有任何不自然之處,甚至或許正因為它是後來形成的,是在作者意識到各個局部獨缺整合這樣一個充滿激情的時刻誕生的,所以它可以說是水到渠成的。這種和諧的整體性是事先不為人所知的,因而它是本原的、非邏輯的,它既不擯棄內容的多樣性,也不壓抑表現這些內容的熱情。整體性是作為一個單獨創作的作品(但這一次是在總體的規模上)出現的,它是由靈感激發,而不是由某個主題人為地發展而成的,因而是和其他部分有機地融合在一起的。在伊瑟到來前的那段很長的樂隊前奏中,作品給自己引來了牧人幾被遺忘的蘆笛旋律。隨著海船的駛近,音樂在向前推進,當樂隊把握住牧笛的曲調,把它加以轉換,融入自身激昂的旋律,打散它的節奏,豐富它的音色,加快它的速度,添加它的配器之時,華格納大概在為自己從記憶中找到牧笛的曲調,把它加入自己的作品,賦予它全新的意義而感到欣喜。這種欣喜,可以說始終伴隨著他。儘管他有詩人的憂鬱氣質,但在身為創造者的歡快情緒的撫慰之下,憂鬱很快就被歡快所蓋過——也就是說,令人遺憾地就此消散了。而這時,正如方才在凡特伊的樂句和華格納的樂句之間注意到的相同之處讓我心頭激起漣漪一樣,這種飽含火山噴涌般力度的技巧,使我感到心緒有些紛亂。我們之所以會有錯覺,以為我們在那些藝術大師身上看到了一種固有的、執著的獨創性,一種看似反映超自然的現實,實則是精心製作的產物的獨創性,難道就是由於這種火山式技巧的緣故嗎?倘若藝術就是這麼回事,那麼它就並不比生活更真實,我也就無須有那麼多的遺憾了。我繼續彈奏《特里斯當》。透過跟華格納之間的聲幕之隔,我聽見了他欣喜若狂、邀請我分享他的歡樂的聲音,我聽見這永葆青春的笑聲和齊格弗里德的錘擊聲重疊在一起;樂句的演奏越來越輝煌,創作者的技巧也就越來越靈動自如,托著這些樂句像鳥兒般地離開地面,它們並不像《羅恩格林》中的天鵝,卻有點像我在巴爾貝克見過的那架飛機,我見過它把動能轉換成升力,飛過波濤上方,消失在藍天中。也許,就像飛得最高、飛得最快的鳥兒必有一雙強勁的翅膀,這些鋼鐵的玩意兒要能去探索廣袤的無限,必須有那神奇牌[66]的一百二十匹馬力,不過,雖然我們飛得那麼高,我們卻還是難以真正領略萬里長空的靜穆,因為發動機始終在轟隆隆地響著呢!
我的遐想,在此刻以前一直耽於對音樂作品的回憶,可我不知道思緒為什麼突然轉到了演奏家身上,而且不避過譽之嫌,把莫雷爾也歸入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出色的演奏家之列。我的思緒一下子又來了個急轉彎,琢磨起了莫雷爾的性格,以及其中的一些奇特之處。不過——這一點可能跟始終折磨著他的神經衰弱有關,但畢竟不是一回事——雖說莫雷爾習慣了把自己生活中的事情都講給別人聽,可是他的講述讓你看到的場景是一片昏暗,你簡直沒法從中分辨出什麼東西來。舉例來說,他的一舉一動完全聽從德·夏爾呂先生的安排,條件是晚上得讓他自由支配,因為他吃好晚飯以後要去上代數課。德·夏爾呂先生答應了,但要他上完課再回來。
「不可能,這是一幅義大利古畫(這個玩笑用在這兒毫無意義;原來,德·夏爾呂先生曾讓莫雷爾讀《情感教育》,在倒數第二章中,弗雷德里克·莫羅說過這句話,就此以後,莫雷爾每逢說『不可能』時,總不忘接著說『這是一幅義大利古畫』算是開玩笑),下課時間很晚,我們已經夠打擾老師了,還要怎麼著的,他肯定會生氣……」
「代數又不是游泳,也不是英文,要上什麼課?自己找本書學學就行了。」德·夏爾呂先生說,其實一聽到上課什麼的,他就料定代數課里准有不明不白的花頭。說不定是跟哪個女人睡覺,也沒準是莫雷爾想錢心切,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是去當密探,就是跟著保安警察去轉悠,這誰知道呢?更糟糕的情況是到哪家妓院裡去當面首。
「沒準還是看書容易學呢,」莫雷爾回答德·夏爾呂先生說,「上代數課根本聽不懂。」
「你幹嗎不到我家裡去學呢,那豈不舒服得多了?」這句話都已經到了德·夏爾呂先生嘴邊,但他憋住了沒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只要莫雷爾自由支配晚上時間之心不死,莫須有的代數課立馬可以變成非去不可的舞蹈課或圖畫課。但眼看莫雷爾常來他家解方程式,德·夏爾呂先生又覺得自己可能是錯怪,至少是部分錯怪莫雷爾了。他告訴莫雷爾說,學代數對提琴家根本就沒用。可莫雷爾對他說,學代數是個消遣,可以打發時間,對治療神經衰弱也有好處。德·夏爾呂先生當然可以設法打聽,弄清楚這些神秘兮兮、非上不可,而且時間非得放在晚上的代數課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他的社交事務實在太忙,抽不出空來理清莫雷爾這團亂麻。他得接待來客,得回訪人家,得常去俱樂部走走,得參加時尚的晚宴,晚上還得去劇院看戲,他沒空再去想莫雷爾到底在幹些什麼,也沒空去理會人家所說的莫雷爾種種又粗暴又陰險的壞脾氣,據說,莫雷爾每到一個社交場合,每到一個城市,這種壞脾氣就會或發作或掩飾,而凡他所到之處,大家說起他的名字就渾身發抖,噤若寒蟬。
很不幸,那天我正巧碰上了這種神經質壞脾氣的發作。我彈好鋼琴,下樓來到院子裡,想等阿爾貝蒂娜回來。走過絮比安裁縫鋪跟前,看見只有莫雷爾和那個我想不久就是他老婆的姑娘在鋪子裡,莫雷爾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性子一上來,竟然滿口都是我從來不曾聽到他說過的鄉下土話,這種鄉音他平時是不露出來的,聽上去非常奇怪。說出的話也同樣奇怪,從語言的角度看錯誤很多,簡直有點不知所云。
「你不是要跑嗎?我叫你跑,我叫你婊,我叫你婊。」他對著可憐的姑娘狠狠地喊道。她一開始沒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67],爾後氣得渾身打戰,一動不動,高傲地站在他面前。「我叫你跑呀,我叫你婊,我叫你婊;你去把你舅舅叫來,我要告訴他你是什麼東西,你這騷貨。」
這時,院子裡傳來絮比安的說話聲,他跟一個朋友邊說邊走,正在進來。我知道莫雷爾是個膽小鬼,覺得絮比安和他的朋友不用我幫忙也行,瞧見他倆這會兒進了鋪子,我就上樓而去,免得遇見莫雷爾,他儘管裝出巴不得人家把絮比安叫來的樣子(他可能是想這麼虛張聲勢,嚇唬一下那姑娘,好讓她就範),一聽到絮比安進了院子,卻忙不迭地避開了。耳聞為虛,聽到的話還不足以解釋我上樓時心跳為什麼這麼快。眼見為實,身經的場景往往會在軍事專家部署進攻時所謂的奇襲中發揮一種無可估量的威力,儘管我剛才得知阿爾貝蒂娜不會留在特羅卡代羅,馬上就要回到我身邊的消息時,滿心都是怡然自得的情緒,可這會兒卻一點兒也不管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響著那令我心神不寧的聲音:「我叫你婊,我叫你婊。」
我內心的騷動漸漸平息下來。阿爾貝蒂娜就要回來了。不一會兒我就會聽到門鈴聲了。我感到像這樣有了一個女人以後,生活不可能再像原來一樣,她就要回來了,我自然得去等她,從今往後,我的全部精力,我的所有活動,都將日漸集中到讓她變得更美的目標上去,這就使我有如一根莖稈,雖然在長壯,但吸取了所有積聚的養分的飽滿果實沉甸甸地壓在它身上。一小時前我還是滿心焦慮,這會兒心頭卻是一片寧靜,而且,阿爾貝蒂娜就要回來賦予我的這種寧靜,比早晨她出門前我所感到的寧靜更寬廣。我依稀看見在未來的日子裡,這位女友的順從使我儼然像個主人,變得更強韌,仿佛她近在眼前的、不可避免的、惱人而又甜蜜的存在充實了我,使我變得更穩重了,這種寧靜(它使我們不必再從自身去尋找所謂的幸福)來自親情和居家的幸福感。這種親情和家庭的氛圍,在我等待阿爾貝蒂娜時曾給我帶來內心的安寧,而接下來,我在和她一起散步時又感受到了這種情感和氛圍。有一小會兒,她摘下了手套,也許是要摸一下我的手,也許是要向我炫耀一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在蓬當夫人送她的戒指邊上的這枚戒指上,仿佛有著一片流光溢彩的晶瑩的紅寶石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