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2024-10-09 06:10:0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阿爾貝蒂娜該說晚安的時刻愈來愈近,最後她終於跟我道了晚安。但是這個晚上,她心不在焉、敷衍了事的吻,陡然使我變得更加焦躁不安,我心頭怦怦直跳,眼看她一步步走到門口,心裡想:「要是我想找個藉口喚住她,留下她,跟她終歸於好,就得趕快,不用幾步,她就要離開房間了,就剩兩步了,就剩一步了,轉門球了,開門了。唉,門關上了!」不然,也許現在還不太晚。就像當年在貢布雷,母親沒用她的吻來撫慰我就離開時一樣,我真想衝上去追住阿爾貝蒂娜,我覺得倘若不能再見到她,我的心靈就無法得到安寧,對我來說,見不見得到她,是迄今為止從未有過的一件天大的事情,而要是我做不到靠自己就能排遣這種憂傷的話,也許我就只能養成去向阿爾貝蒂娜乞求的可恥的習慣了;她已經走進她的臥室了,我跳下床來,走出房門,在走廊上踱來踱去,指望阿爾貝蒂娜走出來,好喚住她;我一動不動,站在她的房門跟前,生怕她輕聲喚我而我卻錯過了沒聽見,我又返回自己的臥室,去看看她會不會碰巧落下一塊手帕、一個小袋,或者別的什麼,讓我可以裝作怕她夜裡用得著,尋個去她臥室的藉口。可惜,什麼都沒有。我又回到她的房門跟前,但門縫裡已經看不見燈光。阿爾貝蒂娜熄燈睡覺了,我待在那兒一動不動,巴望還會有個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機會驟然降臨;許久過後,我凍得渾身冰涼地回去鑽進被窩,哭了一夜。

  也有時候,在這樣的夜晚,我會使個小花招讓阿爾貝蒂娜吻我。我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會入睡(她也知道,所以一躺下就會自然而然地脫掉我買給她的拖鞋,還像在自己臥室里臨睡前那樣,把戒指褪下放在身邊),還知道她睡得很深沉,醒來時顯得挺香甜的,於是我藉口說要去找樣東西,讓她躺在我的床上。等我回來,她已經睡著了,望見她此刻面對我的模樣,我覺得眼前似乎是另一個女人了。不過她很快就又換了一個人,因為我挨著她躺下,看到的又是她的側影了。我可以捧住她的腦袋,把它抱起來,用嘴唇去吻它,可以讓她的手臂摟住我的頸脖,她依然那麼睡著,猶如一隻不會停擺的表,猶如一棵攀緣植物,一株兀自沿著你給它的那點支撐不斷伸展枝葉的牽牛花。但我每碰她一下,她的呼吸都會有所變化,就像她是我拿在手裡撥弄的一件樂器,我一會兒撥撥這根弦,一會兒撥撥那根弦,彈奏出不同的曲調。我的妒意減輕了,我覺得現在的阿爾貝蒂娜無非是個呼吸著的生物,很有規律的一呼一吸的純粹生理功能,正好表明了這一點,呼出的氣是輕輕流動的,既沒有說話的深度,也沒有靜默的濃度,它一派天真無邪,仿佛不是從一個人體,而是從一根中空的蘆葦里呼出來的,此時此刻我只覺得阿爾貝蒂娜空靈而無所依,不僅超脫在物質之上,而且擺脫了精神的羈絆,她的呼吸在我聽來,就是天籟般的天使之歌。然而我突然想到,在這呼吸的溪流中,很可能會飄落有關人名的記憶碎屑。

  有時候,在這音樂中還會有人聲加入。阿爾貝蒂娜咕噥著說了幾個詞兒。我真想能聽明白它們的意思!有一次我聽到她唇間吐出一個我們說起過的人的名字,那人當初引起過我的妒意,但此刻我卻沒覺得不開心,因為引起她回憶的,好像就不過是她跟我說起那人的一些話而已。不過,有一天晚上,她閉著眼睛,半睡半醒,溫情款款地對著我說:「安德蕾。」我掩飾住自己的激動。「你在做夢,我不是安德蕾。」我笑著對她說。她也笑了:「當然不是,我是要問你,安德蕾剛才跟你說了些什麼。」——「我還以為你以前也像這樣睡在她身邊呢。」——「哦,從來沒有過。」她對我說。不過,她在回答這句話之前,雙手把臉蛋掩住了一會兒。這麼看來,她的沉默只是一層面紗,她外表的溫柔只是不想讓我看出她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些回憶,那許許多多會讓我錐心刺骨的回憶;這麼看來,雖然她的生活中充滿種種瑣事,雖然我們平時談起別的人或物(那些跟我們不相干的人或物),盡說些調侃的趣事、好笑的傳聞,然而,既然那些人或物誤打誤撞進入了我們心間,他們或它們就儼然成了弄清她的生活內容的珍貴線索,而為了了解她隱蔽的內心世界,我甘願付出我的生命作為代價。於是她的睡眠在我看來猶如一個美妙而神奇的世界,在那兒,不時會從近乎透明的結構深處,冒出一樁我們所不了解的秘密。不過一般來說,當阿爾貝蒂娜睡熟的時候,她似乎恢復了她的天真無瑕。我讓她擺出的姿勢,她在睡夢中很快就變得非常自如;她仿佛在以這種姿勢向我傾吐真情。在她的臉上再也看不見狡獪或粗俗的表情,她把胳膊伸向我,把手擱在我身上,在她和我之間,仿佛有一種完完全全的放鬆,一種無法割捨的依戀。她的睡眠並沒有把她和我分開,反而使我對她的柔情滲透到了她的心間,原先在那兒的別的思緒,反倒因此消退了;我吻她,對她說我要出去一會兒,她微微睜開眼睛,驚訝地問我——當時夜確實已經很深了——:「你要去哪兒呀,親愛的——」(後面是我的名字),接著倒頭又睡。她的睡眠無異於對生命中其他部分的一種消釋,又不啻是一種均勻連貫的靜默,而不時會有親昵、溫柔的話語從這靜默之上飄過。把這些零落飄過的話語搜攏比照,就能聽到一段不摻半點虛情假意的,純粹與愛情的秘密有關的內心獨白。我看著這恬靜的睡眠,心頭充滿喜悅,就像一個母親看著睡得又香又甜的寶寶那樣——做母親的知道,孩子睡得好就會長得結實。她睡得也真像個孩子。醒來時也一樣,那麼自然,那麼香甜,無須關心此刻身在何處,我有時不由得會惶惑地思忖,莫非她在來我這兒生活以前,就習慣於跟人睡在一起,所以睜開眼睛總有人在身旁。但她那種孩子氣的優雅畢竟還是讓我很感動。我依然就像一個母親,看見她每次醒來心情都這麼好,心裡好生歡喜。過了一會兒,她完全清醒了,盡說些可愛的話兒,前言不搭後語的,有如小鳥的啁啾。由於一種類似舞伴交叉移位的效果,她平時不大為我所注意的頸項,現在似乎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美,取代了因睡著而閉住的眼睛,顯得分外光彩奪目——這雙眼睛是我平時與她交流的對手,如今眼瞼垂下,我也就沒法跟她對話了。這雙閉上的眼睛,使整張臉有了一種純潔而嚴肅的美;同樣,阿爾貝蒂娜醒來時說的那些並非沒有意義,卻時時被緘默所中斷的話語中,也有一種純粹的美,而平時的交談,免不了要受談吐習慣、無謂重複以及間或出現的用詞不當所玷污,所以是難以從中感受到這種美的。而且,當我決意要喚醒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我可以一點都不用擔心,我知道,她是否醒來,跟我們一起度過的這個夜晚毫無關係,對她來說,睡了過後醒來,就如夜晚過後是早晨那麼自然。她剛笑盈盈地睜開眼睛,便把嘴唇伸給我,她還什麼也沒說,我已經感到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有如拂曉前依然一片寂靜的花園那般讓人心曠神怡。

  阿爾貝蒂娜有天晚上說她可能要去韋爾迪蘭夫婦家,但後來沒去,第二天我醒得很早,還在睡眼惺忪的當口,喜悅的心情就告訴我,冬季里插進了一個春日。屋外,迴響著為各種樂器精心譜寫的世俗主題的旋律,瓷器鋪掌柜的圓號,修椅子夥計的小號,還有牧羊人(在這晴朗的日子裡,他就像西西里島上的一個羊倌)的長笛,把清晨的曲調輕快地交織成一首《節日序曲》。聽覺,這一令人愉快的感覺,把我們帶到了街上,喚起我們對周圍環境的記憶,向我們描述熙熙攘攘的街景,勾勒它的線條,渲染它的色彩。肉店和乳品店的捲簾鐵門,昨晚拉得低低的,遮蔽了所有那些女性的憧憬,如今它們高高捲起,猶如即將啟航的船上輕盈的滑輪,隨時準備放開纜繩,揚帆穿越透明的大海,駛入年輕女店員的夢境。倘若我住在另一個街區,傾聽這捲簾鐵門的聲音或許就是我唯一的樂趣。但在這個街區,還有許許多多別的樂趣,讓我不想睡過頭而錯失其中任何一種樂趣。在我所在的街區邊上,年代悠久的貴族街區如今充滿了平民色彩,這就是這些街區的魅力所在。不僅大教堂門口不遠處就有商販擺攤(教堂門口因此——就像魯昂大教堂的門口一樣——有了個書市的雅號),形形色色做小生意的流動商販,還在高貴的蓋爾芒特府邸跟前走來走去,讓人禁不住想起往昔教會統治下的法蘭西。他們朝鄰近那些低矮小屋大聲嚷嚷的有趣的吆喝聲,除了少數例外,都稱不上是歌聲。這正如《鮑里斯·戈東諾夫》和《佩利亞斯》[21]里的吟誦——僅僅點綴著幾乎難以覺察的旋律變化——很難說得上是歌唱一樣;從另一方面說,這些聲音卻使人想起神父做彌撒時唱聖詩的聲調,喧鬧的市聲恰恰是聖事儀式的一種世俗的、富有集市色彩,而又多少帶點宗教氣息的翻版。阿爾貝蒂娜和我住在一起以後,我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種種快樂;這些街景和市聲,在我眼裡猶如她即將醒來的一個歡快的信號,它們在提醒我關注屋外生活場景的同時,讓我越發感覺到,身邊有個我願意她待多久她就能待多久的親愛的人兒,才是最能讓我的心獲得寧靜的幸福。街上傳來那些賣吃食的叫賣聲,雖然我不喜歡吃這些東西,但是它們卻正中阿爾貝蒂娜的下懷,於是弗朗索瓦茲就差手下的小廝上街去買,而那小廝說不定還覺得去跟那群平頭百姓混在一起有點辱沒自己呢。各種不同調門的喊聲,在安靜的街區里顯得格外清晰(它們不再讓弗朗索瓦茲心煩,給我則帶來了愉悅),組成群唱的宣敘調傳到我耳邊,有如《鮑里斯》中那段著名的唱段,起始的音調幾乎始終保持不變,一段旋律卻轉成了另一段像說話而不像歌唱的群唱。聽到這「哎!買濱螺囉,兩個蘇就買濱螺囉」的叫賣聲,集市上的人都朝圓號的方向涌去,這些模樣難看的小貝殼動物,就在那兒有賣,要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我對濱螺也好,對同時在賣的蝸牛也好,都會感到很厭惡。這叫賣聲又讓人想起穆索爾斯基那些沒有多少歌唱性的吟誦,而且不止於此。這不,在幾乎像說話那樣吆喝了幾聲「蝸牛蝸牛,又新鮮又漂亮」以後,賣蝸牛的攤販懷抱梅特林克的憂愁和惘然(當然,被德彪西賦予了音樂語言),用一種如歌的憂鬱聲調唱道:「六個蘇就買一打嘞……」讓人想起《佩利亞斯》作者在悲傷的結尾處模仿拉莫[22]的那個唱段(「假如我註定要戰敗,難道打敗我的竟然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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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終覺得難以理解,為什麼意思如此明白的兩句話,要用如此不恰當、如此神秘的語調如怨如訴地吟詠,仿佛它就是使古老城堡里(梅麗桑德沒能給城堡帶來歡樂)人人都愁容滿面的那個秘密,深邃得有如那位想用簡單語言道盡智慧和命運的老阿凱爾的思想[23]。在一首首旋律中,響起阿爾蒙德老國王或戈洛越來越柔和的嗓音,或是說:「沒人知道這兒會發生什麼事情。說不定看來有些奇怪,但也許每件事都是有因由的。」或是說:「你不用怕……她是個可憐的、神秘的小東西,就像我們大家一樣。」而賣蝸牛的攤販用的正是這些曲調,只不過在他的叫賣聲中,這些旋律成了自由發揮的cantilena[24]:「六個蘇就買一打嘞……」不過這些形而上的輕柔的聲氣,還沒來得及發揮到極致,就被一陣嘹亮的小號聲打斷了。這回事關狗啊貓啊,可說的不是吃的了,那唱詞是:「剪狗毛嘞,剪貓毛,割尾巴嘞,修耳朵。」

  男男女女的商販興之所至,常會給我在床上聽到的這些旋律引進各種各樣的變調。然而,當一個詞(尤其當它重複兩遍時)念到一半稍作停頓時,照例會有一個休止符,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古老的教堂。收舊衣服的小販趕著驢子拉的小車,挨家挨戶停在人家屋前,執鞭走進院子,口中念念有詞:「舊衣服,收舊衣服,舊衣……服」最後的「衣服」兩個字中間,總會有個停頓,聽上去就像在唱素歌[25]「Per omnia saecula saeculo...rum[26]」或者「Requieseat in pa...ce[27]」,儘管他未必相信這些舊衣服會流芳千古,也不會奉獻它們做天國長眠的殮衣。在清晨開始就此起彼伏的這些旋律中,還能聽到一個賣時令蔬果的女商販推著小車,用格列高里聖詠[28]體吟誦她的連禱文:

  鮮嫩鮮嫩,碧綠生青

  朝鮮薊又嫩又好哎

  朝鮮——薊

  儘管她對聖歌唱本很可能一無所知,並不知道七種音調都有其象徵意義,四種代表quadrivium[29]中的四藝,三種代表trivium[30]中的三藝。

  一個穿罩衣的男子,頭戴巴斯克軟帽,一手拎牛筋鞭子,一手拿蘆笛或風笛,吹奏著南方家鄉的曲調——家鄉的陽光和晴朗的天氣和諧極了;他時時停在人家的屋子跟前。這是個牧羊人,帶著兩條牧羊犬,羊群走在他的前面。他來自遠方,所以要到很晚的時候才路過我們街區;婆娘們端著碗跑來接羊奶,據說小孩吃了羊奶會長力氣。不過此刻,在給孩子帶來健康的牧人的庇里牛斯曲調中,已經融入了磨刀人的鈴聲,還有吆喝聲:「搶刀磨剪子,磨剃刀來。」磨鋸條的人沒有樂器,只能甘拜下風,可憐巴巴地喊道:「有沒有鋸條要磨囉,要磨就來噢。」補鍋匠可比他樂天得多,他先把自己能補的鍋子,小鍋啊、平底鍋啊,通通報了一遍,然後唱起疊句:

  叮噹,叮噹,叮噹,

  大鍋小鍋燒湯,

  有縫我用焊錫燙,

  走街串巷我補洞,

  補盡大洞小洞,

  叮咚,叮咚,叮咚……

  還有一些義大利孩子,手捧漆成紅色的大鐵罐,裡面裝著搖獎的簽子——有的數字有獎,有的數字沒獎——一邊轉著嘎嘎作響的木鈴,央求著:「玩一玩吧,夫人,可好玩呢。」

  弗朗索瓦茲給我拿來了《費加羅報》。我只看了一眼,心裡就明白,我的文章還是沒有登出來。弗朗索瓦茲告訴我,阿爾貝蒂娜來問是否可以上我房間來,還讓她傳話給我,說決定不去拜訪韋爾迪蘭夫婦,而打算聽從我的建議,先跟安德蕾一起去騎會兒馬,然後就去看特羅卡代羅宮的精彩演出(如今哪怕是比這規模小得多的演出,也都稱作盛大演出了)。我知道她這是放棄了去看韋爾迪蘭夫人的念頭(那十有八九是個鬼念頭),笑道:「讓她來吧!」心想她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好了,我無所謂。我明白,每天到了向晚時分,暮色降臨之際,我大概就變了一個人,心情憂鬱,阿爾貝蒂娜稍有一點動靜,無論是出去還是回來,在我都是天大的事情,而放在現在上午這時候,何況天氣又這麼晴朗,我是不會太在意的。我之所以不在意,是因為我很清楚其中的緣故,明白自己不必擔心。

  「弗朗索瓦茲向我保證說您醒著,我不會打擾您的。」阿爾貝蒂娜進門時對我說。她平日裡最怕不當心開了窗,讓我著了涼,還有就是怕在我睡著的時候進我的房間,所以她又說:「但願我沒做錯什麼吧。我真怕您會對我說:

  哪個無禮的傢伙,竟敢前來找死?[31]」

  她哈哈大笑,笑得我覺得渾身不自在。我也用開玩笑的口氣回敬她:

  嚴厲的禁令,又豈是對您而下?

  可我生怕她會有恃無恐,所以接著又說:「不過您吵醒我會讓我很生氣的。」阿爾貝蒂娜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您不用擔心。」這期間,街上的叫賣聲始終跟我倆的對話交混在一起,我為了緩和一下氣氛,繼續跟她扮演《以斯帖》中的場景,我說道:

  唯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難於言表的優雅,

  這優雅讓我永遠不會感到厭煩,迷戀有加。

  (可我肚子裡在說:「才不呢,她常常讓我感到厭煩。」)我想起她昨晚說的話,就用一種很誇張的語氣感謝她放棄了去韋爾迪蘭家,為的是她下次遇到類似的情況也能聽我的話,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我愛您,您卻不相信我,反而去相信那些並不愛您的人。」(言下之意是,只有那些愛你的人,才會費這份心思對你撒謊,以便弄清真相,免得讓你走錯路,你怎麼居然能不相信呢?)我還編了這麼句謊話:「您心底里並不相信我愛您,這可真有趣。說真的,我並沒發瘋地愛您。」接下去是她說謊了,她說她只信任我一個人,然後又很真誠地告訴我,她知道我愛她。不過她這麼說,似乎並不表示她不相信我在騙她、監視她。她看上去原諒了我,原因好像是她認為我的嫉妒正是愛之深的惱人後果,或者因為她覺得自己也不見得好。

  「親愛的,我求您別再像那天那樣練騎術了,多危險啊。您想想,阿爾貝蒂娜,萬一您出了什麼事,我可怎麼辦!」自然,我不希望她出事。不過,倘若她突發奇想,騎著她的馬去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在那兒日子過得挺開心,不想再回來了,那有多棒啊!如果她去了一個什麼地方,生活得很愉快,那事情就變得非常省心,我甚至都不一定要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哦!

  我知道我死了以後您也活不過兩天,您會自殺的。」

  我倆就這樣彼此說著謊話。然而,有時候,有一種遠比我們所說的真話深刻得多的含義,卻是經由真誠之外的另一種途徑表述出來的。

  「外面的聲音沒煩著您吧?」她問我,「我喜歡這些聲音。不過您一向睡得很淺,恐怕不想有聲音吧?」其實,我有時候睡得很沉(這在前面已經說過,不過因為跟下面的事情有關,我非得再提一下不可),尤其是夜裡沒睡時,早上往往會睡得很沉。這樣的睡眠——平均來說——可以有四倍的休息效果,所以儘管它其實比剛入睡時的淺睡時間短了四倍,感覺上卻好像長了四倍。這樣一進一出,居然就相差了十六倍,這種錯覺賦予了醒來諸多美感,為生活平添了一種真正的新意,這就好比音樂節奏的大幅改變,會使andante[32]中一個八分音符的時值,聽上去像prestissimo[33]中的一個二分音符,而這種情形在清醒時是感覺不到的。在清醒的狀態下,生活幾乎是一成不變的——因而旅行總讓人感到失望。夢,有時確實就像是由生活中最粗鄙的材料構成的,但是這種材料在夢中被反覆加工、揉拌,又由於沒有了清醒狀態下的時間限制,它就可以充分拉伸變細,達到一種異乎尋常的程度,讓人簡直就認不出它。這些幸福突然降臨的早晨,睡意已然在腦海中抹去了日常活動的標記,如同海綿擦去了黑板上的痕跡一般,這時,我必須讓記憶甦醒過來;憑我們的意志,我們可以重新記起因睡眠或發病而遺忘的事情,眼睛張開、麻木消失之時,這些事情會漸漸地回到記憶中來。我在幾分鐘裡經歷了許許多多小時的事情,因而,我喚來弗朗索瓦茲,想要用一種符合當時情景、時間觀念不顯謬誤的語氣來和她說話的當口,我使足勁兒控制住自己,才從夢境中回過神來,沒把下面這句話說出口:「哎,弗朗索瓦茲,現在是下午五點,我從昨天下午起就沒見著您了。」我自欺欺人地想儘可能地把事情瞞到底,夢裡是五點就偏不說五點,於是厚著臉皮說:「弗朗索瓦茲,都十點啦!」我並不指明早上十點,只說十點,就是想讓這些不可思議的十點顯得是非常自然地說出來的。然而,要讓似醒非醒的我非得說這些話,而不能說腦子裡還在想著的那些話,我必須努力達到一種平衡,就好比一個人從行進的列車上往下跳,必得沿著路基奔上一會兒,才能不摔倒一樣。他要奔跑一會兒,是因為他剛離開的環境是一個高速運行的環境,跟靜止的路面反差實在太大,所以他一時難以站穩。

  睡夢的世界不同於清醒的世界,但不能因此得出結論,說清醒的世界不如睡夢的世界真實,情況正相反。在睡夢的世界中,各種感覺都處於超負荷狀態,層層疊疊,重複乃至堵塞,變得滯厚遲鈍,所以我們甚至都分不清,在我們似醒非醒的狀態下,有些事情究竟有沒有發生過;究竟是弗朗索瓦茲來過,還是我懶得喚她,自己去找她來著?在這種時候,沉默是保護自己的唯一辦法,這就好比某人被捕了,知道法官手裡掌握著他的一些證據,但又不清楚到底是哪些證據的時候,此人最高明的做法就是不開口。弗朗索瓦茲究竟有沒有來過,我究竟有沒有喚過她?或者,究竟是不是弗朗索瓦茲在睡覺,而我剛把她叫醒呢?甚而至於,既然在昏暗的夜色中,周圍的事物有如一頭豪豬體內的臟腑那般迷濛,幾近麻木的感知或許有如某些動物那般魯鈍,這個人與那個人的區別,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幾乎都已不復存在,那麼弗朗索瓦茲會不會就只是我心中的一個影像呢?而且,即使在進入沉睡前的清醒亢奮狀態下,雖然智慧的碎屑在閃閃發亮地飄蕩,雖然泰納和喬治·艾略特的名字還沒忘卻,清醒世界的優勢毋寧說還是在於它每天早晨都可以繼續,而不像夢那樣每晚都會變樣。不過,說不定還有比清醒的世界更為現實的世界。我們難道沒有看到,非但每一次藝術革命都在改變這個清醒的世界,而且,那些用以區分藝術家和一無所知的笨蛋的才能或教養的標準,也在改變這個世界嗎?

  多睡一個小時,往往會使人變得癱軟麻痹,你得重新學會挪動四肢,得重新學會怎麼說話。這時管用的並非意志。一旦睡得太久,你就已經不再是原先的你了。醒來的過程是下意識的,是朦朦朧朧地感覺到的,就像水龍頭關了,水管終究會感覺到一樣。接下去是一種異常慵懶的狀態,比看上去始終不動的水母還要沉寂,你會覺著自己剛從海底浮上來,或者剛從服苦役的地方放回來——假如你還能讓腦子轉得起來的話。然而這時女神摩涅莫緒涅[34]從高高的雲端俯下身來,把重生的希望以照例吩咐端來牛奶咖啡的形式賦予我們。而我們收到記憶這份突如其來的禮物,卻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你不由自主醒來的最初幾分鐘裡,往往會覺得周圍有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生活場景,你就像在打牌時那樣,可以從中選擇一個場景。這會兒是星期五上午,我剛散步回來,或者這會兒是在海邊喝下午茶的時間。想到這是在睡覺,自己還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這往往是最後才浮現在你腦海中的場景。復原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以為摁了鈴,其實你沒摁,種種荒唐的話語只是在心裡打轉而已。唯有行動才能讓思想復原,當你終於按了床頭鈴鈕,你才能緩慢但清楚地說出:「都十點了。弗朗索瓦茲,請把咖啡給我端來吧。」

  哦,真是奇蹟!弗朗索瓦茲根本沒猜到有那麼一片虛擬的海洋,我直到此刻仍然整個兒沉溺其中,用盡力氣才讓那兩句奇怪的話穿透海水說了出來。她果然回答我說:「都十點十分了。」這樣一來,我的一舉一動就都顯得很正常,我入睡前翻來覆去念叨個沒完的(每當生活沒有被一座虛無的大山壓垮的日子,都是如此)奇怪的對話,也就沒人會發現了。我憑著意志,重新回到現實中來。我兀自玩味著睡眠的碎片,亦即我如此這般對讀者講述的方式中所僅有的那點新意,僅有的那點新鮮勁兒。在清醒狀態下的任何敘述,無論多有文采,總是少了這麼一點神秘的東西——而美感正是從中而來的。要說鴉片能創造美感,那只是說說而已。對一個長年都得靠藥物才能入眠的人來說,意外的一小時自然睡眠,會使他發現,一種如此神秘而清新的清晨景色,是多麼令人心曠神怡。我們可以有多種多樣的睡眠方式,或是變換睡覺的時間、地點,用人為的方式來製造睡意,或是機緣湊巧時自然入睡(對一個習慣了靠安眠藥入睡的人來說,這是最奇特的方式),品種繁多的睡眠方式,就數量而言,比園藝師培育的形形色色的石竹或玫瑰品種還多上千百倍。園藝師在培育美夢似的花兒的同時,也會種出夢魘般的花兒。當我以某種方式入睡時,醒來時我會渾身發抖,以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那要讓我痛苦得多——覺得外婆(我很久沒想到過她了)為我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揶揄她而傷心不已,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想讓我保留一張她的照片[35]。我想去對她解釋,告訴她說她沒明白我的意思。但很快,我真正醒了,振作了起來。麻疹的預兆不見了蹤影,外婆已經離得我遠遠的,我的心不再為她而作痛。

  有時候,會有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大黑影向這形形色色的睡眠襲來。我正在一條黑黢黢的林蔭大道上散步,但聽見幾個不三不四的人的腳步聲,就嚇得不敢再往前走了。驟然間,一個警察和一個女人吵了起來,這些女人往往以駕車為業,遠遠看去就像年輕的男車夫。她的馭座籠罩在黑暗中,我沒法看清她,可是她在說話,從她的聲音里我能感覺到她的臉長得很美,婀娜的身姿充滿青春的活力。我在夜色中朝她走去,想趕在她離去之前乘上她的馬車。這段路挺長。幸好她跟那警察還沒吵完。我趕到了還停在原地的馬車跟前。這個路段亮著街燈。我看清了車夫的模樣。那的確是個女人,但是個老婦人,長得人高馬大的,大蓋帽下露出銀白的頭髮,臉上滿是斑斑點點的紅瘢。這時我會走開去,心想:「難道女人的青春就是這樣的嗎?我們遇見了她們,爾後,當我們突然又想見見她們了,她們就會這麼變老了嗎?讓我們心儀的年輕姑娘,莫非就像舞台上的一個角色,當初飾演她的那個演員一旦上了年紀,就必須把它讓給新的明星來演嗎?可是那樣一來,這個角色就變了樣了。」

  一陣憂愁隨即襲上我的心頭。就這樣,我們在睡夢中嘗到了種種憐憫的滋味,它們有如文藝復興時期的那些Piet[36],但當然不是鑿刻在大理石上的,而是柔情似水的憐憫。這樣的憐憫自有它們的用處,那就是提醒我們記得,要用一種更溫情的觀點去看待某些事物,看出其中的人情味來,而在清醒的狀態下,我們往往為冷峻的,有時甚至充滿敵意的所謂常識所局限,會盡力去忘掉這種人情味。於是我記起了在巴爾貝克做出的承諾,當時我對自己說過,對弗朗索瓦茲我永遠都要原諒她。至少整整一個上午,我儘量不為弗朗索瓦茲和膳食總管的爭吵而惱火,儘量和顏悅色地對待從別人那兒都得不到好感的弗朗索瓦茲。但這僅僅限於這個上午;我得設法為自己制定一套內容更翔實的法典才行;要知道,正如一個民族不能長期依靠一種感情色彩過於濃烈的政策來統治和管理,一個人也沒法老是靠夢境的回憶來管好自己。這種夢境的回憶已漸漸淡去了。我拼命去想,要把它們描述出來,結果它們反而消失得更快。眼皮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沉甸甸地搭在眼睛上了。儘管我一心想重新回到夢境中去,眼皮卻陡地睜開了。我隨時都面臨一個抉擇,是明智地選擇有益於健康的做法呢,還是繼續沉溺於心靈的愉悅?我一直鼓不起勇氣去選擇前者。然而,我所放棄的這種能力的危險性,其實要比我所能意識到的更大。憐憫和夢境,並不是單獨消失的。一旦有意改變一下睡眠環境,那就不光夢境會逃之夭夭,而且會一連好多日子,有時甚至一連好幾年,非但做不成夢,還睡不成覺。睡眠是神聖的,但又是不穩定的,稍稍一碰,它就會散逸。習慣與睡眠為友,較它穩定,每晚將它留在該留之地,不讓它受到任何撞擊。但若習慣改了,睡眠不再被留定,它就會像一縷輕煙那般飄散而去。睡眠有如青春和愛情,一去就不復返。

  在形形色色的睡眠中,生成美感的是間距的或增或減,有如音樂中的音程變化。在清晨的睡眠中,我玩味著這種美感,但儘管睡眠時間很短促,還是漏過了那些市聲,那些讓我們感受到巴黎商鋪、菜販流動不居的生活的叫賣聲。所以,平時(唉,可惜我沒能預料到,不久以後,由於我醒得太遲,拉辛筆下的亞哈隨魯[37]嚴酷的波斯法律就會把那悲劇性的一幕帶進我的生活)我總是儘量早早就醒來,以免錯過這些叫賣聲。我欣悅地知道阿爾貝蒂娜喜歡聽這些聲音,自己也很享受這種躺在床上就能心馳屋外的樂趣,而且我把這些聲音當作外部環境的象徵,當作那種喧鬧的生活的象徵,對阿爾貝蒂娜,只有在我監護的情況下,我才會讓她進入那種生活環境,對她來說,那是她幽居生活向外的一種延伸,我只要想讓她回到我的身旁,隨時可以把她喚回來。

  所以我回答阿爾貝蒂娜下面的話時,是再真誠不過的[38]:「哪兒的話,我聽著挺喜歡的,因為我知道您愛聽這些聲音。」

  「賣牡蠣啦,船上剛到的新鮮牡蠣啦。」

  「噢,牡蠣!我真想吃牡蠣!」

  幸好阿爾貝蒂娜既有點多變,又有點馴服,所以很快就把她想要的東西給忘了,而還沒等我來得及告訴她普呂尼埃餐館有最好的牡蠣,下面傳來魚販子的叫賣聲,她聽到叫什麼就要什麼:「賣蝦嘞,只只活的蝦嘞,還有新鮮的鰩魚,新鮮的鰩魚哎。」——「鱈魚鱈魚,油煎一級嘞。」——「鯖魚到了,新鮮的鯖魚,剛到的鯖魚。太太們來瞧瞧嘞,多好的鯖魚。」——「新鮮的上等貽貝,賣貽貝嘞!」

  聽到「鯖魚到了」的提醒,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39]。但我心想這個提醒對我的司機未必會有影響,於是就集中心思只想這種我討厭的魚,不再感到不安了。

  「哦!貽貝,」阿爾貝蒂娜說,「我可喜歡吃貽貝啦。」

  「親愛的!那是在巴爾貝克吃的,這兒的根本不能吃;再說,請允許我提醒您,當初說到貽貝那會兒,戈達爾是怎麼說來著。」

  可是我的提醒非常不合時宜,因為賣蔬果的女商販喊的東西,恰恰是戈達爾嚴令不許吃的:

  賣萵筍,賣萵筍!

  不買沒關係,過來瞧瞧啦。

  不過阿爾貝蒂娜同意犧牲萵筍,條件是我得答應她,過兩天女商販來喊「上好的阿讓特伊蘆筍,特棒的蘆筍嘞」的時候,要去買蘆筍。一個神秘的聲音影影綽綽地傳來,讓人側耳等待其中的奧妙之處:「桶噢,桶噢!」但最終大家還是失望了,等來等去只是木桶而已,而且這輕吟幾乎淹沒在了另一個格列高里體的單旋律詠誦之中:「玻璃,修玻璃嘞,玻璃,玻璃,修門窗玻璃嘞!」而更使我想起禮拜儀式的,還是收舊貨的吆喝聲,它無意間重現了祈禱中音量陡起變化乃至中斷的情景,這種情形在教堂儀式中是常常可以見到的,比如在詠誦「Praeceptis salutaribus moniti et divina institutione formati audemus dicere」[40]時,神父常會在dicere[41]上急促地打住。這聲dicere,有如中世紀虔誠的民眾在教堂前廣場上表演的鬧劇和滑稽劇,讓人想起收舊貨的小販——我這麼說並無不敬之意,他先是拖著長音吆喝,然後突然在最後一個音節上剎住,活像公元7世紀那位尊貴的教皇[42]的語氣:「阿有破布賣伐,阿有廢鐵賣伐(這些都是緩慢地吟誦的,就連接下去的『兔』字也拉著長腔,但剎尾的『子皮』兩字卻比dicere還急促),兔——子皮。」「瓦倫西亞橙子嘞,只只新鮮的無核橙嘞」,還有不登大雅之堂的韭蔥:「賣鮮嫩的韭蔥了」,以及洋蔥:「洋蔥只賣八個蘇啦。」湧來的聲浪在我聽來,猶如波濤的回聲,倘若阿爾貝蒂娜是獨自一個人在那兒,她想必會被這波濤席捲而去,享受一種Suave mari magno[43]的恬適。

  賣胡蘿蔔啊,

  兩個銅板買一捆。

  「噢!」阿爾貝蒂娜嚷了起來,「捲心菜、胡蘿蔔、橙子,都是我喜歡吃的東西。叫弗朗索瓦茲去買。她可以做奶油胡蘿蔔。要是全都一起吃,那有多棒。咱們聽到的這些聲音,這不就變成一餐美食了嗎。哦!求求您,還是讓弗朗索瓦茲做個黑黃油[44]鰩魚吧。那太好吃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親愛的。但您不能待在這兒;要不然您會把推車上的東西全都買下來的。」

  「行,我這就走,可是從今以後,我希望每頓晚飯都吃我們聽到叫賣的東西。真是太有趣了。想想看,我們還得等上兩個月才會聽見:『碧綠的扁豆,鮮嫩的扁豆嘞。』說得一點沒錯:鮮嫩的扁豆!您知道,我就愛吃極嫩極嫩的小扁豆,拿酸醋沙司一拌,你看著都捨不得吃喲,就像嬌滴滴的露水。哎!就跟新鮮奶酪一樣,還得等好久呢:『鮮奶酪哎,鮮奶酪哎,呱呱叫的奶酪嘞!』還有楓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又大又甜的夏斯拉葡萄。』」(我忐忑不安地想著,我還得和她一起待多久,才能等到夏斯拉白葡萄上市呢。)「您聽我說,我說了每頓都要吃我們聽到叫賣的東西,可是當然總有例外嘍。所以完全有可能我會上勒巴代的店裡[45]去給咱倆訂一份冰激凌。您准要說現在不是吃冰激凌的時令,可我就是想吃!」

  去勒巴代店的計劃弄得我心神不寧,那句「完全有可能」使這計劃變得更確定,也更令人生疑。那天是韋爾迪蘭府上的會客日,打從斯萬告訴他們勒巴代的店是最好的以後,他們就總去那兒預訂冰激凌和小糕點。

  「您要吃冰激凌,我沒意見,親愛的阿爾貝蒂娜,不過您得讓我來幫您選個地方,我也說不準,我到底會選普瓦雷-布朗什,還是勒巴代或里茲飯店,反正我看著辦吧。」

  「怎麼,您要出去?」她用一種懷疑的語氣對我說。

  她經常說她很高興看到我多出去走動走動,可每當從我的口氣里聽出我可能不打算待在家裡,她的神情馬上會變得很不安,讓我想到她說很高興看到我經常出去,也許是有些言不由衷的。

  「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從來不會事先計劃好的。可也是,冰激凌既不是一路叫賣的,也不是裝在推車裡沿街零售的,您怎麼會想到要吃冰激凌呢?」

  這時她回答了我一番話;這番話讓我明白,離開巴爾貝克以來,她身上原來一下子增添了許許多多的聰明才智和潛在的情趣,儘管她說這種情趣完全是受我的影響,是長期跟我待在一起耳濡目染學到的,可是她說的這種話,我卻是根本不會說的,就像有一個無形的法規在那兒,不准許我在日常談話中使用這麼文縐縐的語言。也許阿爾貝蒂娜的未來是跟我有所不同的吧。每當我看見她忙不迭地要把一些書面語的比喻就那麼說出來,我就會覺得這種不同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在我想來,這些比喻應該是保留給一種更神聖的、我暫時還不知曉的場合的。她對我說(我畢竟還是為此深受感動,心想:「當然我不會像她這樣說話,可是說到底,要沒有我,她也就不會像這樣說話了,她深受我的影響,她不可能不愛我,她是我的作品」):

  「我喜歡街頭叫賣的食品,是喜歡看見一件聽到的東西,比如一首狂想曲,到了餐桌上就變了樣,光跟我的味蕾打交道了。說到冰激凌(我真希望您給我訂的是老式冰激凌,用模子做成各式各樣建築的那種),我每次拿到一份冰激凌,寺廟和教堂也好,方尖碑和懸岩也好,總是先像欣賞一幅景色秀麗的風景畫那樣端詳一番,然後才把這覆盆子或香草的建築放進嘴裡,讓它化作喉頭的一陣涼意——」

  我覺得她說得有點矯情,可她以為我覺得她說得很妙,興沖沖地往下說,只在自以為比喻妙不可言的當口,才打住話頭笑上一陣,她的笑聲很甜,但因為太性感,我聽著很難受。

  「天哪,在里茲飯店,我還真怕讓您找到那些冰激凌旺多姆圓柱呢,不管是巧克力的,還是覆盆子的,那樣一來,您可得買上好幾份,才能在清涼之徑上豎起還願柱或塔門啦。他們還做覆盆子的方尖碑,這些冰激凌散布在令我乾渴難當的灼熱的沙漠中,粉紅色的花崗岩融化在喉嚨深處,真比綠洲的泉水還解渴(說到這兒,她突然縱聲大笑,不知是對自己的口才之好感到得意,還是自嘲說起話來居然如此意象聯翩,抑或是,咳!處於一種生理上的快感,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種東西,極其優美,無比清新,激起了類似肉慾享受的感覺)。里茲飯店的那些冰激凌山峰,有時看上去挺像羅薩峰[46],但倘若冰激凌是檸檬味的,我就不在意模樣像不像建築了,哪怕它不勻稱,又陡又險,就像埃爾斯蒂爾畫的一座山,也沒關係。可就是不能太白,得帶點黃,得像埃爾斯蒂爾山上的雪那種灰濛濛、髒兮兮的顏色。冰激凌不大也沒關係,哪怕半塊也行,那樣的檸檬冰激凌照樣是縮小的山峰,比例雖然縮得很小,但想像會重現適當的大小,就像那些日本盆景一樣,你完全可以感覺到,它們就是雪松、橡樹和番石榴樹,要是把它們排在房間裡一條細小的水流旁邊,我眼前儼然就是一座山麓通往河流的山脈,就是一片會讓孩子迷路的廣袤的森林。在那半塊淡黃色的檸檬冰激凌的山腳下,我甚至看清了馬車夫、旅人和驛站的椅子,我的舌頭舔到之處,它們紛紛吞沒在雪崩之中(她說這話時殘忍的快活勁兒,讓我感到嫉妒);還有呢,」她接著說,「我用嘴唇一層一層摧毀那些草莓做的威尼斯教堂,聽任難逃此劫的碎片砸向那些善男信女。對,所有這些建築,全都石崩瓦解,進了我的胃袋:我感覺到它們在涼絲絲地融化開來。不過,就算沒有冰激凌,礦泉水也夠刺激的,看到礦泉水GG就叫人口渴難熬直想喝。在蒙舒凡凡特伊小姐家那兒,近邊找不到好的冰激凌店,可我們照樣在花園裡玩自己的環法自行車比賽,每天都喝一種帶氣的礦泉水,這種汽水挺像維希礦泉水,你往杯子裡一倒,就會從杯底升起一股白霧,要是你不馬上喝,它就會散開,一會兒就不見了。」

  聽到蒙舒凡這幾個字,我不禁悲從中來。我打斷了她的話。

  「你聽得有點煩了,那就再見吧,親愛的。」

  自從離開巴爾貝克以來,變化多大啊!當初我還不相信埃爾斯蒂爾呢,覺得他怎麼竟然會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出充沛的詩意。那種詩意當然是不如塞萊斯特·阿爾巴雷那麼奇特,那麼富有個性的,比如說,塞萊斯特前天晚上來看我,見我已經睡下了,就對我說:「在床上休憩的天使啊!」——「怎麼是『天使』呢,塞萊斯特?」——「哦!因為您是與眾不同的,要是您以為自己跟那些在咱們這塊卑微的土地上遊蕩的凡夫俗子有什麼共同之處,那您就大錯特錯了。」——「可又為什麼是『休憩』呢?」——「因為您根本不像一個躺著睡覺的人,您並不是躺在床上,您沒有動過,是天使們把您抱下來,讓您在這兒休憩的。」這些話,阿爾貝蒂娜是無論如何想不出來的,但是愛情,縱然已經到了快要結束的時候,也還是會讓人產生偏見的。我喜歡的依然是果汁冰激凌的旖旎風光,它們廉價的美感,似乎就是我愛阿爾貝蒂娜的一個理由,就是我對她有影響而且她也愛我的一個證據。

  阿爾貝蒂娜一出門,我就感覺到,她老在我眼前晃悠,動個不停,精力充沛,實在讓我累得很;她這麼走來走去,弄得我睡不好覺,她進出從不關門,害得我感冒總也好不了,這樣就逼得我——一則是找個適當的藉口,可以不要陪她出去,而又不讓我的病情顯得太嚴重;二則又要讓她出門有人陪著——每天都得施展一條堪與山魯佐德的故事[47]媲美的妙計。可惜的是,同樣是施計,那位講故事的波斯少女因此倖免於死,我卻加速了死期的來臨。生活中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個人心頭充滿愛情的嫉妒,而羸弱的身體又使他無法享受跟另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一起生活的樂趣,這時就始終存在一個問題,它是以一種近乎醫學問題的方式提出來的,那就是究竟是繼續共同生活,還是恢復以前各自的生活:兩種不同的寧靜,到底該選哪一種(不是繼續天天這麼疲勞不堪,就是回到以前的焦慮狀態)——頭腦的寧靜,還是心靈的寧靜?

  無論如何,安德蕾能陪阿爾貝蒂娜去特羅卡代羅,還是讓我很高興的,因為最近發生的幾樁小事讓我感到我這位司機——當然,對他的忠誠我一如既往深信不疑——在警覺程度,或者至少在警覺的敏銳程度上,好像稍微有些不如以前了。前不久,我有一次讓阿爾貝蒂娜單獨和他去凡爾賽,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午飯是在雷澤弗瓦餐廳吃的。後來有一天司機告訴我午飯是在瓦泰爾餐館吃的,我覺得事情不對,就趁阿爾貝蒂娜換衣服的時候,找個藉口下樓去跟司機理論(這個司機就是我們在巴爾貝克見到過的那位)。「您告訴我說您是在瓦泰爾餐館吃的午飯,可阿爾貝蒂娜小姐告訴我是在雷澤弗瓦餐廳。這是怎麼回事?」司機回答我說:「噢!我說我是在瓦泰爾餐館吃的午飯,可我沒法知道小姐是在哪兒吃的午飯。她一到凡爾賽就跟我分手去乘出租馬車了,只要不是趕路,她就喜歡乘馬車。」想到她是獨自一個人,我已經很不高興;現在知道還不光是吃飯那會兒這樣,我心裡更是生氣。

  「那您總可以,」我做出很客氣的樣子對他說(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當真在監視阿爾貝蒂娜,那樣未免太沒面子了,何況,那樣一來等於告訴他,有些事阿爾貝蒂娜是瞞著我做的),「和她一起,我不是說和她坐在一起,而是說和她在同一個餐廳里吃飯的吧?」——「可是她關照我下午六點到兵器廣場接她。我總不能在她剛吃好午飯的時候就去接她吧。」——「哦!」我想掩飾自己的沮喪,轉身上樓而去。這麼說,阿爾貝蒂娜獨自在外七小時之久,居然誰也沒在照看她。我知道,乘出租馬車確實不是為了擺脫司機的監視才想出來的應急辦法。在城裡,阿爾貝蒂娜喜歡乘出租馬車四處閒逛,她說這樣看得舒服,空氣也好。話雖這麼說,她畢竟獨自一個人待了七個小時,而我對她在這七個小時裡做了些什麼一無所知。我不敢想像她是用何種方式度過這些時光的。我覺得這個司機真夠笨的,不過從此我對他也就完全信得過了。因為他要是跟阿爾貝蒂娜有哪怕一丁點兒串通,他就不會承認他讓她獨自一人從上午十一點待到下午六點。這位司機之所以說了出來,還有另外一種聽上去有些荒唐的解釋。那就是他和阿爾貝蒂娜之間鬧了矛盾,他想就這麼點她一下,讓她明白他是說得上話的人,要是這杯敬酒她不吃,仍然不肯就範,那他就要把事情兜底說出來,給她吃杯罰酒了。不過這種解釋確實很荒唐:首先,得假設阿爾貝蒂娜和他之間發生過莫須有的齟齬,其次還得讓這位向來笑容可掬的帥哥司機落下個訛人成性的罵名。何況,兩天過後,我就發現他對阿爾貝蒂娜進行的監視確實又審慎又到位,我即便在妒火中燒之際也不曾想到他竟有這般能耐可以給我解恨。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瞅個空子把他拉到一邊,跟他提起他上次說的凡爾賽的那檔子事,我故意輕描淡寫地對他說:「您前天跟我說了去凡爾賽兜風的事兒,這樣做很好,您跟平時一樣,做得非常好。不過有件事情我得跟您說一下,其實也是小事一樁,就是打從蓬當夫人托我關照這位外甥女以後,我總是生怕她出事,總是怪自己沒能陪伴她,現在看到您這麼可靠,這麼精明能幹,我覺得讓您開車陪阿爾貝蒂娜小姐出去,是什麼事也出不了的。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可愛的、天使般的司機非常得體地微笑著,一隻手搭在狀如祝聖十字架[48]的方向盤上。他隨後對我講了下面這番話(驅散了我心中的不安,讓它頓時充滿歡欣),教我真想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別擔心,」他對我說,「她不會有事的,即使我沒有開車陪著她,我的眼睛仍會跟著她。在凡爾賽,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著她,不妨這麼說吧,和她一起參觀了這座城市。她從雷澤弗瓦餐廳到城堡,從城堡到特里亞農,我自始至終跟著她,做得沒瞧見她似的,妙就妙在她沒看見我。噢!就算看見,也沒關係。我整整一天空著沒事幹,去參觀一下城堡不是很自然嗎?況且小姐肯定不會不知道,我喜歡看書,對古玩之類的東西都很感興趣(此話不假,我知道他是莫雷爾的朋友,看到他風度、品位都比提琴師高出一籌,心裡曾暗暗吃驚)。不過她到底還是沒看見我。」

  ——「她大概遇到朋友了吧,她有好幾位女友就在凡爾賽。」——「沒有,她一直都是一個人。」——「那總有人在看她吧,像她這麼個靚麗的姑娘,又是獨自一人!」——「當然會有人看咯,可她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她的眼睛不是在看導遊圖,就是盯在那些油畫上。」可也是,去凡爾賽的那天,阿爾貝蒂娜給我寄過兩張明信片:一張印有凡爾賽的景致,一張是特里亞農風光,所以司機的這番話聽上去就更加嚴絲合縫了。這個討人喜歡的司機,盯梢居然這麼賣力,讓我很感動。我怎麼還會假設,他做這番更正——作為對他前天說的話的全面補充——是因為司機對我說的那些話讓阿爾貝蒂娜著了慌,所以她軟下來,跟他講和了呢?我壓根兒就沒這麼懷疑過。

  不用說,司機的這番敘述,在消除我生怕阿爾貝蒂娜欺騙我的擔心的同時,自然也使我對這位女友的熱情減退了不少,她在凡爾賽的那一天是怎麼度過的,我已經不感興趣。我覺得,司機的解釋在替阿爾貝蒂娜撇清的同時,使我越發對她感到厭倦了,但這番解釋似乎卻又不足以讓我的心情迅速平靜下來。或許還是阿爾貝蒂娜那兩天在額頭髮出的兩顆小痘痘,反而更能幫我轉換內心的情感。後來我又碰巧遇見吉爾貝特以前的貼身女僕,她告訴了我一些很出乎我意料的隱情,於是我內心的情感終於跟阿爾貝蒂娜脫離干係,要不是見到她的人,我就根本不會再去想到她了。這個女僕告訴我,我天天都到吉爾貝特家裡去的那會兒,她愛著另外一個小伙子,跟他見面要比跟我見面勤快得多。其實當時我也有過懷疑,甚至還問過這個女僕。可是她知道我正在熱戀吉爾貝特,就否認了我的懷疑,賭咒發誓說斯萬小姐從沒見過那個小伙子。而現在,她知道我早就不愛吉爾貝特,有好幾年乾脆不回她的信了——也可能是因為她已經不當吉爾貝特的貼身女僕了——就主動把我全然不知情的有關我的那段愛情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了我聽。這對她來說,似乎是很自然的。可我想起當時她賭咒發誓的情景,還真以為她那時候什麼也不知道呢。殊不知那時正是她,奉了斯萬夫人之命,每當我的心上人單獨自處之時,就跑去通知那個小伙子。我當時愛得多深啊……但我不由得又問自己,我當年的愛情是不是真的像我所想的那樣煙消雲散了,為什麼我這會兒聽到這段故事,心裡還會難過呢。我不相信嫉妒能喚回一段已經消逝的愛情,所以我就想,我之所以感到痛苦,是由於,或者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由於自尊心受了傷害,因為在當時,甚至在稍後一段時間裡——爾後情況就完全變了——有好幾個我不喜歡的傢伙對我表現出一種輕蔑的態度,而他們,在我熱戀吉爾貝特期間,一定是知道我上當的。我甚至認真回想,當時我對吉爾貝特的愛情中,是否包含著自尊的成分,要不然現在發現那些曾使我感到無比幸福的充滿柔情的時光,原來在我所不喜歡的那些人眼裡,只是我的女友為我設的一場騙局,我為什麼會心裡這麼難受呢。不管怎樣,愛情也好,自尊心也好,反正吉爾貝特在我心中雖說已經幾乎死了,卻還沒有完全死掉,這層關係阻礙著我去充分關心阿爾貝蒂娜,她在我心中只占一個很小的位置。我們還是回過來(在插了這麼一大段話以後)說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凡爾賽之行吧。每當我整理桌上的東西,目光落在那兩張凡爾賽的明信片上(難道我們的心真能同時從不同的角度,為兩種交織在一起的、分別來自不同的人的嫉妒所困擾嗎),它們總會給我一種不怎麼愉快的印象。我心想,要不是司機這麼誠實可靠,他第二回說的那番話跟阿爾貝蒂娜的兩張明信片內容完全相符,就並不說明什麼問題,因為,一個人要從凡爾賽給你寄明信片,倘若他不是一個專愛某尊雕像的藝術人士,倘若他不是一個會把有軌馬車站和尚蒂耶火車站當作景觀來看的傻瓜,那他不挑城堡和特里亞農,還能給你寄什麼呢?

  我說傻瓜又說錯了,光為它們來自凡爾賽而買那些明信片的,並不一定是傻瓜。近兩年來,好些聰明人、藝術家覺得錫耶納、威尼斯、格瑞那達都是老一套,對剛剛問世的公共汽車和所有的火車車廂,卻大加稱讚:「這才叫美呢。」隨後這種情趣也像別的情趣一樣消退了。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有人會對這種「使往昔高貴的東西毀於一旦的褻瀆行為」感到驚奇。無論如何,不會再有人說一節頭等車廂a priori[49]比威尼斯的聖馬可教堂更美了。但他們會說:「生活就是這樣,老說從前您不覺得矯情嗎?」話就說到這裡為止,結論並不點明。不管怎麼說吧,儘管我對司機依然信任有加,但想到一旦阿爾貝蒂娜要甩掉他,他會生怕被看作奸細而不敢對她說不,我就覺得有些不妥,於是就只肯讓安德蕾陪她外出了——而在這以前,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有這位司機就足夠了。有一次我甚至讓阿爾貝蒂娜和他(打那以後,我可不敢再這麼做了)單獨外出三天,行程遠至巴爾貝克,因為據說她喜歡坐著這種外形比馬車來得簡潔的交通工具,開快車兜風。這三天裡,我心頭一片寧靜,雖說她源源不斷寄給我的明信片,由於布列塔尼郵政狀況欠佳(夏天還好好的,冬天不知怎麼一來,運行好像就出問題了),遲至她和司機回來一個星期之後,才送到我的手上。這兩位精力充沛,回來的當天早上,就若無其事地照常外出兜風。不過自從出了凡爾賽那檔子事,我有了改變。得知阿爾貝蒂娜今天要去看特羅卡代羅宮的精彩演出,尤其是知道陪她去的是安德蕾,我心裡高興極了。

  阿爾貝蒂娜出去了,我撇下這些思緒,走到窗前站了一會兒。先是在一片寂靜中,響起賣下水的攤販的吆喝聲和公共馬車的鳴號聲,半空中迴蕩著高低不同的八度音程,猶如一個盲目的調音師在調試鋼琴。然後交織的動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還加進了新的動機。又響起了另一個吆喝聲,那是個我始終沒弄明白賣什麼的小販的叫賣,這陣吆喝酷似公共馬車的鳴號,而由於聲音不是在行進中發出的,聽上去仿佛一輛有軌馬車沒有啟動,或是出了故障,停在那兒,猶如一頭垂死的牲畜那樣一聲接一聲哀叫。

  我覺得,倘若有一天我得離開這個街區——除非是到一個真正平民化的街區——市中心的大街通衢(那兒的水果鋪、魚店等等都搬進了大型商廈,商販根本用不著吆喝,再說,吆喝也沒人聽得見)在我眼裡大概會顯得死氣沉沉,有如荒漠一般,店鋪老闆和流動攤販的叫賣聲都給過濾掉了,清晨起就讓我那麼著迷的市井樂隊,也不復可聞了。人行道上有個毫無風韻可言(或是受了某種風尚誤導)的女人走過,身上松松垮垮地穿著件山羊皮短大衣;噢不,不是女人,那是個司機呀,穿著山羊皮的工作服,步履匆匆地往車庫而去。從大酒店出來一群身穿閃色制服、腳步輕快的雇員,他們俯身騎上自行車,魚貫向車站進發,去為晨車抵達的旅客接站。提琴低音區的嗚嗚聲,有時來自一輛駛過的汽車,有時卻是從我沒加滿水的電水壺裡傳來的。在這首交響樂中,響起一支走調的過時曲子:原先由愛搖撥浪鼓的賣糖果女人占據的地盤,現在歸了賣玩具的小販,他在蘆笛上掛一個由他操縱著四面移動的牽線玩偶,拿著其他的木偶邊走邊唱,他可不管什麼格列高里體的詠誦、巴勒斯特里納改編過的詠誦,還是現代抒情風格的詠誦,他就像一個老派的純正旋律鼓吹者,一味扯開嗓子唱道:

  爸爸來喲,媽媽來喲,

  孩子們在盼著喲;

  木偶是我做嘞,木偶是我賣,

  小錢也是我來賺嘍。

  特拉拉拉拉。特拉拉拉拉嘞,

  特拉拉拉拉拉拉拉。

  孩子們來喲!

  來自意裔居民區、頭戴貝雷帽的小販,無意跟這種aria vivace[50]打擂台,默默地兜售著手裡的小雕像。但是一支短笛響起,卻把這個賣玩具的小販趕跑了,他漸行漸遠,唱賣聲愈來愈含混,儘管用的是急板:「爸爸來喲,媽媽來喲。」吹短笛的,莫非就是我在冬西埃爾的早上聽他吹笛的那個龍騎兵?不是,聽聽後面的吆喝就明白了:「修彩釉古董嘞,修——瓷器。玻璃器皿大理石,水晶象牙骨製品,修古董嘞。統統包修嘞。」一家肉鋪里,左邊映著一圈陽光的光暈,右邊掛著一整爿牛身,一個高高瘦瘦的肉鋪夥計,長著金黃色頭髮,天藍色的衣領里露出一截頸脖,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專心勁兒,運刀如飛地把嫩嫩的裡脊肉剔在一邊,把檔子最次的坐臀肉擱在另一邊,再分別把它們放在亮得耀眼的磅秤上過秤,秤的上端有個十字架,一些漂亮的小鏈子從那上面垂下來,從而——雖說他接下去做的事只是把分好的牛腰、牛排、牛肋骨攤在鋪板上——給人一種印象,仿佛他就是在末日審判時天主身邊的天使,會把接受審判的人們按品行好壞分成善人和惡人,把他們的靈魂一一過秤。半空中又響起尖細而悠揚的短笛聲,我從中聽到的不再是讓弗朗索瓦茲心驚肉跳的騎兵團列隊駛過的聲響,而是一個所謂古董行家大言不慚的統統包修的吆喝,也不知他是過於天真呢,還是有意開個玩笑,反正這個樣樣都會、樣樣不精的三腳貓,把形形色色不同材質的器皿都一股腦兒包攬下來,照修不誤。送麵包的女孩把一個個麵包匆匆放進籃筐(這些細長形麵包是專門供應正餐的),送牛奶的姑娘則手腳麻利地把一瓶瓶牛奶掛在特製的掛鉤上。這些姑娘留在我記憶中的令人懷念的情景,我真能相信它是準確無誤的嗎?倘若我能讓她們中間的某個人在我身邊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待上幾分鐘,而不是一味從窗口瞧著她們不是在店鋪里忙乎,就是在街上快步疾走,我的印象會不會有所不同呢?若要知道足不出戶到底給我造成了多大的失落感,也就是說我在這一天到底錯失了多少寶貴的機會,那就得在這幅活動長卷上截取一個畫面,留下某個捧著洗淨的衣服或帶著一瓶瓶牛奶的姑娘,讓她定格在我的門框中間,有如置身活動布景中的一個倩影,使我能好好瞧瞧她,說不定還能從她那兒得悉某種信息,好讓我有朝一日能重新找到她,正如鳥類學家或魚類學家在把鳥兒或魚兒放歸自然之前,在它們的肚子上系個識別標誌,以便掌握它們遷徙的準確信息一樣。

  我對弗朗索瓦茲說,我想讓人去買點東西,要是有人,比如說那些常來送取被單內衣,或者見天要來送麵包、牛奶的姑娘(弗朗索瓦茲平時常會讓人差遣她們幹這干那的)中間有誰來了,就叫她上我這兒來。在這一點上,我就像埃爾斯蒂爾,他每天都得關在畫室里畫畫,但到了春天,知道樹林裡開滿了紫羅蘭花,他心心念念想看上它們一眼,就讓看門的女人上街去買一束回來;於是他被這束花兒感動了,恍惚間仿佛桌子上放著的不是一小瓶紫羅蘭,而是他以前見過的繁花似錦的林地,彎曲的花莖,在藍色的骨朵兒的重量下顫悠著,埃爾斯蒂爾只覺得眼前就是一片想像中的林景,這束喚起回憶的紫羅蘭吐出的清香,把這片令他神往的景色攬進了他的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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