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2024-10-09 06:09:58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埃絲特的照片寄來,我就趕忙寄去給埃梅。與此同時,我記起了早上阿爾貝蒂娜沒肯跟我親熱一番,因為那恐怕確實會使她很累。那麼她莫非是想留點精力,也許在下午,給某個別人嗎?給誰呢?嫉妒心就是這樣糾纏不休,因為即便我們所愛的人,譬如說已經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為來激起我們的妒意了,也還可能有這種情況,就是事後的種種回憶,驀然間在我們的腦海里浮現出來,就像那些事情本身那樣,而這些回憶,直到那時還並沒讓我們參透它們的含義,顯得無關緊要似的,但只要我們靜心細想,用不著任何外來的啟發,就能賦予它們一種新的可怕的含義。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婦待在一起,只要單獨待在她房裡細細想想,就能參透她欺騙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樣。因此,在愛情生活中,不能像在日常生活中那樣,先為未來擔心,而得同時也為常常要到未來都已成了過去以後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這兒所說的不僅是在事後才知曉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們久久留存在記憶中,然後突然間明白了其中含義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麼說,眼看下午就要過去,又可以跟阿爾貝蒂娜待在一起,從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裡感到很高興。可惜的是,這個夜晚恰恰是個沒能給我帶來這種慰藉的夜晚,阿爾貝蒂娜在跟我分手時給我的那個不同尋常的吻,並不能如同當年臨睡前母親在對我生氣,我不敢去叫她來,但又覺得自己睡不著的那些夜晚所終於得到的母親的吻那樣使我的心得到寧靜。這種夜晚,現在成了阿爾貝蒂娜已經想好第二天的計劃,但又不願讓我知道的夜晚。其實,如果她把自己的計劃告訴我,我是會以一種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熱情,盡力去促使其實現的。可是她什麼也沒告訴我,而且根本沒覺著有必要告訴我;她一回到家,剛在我的房門口露出身影,連那頂寬邊帽或軟便帽都沒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裡盤算著那種執拗、頑梗、一意孤行,而且不為我所知的念頭。而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懷著萬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著能充滿愛憐地摟住她脖子把她緊緊抱住的夜晚。唉,儘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這種情形,我滿懷愛心地跑上去吻他們,卻發現他們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氣,但是那點芥蒂,比起情人間的隔閡來,又算得了什麼呢。此中的痛苦遠非那麼表面,而要難以承受得多,它駐留在心靈更深的層次。

  這天晚上,阿爾貝蒂娜還是把心裡盤算的那個主意,對我露了口風;我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訪韋爾迪蘭夫人,這個主意本身,並沒任何叫我不高興的地方。不過事情明擺著,她上那兒去是要跟什麼人碰頭,準備干那種好事。要不然她是不會對這次趨訪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說,要不然她是不會一再對我說這次出訪沒什麼要緊的。我素來奉行一條原則,跟那些非要等到認定書寫文字只是一套符號之後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背道而馳;多年來,我完全是在別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對我講的那些話里,來尋覓他們真實的生活、思想的線索,結果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只有那些並非對事實做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證據,我才認為它們是有意義的;話語本身,只有當它們通過一個受窘的人漲得通紅的臉,或者通過更能說明問題的突然緘默不語得到詮釋時,才會對我有所啟發。一個小小的字眼(譬如說,當德·康布爾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儘管他還從沒跟我說過話,在談到有一回他去韋爾迪蘭府上拜訪時,卻轉過身來對我說「您瞧,博雷利[19]也在那兒」)會由於交談雙方都沒有明說,但我可以通過適當的分析或者說電解的方法從中提煉出來的兩種思想卻在無意間、有時甚至很危險地發生了撞擊,而在蕪雜的話語中驀然閃耀出光亮來,它告訴我的內容,勝過一席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阿爾貝蒂娜談話間,不時會有諸如此類的珍貴的雜拌兒,我總是聽在耳里當下就趕緊「處理」,以便使之轉換成明晰的思想。

  

  雖說具體的細節——那是要在對眾多的可能情況進行試探、偵察之後才能知道的——如此難以發現,事情的真相卻是那麼容易看穿,或者說那麼容易猜到,這對一雙戀人來說可真是件大煞風景的事。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常發現阿爾貝蒂娜出神地望著某幾位向她遽然投來纏綿目光的姑娘,這種目光的交流,就像肉體的接觸,過後,如果我認識那幾位姑娘,阿爾貝蒂娜就對我說:「咱們叫她們來怎麼樣?我挺想罵她們幾句。」但打那以後,也就是自從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後,她就從沒提過要請某人來,閉著嘴,目光也變得散漫而黯淡,有點目不斜視的樣子,再加上臉上那種茫然失神的表情,卻就跟當初磁鐵也似的目光同樣地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責怪她,也不能對那些按她的說法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而我卻似乎偏要拿來過過「吹毛求疵」的癮的事情問長問短。問「幹嗎您老瞧對面那姑娘?」已經是夠難的,問「幹嗎您不瞧她啦?」就更難了。不過,如果說我本來就沒打算相信阿爾貝蒂娜的表白,那麼對這目光中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內容,我還是明白,或者說至少是應該明白的,正像我明白她說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的含義一樣,這些往往是在離開她很久以後才看出來的自相矛盾之處,讓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對她提起,它們還不時周期性地光臨我的記憶。在巴爾貝克海灘或者巴黎街頭的那會兒,有時只是瞧見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會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個她臨時屬意的對象呢,還是個老相識,抑或是她也只聽人家對她說起過,而我曾對這種介紹大為吃驚的某個姑娘——她跟我想像中阿爾貝蒂娜可能結識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然而當代的蛾摩拉猶如一幅撲朔迷離的拼板圖,拼上去的每個小塊都是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撿來的。這不,我在里夫貝爾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賓,碰巧我都認識,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這十位女士真是要說有多不一樣就有多不一樣,可她們卻處得和睦極了,我簡直還從沒見過氣氛這麼融洽的宴會呢——雖說這麼混雜。

  回過來再說路上遇見的那些姑娘吧,阿爾貝蒂娜對隨便哪個老太婆或老爺子,可從沒用這麼直勾勾的,或者反過來說,這麼謹慎克制,仿佛什麼也沒瞧見的目光去注視過哪。不知情的受騙丈夫,其實什麼都知道。但必須等到有更加確鑿詳盡的證據,嫉妒才能出台。況且,雖說嫉妒能幫助我們發現所愛的女人身上的某種愛撒謊的傾向,但這女人一旦發現了我們的妒意,她的這種傾向就會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她撒謊(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於憐憫、害怕,或是出於本能以一種巧妙的隱遁躲避我們的探究。當然,也有這樣的愛情,一個輕佻女子在愛她的男子眼裡自始至終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極大多數情形下,愛情可以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那位女士以極其自然的態度(只在口氣上略加注意,使之顯得遲緩些)談到她對肉慾的興趣,談到和他在一起有多麼快活,而所有這些,一旦她感覺到對方在嫉妒她,監視她以後,她將會竭盡全力來對這同一個男子加以否認。他會懷念當初這段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但這回憶刺痛著他的心。如果要這女人仍然對他這麼無話不說,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這男子日復一日枉費心機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當初這親密無間畢竟包含著傾心相予,包含著幾多信任和情誼!如果說現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無法不欺騙他,那麼她至少是作為一個朋友那樣地在欺騙他,她會把自己所得到的樂趣告訴他,把他引為一個同夥。他不勝悵惘地回想起兩人剛相愛時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滿生活的圖景,它已經成了泡影,事態的發展使愛情變成了一場痛苦的折磨,還將因具體情況的不同,使這場愛情或則以離異而告終,或則雖欲罷而不能。

  我從中破譯阿爾貝蒂娜的謊話的那些文字,有時只要反過來念就意義自明了;就說這天晚上吧,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儘量做得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韋爾迪蘭家去,可我實在說不準到底去不去,我並不怎麼想去。」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我明天要去韋爾迪蘭家,雷打不動,因為這對我至關重要。」閃爍其詞的遲疑態度,實際上正表明一種無可改變的意向,之所以要這麼說,目的在於讓我聽著不至於意識到這次趨訪的重要性。阿爾貝蒂娜慣於用困惑猶豫的語調來表達義無反顧的決心。我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讓她去不成韋爾迪蘭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現為一種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愛情生活中採取一種專橫的態度。我想必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了這種粗魯的專橫欲,非要使我最親愛的那些懷著希望的人感到害怕不可,他們心安理得地用這些希望欺騙著自己,而我卻偏要向他們揭穿這種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爾貝蒂娜瞞著我,自說自話地盤算好了這麼個出門計劃,雖說這計劃她只要事先告訴我,我一準會極力促使其實現,儘量使她感到輕鬆愉快,但此刻我卻偏生不想讓她自在,於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說,明天我也要出門。

  我開始向阿爾貝蒂娜建議去一些使她去不成韋爾迪蘭家的地方,口氣之間透出一種裝出來的冷漠,我想用這種態度來掩飾自己的神經緊張。可是她一眼就給看穿了。我的緊張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遇到一種反向的電力作用,一下子給彈了回來;在她的眼睛裡,我瞅見的是迸射而出的點點火星。可是到這會兒再來注意她的這雙眼睛,還管什麼用呢?長久以來,我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阿爾貝蒂娜的這雙眼睛屬於那類(即使在一個極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情形)像萬花筒一樣由許許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視當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對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這雙眼睛,平時由於說謊而一直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光彩,可是趕上要去赴約,要去赴一個她決計要去的幽會,這雙眼睛頓時會變得神采奕奕,從中可以測量得出路程的米數或公里數,這雙眼睛,固然會對著誘惑它們的快樂而漾起笑意,但也更會由於赴約可能受阻而布上憂傷沮喪的黑圈。這種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裡,她也會逃脫的。要想弄明白為什麼這種女人能夠,而別的好些甚至更美麗的女人卻不能在你心裡激起波瀾,就必須考慮到她們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始終處於運動之中的,從而她們賦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種堪與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號相當的標記。倘若您影響了她們的日程安排,她們就會把原先想瞞著不告訴您的那樁好事向您攤牌:「我可真想五點鐘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點!」可是您瞧著吧,等半年過後,您認識了那位某某,這時您就會明白,您影響了她的安排的這位姑娘,是為了讓您別纏住她,才布下這個迷魂陣,告訴您她是跟一個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見不到她的某個時間一起去喝茶的,您還會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壓根兒就沒去過,她們兩人從來也沒有在一起喝過茶,因為她對那位某某說,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別人,正是您。

  這就是說,她告訴您說她要去共進茶點、央求您讓她去共進茶點的那個人,這個臨時應急的託詞,並不是那位某某,其中還有另一個人,還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麼事呢?另一個人,又是誰呢?唉,這雙魂牽遠方、憂鬱難消的萬花筒般千變萬化的眼睛啊,它或許能幫我們測量距離,卻沒法為我們指示方向。無邊無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現在我們面前,即便我們碰巧瞅見真實性就在眼前,也會以為它還遠在可能性的曠野之外,結果反會一頭撞在這堵突兀冒出的牆上,猛地一陣眩暈,仰面摔個大跟頭。對這種運動,這種逃逸,我們甚至都不用去尋蹤循跡,只要定神想想就能瞭然於心。她答應過給我們寫信,於是我們安下心,從愛河中一骨碌爬了起來。可是信沒來,郵班等了一班又一班,還是不見信來,「出什麼事啦?」憂慮一起,又墜入了愛河。令我們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這些激起我們愛情的人兒。因為每當我們為她們體驗一次新的憂慮,她們的人品就會在我們眼裡失去一層光來。我們對痛苦逆來順受,認定愛已是身外之物,我們發覺愛情和憂傷休戚相關,愛情也許就是憂傷,它的對象只是在一種很次要的意義上才是那個黑髮姑娘。可是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她們激發了我們的愛情。

  在極大多數情況下,愛情只有在融進一種唯恐失去它或是擔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緒時,才會以形體作為對象。而這種憂慮又跟形體有著不解之緣。它給形體添上了一層甚至比美貌更為吸引人的光彩,我們平時看見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於不顧,發瘋似的去愛那些在我們看來很醜的女子,其中的一個原因就在於此。這些女人,這些逃逸的女人,她們自己的品性以及我們的憂慮不安都給她們安上了翅膀。即使她們就在我們身邊,她們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訴我們,她們是要飛走的。這種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於美貌的光彩,其證據就是,同一個人在我們眼裡常常會時而是有翅膀的,時而又是沒有的。我們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記還有別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們確信她是我們的了,我們就會把她和別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會覺得人家更可愛。由於憂慮的情緒和確信的感覺是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個女人這星期可以讓我們為她不惜犧牲一切,下星期卻可能會自己成為犧牲品,而且循環往復,長此以往。要能理解這一點,就要懂得(以每個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的不再去愛一個女人、忘記這個女人的體驗中懂得)一個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撥動我們心弦的時候,就如她還不曾撥動過我們心弦的那會兒一樣,幾乎是不值什麼的。如果明白了這層道理,那麼我們就逃逸的女人所說的這些意思,對被隔在藩籬後面、我們以為永遠得不到她們的那些女囚,也同樣是適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惡拉皮條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強了誘惑,但是反過來說,倘若他們愛上了一個被幽禁的女人,他們又會去求助這種女人幫他的意中人逃脫樊籠,把她帶到他們的身邊。和被我們誘拐的女子的結合,總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於我們對她們全部的愛,無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們和唯恐她們逃走,而一旦她們被從丈夫身邊騙了出來,從劇院的舞台拽了下來,從離我們而去的誘惑中拉了回來,總之,從我們的不論哪一種不安情緒中分離了開來以後,她們就僅僅是她們自己,也就是說幾乎什麼也不是了,於是,被那個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會被曾經那麼害怕被她拋棄的那個男人所拋棄。

  我問自己:「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些呢?」可是,難道我真的沒從到巴爾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這些嗎?難道我真的沒猜度過阿爾貝蒂娜是這樣一種姑娘,在她們肉體的軀殼裡面,有比在——我不是說比在紙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們還沒入內的教堂和劇場中,而是說比在一望無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隱蔽的生命在搏動著。不光是有這麼些生命,而且每個生命都有著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滿肉感的回憶和焦慮不安的探求。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紛亂,因為我根本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去追尋那些甚至會把人引向歧途的蹤跡。即便這樣,阿爾貝蒂娜在我眼裡已經是由所有這些生命,以及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憶疊合而成的一個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對我提到了凡特伊小姐,我心裡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來瞧她的身體,而是透過她的身體去看清寫著她的回憶、寫著今後那些熱情的幽會日期的記事簿的每一頁。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當一個我們所愛的人(或者一個就缺那份讓我們去愛的狡黠的人)對我們隱瞞了它們以後,竟會陡然間變得那麼意味深長!痛苦本身並不一定會激發我們對引起這痛苦的人的愛憎:對一個引起我們疼痛的外科醫生,我們是無所謂愛憎的。可是一個女人,如果她長久以來一直在對我們說,我們就是她的一切(並非她是我們的一切),而我們也喜歡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麼我們只要從她那兒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覺著了我們並不是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的,就會感到大為震驚。這時,失望會在我們心裡不時勾起對久已忘卻的痛苦往事的回憶,然而我們又知道,喚醒這些回憶的並不是這一個女人,而是曾經用她們的無情無義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別的一些女人。當愛情全然要由謊言煽起,而其內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製造這痛苦的人來撫平,這時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怎麼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又怎麼能採取行動去抵禦死亡呢?要想從發現這種欺騙和推拒後的沮喪中解脫出來,有一服烈性藥就是求助於那些讓我們覺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們關係更密切的人,儘量跟這個推拒我們、欺騙我們的女人對著幹,對她耍手腕,讓她怨恨我們。可是,這種愛情的折磨又是那樣一種折磨,它能叫受害者無一倖免地耽於幻想,以為只要變變姿勢就會得到那種懸空的舒適。唉!我們這樣做還嫌做得不夠嗎?在這種愛情中,恐懼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們在自己的樊籠里翻來覆去不停忖量著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況且,我們的恐懼因她們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極少能使我們的肉體在完滿的意義上感到愉悅,因為我們藉以選擇這一時機的,並非那種無法遏制的強烈需要,而是某個不期而至的極度不安的瞬間(這個瞬間,會由於我們性格的懦弱而無限延長,它每晚重複著它的嘗試,最終都只是變成了鎮靜劑而已)。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無疑還不是由於意志薄弱而變得興致索然的種種愛情中最乏味的那種,因為它還不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她給了我肉體上的滿足,而且她還挺聰明。但這一切又都是多餘的,不相干的。我腦子裡經常想到的,並不是她會說些什麼聰明話,而是這句那句使我對她的行為起疑心的話;我回想她是否說過這句或那句話,用的是什麼口氣,在什麼場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話,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說話時的整個場景,想起她是在什麼場合表示要去韋爾迪蘭府上做客,而我又是說了哪句話使她臉有慍色的。而那樁最要緊的事,我卻並沒花費這麼多心思去尋根問底,去探究當時確切的氣氛和情調。也許這些憂慮不安到了某種使我們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後,我們有時反倒會把它們撇在一邊,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們所愛的姑娘要去參加一個宴會,而對這種聚會的真實性質,我們已經在心裡掂量過好些時日,我們也受到了邀請,在宴會上那姑娘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們,除了我們也不跟任何人交談,我們把她送回家,這時只感到平日裡的焦慮不安都已煙消雲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種充分的休憩,如同長途跋涉過後的一場酣睡那般大補元氣。一次這樣的休憩,無疑值得我們為它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是,若使當初能做到不去給自己買下那份要價甚至更高的煩惱,事情豈不更簡單?況且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儘管這種暫時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憂慮和不安畢竟是無法排遣的。這種憂慮不安,甚至往往還是由一句本意在讓我們得到體憩的話給勾起的。妒意的乖張,輕信的盲目,都要比我們鍾愛的這個女人所能想像的程度強烈得多。她主動對我們賭咒發誓地說某人只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暗中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我們這才知道——先前簡直就沒想到過——那個男子居然會是她的朋友。她為了表白自己的誠意,還一五一十地講給我們聽,當天下午他倆是怎樣一起喝茶的,聽著聽著,我們原先沒法看到的場景、沒法猜到的情狀,仿佛都在眼前顯現了出來。她承認說,那人要她當他的情婦,使我們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聽著他說這種話。她說她拒絕了。可是這會兒,當我們回想起她告訴我們的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不禁要揣度一下這種拒絕是否真誠,因為在她絮絮叨叨講給我們聽的事情中間,缺乏一種必要的、邏輯的聯繫,而這種聯繫恰恰是比一個人所說的許許多多話更能表明它們的真實性的。隨後她又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說:「我挺乾脆,對他說這事沒門兒。」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的女人,每當她要說謊時,往往都是用的這種口氣。可我們還得感謝她拒絕了那人,還得用我們的誠意鼓勵她今後繼續向我們做這種殘酷的表白。我們至多添上這麼一句:「不過,既然他已經提了這種建議,您怎麼還能跟他一塊兒喝茶呢?」「我不想讓他記恨我,說我不夠朋友。」我們不敢對她說,她要是拒絕跟他一起喝茶,或許就對我們更夠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為吃驚的是阿爾貝蒂娜還告訴我,她覺得我說我不是她的情人(我這麼說是為了顧全她的面子)說得很對,因為,她補上一句,「事情明擺著,您不是嘛。」誠然,我也許算不上一個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倆一起幹過的所有那些事兒,她跟每個她賭咒發誓不是人家情婦的男人都幹過不成?我情願出任何代價來弄明白阿爾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去看的是些誰,她愛上的又是些誰,——說來也奇怪,當初對吉爾貝特,我已經體驗過同樣的願望,不顧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來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現在竟然還會不顧一切地想這麼做!其實我也知道,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就其本身而言並不見得會更值得介意些。但事情就是這麼怪,如果說初戀以它在我們心間留下的脆嫩的創痕,為以後的戀愛提供了通道,我們都指望因為看到的是相同的症狀和病情,就能從初戀中找出治癒新傷的辦法。再說,難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樁樁的事實嗎?難道我們不是從一種普遍的意義上,一眼就已經能看出這些有事瞞著我們的女人幹嗎要說謊或沉默嗎?這中間難道還會有錯不成?我們一心要讓她們開口的時候,她們卻表現出三緘其口的美德。但我們仍能在心裡感覺得到,她們一準對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說過:「我絕不會說的。誰也甭想從我嘴裡問出半句話來,我會守口如瓶。」

  一個人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命,都交託給了一個女人,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不消十年,他就早晚有一天會拒絕再給她這份幸福,他會寧願保留自己的生命。因為到那時,這女人已經離我們而去,剩下我們孤零零的,一無所有。把我們和這些女人維繫在一起的,是千絲萬縷的根須,是對昨夜的回憶和對明早的憧憬聯成的數不勝數的遊絲;使我們陷於其中無法脫身的,就是這張由日復一日的生活所張成的連綿不斷的網。正如有的吝嗇鬼是通過慷慨在攢錢一樣,我們這些浪蕩子是通過吝嗇在揮霍,與其說我們是為了那個女人,倒不如說我們是為了她每日每時都能從我們身上取去維繫在她周圍的所有那一切,在奉獻我們的生命;跟她得到的所有那一切相比,我們尚未生活過的、相對來說還屬於未來的那個生命,就顯得那麼遙遠而冷漠,顯得那麼生疏,那麼不像是屬於我們所有的。這些網遠比她的人重要,我們該做的事就是從中掙脫出來,然而它們卻有種效能,會使我們身上產生出一種對她的暫時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使我們不敢離開她,生怕遭到她的貶責,而事過以後,我們或許是會敢於這麼做的,因為她離開了,我們就不會再是我們自己,而我們其實是只有對我們自己才會產生責任感的(哪怕當這種責任感,從表面上看似乎很矛盾,會導致自殺時,亦是如此)。

  倘若我不愛阿爾貝蒂娜(這一點我不能說得很肯定),那麼她在我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是極為尋常的:我們與之一起生活的並不是我們所愛戀的對象,我們與之一起生活,只是為了扼殺那不堪忍受的愛,不論那是對一個女人,一個地方,抑或是對一個使人想起某個地方的女人的愛。但倘若我們連這個對象也得分離,我們是不會有勇氣重新去愛的。對於阿爾貝蒂娜,我卻還沒到這種程度。她的謊話,她的供認,都給我留下了探明真相的任務:她說謊說得這麼多,是因為她不僅僅像那些自以為被人愛上的女人那樣喜歡說謊,而是生來(跟那不相干地)就是個愛說謊的女人(而且極端變化無常,甚至連在對我講真話,比如講她對人家的看法時,也每次都講得跟前回不一樣);她的供認,因為非常難得,而且三言兩語就沒有下文了,所以凡是涉及過去的,其中總會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留待我去補綴——為此當然首先要了解——她的生活經歷。

  至於眼下的情形,我從弗朗索瓦茲那種女巫預言般的話里聽出的意思是這樣的,阿爾貝蒂娜不是在個別的事情上,而是歸總整個兒地在對我說謊,並且我「早晚有一天」也會知道所有那一切的,瞧弗朗索瓦茲的樣子,她是已經知道所有那一切的,但她不肯告訴我,而我也不敢去問她。弗朗索瓦茲想必是出於當初嫉妒歐拉莉的同樣的動機,所以才盡說些聽上去荒誕無稽的話頭,影影綽綽地讓我覺著她是在很荒唐地暗示那可憐的女囚(她盡愛戀些女人)想跟一位看來並非是我的某人結婚。如果真有此事,那麼除非弗朗索瓦茲有心靈遙感的本領,否則她怎麼能夠得知呢?當然,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並不能使我真的釋然於懷,因為那些話一天一個樣,就像一個轉到看上去像是不動的陀螺,顏色時時在變。不過,看來弗朗索瓦茲很可能是由於嫉恨才這麼說的。她每天都要說下面這樣一通話,在我母親不在的情況下只好由我恭聽了:「您待我好,那是沒說的,我永遠忘不了感激您的恩惠(這麼說大概是讓我有個由頭對她表示感激),可如今這府上給弄得烏煙瘴氣,因為善良把奸詐讓進了這屋裡,智慧成了我所見過的最蠢的婆娘的保護傘,任憑您有一百個優雅、禮貌、才情、體面,有一位王子那樣的外秀內慧,可您聽任她把規矩撇在一旁,耍花招,設圈套,我在府上幹了四十年,而今瞧著這種傷風敗俗,最粗俗、最低賤的醜事兒,都覺得丟盡了臉。」

  弗朗索瓦茲對阿爾貝蒂娜最耿耿於懷的,就是她居然得聽這個府上的外人的使喚,這樣活兒就加了碼,把咱們這個老女僕的身子給累垮了(儘管如此,這一位卻不肯讓人幫她幹掉點活兒,因為她不是一個「廢物」)。她的神經緊張,她的恨意難消的憤憤不平,由此都可得到解釋。當然,她巴不得阿爾貝蒂娜-愛絲苔爾能滾蛋。這是弗朗索瓦茲的一大心愿。它給這位老女僕以安慰,使她的情緒得以平靜下來。不過照我看來,問題還不止於此。如此難消的恨意,只能是出自一個勞累過度的血肉之軀。弗朗索瓦茲比尊重更需要的是睡眠。

  趁阿爾貝蒂娜去換衣服的當兒,我想儘快把事情弄明白,於是抓起了電話聽筒;我向無情的女神賠著小心,可還是激怒了她們,這怒氣傳到我耳朵里就是兩個字:「占線。」安德蕾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邊等著她打完這個電話,一邊在心裡想,既然很多畫家都對18世紀的女性肖像畫那麼感興趣——那些畫上,精心設計的場景是一種假託,是用來表示等待、賭氣、關注和沉思的,那麼為什麼沒有一位當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納爾[20],一如《信》《羽管鍵琴》那般,畫下這麼個可以稱作「電話機前」的場景,將握著聽筒的女子唇上那抹唯其知道沒人看見才這麼真實自然的笑容表現出來呢?電話總算通了,安德蕾可以聽見我說的話了:「您明天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嗎?」當我說出阿爾貝蒂娜這名字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次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晚會上,斯萬對我說「請來看看奧黛特」的當兒在我身上激起的那種妒羨,當時我想,不管怎麼說,在一個名字里必定蘊含著某種很要緊的東西,而它,在旁人眼裡也好,在奧黛特眼裡也好,都只有在斯萬嘴裡才會具有它那絕對占有的意義。對整個兒一個存在的這樣一種——概括在一個詞裡的——占有,每當我墜入愛河時,總讓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實上,當我們能說出這名字的時候,要不是它已經使我們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習慣雖然還沒把溫情銷蝕殆盡,卻已把它的甜蜜變成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這種口吻對安德蕾說「阿爾貝蒂娜」。可是我覺著,無論是對阿爾貝蒂娜,對安德蕾,還是對我自己,我又都是那麼無足輕重。我意識到愛情是撞在不可能性這堵牆上了。我們以為愛情的目標就是這麼一個存在,它安睡在我們面前,寓於一個軀體之中。可是,唉!愛情卻是這個存在向它在空間和時間中曾經占據或將要占據的所有那些地點和瞬間的擴張。如果我們沒有掌握它與這個或那個地點、這個或那個時刻的聯繫,我們就沒有占有它。然而我們是不可能觸摸到所有這些地點和瞬間的,倘若這些地點和瞬間都是一一指明的,或許我們還能設法去摸到它們。可是,我們只是四下瞎摸,結果一無所獲。這就發出了懷疑、嫉妒和痛苦的困擾。我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荒誕無稽的線索上,與事情的真相擦肩而過卻懵然不知。

  可是那些擁有行動神速令人咋舌的奴僕的、愛發脾氣的女神,她們中間有一位已經在不高興了,倒並不是因為我在說話,而是因為我沒在說話。「聽著,線空著呢!我已經給您接通好半天了,現在我要拉線了。」不過她沒真這麼做;正如一位接線員經常會是位大詩人那樣,她讓我感覺到安德蕾就在我跟前,在她四周充盈著家庭的,地區的,以及作為阿爾貝蒂娜的朋友所特有的那種生活的氣氛。「是您嗎?」安德蕾對我說,那位有神力能讓聲音跑得比閃電還快的女神,把安德蕾的聲音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我擲來。「您聽著,」我回答說,「你們愛去哪兒都行,可千萬別去韋爾迪蘭家。明天您說什麼也不能讓阿爾貝蒂娜上那兒去。」「可她說了明天要上那兒去的呀。」「啊!」

  說到這兒我不得不打住話頭,還做了些嚇唬人的動作,因為雖說弗朗索瓦茲依然——仿佛這是件像種牛痘一樣惱人,或者像坐飛機一樣危險的事情似的——不肯學會聽電話,所以碰上那些即便讓她聽見也不妨的電話,她倒確是不來管我們的,可是反過來,如果我是在打一個不想讓人知道,特別是不想讓她聽見的電話,每次她總會即刻出現在我的屋裡。好不容易才見她磨磨蹭蹭地捧著一包雜物走出房間,這些東西從昨晚起就在這屋裡了,而且就是再放上一個鐘頭也不會礙任何事的;臨走前她還往壁爐里添了塊柴,其實她的闖入已經讓我憋了一肚子火,再加上我生怕接線員小姐真的「拉線」,所以渾身燥熱,根本不用她來添什麼火。「對不起,」我對安德蕾說,「剛才有事給打斷了。那她明天是非上韋爾迪蘭家去不可了?」「非去不可,不過我可以對她說您不喜歡她去。」「不,不用這麼說;說不定我還會跟你們一起去呢。」「啊!」安德蕾的這聲「啊」好像很不高興,而且被我這種硬撐到底的厚顏無恥給嚇著了似的。「好了,我要掛了,請原諒我為這麼點小事來打擾您。」「哪兒的話,」安德蕾說著還(因為現在電話的使用已很普遍,於是就像過去有喝茶時的客套話一樣,電話也有了一套專門的客套話)加了一句,「能聽到您的聲音,我感到不勝榮幸。」

  我也能這麼說,而且比安德蕾更真心誠意,因為剛才她的聲音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我還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聲音跟別人有這麼大的區別。於是,我回想起許多別人的聲音,尤其是女人的聲音,她們有的在想說明白一個問題或者集中注意力時會變慢下來,有的說得激動時,滔滔汩汩的話語會讓她們氣喘吁吁,甚至說不上話來;我逐一回憶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每位姑娘的聲音,又回憶起吉爾貝特的,然後再是外婆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我發現它們都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聲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語言模子模壓出來的,都是用不同的樂器吹奏出來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當我看見幾十、幾百、幾千個人的所有這些聲音唱起頌歌,和諧悅耳、音色豐滿的歌聲冉冉升起,飛向天主的時候,舊日畫家筆下由三四個音樂天使在天堂演奏的音樂會該是多麼黯然失色啊。我掛電話前沒忘記向那位握有傳聲速度大權的小姐誠惶誠恐地說了些表示感謝的話,謝謝她以自己的神力將我卑微的話語變得比雷鳴快過百倍。可是除了線路被切斷,我的感恩沒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爾貝蒂娜回我屋裡來時,穿著一條黑色緞子長裙,更顯得面色潦白,就像個由於缺乏新鮮空氣,由於到處都是人群的氛圍,或許還由於不夠檢點的生活習慣而變得蒼白、熱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雙眼睛因為沒有了臉頰上紅暈的輝映,看上去更顯得憂慮不安了。「您猜,」我對她說,「我剛才給誰打電話了:安德蕾。」「安德蕾?」阿爾貝蒂娜的這聲尖叫顯得吃驚而激動,按說這麼個再普通不過的消息是不至於讓她這麼激動的。「我想她大概沒忘記告訴您我們那天碰到韋爾迪蘭夫人的事吧?」「韋爾迪蘭夫人?我不記得她提起過呀。」我裝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樣子回答她說,這同時也是為了顯得對她們的相遇並不在意,以及為了不至於出賣安德蕾,把她告訴我阿爾貝蒂娜要去哪兒的這件事漏出口風來。但是誰能知道安德蕾自己會不會出賣我,明天會不會把我要她無論如何別讓阿爾貝蒂娜去韋爾迪蘭家的這回事告訴阿爾貝蒂娜,或者會不會早就把我幾次讓她乾的類似的事都透露給阿爾貝蒂娜聽了呢?她對我信誓旦旦地說過她從沒說過,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種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阿爾貝蒂娜臉上沒有了那種很久以來一直對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戀愛中,痛苦偶爾也會消停一下,但那是為了換一種新的形式再來出現。我們流著淚,眼看自己心愛的女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當初那種充滿愛憐的衝動和含情脈脈的親昵,更使我們感到痛苦的是,從我們這兒消失的這一切,她們卻都拿去給了別人;然後,一種更使人肝腸寸斷的新的悲愴攫住了我們,令我們暫時忘卻了適才的痛苦,因為我們懷疑她所說的昨晚的經過是一派謊話,她必定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們;爾後這種懷疑也消歇了,她對我們表示的情意使我們平靜了下來;然而正當此時,一句原來已經忘卻了的話在腦海中跳了出來:有人對我們說過,她在交歡時是充滿激情的,而我們見到的她總是那麼冷靜;我們沒法想像她跟別人的那種癲狂的樣子,感覺到自己在她眼裡是那麼無足輕重,我們想起每當我們說話時,她的臉上總有一種厭倦、抑鬱、憂愁的神態,我們注意到她跟我們在一起時總穿著滿天烏雲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當初她用來取悅於我們的漂亮衣裙,現在是專門留著在別人面前才穿的。如果情況正相反,她對我們顯得溫情脈脈,那一時刻該是多麼快活啊!可是,瞧著這條纖巧的舌頭伸出來像是邀人吻它似的,我們不由得會想,它準是伸給那些姑娘伸慣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許根本沒想到她們,也仍然會這麼伸出來,因為這是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慣,一個下意識的標記。隨後,那種感覺又冒了出來,我們覺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厭倦了。但是,驟然間這種痛苦又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為我們所知的陰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們無從知曉的地方,她曾經在那兒生活過,也許現在當我們不在身邊時也還去那兒——即使她並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兒生活下去,她在那兒遠離我們,不屬於我們,比跟我們在一起時更快活。嫉妒的走馬燈就這樣轉個不停。

  嫉妒還是一個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隨時都會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現。即便我們能把心愛的姑娘永遠留在自己身旁,邪惡的精靈也會搖身一變,變成一種更令人絕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種只有靠強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貞的悲哀,一種不被人愛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爾貝蒂娜仍是很溫柔的,但她再也沒有當初在巴爾貝克衝著我說「可您對我真好!」時的那種意興勃發的激情了,而且,儘管她現在心裡對我有股怨氣,但因為她認為它們是無法消弭也無法忘卻的,所以她並不把這種怨意對我流露出來,看上去仍使我覺著她的內心並沒保留半點怨意地在向我靠攏,然而這種未經挑明的怨尤,畢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間留下了痕跡,那就是她說話時意味深長的謹慎態度,以及那種令人既尷尬又無奈的沉默。

  「可以讓我知道您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安德蕾嗎?」「我想問問她,要是我明天跟你們一塊兒去,是不是會妨礙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會兒,就答應過要去韋爾迪蘭府上拜訪的。」「那當然隨您便囉。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兒晚上有濃霧,到明兒還散不了。我說這話是不想讓您受涼生病。您知道,我當然最希望您能跟我們一塊兒去了。不過,」她若有所思地接著說,「我根本還不知道明兒去不去韋爾迪蘭家呢。他們家待我這麼好,我實在是受之有愧。除了您,他們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們家有些地方讓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兒我一準得去廉價商場或是三區商店買條白顏色的披巾,要不那條黑裙子顏色太暗了。」

  讓阿爾貝蒂娜獨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場,那兒出口又特別多,一個女人事後總可以說她出了門沒能找到停在遠處等她的那輛車,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這麼做,而我的心緒也不由得變得黯然了。然而,我並沒有想到,其實我也許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見阿爾貝蒂娜了,因為她是在這麼個可悲的時期進入我的生活的,其間,一個女人被像粒種子似的撒進空間和時間以後,在我們眼前已不復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連串我們無法弄清真相的事件,一連串我們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及一片我們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樣鞭笞它、懲罰它的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這個時期開始了,我們就註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識得其中三昧的人是有福了,他們不會苦苦地去進行一場被想像的極限所團團圍死的徒勞無益、精疲力盡的爭鬥,嫉妒在這場爭鬥中可憐地掙扎著,就好比一個可憐的男子,當初他只要看見那個總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別人身上停留片刻,就會想像出一幕私通的場景,就會感到痛苦萬分,後來卻終於也出於無奈,不單是允許她單獨出門,有時還讓她跟著那個他明知是她情人的傢伙出去,——與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裡,他寧可受這份自己至少還能明白的折磨!這是一個定下某種節奏的問題,以後,習慣就會讓你隨著這節奏亦步亦趨。神經官能症患者絕不肯從任何一次晚宴離席而去,儘管他過後總得好生靜養,睡多久也睡不夠似的;不久前還舉止很輕佻的女人,從這以後就懺悔度日了。嫉妒的戀人為了監視心愛的女人,曾經縮減自己睡眠、休息的時間,卻感覺到她的欲望從空間上說是那麼廣漠而神秘,從時間上說則比他們更強,於是他就讓她獨自出門,讓她去旅遊,最後和她分手。就這樣,嫉妒由於缺乏養料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斷得到給養補充時才能長盛不衰。而我,離這種情形還差得遠呢。

  沒錯,我現在是自由得很,多會想要跟阿爾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風,就能說走就走。由於近來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機場——它們之於飛機,就如港口之於航船——因而自從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頗有些神話色彩地碰上那位駕機掠過驚了我的馬的飛行員,而我就此把這次奇遇看作一種特許的標誌以後,我就常常喜歡把一天出遊的終點站定在——阿爾貝蒂娜對此也挺樂意,因為她對所有的體育活動都傾心愛好——其中的某個機場。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那兒,心醉神迷地望著飛機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這種景象對熱愛大海的人來說,會使海堤的漫步或沙灘的休憩變得分外迷人,而對熱愛天空的人來說,則會為飛行中心近旁的溜達帶來可愛的魅力。不時可以看到在一群靜靜地待著,仿佛下了錨似的飛機中間,有好些機械師在費勁地拉動一架飛機,就像在沙灘拖動一艘遊客租去在海上兜風的帆船。隨後引擎響了,飛機在跑道上鼓足勁兒往前奔去,然後陡然間,靠著水平速度驟然轉換而成的巨大的豎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勢慢慢地上升了,那樣子笨拙而艱難,看上去竟像沒有在動似的。阿爾貝蒂娜喜形於色地向機械師問這問那,這時飛機已經上天,他們都陸續走回機棚來了。而這時,那位天際遊客已經飛出幾公里開外了;我們凝望著那艘龐大的輕舟,眼看它在碧藍的天際漸漸地變成一個幾乎望不見的黑點,不過,在我倆的散步結束以前,它還會飛回來,它的身形會漸漸變長、變大,質感也會愈來愈清晰。駕駛員跳下地面時,阿爾貝蒂娜和我妒羨地望著這位天際遊客,他剛剛逍遙自在地遨遊了寂遠的天際,享受了傍晚時分的寧靜和澄瑩。然後,我們從飛機場,或是從剛參觀過的某個博物館或教堂一起回家共進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卻不像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平靜,當時我倆一起外出的機會要少些,但我不僅滿心歡喜地看到出遊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過後不時還會瞥見它花團錦簇般地從阿爾貝蒂娜的生活里凸現出來,猶如當我們摒棄一切思慮,望著天空怡然出神時,瞥見它從寥廓的天空中凸現出來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時間,從數量上來說,當時並不像今天這麼充裕地歸我所有。但我覺得當時她的時間更真正地屬於我所有,因為我只想著——我的愛情也為之興奮激動,好像受到一種恩惠的賜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過的時光;而現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尋覓行為不端的蛛絲馬跡——儘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時間。

  可是昨天,她準會想要有些這樣的時光。我必須做出選擇,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愛情。因為,愛情就像它起初由慾念所形成那樣,它後來唯有靠痛苦的焦慮才能維持生存。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從我面前逃逸。愛情,處在痛苦的焦慮中就如處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樣,是非要整個兒得到才罷休的。只有當有些部分還沒被征服時,愛情才會產生和持續。我們所愛的總是我們還沒有全部占有的東西。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謊,說她可能不去看韋爾迪蘭一家子,就像我對她說謊說我想上他們家去一樣。她無非是想讓我別跟她一起出去,而我,這麼突如其來地宣布一個我從沒想過要實行的計劃,則是為了觸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處,追蹤她藏在心裡的那個欲望,逼得她承認明天有我在她身邊是會妨礙她如願以償的。其實,她突然表示不想去韋爾迪蘭家,也就是承認了這一點。

  「要是您不想上韋爾迪蘭家去,」我對她說,「在特羅卡代羅宮倒有場很精彩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話,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對她又開始像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時那樣,變得很嚴厲了。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時候父母經常用來教訓我的,對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顯得既不明智又很殘酷的那些道理,來訓斥阿爾貝蒂娜。「不,您做出這副苦相也沒用,」我對她說,「我不會因此就憐憫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麼不幸,要是您死了哪個親戚,我會憐憫您;可您對這些也許倒無所謂,因為您已經把廉價的傷感情緒都濫用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了。再說,我也不欣賞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們裝得很愛我們,卻連一點點小事情也不能為我們做一下,她們想到我們時是那麼心不在焉,以致會忘了把託付給她們的那封跟我們前途攸關的信給發出去。」

  這些話——我們說的話中間,有一大部分無非就是背誦記憶中的話語——我以前聽母親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我母親(她動輒向我解釋說,不該把真正的敏感和神經過敏混為一談。「這兩個詞兒,」她說,「在德文里一個叫Empfindung,一個叫Empfindelei。」德文是她大為讚賞的語言,儘管我父親對這個國家非常反感)有一次看到我在哭,甚至對我說,尼祿大概也很神經質,所以才那麼壞。的確,就像那些生長過程中分櫱成兩枝的植物一樣,在當年的我——那個敏感的孩子旁邊,現在並排出現了一個另一種類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對別人病態的多愁善感持嚴厲的態度,就像當年父母對我那樣。也許,正因為每個人都必須讓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續下去,那個敏感的孩子身上,早晚會融入那種沉著冷靜、冷嘲熱諷的男子氣概,所以,有一天我也會像父母對我那樣去對待別人,是很自然的。何況,這個新我形成之際,我發現其記憶中已儲存有一套套的用語,既有冷嘲熱諷的,也有訓斥罵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經對我說過的,現在我只要拿出來對別人說就可以了,這些話非常自然地從我嘴裡說出來,或許是我憑模仿和聯想從記憶中找到了它們,或許是由於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覺地在我身上,猶如在植物的葉片之上,留下了先人所曾有過的同樣的語調、手勢、姿態的印跡。這不,母親難道不就因為我跟父親敲門那麼相像(無意識的潛流從我身上每個細小的地方流過,使我變得跟父母愈來愈像,就連手指最細微的動作也是如此),在我進門時把我當成過父親嗎。

  說到底,相對立的事物捉對出現,是生活的常例,繁殖的法則,而且我們下面會看到,還是眾多不幸的根源。通常,我們總很討厭跟我們自己相像的東西,我們自己的缺點一旦出現在別人身上,就會使我們感到它們很可惱。有不少人一旦過了天真地流露自己缺點的年齡,哪怕碰到火燒眉毛的緊急關頭,他也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平日脾性,但倘若看見這些缺點在另一個更年輕,或更天真,或傻氣更足的人身上表現出來,他卻會對這些缺點深惡痛絕!有些敏感的人,一旦看見自己好不容易強忍住的淚水,在別人臉上流了下來,就會火冒三丈。家庭成員之間儘管有感情上的維繫,但正因為彼此太像,往往會有隔閡和不睦——有時候,感情愈深,隔閡愈難彌合。也許在我身上(在許多別人身上也一樣),我所變成的第二個我,僅僅是第一個我的一副面相而已,衝著自己興奮而敏感,衝著別人卻謹言慎行,儼然是個良師益友。在別人眼中,我的親人對我和對他們自己的不同態度,或許也是這樣的情況。就外婆和母親而言,事情明擺著,她們對我的嚴厲是她們有意做出來,甚至是為此付出代價的,而我父親,他的那種冷峻,也許正是他內心敏感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以前聽見人家這麼說起我父親:「在他冷冰冰的外表下面,蘊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他只是羞於表現他的敏感而已。」我總覺得這種話形式既俗套,內容也虛偽,但現在我覺得,這種兩重的表現形式(一重是內心世界的表現,一重是社會關係的表現),也許正體現了真實的人性呢。其實,隱藏在這種表面的不動聲色(但一旦按捺不住,充滿說教的說辭,以及對多愁善感的笨拙表現的嘲諷仍會脫口而出)背後的,不正是持續不斷卻又秘而不宣的內心波瀾嗎?從前是父親這樣,而現在,我面對所有的人,尤其是面對阿爾貝蒂娜的時候,不正是竭力做出這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嗎?

  我相信那天我確實是想下決心跟她分手,然後動身去威尼斯來著。我之所以沒能這麼做,說起來還跟諾曼第有關——倒不是因為她有所表示,要到那個最早讓我對她心生妒意的地方去(幸運的是,她的出行計劃一直沒有觸及我記憶深處的這個傷心地),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有一次我說:「您住在安弗爾鎮的那位姨媽,我記得好像跟您提起過她的女友。」她聽了勃然作色回答說:「我姨媽根本不認識安弗爾鎮的什麼人,我呢,也從沒去過那地方。」意在向我表明我說得不對,而她是對的,這種得意的語氣,正是一個人跟人家吵架時,想把道理都攬到自己一邊來的那種語氣。她忘了自己有一天晚上跟我說的謊話,那會兒她說起過那位敏感的夫人,她說她無論如何要到那位夫人家裡去看看人家,一起喝個茶,哪怕因此會失去我的友誼,甚至為此送命,她也在所不惜。我不去點穿她當時說的謊話。可是我心情沮喪極了。我想,分手的事就拖一拖再說吧。要想讓人愛你,既用不著真誠,甚至也用不著說謊的技巧。我說愛,其實是說一種相互間的折磨。

  我覺得當晚我像外婆那麼情深意切地跟她交談,毫無可以指摘之處,至於告訴她我要陪她去韋爾迪蘭夫婦家時,用了那種像我父親一樣突兀的口氣,我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父親凡是宣布一個決定,總要用一種會在最大限度上引起我們內心不安的口氣,相對於那個決定而言,如此騷動不安其實是非常過分的。結果,他反而覺得我們很可笑,居然會為這麼點小事弄得那麼悲悲戚戚,全不想這種悲戚正是他那種口氣帶給我們的震撼引起的。雖然——如同外婆以不變應萬變的睿智一樣——父親這種任性的衝動,對我來說補充了我敏感的天性,儘管長久以來兩者並不相容,儘管在整個童年時代我敏感的天性被它折騰得夠嗆,但這種天性依然為這種衝動提供了非常準確的信息,讓它終於有了一個行之有效的用武之地,這好有一比:洗手不乾的小偷正是最好的眼線,交戰國的百姓才是最合適的間諜。在有些慣於說謊的家庭里,當哥哥的看見弟弟沒來由地找上門來,臨分手時,都已經走到門口,就要出門了,卻順便問起一件小事,而且瞧他那神氣仿佛沒在聽對方回答似的,這時做哥哥的心裡明白,問這件事才是他此來的目的,這位做哥哥的熟悉這種看似漠不關心的神情,也熟悉這種臨走時仿佛順便一說的口氣,他自己就常這麼做。於是,在一些反常的家庭,憑著基於血緣關係的敏感,以及兄弟間共通的氣質,成員間相互有一種默契,無須任何語言,彼此的意思就都能心領神會。所以,還有誰會比一個神經質的人更讓人的神經受不了呢?再說,我的行為在這些情形下也許還有一種更廣義、更深刻的根源。當一個人在某種非常短暫而又無法避免的時刻,對某個他所愛的人產生恨意時——這種時刻,在他所不喜歡的那些人身上,有時會延續一輩子——他不想顯得對她好,生怕招來她的同情,於是他儘量做出又兇橫又開心的樣子,為的就是讓對方恨你的得意勁兒,讓這個或暫時或永久的對頭感到心被刺痛。我曾經在多少人面前撒謊詆毀自己啊,原因僅僅是我的成功在他們眼裡是傷風敗俗,他們為之感到震怒!我應當改弦易轍走正路,也就是說,應當老老實實把自己高尚的情感顯示給大家看,而不要把它藏得這麼深。而要是一個人能夠不再去恨,能夠永遠去愛,那樣做就太容易了。因為這時候,你就能興致勃勃地盡說些讓別人高興、感動的話,讓人家愛上你!

  誠然,我對阿爾貝蒂娜火氣那麼大,事後想來也覺得有點內疚,我對自己說:「要是我不愛她,也許對她來說反而會好些,因為我就不會對她這麼凶了;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那樣一來,我也就不會對她這麼好了。」我只消告訴她我愛她,就可以為自己開脫。可是這樣的愛情表白,比起狠心和欺騙來,不僅不會讓阿爾貝蒂娜有什麼新的領悟,反而可能使她對我變得更冷淡——狠心和欺騙,畢竟還是可以用愛情做藉口的呀。對自己所愛的人狠心、欺騙,那是多麼自然的事啊!如果我們對某人有意,而居然還能始終對此人和顏悅色,百依百順,那只是因為這種有意並不是真心的。別人是與我們無關的,對無關的人我們是不會使性子的。

  夜色深了;要想在阿爾貝蒂娜去睡覺之前跟她和解,相吻互道晚安,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倆誰都沒跨出這一步。

  我心想,不管怎麼說,她是在生我的氣,於是我趁機跟她說起埃絲特·萊維。

  「布洛克對我說,」我說(其實沒這回事),「您和他的表妹埃絲特很熟。」

  「我根本沒認出她。」阿爾貝蒂娜神情茫然地說。

  「我見過她的照片。」我氣勢洶洶地接著說。

  我說這話時,沒去看阿爾貝蒂娜,這樣我就見不到她的表情了,而表情恰恰是她唯一的回答——她沒開口。

  這些個夜晚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的感覺,已不像當年在貢布雷母親吻我時那般恬靜,而是充滿了焦慮,母親每逢生我的氣或有客人要接待,匆匆跟我道個晚安,甚至抽不出時間上樓來我臥室的時候,我感覺到的就是這樣的焦慮。這種焦慮——不,並不是它在愛情中的轉移,而是這種焦慮本身,這種一時間會跟愛情如影隨形,而當愛情有了保留、感情出現不和之時,唯一受影響的正是它的焦慮——此刻仿佛重又展現在眼前,又像童年時代那樣變得無法疏解;我戰戰兢兢唯恐不能將阿爾貝蒂娜留下來,讓她同時作為一個情婦,一個妹妹,一個女兒,一個母親(我此刻重又感受到兒時期盼她每晚來跟我道晚安的那種渴求)那樣留在我床邊,所有這些情感,仿佛都在生命中這一過早來臨,也許註定要像冬日那般短暫的夜晚聚攏起來,結合在了一起。但是,雖然我感受到了兒時的焦慮,我卻沒法像以前要求母親那樣,要求阿爾貝蒂娜給我以撫慰,讓我的心靈歸於平靜,因為讓我感受到焦慮的對象變了,它們在我身上激起的情感不同了,就連我的性格也有了變化。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感到心緒黯然。心灰意冷之際,我只跟她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這些瑣事是完全無濟於事,不會讓事態向積極的方向有絲毫進展的。我內心糾結,一籌莫展。我們往往會有一種功利色彩很濃的自私心理,一個結論只要跟我們的愛情沾點邊,即使它再無足輕重,我們也會對發現這個結論的人肅然起敬,儘管那人也許只是偶然言中,就如占卜的女人隨口說了句什麼話,後來居然應驗了一樣;我懷著這種自私的心理,差點兒把弗朗索瓦茲看得比貝戈特和埃爾斯蒂爾更高明,就因為她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對我說過:「這姑娘只會給您添堵。」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