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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5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照說,按她現在這樣子(且不說那種動輒記恨的瘋勁兒),惡意的無端猜疑已經像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兒箍住了她那熱情可愛得多的本性,光憑這一層緣故,我就不會願意去跟她見面的。但是關於我那位女友的種種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實在心裡放不下,不願錯過得悉這些消息的極其難得的機會。安德蕾走進屋來,隨手把門帶上;她倆今天遇見過一位女友;而阿爾貝蒂娜從沒對我說起過這女人。「她們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因為我趁阿爾貝蒂娜有人陪著的空兒去買毛線了。」「買毛線?」「沒錯,是阿爾貝蒂娜叫我去買的。」「那就更不該去了,她說不定正是想支開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買的呀。」「噢!」我總算鬆了口氣。不一會兒工夫,疑團又冒了上來:「可是誰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個女人約好,而且想好這個藉口到時候來支開安德蕾的呢?」再說,難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設(安德蕾對我說的都是真話)就一定是對的嗎?安德蕾沒準也是跟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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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這東西,我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常這麼想,無非就是我們對某位一舉一動都似乎會引起我們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總覺得,如果對方能把事情都對你和盤托出,講個明白,也許是不費什麼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給治好的。而受難的這一位,無論他怎樣巧妙地想把心頭的妒意瞞過別人,發難的那一位總會很快就一目了然,而且反過來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們引向會遭遇不幸的歧路,這在她是輕而易舉的,因為這一位本來就毫無提防,又怎麼能從小小的一句話里聽出其中包藏的彌天大謊來呢?我們根本聽不出這句話跟別的話有什麼不同:說的人懸著顆心,聽的人卻沒在意。事過之後,當我們獨自靜思,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會覺著這句話似乎跟事實不大對得上頭。然而,到那時我們還記得清這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嗎?思緒轉到這上頭,而又牽涉記憶的準確性的當口,腦子裡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種類似記不清門有沒有關好的疑竇,碰到有些神經過敏的場合,我們是會記不起有沒有把門關好的,即便回頭看過五十次了,照樣還是這樣。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某個動作,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確切而灑脫的記憶。要說關門,至少我們還可以再去關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話,卻已屬於過去,聽覺上存留的疑竇,並非我們自己所能消釋的。於是,我們打起精神再去想她還說過些什麼,結果又發覺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唯一的藥方——可我們又不願意服這帖藥——就是什麼都不去追究,打消弄個水落石出的念頭。
嫉妒之情一旦被發現之後,作為其目標的那位女士就認為那是對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騙別人就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了。何況,當我們執意想知道一樁事情的時候,也是我們自己起的頭去撒謊騙人的。安德蕾和埃梅答應過我什麼都不說的,結果怎麼樣呢?布洛克,他自然沒什麼好答應的,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而阿爾貝蒂娜,她只要跟這三位中間任何一位聊會兒天,照聖盧的說法就是取得一點「旁證」,就會發現我說的不過問她的行動以及根本不可能讓人去監視她云云,全是些謊話。於是,在我慣常的關於阿爾貝蒂娜的那種無休無止的疑慮中——這些疑慮過於飄忽不定,所以並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們之於嫉妒猶如忘卻之於憂傷,當一個人開始忘卻時,無形之中就覺得好過些了——之後接踵而至的,就是從安德蕾方才向我報告的某個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問題;跋涉於這片在我周圍綿延伸展的廣漠區域,我的所獲只不過是把那不可知的東西推得更遠些罷了,而對我們來說,當我力求要對那不可知的對象形成一個明確的概念時,我們會依稀感覺到那就是另一個人的真實生活。阿爾貝蒂娜一則出于謹慎,二則似乎是要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嗎?)來了解情況,所以待在自己房間裡磨磨蹭蹭地換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這工夫繼續詢問安德蕾。
「我想阿爾貝蒂娜的姨夫和姨媽都挺喜歡我。」我冒冒失失地對安德蕾說了這麼一句,忘了考慮她的性格。頓時只見她那凝脂似的臉蛋變了樣,就像一瓶糖漿給攪過似的;滿臉的陰雲仿佛再也不會消散。嘴角也掛了下來。我初到巴爾貝克那年,她不顧自己的虛弱,也像那幫女友一樣向我展示的那種神采飛揚的青春歡樂氣息,現在(說實在的,安德蕾從那以後也長了好幾歲)居然那麼迅速地從她身上消失,變得蕩然無存了。但我在安德蕾就要回家吃晚飯前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卻又使它重現了光彩。「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夸您呢。」我對她說。頓時她的目光變得神采奕奕、充滿歡樂了,從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確實很愛我。她避開我的目光,睜大兩隻霎時間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著一個什麼地方。「是誰?」她帶著率真而急切的表情問道。我告訴了她這人的名字,不管這人是誰,她都感到欣喜萬分。
到該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她跟我分了手。阿爾貝蒂娜走進我的屋裡;她已經換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關於這種中國雙縐長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蓋爾芒特夫人諮詢過,其中某些進一步的細節還承斯萬夫人來信指點過,信是這麼開頭的:「暌違多時,頃接見詢tea-gown[13]來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阿爾貝蒂娜腳上穿一雙飾有鑽石的黑鞋子,這雙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茲斥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爾貝蒂娜隔著窗戶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種,稍過些時候,阿爾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幾雙是山羊皮燙金面的,另幾雙是栗鼠皮面的,瞧著這些鞋子,我覺得心裡暖乎乎的,因為它們是一種標誌(別的鞋子就並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裡。有些東西,比如說那隻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給她買的。我很欣賞那上面刻著的一頭展開翅膀的鷹。「這是姨媽送我的,」她對我說,「不管怎麼說,她有時候還是挺和氣的。瞧著它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因為這還是我二十歲那年她送的。」
對所有這些漂亮的衣飾,阿爾貝蒂娜有一種遠遠勝過公爵夫人的濃厚興趣,因為正如你想要擁有某件東西時所遇到的阻礙(在我就是這病,它讓我沒法出遠門,可又那麼渴望去旅行)一樣,貧窮——它比富裕更慷慨——會給予這些女人比她們無力買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東西:那就是對這件衣服的嚮往,也即對它真切、詳盡、深入的了解。阿爾貝蒂娜和我,她因為自己買不起這些衣服,我因為在定製這些衣服時想討她喜歡,我倆就像兩個渴望上德勒斯登或維也納去親眼看看博物館裡那些熟悉的名畫的大學生。而那些置身於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間的有錢的夫人,她們就像事先並無任何興趣的參觀者,在博物館轉來轉去只會使她們感到頭暈目眩,又疲乏又無聊。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來說,哪怕一頂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襲袖口有粉紅翻邊的浴衣,都會有某種分外重要的意義,某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阿爾貝蒂娜,是因為她一見這些東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們,而又由於這種嚮往會使人變得執拗和細心,所以她在想像中把它們置於一個更能顯出襯裡或腰帶可愛之處的背景跟前的同時,早已對它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瞭然於心——在我,則是因為曾經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打聽過這件衣裳為什麼這麼優雅,這麼與眾不同,這麼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師的獨創性又體現在哪兒——這種意義和魅力,對於未吃先飽的公爵夫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即便對於我,倘若是在幾年前我百無聊賴地陪著這位或那位風雅的女士出入於裁縫店的那會兒,情況也會跟公爵夫人一樣的。
誠然,阿爾貝蒂娜漸漸成了一個風雅的女人。因為雖說我這麼給她定製的每件衣服都是同類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經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或斯萬夫人的審定,但這樣的衣服她也已經要多得穿不完了。不過這也沒關係,她見一件愛一件,對它們沒一件不喜歡的。當我們喜歡上了某個畫家,爾後又喜歡上了另一個畫家,到頭來我們就會對整個博物館有一種好感,這種好感是由衷的,因為它是由連續不斷的熱情構成的,每次熱情都有其具體的對象,但最後它們聯結成了一個協調的整體。
但她並不是淺薄無聊的女人,獨自一人時書看得很多,跟我在一起時也愛念書給我聽。她變得非常聰明。她對我說(其實她沒說對):「每當我想到要不是您,我到現在還是個傻丫頭的時候,我就感到後怕。您別說不字,是您讓我看到了一個我連想都沒想到過的世界,無論我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
我們知道,關於我對安德蕾的影響,她也說過類似的話。難道阿爾貝蒂娜和安德蕾,她倆都鍾情於我嗎?那麼,她倆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為了把事情弄個明白,我得先讓你倆不動,並且從對你倆永恆的期盼中超脫出來,因為你倆永遠在這種期盼中變幻著形象;我得暫停對你們的愛戀,以便脫出身來看著你們,我得暫時不去理會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行色總是那麼倉皇的來訪,哦,年輕的姑娘,哦,當我在令人眩暈的飛速旋轉的光影中瞥見你們那變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的倩影時,我的心是多麼激動地怦怦直跳啊。倘若不是一種性感的誘惑在把我們引向你們,引向你們這些永遠比我們的期望更美的、永遠不會相同的金滴,我們也許根本不會領會到那些飛速旋轉的光影,還會以為一切都是停滯不動的呢。一位年輕姑娘,我們每回看見她,總會發覺她跟上回見到時又大為變樣了(我們保存在記憶中的印象,以及原先想要滿足的欲望,在一見之下就都蕩然無存了),以致我們平日所說的她性格穩定云云,都成了講講而已的汗漫之詞。人家對我們說,某位漂亮的姑娘如何溫柔、可愛,如何充滿種種最細膩的感情。我們的想像接受了這些讚詞,當我們第一次瞧見金黃色捲髮中露出的那張玫瑰色的臉龐時,我們就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位讓我們感到自慚形穢的玉潔冰清的少女,我們居然還想當她的情人,那豈不是痴心妄想。退一步說,即便跟她親近了,我們又是怎樣從一開始就對這顆高貴的心靈抱有無限的信任,和她一起編織過多少美妙的希望啊!可是沒過幾天,我們就為自己的輕信後悔了,因為這位玫瑰似的姑娘在第二次見面時,就像一個淫蕩的厄里尼厄斯[14]那樣滿口髒話了。在延續幾天的一個脈動過後,重又相繼呈露在玫瑰色光線中的那些臉容,讓你甚至都說不清,一種外界的movimentum[15]作用在這些姑娘身上,究竟有沒有使她們改變模樣;我在巴爾貝克的那幫姑娘,說不定也是這種情形呢。有人會在你面前吹噓,一個處女是如何如何溫柔,如何如何純潔。可是說過以後他又覺著還是來點熱辣辣的東西會讓你更中意些,於是他就去勸她舉止大膽潑辣些。至於她自己,心裡是不是也想大膽些呢?也許並不,可是在令人眩暈的生活旋流中間,有成千上百個機會讓她改變初衷。對於另一位魅力就在於冷峭(而我們指望要按自己的意思去改變這種態度)的姑娘,譬如說,對於巴爾貝克那位從嚇得目瞪口呆的老先生們頭上一掠而過的可怕的跳高女將,當我們回味著她那冷峻的風致,對她說著些充滿深情的話時,不料兀地聽見這位姑娘神情靦腆地告訴我們說,她生性怕羞,見到生人不知該怎麼說話,所以挺害怕的,還說她跟我們見面以後,過了兩星期才能從從容容地和我們談話,等等,聽到這麼一番話,我們有多掃興啊!鐵塊變成了棉團,我們已經無堅可摧了,既然她自個兒先就軟成這副模樣。事情是在她自己身上,但興許也跟我們的做法不當有關,因為我們在恭維她的強項時盡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不定正讓她覺著——儘管她並不一定怎麼意識到——自己也得軟款些才是。(這種改變使我們感到遺憾,但也不能完全說是弄巧成拙,因為面對這般軟款的態度,我們說不定會為自己居然能把一個鐵女人調教得柔情如許而分外欣喜呢。)
我並不是說不會有那麼一天,到那時,即便對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們也能把她們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說個明白,但這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對她們不再鍾情了,當見到她們出現在我們面前,跟我們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時候,我們的心不會再為這新的模樣久久不能平靜了。到那時,她們的模樣將會固定下來,那是我們一種訴諸理性判斷的漠然態度的結果。然而,理性的判斷亦未必更明確,因為在理性判定一個姑娘身上有某種缺點,而另一個姑娘身上很幸運地沒有這種缺點之後,它又會發現與這個缺點同在的卻是一個彌足珍貴的優點。於是,從這種所謂理智的判斷(它僅在我們對她們不再感興趣時才會出現),只能看到年輕姑娘性格上一些恆定的特徵;當我們的那些女友,以我們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暈的速度,每天、每星期變著模樣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沒法讓它們在旋流中停下來,把它們分類、排序的時候,那些天天見著,但每回見著都讓我們驚異的臉容固然並沒有告訴我們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斷也並不見得讓我們知道得更多些。對於我們的感情而言,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無須再絮叨了,在很多情況下,愛情不過是一位姑娘(對這位姑娘,我們要不是因為有著這麼種感情,也許早就覺得不堪忍受了)的臉蛋加上我們自己怦然的心跳,而且這種心跳總是跟無窮無盡的等待,跟這位小姐對我們爽約做「黃牛」聯繫在一起的。這些話,並不僅僅對那些在善變的姑娘面前想像力豐富的小伙子才適用。咱們的故事到這會兒,看來(不過我是過後才看出來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經對莫雷爾和德·夏爾呂先生改變了看法。先前,我的司機為了攛掇她跟莫雷爾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師說成個絕頂溫柔體貼的人兒,這些話她聽著正中下懷。與此同時,莫雷爾不停地向她訴苦,說德·夏爾呂先生待他就像個混世魔王,她聽了就認定這位先生心眼很壞,根本沒料到其中有層情愛的緣故。況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爾碰頭,總有德·夏爾呂先生專橫地插進一腳。而且她聽見社交圈子裡的女客們談論過男爵暴戾的壞脾氣,這就更坐實了他的罪名。但是,近來她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她發現莫雷爾身上有著(不過她並不因此而不愛他)居心叵測的壞心眼,而且不講信義,但又每每有一種柔情,一種真實的感情,抵償了這些壞處,而德·夏爾呂先生則有著一副不容懷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懷,和她沒有見到的那副鐵石心腸並存在他身上。於是,她對提琴師以及對自己的保護人的判斷,就不見得比我對我畢竟天天見到的安德蕾以及對與我共同生活的阿爾貝蒂娜的判斷更明確了。
有些晚上,阿爾貝蒂娜不想給我念書,便給我彈點琴或者和我玩幾盤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無論哪種情形,都會因為我吻她而被打斷。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單純,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適。正因為她的生活很無聊,她對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熱心而且百依百順。在這個姑娘後面,正如在巴爾貝克從我屋裡窗簾下面透進來的紅彤彤的光影(其時樂師們吹奏正酣)後面,搖曳著大海藍瑩瑩的波光。難道她(她在心裡習慣了把我看作非常親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媽以外,我也許就是她認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爾貝克初次遇見時那個戴著馬球帽,眼睛含著執拗的笑意,倩影映襯在大海的背景上顯得那麼輕盈的陌生姑娘嗎?往日的影像清晰地留存在記憶里,每當我們想起它們時,總會為它們跟我們所認識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詫異;我們開始懂得了,日復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個人的形象。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裡的壁爐邊上,會讓我看得那麼心旌飄搖,是因為海灘上的那群心高氣傲、光彩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間激起的慾念還在那兒蕩漾,正像拉謝爾在聖盧眼裡,即使在他讓她離開舞台以後,永遠保留著舞台生涯的魅力一樣,在遠離我帶著她匆匆而別的巴爾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爾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濱生活的那種既興奮又激動,與人交往顯得慌亂不安的模樣,依然可以察覺到她那種永無饜足的虛榮心和變動不居的慾念。如今她深居簡出,有些個晚上我甚至都不讓人去喚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我屋裡,而當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對象,那回她騎著自行車疾駛而過,我跟在後面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沒跟上她,就連開電梯的小伙子也沒法幫我追上她,我心想這下子甭指望她能來了,可還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館門前的那片灼熱的海灘上走過,猶如一位大明星在這大自然的舞台上亮個相,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就把這大自然的劇場中的常客們弄得神魂顛倒,就讓其他的姑娘顯得相形見絀,凡她所到之處,總有妒羨的目光跟在後面;如今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給從舞台上弄了下來,關在家裡,讓那些徒然尋蹤芳跡的傢伙離得遠遠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間裡,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間裡描畫鏤紙,我有時不免要尋思,這個阿爾貝蒂娜,真就是那個阿爾貝蒂娜嗎?
現在想起來,阿爾貝蒂娜頭一回待在巴爾貝克的那段日子裡,她的生活環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漸漸在趨近(當我住在埃爾斯蒂爾家時),爾後,隨著我和她先在巴爾貝克,後在巴黎,然後又在巴爾貝克的關係的日漸親密,兩人的生活環境就一致起來了。另外,我前後兩次去巴爾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這些海濱小城的圖景,雖然都是由同樣的大海,同樣的海濱別墅,同樣的從別墅去海灘的姑娘們構成的,但這前後兩幅圖景之間,差別是何等的明顯啊!第二次去巴爾貝克時,我對阿爾貝蒂娜周圍的那些姑娘已經非常熟悉,她們的優缺點就像寫在臉上似的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當初,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當她們笑著嚷著衝進那座瑞士山區木屋式樣的別墅,在過道里把怪柳碰得簌簌作響的時候,我的心總會怦然而動,難道我第二次在那兒時,還能從這些姑娘身上,辨認出那些少女嗎?她們那一雙雙圓圓的大眼睛不像以前那樣明亮了,一則當然是因為她們不再是孩子了,二則也許是因為那些可愛的陌生少女,那些當年充滿浪漫情調的演員(從那以後我就不曾中斷過對她們情況的調查了解),對我已不復有任何神秘之處了。她們對我的任性已經很遷就,她們在我眼裡就不過是些花兒似的少女,我為自己能從中採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頗有些感到驕傲。
在這兩幕迥然不同的巴爾貝克場景中間,有著一段地點在巴黎、時間長達數年的間隔,其間點綴著阿爾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來訪。我是在一生中的兩個不同的時期(它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見到阿爾貝蒂娜的,因而我感覺到,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這位玫瑰似的人兒,在時間的透明背景上塑造著她那帶著神秘影子的、立體感很強的形象。這種立體感,不僅是由阿爾貝蒂娜在我腦海里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靈上的眾多優點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點,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這些優缺點,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爾貝蒂娜把它們作為一種胚芽,一種自我繁殖的幼苗,一種肉質豐厚的深暗色株體,加進一個先前幾乎並不存在,如今卻已深不可測的個性中去的。因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們夢縈魂繞,在我們眼中有如畫中的人兒,有如本諾佐·戈佐里[16]畫在深綠色背景上的人兒那樣,對她們,我們一心以為只要自己待著不動,保持相同的距離,只要光線不變,她們就永遠是這個樣兒的,其實一旦她們和我們的關係起了變化,她們本身也就變了;從前僅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個倩影,現在變得豐滿、結實,形體也變大了。跟我心目中的阿爾貝蒂娜聯繫在一起的,並不只是薄暮時分的大海,有時,大海會在皎潔月光下夢幻般地流連於沙灘上。可不是嗎,有時候我起身到父親的書房去找本書,阿爾貝蒂娜便要我讓她趁這會兒躺一下;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遊玩,實在是累了,雖說我離開才一會兒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經睡著,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從頭到腳舒展地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勢真是渾然天成,任哪個畫家都想像不出來的,我覺得她就像是一根綻著蓓蕾的修長的細莖,讓誰給擺在那兒;情況確實如此:那種只有她不在時我才會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邊的這一瞬間,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這樣睡著的時候,變成了一株植物。這樣,她的睡眠在某種程度上使戀愛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獨自一人時,我可以想著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沒法得到她。有她在場時,我跟她說著話,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無幾,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著的時候,我用不著說話,我知道她不再看著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於自我的表層上。
合上眼睛,意識朦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蛻去了人類性格的外衣,這些性格,從我跟她認識之時起,就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樹木的無意識生命,這是一種跟我的生命很不相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卻是更實在地屬於我的。她的自我,不再像跟我聊天時那樣,隨時通過隱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失在外的一切,都召回自身裡面,她把自己隱藏、封閉、凝聚在肉體之中。當我端詳、撫摸這肉體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著時從沒得到過的整個兒的她。她的生命已經交付給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輕盈的氣息。
我傾聽著這神秘而輕柔的聲音,溫馨如海上的和風,縹緲如月光的清輝——那就是她朦朧的睡意。只要這睡意還在持續,我就可以在心裡盡情地想她,同時凝視著她,而當這睡意變得愈來愈深沉時,我就撫摸她,吻她。我此時感受到的,是一種純潔的、超物質的、神秘的愛,一如我面對的是體現大自然之美的那些沒有生命的造物。其實,當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後,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株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邊緣,懷著一種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思,這種快感我永遠也不會厭倦,但願能無窮無盡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對我來說是一片風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邊留下了如此寧靜悠遠,如此肉感怡人的東西,就像巴爾貝克那些月光似水的夜晚,那時樹枝幾乎停止了搖曳,仰臥在沙灘上可以聽見落潮碎成點點浪花的聲音。
我回屋時,先是站在門口,生怕弄出半點響聲,屏息靜聽均勻連綿從嘴唇間呼出的氣息,它像海邊的落潮,但更安謐,更柔和。聆聽這美妙的聲息,我覺得眼前躺著的可愛的女囚,她整個兒人,整個兒生命,都凝聚在這聲息中了。街上來往的車輛傳來嘈雜的聲響,但她的前額依然是這般舒展,這般純淨,她的呼吸依然是這般輕柔,輕柔到了仿佛只存一絲脈息。我看到自己並不會影響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爾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不少美好的夜晚,但從沒哪個夜晚,有像我瞧著她睡覺這般溫馨可愛的。她在聊天、玩牌時縱有演員模仿不來的灑脫自然的神氣,但她在睡夢中這種更為深沉的、更高層次上的灑脫自然的意味,卻更令我神往。長發沿嬌艷的臉龐垂下,鋪在床上,間或有一綹頭髮直直地豎在那兒,使人想起埃爾斯蒂爾那些拉斐爾風格的油畫,畫面深處那些亭亭玉立在朦朧月光下的纖細蒼白的小樹。雖然阿爾貝蒂娜閉著嘴,但她的眼瞼,從我的位置望去,仿佛並沒有合攏,我幾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著了。不過,下垂的眼瞼已經給這張臉定下了一個和諧的基調,即使眼睛沒有合攏,也不損壞這種和諧的完美。有些人的臉,只要稍稍把目光一收斂,就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豐美和威儀。
我細細端詳躺在我腳跟前的阿爾貝蒂娜。不時,她會突如其來地輕輕動彈一下,就像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拂過林梢,一時間把樹葉吹得簌簌顫動起來。她伸手掠了掠頭髮,然後,由於沒能稱自己的心意理好頭髮,又一次伸起手來,動作那麼連貫而從容,我心想她這是要醒了。然而沒有;她睡意正濃,又安靜下來不動了。而且此後她一直沒再動彈。她那隻手擱在胸前,胳臂孩子氣地垂在肋間,瞧著這模樣,我差點兒笑出聲來,這種一本正經的、天真無邪的可愛神氣,是我們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見到的。
我在一個阿爾貝蒂娜身上可以同時看到好幾個阿爾貝蒂娜,所以此時仿佛覺得看到其他那些阿爾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這眉毛彎彎的樣子,我卻似乎從沒見過,只見這兩條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瞼圍在中間,看上去像兩隻柔軟的翠鳥窩。她的臉龐上,留下了種族和返祖性的印記,也留下了行為不檢的痕跡。她每回把頭移動一下位置,就變成了一個新的,往往頗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覺著自己占有的不是這麼一個,而是許許多多個年輕姑娘。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節奏地起伏著,交叉擱在胸前的雙手和那串珍珠項鍊,也隨著這同一節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動著,宛如在波濤涌動拍擊下晃動著的小船和纜繩。這會兒,我知道她睡意正酣,我不會碰到此刻淹沒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識的暗礁上,於是放開膽子悄沒聲兒地爬上床去,挨著她躺下,一手摟住她的腰,吻她的臉和心口,然後又吻遍全身的每個地方,空著的那隻手跟那串珍珠一樣,隨著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著她那均勻的節奏輕輕地晃動:我的小舟顛簸在阿爾貝蒂娜的睡意上。
有時候,我也從中品味到一種不如這麼清純的樂趣。這在我真是舉腿之勞,我把一條腿輕輕擱在她的腿上,就像聽任一支船槳浮蕩在水面上,不時感覺到從它傳來輕微的晃動,宛如天際飛過一行恍如入睡的鳥兒,停停歇歇地拍打著翅膀。我選了這個角度來觀察她,看到的這張臉是從未有人見過的,美極了。我想有件事還是不難理解的,就是同一個人寫給你的信總是大致相仿的,它們勾勒出一個跟你認識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讓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個女人居然會——如同羅西達和多迪加[17]那樣——和另一個女人(她的另一種美暗示著另一種個性)如此彌合無間地聯結在一起,為了看清其中的這一位,你得從側面去看,對另一位就得從正面去看,這可有多奇怪啊。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變得更重了,聽上去使人覺得像是快樂達到高潮時氣喘吁吁的聲響,當我的呼吸也變得愈來愈短促時,我抱她吻她都沒有弄醒她。我覺得,在這一時刻我終於更完全地占有了她,一如占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無知無覺、任人擺布的東西。我並不在意她有時在睡夢中喊出聲來的那些話,因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況,就算那是在喊某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又怎麼樣呢,當她的手時而掠過一陣微顫,下意識地搐動時,不還是按在我的手上和臉頰上嗎。我懷著一種超然、恬靜的愛,興味盎然地欣賞著她的睡眠,猶如久久流連在海邊傾聽洶湧澎湃的波濤聲。
也許我們是得要讓別人給自己吃那麼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脫之時,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給予的那種怡然恬淡的寧靜。此刻我無須像在交談時那樣去答話,在交談中即便她說話時我可以不開口,但在聽她說話的同時,我畢竟沒法這麼深入地看到她的內心裡去。我繼續不時地諦聽、收受著那縷若有若無的微風似的呼吸聲,一個全然生理學意義上的生命,從她那純潔的氣息中呈現在我面前,那是屬於我的;就像當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連幾個鐘頭仰臥在海灘上一樣,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著她,聽著她的聲音。有時人家告訴我,海面起浪了,海灣的風預兆著大海的風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邊,傾聽著它隆隆作響的鼾聲。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覺得很熱,在快要入睡時脫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著了,我在心裡盤算,她的信敢情都在這件睡袍的內袋裡放著呢,因為她常把信放在那兒。一個信末的簽名,一張約會的字條,就足以讓我揭穿她的謊話或是消釋我的疑團。我覺著阿爾貝蒂娜已經睡熟了,就從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這么半天的床腳跟溜下地來,滿懷熱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覺得扶手椅上有一個生命正可憐兮兮地、全無半點反抗能力地聽憑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這麼走開,或許也因為老是一動不動地瞧她睡覺,終究感到累乏了。於是,我輕輕地朝扶手椅走去,邊走還邊回頭看她有沒有醒來。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視著那件睡衣,仿佛這就是在久久地凝視著阿爾貝蒂娜。可是(也許我這是錯了)我到底沒有去碰它,沒有去摸裡面的口袋,更沒有去看那些信。臨末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決心了,就躡手躡腳地走回阿爾貝蒂娜跟前,重又端詳起睡夢中的她來——儘管她什麼也不會告訴我,而那張扶手椅上的睡袍興許倒是會告訴我好些事情的。
正像那些就為呼吸一下大海的新鮮空氣,心甘情願地每天花上百法郎在巴爾貝克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的人一樣,我覺得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花費更多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我能在臉頰上,能在微微張開跟她的雙唇相對、感覺得到她的生命流經我舌尖的嘴上,感受到她那溫馨的氣息。
看她睡覺所嘗到的樂趣,如同感到她生命的律動一般甜美,然而它會被另一種樂趣打斷、取代,那就是看她醒來的樂趣。那是在一種更深刻、更神秘的意義上的樂趣——意識到她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樂趣。誠然,當她在下午走下馬車,朝我的屋子走進來時,我已經感覺到了這種溫馨和甜美。但當她在睡鄉中登上夢的最後幾級階梯,終於在我房裡醒來,一時弄不明白「我這是在哪兒?」而在環顧四周的擺設,瞅見柔和地照著她惺忪的睡眼的檯燈以後,這才明白這是在我家裡醒來,於是再自然不過地對自己說,哦,她是在自己家裡呢,這時候的我會加倍地感受到這種溫馨甜美的況味。在她睡意未消的這個最初的美妙時刻,我覺得自己重又更完全地占有了她,因為她外出歸來時,不是回到她的房間,而是回到我的房間,而且當她醒來認出這個行將把她囿禁在內的房間時,眼睛裡並無半點不安的神情,就像沒睡過這一覺那樣安然自若。從她的緘默不語流露出來的睡意未消的迷茫神情,在她的眼睛裡是全然不見流露的。
她終於能開口了,她稱呼我「我的——」或「我親愛的——」,後面是我的教名,我讓敘述者取了個跟本書作者一樣的名字,所以這稱呼是「我的馬塞爾」或「我親愛的馬塞爾」。從此以後,我不許家裡別人也叫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口裡說出來的這幾個可愛的字眼,是不該讓旁人給玷污的。她微微噘起嘴說出這幾個字以後,往往就勢給我一個吻。她剛才那會兒睡著得有多快,這會兒醒得就有多快。
阿爾貝蒂娜體態的豐腴、個性的發展,都並不比時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變化,也不比我在燈光下瞧著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輕姑娘,而這燈光跟姑娘當初沿著海灘漫步時照在她身上的陽光頗為不同的這個事實,更能成為我現在看她和起初在巴爾貝克那會兒看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這兩個形象之間,哪怕相隔的年歲更久遠些,也未必會產生如此完全的變化;這一變化,是在我得知阿爾貝蒂娜幾乎由凡特伊小姐的女友一手帶大的消息的剎那間,從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說過去我常為從阿爾貝蒂娜眼裡看出秘密而欣喜,那麼現在只有當我從這雙眼睛裡,乃至從跟這雙眼睛同樣傳情,這會兒還那麼溫柔,一轉眼卻會滿是慍色的臉頰上,都能看出沒有什麼秘密的時候,才會感到高興。我所尋覓的那個形象,那個使我感到恬適,使我願意傍著她死去的形象,並不是有著一段陌生經歷的那個阿爾貝蒂娜,而是一個儘可能讓我感到熟悉的阿爾貝蒂娜(正因如此,這愛情勢必只能跟不幸聯繫在一起了,因為它從本質上不滿足神秘的這一條要求),一個並不是作為某個遠處世界的表徵,而是——確實也有過一些時候,情況好像就是這樣——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樣,再也不要任何東西的阿爾貝蒂娜,一個作為確確實實屬於我的東西的體現,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爾貝蒂娜。
如果愛情就是這樣在一個女人讓你感到憂心如焚的時刻,在你擔心能不能留住她別讓她跑掉的心理狀態下萌生的,這種愛情就會帶上使它得以誕生的騷亂的印記,就會難以使我們回想起在這以前每當想到這個女人時我們心裡所見到的影像。在海濱初次見到阿爾貝蒂娜時的印象,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或許也占了小小的一席之地;但說實在的,這些往日的印象在這樣一種愛情中只能占一個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論是在我們卷進激情的旋渦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時候,還是在這愛情感到需要溫情,需要向那些寧靜溫馨的回憶,那些可以讓我們沉浸其中,不去過問我們所愛的這個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們應該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憶去尋求庇護的時候,它們都只占一個很小很小的位置;——即使我們保存著那些往昔的印象,這種愛情卻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內容構成的!
有時候,我在她進屋以前就把燈熄了。她在黑暗中,憑藉一根火柴的微光,走過來挨著我躺下。我的眼睛,那雙常常生怕看見她又變模樣的眼睛,看不見她的身形,但我的雙手和臉頰能感到她的存在。托這種盲目的愛情的福,她或許覺著自己承受的愛撫比平日溫柔得多呢。
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阿爾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倆繼續剛才讓接吻打斷的下棋或聊天;而當我們處在唯一能使我們對另一個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興趣的欲望的支配下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性格總會充分地表現出來(即使我們已經相繼拋棄了好些曾經愛過的不同對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爾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時,在鏡子裡瞧見自己臉上那種憂鬱而激動的表情,就像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懷的吉爾貝特,或者將來有一天吻另一個姑娘時——如果我早晚得把阿爾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樣,它使我想到,我這是超然於個人的考慮之上(本能總是讓我們把眼前的對象看作唯一真實的對象),在一種作為祭禮奉獻給青春和女性美的、熱誠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職責。然而,在我想就此讓阿爾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邊的私心中,給青春以「ex voto[18]」榮耀的願望,以及關於巴爾貝克的回憶,都摻雜著一種對我來說很新鮮的感覺,一種即使不能說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到的,也至少是我在愛情生活中不曾品嘗過的感覺。那是一種心靈得到撫慰的感覺,自從母親在貢布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遙遠的夜晚以來,我從未再領略過如此美妙的感覺。在那會兒如果有人對我說,我並不是那麼純潔無邪,甚至說我會去剝奪別人的幸福,我準會十分驚訝。那時候的我,看來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為我這不讓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樂趣,實在算不得怎樣正大光明,那其實是把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從那個人人都能親近的世界裡拽出來,讓她即便不能給我以許多歡樂,至少也不能去給別人。野心和成功,使我變得冷漠了。我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覺。然而在我,肉慾意義上的愛情,畢竟意味著品嘗擊敗眾多競爭對手的歡樂。對它我永遠不會嫌多,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鎮靜劑。
儘管在阿爾貝蒂娜回家以前我對她疑慮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間裡的一舉一動,但一等到她穿著浴衣跟我相對而坐,或者更經常的是我躺在床上,而她坐在我腳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會懷著信徒祈禱時的虔誠,把滿臉疑團和盤托出,只指望她幫我卸下這些精神上的負擔,消釋這些剛在腦海里冒頭的疑竇。她整個晚上淘氣地蜷縮在我床上,像只胖乎乎的大貓似的跟我耍著玩;賣弄風情的眼神,給她添上了一種在有些小胖子的臉上常能見到的狡獪神氣,粉紅小巧的鼻子,似乎也顯得更加玲瓏了,而這鼻子的格局,又使整張臉顯得頑皮而倔強;她有時微微閉起眼睛,鬆弛地垂下雙臂,聽憑一綹長長的黑髮耷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樣仿佛在對我說:「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晚上臨走前,她湊過臉來跟我吻別,這種庶幾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溫情,使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結實的頸脖兩側吻了又吻,這時我只覺得這頸脖曬得還不夠黑,日光斑曬得還不夠多,仿佛這些可靠的標記是跟阿爾貝蒂娜身上某種忠誠的美德維繫在一起的。
「明天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嗎,我的大壞蛋?」臨分手時她問我。「你們上哪兒呀?」「那得看天氣好壞,還得看您高興哪。不過,您今天有沒有寫點東西出來哪,小乖乖?沒有?哦,那還是別去的好。對啦,我問您句話,我進屋那會兒,您聽見我的腳步聲,馬上就猜到是我了嗎?」「那還用說。難道我還會弄錯嗎?哪怕有一千隻小山鷸,難道我還會聽不出我那隻小傢伙蹦躂的聲音?我只想她允許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給她脫下鞋子,這會使我感到不勝榮幸。這些雪白的花邊把您襯托得有多可愛、多嬌艷啊。」
我就是這麼回答她的;在這些帶有肉慾意味的話語之間,您或許又能嗅出些我母親和外婆的氣味。因為,我漸漸變得愈來愈像我所有的那些親人,像我的父親——不過他大概還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為舊事即便重現,也是變著樣兒來的——那樣對天氣百般關心,而且跟萊奧妮姑媽也愈來愈像。要不然,我早該把阿爾貝蒂娜當作我出門的理由了,那不就是為著別讓她單獨一人,脫離我的控制嗎?我耽於種種樂趣,萊奧妮姑媽卻信仰誠篤,從來不會享樂,整天只知道數念珠做祈禱,我一心想在文學上有所成就,老為這折磨自己,萊奧妮姑媽卻是家族中絕無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書並非打發時間和「消遣」,結果弄得復活節那一陣,星期天雖說不許干正經事兒以便專心致志做禱告,卻是允許看書的,我和這樣一位姑媽之間,從外表看真是風馬牛不相及,我甚至會發誓說我跟她絕無半點共同之處。然而,雖說我每天都能找出個理由說哪兒不舒服,但我老這麼待在床上,卻還是為了一個人的緣故,這人不是阿爾貝蒂娜,也不是一個我所愛的人,而是一個比我所愛的人更強悍的人,這人的專橫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滿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親自去證實這些猜疑有無根據,這人就是萊奧妮姑媽。我對天氣的關心,比起父親來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他只是看看晴雨表,我卻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聽萊奧妮姑媽的話乖乖地待著看天氣如何,而且是待在房間裡,甚至待在床上看,這難道還不算有過之無不及嗎?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就像當年在貢布雷還是孩子的那會兒跟母親說話,要不就是像外婆在跟我說話一樣。我們每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後,我們曾經是過的那個孩童的靈魂,以及我們經由他們而來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靈魂,都會把它們的財富和厄運一股腦兒地給予我們,要求和我們所體驗到的新的感覺交匯在一起,讓我們在這些感覺中抹去他們舊日的影像,為他們重鑄一個全新的形象。於是,童年時代遙遠的往事,乃至親人們的陳年往事,都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算不得純潔的愛情中沁入了一種既是兒子對母親的,又是母親對兒子的溫情的甘美。到了生命的某個時刻,我們就得準備迎接所有這些從遙遠的地方團聚到我們身邊的親人了。
在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為她脫鞋以前,我已經解開了她襯衣的扣子。她那兩隻聳得高高的小小的乳房,那種圓鼓鼓的樣子,看上去不像身體的一個部分,倒像兩隻成熟的果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換在男人身上便很醜陋的部位(就像一根鐵鉤子插在走下壁龕的塑像身上似的),在與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盡餘暉時的地平線那般寧靜,那般恬適,那般幽邃的一條曲線的兩個彎瓣。她脫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來。
噢,想想創世紀時那對身上還帶著黏土的潮氣,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尋求結合的男女的模樣吧,造物主用一團泥巴分成了他倆,夏娃在亞當身邊醒來時,驚愕而順從,正像他還是孤單單一人的那會兒,在創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樣。阿爾貝蒂娜伸起兩條胳臂枕在黑色的秀髮下面,髖部鼓起,腿的線條有如天鵝的頸項一般柔軟地彎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線的起點。當她完全側身而睡時,她的臉(正面是那麼和藹,那麼秀美的臉)卻有一種神態使我心裡發怵,萊奧納爾某些漫畫裡的那種鷹鉤鼻,透著邪惡、貪婪和間諜的狡詐,在家裡瞥見這張臉,令我恐怖,它這麼側過去仿佛是卸下了面罩。我趕緊雙手捧住阿爾貝蒂娜的臉,把她轉過來。
「您可得聽話,答應我明天要是不出門,在家裡得好好寫。」阿爾貝蒂娜邊說邊穿襯衣。「行,不過您先別穿襯衣哪。」有時候,我就在她身邊睡著了。房間變得冷起來,得添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牆上摸,想找到拉鈴的杆子,但沒找到,摸來摸去都是些別的銅杆,看到阿爾貝蒂娜因為怕讓弗朗索瓦茲瞧見我倆並排躺在床上,趕緊從床上起身,我就對她說:「別忙,再睡會兒,我找不到鈴。」
看上去,這是些溫馨、欣悅、純潔的時刻,但其中已經蘊含著災難的可能性:這災難將使我們的愛情生活充滿危險,在最歡樂的時刻過後會有硫黃和熔漿的火山雨出其不意地襲來,隨後,我們由於沒有勇氣從災難中吸取教訓,馬上又在只能噴發出災難的火山口邊上重新安頓下來。我就像那些總以為自己的幸福會天長地久的人一樣掉以輕心。正因為這種溫馨對於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後還會不時來撫慰緩解這種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噓一個女人對他有怎麼怎麼好的時候,他對別人,甚至對自己都可能是誠懇的,不過總的來說,他和情人的關係中間,始終潛伏著一股令人痛苦的焦慮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流動著,不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過一些問題和探詢無意中稍有流露。然而,這種焦慮不安必定又以溫馨甜蜜作為前奏;即使在這股暗流形成以後,為了讓痛苦變得可以忍受,為了避免破裂,不時也需要有些溫馨甜蜜的時刻點綴其間;把自己跟這個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與人言的痛苦隱藏起來,甚至把這種關係說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這表明了一種真實的觀點,一種帶有普遍意義的因果關係,一種使痛苦的產物變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爾貝蒂娜就在我家裡,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蕾的監護下出去,這在我已經毫無值得驚奇之處了。這種格局,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輪廓線,除阿爾貝蒂娜之外誰也無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曉的未來的生活圖景上,猶如在建築師為很久以後才能聳立起來的大廈畫的藍圖上)遠遠地還有好些與之平行、幅度更寬的線條,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間描畫了未來愛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單調的程式;而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巴爾貝克的那個晚上畫下的,那個晚上阿爾貝蒂娜在小火車上向我吐露了她從小由誰帶大的真情,我聽後就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受某些影響,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在以後幾天離開我的身邊。光陰荏苒,這種生活模式成了習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歷史學家企圖從古代儀式中找出微言大義一樣,我可以(但並不很想)回答那些問我這種甚至不再涉足劇院的隱居生活有何意義的人說,它的起源乃是某個晚上的憂慮以及在這以後感到的一種需要,也就是說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證明,我業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這個女人,即使她自己願意,也不會再有受到同樣的誘惑的可能性了。對這種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慮,但它畢竟還影影綽綽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毀它——或者說盡力在摧毀它,——這大概正是我在吻這並不比許多別的姑娘更嬌嫩的臉頰時,心裡會格外感到樂滋滋的緣故;凡在達到相當程度的肉慾的誘惑背後,必定潛伏著某種貫穿始終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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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阿爾貝蒂娜,要是不出門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仿佛這屋子趁我睡熟時,奇蹟般地飄浮了開去,我一覺醒來,天氣變了,時令也不對頭了。一個人在出於無奈的情況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國土,這時他是不會有心思著手工作的。然而每個新的一天,對我都是一個新的國度。就說我的懶散吧,它一旦換了新的花樣,你說叫我怎麼還認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說天氣糟透了,逢到這種時候,靜靜地待在家裡,聽到屋外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的雨聲,才能體會航行在海上的那種平靜滑行的況味,感受到那種寧謐的樂趣;有時天空響晴,這時候一動不動地待在床上,瞧著光影繞著自己慢慢地轉過去,就像瞧著一株大樹的影子在轉動。也有時候,鄰近的修道院剛敲響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禱的信徒的頭遍鐘聲,半天裡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在薰風吹拂下融化、飄散,而天空依然灰濛濛的不見透出亮色,但我已經能夠辨認出這一天是會風雨交加,還是變幻不定,抑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屋頂被驟雨打濕過後,陣陣和風拂過,縷縷陽光照臨,它就又在收干,只聽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仿佛這屋頂是趁風兒重新颳起之前,讓自己盡情地承受不時從雲層探出臉來的太陽的撫愛,青灰色的石板瓦閃耀著美麗的彩虹;這樣的日子,風風雨雨的,一天裡充滿著天氣、氛圍的變化,懶人因此倒也自得其樂,不覺得這一天是白過了,因為他正興味盎然地關注著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圍的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代他做出的種種表現;這樣的日子好比那些發生動亂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對於不再去上學的小學生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當他在司法大廈四周轉悠或是念著報紙的時候,雖說他沒做自己的功課,他卻會覺著從正在發生的事件中發現了一種對他確有教益,同時也使他對自己的閒散感到心安理得的東西;這樣的日子,還好比我們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關頭的日子,這時候,一個向來無所事事的人會這麼想,只要這個難關能順利地渡過,他就會從此養成勤勉的習慣:比如說,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門去赴一場條件特別苛刻的決鬥的時候;於是,在這個生命也許行將逝去的當口,他仿佛驟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價值,這生命他本來是可以用來做一番事業,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樂趣的,而他卻什麼也沒幹。「要是我能活著回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馬上坐下來工作,還要玩個痛快!」原來,生活突然在他眼裡變得那麼珍貴了,因為他看到的已經是他以為生活所能給予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而不是日復一日從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點可憐的東西。他是按照自己的願望,而不是根據生活經驗所能告訴他的模樣,也就是說那種平庸無聊的模樣,來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滿著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這一切,他對自己說,都將隨著這場決鬥的悲慘結局化為烏有,他沒有想到其實早在有這場決鬥以前,由於那種即便沒有決鬥也會長此以往的壞習慣,它們就已經是這樣了。他安然無恙地從決鬥場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覺得阻礙重重,沒法去玩兒,去兜風,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認為可能將被死亡剝奪的事情;單單生活本身,就已經足以剝奪這些可能了。至於工作,——特殊的環境會在一個人身上激發出先前已存在於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發出勤勉,在懶散的人身上激發出懶散,——他給自己放了假。
我就像這人一樣,自從下決心從事寫作以來始終依然故我,下這決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像才是昨日的事,因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過去,仿佛它們並不曾存在過似的。上面提到的這一天,我也是這麼給打發掉的,我無所事事地瞧著它風疏雨驟,瞧著它雨過天晴,心想明天再開始工作吧。可是當湛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的時候,我已不復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鐘金光燦燦的音色里,不僅像蜂蜜一樣有著光亮,而且有這光亮的感覺(還有果醬的味道,因為在貢布雷時,這鐘聲經常在我們剛吃好飯要吃甜食的當口,像只胡蜂似的姍姍來遲)。在這麼個陽光耀眼的日子裡,整天都那麼閉上眼睛躺著,真可以說是樁可以允許的、已成習慣的、有益於健康的、合乎時令特點的賞心樂事,這就跟放下百葉窗擋住強烈的陽光是一個道理。我第二回去巴爾貝克時,頭幾天就是在這種天氣里,聽見樂隊的提琴聲伴著漲潮時藍瑩瑩的海水飄卷而來的。然而今天,我是多麼完全地占有了阿爾貝蒂娜啊!那些日子裡,有時教堂報時的鐘聲,會讓那不斷擴散的聲波捎來具體入微的潮濕或明亮的感覺,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陽光轉譯成盲人的語言,或者不如說,轉譯成音樂的語言。這時,閉著雙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說,瞧,一切都是可以轉換的,一個僅靠聽覺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個世界同樣豐富多彩的。日復一日,仿佛乘著一葉小舟緩緩地溯流而上,但見眼前閃過一幅幅不停變換著的歡樂往事的圖景,這些圖景不是由我挑選的,片刻之前它們都還是無法看見的,現在它們接二連三地、不容我選擇地呈現在我的記憶里,我在這片勻和的空間上方,悠悠然地徜徉在陽光之中。
巴爾貝克的這些晨間音樂會並不是遙遠的往事。可是,在這些相對來說還是前不久的往日,我卻很少想到阿爾貝蒂娜。剛到巴爾貝克的那幾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兒。那麼,是誰告訴我的呢?噢!對,是埃梅。那天也是像這樣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見到我高興極了。可是他不喜歡阿爾貝蒂娜。她並不是個能讓人人都喜歡的姑娘。沒錯,是他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的。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噢!他碰到過她,他覺得她風度欠佳。當我這麼想著埃梅告訴我的事兒,而且碰巧是從一個跟我當時聽他講的那會兒不同的角度去考慮,我那在這以前一直在無憂無慮的海面上愜意飄蕩的思緒,冷不丁地亂了套,就像是突然碰上了一顆暗暗埋在記憶中的這個地點而我又沒法看見的危險的地雷。埃梅對我說他遇見過她,覺得她風度欠佳。他說風度欠佳是什麼意思呢?我當時以為他的意思是說舉止俗氣,因為我想先發制人,說過她舉止優雅之類的話。可是,且慢,沒準他的意思是指那種娥摩拉風度呢。她是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沒準兩人還彼此摟著腰,一起打量著別的女人,沒準她們表現的,確實是有我在場時從沒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見過的一種風度呢。那另一個姑娘是誰?埃梅是在哪兒碰上這麼個叫人討厭的阿爾貝蒂娜的?我竭力回憶埃梅對我到底是怎麼說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還是就不過是個普通的風度問題。可是我再怎麼問自己也是枉然,因為提出問題的人和能夠提供回憶的人,唉,都是同一個人,就是在下唄,一時間我有了兩重真身,可是一點也沒變得高大些。不管我怎麼提問,總是我自己來回答,毫無新的結果。我已經不去想凡特伊小姐了。由一種新的猜疑引起的驟然發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種新的嫉妒,或者說是那種新的猜疑的持續和延伸;場景的地點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爾貝蒂娜的那條街;作為對象的,是阿爾貝蒂娜的那幾個女友,其中某一個或許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是某個伊莉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遊樂場裡阿爾貝蒂娜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從鏡子裡偷看的那兩個姑娘。她大概跟她們,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愛絲苔爾,都有那種關係。她們的那種關係,倘若是由某個第三者向我透露的,準會把我氣個半死,但現在因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設法蒙上了一層足以緩解痛苦的不確定的色彩。我們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劑量吞服我們受了騙的這同一個念頭,而倘若這藥劑是用一句揪心的話這支針筒扎在我們身上,那麼一丁點兒的劑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為這緣故,也許還出於一種殘存的自衛本能,那個妒意發作的男人往往會單憑人家給他看的一點所謂證據,就無視明明白白的事實,立時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亂猜疑起來。況且,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頑症,正如有些先天體質不好的人,一旦風濕病稍有緩解,繼之而來的就是癲癇性的偏頭痛。一旦充滿妒意的猜疑平靜下來,我就會埋怨阿爾貝蒂娜對我缺乏溫情,說不定還和著安德蕾在奚落我。我不勝驚恐地想道,要是安德蕾把我倆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準會這麼做的,我只覺得前景不堪設想。這種憂鬱的情緒始終困擾著我,直到一種新的充滿妒意的猜疑驅使我去做新的尋索,或者反過來,阿爾貝蒂娜對我表現得溫情脈脈,讓我覺著我的幸福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那另一個姑娘到底是誰呢?我真得寫信去問問埃梅,或者設法去見他一次,然後我就可以拿他的證詞跟阿爾貝蒂娜對質,讓她招認。但現在,我認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寫信給懵懵然一無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給我一張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見個面更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燒的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這是一種洞察內情的渴望,憑著它,我們可以從零零碎碎的跡象中,一件件一樁樁地搜羅到幾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獨得不到我們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說來就來,誰也沒法預料的,因為,冷不丁的,我們會想起某句話意思有些曖昧,某個託詞想必背後有文章。可是這會兒人已不在眼前,這是一種事後的,分手以後才滋生出來的嫉妒,一種馬後炮。我有個習慣,愛在心裡保存好些願望,我嚮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像我見到由家庭教師伴著從窗下走過的那些少女似的,但聖盧(他是尋花問柳的老手)對我說起過的那位姑娘卻格外叫我動心,我嚮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邊的那個姐兒,我嚮往在早春天氣到鄉間再去看看英國山楂樹和花朵滿枝的蘋果樹,再去領略一下海邊的風暴,我嚮往威尼斯,嚮往坐下來工作,嚮往能和別人一樣地生活,——在心裡不知饜足地存儲這些願望,而且對自己許諾說我不會忘記,將來總有一天要讓它們實現,——也許,這個因循的舊習,這個拖宕永無盡期,被德·夏爾呂先生斥為惰性的習慣,我因久久浸潤其中,故而那些充滿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餘澤,儘管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可別忘了哪天得讓阿爾貝蒂娜把埃梅遇見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幾位姑娘,這樁公案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有點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說難以捉摸了)的事解釋清楚,但又總是習慣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總之,這天晚上我沒對阿爾貝蒂娜提起這個茬兒,怕讓她覺著我妒心重,惹她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