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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49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如果我說公爵夫人並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鄉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婦氣,或者她在表現這種味兒時沒有某種矯情之處,那我就是在說誑話了。不過在她而言,這與其說是貴婦人學鄉下人的樣子故作天真,與其說是對藐視不相識的農婦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驕傲,倒不如說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願讓它給摩登的粉飾糟蹋掉的女人的頗帶幾分藝術家氣質的審美趣味。有個例子跟這很相像,我們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個諾曼第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闆,他執意不肯讓自己的小客棧沾上現代化賓館的奢侈習氣,雖說他已是百萬富翁,他的說話、穿衣仍保持著諾曼第農民的做派,而且就像在鄉下農舍一樣,讓顧客跑進廚房來看他親自掌勺烹製一頓絕不比最豪華的大飯店遜色,但價錢也貴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貴族世家,單有那點本鄉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夠的,家族中還必須降生一位聰明得恰到好處的成員,才能不至於鄙薄這種生命力,不至於讓它湮沒在世俗的粉飾下面。德·蓋爾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兒也太足,當我認識她時,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經沒有半點兒外省氣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當年輕姑娘那會兒的生活時,找到了一種(在似乎過於俚俗的外省人的聲腔和矯揉造作的文縐縐的談吐之間)折中的談話方式,這種風格的語言,正是使喬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憶錄》中講述的某些傳說顯得那麼可愛的語言。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德·蓋爾芒特夫人講那些有農民和她一起出場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遠的習俗,使這些城堡映襯下的村落別有一種誘人的情趣。
她的那種發音方式,如果其中沒有任何做作之處,沒有任何創造一套語彙的意圖,真稱得上是一座用談話做展品的法蘭西歷史博物館。「我的叔祖菲特-雅姆」不會使人感到吃驚,因為我們知道菲茲-詹姆士[6]家族是會很願意申明他們作為法蘭西的名門望族,不想聽到人家用英國腔來念他們的名字。不過有些人,他們原先一直以為得盡力按照語法拼讀規則來念某些名字,後來卻突然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這麼念的,於是又盡力照這種他們聞所未聞的念法來念那些名字,這些人馴順到如此可憐的地步,倒是實在令人吃驚。比如說,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當過德·尚博爾伯爵的侍從,為了跟後來當了奧爾良黨人的丈夫開個玩笑,她總喜歡說「我們這些弗羅施多夫的舊族」。那些原先一直以為該念「弗羅斯多夫」的客人當即改換門庭,滿嘴「弗羅施多夫」地說個不停。
有一回我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給介紹說是她侄兒,但我沒聽清他名字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因為公爵夫人說這個名字時,儘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說得很響,但發音含混得很,我只聽見「這位是……翁,羅貝爾……兄弟。他認定他的頭蓋骨跟遠古時代的威爾斯人是一模一樣的」。後來我才明白她是說:「這位是小萊翁(萊翁親王,其實是羅貝爾·德·聖盧的內弟)。」「誠然,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頭蓋骨,」她接著說,「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他在穿著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給甩遠了。我和羅昂一家在若斯蘭[7]那會兒,有一天我們去做禮拜,碰到好些從布列塔尼各地來的農民。有個高大的鄉下漢子,萊翁家的一個佃戶,大驚小怪地瞅著羅貝爾內弟的那條淺色長褲。『你這麼瞧著我幹嗎?我敢打賭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哪。』萊翁對他說。然後,因為那鄉下佬說他不知道,萊翁就接著說:『聽著,我就是你的親王。』『噢!』那鄉下佬一邊忙不迭地脫帽致歉,一邊回答說,『我把您當作英國佬了。』」如果我趁此機會,慫恿德·蓋爾芒特夫人再講講羅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們家時有聯姻的情況),她的敘述就會充滿一種矜憫的傷感情調,而且,就像那位真正的詩人邦比耶也許會說的那樣,「有股子在荊豆萁火上煎出來的蕎麥薄餅的嗆人味兒」。
關於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淒涼,他失聰後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麼在蓋爾芒特圍獵之餘隨隨便便地穿著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並不覺著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別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像自命不凡的佩里戈鄉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生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聖西門[8]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里戈這些地名。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音和語彙吧。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這裡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含義上來說的。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n這個名字的。收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後,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9]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n(約翰)·德·維爾巴里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靛青顏色畫著的那個令人讚美的字母一樣。
可惜我沒法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得儘量趕在阿爾貝蒂娜之前回到家裡。不過,我也只能一點一滴地從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獲得我所需要的有關衣著的有用的指點,以便讓人盡著年輕姑娘合適的範圍,給阿爾貝蒂娜裁剪同樣款式的衣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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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夫人,上回您先在聖德費爾特府上吃晚飯,然後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的時候,穿一身紅色的長裙,配一雙紅鞋子,那真是絕了,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那是叫什麼料子來著?年輕姑娘也能穿嗎?」
公爵夫人布滿倦意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了,這種表情正是以前斯萬恭維德·洛姆親王夫人時那位親王夫人臉上有過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淚,用一種揶揄、探詢、欣喜的眼神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那位每逢這種場合必到的先生,此刻從單片眼鏡後面漾起一陣笑意,好像是對於在他看來全然由年輕人強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熱所引起的這種理智上的昏亂表示寬容。公爵夫人的神氣則像是在說:「他這是怎麼啦?他準是瘋了。」隨後,她轉過臉來溫存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像顆寶石,還是像朵花兒,不過我倒還記得,我是有件紅裙子;是用適合那個季節穿的紅色綢緞料子做的。年輕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嘗不可,不過您告訴過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從不出門。可這長裙是晚禮服,平時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最奇怪的是,雖說那個夜晚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經把一樁(我們下面就會看到)她原本該牢記心頭的事情都給忘了。看來,對這些活動家(社交場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動家,但畢竟還是活動家)來說,他們的精神由於始終集中在一小時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之類的問題上,因而幾乎無法再在記憶中存儲多少內容了。比如說,常有這樣的情況,當有人對德·諾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預言要跟德國簽訂和約,結果卻並無此事的這個茬兒時,他就會說出下面一大通話來,而其用意倒也並非轉移目標或為自己開脫:「您準是聽錯了,我根本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再說這話也不像是我說的,因為在這種談話中,我總是出言非常謹慎的,對於那種往往只是出於一時衝動,最終通常會釀成暴力行為的所謂驚人之舉,我是不可能去預言它會成功的。毫無疑問,在相當長久的未來,法德兩國關係將會變得密切起來,這對兩國都有好處,在這筆交易中間,我想法國也是不會吃虧的,可是這個看法我還從沒說過,因為我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如果您要問我對跟當年的老對頭正兒八經地結盟做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將是一步敗招兒,我們會因此蒙受重大的損失。」德·諾布瓦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在說謊,他只不過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說,凡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凡是你通過模仿而得到,或者由於旁人的慫恿而接受的東西,忘記起來總是特別快的。它們會起變化,而我們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比起外交官來,那些政客就是有過之無不及了,他們對自己在某個場合所持的觀點可以忘記得乾乾淨淨,在有些情況下,他們的出爾反爾,並非有什麼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確實只是健忘所致。至於社交場上的人物,他們向來就記不住什麼東西。
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肯定說,她穿紅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記得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也在場,一定是我弄錯了。可是,天曉得從此以後,公爵,甚至公爵夫人的腦子裡是不是整天盡想著肖斯比埃爾夫婦呢!事情是這樣的。騎師俱樂部的主席去世後,德·蓋爾芒特先生是資格最老的副主席。俱樂部里有一批人,他們本人沒有多少身家,卻以對不請他們吃飯的人投反對票為唯一的樂趣,這時他們結成一夥來反對德·蓋爾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則自以為穩操勝券,而且又並不怎麼把這個相對於他的社會地位來說幾乎無足輕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裡,所以按兵不動。那伙人到處放風,說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結案了,不過即使過二十年以後人們還會提起它,何況當時才不過是兩年以後),接待過羅斯切爾德,還說人們長期以來太讓像德·蓋爾芒特公爵這樣有一半德國血統的半外國佬的權貴占便宜了。這夥人處於很有利的地位,因為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也對這些過於顯眼的角色妒火中燒,對他們的巨大家產恨得牙痒痒的。肖斯比埃爾的家產不可謂不大,卻沒使人感到不快:他從不亂花一個子兒,夫妻倆住一套簡樸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門。肖斯比埃爾夫人酷愛音樂,常在家裡舉辦一些小型音樂會,邀請的女歌手遠比蓋爾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時誰也想不到提起這些音樂會,因為參加的人連清涼飲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場,整個演出是在椅子街那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進行的。在歌劇院裡,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來去從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並非等閒之輩,他們的名字會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極端的保皇黨人,但是他們都很謙遜,從不招搖。到了選舉那天,出乎眾人的意料,顯赫不可一世的居然敗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卻得了勝,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爾當選騎師俱樂部主席,德·蓋爾芒特公爵卻名落孫山,也就是說,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沒能爬上去。當然,當個俱樂部主席對於像蓋爾芒特夫婦這樣權勢炙手可熱的顯貴來說,本來是算不了什麼的。可是明明該是他的缺卻沒能頂上的這個主席位置,眼看著讓一個叫肖斯比埃爾的傢伙撈了去,這卻讓公爵感到難堪,要知道,這傢伙的老婆,奧麗阿娜在兩年前非但不屑於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對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三等貨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覺得憤憤然的呢。他聲稱他根本不把這次失敗放在眼裡,並且認定這事的根子在於他和斯萬的交往太深。骨子裡,他余怒難消。有件事說起來挺奇怪的,以前從沒人聽德·蓋爾芒特公爵說過「壓根兒」這麼個頗為俗氣的字眼兒;可自從俱樂部選舉過後,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壓根兒」冒出來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說得倒輕巧,可這說法本身就措辭不當;這又不是宗教事件,這壓根兒是個政治案件。」如果說在這以後的五年當中沒人再說起德雷福斯案件,那麼你耳邊可以不再聽見「壓根兒」這三個字,但倘使過了五年以後,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又讓人提起了,那麼「壓根兒」這三個字也會即刻冒出來。公爵簡直無法容忍任何人提到這個案件,「就是它,」他說,「造成了那麼多的不幸。」雖然實際上真正觸動了他的無非就是他在俱樂部競選主席敗北的這樁事情。
結果在我剛才說到的那個下午,也就是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起她在她表姊家穿過紅裙子的那次聚會上,德·布雷奧代先生頗有些不受歡迎,原因就是他腦子裡不知有了一種什麼秘而不宣的聯想,還非想說出來不可,於是母雞屁股似的翕動嘴唇開了腔:「說到德雷福斯案件……」(他幹嗎要說什麼德雷福斯案件呢?剛才那會兒不是還在說紅裙子嗎,當然這個可憐的布雷奧代,他想的只是讓大家逗個樂兒,說這話絕無惡意,然而單單是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就已經讓德·蓋爾芒特那兩道朱庇特式的威嚴的眉毛蹙緊了)「……有人告訴我,咱們的朋友加蒂埃曾經說過一句絕妙的話,真是妙不可言(我得提醒讀者注意,這位加蒂埃是德·維爾弗朗什夫人的弟弟,跟同名的那位珠寶商並無絲毫關係),不過這並沒叫我吃驚,因為他本來就絕頂聰明。」「哦!」奧麗阿娜打斷他的話說,「我可不欣賞他的聰明。我簡直沒法對您說,您那位加蒂埃叫我有多討厭,我每回去拉特雷穆依爾府上總要碰見他,我真不明白夏爾·拉特雷穆依爾和他夫人幹嗎對這麼個討厭傢伙會感到那麼趣味無窮。」「我竟(親)愛的公闕(爵)夫人,」布雷奧代回答說,他發c這個音有困難,「我覺得您對加蒂埃太嚴厲了。沒錯,他也許往拉特雷穆依爾府上是跑得太勤了些,可這畢竟是對雅(夏)爾的一種,怎麼說呢,一種忠誠的表示吧,眼下這樣的人也是不多見的了。言歸正傳吧,人家告訴我的話是這樣的。加蒂埃似乎是說,如果左拉先生要想卷進一樁訴訟案而且讓自己給判刑的話,那他無非是想獲得一種他還不曾有過的體驗——坐牢的體驗。」「所以他在被逮著以前就溜了,」奧麗阿娜接著說,「這種話可站不住腳。何況,即使情況真是這樣,我也認為這句話說得再蠢也沒有了。可您居然覺得它絕頂聰明!」「天哪,我竟(親)愛的奧麗阿娜,」布雷奧代看見公爵夫人表示異議,就開始退縮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只是怎麼聽到就怎麼說哪,咱們別管它得了。可不是,就為這,加蒂埃先生還讓那位出色的拉特雷穆依爾狠狠地給剋了一通呢,因為他有一百個理由不願聽到有人在他的客廳里談論那些——怎麼說好呢?——那些眼下正在風頭上的案件吧,尤其是因為有阿爾封斯·羅斯切爾德夫人在場,他就更加不高興了。加蒂埃挨拉特雷穆依爾這頓臭罵也是活該。」「當然囉,」公爵情緒極壞地說,「阿爾封斯·羅斯切爾德夫婦雖說小心翼翼,絕口不提這樁討厭的事件,可是他們心底里,就跟所有的猶太人一樣,都是德雷福斯派。這確實是一種ad hominem[10](公爵有些亂用了ad hominem這個詞兒)的論據,以前被忽略了沒拿來用作猶太人不可信的一個證明。如果一個法國人偷了東西、殺了人,我想我不會因為那個人像我一樣是法國人而認為他是無罪的。可是那些猶太人,哪怕他們心裡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從來不會承認他們的某個同胞是賣國賊,而且根本不去考慮他們中間一個人所犯的罪行,會產生多麼嚴重的後果(公爵自然是想到了肖斯比埃爾和那該死的選舉)……哎,奧麗阿娜,您不會認為就憑這還不足以斷定猶太人都會庇護一個賣國賊吧。您也不會對我說就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所以不能這麼斷定吧。」「當然會嘍,」奧麗阿娜回答說(她心裡暗暗有些惱火,只想要跟這個聲若洪鐘的朱庇特抬個槓、頂個嘴,從而把「理智」置於德雷福斯案件之上),「也許正因為他們是猶太人並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們知道一個猶太人不一定就是賣國賊,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像德呂蒙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吧。當然,要是他是個基督徒,那些猶太人是不會對他感興趣的,可是他們這麼做了,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猶太人,人家就不會這麼輕易地把他當作天生的賣國賊,我的侄兒羅貝爾敢情就會這麼說吧。」「女人懂什麼政治呢,」公爵目不轉睛地瞅著公爵夫人喊道,「這樁聳人聽聞的罪行,並不單單是個猶太人的案子,而壓根兒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會給法國帶來最可怕的後果,憑這一點就該把那些猶太人統統驅逐出境,雖說我也承認,直到目前為止所採取的懲罰措施全都(以一種亟須匡正的卑鄙的方式)並非針對他們,而是針對站在他們對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些跟他們給我們可憐的國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顯赫的人。」
我覺著再這麼下去事情快要不對頭了,所以趕忙又拾起裙子的話題。
「您還記得,夫人,」我說,「我有幸第一回見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見到我。」她笑吟吟地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說,這位先生的鼻尖變得玲瓏了,臉上的微笑也由於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禮貌而變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讓人聽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聲音。「……您穿一件黑色大花頭的黃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樣,也是晚禮服。」「還有您那頂矢車菊顏色的帽子,我覺得好看極了!不過這些都是舊話了。我想給我提到過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像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樣。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爾馬上就得走了。您來我家吧,我的貼身女僕會都讓您看的。就是有一點,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給您,不過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縫去定做卡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樣不可。」「我根本沒想過去找小裁縫哪,我知道那非走樣不可,不過我還是挺感興趣想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會走樣的呢?」「您也知道我向來不善於解釋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像個鄉下婆子。不過這裡面有個手工和式樣的問題;要說做皮大衣,我至少還可以寫個便條給給我做皮裝的裁縫,別讓他敲您竹槓。不過您知道,就這樣您也還得花八九千法郎呢。」「您在另一個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別的味兒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點兒和金色條紋,像個蝴蝶翅膀的那件呢?」「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裡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裡穿那件挺合適的。我有好幾件呢,回頭我讓您瞧瞧,要是您喜歡,我可以給您一兩件。可是我很想讓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寫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極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裡做的嗎?」「不是,我知道您說的是哪雙鞋,您是說那雙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當初孔絮洛·德·曼徹斯特陪我在倫敦採購時買到的。那可真是絕了。我總也不明白,這皮子是怎麼染色的,看上去倒像這山羊長的就是金皮。在當中再配上那麼一小粒鑽石,簡直就沒治了。可憐的德·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已經死了,不過要是您願意,我可以寫信給德·沃韋克夫人或者馬爾勃羅夫人,讓她們設法去一模一樣地覓一雙。我在想,說不定我還有些這種山羊皮呢。您也許在這兒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會讓人通知您的。」
我因為想儘可能趕在阿爾貝蒂娜回家前離開公爵夫人,結果就常常在走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時,正巧在院子裡碰上德·夏爾呂先生和莫雷爾,他倆是上男爵最愛光顧的絮比安裁縫鋪去喝茶。我並沒有天天都碰到他倆,不過他倆可是每天必去的。說起來,有件事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種習慣的持續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謬程度成正比的。驚人之舉,一般只能偶爾為之。然而,一個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歡樂於門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謬生活,卻是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的。倘若有誰出於好奇,連續觀察上十年,那他就會發現這十年來,那個可憐蟲在他本該享受一下生活樂趣的當口卻悶頭睡覺,而在什麼事也幹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讓人捅上一刀的時候,偏又出門上街去,這個可憐蟲整年害著感冒,可一覺得熱又非喝冰鎮飲料不可。其實只消有那麼一天,發一下興,就能一勞永逸地改變這種狀況。可是這種生活又偏有個德行,就是讓你發不起這個興。這種單調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墮落,因為任何表達意志的行為,都能使這種生活變得不至於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當德·夏爾呂先生天天帶著莫雷爾上絮比安的鋪子去喝茶時,我們同時可以看到生活的這兩個側面。德·夏爾呂有一次發的脾氣,就表明了這種日常習慣是怎麼回事。那個專做背心的小裁縫的侄女,有一天對莫雷爾說:「這麼著,明兒你們來,我請你們喝茶。」男爵頗為有理地認為,這話出自一個他幾乎看作未來媳婦的女孩之口,實在太粗俗了;而由於男爵生來肝火旺,不發發脾氣過不了癮似的,所以他並不是簡簡單單地告訴莫雷爾讓他教那姑娘要懂禮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罵罵咧咧地嚷個不停。他用最蠻橫無理、最傲慢不遜的口氣喊道:「我說嘛,會撥弄琴弦未見得就是『觸覺』好啊,這不,您整天擺弄小提琴,結果就阻礙了您嗅覺的正常發展,要不您怎麼會居然對請客喝茶——我想那才不過是十五個生丁的事吧——這種俗不可耐的說法聽之任之,讓它的惡臭來玷污我高貴的鼻孔呢?當您拉完一曲小提琴獨奏,難道您在我家裡看見過有誰不是拼命對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長地保持靜默,而是對著您放個屁嗎?他們之所以保持靜默,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您的琴聲感動得如痴如醉,生怕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可不像您的未婚妻對著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那樣)。」
要是一個職員讓上司這麼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第二天他准得被解僱。可是莫雷爾的情況是不同的,對德·夏爾呂來說再沒有比辭退莫雷爾更讓他感到可怕的事了,他甚至擔心自己方才已經說過頭了,於是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對年輕姑娘的恭維話,他自以為說得大方得體,卻不料無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無禮之詞。「她挺可愛的。既然您是個音樂家,我想她準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區的聲音很美,聽上去夠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歡,那想必是跟她的脖子有關係,她的脖子長得很細,樣子挺怪的,一波三折,像是就要到頭了,卻突地又冒出一截;不過儘管有這麼些不足之處,她的側影還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裁縫,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讓她剪一張她本人的側影像給我。」
夏利對於人家稱讚他未婚妻的可愛之處,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因而對男爵的這番恭維話就更當耳邊風了。不過他回答德·夏爾呂先生說:「那當然,我的老弟,我會給她一塊肥皂,讓她別再這麼說話的。」莫雷爾像這樣對德·夏爾呂先生說「我的老弟」,可並不是因為這位出色的提琴師糊塗到不明白他的年齡剛夠得到男爵的三分之一。他這麼說,也跟絮比安說這話不同,在他,這麼說無非是對某些交往抱一種天真的想法,認為在表示親熱(在他莫雷爾,是裝出來的親熱,在別人則是真心實意的親熱)之前,必須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齡上的差別。就這麼著,那一陣子德·夏爾呂先生還收到過這樣一封信:「我親愛的巴拉梅德,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你不在,我真悶死了,老是想著你,等等。你的皮埃爾。」德·夏爾呂先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位居然用如此親昵的口氣給他寫信的皮埃爾到底是誰,看來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雖說是熟朋友,這位皮埃爾又不過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達年鑑》里占一席之地的親王顯貴的名字,一連幾天在德·夏爾呂先生的腦子裡打著轉。終於,信封背面的一個地址讓他豁然開了竅:原來此信的作者是德·夏爾呂先生有時去玩玩的一家俱樂部的聽差。這個聽差並不覺得用這種口氣給德·夏爾呂先生寫信有什麼失禮之處,其實在他眼裡,德·夏爾呂先生還確是個地位顯赫的貴人哩。但他心想對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擁抱過他,並且通過這種擁抱——以他的天真,他是這麼想的——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稱,未免就顯得生分了。其實,德·夏爾呂先生打心眼裡頭喜歡這種忒熟的勁兒。有一次他甚至就為了能讓這封信在德·福古貝先生面前露個臉,特地陪著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風。可誰都知道,德·夏爾呂先生最討厭跟德·福古貝先生一塊兒出去了。因為那位戴單片眼鏡的先生總愛評頭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輕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當和德·夏爾呂先生在一起時,總愛肆無忌憚地使用一種讓男爵討厭至極的語言。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為他天生是個蠢貨,他還以為這種玩笑開得很聰明,拉開嗓門笑個不停。但他又是對自己的外交官職位看得很重的傢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見有上流社會人士走過——見到公務員更是如此——就會即刻剎車,收斂起那種拙劣可笑的行徑。「那個送電報的小個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陰沉著臉的男爵,「我認識她,可她卻躲著我們,這個騷貨!噢!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場發貨的老兄嗎,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爺,剛才走過的是商務部的次長喲。但願他沒瞧見我指手畫腳的樣子才好!要不他會去告訴大臣,大臣會把我列進退職人員名冊去的,因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爾呂先生聽得滿肚子的火沒處發。臨末了,為了讓這次叫他感到惱火的散步早點結束,他決定把那封信拿出來給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別叮囑對方別聲張出去,因為照他的說法,夏利會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種極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氣說,「事情總得防患於未然才是。」
在回過頭來說絮比安的裁縫鋪以前,作者想先聲明一下,如果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使讀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萬分遺憾。從一個方面(而這是問題的一個次要的側面)來說,讀者也許會感到,本卷中對貴族階層世風日下的指摘相對於其他社會階層而言顯得多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也不足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頭來也只能靠一隻鼻結很大的紅鼻子,靠一張歪里歪氣的大下巴來顯示某些讓人讚嘆的「血統」特徵了。然而在這些代代相承、每況愈下的臉相容貌之間,還有兩樣看不見的東西,這就是秉性和趣味。
倘若有人說,所有這些都跟我們不相干,我們應該從近在身邊的事實中找出它的詩意來,那麼儘管他說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畢竟是一種更為嚴重的反對意見了。誠然,從我們最熟悉的現實中抽象出來的藝術確實是存在的,而且它們的領域可能是最為廣闊的。但同樣確實的是,一樣強烈的興趣——有時它就是美感——也可能來自某種氣質導致的活動,它們跟我們所能感覺和相信的東西實在相去太遠,以致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它們,以致當我們看到它們展示在面前時只覺得那是一種無端憑空而來的場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11]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隊的大海,難道還有比這更氣勢磅礴的詩篇嗎?
莫雷爾準是已經利用他的魅力所賦予他的對那年輕姑娘的權威,把男爵的評語當作自己的意見告訴了她,因為「請客吃茶」就此從那家裁縫鋪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比一個天天都上你家來的熟人,為了這個那個緣故,或者是你跟他吵翻了,或者是你不想讓人在家裡瞧見他,只願跟他在外面碰頭了,總之,他就此從你的客廳里消失了。德·夏爾呂先生對此感到很滿意,他從中看到的是自己具有足以左右莫雷爾的影響的一個證明,是那年輕姑娘拭去了那點白璧微瑕。總之,就跟所有像他這般的人一樣,真心作為莫雷爾和他的准未婚妻的朋友,作為他倆結合的最熱心的支持者,男爵雖說喜歡有那麼點權柄,高興時隨便說些好歹還算是無傷大雅的過頭話,但除此之外他對莫雷爾始終就像兄長那樣保持著奧林匹亞神祇的威嚴。
莫雷爾對德·夏爾呂先生說過,他愛絮比安的侄女,想娶她為妻,男爵很高興陪這位年輕朋友一起去拜訪那家裁縫鋪,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寬容而審慎的未來公公的角色。這真讓他再開心不過了。
我個人的看法是,「請客喝茶」還是莫雷爾自己先說出來的,年輕的裁縫姑娘只是出於愛情的盲目,學用了心上人的一種說法而已,這種說法的粗俗實在是跟她平日談吐的文雅格格不入的。她平素的談吐溫文爾雅,這就跟她有德·夏爾呂先生這麼個靠山相得益彰,使得她的好些主顧對她優渥有加,邀請她去吃晚飯,把她引薦給她們的朋友,而姑娘總得先徵得男爵的允許,才在他以為合適的場合去赴宴。「一個當裁縫的姑娘敢情也能踏進上流社會?」有人會說,「真是愈說愈離譜了!」但他怎麼不想想,當初阿爾貝蒂娜半夜三更來看我,現在又跟我就這麼住在一起,這些難道不更離譜嗎?對一個別的姑娘,也許不妨說離譜云云,但對阿爾貝蒂娜,這兩個字是根本用不上的,她從小沒爹沒媽的,生活放任無羈,以致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起先還以為她是一個賽車手的情婦呢,她最近的親戚就是蓬當夫人,這位太太在斯萬夫人家裡曾對外甥女的沒有教養嘖有煩言,可現在卻閉上眼睛,巴不得能就此把她打發出去,攀上門闊親家,她這當姨媽的多少也能得些好處。(在最上層的社交圈子裡,那些出身高貴而錢囊羞澀的母親,給兒子物色到闊綽的親家後,會接受小兩口的孝敬,收受那位她並不喜歡但還是引薦給朋友們的兒媳婦所饋贈的皮衣、汽車和金錢。)
或許將來會有那麼一天,當裁縫的姑娘們都能踏進上層社會,對此我是不會感到驚訝的。可惜絮比安的侄女只是一個孤立的例子,還不足以讓我們預見那個前景,獨燕不成春嘛。不過,雖說絮比安侄女的這些無傷大雅的舉措已經使某些人感到有些悻悻然,莫雷爾卻並非如此,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真是愚蠢得無以復加,他不僅認為這位遠比他聰明一千倍的姑娘「傻裡傻氣的」(也許她就在愛他這一點上是有些傻),還把那些樂於接待她(而她並沒因此就飄飄然)的體面人家的夫人們看作是冒險家,是裝扮成貴婦人的裁縫鋪娘們。自然,蓋爾芒特府上的不在此列,甚至凡是跟蓋爾芒特府上有些交往的也都可以除外,他所指的是那些手面闊綽、舉止文雅的布爾喬亞娘兒們,她們的腦筋真是自由新派得很,居然以為接待一個女裁縫並不會降低她們自己的身份,她們的腦筋又真是盲從因循得很,居然會因為厚待了一位德·夏爾呂男爵殿下每天都誠心誠意去看他的年輕姑娘而感到某種滿足。
男爵想起這門親事就滿心歡喜,他覺得這樣一來就沒人會把莫雷爾從他身邊奪走了;就像絮比安的侄女在她差不多還是個孩子的那會兒,犯過樁「過錯」似的。德·夏爾呂先生雖說也在莫雷爾面前說些恭維她的話,但倘若有機會把這樁秘密在莫雷爾面前抖摟出來,讓他火冒三丈,弄得小兩口反目,那在男爵真可說是何樂而不為了。其實,雖說德·夏爾呂先生用心歹毒,但他也跟許許多多的好人並無兩樣,他們通過恭維某個男人或女人來表明自己的慷慨大度,但對任何能給對方帶來和睦安寧的肺腑之言,卻是火燭小心,絕口不說的。儘管如此,男爵卻從不說含沙射影的話;其中有兩個原因。「要是我告訴他,」男爵暗自這麼思忖,「他的未婚妻並不是潔白無瑕的,準會傷害他的自尊心,他就會怨恨我。再說,我怎麼知道他沒真的愛上她呢?要是我什麼也不說,這蓬草秸的火很快就會燒完,我就能隨著我的心意來控制這兩口子的關係,我要他對自己的未婚妻愛到什麼分寸,他就會愛到什麼分寸。要是我對他說了他未婚妻以前犯下的過失,誰保得定我的夏利不會依然對她一往情深,反倒吃起我的醋來呢?這樣一來,由於我自己的失著,我就把一段本來可以捏在手裡的逢場作戲的調情,變成我難以駕馭的真正的愛情了。」就為這兩個緣故,德·夏爾呂先生三緘其口,表面上看去審慎至極,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確是很值得稱道的了,因為在他這種類型的人,能做到三緘其口已屬非常難能可貴。
何況,那年輕姑娘也確實很可愛,無論從哪個方面她都滿足了德·夏爾呂先生對女性所能具有的審美趣味,她就是給男爵一百張她的照片,他也不會嫌多的。德·夏爾呂先生不像莫雷爾那麼笨,聽說有那麼些他憑自己的社交嗅覺一嗅就能嗅出頗有身份的夫人邀請這姑娘去做客,他覺得挺高興。但在這一點上,他也對莫雷爾保持緘默(以便保持絕對的控制權),而莫雷爾碰到這種事真是傻瓜一個,他仍然一個心眼地認定,除了「提琴界」和韋爾迪蘭府上,就只有蓋爾芒特府上和男爵說起過的那幾個差不多算得上王族的府邸,所有其他的人都只是些「渣滓」和「群氓」。夏利這是一字不差地在搬用德·夏爾呂先生的用詞。
讓那麼些大使和公爵夫人終年翹首以待卻不肯賞光的德·夏爾呂先生,就為人家請德·克羅瓦親王走在他頭裡,當場拂袖而去不肯跟親王同桌進食的德·夏爾呂先生,居然把他迴避這些名流貴婦的所有時間,全都花在一個裁縫的侄女那兒了!先不先,首要的原因是莫雷爾在那兒。大概只有飯店的侍者才會以為,一位腰纏萬貫的富翁必定天天穿一身鮮亮的新衣服,而一位風流倜儻的先生自然會請六十位賓客一同入席,出進則必定以車代步。他們想錯了。常見的情形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一年到頭穿著件磨損露線的舊上裝,風流倜儻的先生在飯店裡只跟店堂的夥計攀攀話,回到家裡也就跟自己的跟班玩玩牌。就這樣,他照樣可以拒絕走在繆拉親王后面入席。
德·夏爾呂先生喜歡兩個年輕人的這樁婚事,其中還有個原因是這樣一來絮比安的侄女就成了莫雷爾本人,因而同時也是男爵對他所擁有的權力和所具有的了解,在某種意義上的延伸。要說「欺騙」(就夫妻關係的意義而言)提琴師未來的妻子,德·夏爾呂先生從沒往這上面想過,所以也不曾感到過良心的不安。可是,有了一對「年輕夫婦」要指導,感覺到自己成了莫雷爾的老婆(她將對男爵視若神明,從而證明親愛的莫雷爾對她灌輸過這種想法,她身上也因而會含有某些莫雷爾的東西)尊崇敬畏的、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卻使德·夏爾呂先生的統治方式有了新的變化,從他的「小東西」莫雷爾身上派生出了另一個存在,一個配偶,這就是說又有另外一個新鮮好玩的小東西可以讓他來寵愛了。這種統治,現在甚至可能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有力了。因為在莫雷爾只是一個人,或者說赤條條無所牽掛的那會兒,他還會在拿得准事情不至於沒法收場的情況下頂撞頂撞男爵,但一旦結了婚,有了個家,有了房子,有了小兩口的打算,他就不會再敢那麼行事,德·夏爾呂先生就可以更方便、更牢靠地把他捏在手裡。所有這些,再加上必要時,也就是說當他在哪個晚上覺得無聊時,還可以去撩撥那兩口子吵上一架(男爵對幹仗吵架是百看不厭的),都讓德·夏爾呂先生感到美滋滋的。但比起想到小兩口對他的依賴所感覺到的得意來,這些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德·夏爾呂對莫雷爾的寵愛,每當他轉到下面這個念頭時,就會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新意:「不光他屬於我,他老婆也是屬於我的;他倆的一舉一動都得考慮到別讓我生氣,而我再怎麼使性子耍脾氣,他倆還是會百依百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我幾乎已經忘懷但對我又是如此珍貴的事實的(至今我還不曾注意到的)標誌,表明對全世界,對每個將要看見我給他倆保護、給他倆房子的人,還有對我自己來說,莫雷爾都是屬於我的。」能有這麼個在別人眼裡也好,在他自己眼裡也好都是明明白白的證據,德·夏爾呂先生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因為,一個人對他所鍾愛的對象的占有,是比對它的鐘愛更強烈的一種快樂。通常,那些生怕這種占有為人所知的人,他們之所以那麼諱莫如深,無非是害怕會失去那個彌足珍貴的對象罷了。而他們的樂趣,也由於這種三緘其口的審慎而變得遜色不少。
讀者可能還記得,莫雷爾曾經告訴過男爵他打的如意算盤,他的主意是先把一個姑娘,特別是眼下的這位勾到手,為了能得手興許還要許願跟她結婚,但等占到了姑娘的便宜,就來個「金蟬脫殼」,逃之夭夭。可是這番話,德·夏爾呂先生在莫雷爾跑來告訴他怎樣對絮比安的侄女求愛的當口,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何況,莫雷爾自己也不見得還記著。莫雷爾的秉性——就像他恬不知恥地承認過,或許還頗為精明地誇張過的那樣——離他真正為這種秉性所左右的時候,這中間敢情還有段空隙呢。跟那姑娘接觸多了以後,他覺得挺喜歡她,愛上了她,而因為他實在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還以為大概自己一向就是這麼愛她的。當然,起初打的那些主意,那個邪惡的計劃,並沒從此消遁匿跡,但是一重重的感情之網編織交疊,把它給嚴嚴實實地遮蔽在下面了,所以,如果這位提琴師聲稱那個邪念並非他行動的真實動機,那麼誰也不能說他這話不誠懇。況且還有過一段為時很短的期間,他雖說連對自己都不肯明確地承認,但還是覺著這樁婚事看來對他是非常必要的。那段期間莫雷爾的手常要抽筋,他覺得自己已經面臨放棄拉琴的可能選擇。而他這人除音樂之外,簡直疏懶得叫人不可思議,因此他感到必須有別人來照顧自己;而與其讓德·夏爾呂先生,他寧可讓絮比安的侄女來承擔這個義務,因為他與她的結合將會給他帶來更多的自由,還能提供在一大群各式各樣的女人中間進行挑選的機會,從他可以讓絮比安的侄女去幫他勾到手的常換常新的裁縫鋪女學徒,到他可以攛弄她去跟她們苟合的那些漂亮的夫人。至於未來的妻子會不會乖謬悖理到拒絕接受他的這份美意,他可是想也不曾去想過。再說,既然抽筋已經止住,這些算計現在也就讓位給純真的愛情了。憑他的這把琴,再有德·夏爾呂先生給的那份薪水,也就夠了,而一旦他莫雷爾和那姑娘結了婚,這位德·夏爾呂先生自然也就不能再得寸進尺了唄。這樁婚事刻不容緩——為愛情,也為自由。他去向絮比安請求娶他的侄女為妻,做叔叔的去徵求侄女的意見。其實這純屬多餘。那姑娘全身心都洋溢著對提琴師的愛,那披拂在肩頭的秀髮,那歡欣地顧盼的眼神,無不透露著同一個消息。至於莫雷爾,幾乎每件使他感到愉快、感到有好處的東西,都會喚起他發自內心的激情,引出他發自內心的話頭,有時甚至讓他流下眼淚。所以,雖說他對絮比安的侄女一個勁地說的這些多愁善感的話(好些遊手好閒慣了的紈絝子弟在追逐布爾喬亞闊佬的可愛女兒時,用的也是這種多愁善感的腔調),其熱烈的程度正可以跟當初他在德·夏爾呂先生面前大言不慚地陳述勾引、占有姑娘的計劃時的下流粗俗比美,但這些話畢竟還是真誠的——如果對他也用得上這兩個字的話。只不過,對一個使他有好感的女人的這種合乎道德的熱情,以及他和她之間的莊嚴的婚約,在莫雷爾身上都是有其對立面共存著的。一旦這個女人不再使他感到愉快,或者甚而至於,比方說,這種訂婚的約束使他感到不痛快了,她就立刻會成為對莫雷爾而言的一種似乎理由很充分的厭惡的對象,在一陣神經質的心緒不寧過後,這種厭惡能使他在神經系統剛一健全就對自己證實說,即使純粹從道德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也是不受任何約束的。
他在離開巴爾貝克前的那陣子,不知怎麼搞的,把身邊的錢全給丟了,可又不敢告訴德·夏爾呂先生,於是想找個人借點錢。他父親曾經教過他(不過這位父親也告誡過兒子千萬別做「寄生蟲」),碰到這種情況有個辦法,就是寫信給一位你想說你「有事跟他相商」的先生,請他「約個時間面談」。這條錦囊妙計使莫雷爾非常著迷,我相信他即便是單單為了嘗嘗請人家約個時間「面談」的有趣滋味,也會情願把錢掉了的。但後來,他看到這條妙計並不如想像的那麼靈驗。他發現自己久疏箋候的那些先生們,收到他「有事相商」的去信以後並不是在五分鐘內就做復的。如果莫雷爾等了一下午還沒收到回信,他就盡想些諸如此類的理由,或者他找的這位先生還沒回家啦,或者人家興許還有些別的信得先寫啦,要不就是出遠門或者生病了等,反正是一個勁地往好里想。倘若僥倖收到封回信約他第二天上午見面,他到時候總有這幾句開場白:「我是在想,怎麼就不見您的回音呢,我尋思著別是出什麼事了吧;得,這麼看來您身體挺好呀?」等等。因此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他甚至都沒跟我說他要「有事相商」,就要我把他介紹給一星期前在火車上讓他那麼討厭的這個布洛克。布洛克挺爽快地借給他——或者不如說讓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借給他——五千法郎。從那以後,莫雷爾對布洛克讚不絕口。他熱淚盈眶地問自己,怎樣才能報答這麼一位救命恩人。後來,我就每月代莫雷爾去向德·夏爾呂要一千法郎,要莫雷爾一拿到就馬上還給布洛克,好讓布洛克覺得他錢還得挺快的。第一個月,莫雷爾滿腦子還是布洛克的好處,二話不說就把一千法郎還了;但過後他想必是覺得那剩下的四千法郎要是派派別的用場準會更愜意些,因為他開始說布洛克這也不好那也不是了。瞧見布洛克他就覺著不舒服,而布洛克呢,因為已經忘了借給莫雷爾的錢的確切數目,所以開口向他討還三千五百而不是四千法郎,這下子提琴師就能淨賺五百法郎了,可他竟然回答說,對於這麼一筆無稽之談的借款,他非但不會拿出一個子兒,而且那位債主該額手稱慶才是,因為他莫雷爾沒去告他一狀哩。說這話時,他的兩眼發出炯炯的光芒。他先是說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沒什麼好怨他的,不一會兒又覺得不過癮,就乾脆說他沒去怪罪他們是讓他倆占便宜了。原來,大概是這麼回事,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曾經公開說過蒂博拉琴不比莫雷爾差,於是莫雷爾認為自己得為這句有損他的職業榮譽的話向法庭起訴,後來,因為在法國,尤其是就反對猶太人而言,公理正義業已蕩然無存(他向一個以色列人借五千法郎,正是他身上的反猶太人意識的自然流露唄),他凡要出門必得帶好子彈上膛的手槍。
在莫雷爾對待裁縫侄女的態度上,柔腸百轉的溫情過後,隨之而來的也是這種神經質的反應。誠然,德·夏爾呂先生也可能不自覺地對這種態度的變化起了某種影響,因為他經常把有些話掛在嘴上,說什麼只要莫雷爾他倆一結婚,他就不去管他們,讓他們靠自個兒的翅膀去飛啦,他這麼說其實也是跟他倆逗著玩,根本是有口無心的。光憑這句話,當然還不足以把莫雷爾從那年輕姑娘身邊拉開,不過,它一旦在莫雷爾的腦子裡生了根,那麼有朝一日它就會跟關於她的種種類似的想法摻和在一起,到頭來足以成為造成關係破裂的一劑強力催化劑。
不過,我那會兒並不怎麼經常碰見德·夏爾呂先生和莫雷爾。等我從公爵夫人那兒出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早就去了絮比安的鋪子,這是因為跟公爵夫人談話使我感到興味盎然,不光忘卻了等待阿爾貝蒂娜回家的那種焦急心情,而且把她回家的時間都給忘了。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這些日子裡,有一天有個小小的插曲,這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後才意識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義。這天下午,德·蓋爾芒特夫人送給我一束從南方帶來的山梅花,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這種花。我從公爵夫人家出來,上樓回家,這時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了;我在樓梯上碰到安德蕾,她像是因為聞到了我手裡這束花的濃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
「怎麼,您這就要回去了?」我對她說。「是正想走呢,阿爾貝蒂娜要寫信,就打發我走了。」「您沒覺著她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吧?」「沒有,我想她是給她姨媽寫信。不過,她可是不愛聞太濃的香味的哪,她准不會喜歡您的這些山梅花。」「喲,我幹了件蠢事!待會兒我讓弗朗索瓦茲拿去擱在後扶梯間裡。」「您以為阿爾貝蒂娜不會從您身上聞出山梅花的香味嗎?除了晚香玉,這可就是最叫人頭暈的香味了。再說,我知道弗朗索瓦茲好像是出去買東西了。」「我今天身邊沒帶鑰匙,這可怎麼進去呢?」「噢,您按鈴就是了,阿爾貝蒂娜會給您開門的。再說這會兒弗朗索瓦茲恐怕也該回來了。」
我跟安德蕾告別上樓。剛按了第一下門鈴,阿爾貝蒂娜就跑來給我開門,但她很費了些周折,因為弗朗索瓦茲不在家,她不知道電燈的開關在哪兒。好不容易她總算讓我進了屋,但山梅花的氣味馬上又把她嚇跑了。我把花放在廚房裡,這一來,我這位女友擱下信不寫(我不知道為什麼),剛好有時間跑進我的房間從那兒叫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這會兒,我仍然毫無察覺,還以為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覺著有點兒尷尬,但那也算不得什麼的[12]。
除了這個插曲而外,每次我從公爵夫人家回來而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的時候,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因為阿爾貝蒂娜沒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飯後帶她出去,所以我總看見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陽傘放在門廳里以備不時之需。我一進門就瞧見它們,頓時一種家庭的氣氛撲面而來。我並不覺得這屋裡供氧不足,反倒覺得這裡充溢著幸福。我從憂鬱中解脫了出來,瞧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物體,我就感到阿爾貝蒂娜是屬於我的,我朝著她奔去。
有些日子我不下樓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去,為了消遣阿爾貝蒂娜回家前的這段時光,我就隨手翻翻埃爾斯蒂爾的畫冊、貝戈特的書或者凡特伊的奏鳴曲譜。於是——由於看上去僅僅是訴諸視覺和聽覺的藝術作品,實際上要求我們在欣賞它們時必須把被喚醒的思維活動跟那兩種感官感覺密切配合——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麗的夢,這些夢,被以後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們的光彩。我把這些夢,猶如加進一口坩堝似的加進樂句和畫面中去,用它們來潤澤正在讀著的書。自然,我覺得這本書變得更生動了。但阿爾貝蒂娜因此也獲益不淺,她從容地往來於我們能夠通往、能夠將同一對象依次置放其間的那兩個世界之間,擺脫了物質的重負,在思維的流動空間中遨遊嬉戲。剎那間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夠體驗對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熾烈感情的。這時候的她,似乎就是埃爾斯蒂爾或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像和藝術使我對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瞬息間的激情。
過了不一會兒,僕人來通報,說她剛回來;我吩咐過,當我不是獨自一人,比如說當我跟布洛克在一起,並且硬要留他再待一會兒,免得讓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時候,誰也不許提到她的名字。因為我沒告訴任何朋友她住在這兒,就連我在家裡見過她這一點,都是諱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個朋友會迷戀上她,會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會趁在過道或前廳碰到他的機會,對他做手勢,定約會時間。隨後,我聽見阿爾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響著,朝她的房間而去,她一則是出于謹慎,二則大概是出於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飯店吃飯時同樣的考慮,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場時從不上我的房間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間意識到,原因還不止於此。我在記憶中追尋著:我當初認識的是第一個阿爾貝蒂娜,後來驟然間她變成了另一個阿爾貝蒂娜:現在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變化,只能由我自己來承擔責任。當我倆只是好朋友的那會兒,她對我起初是口沒遮攔,想到隨口就說,後來也是好多事都願意告訴我的,但自從她認為我愛上了她,或者也沒想到愛這個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種什麼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麼事都得刨根問底的叫人難以忍受的脾性以後,話匣子就關上了。從那時起她就樣樣事情瞞著我。只要她以為我有朋友在,其實那常常並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會過我房門而不入;而在以前,當我說起哪個姑娘時,她的眼睛就會發亮:「您一定得讓她來呀,我挺想見見她。」「可她,照您的說法是風度欠佳的呢。」「對,那才更有趣嘛。」那時候,她或許還是會對我說實話的。即使她在小遊樂場從安德蕾懷裡掙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並不是因為有我在場,而是因為戈達爾在場,她大概以為這位大夫會張揚出去有損她的臉面。但就在那時候,她已經開始跟我保持一種距離了,從她嘴裡聽不見可心的悄悄話了,她的一舉一動也變得矜持起來。在這以後,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動的話或事,她都避免去說去做。關於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經歷,她只讓我留下一個清白無邪的印象,由於我的一無所知,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而現在,轉變已經完成,我不是單獨待著時,她就徑直上自己房間去,這不僅是為了不打擾我,而且是為了向我表明,她對誰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興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會做了,那就是無所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我,除非將來有一天我也許對它無動於衷了,她才會再這麼做,而且那時候她光為這點理由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從此以後,我就像個法官一樣,只能靠她無意中漏出的隻言片語而妄自定案了,這些隻言片語,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實也未必是不能自圓其說的。而阿爾貝蒂娜,也總覺著我又忌妒又好當法官。
我倆的婚約無異於一堂庭審,使她像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現在,每當談話涉及某人,不論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會把話題岔開。我真該在她還沒疑心我對她妒心有這麼重的時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盤問出來才是。真可惜錯過了那機會。當時,咱們這位朋友不只肯對我說她怎麼尋歡作樂,而且把她怎麼瞞過別人的辦法也都告訴了我。現在她不肯再像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一樣地對我無話不說了,當時她那麼做,一半是出自無心,一半也是為了沒能對我表現得更親熱些向我表示歉意,因為我那時已經使她感到有點厭倦了,她從我對她的殷勤態度中看出,她對我不必像對別人那樣親熱,就能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回報——現在她不會再像當時那樣對我說這種話了:「我覺得讓人看出你愛誰,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樣:我喜歡誰,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樣子。這一來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裡。」怎麼!對我說過這話的,難道就是今天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自命坦率,自以為對一切都漠然處之的阿爾貝蒂娜嗎?!現在她是絕口不跟我提她的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說話提到某個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時,她會略施一下故技:「哎!我可不知道,這麼個不起眼的角色,我都沒瞧過他。」有時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會聽說,就搶在頭裡先把話告訴我,不過光憑她那聲氣,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辯解的這事實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經覺出那全是謊話了。
我側耳聽著阿爾貝蒂娜的腳步聲,頗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會再出去了,想到這位從前我以為無緣相識的姑娘,如今說她每天回家,其實說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覺著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爾貝克跑來睡在旅館裡的那晚上,我曾經匆匆領略過的那種神秘和肉感夾雜參半的樂趣,變得完整而穩定了,我這向來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經常充盈著一種家庭生活乃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氣氛,連走廊也變得熠熠生輝,我所有的感官,有時是確確實實的,有時,當我獨自一人等她回來時,則是在想像中靜靜地盡情享受著這種甜美的氣氛。聽到阿爾貝蒂娜走進房間關門的聲音,如果我還有客人,就趕緊打發他走,直到確信他已經下了樓才放心,有時我甚至寧可親自陪他走下幾級樓梯。
在過道里我迎面碰見阿爾貝蒂娜。「噢,趁我去換衣服的這會兒,我讓安德蕾上您屋裡去,她是特地上來跟您說聲晚上好的。」說著,連我在巴爾貝克送她的那頂栗鼠皮帽上掛下來的灰色大面紗都沒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裡去了,仿佛她是尋思著安德蕾,這位我派去監視她的朋友,准要把一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向我報告,把她倆怎麼碰到一個熟人的前前後後的經過都告訴我,好讓我對她們今兒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無從想像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
安德蕾的缺點漸漸暴露出來,她不再像我剛認識她時那樣可愛了。現在她身上有一股顯而易見的酸澀的味兒,而且只要我說了句使阿爾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開心的話,這股澀味兒立時就會凝聚起來,猶如海面上的霧氣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對我的態度卻越發來得親熱,越發顯得多情——我隨時可以舉出佐證——而且比起任何一個沒有這股澀味的朋友來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點高興的樣子,而這種情緒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會感到一種神經上的不舒服,就像是聽見有人砰的一聲把門關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許我難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係,但容不得我高興;如果看見我病了,她會感到憂傷,會憐憫我,會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許滿意的表示,比如說當我剛放下一本書,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氣伸著懶腰說:「嘿!這兩個鐘頭的書看得可真帶勁。真是本好書!」這句話要讓我母親、阿爾貝蒂娜或者聖盧聽見,他們都會覺得高興的,可安德蕾聽了就會覺著反感,或者乾脆說會覺著神經上的不舒服。我的稱心如意會使她感到一種無法掩飾的慍惱。問題還有更嚴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爾貝克跟安德蕾的那幫女友一起碰到過的那個年輕人,他對賽馬、賭博、玩高爾夫球樣樣在行,而除此以外卻一竅不通,安德蕾聽著聽著冷笑起來:「您知道,他的老子偷過東西,差點兒給送上法庭判刑。他們現在牛皮愈吹愈凶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張揚出去。我巴不得他們來告我誣告罪。我要出庭做證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發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親並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安德蕾也跟別人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是她自以為受了做兒子的冷落,就想找個碴兒叫他難堪,讓他出醜,於是編出了這通臆想中的出庭做證的鬼話,而且因為翻來覆去說得次數多了,也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