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2024-10-09 06:09:34
作者: (法)普魯斯特
隨後舉行音樂會的日子結束了,天氣轉壞了,我的這些女友都離開了巴爾貝克,她們並不像燕子那樣是在同一天,但都是在同一個星期里走的。最先走的是阿爾貝蒂娜,她說走就走,當時也好,過後也好,她的女友們誰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那樣倉促地回巴黎,那兒既沒有功課,也沒有消遣在等著她。「她什麼也沒說,就那麼走了。」弗朗索瓦茲抱怨說,其實她心裡巴不得我們早點離開這兒。她嫌我們在酒店雇員和經理面前嘴不夠緊;酒店雇員人數已經減少,但還是留下了一些伺候寥寥無幾的少許客人,那個經理照她的說法是個「虧空經理」。確實,酒店很快就會關門,裡面的客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酒店裡從沒這麼舒服過。經理可並不這麼認為;他沿著寒氣冷入骨髓、已無侍者應門的廳堂,在過道上來回踱步,身穿嶄新的常禮服,臉上被理髮師仔細地拾掇過,乏味的臉容看上去像是一種肉與油的混合體,一分肉,三分化妝品,領帶換得很勤(比起保證供暖和保留人員來,穿著考究畢竟所費不多,這就好比一個人已經無力為慈善事業捐款一萬法郎,但給郵局送電報的人一百蘇小費,在他還是小菜一碟)。他那模樣,仿佛是在一片虛無中巡行,想靠自己這身行頭,讓酒店的淡季蕭條顯得只是暫時的景象,他給人的感覺,就像君王的幽靈在昔日王宮的廢墟上遊蕩。最讓他揪心的是,本地的鐵路因乘客銳減而停運,要到來年春天才恢復運行。
「這兒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這麼說。
雖然帳上出現了虧損,他心目中今後幾年的發展規劃仍然是非常宏偉的。只要一說到旅館業,他決計忘不了用一套漂亮的辭令來展望一下宏圖。
「雖說餐廳里人員配備很整齊,可我還是人手不夠,」他說,「跑腿的侍者還是缺了點兒;你們看著,明年我會有一個非常棒的團隊。」眼下,巴爾貝克的郵路中斷,他只得派人去取信,有時還用小馬車運送旅客。我常常要求坐在車夫邊上,這樣,不論天氣好壞,我都能出去轉轉,就像在貢布雷的冬天一樣。
但有時候風狂雨驟,外婆和我待在已經停業的遊樂場空蕩蕩的房間裡,猶如在狂風大作的天氣里,待在輪船的底艙,就如在遠渡重洋的船上一樣,每天總會有某個我們跟他或她共同相處了三個月卻彼此並不熟悉的人來到我們身旁。雷恩法院的首席院長,卡昂法院的主審法官,一位美國太太和她的幾個女兒,先後過來和我們搭話,想方設法打發這漫長的時間,或者露一手顯顯本領,教我們玩兒一種牌戲,請我們喝茶、彈曲子,或者約好一個時間一起聚聚,一起安排一些消遣活動。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我們開心,而開心,就是別老想著自己有多煩悶,就是相互幫助度過煩悶的時光。終於,在我們逗留巴爾貝克的最後這段時間裡,他們和我們之間結下了友誼,可是下一天他們就相繼離去,這份友情也就中斷了。
我甚至結識了那個很有錢的年輕人,還有他那兩個貴族朋友當中的一個,以及又回來住了幾天的女演員;那個小圈子裡只剩這三位,另一個朋友已經回巴黎了。他們邀請我去他們的餐館一起吃晚飯。我相信他們聽到我說不去了吧,心裡一定挺高興。當然他們邀請我時是非常客氣的——其實也就是那個有錢小伙子在邀請,因為另外兩位都是他的客人。陪他同去的另一個小伙子莫里斯·德·沃代蒙侯爵出身望族,所以女演員問我是不是願意去的時候,本能地覺得這樣說是在抬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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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讓莫里斯很高興的。」
在大堂里又碰見他們仨時,有錢的小伙子有意側過身子,所以是德·沃代蒙先生對我說:
「您不肯賞臉一起吃個晚飯嗎?」
總的來說,我沒有好好利用在巴爾貝克的時間,這叫我更想下次再來了。我覺得在這兒待的時間好像太短了。可我的那些朋友並不這麼想,他們寫信問我是不是打算在巴爾貝克定居了。瞧見他們無奈地把巴爾貝克這個地名寫在信封上,正如我的窗戶既不是朝向田野,也不是朝向街道,而是朝向浩瀚的大海,晚上入睡前迴蕩在耳邊的浪濤聲,讓我如同一葉小舟那般,將自己的睡夢託付給這大海。我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這貼近的濤聲把大海的壯美,在不知不覺之中印入了我的腦際,有如睡夢中學會的功課一般。
酒店經理對我說,明年他可以給我們留出更好的房間,可是我挺喜歡現在的這個房間,走進去已經聞不出香根草的氣味,我的思緒起先在這個房間裡難以展開,後來卻異常飽滿地充斥其間,以致我回到巴黎,睡在原來那間天花板比較低的臥室里時,還非得對它做一番反向的處理不可。
是得離開巴爾貝克了,在這個沒有壁爐和取暖設備的酒店裡,寒風淫雨讓人有了蕭瑟之感。再說,最後這幾個星期差不多已經被我置之腦後了。當我想起巴爾貝克時,眼前浮現的幾乎永遠是那些晴朗的夏日,我因為下午要跟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一起出去,外婆遵照醫囑,非要我早上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裡躺著不可。經理特地關照,在我這一層樓不許弄出聲響,並親自督察命令是否執行。光線太強,我吩咐把房間裡那副第一晚對我滿懷敵意的紫色窗簾儘量拉上。為了不讓光線透進來,弗朗索瓦茲每晚都把毯子、印花紅桌布和雜七雜八拼湊起來的布料用別針別在窗簾上,可還是沒法兒遮得嚴嚴實實,仍然會有光線透進來,在地毯上灑下銀蓮花花瓣似的紅紅的光影,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把赤裸的腳踩在這光影上。
朝著窗戶的那面牆半明半暗,一個金色的圓柱無所依傍地豎立著,有如在曠野中引領希伯來人前進的光柱[260]。
我重又躺下,一動不動,僅靠想像去品味遊戲、海水浴和步行所有這一切在上午的陽光下可以享受的歡樂,我的心因欣喜而猛烈跳動,有如一部開足馬力卻又無法移動的機器,只能原地打轉來卸卻速度。
我看不見那些少女,但我知道她們在大堤上,在翻卷而上的海浪跟前行進,逢到天氣暫時放晴,可以在大海遠處藍瑩瑩的浪尖之間望見里弗貝爾小城,這座小城矗立在波濤之上,猶如一座義大利小鎮,每個細部都在陽光下勾勒得很清楚。我沒看見這些女友,但是(當報販,也就是弗朗索瓦茲所說的那些「吃報紙飯的主兒」的叫賣聲,洗海水浴的遊客和孩子們玩耍時發出的叫喊聲,如同海鳥的鳴叫那般,為輕輕碎成浪花的波濤打著節拍,一齊向著我的房間裡而來的時候)我懸想著她們的倩影,諦聽著她們的笑聲——它們猶如涅瑞伊得斯的笑聲,被柔和的浪濤裹著,傳到我的耳畔。
「我們來過,」那天晚上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想看看您是不是會下來。可是您的窗板一直關著,音樂會的時候也沒打開。」
確實,十點鐘那會兒,樂聲在我窗下轟然響起。在海水漲潮時,海水會趁著樂器演奏的間隙源源不斷地湧來,席捲而上的海浪仿佛在把小提琴的樂聲裹進它晶瑩的浪頭,把泡沫濺在某種海底音樂時斷時續的回聲之上。
我不耐煩地等著給我把衣服送來,好讓我穿起來。正午的鐘聲響起,弗朗索瓦茲總算來了。一連幾個月,在我原來想像成暴雨不斷、濃霧瀰漫,因而令我心嚮往之的這個巴爾貝克,晴朗的天空明亮清澈,從不變色,所以弗朗索瓦茲來開窗的時候,我總是十拿九穩地等著瞧見折射到外牆上的一方陽光,它那恆定的顏色並不像一個夏日標誌那麼令人感動,倒像一件匠氣很重的彩釉工藝品,色澤有些暗淡。弗朗索瓦茲取下窗簾上的別針,去掉布料,拉開窗簾,露出的夏日猶如一尊華麗的千年木乃伊,死寂而邈遠,我家這位老女僕只是小心翼翼地除去了裹在它身上的衣料,讓它在顯身前,沉浸在金色袍子馥郁的香氣之中。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