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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3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她對我說了好些動聽的話兒,說阿爾貝蒂娜會和我好的,我覺得她一定會全心全意促成我倆的好事。然而,也許是碰巧,有些在她不過是舉手之勞,能撮合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小事,從來不見安德蕾去做一下。而且我覺得我為讓阿爾貝蒂娜愛上我而做的那些努力,即使沒有促使安德蕾背後搞些小動作來壞我好事,至少也讓她心裡憋著一股怒氣,儘管她把這股怒氣藏掖得很好,而且說不定時時想靠自己的高雅去驅散它。安德蕾的體貼入微,阿爾貝蒂娜是不可能做到的,不過我吃不准安德蕾內心是不是真有這麼善良,這一點我後來在阿爾貝蒂娜身上是可以肯定的。

  看著阿爾貝蒂娜那麼熱衷於無聊的瑣事,安德蕾總是很溫存地表現出一種寬容的態度,對她說話的口氣,對她微笑的神態,都讓人覺著她是她的朋友,而且,她的行事也的確夠朋友。我眼見她日復一日就為讓這位窮朋友開心,花費的心思不比一個廷臣為邀得君主寵幸而花費的心思來得少,而自己從中得不到半點好處。人家在她面前憐憫阿爾貝蒂娜的貧窮時,她的溫和,她那傷感而甜蜜的話語,都讓她看上去非常迷人,她為這個窮朋友操的心,要比為一個富朋友操的心多一千倍。可要是有人表示,阿爾貝蒂娜可能並不像大家所說的那麼窮,一抹隱約可見的烏雲就會罩在安德蕾的眉宇之間,讓她看上去心情很壞。要是有人竟然還要說什麼阿爾貝蒂娜也許並不像大家所想的那麼難以出嫁,她就會悻悻然加以反駁,再三地說:「沒門兒,她就是嫁不出去!這我知道,我正傷著腦筋呢!」

  對我來說,這些少女中從不把人家說的不中聽的話搬給我聽的,也唯有她安德蕾;而且,即便是我告訴她人家怎麼怎麼說,她也好像不相信似的,或者是做一番解釋,讓那些話變得不那麼刺痛我;這些優點放在一起,就叫人情練達。這是某些人所特有的,這樣的人看到我們要去決鬥,會稱讚我們,同時不忘加上一句,說其實不這麼做也行,好讓我們在自己眼裡又添加幾分勇氣——我們並不是非這麼做不可的嘛。與此相反的是有些人遇到同樣的情形,開口就是:「您肯定討厭去跟人決鬥,可話又說回來了,這口氣您怎麼咽得下,您不這麼做又能怎麼著呢?」凡事總有人說好,有人說壞,可要是做朋友的老在我們面前,把人家說我們的壞話嘮叨個沒完,那麼他那副得意,或者至少是漠然的態度就表明了,他在對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覺得事情反正不關他的痛癢,一針紮下去也好,一刀剜下去也好,對他來說猶如扎在或剜在一個稻草人身上。另一些朋友則不然,這是些人情練達的朋友,聽到什麼不中聽的話,或者覺著我們行事有什麼不當的地方,他們都會瞞著不告訴我們,這種本事表明他們是慣於藏藏掖掖的。要是他們確實沒往壞處想,要是人家說我們的話讓他們像我們自己一樣難過,那麼他們那樣做並沒有什麼不妥。我心想安德蕾就是這種情況,但我不能完全肯定。

  我們出了小樹林,沿著很少有人來的縱橫交錯的小路往前走,這些小路安德蕾挺熟的。「瞧,」她忽然對我說,「這就是您的克勒尼埃,您運氣真好,今天的天氣、光線,都跟埃爾斯蒂爾畫畫的那天一模一樣。」但我還是愁眉不展,剛才玩遊戲時,一下子從滿懷希望的巔峰跌了下來,讓我沮喪不已。要不然,我想必會欣喜地發現我腳下就是讓埃爾斯蒂爾那麼嚮往、那麼驚艷的海中仙女。她們藏身在岩石之間,避開灼熱的陽光,身上仿佛罩著一層有如李奧納多[256]畫中那麼美的深色上光油彩。這些輕靈敏捷、可愛的精靈,悄沒聲息地棲身在岩石間,光線稍有抖動,便閃身躲進岩石後面的洞穴,而陽光的威脅一過,即刻現身在礁石和海藻叢邊。陽光在懸崖和褪去色澤的海面上碎成斑斑點點,她們寂然不動而又輕盈婀娜的身影,有如在守護著岩石和海藻的休憩,浪花中不時會閃現她們凝脂般的肌膚和深色眼眸中警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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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倆去找其他少女一起回巴爾貝克。我現在知道自己愛的是阿爾貝蒂娜;但是,唉,我不想讓她知道。因為自從在香榭麗舍公園跟吉爾貝特一起玩耍以來,雖然我相繼愛上的姑娘都是大同小異的,我的愛情觀卻發生了很大變化。對著心上人把柔情向她表白,向她傾訴,我已經不再覺得是愛情最主要的、必不可少的場景;就連愛情本身,也不再是外在的現實,而只是一種主觀的愉悅了。而且我覺得,阿爾貝蒂娜只有在她不知曉我感到愉悅的情況下,才會繼續努力為我提供這樣的愉悅。

  一路上,阿爾貝蒂娜的形象湮沒在從其他少女身上發出的光芒之中,對我而言她並非唯一的存在了。但是,正如在白天的日光下,月亮僅僅是形狀有些特別、大小固定不變的一朵小小的白雲,而一旦日光隱沒,月華就會瀉下它的全部清輝。同樣,當我回到酒店之時,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從我心中升騰而起,散發出光輝。我的房間仿佛一下子變成新的了。誠然,它早就不再是第一晚那個充滿敵意的房間了。我們總是不知疲倦地變換著我們周圍的環境;久而久之,習慣成了自然,感覺就不再那麼靈敏了,色彩、空間和氣味中讓我們感到不自在的有害成分漸漸地被篩除了。這不再是仍然左右著我的感覺(當然並非讓我感到痛苦,而是給我帶來喜悅)的那個房間,不再是儲存明朗的日子,猶如在一半高度反映著海藍色陽光的游泳池那樣的房間,一時間,一艘帆船迅疾的身影,有如一股熱氣騰騰而又觸摸不到的白色氣霧,倏然而過遮蔽了陽光;這也不再是那些如畫的夜晚純粹具有審美意義的房間;這是我住了這麼久卻一直不曾見過的那個房間喲。現在我剛睜大眼睛重新審視這個房間,而這一次,我是用愛情這個自私的觀點在審視它。我心想,這面傾斜的漂亮鏡子,還有這些鑲著玻璃的精緻的書櫥,都會讓阿爾貝蒂娜來看我時對我有個好印象。這個房間不再是我逃往海灘和里弗貝爾之前歇個腳的中轉點,它在我的眼裡重又變得真實、可貴、煥然一新了,因為,我是以阿爾貝蒂娜的眼光在觀看、欣賞每件家具。

  玩猜戒指遊戲的幾天過後,我們外出散步走得太遠了,在梅恩鎮上看到停著兩輛小型「桶罐」車,知道這下可以趕回去吃晚飯了,大家不由得喜出望外。我正因為對阿爾貝蒂娜愛得非常熱切,所以先後提議請蘿絲蒙德和安德蕾跟我坐一輛車,卻沒邀請阿爾貝蒂娜;然後,儘管我仍說讓安德蕾或蘿絲蒙德陪我,但又找了一大堆說辭,時間啦,路線啦,外套啦,繞來繞去,最後弄得大家一齊說我應該和阿爾貝蒂娜坐一輛車,我裝得不很情願地接受了她。可是,問題在於愛情是要求一個人全身心投入的,所以正如一次聊天不足以促成一場愛情,阿爾貝蒂娜儘管一路上始終都那麼可愛,但當我把她送回家,我在感到幸福的同時,比上車前更渴望和她在一起了,而剛才和她一起待在車上的那段時光,在我看來只是今後生活的一支序曲,本身並沒有多麼重要。然而這畢竟是第一次,自有一種今生再難尋覓的魅力。至今為止,我還沒有向阿爾貝蒂娜要求過什麼。她也許能想到我想要什麼,但她既然不能很肯定,當然就會設想我並沒有什麼預定的目標,只是想跟她保持一種普通的關係,她從中品味到的想必是一種朦朦朧朧的,充滿期待中的驚喜的美妙感覺——這正是浪漫情調。

  下一個星期,我不去找阿爾貝蒂娜,做出喜歡安德蕾的樣子。愛情剛開始時,我們總想在心上人眼裡仍然是個她有可能愛上的陌生人,但我們需要她,我們需要觸動的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注意,她的心。你在一封信中夾進一句怨尤的話,也許能讓一個冷漠的姑娘轉而求你待她體貼些,可是當愛情遵循自身必然的邏輯,將我們納入齒輪裝置的嚙合運行系統以後,我們就既不能不愛,也不能被愛了。

  只要別的少女去看午後的演出,我就單獨和安德蕾在一起,因為我知道她會欣然為我犧牲這場演出。而且,即使她心裡不情願,出於道德意義上的高雅,她也會做出這樣的犧牲,以免讓人家,乃至讓自己覺得她對一種多少有些世俗的娛樂看得太重。於是安德蕾幾乎每天傍晚都和我在一起,我這樣做並不是想引起阿爾貝蒂娜的嫉妒,而是希望到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愛的是她,而不是安德蕾的那會兒,我能在她的眼裡抬高點身價,至少不至於跌份兒。我也沒告訴安德蕾,怕她去講給阿爾貝蒂娜聽。和安德蕾說起阿爾貝蒂娜時,我故作冷淡,安德蕾也許並沒上我的當,可她裝出來的輕信讓我信以為真了。她做出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所謂的樣子,表示希望阿爾貝蒂娜能跟我完美結合。其實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的無所謂,也不希望我和阿爾貝蒂娜走到一起。當我對她說我沒把她的女友放在心上的時候,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就是怎麼跟蓬當夫人搭上關係,這位夫人正在巴爾貝克附近小住幾天,阿爾貝蒂娜近日可能會去她那兒住上兩三天。自然,我沒讓安德蕾看出我的心思,我跟她說起阿爾貝蒂娜的家族時,用的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安德蕾的回答挺明確的,看不出她對我有半點懷疑。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一天她會突然沖我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呢:「我正好瞧見阿爾貝蒂娜的姨媽了。」誠然,她沒對我說:「我明白了您那些看似隨口說說的話里,到底是什麼意思,您一心想的就是跟阿爾貝蒂娜的姨媽拉關係。」看來正是由於安德蕾腦子裡有這麼一個念頭,覺得還是別讓我知道她的想法為好,所以她才會說出「正好」這麼個詞來。它就跟某些眼神、某些動作一樣,雖然這些眼神、動作並不具有一種直接訴諸對方智力判斷的邏輯推理形式。但是它們能讓對方理解它們真正的含義,這就像人類的語言在電話中先轉化成電流,然後再轉化成語音,讓對方聽明白一樣。我為了從安德蕾的腦子裡抹去我對蓬當夫人感興趣的念頭,我提起這位夫人時,不僅做出心不在焉的樣子,而且擺出惡語相向的架勢;我說以前曾經領教過這類瘋婆子,但願再也別碰見她們才好。但實際上,我想方設法要跟她見面。

  我央求埃爾斯蒂爾(但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在蓬當夫人面前提起我,設法讓我跟她見上一面。他答應讓我跟她認識,不過對我的請求感到大惑不解,因為在他眼裡,她是一個可鄙的,愛耍陰謀的,既沒有趣味又私心極重的女人。我心想,要是我去見了蓬當夫人,安德蕾早晚會知道的,那還不如我先跟她講一聲呢。

  「有些事兒,你越是想躲,越是躲不過,」我對她說,「我最討厭見到蓬當夫人,可我就是躲不過,埃爾斯蒂爾這次請我偏偏也請了她。」

  「我早就料到了。」安德蕾大聲嚷道,語氣酸溜溜的,因怨憤而圓睜的那雙怒目,直勾勾地望著不知什麼無形的東西。安德蕾的這句話,還不足以構成如下這段條理分明的陳述:「我很清楚,您愛阿爾貝蒂娜,削尖了腦袋要鑽到她的家族裡去。」但它正是這一想法的碎屑,想法是讓我撞了一下,安德蕾不由自主冒出來的,而碎屑雖不成形,是可以重新拼合的。就像「正好」一樣,這句話有它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說,這樣的話會引得我們(儘管它沒有直接肯定什麼事情)器重或小看某個人,甚至跟此人不和。

  既然安德蕾不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家族不感興趣的說法,這就表明在她心目中我是愛阿爾貝蒂娜的,而且很可能她為此感到很不高興。

  我和阿爾貝蒂娜的約會,安德蕾往往都在場。也有時候我要單獨跟阿爾貝蒂娜見面,焦躁不安地等待著這樣的日子,可結果它們並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有確切意義的東西,它們並非我以為會對下一天產生直接影響的重大日子,往後的日子跟它們並不相干。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有如海中的浪濤,一浪方起,旋即有下一浪頂了上來。

  離玩傳戒指遊戲那天差不多有一個月了。有人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要到蓬當夫人那兒去住兩天,她動身前得在大酒店裡睡一夜,這樣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直接乘公共馬車去趕頭班火車,不會打擾她寄居的人家的女友了。我跟安德蕾談起這件事。

  「我根本不相信,」安德蕾滿臉不高興地回答我說,「再說,這對您也沒什麼好處,阿爾貝蒂娜一個人住在酒店裡,肯定不願意您去見她。那不合規矩。」她在後面這句話里,用上了她近來很喜歡用的一個說法,那意思就是「那事是做不得的」。「我對您說這些,是因為我了解阿爾貝蒂娜的想法。不過,您去不去見她,關我什麼事?我才不在乎呢。」

  這時奧克達夫來了,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安德蕾昨天他打高爾夫打了多少杆。然後阿爾貝蒂娜也來了,她邊散步,邊撥弄著手裡的扯鈴,猶如修女撥弄著胸前的念珠。虧得有這扯鈴,她可以獨自玩上幾個小時不覺得悶得慌。她一來,那淘氣的鼻尖就出現在我眼前,這幾天我想到她時,把這鼻尖給忽略了;黑色的秀髮下面,挺直的前額與我印象中模糊不清的形象恰成對比——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而額頭之白皙則讓我過目難忘。阿爾貝蒂娜從記憶的塵埃中顯現出來,置身在我面前。

  高爾夫球能讓人習慣於獨處的樂趣。扯鈴的樂趣肯定也是如此。阿爾貝蒂娜遇上我們以後,一面和我們聊天,一面仍在玩扯鈴,就像一個婦人見有女友來拜訪她了,仍不放下手上鉤針的活兒。

  「聽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向您父親提抗議來著,」她對奧克達夫說[我從這聲「聽說」里,聽出了一種唯有阿爾貝蒂娜才有的語調;每當我察覺到自己把它們給忘了的同時,我總會在這樣的語調背後依稀見到阿爾貝蒂娜那種果敢而法國味兒很濃的臉部表情。即使蒙住眼睛,我也從這樣的語調里(一如從她的鼻尖里)準確無誤地認出她的某些非常生動而略帶外省意味的特點來。就這一點而言,這種語調和她的鼻尖是不相上下,可以互相代替的;而她的語音,不妨說就像日後的可視電話里所能聽見的語音:在聲音里清楚地顯現出了視覺形象],「她不單寫給您父親,同時還給巴爾貝克市長寫了信,要他不許人家再在大堤上玩扯鈴,有人把球打在她臉上了。」

  「是的,我聽說了抗議這檔事。這真可笑。這兒的消遣已經夠少的了。」

  安德蕾剛才始終沒有插話,她不認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其實阿爾貝蒂娜和奧克達夫也不認識這位夫人。

  「我不明白這位夫人幹嗎要小題大做,」安德蕾還是開了腔,「德·康布梅爾老夫人也給球打到過,人家什麼也沒說。」

  「我來給您解釋一下其中的差別,」奧克達夫擦了一根火柴,一本正經地說,「在我看來,德·康布梅爾夫人是位上層社會的貴婦人,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個不擇手段向上爬的野心家。你們今天下午去不去打高爾夫?」說完他便走了,安德蕾也走了。

  我獨自留下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您瞧,」她對我說,「我按您喜歡的樣子做了頭髮,瞧我這綹頭髮。沒人知道我這是為了誰。姨媽准要取笑我,可我也不會把原因告訴她。」

  我從側面望著阿爾貝蒂娜的雙頰,它們通常都有些蒼白,但現在望去,血色很好的臉頰顯得容光煥發,讓我想起某些冬日早晨的光彩,陽光照在半壁岩石上,染成玫瑰色的花崗岩散發著歡悅的氣息。阿爾貝蒂娜的臉頰此刻讓我感受到的歡悅,強烈得無以復加,但它喚起的並不是散步的欲望,而是接吻的欲望。我問她,聽說她要在酒店住一晚,是不是真有此事。

  「對,」她對我說,「我今晚住您那個酒店,因為有些感冒,我在開晚飯以前就會上床。您可以到我床邊來看我吃晚飯,然後您愛玩兒什麼,我們就玩兒什麼。倘若您明天早上到火車站去送我,我當然也會很高興,不過我怕人家會覺得很可笑,我不是說安德蕾,她是聰明人,可別的去送我的姑娘會笑話我們的。要是有人告訴了我姨媽,那就麻煩了。不過今兒傍晚我們可以在一起。這個嘛,姨媽不會知道的。我去跟安德蕾說聲再見。待會兒見。您早點來,我們可以多玩兒一會兒。」她笑盈盈地這麼說。

  聽了她說的這些話,我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我愛上吉爾貝特以前,那時候,我覺得愛情是一個不僅外在,而且可以成為現實存在的實體。我在香榭麗舍公園見到的吉爾貝特,是跟我獨處時心中所想的那個吉爾貝特不相同的另一個姑娘。然而此刻,在這個實實在在的阿爾貝蒂娜,在這個我天天見到,一直以為她充滿布爾喬亞的偏見而且對她姨媽無話不說的阿爾貝蒂娜身上,突然一下子成了想像中的那個阿爾貝蒂娜,那個我還不認識她時,一直以為她在偷偷看我的,瞧著我走過仿佛很不情願回去的阿爾貝蒂娜。

  我和外婆一起去吃晚飯,覺得自己心裡藏著一個她不知道的秘密。同樣,對阿爾貝蒂娜來說,明天她的女友和她在一起時,不會知道我和她之間的新情況,蓬當夫人吻外甥女額頭的時候,也不會知道她倆中間還有一個我。外甥女的頭髮梳成這樣,雖然她對誰也不說,但完全是為了討我喜歡,討我這麼個直到現在還一直羨慕蓬當夫人的人的喜歡。而我羨慕她,只是因為她和阿爾貝蒂娜有相同的親戚,外甥女為誰戴孝她也為誰戴孝,外甥女要走的親戚家她也有來往;然而,現在我明白了,我在阿爾貝蒂娜心目中的位置比她姨媽更重要。她人在姨媽身邊,心裡想的卻是我。待會兒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太清楚。但是,這個酒店,這個夜晚,在我眼裡都不再是空蕩蕩的,它們蘊含著我的幸福。

  我按鈴喚來電梯,上樓去阿爾貝蒂娜住的靠山谷一側的房間。就連坐到電梯裡的凳子上去這樣細小的動作,都讓我感到心裡甜滋滋的,因為現在的每件小事,都跟我內心的愛情息息相關;電梯靠它上升的纜繩,出電梯後還要走的幾級台階,在我眼中成了歡悅物化而成的輪系和階梯。我只要在過道上再走兩三步,就到裡面有著那無比珍貴而又實實在在的粉色胴體的房間了——這個即將發生一些美妙的事情的房間,過後仍會保持常態,在一個不曉內情的人眼裡就跟別的房間沒什麼兩樣;對裡面發生的事情,它是三緘其口的見證,是審慎精細的知情者,是誓死捍衛我的歡樂的忠誠衛士。從樓梯平台到阿爾貝蒂娜房間的這幾步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走的這幾步路,我走得快樂而謹慎,我猶如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環境,在我邊上緩緩移動讓我通過的仿佛就是幸福本身。與此同時,心頭湧起一種很陌生的手握至高無上權力的感覺,似乎一份理應由我繼承的產業終於要到手了。

  隨即我突然想到,我何必心存疑慮呢,她不是讓我在她上床以後去嘛。事情很明白,我高興得直想跳起來;半道碰上弗朗索瓦茲,差點兒沒撞到她身上去。我兩眼放光,朝阿爾貝蒂娜的房間跑去。

  只見阿爾貝蒂娜躺在床上,脖頸露在外面,白色的襯衣改變了臉部的比例,由於躺著,或者由於感冒,由於剛吃晚飯,臉上血色很好,看上去又紅又嫩;我心想,這張幾小時前跟我並排挨在大堤上的嬌嫩的臉蛋,我終於要嘗到它的滋味了。她為讓我高興,把那兩條烏黑、捲曲的長辮鬆開了,其中一條從上到下垂在臉頰上。她笑盈盈地望著我。在她邊上的窗子裡,山谷映輝著清亮的月光。瞧見阿爾貝蒂娜裸露的脖頸、紅嫣嫣的雙頰,我真的是如痴如醉(也就是說,現實世界在我眼裡不是存在於自然界,而是存在於我幾乎無法控制的感情湍流之中了),這一瞧,把我內心翻騰的浩茫無際、強健無比的生命力,與相比之下脆弱而微不足道的宇宙生命力之間的平衡給打破了。從窗前望見的傍著山谷的大海,梅恩鎮最近幾座懸崖上如乳峰般隆起的峰巔,月亮尚未升至天頂的夜空,這一切都仿佛變得比羽毛還輕,我感覺得到在上下眼瞼間變大變堅實,準備在它柔嫩的表面上承受別的負擔,準備舉起世界上所有崇山峻岭的眼球,把這一切都輕輕地託了起來。眼球一如星球,遠處地平線上的蒼穹也不足以裝滿它。大自然所能帶給我的生命顯得那麼渺小,海風與鼓盪在胸間的深長的呼吸相比,顯得那麼短促。我朝阿爾貝蒂娜俯下身去想吻她。倘若死神選在此刻向我襲來,我會毫不在意,或者更確切地說,我覺得它不可能奈何得了我,因為我的生命並不在我自身之外,而在我自身之中;倘若有個哲學家發表宏論,斷言有一天,即便是很遙遠的某一天,我將會死去,而大自然永恆的力量將會在我死後繼續存在,我在大自然神力的腳下只是一粒芥子而已,在我身後還會有這些圓圓隆起的懸崖,還會有這大海,有這月光,有這夜空,那我準會朝他投去憐憫的一笑!這怎麼可能呢,這個世界怎麼會比我存在得更長久呢?要知道我並沒有迷失在它之中,而是它被緊閉在我心中,緊閉在我這顆遠遠沒有被裝滿的心中,而當我感覺到有些地方已經擠滿了別的珍寶的時候,我就不屑一顧地將天空、大海和懸崖甩到一個角落裡去了。

  「住手,我要拉鈴了!」阿爾貝蒂娜見我要撲上去吻她,大聲喊道。但我心想,一個姑娘叫一個小伙子悄悄來看她,還安排得不讓她姨媽知道,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再說,對一個懂得抓住機會的人來說,放開膽子就意味著成功。在處於亢奮狀態的我的眼裡,阿爾貝蒂娜被內心熱情點燃,猶如被徹夜長明的小燈照亮的圓圓的臉,就像一個亮晶晶旋轉著的球,充滿了立體感,仿佛有一場令人頭暈目眩的旋風在原地打轉,把米開朗琪羅的那些雕像都轉動了起來。這個從未品嘗過的紅紅的果子,我馬上就要聞到它的芳香,嘗到它的滋味了。我聽到一個急促、持續而刺耳的聲音。阿爾貝蒂娜使足了勁在拉鈴。

  我一直以為,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不是建立在企盼肉體占有的基礎上的。這一晚上的體驗,不僅讓我明白這種占有是不可能的,而且從當初第一天在海灘上就認定阿爾貝蒂娜是個放蕩的姑娘,到後來歷經了介於放蕩與貞潔兩者之間的種種假設,現在我終於得出了肯定的結論,她是個玉潔冰清的姑娘。一星期後,她從姨媽那兒回來,冷冷地對我說:「我原諒您了;讓您那麼難過,我很抱歉。不過您以後可千萬別這樣了。」跟布洛克跟我說的任何女人都能搞到手的情況大相逕庭,倒像我認識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而是一個蠟制的娃娃似的。漸漸地,我擺脫了想要深入她的生活,追隨她去她度過童年時代的故鄉,讓她教我愛上體育運動等等的念頭;心心念念要知道她對這件或那件事情有什麼想法的好奇心,在有了我不能吻她的意識以後,就慢慢地消失了。對愛情的嚮往,我原以為跟占有阿爾貝蒂娜的企盼是兩回事,但實際上這種嚮往一旦沒有這種企盼來滋養,很快就舍阿爾貝蒂娜而去了。從那以後,嚮往的目標無拘無束地轉到了——視某天哪個少女讓我感到特別迷人,尤其視我覺得她愛上我的可能性,或者說機會而定——阿爾貝蒂娜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身上,首先就是安德蕾。不過,要是沒有阿爾貝蒂娜的存在,在接下來的那些日子裡,也許我未必會從安德蕾對我表示的情意中品味到越來越濃的樂趣。我在阿爾貝蒂娜那兒碰釘子的事兒,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像阿爾貝蒂娜這樣的漂亮姑娘,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由於她們的美貌,尤其由於她們的活潑開朗,由於一種始終讓人感到相當神秘,也許源自她們充沛的活力(沒有受到大自然如此垂青的人,往往會到這樣的源頭活水來覓水解渴)的魅力,經常——在家中,在朋友之間,在社交圈裡——要比美色、財富勝過她們的姑娘更招人喜歡。像她這樣的姑娘,還沒到戀愛的年齡(到了那個年齡就更其如此),人家就會向她們索取比她們自己要求的東西多的多,甚至她們無法給予的東西。從孩提時代起,阿爾貝蒂娜就總會有四五個小夥伴是她的崇拜者,安德蕾就是其中的一個,儘管她各方面都比阿爾貝蒂娜出色,而且自己也知道這一點(阿爾貝蒂娜完全於無意間所產生的這種吸引力,也許正是這個少女幫形成的基礎)。這種吸引力的影響,甚至遠及那些相對來說較為顯赫的階層,如果要跳孔雀舞,男伴會來邀請阿爾貝蒂娜,寧願把一位出身較高的姑娘冷落在一旁。於是,雖然她沒有一點嫁妝,生活狀態很差,要靠蓬當先生接濟,而據說這位先生又不是個善良之輩,一心想甩掉外甥女這個包袱。但是不僅有人請她吃晚飯,而且有人邀請她住在自己家裡。這些邀請阿爾貝蒂娜的人,在聖盧眼裡想必是俗不可耐的,然而在蘿絲蒙德或安德蕾的母親眼裡——她們都挺有錢,但都不認識這些人——可是不得了的大人物。阿爾貝蒂娜每年都在一位法蘭西銀行董事、某大型鐵路公司總經理的家裡住上幾個星期。這位金融家的妻子常常接待重要賓客,卻從未告訴過安德蕾的母親哪天是她的接待日,安德蕾的母親覺得這位夫人很無禮,卻照樣渴望了解那府邸里發生的每件事情。因此,她每年都要安德蕾邀請阿爾貝蒂娜到她們的別墅去,因為據她說,為一個沒法兒去旅遊,姨媽又不怎麼照顧她的女孩提供一個處所,讓她在海濱小住一段日子,這叫善舉;安德蕾的母親或許並沒指望銀行董事和他妻子得知她和女兒如此疼愛阿爾貝蒂娜,就會對她母女倆心生好感;她當然也不可能指望心地又好、人又機靈的阿爾貝蒂娜會去求董事夫人邀請她,或者至少邀請安德蕾參加銀行家的花園晚會。然而每晚的餐桌上,她總是一面擺出一副不屑的模樣,一面心裡樂滋滋地聽著阿爾貝蒂娜把自己在銀行家府邸里的所見所聞,包括在那兒見到了哪些賓客(她對這些賓客不是見過就是聽說過)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儘管安德蕾的母親神情高傲而漫不經心地努著嘴向阿爾貝蒂娜發問之際,想到自己只能以如此方式認識這些先生女士,換句話說就是無緣結識他們(按她的說法就是「神交已久」),心頭也會掠過一絲憂鬱,但好在她只消對管家說一句:「您去跟廚師說一下,豌豆可不夠嫩喲。」心頭就能釋然,心緒就能重回「現實的生活」,她對自己的社會地位也就不會有什麼疑慮和不安了。此話一說,她就又找回自己了。她打定主意要讓安德蕾嫁一個不僅門第高,而且很有錢的男人,那樣安德蕾就也能有一名廚師、兩名車夫了。這才是硬道理,才是實實在在的地位。不過,就安德蕾的母親而言,眼見阿爾貝蒂娜在銀行董事的宅邸里和某某夫人共進晚餐,那位夫人甚至邀請阿爾貝蒂娜冬天去做客,還是讓她對阿爾貝蒂娜不免生出幾分刮目相看的意思。當然,與之並行不悖的是對這個姑娘貧窮的憐憫乃至輕蔑,而蓬當先生的易幟反水、歸附政府——風傳他居然還是巴拿馬分子——更使這種輕蔑有增無減。不過,要是有人當著她的面露出覺得阿爾貝蒂娜出身低賤的意思,她仍然會仗義執言,以一種不屑的口氣對人家說:「沒這事,姑娘家出身好著呢,人家姓西莫內,只有一個n。」

  自然,這一切都發生在那個金錢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階層里,在這個階層里,天生麗質可以讓人邀請你,但不會讓人娶你,阿爾貝蒂娜雖說享有叫人另眼相看的殊榮,但這並不能彌補她的貧窮,她絕對不可能從中獲益,攀上一門「還過得去」的婚事。但阿爾貝蒂娜這樣「出風頭」,即便不能帶來成就婚姻的希望,還是激起了某些心懷鬼胎的母親的妒忌,她們看著銀行董事夫人和安德蕾母親這兩位她們自己無緣結識的夫人,居然把阿爾貝蒂娜當作「自家的孩子」那麼加以接待,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於是她們到她們和這兩位夫人共同的朋友面前去說,這兩位夫人要是知道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一定會非常氣憤。這不,東家請阿爾貝蒂娜去做客,無意間當著她的面說了些私房話,她到了西家(反之亦然)就把東家的是非一五一十搬出來嚼舌頭,全然不想當事人一旦得知自己的無數小秘密泄露在外,心裡會有多麼不受用。這些妒意濃濃的婆娘說這些話,意在讓人去傳話,挑起阿爾貝蒂娜和她的保護人之間的不睦。可是,正如常見的情形一樣,讓人傳話這一招兒絲毫沒有奏效。如此行事明顯不懷好意,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結果使出這一招兒的那些婆娘,反而落得個讓人小覷的下場。安德蕾的母親對阿爾貝蒂娜的看法非常堅定,絲毫不會動搖。在她眼裡,阿爾貝蒂娜是個只知道想方設法討人喜歡的「可憐的孩子」。

  雖然阿爾貝蒂娜如此受歡迎似乎並沒有什麼實際效果,但還是在安德蕾的這位女友身上烙上了一種大家都樂於跟他們交往的人所特有的性格印記,這樣的人從不需要主動跟人結交(出於類似的原因,這種性格在社會另一端,亦即在高雅的女性身上也可以看到),而且他們非但不去炫耀,還要隱瞞自己的成功。阿爾貝蒂娜從來不說某人「他很想見我」,說到任何人她都是滿懷誠意,仿佛不是人家在追她,而是她在找人家。倘若有人提起一個幾分鐘前提出約會被她拒絕,因而惱羞成怒罵了她的小伙子,她非但不會趁機當眾炫耀自己或責怪人家,而且會稱讚他說:「這小伙子挺客氣的!」她甚至對自己這麼討人喜歡感到了煩惱,因為這樣就勢必會有人感到不高興,而她生來就喜歡讓人感到高興。

  她喜歡讓人感到高興,甚至到了寧可說謊的地步——這原是某些功利主義者和某些名利兼收的成功人士專用的手段。不過這種不真誠,在絕大部分人身上都以雛形的狀態存在著,其表現就是每做一件事情,總不會專用此事來取悅一個人。舉例來說,假如阿爾貝蒂娜的姨媽要外甥女陪她去參加一個不大有意思的聚會,那麼按說阿爾貝蒂娜去了也就夠了,讓姨媽感到高興,她心裡應該是坦然的。可是,看到女主人的接待那麼熱忱,她就忍不住對人家說,她早就想來拜訪,所以特地趁這個機會央求姨媽帶她一起來了。事情還不止於此:阿爾貝蒂娜的一個女友也參加了這次聚會,她心情非常憂鬱。阿爾貝蒂娜對她說:「我不願撇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想有我在你身邊,你會好一些。要是你不喜歡這個聚會,願意和我到別的地方去,我一定陪你去,哪兒都行,只要你能開心一點就好。」(不過,她這確實也是說的真話。)

  而有時候,口頭上說說的目的,能把真正的目的給毀了。有一次阿爾貝蒂娜為一個女友去向某一位夫人說項。到了這位好心、熱情的夫人府上,她不由得又使出了一舉多得的招數,做出一副似乎她是因為自己很想見見這位夫人才來的樣子,覺得這樣會更親熱些。這位夫人見阿爾貝蒂娜走了這麼多路特意來看她,真是感動萬分。阿爾貝蒂娜看到這位夫人動了感情,也就越發喜歡她了。只是問題來了:她謊稱自己是出於情誼而來的,而且感到這麼說了自己很快樂,所以她生怕要是替女友提出請這位夫人幫忙,人家會對自己這份確實很真誠的感情有所懷疑。這位夫人會以為阿爾貝蒂娜是為此而來的,這沒錯,但她會因此得出結論,認為阿爾貝蒂娜樂於見到她並不是沒有功利色彩的,這是不對的。於是阿爾貝蒂娜沒替女友說情就告辭了,這就好比一些男士為贏得一位女士的青睞,對她大獻殷勤、體貼備至,結果為了保持這份體貼的高尚性,那些表示愛慕的話反倒說不出口了。

  在另一些情形下,並不能說真實的目的毀在了附帶的、事後設想的目的手裡。但是前者與後者實在是相互對立的,所以那位聽了阿爾貝蒂娜表明其中一個目的而大受感動的夫人,一旦知道另一個目的,她的欣悅立時就會變成深深的痛苦。下面的這個故事,雖說旨趣相去甚遠,但有助於我們對諸如此類的矛盾有進一步的了解。從這個性質迥然不同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層出不窮、各種各樣的生活場景里,那樣的矛盾是屢見不鮮的。且說有個做丈夫的,將情婦安頓在自己駐防的城市裡。他妻子留在巴黎,對丈夫的情況有所耳聞,心裡挺難過,寫給丈夫的信里頗多怨尤之意。剛好那情婦有事得去巴黎待一天。那個丈夫經不住情婦軟磨硬纏,答應陪她一起去,為此請了一天假。可是因為他是個好人,傷害妻子也讓他心裡不好受,到了巴黎他便去妻子那兒,流著真誠的眼淚對她說,看了她的信他心亂如麻,所以想辦法溜了出來,為的就是安慰她、擁吻她。就這樣,他找到了一個辦法,用一次旅行同時向情婦和妻子證明了他的愛情。但是,倘若做妻子的知曉了他來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歡樂肯定會變成痛苦,除非在她看來,不管怎麼說,能見到這個負心漢就是值得欣慰的,為此她寧可蒙受他的謊言給她帶來的傷害。

  在我看來,一以貫之實行一舉多得主義的人中間,德·諾布瓦先生得算一個。他常常出面調解朋友間的矛盾,因此素有樂於助人的美稱。而他的行事方式,不僅要讓求他說項的一方感到他是在幫忙,而且要讓另一方感到他並不是應對方之請,而是出於考慮到他這一方的利益,才出面來調解的,所以事先就有了個好印象,覺得自己面前的這位真是最熱心助人的朋友。就這樣,他周旋於雙方之間,用行話來說,叫里外兩面光,他的威信絕無受損之虞,他從中幫的那點忙,並非付出自己的信譽,而是從某個角度增添自己的聲望。另一方面,他幫的每一個忙,看上去總是對雙方都有利的,因而「熱心朋友」的名聲越來越響——不僅熱心,而且成效顯著。他每次出面,從不白費力氣,總是馬到成功,贏得雙方當事人的一片謝忱。包含在這種熱心裡的雙重性,儘管任何人都不會願意承認,但它確實是德·諾布瓦先生的一個重要的性格特徵。在部里他常常利用我父親,同時還要讓我父親相信他是在為他效力,我父親相當天真,居然信以為真。

  阿爾貝蒂娜討人歡喜的程度,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在人家面前根本無須再事張揚,所以她對那晚我在她床前的那幕場景始終守口如瓶,要是換了個丑姑娘,那就巴不得鬧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不過,她在那幕場景中為什麼會那樣表現,我也始終不得其解。關於她守身如玉的這一假設(阿爾貝蒂娜如此粗暴地拒絕我吻她,不肯讓我得到她,我首先就把它們歸結為這一假設,而且這跟我對她為人善良、本質上很老實的基本看法也是相吻合的),我翻來覆去揣度了好幾次。這一假設,跟我第一天見到阿爾貝蒂娜時所做的假設是截然相反的!在那以後又發生了那麼些事情,讓我感到她對我的情意(那是一種溫柔的情意,有時甚至是不安的,驚慌的,對我喜歡安德蕾充滿嫉妒的),這種情意從四面八方湧來,把她為躲開我使勁拉鈴的形象圍在中間。她幹嗎要叫我晚上到床邊去陪她?她幹嗎要對我說那麼多溫情脈脈的話呢?既然您拒絕把一個如此簡單的快樂給一個朋友,既然那對您來說不是一種快樂,那麼您何必要見到他,何必要擔心他撇下您去愛您的女友,又何必要討他喜歡,情意綿綿地對他說沒人會知道他晚上來陪她呢?我畢竟無法相信阿爾貝蒂娜真的會這麼冰清玉潔,於是我轉念想,她這麼急巴巴地拉鈴,會不會是一種拿捏呢。比如說她覺得自己身上有股味兒,怕我會不喜歡聞到,或者會不會是由於膽怯呢,比如說因為不懂情愛到底是怎麼回事,生怕接吻會把我的神經衰弱傳染給她。

  她肯定在為掃我的興感到歉疚,送了我一支燙金的鉛筆。有的人就是會做出這種可愛的反常行為來,明明是被你的熱情所打動了,卻偏偏不肯答允把你的熱情所要求的東西給你,而要為你做點別的什麼事情:本可以為小說家說幾句好話的評論家不寫評論,卻請小說家吃飯,公爵夫人不肯帶攀她高枝的年輕人一起去劇場,卻在某個自己不去看戲的晚上把包廂交給他。這些人本來可以簡簡單單就把事情做了,或者乾脆什麼也不做就行,可是他們為顧忌所累,往往會做些不在點子上的事兒!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她送我這支鉛筆,讓我很高興,不過她睡在酒店裡的那個晚上要是讓我抱抱她,我會更高興的。

  「那會讓我多幸福啊!這在您有什麼要緊呢?我一直覺得挺奇怪,您幹嗎不肯。」

  「讓我覺得奇怪的,」她回答說,「是這居然讓您覺得奇怪。真不知道您以前都見識過什麼樣的女孩子,我這麼做居然會讓您感到吃驚。」

  「我很抱歉惹您生氣了,可是,就是現在,我也沒法兒對您說我覺得自己錯了。在我看來,這事兒根本沒什麼要緊的,我不明白一個姑娘既然那麼容易叫人開心,那幹嗎不肯那麼做呢。當然,」我想起了她和她的女友們是怎樣羞辱那個跟女演員萊婭相好的姑娘的,覺得她們的道德觀念也不無道理,「我也不是說一個姑娘可以隨便什麼事都做,無所謂道德不道德。這不,您那天跟我說的巴爾貝克那個小姑娘,她跟一個女演員之間的關係,我就覺得很下流,下流得讓人不禁會想,這大概是那姑娘的對頭編造出來,不是真的事兒。我覺得這事兒未必會有,不可能有。可是,只不過讓一個男朋友抱抱,即使再有點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您不是說過我是您的朋友嗎……」

  「您是我的朋友,不過在您以前我有過別的朋友,我認識一些小伙子,我可以肯定地說,他們同樣對我滿懷友情。可是,他們沒人敢做這種事情。他們怕挨我的巴掌。再說他們可能根本就沒想到這上面去,大家都是好夥伴,就那麼大大方方地、很友好地握握手;誰也不會說要抱抱之類的話,可大家照樣是挺好的朋友呀。行了,要是您還看重我的友情的話,您應該感到高興才是,我要不是挺喜歡您,怎麼會原諒您呢?不過我知道您並不在乎我。說實話,您喜歡的是安德蕾對嗎?其實您也有道理,她比我和氣得多,確實挺迷人的!唉!你們男人哪!」

  儘管近來我感到很失望,但阿爾貝蒂娜這番坦誠的話,還是讓我對她肅然起敬,並對她有了一種非常美好的印象。這一印象,也許日後會給我帶來影響重大、令人煩惱的後果,因為那種近乎家人的感情(註定要貫穿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始終的道德內核),就是由這一印象開始形成的。這樣的一種感情,弄不好就會成為巨大痛苦的根源。因為,你之所以會為一個女人真的感到很痛苦,前提就是你完全信任她了。目前,我對她道德上的敬重,以及我對她的友誼,都還只是雛形,還只是我心間的一塊留茬兒磚,這塊磚遲早是要換掉的。這個雛形本身,對我的幸福是構不成威脅的——要是它就這麼留著不變大,就像在下一年,尤其是我這第一次巴爾貝克之旅的最後幾個星期里那樣無聲無息的話。它好比是寄居在我心間的一個客人,對待這種客人,說到底,最謹慎的做法是把他們攆走,但若是讓他們留在那兒,不去招惹他們,那麼暫時也不會有什麼事情,他們在一個陌生的心靈中畢竟是軟弱而孤立的,因而不會對這個心靈造成什麼傷害。

  我的遐想,現在又可以自由翱翔,隨便落在阿爾貝蒂娜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身上了,它首先落在了安德蕾身上,我很清楚,安德蕾對我的種種情意,阿爾貝蒂娜都會知道的——要不是這樣,這種種情意還未必會讓我如此動心呢。誠然,長久以來我一直裝作更喜歡安德蕾,這就為我在好些方面——平時交談的習慣也好,傾訴衷腸的習慣也好——提供了現成的愛情素材,所缺的只是還得加上一份真感情,現在既然我的心恢復了自由,我應該可以這麼做了。但是,真要讓我去愛安德蕾也難哪,她實在太聰明、太神經質、太病態、太像我了。雖然阿爾貝蒂娜現在讓我感到太空虛,安德蕾卻又似乎裝得太滿,而且裡面的東西我都已經熟悉得發膩了。第一天在海堤上見到她時,我以為她是哪個賽車手的情婦,沉浸在對體育的熱愛之中,可是後來安德蕾對我說,她鍛鍊,是因為這是醫生給她開的治療神經衰弱和食欲不振的處方,其實她最喜歡的消遣是翻譯喬治·艾略特的小說。關於安德蕾是怎麼個人,我一上來就看錯了,由此而來的失望,當然對我來說也算不了什麼。不過,像這樣的錯誤有個特點,那就是雖然它們並不妨礙愛情的誕生,而且非要到愛情已經無可改變之時,它們才會被發現是錯誤,但是從一開始它們就已經是痛苦的根源了。這樣的錯誤——它們可能跟我對安德蕾犯的錯誤並不相同,甚至完全是情況相反的——之所以會出現(在安德蕾的情形下尤其如此),原因往往在於一個人初次跟人見面時,神態、舉止會按他或她所想要讓人看到的,而不是他或她本來的樣子充分表現出來,從而讓對方產生一種錯覺。這種外表,這種做作和模仿,這種博得對方(無論那是好人還是壞人)讚美的願望,反正還得加上矯飾的話語和肢體語言。有時候,玩世不恭、殘忍暴戾只是一種表象,正如有些善行、有些慷慨之舉細看之下都有貓膩一樣。正因如此,我們常常會發現某個以慈善著稱的人物,其實是個沽名釣譽的吝嗇鬼,而某個對自己的惡習不加掩飾、大肆渲染,被我們當作一個梅薩琳娜的姑娘,原來是個腦筋過於偏執的老實女孩。我原以為安德蕾是個健康而單純的姑娘,可是她只是一個想要得到健康的女孩,也許就像許多在她看來已經得到健康的人一樣——其實他們也未必健康,正如一個臉上紅彤彤,身穿白色法蘭絨上衣的肥胖的關節炎患者未必是大力士。在有些情形下,當我們發現自己所愛的、看上去很健康的那個姑娘,其實是個病人,這樣的病人的所謂健康是依靠別人的,正如有些星體是靠別的星體反光,正如有些身體可以通過電流那樣,這時候我們的幸福自然是要打折扣的。

  但不管怎麼說,安德蕾就跟蘿絲蒙德和吉賽爾一樣,甚至比她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畢竟是阿爾貝蒂娜的好朋友,終日和她生活在一起,模仿她的一舉一動,以致第一天見到她們時,我一開始都分不清她們誰是誰。這些少女猶如莖稈長長的玫瑰花,映襯著大海的背景是她們最美的時候,而她們在我眼裡始終就像我還不認識她們的那會兒一樣,相互是連成一氣、分割不開的,那會兒隨便見到她們中間的哪一個,我都會很激動,因為我知道,這一幫子少女離這兒不遠了。即便現在,見到其中一個少女也會讓我感到欣喜,因為這就意味著(究竟能到什麼程度,我可不知道了)其他的少女隨後也會來,我也能見到,哪怕她們這天不來,我也能跟她說起她們,而且知道她一定會告訴她們我來過海灘。

  如今我感到的,已經不僅是最初那些日子裡的吸引力,而是一種真真切切的初起的愛意了,這份愛意在所有這些姑娘之間彷徨,其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很自然地替代另一個。最使我感到憂傷的,不是被我喜歡的姑娘甩掉,而是我會立刻愛上甩掉我的那個姑娘,因為我會把影影綽綽飄遊在所有這些少女中間的憂傷和夢想,全都集中在這個姑娘身上。在這種情形下,我也會在看到她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懷念起她的所有那些女友(儘管在她們眼裡我很快就會變得一無可取之處)——就只為我曾經對她們懷有政治家或演員對公眾所懷有的那種集體之愛。我知道,那些一直受到公眾厚愛的政治家和演員,一旦遭到公眾的拋棄,是會感到非常失落,無以自處的。這樣的厚愛,我沒能從阿爾貝蒂娜那兒得到,但只要晚上分手時有哪個姑娘對我說了一句什麼話,或者使了一個曖昧的眼色,我心中頓時又會升起被愛的希望,就為這一句話、一個眼神,我的慾念會整整一天都圍著她轉。

  在她們之間遊蕩的這種慾念,變得愈來愈帶有感官的愉悅感了,原因是這些多變的臉龐上,輪廓線條相對固定下來,我已經可以從中看出依然可塑的、仍在浮動(因而還會變化)的容貌來了。這一張張臉之間的差別,看來並不在於面長面短的差別,這些少女的臉雖說彼此並不相像,但說不定倒是幾乎可以相互疊合的。不過我們對臉相的認知,畢竟不是數學的推演。首先,認知的第一步並不是量度各個部分,它的出發點是一種印象,一種總體的印象。以安德蕾為例,含情脈脈的眼睛細細彎彎,好像跟纖細的鼻子連在一起,有如畫出一條簡潔的曲線,以便分在雙眸中的優雅笑意,能在一條線上得以延續。她的頭髮中間也有一條細細的頭路,又柔又深,猶如風兒吹過沙地留下的溝痕。這想必是遺傳,她母親的滿頭白髮也像風兒吹過的雪地,隨著地勢的起伏,這兒隆起一些,那兒陷下一些。

  當然,跟安德蕾秀氣的格局相比,蘿絲蒙德的鼻子就顯得特別開闊,猶如一座高塔坐落在堅實的底座上。雖然一個表情就足以使我們相信,一些細微的區別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一個細微的特點,就能形成一種絕其獨特的表情,顯示一種個性——但是就這些少女的臉龐而言,它們之所以各不相同,並不僅是由於一根細小的線條、一個獨特的表情的緣故。在我這些女友的臉龐中間,膚色起著更重要的區分作用,先不說別的,膚色為這些臉龐定下了基調,豐富多變,各顯其美,比如蘿絲蒙德給我的感覺——滿滿當當的淡黃的玫瑰色中,猶自閃爍著眼眸藍綠色的光芒——跟安德蕾的感覺——白皙的雙頰在黑髮的映襯下,透出一種冷峻的高雅——就是截然不同的,我從中感受到的愉悅,就好比先後在陽光明媚的海濱凝視一株天竺葵和在夜晚觀賞一枝茶花那般,是有所不同的。而這種區分作用,尤其表現在一旦加入了顏色這個新的因素,各個塊面之間的比例關係就完全改變,臉部線條的那些細微的差別也就隨之成倍地放大了,在這裡,顏色不僅是膚色的給予者,而且是大大小小塊面的重要生成者,或至少是調節者。結果,這些本來相差並不太遠的臉龐,由於有的在紅棕色的頭髮映襯下透出玫瑰紅的膚色,有的則顯出頗有氣質的蒼白膚色,因而長的長,寬的寬,變得完全不一樣了。這就好比俄羅斯芭蕾舞劇中的那些道具,有時候在明亮的光線下細看,會發現它們只不過是些普通的紙墊圈。但巴克斯特憑藉他的天才,時而給它們打上肉色的燈光,時而讓整個場景沉浸在溶溶的月色中,於是一座宮殿的正面鑲上了綠松石,或是一座花園中綻開了色彩柔和的孟加拉玫瑰。我們對臉相的認知就是這樣的,我們是以畫家的身份,而不是以測量員的身份在量度它。

  阿爾貝蒂娜的情形,也跟她的女友們一樣。有些日子裡,面容消瘦,臉色發暗,神情陰鬱,一道半透明的紫色斜垂至眼睛深處,猶如有時在海面上見到的景象,她給人的印象仿佛是在忍受被放逐的哀傷。另一些日子裡,她的臉比平日更光滑,發亮的臉面粘捕住慾念,不讓這慾念跑得更遠;但偶爾從側面望去,見到那有如蒙著一層白蠟般的雙頰透著紅暈,我還是會禁不住想要去吻她,親近一下這平時難得一見的特別的臉色。有時候,幸福也會使她的雙頰漾起流動的亮光,這時皮膚仿佛成了朦朧的流質,容讓那亮光有如深邃的目光一樣從中經過,而皮膚看上去跟眼睛有著相同的質地,只是顏色不同罷了。有時候,當你不經意間瞧見這張長滿雀斑的臉上閃動著兩個藍瑩瑩的圓點,你在那一瞬間的印象是瞥見了一枚金翅鳥蛋或一塊乳白色的瑪瑙,那上面僅有兩處是精心加工、打磨過的,在棕色的璞玉上,兩個眼眸如同一隻粉藍色蝴蝶半透明的雙翅那般閃閃發亮,眼肌成了鏡子,讓我們產生一種幻覺,仿佛我們在這兒,比在身體的任何其他部位都更接近心靈。不過在大多數情形下,她的臉色會更紅潤些,情緒也會更活躍些;有時候臉還是白白的,只有鼻子尖是粉紅色的,纖巧得有如一隻調皮小貓的鼻尖,叫人忍不住想去撫玩一下;有時候雙頰光滑極了,目光落在上面都會打滑,仿佛那就是細密畫小盒的粉紅釉面,黑色的秀髮堆疊在上面,猶如開啟一半的盒蓋,使它顯得分外精巧,分外具有私密性。雙頰的顏色偶爾也會變成兔子花那樣的淡紫色,有時當太陽曬得很厲害,或者她在發燒的時候(這時她給人以體質羸弱的印象,使我的慾念淪為某種跟性慾更接近的東西,並使她的目光傳達出某種更邪乎、更不健康的東西),她的雙頰甚至會變成某些玫瑰那紅得發黑的絳紫色。

  每個這樣的阿爾貝蒂娜都是不同的,就如舞台上的舞蹈演員,她的色澤、姿態、個性,都在隨著燈光的變幻而轉換。也許正因為這個時期我在阿爾貝蒂娜的身上看到的角色是多變的,所以後來我養成了習慣,但凡在這許多阿爾貝蒂娜中間想定了一個,自己也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或嫉妒,或冷漠,或慾火中燒,或鬱鬱寡歡,或狂熱激動。這種變化,不僅跟偶然重現的回憶有關,而且跟從不同角度看同一個回憶時的信任度有關。這一點是我們永遠繞不開的,在大多數情形下,所謂的信任度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充斥著我們的心靈,而對我們的幸福來說,它們比站在我們面前的那個人重要得多,因為我們是透過信任度才看到這個人的,這個人的重要性是由它們賦予的。為準確起見,也許我應該給後來想起阿爾貝蒂娜時的每個我,都取一個不同的名稱;我還應該給始終以不同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的每個阿爾貝蒂娜,也各取一個不同的名稱,她變著模樣,就如大海——我還是就統稱大海吧,這樣更方便一些——變幻著形態,而她有如又一個海中仙女,出現在這又一個大海的背景上。但也許——正如故事開頭先要說那天天氣如何一樣,不過畢竟比那實用得多——尤其應該給我在不同日子裡見到阿爾貝蒂娜時的不同思緒,也分別取不同的名稱,這樣的思緒左右著我的心情,形成一種氛圍,我們見到的每個人的外貌,有如大海的景觀一樣,取決於幾乎難以看見的大片雲層,雲層的凝聚、浮動、擴散和飛逝,賦予一切事物以不同的色彩——正如那天傍晚,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和那些少女交談(但沒把我介紹給她們)的時候,他驅散了一片烏雲,這些少女離我們而去時,她們在我眼裡驟然變得那麼美麗——幾天過後跟她們相識時,雲層重又形成,遮蔽住她們的光亮,滯留在她們和我的眼睛之間,霧也似的輕柔,有如維吉爾筆下的琉科忒亞[257]。

  自從這些少女的話語在某種程度上向我指明了觀察她們的臉的方式以來,對我來說,她們每個人的臉龐想必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我可以通過提問,按我的設計來引導她們說出種種不同的話來,這樣一來那些話語的意思就更清楚了,這很像科學家在做實驗時,用反證法來證實他的假設。遠遠看去優美而神秘的人和事,只要拉近了看,就會明白它們原來既不神秘又不優美。這不失為解決人生問題的一種辦法。在眾多的生活態度中,這是可供選擇的一種。這種生活態度或許並不怎麼值得稱道,但是它能讓我們抱著比較平靜的心情來度過這一生,而且去面對——既然它能讓我們無所留戀,能讓我們相信自己已經得到了最好的東西,而所謂最好,也並不就怎麼樣——終將來臨的死亡。

  我原來以為這些少女的頭腦里,裝著對貞潔的蔑視和對每日逢場作戲的艷遇的記憶,現在我覺得,那兒裝的是一些挺有道理的做人的原則,它們可能會有所動搖,但畢竟已經幫助這些在布爾喬亞的生活環境裡接受它們的女孩一路走來,始終不曾偏離正道。而倘若一個人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哪怕起因只是一些瑣事,那麼當你發現當初的假設錯了,或者你的記憶出了毛病,你想要找到流言蜚語的源頭,弄明白最初是在哪兒出岔子的時候,你很可能在發現錯誤的同時,不是以真理去取代謬誤,而是以另一個錯誤去取代前一個錯誤。就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她們的待人接物而言,當我和她們親密無間的交談時,我從她們臉上看到的全然是一片天真無邪。但也說不定我過於輕率,倉促之間看走了眼,她們臉上畢竟沒有寫著天真無邪這幾個字,就如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時,節目單上並沒有寫著朱爾·費里這幾個字一樣,不過那天我還是口氣很肯定地對德·諾布瓦先生說,開場小戲十有八九是朱爾·費里寫的。

  既然我們的頭腦會在有關某人的記憶中,把不能直接用於我們和此人的日常交往的那部分記憶抹去(當這種交往帶有些許愛情的色彩,而這愛情又是從未得到滿足,永遠停留在對下一刻的憧憬之中的時候,情形也是如此,甚至會更明顯),那麼對於我這幫女友中的任何一位來說,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臉龐,怎麼能不是我唯一留在記憶中的臉龐呢?我們的頭腦聽任時日之鏈逝去,只是牢牢地抓住最後那一節,製作這一節的金屬,往往已經跟隱沒在黑夜裡,消失在我們的人生之旅中的那些鏈節不一樣了,對這最後的一個鏈節而言,只有我們眼下所在的地方才是真實的。我最初的那些印象,已經變得那麼遙遠,在我的回憶中再也沒有什麼內容足以維繫它們,阻止它們日復一日地蛻變走樣了。我和這些少女一起聊天、吃茶點、玩遊戲,在這漫長的時間裡,我都記不起她們就是當初在海灘上魚貫而行的那幾個冷漠而撩人,有如壁畫上見到的女孩了。

  地理學家、考古學家把我們帶到卡呂普索[258]的小島,為我們發掘出彌諾斯的宮殿[259]。可是,卡呂普索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彌諾斯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國王,並不是什麼神祇。歷史告訴我們,即使這些神話人物實有其人,他們的是非功過也往往跟傳說中同名人物的所作所為大相逕庭。我在最初那些日子裡構建起來的有關大海的優美神話,也就這樣煙消雲散了。可是我畢竟不能忘記那段美好的時光,我以前心嚮往之,而又以為不可企及的東西,曾經在那段時間裡變得那麼親切,那麼觸手可及。在跟我們一開始就覺得不可愛的人打交道時,即使最終多少也能感到幾分勉強的樂趣,但對方刻意隱瞞自己缺點的那種作假的感覺,是始終擺脫不了的。而在我和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的交往中,作為友情基礎的發自內心的愉快,始終有著一股馨香,這種馨香是無論你怎麼折騰,也無法讓硬生生摘下的水果、尚未在陽光下成熟的葡萄擁有的。她們一度曾是我眼中妙不可言的尤物,這就在不知不覺中使我和她們之間極為普通的關係有了某些神奇的因素,或者更確切地說,使這種關係就此變得不普通了。我的慾念如饑似渴地尋找她們目光中的含義,如今這些目光熟悉了我,對我在微笑。但是在第一天,當它們和我的目光相遇時,它們有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芒;我的慾念無所不在而又無微不至地將色彩和芳香灑向那些仰臥在懸崖上的少女肉色的肌膚,她們毫不拘禮地把三明治遞給我,或者一起玩猜謎遊戲,當我在下午時分躺在那兒,就像要從現實生活中追尋古代高古餘韻的畫家那樣,把一個正在剪趾甲的女人畫成氣度高貴的《拔刺者》,或者像魯本斯那樣,把他認識的女人畫成女神,來構思古代神話場景的時候。我望著這些散布在周圍草地上,類型各不相同的棕發和金髮少女美麗的肢體,日常生活給這些軀體裝滿的平庸內容,或許並不會就此清空,我也並沒有著意去想她們仙女般的出身,然而我像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瑪科斯一樣,仿佛正在水中仙女之間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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