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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27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安德蕾非常有錢,阿爾貝蒂娜卻是個窮孤兒,所以安德蕾總是很慷慨地讓阿爾貝蒂娜分享她的奢侈品。至於她對吉賽爾的感情,那倒並非完全如我先前想像的那樣。這不,我們不久就有了這位大學生的消息,她給阿爾貝蒂娜來了封信,把她旅途的情況和平安到達的消息,告訴了這幫子女友,信上還請大家原諒她出於疏懶,沒給其他人寫信。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阿爾貝蒂娜手裡拿著這封信給大家看的時候,我原以為跟吉賽爾不共戴天的安德蕾竟然說:「我明兒就給她寫信,要不然,等她先來信可就有的等嘍,她這人呀,漫不經心慣了。」說完還轉向我加了一句:「您想必不會覺得她很了不起,可她是個非常正派的姑娘,我真的很喜歡她。」我得出的結論是,安德蕾跟人鬧彆扭,不會持續很久。

  我們要騎自行車去懸崖或鄉間。只要不是下雨天,我總是提前一小時就精心打扮。倘若弗朗索瓦茲沒把衣服準備好,我就會嘟嘟噥噥埋怨她。

  不過,即使在巴黎,自尊心得到滿足時謙卑而又可愛的這個弗朗索瓦茲,一旦聽到有人挑她毛病,也會火冒三丈,驕傲地挺起她那開始被歲月壓彎的腰板。自尊心是弗朗索瓦茲一生中最重要的原動力,因而她的滿足感和好脾氣,是跟別人要她做的事的難度成正比的。她在巴爾貝克所要做的事,簡直是小菜一碟,所以她差不多總是顯出一副怏怏不樂的神情,碰上我要去會那些女友,抱怨帽子沒有刷過,或者領帶弄亂了的當口,她的無名火就會猛地直躥上來,神色間透出一副譏諷的倨傲表情。平時幹活兒再怎麼累,她也不會在意,可是只要我一說上衣沒放好,她就忙不迭地給自己開脫,不是說早就費心「把它給藏在柜子里了,要不准得沾上灰塵」,就是給自己擺功,抱怨說自己上巴爾貝克來也不知算是度的哪門子假,換了別人早就受不了嘍。「我真不明白,怎麼可以把自己的東西弄得這麼亂七八糟。就是神仙也要摸不著頭腦的嘛。」

  或者,她乾脆擺出一副女王的嘴臉,向我投來怒氣沖沖的目光,緘口不語;但一等到她在身後關上門,進了走廊,走廊里頓時響起她的聲音,我猜想那是些罵人的話,但它們就像劇中人物上場前在邊幕旁說的頭幾句台詞,叫人沒法兒聽清楚。當我準備跟這些女友外出時,即使沒什麼問題,即使她心情挺好,她也非要擺出那副討厭的模樣不可。其中的原因是,平時我感到有一種需要,想跟人說說這些少女的時候,我在弗朗索瓦茲面前說過一些開玩笑的話,現在她搬出這些玩笑話,做出有事要告訴我的樣子。其實,如果事實真像她說的那樣,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情況不是那樣,弗朗索瓦茲只是把我的意思給弄擰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她也一樣;沒有人會像一條筆直的路,那些曲里拐彎而又無法迴避的路徑,會令我們感到吃驚,這些彎路其他人根本看不見,可我們是註定要硬著頭皮去走的。每當我準備就緒時,「帽子不見了」「見鬼,安德蕾」「見鬼,阿爾貝蒂娜」這樣的話,總會讓我被弗朗索瓦茲牽著鼻子在那些彎彎曲曲、匪夷所思的小路上轉來轉去,遲遲動不了身。甚至當我要她準備夾英國乾酪和生菜的三明治,再去買些蛋撻的時候,情況也是如此。蛋撻我是準備下午和那些姑娘一起在懸崖上當點心的,可弗朗索瓦茲發話了:「她們忒小氣了,也該大家輪流買買嘛。」她的那種帶有返祖色彩的貪婪和外省做派的粗俗,在這句話中暴露無遺。在她眼裡,死去的歐拉莉那分裂的靈魂,仿佛在我的這幫子女友可愛的軀體上找到了比聖埃洛瓦更親切的化身[250]。我聽著這些非難,怒火中燒地感到自己遇上了這麼一個地方,打這兒開始,弗朗索瓦茲的性格這條熟悉的鄉間小路,變得無法通行了,幸好,這樣的時間不長。上衣找到了,三明治也準備好了,我便去找阿爾貝蒂娜、安德蕾、蘿絲蒙德,有時還有別人,我們或步行或騎車,出發上路。

  要在從前,我也許會更喜歡在天氣不好時出去兜風。那時候,我一心在巴爾貝克尋找「辛梅里安人的故鄉」,在我的印象中這兒本該是經年不見陽光的地方,如今洗海水浴的遊客闖入這片霧氣繚繞的古老地區,帶來他們平庸的夏天,不啻一種僭越。但是時過境遷,過去曾經輕慢鄙夷、不屑一顧的事情,不光曬太陽,甚至賽船、賽馬,我現在都非常熱衷,這跟我以前嚮往波濤洶湧的大海出於同一個原因,那就是它們都與一種美學觀念聯繫在一起。我有時候和女友們去看埃爾斯蒂爾,凡有這些少女在場,他最喜歡拿給我們看的,就是幾張畫遊艇上漂亮女士的速寫,還有一幅以巴爾貝克附近賽場為背景的畫作。我起先靦腆地向埃爾斯蒂爾承認,我不大喜歡這些場合的聚會。

  「您錯了,」他對我說,「那真是太美了,也太奇妙了。您先瞧瞧遛馬場上的這個人,這個全場矚目的騎師,顏色鮮艷的綢上衣讓他的臉顯得灰暗而陰鬱,他和在他控制下側轉的駿馬完全融成了一體,畫出他這些訓練有素的專業動作,畫出他和馬衣在賽馬場上形成的亮點,那該多麼有趣啊!在賽馬場這個充滿光影變化的巨大空間中,一切都變了樣,滿眼都是這樣的光影,真讓人感到驚嘆!女人在那兒會變得多麼漂亮!開幕式更令人激動,優雅迷人的女賓們置身在荷蘭風味的濕潤的光線中,你甚至能感覺到海水刺骨的寒氣在陽光中升騰。在這樣一種想必來自海濱的潮濕的光線中乘車前來,把望遠鏡架在眼睛上的這些女性,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哦!我真想把它表現出來;我從賽馬場歸來,就像瘋了似的,心裡充滿著工作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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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艇盛會比賽馬更叫他著迷。我明白,賽船表演,身著盛裝的女賓沐浴在海濱賽馬場海藍色的光線之中的體育表演,對現代藝術家來說,是一個有趣的題材,一個堪與委羅內塞或卡爾帕喬最愛描繪的節日慶典相比的極好題材。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

  「這個比較很貼切,」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因為他們作畫的那座城市裡,這些慶典多多少少都和水有關。這些斯蒂爾未必肯不過,當時的舟艇之美,往往在於它們的厚重,在於它們的複雜。那兒也有水上比武,通常是為招待某位使節舉行的,卡爾帕喬在《聖女厄休爾的傳說》中畫過這種場面。那些船都很厚實,建造得像城堡,看上去仿佛是威尼斯城中的小威尼斯,儼然都是一座座水城。當它們停靠在鋪著深紅錦緞和波斯掛毯的浮橋旁邊的時候,船上滿是身著櫻桃紅織錦或綠色花緞的女客,近旁那些鑲嵌著各色大理石的陽台上,另有一些女客俯身在觀看,她們長裙的黑袖上開著白色袖衩,上面綴滿珍珠或是鑲著鏤空花邊。一眼看去,不知道哪兒是陸地的盡頭,哪兒是海洋的開端,看不清那是宮殿抑或已然就是船隻,是快帆船、帆槳大木船,還是威尼斯大公的彩船。」

  埃爾斯蒂爾為我們描繪的服飾細節,還有那些豪華的場景,阿爾貝蒂娜聚精會神地聽得津津有味。

  「哦!我真想瞧瞧您給我說的這些鏤空花邊,威尼斯的針鉤花邊太漂亮了,」她大聲說,「我真想去威尼斯!」

  「也許過不了多久,」埃爾斯蒂爾對她說,「您就可以看到她們穿的這些精美絕倫的衣料了。以前我們只在威尼斯畫家的畫上見過它們,即使在教堂的珍藏中,有時甚至在拍賣場上也能看見這麼一種兩種,那可真是鳳毛麟角,少而又少了。但據說有位威尼斯的藝術家,名叫福迪尼,發現了它們的製作奧秘,不出幾年工夫,這兒的女士們就可以穿著威尼斯專為它的名媛淑女設計的東方色調的錦緞衣飾,或外出散步,或待在家裡了。不過,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這個,也不知道這種服飾對如今的女性來說,是否有些過時了——即使是在看賽船表演時出個風頭,因為要說現代的遊船,那可跟威尼斯作為『亞得里亞海女王』的時代不可同日而語了。一艘遊艇,遊艇上的設施,遊艇上的人的穿著打扮,它們最大的魅力就在於跟大海相稱的簡潔明快,我太愛大海了!說實話,跟委羅內塞乃至卡爾帕喬時代的服裝式樣相比,我還是更喜歡如今的式樣。我們這些遊艇,尤其是中號的——我不喜歡大號的,那太像遊船,這就好比帽子,得講究個分寸——美就美在整齊劃一、簡潔明暢,那種在陰天顯得藍瑩瑩的灰色調,有一種奶油般的朦朧之美。艇上的艙室應該看上去像個小小的咖啡座。遊艇上女士的打扮也是這樣;最動人的,正是那些素雅的清一色雪白的裝束,或棉布,或細麻布,或寬條,或斜紋,它們在大海藍天的背景上,有如一片白帆那麼讓人眼前一亮。懂得怎麼穿衣打扮的女人,其實是很少的,不過有些人確實是妙不可言,萊婭小姐在賽馬場上戴一頂小白帽,撐一把小白傘,真是迷人極了。要能得到這把小白傘,讓我花多少錢我都願意。」

  我很想知道這把小白傘跟別的陽傘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阿爾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不過那是出於別的原因,出於女人愛美的天性。可是正如弗朗索瓦茲說做雪花酥「有訣竅」一樣,那傘的差別原來就在於裁剪。

  「它又小又圓,」埃爾斯蒂爾說,「就像中國陽傘。」

  我援引幾位女士的陽傘作為例子,可是它全然不是那種樣子。埃爾斯蒂爾覺得那些傘都很難看。他是個非常挑剔而又趣味高雅的人,在四分之三的女人穿著戴著,而他覺得其丑無比的東西,與一件讓他喜歡得著迷,一件跟我有時覺得奢華會使人變得乏味的觀點相左、激起他「盡力畫得像它們一樣美」的欲望的漂亮物件之間,那種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別,到了他眼裡就變得意義極其重大。

  「瞧,這兒有位姑娘已經明白那帽子和陽傘是怎麼回事了。」埃爾斯蒂爾指著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的眼睛裡閃著貪慾的光芒。

  「我真希望自己有錢買個遊艇!」她對畫家說,「到時候怎麼裝修,我會請教您的。我要駕著遊艇盡情遊玩兒!到考斯去看賽船表演,那有多美啊!我還要買輛汽車!跟汽車相配的女裝,您覺得漂亮嗎?」

  「不漂亮,」埃爾斯蒂爾回答說,「不過以後會漂亮的。時裝設計師,出色的實在不多。卡洛,儘管他花邊用得多了些,杜塞、謝呂依、巴甘有時候也還可以。剩下的都是蹩腳貨色。」

  「照這麼說,一件卡洛店裡的女裝,跟一家普通裁縫店裡做的衣裳,差別很大嗎?」我問阿爾貝蒂娜。

  「大了去了,小傻瓜,」她回答我說,「哦!對不起。只不過,唉!別的店裡賣三百法郎的衣服,他們店裡要賣兩千法郎。可東西就是不一樣,當然,換了不識貨的人,看上去也差不多。」

  「說得一點不錯,」埃爾斯蒂爾說,「或者不妨說,就像蘭斯大教堂的一尊雕像和聖奧古斯丁教堂的一尊雕像之間的差別一樣大吧。嘿,說到大教堂。」他特地對著我說,因為我們那天聊到這件事情時,這些姑娘並不在場,何況,她們對這種事兒壓根兒就不會有興趣,「我那天不是跟您說巴爾貝克教堂就像一座懸崖,一座由當地的石頭壘成的大壩嗎?現在反過來,」他指著一幅水彩畫對我說,「您看看這座懸崖(這幅畫是在離這兒不遠的克勒尼埃畫的),您看,這些稜角分明而又嫵媚動人的岩石,不是會讓人想起大教堂嘛。」

  果然,它們看上去就像巨大的粉紅色的牆拱。但是被酷熱的陽光染紅的這座石拱,仿佛在已經飲吞半個大海的酷熱的烘烤下消融揮發,化為塵埃,在畫布上幾乎呈現氣態的形體。在這似乎摧毀了現實世界的強光下,現實世界集中到了那些暗淡而透明的影子上,通過對比,這些影子給人以一種更為強烈、更為真切的具有生命力的印象:幽靈。它們中的大部分為求陰涼,逃離灼熱的外海,躲在岩石下面避開陽光;另一些像海豚似的慢悠悠地游著水,緊挨移動著的船舷,在白茫茫的水面上,它們油亮發藍的軀體使船體顯得很高大。也許,正是它們身上透露出來的對涼爽的渴望,才使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天的炎熱,我情不自禁地大聲說,沒去過克勒尼埃真是太遺憾了。

  阿爾貝蒂娜和安德蕾一定說那地方我去過不止一百次。這樣說來,當初我一定似乎渾然不知,不曾想到克勒尼埃的景觀竟可以激發起如此強烈的美感——那不是我至今為止一直在巴爾貝克的懸崖上尋找的純天然的美,而是一種建築之美。當我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坐馬車出去兜風,一心想領略暴風雨王國的風光時,我們往往只是從樹林的間隙中遠遠地望見大海,我感覺不到大海的真實,感覺不到它在流動,感覺不到它充滿生機,足以讓人相信它真能掀起驚濤駭浪,我想欣賞的也許就是裹在冬日霧氣下的靜止的大海,我根本不可能想像,此刻讓我心馳神往的竟是化作一片迷濛的白霧,既無稠度也無色彩的大海。然而這大海,埃爾斯蒂爾就如同那些在被炎熱凝住的小船上遐想的遊客一樣,對它的魅力心領神會,因而得以把難以覺察的海水的回流,把美妙的時刻的律動,都表現在畫布上;你瞧著這幅神奇的畫作,會在霎時間變得心中充滿愛戀,一心只想跑遍整個世界,去尋回逝去的時日,尋回它那轉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所以,如果說在拜訪埃爾斯蒂爾之前,在看到他畫的那幅海景,看到畫中身穿巴萊日紗或細麻布長裙,站在飄著美國國旗的遊艇上的少婦,在腦海里留下一條細麻布白長裙和一面旗幟的「副本」,並馬上孕育出一個仿佛從未有過,而又難以抑止的願望,想要立刻去海邊瞧瞧那些細麻布的白長裙,瞧瞧船上的那些旗幟——如果說在看到那幅畫之前,我面對大海總是儘可能從視野中抹去前景中洗海水浴的人,以及船帆白得像沙灘服那般耀眼的遊艇,因為我覺得它們妨礙我想像自己是在凝視早在人類出現以前就已經在展示它那神秘生命力的來自遠古的波濤,在我看來,陽光燦爛的日子反而使這個多霧、多暴風雨的海岸有了普通夏日的平庸景觀,給它標上了一個簡單的休止記號,相當於音樂中所謂的休止符,那麼現在,壞天氣在我眼裡成了一種災禍,在美的世界中再也找不到它的位置:我急不可耐地想在現實世界中尋找那令我激情澎湃的東西,我一心希望天氣放晴,好登上懸崖遠眺埃爾斯蒂爾畫上的那些藍瑩瑩的影子。

  以前我總認為大自然有它自身的生命力,那是先於人類的出現而存在的,是跟所有那些令我厭煩的工業成果,跟在萬國博覽會上也好,在女帽製作鋪里也好,直到現在為止總是讓我呵欠連連的那些新技術背道而馳的,所以我對它們不屑一顧,面對大海只看那些沒有蒸汽船出現的水面,在心中保留大海來自遠古的面貌,那是它在剛與陸地分離的時代,至少是在古希臘初期的那個時代的面貌。這樣,我就可以底氣十足地吟詠布洛克最喜歡的勒貢特老爹的那些詩句:

  乘坐裝著撞角的戰船,國王揚帆出發,

  率領英雄希臘的長髮勇士,嘿!

  前往風狂雨暴、波濤翻滾的大海。

  但我現在不敢再小看那些制帽女工了,因為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過,制帽女工們把剛做好的女帽最後拾掇一番,輕輕地擺正蝴蝶結或翎毛的優雅的動作,叫他看得入迷,他真想把這種手勢畫出來,正如想把騎師的姿勢畫出來一樣(這話讓阿爾貝蒂娜聽得心花怒放)。可是要看制帽女工,得等我回到巴黎,要看賽馬和賽船,得等我回到巴爾貝克,而且明年以前不會再舉辦這些比賽了。就連載著身穿細麻布白長裙的女客的遊艇,也不復可見嘍。

  我們經常遇見布洛克的妹妹,我在她們父親家吃過飯以後,見了她們就不能不打招呼了。我的女友們不認識她們。

  「家裡不許我和猶太人一起玩兒。」阿爾貝蒂娜說。

  一個人即使沒聽全這句話,但就憑她把「猶太人」說成「餚太人」的這種腔調,他就會明白,這些布爾喬亞小姐,出身虔誠的基督徒家庭,對那些上帝的選民沒有什麼好感,她們大概很容易相信猶太人扼死基督徒小孩之類的事情。

  「再說,您的這些女朋友實在也不怎麼樣。」安德蕾笑吟吟地對我說,她的笑容表明她很清楚她們不是我的朋友。

  「這個種族就這德行。」阿爾貝蒂娜接口說,用的是一種行家教訓人的語氣。

  說實話,布洛克的這幾個妹妹,衣服穿得挺多卻又像是半裸著身子,神情萎靡,大大咧咧,又擺闊,又邋遢,沒法兒讓人恭維。她們有一個表妹才十五歲,卻因對萊婭小姐大為傾倒,在遊樂場裡傳為笑柄;布洛克老爹也非常讚賞萊婭小姐的演技,但她的首要興趣並不在男士身上。

  有些日子我們在鄰近的農莊餐館吃茶點。這些農莊的莊名都挺有特色:埃戈爾,瑪麗-泰蕾斯,厄朗十字架,小樂惠,加利福尼亞,瑪麗-安托瓦內特。最後那個,是我們常去的。

  有時候,我們不去農莊,而是攀到懸崖上去。一到上面,我們就坐在草地上,把包里的三明治、蛋糕拿出來。我的女友們喜歡吃三明治,見我只吃飾有花體糖字的巧克力蛋糕和杏撻,覺得很驚奇。其實這是因為夾英國乾酪和生菜的三明治,這種陌生的新式點心,我跟它沒什麼可說的。而蛋糕是文質彬彬的,杏撻是多嘴饒舌的。前者有奶油的典雅,後者有水果的清新,它們早就知道貢布雷,知道吉爾貝特,不僅是貢布雷的那個吉爾貝特,而且是巴黎的那個吉爾貝特,我和她一起吃午茶時又見過它們。它們讓我想起那些畫著《一千零一夜》故事的裝小蛋糕的碟子,弗朗索瓦茲把這些碟子端上來時,它們的題材曾經讓萊奧妮姑媽看得很開心,這天是「阿拉丁和神燈」,那天是「醒來的睡者」「阿里巴巴」,或者「水手辛巴達帶著他的珍寶登上巴索拉號」。我真想再看看這些碟子,可是外婆說不知道它們現在怎麼樣了。再說,她覺得那只不過是在當地買的挺俗氣的碟子罷了。但儘管這樣,這些五顏六色的圖畫,依稀在灰濛濛的貢布雷鄉間閃著亮光,猶如信徒在黑黝黝的教堂里走動時,彩繪玻璃上寶石般的閃光,猶如黃昏時分在我房間裡幻燈投射的亮光,猶如映襯在車站和省屬鐵路背景上的印度金盞花和波斯丁香,猶如姨婆那幢幽暗的外省老婦住宅里的中國古瓷瓶。

  我躺在懸崖上,滿眼看出去都是草地,草地上方,沒有基督教教理中的七重天,而只有兩重,一重顏色很深——那是大海,另一重在高處,顏色淺淺的。我們一起吃點心,倘若我還帶著一件什么小玩意兒,讓她們中間的某一位喜歡上了,那麼欣喜就會猛地一下子充溢她們透明的臉龐,一瞬間這些臉變得通紅通紅,那欣喜再也抑制不住,張開嘴高聲笑了出來。她們聚在我的周圍;她們的面龐彼此相距不遠,空氣在這一張張臉之間,留出蔚藍色的間隔,仿佛園丁在玫瑰花叢中留出空隙,好讓自己穿梭其間。

  帶來的東西吃完了,我們就玩遊戲。在這以前,我一直覺得這些遊戲很無聊,像「塔樓巡哨」和「看誰先笑」之類的甚至很幼稚,可是現在,哪怕讓我換一個帝國,我也不肯放棄這些遊戲了;她們紅撲撲的臉上洋溢著的青春的曙光,我感到在我的年紀已不復可見了,此刻這曙光照亮了她們面前的一切東西,有如某些文藝復興前期藝術家色調明快的油畫那般,把她們生命中最微末的細節全都在金色的背景上勾勒了出來。對這些少女中的大部分來說,她們紅撲撲的臉掩映在清晨朦朧的紅霞之中,獨具個性的輪廓線條還沒有凸現出來。所能看到的只是笑靨如花的鮮艷臉色,若干年後方始定型的臉部輪廓,那會兒還無法分辨。如今的臉龐,當時還全然是不確定的,至多只是與家族的某位先人有些相像——大自然以此向逝者表示敬意,作為對逝者的一種紀念。會有這樣一個時刻的,到那時已沒有東西再可期待,身體早就定了型,不會再有輕盈的曲線給人帶來驚喜,看見依然年輕的臉龐周圍變白、脫落的頭髮,也不會讓人再生任何希望,這樣的時刻很快就會到來的,霞光絢爛的早晨是短促的,要愛就愛這些花季的少女吧,這些少女的身體猶如一坨彌足珍貴的麵團,還在發酵呢。她們就是一團可延展的材料,每時每刻都任憑主宰她們的瞬時印象在揉捏。你簡直會覺得,她們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是那個,就是些代表興高采烈、代表少女矜持、代表溫存或驚奇的小塑像,這些塑像的表情是真誠的、完整的,卻又是轉瞬即逝的。這種可塑性,會使一個少女對我們的親切態度變得儀態萬方,魅力無限。當然,這種親切的態度對一個婦女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我們不討她喜歡的,或者不讓我們看出我們討她喜歡的女士,在我們眼裡總有某種令人厭倦的千篇一律之處。

  然而從某個年齡開始,這種親切的態度就不再管用了,一張因生存鬥爭而變得粗糲,變得或好勇鬥狠,或精神恍惚的臉上,再也表現不出柔和的變化了。有的——在迫使妻子服從丈夫的那種力量的持續作用下——已經不像一個女人,倒像長了一張大兵的臉;有的日復一日浸潤在母親甘願為子女做出犧牲的氛圍中,有了張使徒的臉;還有的,在歷經多年的挫折和風雨過後,那張臉看上去就像個飽經風霜的老水手,唯有身上的衣裳還能顯示她的性別。誠然,當我們在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她對我們表示的眷注也還會給我們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添上幾許新的魅力。但是她在我們眼裡不可能是一個相繼變化、前後不同的女子。她的歡愉是一個不起變化的形體的身外之物。而青春時期先於這一完全固化的階段,因而我們在少女身旁會有一種清新的感覺,這是一種當我們看著某些事物處於不停的變化之中,不斷變換著形態時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人想起大自然的原始元素不生不滅的永恆創造——那正是我們在海邊凝望大海時的感覺。

  跟這些女友一起玩「傳戒指」、猜謎遊戲,我犧牲的豈止是社交聚會和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乘車出遊呢?羅貝爾·德·聖盧好幾次讓人帶話給我,說既然我沒空到冬西埃爾去看他,他可以請二十四小時假,到巴爾貝克來看我。可我每次都寫信給他,要他千萬別這樣做,我的藉口是那天我正好要和外婆到鄰近的地方去看望親戚,所以不在巴爾貝克。等他從姑媽那兒得知那是我的什麼親戚,我說的外婆其實是誰,他大概會覺得我這人很差勁。不過,我不光是犧牲了社交的樂趣,而且犧牲了友情的樂趣,就為了能終日待在這個花園裡,這也許並不算錯。但凡能夠做到為自己活著的人——沒錯,這樣的人都是藝術家,而我早就死了心,知道自己做不了藝術家——都有責任這麼做:而友情,對他們而言意味著免除這個責任,意味著放棄自我。就拿談話來說吧,這是表達友情的方式,可是這種東拉西扯的閒聊是多麼膚淺啊,談話過後,我們一無所得。一個人可以把一生都花費在閒聊上,聊來聊去就是沒完沒了地重複一分鐘就能說完的那些廢話,而藝術創作不是這樣,在孤獨中進行藝術創作,思想始終是往前,往縱深的方向前行的。這是唯一沒有對我們封閉,能讓我們沿著它前進的方向,這條路走起來確實更艱難,但這是一條能讓人得到正果的路。友情不僅像談話一樣毫無好處,而且還是有害的。因為,對於我們中間那些循著內省的軌跡成長起來的人來說,當他們只剩獨自一人,動情地回想起朋友對他們說的話的時候,剛才和朋友一起時沒法兒不感覺到的無聊,也就是始終停留在自己的表層上,而不是沿著發現之旅向縱深前進的那種感覺,會讓他在友情的影響下感到自責,他會覺得那些話是很珍貴的。然而他們畢竟不像建築物那樣,可以從外面來添加磚塊,他們就像大樹,得靠自己的汁液來滋養下一節枝幹和頂上的葉叢。當我在慶幸自己被一個像聖盧這麼善良,這麼聰明,這麼人人願意跟他交往的朋友引為同道、知己,當我努力讓自己的心智去適應,不是去適應自己那些混沌的印象(其實我是有責任廓清這些印象的),而是去適應聖盧說過的那些話,在我重溫這些話語時——或者說是在我聽著那個寓於我們身上,卻又不是我們自己的另一個人對我重複這些話語時,因為我們總是樂意把思考的擔子卸給他去挑的——我竭力在其中尋找一種美感,它跟我在真正獨處時默默追求的美很不相同,但會使羅貝爾、使我自己都變得更出色,使我的生活變得更有價值。當我在這麼想、這麼做的時候,我是在自欺欺人,是在中斷自己沿著一條可以讓我獲得幸福的成長道路前進的步子。在這樣一位朋友為我設計的生活中,我看似舒舒服服地避開了孤獨,堂堂正正地願意為他而犧牲自己,其實在這樣的生活中,我是不可能實現自我的。

  在這些少女身邊,情況就完全不同了,雖然我品嘗到的歡愉是自私的,但它至少不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那種謊言要讓我們相信我們並非絕對孤獨。而且在我們和別人交談時阻止我們承認那並不是我們在說話,其實我們是在模仿別人,所以那已經不是跟別人應該有所不同的我們自己。這一小幫少女和我之間,交談的內容並沒有什麼意義,再說我們說得也很少,話頭到了我這兒,常常會被長久的沉默中斷。但這並不妨礙我在她們對我說話時,懷著跟凝視她們同樣喜悅的心情靜靜地聽著,從她們每個人的聲音中發現一幅色彩斑斕的圖卷。我欣喜地聽著她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愛意會讓人善於去辨別,去區分。一個愛鳥的人,可以在樹林裡一下子就分辨出每一種鳥兒的不同的鳴囀聲,而一般人是聽不出的。一個愛少女的人,知道人聲比鳥鳴更加豐富多彩。人聲所能表現的音色、音調,勝過表現力最豐富的樂器。每個人將各種不同音調加以組合的方式都是不可窮盡的,正如每個人的個性都是千變萬化的一樣。當我和這些女友中的某一個交談時,我就感到那幅獨一無二的、歸她的個性所專有的畫卷,在我眼前靈巧地展現出來,憑藉臉部豐富的表情,更憑藉抑揚頓挫的嗓音,讓我無論如何非得去看這幅畫卷不可,表情也好,嗓音也好,它們都在以各自的表現方式表達同一個奇特的現實。嗓音的聲線,大概也像臉孔的線條一樣,尚未最後定型;臉部輪廓會變,嗓音也會變。正如嬰兒有一種唾液腺,分泌的液體能幫助他們消化牛奶,而長大以後這個唾液腺就不再存在一樣,在這些少女嘰嘰喳喳的話音中,有著成年婦女不會再有的美妙的音符。她們懷著貝利尼[251]筆下音樂小天使專心、熱情的勁兒,用雙唇演奏著這件音色更為豐富的樂器,而這種專心和熱情也正是青春的特權。這些少女說話時熱情而確信的語氣,以後總有一天是會消失的。然而現在,這種語氣使最簡單的事情都具有了一種魅力,那可以是阿爾貝蒂娜以權威口氣說出的一個文字遊戲,幾個年紀更小的姑娘欽慕地聽著她往下說,最後實在按捺不住,瘋笑就像打噴嚏那般噴將出來;那也可以是安德蕾在講她們學校的作業。她的語氣比她們做的遊戲更孩子氣,完全是一副小孩學大人一本正經的模樣;她們說話的語調忽高忽低,猶如古希臘悲劇中的台詞,那時詩歌還沒有跟音樂分家,詩劇中的台詞是用各種不同的音調吟誦的。但儘管如此,從這些少女的嗓音中已經可以清楚地聽出,這些小姑娘人人都有自己對生活的定見,正因為這些定見是非常個性化的,所以她們會用一兩個很普通的詞兒來評價別人,比如說某人「她把什麼都當玩笑」;說另一個人「她就愛發號施令」;說第三個人「她老是在猶豫,在觀望」。我們的臉相,其實就是由習慣而定型的音容舉止。大自然將我們習慣的動作、姿勢固定下來,有如噴發的火山將龐貝變成死城,有如林中的仙女被點化成靜止的塑像。我們的音調中還包含著我們的人生哲學,也就是一個人時時處處對外界事物的看法。

  當然,這些音容特徵並不僅屬於這些少女。它們還屬於她們的父母。每個人都沐浴在比他廣泛的某種氛圍之中。就這一點來說,父母不僅提供了臉相和嗓音的習見形態,而且提供了某些說話的方式,某些慣用的話語。它們幾乎就像語調一樣不為自己所覺察,幾乎就如語調同樣深刻地表明了一種看待人生的觀點。誠然,對少女來說,有些話父母是不會在女兒長到一定年齡,通常是在她們結婚之前,教給她們的。這些說法,他們給女兒留著呢。所以,比如說,要是有人說起埃爾斯蒂爾一位朋友的油畫,留著齊腰長發的安德蕾就還不會像她母親或結了婚的姐姐那樣說什麼:「看來他挺有男人味兒的。」但等到她被應允去王宮的時候,她就會這麼說了。阿爾貝蒂娜在初領聖體之後,說話腔調就挺像她姑媽的一位女友了:「我看它准得酷斃嘍。」她另外還學了一招兒,就是人家對她說什麼,她總要讓人重複一遍,顯得好像挺感興趣,仿佛想要形成個人的一種看法似的。要是人家說某個畫家的一幅畫畫得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會說:「啊!那幅畫,很好是嗎?啊!他的房子,挺漂亮是嗎?」

  而更常見的情況是,那種不僅讓嗓音,而且讓語調也透著一股鄉音的外省味兒,比家族遺傳的影響更為明顯。當安德蕾撮緊嘴唇吐出一個低音時,她無非是讓自己的聲腔樂器上的那根低音弦發出一個樂音,一個跟她純正的南方臉型極其協調的悅耳的聲音。而那個一刻不停轉著頑皮念頭的蘿絲蒙德,她那北方人的臉相和嗓音也是跟她的鄉音非常匹配的。在某個外省和這位說話抑揚頓挫的少女的氣質之間,我覺察到一種對話。那是對話,而不是爭執。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這個少女和她的故鄉分隔開來。她,也就是故鄉。不過,當一個有才華的人應用這些富有地方色彩的素材,而這些素材反過來作用於他,賦予他更多的青春活力時,它們並不會削弱他的作品的個性化色彩,無論他是建築師也好,細木工也好,音樂家也好,這種作用都會細緻入微地反映出藝術家個性中最微妙的特徵,因為他必須在桑利斯的磨石粗砂岩或斯特拉斯堡的粗紅陶土上進行創作,因為他會保留白蠟樹特殊的紋理,他會在創作時考慮到音響的來源和限制,考慮到長笛或女中音的音域。

  就這樣,我想了很多;可是我幾乎從來不和她們談論這些想法!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或聖盧在一起,我往往會說些話顯得自己很開心,而實際上並沒有這麼強烈的感受,離開他們時我會感到很疲憊,而在草地上躺在這些少女中間,情況正相反,豐贍的感受遠非貧乏、吝惜的話語所能表達,幸福的溪流汩汩而來,溢過我一動不動的身軀,溢過我的靜默,消逝在這些初綻的玫瑰花的腳下。

  對一個終日在花園或葡萄園中休憩的康復病人來說,浸潤在花香和果香之中的一草一木,都會使他感到恬謐和閒逸,但跟我此刻用目光在這些少女身上尋覓的色彩和芳香,跟這種最終與我融為一體的恬美相比,那就都算不了什麼了。葡萄就是這樣在陽光中變甜的。於是,這些簡單的遊戲慢慢地繼續著,讓我感到身心的放鬆,嘴邊浮起恬然的笑容,同時隱隱感到一陣暈眩,直到閉上了眼睛。正如那些什麼事也不做,整天躺在海邊,呼吸著帶鹹味的海風,讓皮膚曬成褐色的遊人一樣。

  有時候,她們中間的某一位會對我特別好,讓我心潮起伏,難以平靜,一時間忘卻了對其他少女的想望。比如有一天阿爾貝蒂娜說:「誰有鉛筆?」安德蕾給了她一支鉛筆,蘿絲蒙德給她一張紙,阿爾貝蒂娜對她們說:「各位女士,我寫什麼你們不許看。」她把紙貼在膝頭上,專心致志地寫下一個個字母,然後遞給我說:「當心別讓人看見。」我把紙打開,看見她給我寫的是:「我喜歡你。」

  「好,不寫這種傻兮兮的東西了。」她突然神情很急、很嚴肅地朝安德蕾和蘿絲蒙德轉過臉去,大聲地說,「今天上午吉賽爾來了封信,我給你們看看。我真是瘋了,這信擱在口袋裡沒拿出來,大家看了說不定都有好處的!」在吉賽爾想來,她參加中學畢業證書考試寫的作文,應該給女友寄來,好讓她讀給大家聽聽。阿爾貝蒂娜早就擔心作文試題會很難,沒想到吉賽爾碰到的兩題任選其一的題目,比阿爾貝蒂娜料想的還要難。一個題目是「索福克勒斯自冥府致拉辛,就《阿達莉》上演未獲成功安慰作者」,另一個是「請在《以斯帖》首演後代德·塞維涅夫人致函德·拉法耶特夫人,表達她未能觀看首演的遺憾心情」。而吉賽爾以一種想必令考官頗為感動的熱忱,選了兩題中更難的第一題,寫得非常出色,結果得了十四分,考官一起向她表示祝賀。要不是西班牙語考砸了,說不定她還能得個優秀的總評呢。阿爾貝蒂娜立刻給我們讀了吉賽爾寄給她的作文答卷的抄件,因為阿爾貝蒂娜也要參加同樣的考試,她很想聽聽安德蕾的意見,安德蕾比她們都強,可以給她出些好點子。

  「她運氣真好,」阿爾貝蒂娜說,「她在這兒法語老師就叫她準備過這個題目。」吉賽爾代索福克勒斯寫給拉辛的信,是這樣的:

  親愛的朋友:

  請恕我冒昧給您寫信,我雖至今無緣與您相識,但由您的新劇《阿達莉》可以看出您曾充分研究過拙作,不知然否?您不僅為劇中主角和其他主要角色寫了詩句的台詞,而且為合唱隊也寫了——請允許我毫不誇張地對您說——非常出色的詩句唱詞,合唱在希臘悲劇演出中據說還是效果不錯的,但用在法國戲劇演出中確實是一種創舉。再則,您的才情是如此敏銳,如此刻意求工,如此迷人,如此細膩,如此優雅,堪稱爐火純青,令人可敬可賀。您筆下的阿達莉、若阿德,其高度是您的對手高乃依所無法企及的。您的人物寫得很雄渾,劇中的情節簡潔而有力。此劇並不以愛情作為主線,為此我向您表示誠摯的敬意。最有名的格言也未必一定有理,下面即是一例:

  動情地描繪激情是通往心靈的捷徑。

  您向我們表明了,洋溢在您的合唱中的宗教感情,照樣是通往心靈的捷徑。公眾也許會感到困惑,但真正的行家是會給您公正評價的。我謹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賀,親愛的同行,並致以崇高的敬意。

  阿爾貝蒂娜在念這封信的時候,眼睛裡一直閃著光。念完以後她嚷著說:「她準是抄來的。我不相信吉賽爾寫得出這樣的作文。還引用詩句呢!她是從哪兒抄來的?」

  接下去阿爾貝蒂娜換了驚羨對象,欽慕之情卻有增無減,由於驚羨,也由於持續的專注,她「眼睛瞪得都要掉下來了」,因為這時是她們之中年紀最長、懂得最多的安德蕾在發表高見,她先是不無揶揄地說到吉賽爾的作文,然後用一種沒能掩飾住骨子裡的嚴肅的輕率的口氣,說了她會怎麼來寫這封信。

  「算是不錯啦,」她對阿爾貝蒂娜說,「但如果我是你,人家給我出了這麼個題目,這是很有可能的,因為他們經常出這個題目,這時候我可不會這樣寫。我告訴你我會怎麼寫。首先,假定我是吉賽爾,我不會拿起筆來就寫,我會另外拿張紙寫個提綱。一上來,提出問題,闡述主題;接下去在展開部分羅列幾種觀點。最後是評價,引語,結論。這樣,有了個總體思路,寫起來就有底了。從闡述主題開始,或者蒂蒂娜,既然這是一封信,如果你願意,也不妨說從進入本題開始,吉賽爾就犯渾了。索福克勒斯給一個17世紀的人寫信,他不該寫『親愛的朋友』。」

  「可不是,」阿爾貝蒂娜興沖沖地大聲說,「她應該讓他寫上『親愛的拉辛』,那就好多了。」

  「不,」安德蕾用略帶嘲弄的口氣說,「她應該寫:『先生』。信的結尾,她也該比如這麼寫:『在此,先生(至多是親愛的先生),請允許我向您表示誠摯的敬意,您謙卑的僕人某某。』還有,吉賽爾說《阿達莉》中用合唱隊是個創舉。她忘了《以斯帖》和另外兩個不大有名的悲劇,可那兩個劇本今年老師剛好講過,提一下它們正所謂投其所好,過關也就沒問題了。那是羅貝爾·加尼埃的《猶太女人》和蒙克萊蒂安的《饒命》。」安德蕾說這兩個劇名時微微一笑,這個相當優雅的笑容,沒能掩飾住其中包含的寬厚的優越感。

  阿爾貝蒂娜忍不住大聲說:「安德蕾,你真是叫絕了。你得把這兩個劇名給我寫下來。你信不?沒準我運氣好,也會碰上這道題,說不定還是口試呢,我馬上把它們唰唰一寫,保准出彩。」可是後來每當阿爾貝蒂娜要安德蕾再把那兩個劇名說一遍,好讓她記下來的時候,這位博學的女友都裝出忘記的樣子,說是想不起來了。

  「其次,」安德蕾接著往下說,口氣里有一絲難以覺察的看不起這些比她幼稚的同學,但又慶幸自己受她們欽羨的意味,對自己準備運用的作文寫法,其實她看得比指望她們領悟到的妙處更了不起,「索福克勒斯在冥界應該消息很靈通,所以他應該知道《阿達莉》首演時的觀眾不是一般公眾,而是太陽王[252]和他的幾位寵臣。吉賽爾說內行評價很高,這一點說得還真不錯,不過說得還不夠。索福克勒斯已經到了冥界,完全可能具有先知的本領,所以完全不妨讓他按伏爾泰的話,說《阿達莉》將不僅是『拉辛的傑作,而且是人類智慧的傑作』。」

  阿爾貝蒂娜全神貫注地聽著這些話。她的眼眸閃閃發亮。蘿絲蒙德偏偏在這當口提議做遊戲,阿爾貝蒂娜氣不打一處來地斷然拒絕。

  「最後,」安德蕾依然以那種冷冷的,隨便的,略帶一點揶揄而又非常肯定的口氣說,「要是吉賽爾先能把她要闡述的觀點都不慌不忙地記下來,她也許就能想到像我這樣,指出索福克勒斯劇中合唱的宗教感情是和拉辛有所不同的。我要借索福克勒斯之口表達這樣的意見,就是雖然拉辛劇中的合唱像希臘悲劇中一樣帶有宗教感情的印記,但是他們信奉的並非相同的神靈。若阿德的神,跟索福克勒斯的神毫無關係。這樣一來,在論點展開完畢以後,就很自然地可以用這樣的結語:『信仰不同又何妨?』不過索福克勒斯也許會有顧慮,未必敢這麼說。他生怕傷害拉辛的宗教感情,說不定寧可就拉辛在王家港學校的老師們說上幾句,對這個後生小子的詩藝之高明稱讚一通。」

  阿爾貝蒂娜聽得又是佩服,又是聚精會神,身上一陣陣發熱,頭上冒出一顆顆汗珠。安德蕾臉上,始終是那副帶著笑意的紈絝少女的冷漠神情。「要是再引用幾位著名評論家的評論意見,那也不錯啊。」她在大家開始做遊戲之前說。

  「對,」阿爾貝蒂娜回應說,「人家也這麼跟我說來著。通常最值得推崇的,嗯,是聖勃夫和梅爾萊的評論吧?」

  「你說得一點不錯,」安德蕾說,不過,不管阿爾貝蒂娜怎麼央求,她就是不肯把剛才那兩個劇名寫給她,「梅爾萊和聖勃夫都不賴。不過德爾圖和加斯克-德福塞[253]是非提不可的。」

  這當口,我在想著阿爾貝蒂娜從拍紙簿上撕下遞給我的那張小紙片:「我喜歡你。」一小時過後,沿著回巴爾貝克的小路下山(對我而言,這條路稍許太陡了些)時,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這輩子最愛的人,大概就是阿爾貝蒂娜了。」

  通常讓我們覺著自己在戀愛的種種跡象,比如我在酒店裡吩咐任何人來都別叫醒我,唯獨這些少女除外,又比如等待她們(無論來的是誰)時的心跳,以及有些天由於找不到理髮師給我理髮,只好蓬頭垢面地出現在阿爾貝蒂娜、蘿絲蒙德或安德蕾面前時的氣惱。這些跡象所表明的狀態(它們會因這個或那個少女而交替出現)當然不同於我們所說的愛情,正如人類生命不同於植蟲類動物的生命,這種動物的生存方式,或者不妨說個性吧,是分散在不同的機體上的。博物學告訴我們,這樣的一種動物構造是可以觀察到的,而對我們的生命(它畢竟更進化了些)來說,以往不曾想到,而此刻必須經受(即使隨後可能會脫離)的種種狀況,其現實性也照樣是可以證實的:我這種把愛同時分配在多個少女身上的狀況,也正是如此。說分配,不如說共有,因為在大多數情形下,使我感到無比美妙,感到與世界上任何其他東西都不一樣,而且開始對我變得彌足珍貴,以致期盼第二天重見成了生活中具有最大歡悅的東西,其實是這些少女的全體,是在海風吹拂的綠草地上和我一起度過懸崖上這些下午的這一群少女。我躺在那片草地上,周圍是阿爾貝蒂娜、蘿絲蒙德、安德蕾引得我遐想聯翩的臉龐,可我沒法兒說出她們中間是誰使這些地方變得對我如此珍貴,也沒法兒說出我最想愛的是誰。一場愛情的開頭就跟結尾一樣,我們這時並沒有把愛情專注於某個對象,愛情開始前的欲望(以及愛情過後留下的回憶)挾著感官的快感,在誘惑王國中遊蕩,其中的種種誘惑都是可以相互替換的——有時候純粹是生理上的、美食的、住所的誘惑——它們相互之間相當和諧,愛情面對其中任何一種誘惑都不會感到不自在。而且,我對她們還沒因見慣而感到厭煩,每次和她們在一起,望著她們的時候,我都能——這麼說吧,都能感到內心深處的一種驚異。

  看來,引起這種驚異的部分原因,是我們關注的對象此時向我們展示了新的面貌。但是,每個女性的多樣性,她的臉和身體的線條(一旦我們不在她的身邊,這些線條就很少會出現在我們專橫跋扈而又頭腦簡單的記憶之中)的豐富性,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記憶會選取某個給過我們強烈印象的特點,把它隔離開來,加以誇張,把一個我們覺得長得挺高的女人在心裡描繪成身材高得出奇,或者把一個看上去臉色紅嫩的金髮姑娘描繪成純粹的「粉紅與金色的和諧」。而等到再次見到這個女子時,與先前那個特點相互平衡,而當時被遺忘的所有特點,全都紛亂繁雜地突現出來,降低了身高,吞沒了臉頰的紅暈,用其他種種特點替換了我們特地去尋找的那個特點,這種種特點,我們記得當初也曾注意到過,但沒想到現在重見會使我們感到如此意外。我們記得那是一隻孔雀,迎上前去一看,卻是一朵牡丹。這種不可避免的驚訝,並不是孤立的;在它旁邊,有另一種由差異產生的驚訝,那並不是記憶的因襲與現實之間的差異,而是我們上次見到的那個人和今天換了一個角度出現在我們面前,顯示出一種新的姿態的這個人之間的差異。人類的臉,其實很像東方多神教神譜中諸神的臉,那一張張臉並置在不同的面上,我們沒法兒同時看到它們。

  但是在大多數情形下,我們之所以驚訝,是因為我們所關注的對象為我們提供的是同一個面貌。我們需要做出極大的努力,才能將我們自身之外的其他人或物向我們提供的那一切——即使只是一種水果的味道——複製出來,所以我們剛有了一個印象,就會不知不覺地沿著記憶的斜坡往下滑,儘管自己並沒意識到,但不多一會兒就已經遠離了剛才感覺到的東西。我們已經想不起它們了,因為我們所說的「記起某個人」,其實正是忘記這個人的過程。但只要我們眼睛還看得見,那麼當遺忘的面容出現在面前,我們認出了它的時候,我們勢必會校正輪廓線條的偏差,於是一個接一個源源不斷而來,使每天跟這些美麗的少女在海邊的約會對我來說變得有益而放鬆的驚訝,也就不僅因新的發現,而且因回憶而萌生了。何況,每當我想到她們對我意味著什麼(那從來都不會跟我的預想完全一樣,總會使我對下一次相會的期望跟上一次的不同,卻跟最近這次見面仍使我心潮難平的回憶很相像),我就感到心情很激動,所以讀者想必會明白,每次散步都在使我的思緒猛然改變方向,而且全然不是沿著我孤身一人在房間裡靜心設想的那個方向。當我回酒店而去,那些撩撥我心弦的話語依然如蜂鳴般久久迴蕩在耳畔的時候,當初設想的那個方向完全被遺忘,被廢棄了。一個不再為我們所見的人,就是一個勾銷了的人;而他的再度出現,則是不同於上一次出現——且不說是以前每一次的出現——的一個新品種。其中主要的品種,至少有兩種。倘若我們記得的是一道銳利的目光,一种放肆的做派,那麼下一次使我們感到驚異,或者說唯一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勢必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一副迷惘遲滯的神態,就是這些在上一次的記憶中忽略了的東西。正是這種情形,使我們在將回憶與新的現實做對比時,感到失望或驚異,讓我們覺著現實所做的修正似乎在提醒我們:你記錯了。上次忽略的面容,也因此成為這次給人印象最強烈的、最真實的、最精確地修正過的素材,供我們遐想和回憶。我們心想下回見到的,準是懶洋洋、圓乎乎的身影,迷惘而遲滯的表情。可是到了下一回,銳利的目光,尖尖的鼻子,抿緊的嘴唇,又會來校正我們的意願跟這個意願自許的對象之間的差距。當然,讓我如此執著的那些最初的,純然是外表特徵的,每次與這些女友相遇都會重溫的印象,並不僅與她們臉部的輪廓線條有關,讀者想必已經看到,我對她們的嗓音同樣也很敏感,說不定它還更讓我感到困惑(因為嗓音不僅讓我想到跟面容一樣獨特而性感的一些表面,而且讓我依稀看到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其中充滿著無法實現的吻的誘惑),她們每個人的嗓音猶如一件小樂器獨有的樂音,它的音色充分體現了她的特徵,而且只有她才能發出這樣的樂音。這樣的嗓音抑揚頓挫勾勒出動人心弦的聲線,當我在業已將它忘懷之後重又認出它的時候,每次我都感到非常驚訝。因而,我在每次和這些少女見面時,為求完全準確而不得不進行的校正,就使我不僅像一個調音師或聲樂教師,而且像一個製圖員。

  這些少女在我心中漾起各不相同的情感波,其中每一種都對其他波的傳播進行抵制,這些不同的波在一段時間以來相互抵消,達成了一種膠著的平衡,而當有一天下午大家玩傳戒指遊戲[254]的時候,平衡終於打破,向阿爾貝蒂娜傾斜了過去。那天是在懸崖上的一片小樹林裡玩遊戲,玩這個遊戲需要人多一些,於是這幫少女又叫上了幾個不屬於她們這幫的人。我站的位置正好在兩個外來的姑娘中間,我妒羨地看著阿爾貝蒂娜旁邊的那個小伙子,心想我要是站在他的位置,就可以趁這機會碰碰她的手,這樣的說不定可以讓我走得很遠的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即便也許什麼結果也沒有,光碰碰阿爾貝蒂娜的手,已經讓我感到甘美無比。並不是我從沒見過比阿爾貝蒂娜更美的手。就在她的這幫女友中間,安德蕾的手修長而細膩得多,而且仿佛自有一種特殊的生命,既聽命於少女,又是相對獨立的。這雙手常會如同高貴的獵兔犬那樣,懶洋洋地置身於她跟前,做著漫長的夢,手指節一伸,它們就會猛地伸展開身軀。就為這個緣故,埃爾斯蒂爾畫了好幾張這雙手的習作。在一張習作上,安德蕾正湊在爐火跟前暖這雙手,它們在爐火的亮光中,如同兩片秋葉那般有著半透明的金黃色。阿爾貝蒂娜的手稍稍胖一些,跟她握手時,她會先松著手讓人握,爾後猛地頂住對方的握力,給人一種很奇特的感覺。阿爾貝蒂娜的手按在我手上時,我會有一種近乎性感的甜蜜感覺。這種按壓會讓我覺得仿佛融入了她的身體,進入了她的感官最隱秘的部位,她粗嘎的笑聲也給我同樣的感覺,這種笑聲有如嗓音沙啞的私語或某些喊聲,充滿挑逗的意味。她屬於這樣的女性,跟她握手是一種巨大的樂趣,會讓你感激社會文明將shakehand[255]納入允許青年男女初次相見時採用的禮儀規範。倘若有什麼別的不近人情的禮儀,用其他動作來代替握手,那我大概就只能成天心痒痒地看著阿爾貝蒂娜這雙不可觸摸的手無可奈何了——這種想知道握手是什麼滋味的好奇心,是跟想知道她的臉頰是什麼滋味的好奇心一樣強烈的。不過,倘若在做遊戲時我就站在她旁邊,能把她的手久久地握住的話,我想到的並不僅是這樣的快樂本身:我想到的是,許久以來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愛意的表白,終於可以在捏緊她的手時吐露出來了;而她也更容易回應我,只要也捏一下我的手,就可以表明她接受這愛意了;多麼美妙的默契,多麼帶有感官刺激快感的開端啊!像這樣在她身邊待上幾分鐘,我的愛情就能取得自從認識她以來的空前的進展。我意識到這樣的時刻不會長久,很快就要結束,因為我們當然不會老是玩這種小小的遊戲,那麼等這遊戲一結束,一切就都晚了,我再也沒法兒去捏她的手了。

  我故意讓戒指停在我手裡。我站到圈子中央,戒指繼續傳遞時,我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暗中用眼角盯著這枚戒指,就等它傳到那個小伙子手上。阿爾貝蒂娜站在他旁邊,拼命地大聲笑著,遊戲的激動和歡樂,使她滿臉升起紅暈。

  「我們不正是在美麗的樹林裡嗎?」安德蕾指著周圍的小樹對我說,笑盈盈的目光正對著我,似乎超越在這些做遊戲的夥伴之上,仿佛這兒只有我們倆很默契地分身於遊戲之外,饒有詩意地評論著它。心思細膩的她甚至還唱起了歌(儘管她看上去並不很想這麼做):

  樹林裡的白鼬從這兒穿過,女士們,

  美麗樹林裡的白鼬啊,從這兒穿過

  正如去特里亞農的遊人非得舉辦一個路易十六式的慶典,或者到了作曲家寫出一首歌的地方,非得讓人唱一下這首歌才覺得過癮一樣。

  倘若我有閒工夫來想一下的話,我一定會發現她這麼做的優雅之處。可是當時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參加遊戲的男孩女孩都挺驚訝,我居然這麼笨,一直截不住戒指。我望著阿爾貝蒂娜,她是那麼美,那麼毫不在意,那麼興高采烈,我使的這個小小的伎倆,她是猜也猜不到的(要不然她一定會生氣),只等我在算計好的那人手裡截住戒指,我就會出其不意地站在她的邊上了。大家都玩得很起勁,阿爾貝蒂娜的長髮散了開來,一綹一綹地搭在臉頰上,暗褐色的鬈髮襯托得臉色更加紅潤。

  「您的秀髮可以和蘿拉·黛安娜、艾萊諾爾·德·居葉納,還有她那位讓夏多布里昂傾心的後裔媲美。您要經常讓頭髮披下來一點。」我常這麼湊在她耳邊說,這樣我就可以跟她挨得近一些。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戒指傳到了阿爾貝蒂娜旁邊的那個小伙子手裡。我縱身撲過去,一下掰開他的手,把戒指抓在手裡;他被罰換下我,站到圈子中央,我替換他的位置,站在阿爾貝蒂娜旁邊。不多幾分鐘之前,我看著那個小伙子的手在細繩上滑動,時時觸到阿爾貝蒂娜的手,心裡對他很嫉妒。現在輪到我了,我卻靦腆得不敢去嘗試,也激動得無法去品味這種接觸,我只覺得心跳得很快,心頭充滿痛苦。

  有一會兒,阿爾貝蒂娜帶著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把胖乎乎、紅撲撲的臉向我湊過來,裝出好像戒指在她手裡的樣子,想騙過那個白鼬,讓他不去注意戒指正在傳遞的那一邊。我馬上明白了,阿爾貝蒂娜這種心照不宣的眼神是衝著這個花招兒而來的,可是當我瞧見她的眼睛裡閃過這種全然由玩遊戲的需要而激起的秘密的、心照不宣的目光時,我的心不由得怦然而動,這種我倆之間從未有過,而此刻讓我感到有了盼頭的目光,我實在覺得它太甜美了。這個想法使我很激動,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手輕輕按了我一下,她的手指溫柔地撫摩著我的手指,與此同時我還看見她對我眨眨眼睛,但很當心地不讓別人覺察。驀然間,種種以前意識不到的希望涌到了眼前:

  「她是趁玩遊戲的機會,讓我感覺到她喜歡我。」我心花怒放地想道。正在這時,卻聽得阿爾貝蒂娜氣沖沖地對我說:

  「快拿住呀,我傳給你這麼長時間了。」

  我難過得腦子裡一片茫然,鬆手放開了繩子。白鼬看到了戒指,朝它沖了過去,我只得又回到圈子裡去,沮喪地瞧著這群玩得瘋瘋癲癲的夥伴繼續把我圍在中間,姑娘們都在取笑我,我雖然並不想笑,但為了回應她們,只好勉強笑著。

  阿爾貝蒂娜卻不停地說:「老這麼心不在焉的,弄得別人也玩不好,乾脆就別玩嘛。安德蕾,下次再玩兒別喚他,不然我就不來。」

  安德蕾不受遊戲的影響,唱著那首《美麗樹林》,蘿絲蒙德想學她的樣,也跟著唱,但唱得一點也沒自信。安德蕾想換個話題,為阿爾貝蒂娜的責備轉個圜,她對我說道:

  「克勒尼埃離這兒很近,您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嗎?來,我帶您去,沿著一條小路走就到了,讓這些丫頭留在這兒瘋吧。」

  看到安德蕾對我這麼好,我一路上把自己覺著值得讓阿爾貝蒂娜愛的地方,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她對我說,她也很喜歡阿爾貝蒂娜,覺得她很可愛;不過,我把阿爾貝蒂娜說得那麼好,她看上去好像並不怎麼高興。

  突然,童年的溫馨回憶湧上心頭,我在低洼的小路上停住了腳步。從那些邊緣呈細齒狀、閃閃發亮地探到路邊的樹葉,我認出了一叢山楂樹,可惜,春天過後花兒都凋零了。四周飄浮著往昔的五月星期天午後的氣息,那些蘊含著早已忘懷的信仰和過失的氣息。我真想攫住這些氣息。我停了一會兒,善解人意的安德蕾走了開去,讓我獨自和山楂樹交談片刻。

  我向它們探詢花兒的情況,那些山楂花挺像冒失、愛俏而又虔誠的快活少女。

  「那些小姐早就走了。」葉叢對我說。說不定它們在想,我自稱是她們的好朋友,怎麼看上去好像並不了解她們的脾性呢。是好朋友,可是儘管當初信誓旦旦,我畢竟已經有好多年沒見到她們了。然而,正如吉爾貝特是我初戀的姑娘,她們是我初戀的花兒呀。

  「是的,我知道,她們六月中旬就要走了,」我回答說,「但能見見她們在這兒住過的地方,我也很高興。她們到貢布雷我的臥室來看過我,是我生病那會兒,母親帶她們來的。在五月,我們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會在教堂見面。她們在這兒也會去教堂嗎?」

  「哦!當然!荒漠聖德尼教堂可看重這些小姐呢,那是離這兒最近的教區。」

  「那麼現也能見到她們嗎?」

  「哦!明年五月以前是見不到囉。」

  「到時候她們肯定在那兒?」

  「年年如此。」

  「我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地方。」

  「肯定能!這些小姐天性活潑,生來愛笑,只有在唱聖歌的時候才靜下來,所以您准能找到她們,而且,從小徑那頭您就能聞出她們的香味。」

  我趕上安德蕾,又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怎麼怎麼好。我覺得我既然說了一遍又一遍,她不會不把我的話講給阿爾貝蒂娜聽的。可是我後來從沒聽說阿爾貝蒂娜知道這些話。比起阿爾貝蒂娜來,安德蕾確實更善解人意,舉止也更優雅;她能用目光、話語和行動,巧妙地讓人感到高興,她能把腦子裡閃過的、會傷害對方的念頭忍住不說出來,她能犧牲(而且做出一副樣子,仿佛那不是犧牲似的)一個小時的遊戲,甚至一個上午、一場花園聚會,來待在一位傷心的朋友身邊,以此向他或她表明她把純樸的友情看得比無聊的娛樂為重,這些地方無不體現出她慣常的優雅。但是當你對她稍稍了解得更多一點,你會感到,她其實就像一個怯懦的人為了掩飾心中的恐懼,特地做出一副很英勇的樣子,這種勇敢往往更容易為人稱道;你還會感到,她不時通過優雅的舉止、細膩的感覺,以及讓人覺著她是可以信賴的朋友的高尚意願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善良,其實根本不是她的天性中所固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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