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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24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哪天下午您路過冬西埃爾,碰巧我又有空,您也可以到司令部來找我。不過,我很難得有空。」口氣之冷淡,讓勉強邀請的客套大大地降了溫,好像生怕布洛克拿它當真。不過羅貝爾說不定也擔心我一個人未必肯去,還以為我跟布洛克的交情比我說的來得深,這樣就可以讓我一路上有個同伴,有個領跑。
我真怕這種口氣,這種暗示對方不要接受的邀請方式,會讓布洛克不高興,心想聖盧還不如什麼也別說倒好些。可是我錯了,火車開走以後,我和布洛克從火車站一直走到兩條大街的交叉路口。然後我回酒店,布洛克回他的住處,這一路上,布洛克不停地問,我們哪天去冬西埃爾,因為「聖盧那麼客氣」,他要是不去看看聖盧,「未免太失禮了」。我很高興他沒有看出,至少還沒有太不高興,還願意裝作沒有看出,那個邀請的語氣是很冷淡,甚至不客氣的。不過我為他著想,還是希望他不要馬上去冬西埃爾,免得成為笑柄。我想告訴他,他太著急了,聖盧可並不像他這麼急切。可是我不敢這麼說,怕他聽了不開心。他實在是太著急了,雖說在他身上有好些很明顯的優點,都是行事比他謹慎的其他人所沒有,都是可以用來補贖諸如此類的種種缺點的,但他畢竟做得太過分,都讓人受不了了。照他的說法,我們這星期非去冬西埃爾不可(他說「我們」,我想是因為他畢竟還是希望我也去,好有個說辭)。這一路上,在綠樹掩映的體育場前,在網球場前,在市政廳前,在賣海鮮的店鋪前,他都停下來,央求我定個日子,因為我一直不肯這樣做,他臨分手時悻悻然地對我說:
「您請便吧,閣下。反正,我是非去不可的,既然他邀請了我。」
聖盧總怕他對外婆的謝意表示得不夠,兩天以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信,信里要我代他再次向外婆致謝。信是從他駐防的城鎮寄出的,郵戳上的鎮名仿佛奔我而來,告訴我在路易十六騎兵團的營房裡,他在思念著我。信箋上印有馬桑特的族徽,我認出那是一頭獅子高踞在一個花環之上,花環下端是一頂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軟帽。
「旅途很順利,」他在信上說,「一路上都在看車站買的一本書,是阿韋德·巴里納寫的(我想這是個俄國人,一個外國人能寫得這麼好,我覺得真是太了不起了,不過我還是想聽聽您的意見,您知識淵博,書讀得多,這個作者的情況想必您也了解),可現在我又回到粗俗的生活中來了。唉,我覺得這就像流放,我留在巴爾貝克的那一切,這兒都沒有了;在這種生活中,既沒有溫情的回憶,也沒有智慧的光芒;這樣的生活環境,大概會讓您感到鄙夷,然而它也並非全無可愛之處。自從我上次離開以後,好像一切都改變了,因為在這段時間裡,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時期,你我締結友誼的時期開始了。我希望它永遠沒有終止的一天。我只跟一個人說起過這個時期,說起過您,那就是我的女友,她在我事先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來這兒陪了我一個小時。她很想認識您,我相信你倆一定很談得來,因為她也非常喜歡文學。至於我那些同伴,儘管他們都是些很出色的小伙子,我卻避開了他們,跟他們說這些,他們可能無法理解,我只想靜靜地回想我倆的談話,重溫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時光。分手後的第一天,我幾乎寧願獨自一人來回憶跟您一起度過的分分秒秒,連信也不給您寫。可是您感情那麼細膩,那麼敏感,我又怕您收不到我的信,會為這個粗魯的騎兵——倘若您多少還肯勞神想著他的話——擔驚受怕,您要是想讓他少卻幾分粗俗之氣,變得稍許文雅一些,您可得好好使勁兒哦。」
我還沒認識聖盧那會兒,曾經想像過他給我寫信,聖盧這次的來信,其實就像只存在於我的幻想中的那些信一樣充滿柔情,而當時初次相會時他那冷淡的態度,一下子把我從幻想中拉回到冷冰冰的現實世界,幸好,它畢竟不是永遠這麼冰冷冰冷的。收到這封信以後,每次午餐時郵件送上來的時候,如果有他的來信,我都會一眼就認出來,信就像一個人不在時所顯示的第二張臉,就憑這張臉的輪廓線(筆跡),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人的內心,如同我們可以從他鼻子的格局或嗓音的抑揚看到一樣。
現在,侍者來撤掉桌上的餐具時,我總是耐心地坐在餐桌旁邊,倘若這不是那幫少女到大堤上來的時候,我就並不一味望著大海那邊。看了埃爾斯蒂爾的水彩畫以後,我嘗試著從周圍的事物中去發現詩意:依然斜放著的餐刀,透出停頓的意味;一塊折皺的餐巾圓圓地鼓起,陽光為它添上一塊絲絨般的黃色;喝了半杯的玻璃酒杯,越發顯得身姿婀娜,有如凝聚著濃縮的日光的半透明杯底里,剩留的紅酒色澤很暗,卻閃爍著點點光亮;器皿移動著位置,裡面的液體在光照下變幻著顏色;高腳水果盤裡剩下的半盤李子,從綠變到藍,又從藍變到金黃:古色古香的椅子,每天兩次給請到餐桌跟前,桌布就像鋪在美食節的展台上,牡蠣的殼裡還有幾滴晶瑩的液汁,宛若石雕的聖水盂里的聖水;我想方設法從以前沒留意的地方,從最常見的物件,從靜物的深沉生命中探尋美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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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盧離去幾天以後,埃爾斯蒂爾經不住我的攛掇,答應舉辦一次小型聚會——我在這個聚會上可以見到阿爾貝蒂娜。我春風滿面、風度翩翩(這是暫時的,歸功於長時間的休息和精心的打扮)走出大酒店時,頗為沒能把自己的魅力(以及埃爾斯蒂爾的聲望)用於征服某個更加有趣的人而感到遺憾,我的魅力僅僅用於贏得認識阿爾貝蒂娜的這點欣喜,未免可惜了。既然肯定能見到阿爾貝蒂娜,我的理智就不覺得這份欣喜特別珍貴了。可是在我心裡,意願不曾有片刻分享過這一感覺。無論我們的性格怎麼變來變去,意願永遠是這種或那種性格的義僕;他不顯山不露水,不為人看重,卻始終忠心耿耿,不管我們如何變來變去,一刻不停地為我們打理操勞,唯恐我們缺這缺那。原來打算好的一次旅行,眼看就要成行,理智和情感卻發難了,說得好好想想是否值得這麼走一趟,意願了解這兩個好說閒話的主子,知道倘若旅行泡了湯,他倆即刻就會覺得這次旅行如何如何精彩。意願聽任他倆在火車站前喋喋不休,越說越拿不定主意;不過,他先去買好了車票,在開車前把我們安頓在了車廂裡面。他的不變,堪與理智和情感的多變媲美,但由於他總是三緘其口,從不申述理由,所以他的存在幾乎被人忘了;但當我們身上其他的性格元素確確實實知道自己沒轍的當口,他們就會跟著他,按他始終如一的決定行事。所以,當我瞧著鏡子,心裡想著自己的理智和情感都指望把這些徒有其表的小飾物留著,到下次再派用場的時候,他倆還在為是否值得去結識阿爾貝蒂娜而爭論不休呢。不過我的意願沒讓我錯過出門的時間,他交給車夫的正是埃爾斯蒂爾的地址。事已如此,理智和情感縱然覺得可惜,也只好罷休了。倘若意願給的是另一個地址,他倆十有八九也會給蒙在鼓裡。
過了沒多久,我來到埃爾斯蒂爾府上,起先我以為西莫內小姐還沒來。是有個姑娘坐在那兒,但她穿著綢裙,沒戴帽子,我沒法兒把她跟那位頭戴馬球帽、推著自行車在大堤上走過的少女在我心中留下的倩影吻合起來,我在這個姑娘身上既沒見到那頭美麗的秀髮,也沒認出我心儀的鼻子和臉色。可她就是阿爾貝蒂娜。但我知道以後,仍然沒去和她打招呼。一個人年輕時,逢到社交聚會的場合,他的自我就會不復存在,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不同的人,置身沙龍這個全新的天地,受另一種道德規範的約束,全神貫注於跳舞、牌局以及周圍的男男女女,倒像這些第二天就會被忘記的人和事,比什麼都重要似的。為了過去跟阿爾貝蒂娜談上話,我不得不沿著一條不由我安排的路線往前走去,先是停在埃爾斯蒂爾跟前,然後從一群群來客旁邊經過。有人在告訴他們我的名字,隨後沿著自助餐檯往前,停在那兒聽著剛開始演奏的音樂,吃了人家遞給我的草莓撻。我覺得,這麼一路走來的這兒一停那兒一停,似乎都跟認識西莫內小姐一樣重要,把我介紹給她,只是其中的一停而已,在那以前幾分鐘,我居然完全忘了這是我此次前來的唯一目的。不過,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真正的幸福也好,巨大的不幸也好,又都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等待了一年之久的那個讓人歡喜或是心憂的答案,心愛的人兒卻是在大庭廣眾告訴我們的。有那麼多人在場,你必須繼續跟人交談,一個接一個地轉換話題,做足表面文章,往往還沒來得及等那藏得很深而又局限在一點附近的記憶露頭,不幸就已經降臨了。倘若那不是不幸,而是幸福,那麼有時候會在過了好幾年以後,我們方才想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中曾經發生過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情,而在當時,比如說在某個社交聚會上,儘管我們去那兒的目的就是期待發生這麼一件事情,可是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去關注它,甚至幾乎都沒意識到它的存在。
埃爾斯蒂爾要我過去,想把我介紹給坐在稍遠處的阿爾貝蒂娜,可我先吃下了一塊咖啡蛋糕,還饒有興味地請一位剛認識的老先生給我仔細講講諾曼第某些集市的情形,這位老先生稱讚我插在紐孔里的玫瑰花漂亮,我正想取下送他來著。這並不是說,接下去和阿爾貝蒂娜的認識沒讓我感到快樂,或者在我眼裡沒什麼要緊。這種快樂是回到酒店,獨自待在房間裡,重又變回原來的我以後,才體味到的。快樂,就好比拍照,心愛的人在場時,你得到的僅僅是一張底片,要等回到自己的住處,進入內心的暗房,把底片沖印出來以後,看到的才是照片。而這暗房的門,有外人在場時永遠是禁止開啟的。
雖然認識阿爾貝蒂娜的喜悅如此這般地推遲了幾個小時,這次介紹的重要性,我卻是立即就感覺到的。被介紹給別人的當口,儘管我們感到自己就像一下子中了頭彩,擁有了一張已經尋覓了幾個星期的,日後可以兌現快樂的憑單。但是我們心裡很清楚,得到這張憑單意味著一些事情的終結:不僅那艱難的尋覓——這樣的尋覓反而讓我們充滿喜悅——就此結束,而且某個在我們的想像中變了形,我們惴惴不安地生怕沒法兒結識他,他也就因此變得非常高大的那個人,也就此不再存在了。一旦我們的名字從介紹人口中說出,尤其是(像埃爾斯蒂爾這樣)加上了好些讚美之詞——這一莊嚴的時刻,好似童話故事中巫師念咒把一個人變掉的那一剎那——我們心心念念想去接近的那個姑娘就消失了,先不先,她怎麼還可能是原來的樣子呢,既然——這位陌生的姑娘總得注意一下我們的名字,而且對我們看上一眼——在昨天還位於無窮遠處的雙眸(我們以為自己那游移不定、無望而散亂的目光永遠也不會和她的目光交會)中,我們所尋找的意識清晰的目光、莫測高深的思緒,已經神奇而又自然地被我們猶如在一面冷笑著的鏡子裡看到的自己的形象取代了?雖說我們轉化為原先好像不可能的另一個人,這件事本身就在最大限度上改變了我們剛被介紹給她的那位姑娘,但是她的整個形態還是相當模糊的;我們不禁會思忖,她究竟是神像、桌子還是臉盆。然而,這位陌生的姑娘就像吹制蠟像的匠人(他們在五分鐘裡就能當場吹出一個半身像)一樣靈巧,她只要過來對我們說幾句話,剛才那個形態就會清晰起來,具有一種很明確的意味,將我們的慾念和想像在前一天做出的種種假設排除殆盡。也許,還在她來參加聚會之前,阿爾貝蒂娜就已經如同一個我們既不認識,也沒有看清容貌的過路的姑娘那樣,不再完全是我們值得在自己的生活中時時刻刻縈繞於懷的那個唯一的人兒了。她和蓬當夫人的親戚關係,限制了許多美妙的假設,這些假設所能伸及的通道中,有一條已經給堵住了。隨著我和她的接近,我倆漸漸熟悉起來,我對她的了解卻做起了減法,想像和慾念的每個細節,都被一種價值遠遠小得多的概念所取代了,這種用於人際關係的概念,有點類似於金融機構贖回原始股份以後所發放的,被稱作紅利的那個東西。她的名字,她的親戚關係,為我的想像設置了第一層限制。當我在她身旁,看著她臉上長在眼睛下面那顆小小的美人痣的當口,她和藹的態度又成了第二道界線;臨了,我聽見她把「完全」說成「端的」,不由得感到吃了一驚,她是在談論兩個人時這麼說的,對其中一個,她說:「她端的是個瘋丫頭,不過人倒是挺好的。」對另一個則說:「那位先生端的乏味。」雖說「端的」這個說法聽上去不大舒服,但它畢竟表明一種文化程度,一種修養,我原來還想不到騎自行車、拿高爾夫球桿的狂歡女神有這點修養呢。不過這只是阿爾貝蒂娜的第一變,她在我眼裡還得有好多變呢。我們在某人臉部近景中所看到的優點和缺點,倘若我們換另一個角度去看,它們就會呈現另一種形態——正像一座城市的歷史建築,你若沿著一條軸線去看,可能覺得很凌亂,但從另一種角度去看,就會感到錯落有致,相映成趣。起先,我覺著阿爾貝蒂娜的神情怯生生的,毫無咄咄逼人的意味;我對她說起別的姑娘時,她不是說「她沒什麼派頭」,就是說「她樣子挺怪的」,我聽著就心想,她不見得就那麼沒教養,好像還是挺斯文的;後來她臉上有個地方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紅得出奇,叫人看著挺不舒服的太陽穴(而不再是在那之前我常常想起的奇特的眼神)。不過我這還只是看了第二眼,接下去想必還有的要看的呢。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只有一邊往前一邊回頭,認清剛開始時哪兒看走了眼,才會對一個人有準確的認識——如果這樣的認識有可能的話。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個人並不是靜止不變的物體,就在我們校正對他的觀點的當口,他本身也在改變,我們想要趕上他的變化,他卻又換了地方,最後我們以為終於把他看清楚的時候,其實我們好不容易捕捉到的,只是他先前的形象而已,那已經不是現在的他了。
然而,對我們一下子看不清楚,但可以靠想像來接近他的對象,我們還是得一步步去走近他,這個過程儘管不可避免地會給人一次次帶來失望,是使我們的慾念一直保持新鮮感的必由之路。有的人出於怠惰或羞怯,直接就往已經認識的朋友那裡而去,事先既沒有想想他們的樣兒,路上也不敢停下來看一下自己挺想看看的人或物,這樣的人,他們的生活是多麼沉悶乏味啊!
我回去的路上想著這次聚會,眼前又依稀看到讓埃爾斯蒂爾領到阿爾貝蒂娜跟前去之前吃下的那塊咖啡蛋糕,還有送給那位老先生的玫瑰花,一定的環境,會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看似不經意地特地選擇一定的細節,構成一幅與人初次相會的回憶圖景。可是這幅圖景,我似乎覺得是從另一個視角,從遠離自己的地方去看的,當我在幾個月後不勝驚訝地得知阿爾貝蒂娜也還記得這些的時候,我明白了它們並不僅是為我而存在的。這時,我跟阿爾貝蒂娜說起第一天認識她的情形,她居然也對我說了蛋糕和我送掉的花兒,這些事情,我不能說只對我個人有意義,但我一直以為除了我是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可現在我發現它們轉化成了一種我意料不到的形態,存在於阿爾貝蒂娜的思緒之中。
就在這第一天,回去的路上我眼前浮現出剛才提到的那些場景,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了那完全是一種魔術在起作用,讓我和代替我在海邊見到的姑娘的某個人談了一會兒,技藝高超的魔術師把她變得跟我在海邊跟了那麼久的姑娘沒有一點相像之處。其實,我事先應該料到這一點的,因為,海灘上的那個姑娘是我心造的呀。但不管怎麼說,既然我在和埃爾斯蒂爾的交談中,已經把這個人認同為阿爾貝蒂娜,我感到自己對她負有道義上的責任,理應信守自己對想像中的那個阿爾貝蒂娜許下的愛的承諾。當你通過第三者訂了婚,你會以為自己接下去就必須娶這個中介人。不過,雖說只要想起她那得體的舉止、「端的平常」的說法,還有那紅紅的太陽穴,我的焦慮就會平息,至少暫時從心頭消失。但是這樣的回憶會在我心頭喚起另一種慾念,它雖然溫情脈脈,並不痛苦,有如一種兄弟情誼那般,但時間一長,它還是會變得很危險,會讓我隨時都想把這個新出現的人兒擁在懷裡,她的斯文,她的靦腆,還有那出乎我意料的易於接近,都讓我那無謂的想像就此中止,卻又使我萌生了一種充滿柔情的感激之忱。然後,由於記憶立即沖洗出一張張相互獨立的底片,在這一系列的底片中,記憶抹去了這些場景之間所有依存的關係,即使抽掉最後一張,前面的那些未必會受任何影響。面對我和她交談過的這個普普通通卻又頗為動人的阿爾貝蒂娜,我仿佛看見了面對大海的那個神秘的阿爾貝蒂娜。現在那都是回憶,也就是說,都是我不覺得其中有哪一幅格外真實些的圖景了。那次聚會過後,我想回憶阿爾貝蒂娜長在眼睛下面的那顆美人痣,記得她離開埃爾斯蒂爾家那會兒,我看見這顆痣是在下巴上。總之,我見到她時,注意到她有顆美人痣,但過後,我那游移不定的記憶就帶著它在阿爾貝蒂娜臉上遊蕩,一會兒安在這兒,一會兒安在那兒了。
儘管我在西莫內小姐身上沒看出有什麼跟我認識的別的少女不同的地方,因而感到頗為失望,但正如我對巴爾貝克教堂感到失望並不妨礙我嚮往坎佩萊、蓬達韋納[248]和威尼斯一樣,我暗自心想,就算阿爾貝蒂娜跟我的期望不相符,我至少還可以通過她來認識她的那幫女友。
一開始我覺得恐怕事情不會順利。因為她還要在巴爾貝克待很長時間,我也一樣,所以我心想,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太主動地去跟她見面,一切聽其自然,總會有機會碰到的。可是我每天都會遠遠地見到她,而我跟她打招呼,她總是回應一下就了事,這叫我非常擔心,萬一整個夏季天天都是如此,那事情不就吹了嘛。
不久以後的一個早晨,天剛下過雨,帶著幾分涼意,只見海堤上有個少女向我走來,頭戴小圓帽,袖著手籠,與我在埃爾斯蒂爾家聚會上見到的那個少女判若兩人,要讓腦筋轉過彎來,認出那原來是同一個人,似乎是不可能的;我的腦筋總算還是轉過來了,不過中間等了一分鐘,這一分鐘裡我那副驚愕的神態,想必沒能逃過阿爾貝蒂娜的眼睛。由於我對她的斯文感到的驚訝記憶猶新,所以接下去她那種粗鄙的語調和少女幫的做派,著實又讓我大吃一驚。再說,這時候太陽穴也不再是她臉上的視覺中心,看上去好像已經沒事了,也不知是因為我站在了另一側,還是那頂帽子遮住了太陽穴,抑或是那太陽穴並非天天都在發炎。
「什麼鬼天氣!」她衝著我說,「還說巴爾貝克永遠是夏天呢,吹牛皮!您在這兒敢情什麼事也不做呀!從沒見您打過高爾夫,也沒見您去遊樂場跳過舞;您也不騎馬,您不覺得悶得慌嗎?您不覺得一天到晚待在海灘上,人都變傻了嗎?嗐!您就喜歡叉手叉腳曬太陽?您又不是沒時間。我看哪,您可一點不像我,我樣樣運動都喜歡!您沒去索涅看過賽馬?我們是坐嗚嗚車去的,我知道這種破車您是不肯坐的!一路上開了兩個鐘頭!我要是騎車的話,都打三個來回了。」
由於本地的小火車要轉數不清的彎兒,聖盧順口把它說成「扭扭車」,我當時聽了好不佩服,如今聽阿爾貝蒂娜輕描淡寫地管它叫「嗚嗚車」和「破車」,我更是肅然起敬。我感到她對某一種指稱方式已經達到運用自如的地步,很怕她發現我在這方面的無能並因此看不起我。至於這幫少女用以指稱這條鐵路的同義詞有多麼豐富,我當時還沒機會領教呢。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頭部不動,鼻翼夾緊,只有唇端在一開一合。所以她的嗓音總帶著拖腔,鼻音很重,其中也許包含了外省人的遺傳、年輕人對英國人冷漠的模仿、外國家庭女教師的影響,以及鼻黏膜充血性肥大等多方面的因素。這麼拿腔拿調,按說會讓人聽著挺不舒服的,不過當她跟人家熟悉起來,頑皮的孩子氣自然而然流露出來以後,這種腔調很快就不見了。對我而言,這種腔調既特別,又讓人著迷。只要一連幾天沒遇見她,我就挺直身子,頭部不動,學著她那鼻音很重的音調不停地說:「從沒見您打過高爾夫。」給自己提提興致。這時,我覺得她就是我最想望的人了。
這天早上,大堤上人們在散步,不時有人停住腳步,一對一對地站在這兒或那兒,彼此交談幾句,然後又分開,各走各的路,我和阿爾貝蒂娜就是其中的一對。我趁著她立定不動的機會細細觀察她,終於弄清楚了她那顆美人痣到底長在哪兒。凡特伊那首奏鳴曲里有一個樂句讓我聽了著迷,可是它始終在我的記憶中遊蕩不定,時而在行板那兒,時而又在曲終處,直到有一天我有了樂譜在手,才找到這個樂句,並在記憶中將它固定,放在了諧謔曲的位置上。那顆美人痣也是這樣,我憑空回憶時,它一會兒在臉頰上,一會兒在下巴上,可這會兒它好端端地長在鼻子下面,上嘴唇上面。這又好比我們在看戲時,出其不意地聽到了自己背得挺熟的詩句,不由得感到很驚訝。
正在這時,仿佛為了在大海的背景上自由自在地變化形態,盡情展示少女的美麗隊列沐浴在陽光和海風中,身披金黃和粉紅色彩的絢麗的整體裝飾效果,阿爾貝蒂娜這群雙腿修美、身肢柔軟,卻又彼此各不相同的女友,排成一條直線,在離海更近的地方,向我們的方向走來。我請求阿爾貝蒂娜允許我陪她一起走走。可惜她只是揮揮手朝她們打了個招呼。
「您不過去,您的女友要埋怨您了。」我對她說,心裡盼著我們能和她們一起散步。
這時一個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裡拿著球拍,走到我們跟前。他就是那個在巴卡拉牌桌下豪注,引起主審法官夫人憤慨的年輕人。他神情冷峻,不動聲色地向阿爾貝蒂娜打了個招呼,他想必覺得這副神態能讓自己顯得高人一等。
「您從高爾夫球場來嗎,奧克達夫?」她問他,「您怎麼樣?打得還不錯吧?」
「嘿!別提了,我打得真臭。」他回答說。
「安德蕾也在嗎?」
「在,她打了七十七桿。」
「哦!挺棒唉。」
「昨天我打了八十二桿呢。」
他父親是個很有錢的實業家,據說在下屆萬國博覽會的組織工作中將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這個年輕人,和這些少女很少幾個其他男友一樣,凡是與穿著打扮、雪茄、英國飲料、賽馬有關的事情,他樣樣在行——哪怕對每個瑣碎的細節,他都了如指掌,而且那種驕傲的自信堪與學者緘默的謙虛媲美——可是文化修養遠遠跟不上趟,這令我感到吃驚不小。說到何時得穿常禮服,何時可以穿睡衣,他沒有片刻遲疑,但碰到在某種場合是否可以用某個詞,甚至對一些最簡單的語法規則,他就吃不准了。兩種文化之間的這種不相稱,在他父親身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這位身為巴爾貝克地產業主聯合會主席的老爸,在一封剛讓人四處張貼的致選民公開信中寫道:「鄙人曾欲與市長攀談此事,然他不願聽鄙人正當之抱怨。」
奧克達夫在遊樂場的波士頓和探戈之類的舞蹈比賽中屢屢得獎,只要他高興,他不難在這個洗海水浴階層中締結一門好親事,自有那些姑娘願意不是在引申意義上,而是在本義上找這麼個伴兒。
他一邊問阿爾貝蒂娜「可以嗎」,一邊點燃一支雪茄,那模樣就像請對方允許他一邊聊天一邊做完一件緊要的工作。他的解釋是他不能「閒著不做事兒」——儘管他整天無所事事。而完全不活動,到頭來也會和過度工作同樣讓人感到疲勞,不僅在體力上是如此,在精神領域也是如此,奧克達夫看似耽於沉思的額頭後面,裝著個長年不開動的頭腦,因而他儘管看上去神色很平靜,心裡卻始終存著無法實現的渴望,很想能讓腦筋動起來,也想點什麼事情,這種渴望使他就像一位終日思考、疲勞過度的玄學家那樣夜不成眠。
我心想,要是認識了她們的朋友,我就有更多的機會見到這些少女了,所以我很希望自己能被介紹給奧克達夫。瞧他嘴裡嘟嘟噥噥地說著「我打得真臭」走了,我就趕緊把這想法對阿爾貝蒂娜說了。我想這麼跟她講了,下次她就會記得給我介紹了。
「得了吧!」她大聲說,「我可不想把您介紹給一個小白臉!這兒小白臉可多著呢。他們和您不會談得攏的。剛才那個高爾夫打得不錯,可也僅此而已。他跟您不是一路的。」
「可您這麼不過去,那些朋友會怪您的。」我這麼說,是想讓她叫我一起去追她們。
「才不呢。她們根本不需要我。」
布洛克迎面朝我們走來,他沖我狡黠地一笑,似乎意味頗為深長,看見阿爾貝蒂娜他有些局促不安,他不認識她,或者說只聞其名,所以他把頭往衣領縮了縮,動作僵硬而令人生厭。
「這個怪人叫什麼名字?」阿爾貝蒂娜問我,「我不知道他幹嗎跟我打招呼,我又不認識他。所以我沒理他。」
我還來不及回答阿爾貝蒂娜的話,就只見布洛克向我們直衝過來。
「對不起,」他說,「打斷你的話了,我是來告訴你,我明天去冬西埃爾。再等下去就失禮嘍,我已經在琢磨聖盧-昂-布雷會怎麼想我了。我坐下午兩點的火車。你自己安排一下。」
可我一心只想著怎麼再跟阿爾貝蒂娜見面,並設法認識她的那些女友。冬西埃爾,既然她們都不去,而且我去了回來就錯過了她們到海灘去的時間,所以此刻我覺得那兒就是世界的盡頭。我對布洛克說我不能去。
「行,我一個人去。這正應了阿魯埃先生兩句滑稽的亞歷山大體詩呢,我要去念給聖盧聽,緩解一下他的教權主義:
請相信我不會把責任就此丟開;
他不管是他的事;我責無旁貸。」
「我得說他長得挺帥,」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可他讓我噁心!」
我從沒想過布洛克是個帥小伙子;可不,他是長得不賴。他的臉面有點往前凸,鼻子彎而突出,一副極其靈敏——而且知道自己靈敏的神情,他這張臉是讓人看著挺舒服。可是這張臉沒能討阿爾貝蒂娜的喜歡。這也可能是她自己的問題,是這幫少女苛刻、冷漠,對小圈子以外的人都很粗魯的緣故。稍後我給他們做介紹時,阿爾貝蒂娜對布洛克的反感有增無減。布洛克屬於這樣一個階層,他們一方面常常取笑上流社會,一方面又充分尊重一個雙手白淨的人所該有的良好舉止,他們在兩者之間採取一種很特殊的妥協態度,它有別於上流社會的做派,卻又是一種特別讓人討厭的社交虛禮。當他被介紹給別人時,他鞠躬如儀,臉上既帶著懷疑的淺笑,又顯出誇張的敬意,要是對方是位男士,他在說「幸會,先生」的當口,那聲音仿佛既是在嘲笑自己所說的話,同時又意識到說這話表明了自己不是粗人。他在與人相識的第一秒鐘里,對習俗的禮儀採取一種既遵守又取笑的態度(就好比在元旦那天說「祝您新年快樂,萬事如意」),爾後他就會帶著機敏而狡黠的神情「說幾句風趣話」,其實往往也說得很坦誠,可是阿爾貝蒂娜覺得讓她「神經受不了」。那天我告訴她他叫布洛克的時候,她大聲說:
「我敢打賭,他準是個猶太佬。他們就喜歡裝模作樣。」
接下去,布洛克又有事惹阿爾貝蒂娜不高興了。他跟許多書呆子一樣,不肯把簡單的事情用簡單的話說出來。挺簡單的事情,他偏要先找一個很講究的修飾詞,然後引申發揮。這讓阿爾貝蒂娜感到討厭,她不大喜歡人家多管她的事,不喜歡扭傷腳歇著時聽布洛克說這種話:「別看她坐在長椅上,她可是分身有術啊,隨便哪個高爾夫球場和網球場,她無所不在。」這只不過是文學語言,可是阿爾貝蒂娜因為原來總說自己動不了,謝絕人家的邀請,現在布洛克這麼一說,她心想倒不便那麼說了,所以這個說這番渾話的小子,她只覺得他的嘴臉、嗓音都叫人嫌惡。
我和阿爾貝蒂娜分手時,說好下次再一起出來散步。我剛才和她說了話,可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不知道我的話是否就像石子扔進了無底的深淵。一般而言,當我們對某個人說話時,這個人往往會從自身出發,賦予我們的話某種意義,而那是跟我們賦予這些話的意義頗為不同的,這種情況在現實生活中是屢見不鮮的。可要是我們發現面前的這個人(比如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教育情況一無所知,既不了解她愛好些什麼,讀些什麼書,也不了解她的處世原則,那麼,我們就無法知道我們的話在她身上到底有沒有反應,那反應是不是會比動物稍稍強一些——我們對著動物說話,畢竟還是能讓它們聽懂點兒的。所以對我來說,要設法跟阿爾貝蒂娜溝通,即使不說是不可能,那也是結果未卜的事情吧,要不是跟馴馬一樣艱難,就是跟養蜂或種玫瑰一樣輕鬆。
幾個鐘頭以前,我以為阿爾貝蒂娜只會遠遠地跟我打招呼。可剛才我倆分手的時候,我們已經制訂了一個出遊的計劃。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下次見到阿爾貝蒂娜,一定要更大膽些,我預先想好了要對她說些什麼話,甚至(既然在我的印象中,她想必是很輕佻的)連怎麼向她求歡也都想好了。可是人的思想,就像植物,就像細胞,就像化學元素一樣,是要受環境影響的,這種思想一旦沉浸其中就會改變的環境,就是真實的情景,就是新的氛圍。我重又見到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有她在場的這個情景,使我變得不一樣了,我對她說的完全不是事先想好的那些話。爾後,我又想起了她那發紅的太陽穴,暗自在想,不知阿爾貝蒂娜是否更喜歡一種她知道並無所圖的獻殷勤。她的有些目光和笑容,都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它們既有可能意味著作風輕浮,但也有可能是一個天性活潑、心地坦蕩的少女略微有些傻乎乎的快活心情的流露。同一個表情,正如同一個句子,可能有多種不同的含義,看著她的臉,我躊躇著不知怎麼辦,正如面對一份艱澀的希臘文翻譯試卷。
這一次,我們幾乎是劈面遇到了那個高個子姑娘安德蕾,也就是從主審法官頭上跳過去的那個少女;阿爾貝蒂娜只好把我介紹給安德蕾。她的這位女友眼睛異常明亮,給人的感覺就如在一個光線很暗的套間裡,從一扇敞開的房門突然走進了一個充滿陽光、泛著海水綠瑩瑩反光的房間。
五位男士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到巴爾貝克後常看見他們,總在心裡琢磨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算不上老克勒,」阿爾貝蒂娜帶著不屑的神情譏嘲地對我說,「那個染頭髮、戴黃手套的小老頭,風度還不錯吧,他是巴爾貝克的牙醫,好人一個;那個胖子是市長,不是那個矮胖子,那是舞蹈教師,他對我們有氣,因為上次我們在遊樂場裡吵吵嚷嚷,弄壞椅子,還想拉掉地毯跳舞,所以我們舞跳得再好,他也不肯讓我們得獎。牙醫是個好好先生,我本該跟他打個招呼,氣氣那個舞蹈教師,可是不行,還有參議長聖克洛瓦先生和他們在一起呢,他出身名門,這家人支持共和派,完全是衝著錢;正派人誰也不願再跟他打招呼了。他認識我姨父,因為他們都在市政府里,不過我們家的其他人全都不理他。那個穿風衣的瘦子是樂隊指揮。怎麼,您不認識他!他太棒了。您沒聽過他指揮的《鄉村騎士》?哦!我覺得那真是太美了!他今晚有場音樂會,是在市政廳里,我們可就不能去嘍。在遊樂場倒沒關係,但在市政廳可是連基督像都摘走的,我們要是去了,安德蕾的媽媽會急得中風的。您會說,我姨父也在市政府做事。可那又怎麼樣呢?姨媽就不過是姨媽,我並不會因此就愛她!她整天在盤算怎麼甩掉我。真正像母親一樣待我的,是我的一位女友,她跟我沒有親戚關係,所以她這麼做就更不容易了,我也像愛母親一樣地愛她。我會給您看她的照片的。」
高爾夫球冠軍、巴卡拉牌高手奧克達夫走過來和我們聊了一會兒天。我還以為在我倆之間找到了一點淵源呢,因為我在交談中聽說他和維爾迪蘭家沾點親,而且他們還挺喜歡他。可是他說起著名的星期三接待日時,一臉不屑的神氣,還說維爾迪蘭先生不懂什麼場合要穿常禮服,哪天在音樂廳碰到這麼個鄉村公證人似的穿上裝、打領帶的先生,他可不想聽見他衝著自己喊:「你好啊,小傢伙。」那真太丟人了。
後來奧克達夫走了,不一會兒安德蕾又來了,但她一路上沒跟我說過一句話,到了自己屋前就進去了。我挺不想就這麼跟她分手的,我提醒阿爾貝蒂娜注意她這位女友對我態度很冷淡,同時自己又想起阿爾貝蒂娜要讓我和她們接近似乎挺困難,埃爾斯蒂爾想幫我介紹的那第一天似乎也碰了壁,這麼想著,我心裡就更覺得悵然若失了。正在這時,有幾個少女走過,她們是昂布勒薩克家的小姐,我向她們欠身致意,阿爾貝蒂娜也跟她們打招呼。
我心想,我在阿爾貝蒂娜面前的處境,也許會因此有所改善了。那幾位小姐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位親戚的女兒,這位親戚也認識德·盧森堡公主。德·昂布勒薩克夫婦在巴爾貝克有一幢小別墅,他們非常富有,但是生活非常簡樸,丈夫永遠穿著同一件上裝,妻子總是穿一條深顏色的長裙。他倆每回見到外婆,總是鞠躬行禮,禮數非常周到,但也僅此而已。幾個女兒都很漂亮,衣著比較雅致一些,但那是一種城市風格,而不是海灘風格的雅致。她們身穿長長的裙子,頭戴寬大的帽子,跟阿爾貝蒂娜相比之下仿佛屬於另一個人種。阿爾貝蒂娜對她們的情況非常了解。
「噢!您認識昂布勒薩克家的小姑娘?嗯,您認識的人還挺時髦的。不過,她們家的人都很簡樸,」她說這話的口氣,仿佛二者之間有矛盾似的,「她們人挺和氣,可是家教嚴得很,不許她們去遊樂場,其實主要還是怕她們跟我們接觸,因為我們太野了。她們討您喜歡嗎?當然,您說不準。她們都是些傻妞兒。不過這或許也挺招人愛憐的。要是您喜歡這樣的傻妞兒,您可就稱心如意嘍。看來她們還是能招人喜歡的,這不,有個妞兒不是跟德·聖盧侯爵訂婚了嘛。有個做妹妹的也愛上了這個年輕人,傷心得不得了。不過我不行,她們那種說話不動嘴唇的樣子,我瞧著就來氣。她們的穿著打扮也挺可笑。居然穿著綢裙打高爾夫!她們小小年紀,卻自以為比那些真正懂得怎麼穿衣打扮的女士還高明。瞧,埃爾斯蒂爾夫人來了,她可是個打扮得體的女人。」
我回答說,我覺得她的穿著很簡單。阿爾貝蒂娜聽了哈哈大笑。
「沒錯,是很簡單,但是讓人看著很舒服,為了您說的這種簡單,她可花了好多好多錢呢。」
埃爾斯蒂爾夫人的長裙,落在一個對穿著打扮缺乏不尚虛飾的鑑賞力的人的眼裡,那真是可惜了。在下就是這麼個人。而照阿爾貝蒂娜對我的說法,埃爾斯蒂爾在這方面有極高的品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畫室里擺得滿滿當當的那些雅致而簡單的物件,都是他多年來朝思暮想的寶貝,他關注它們歷次售賣的行情,了解它們的收藏情況,直到有朝一日他攢夠了錢,能把它們買下為止。不過這種事情,阿爾貝蒂娜也像我一樣一無所知,並沒能告訴我些什麼。說到穿著打扮,她出於少女愛俏的本能,還可能出於少女的一種悵惘的心理狀態——她因為窮,沒法兒像有錢人那樣穿著打扮,但也因此能更無私地欣賞她們身上的優雅之處,總之她完全能告訴我埃爾斯蒂爾到底如何高雅,如何挑剔,以至於覺得沒一個女人懂得怎麼著裝,在他眼裡,展示女性的身段,搭配雅致的色彩,就是天大的事情,所以他不惜花大價錢為妻子定做陽傘、帽子和大衣,這些東西,他教會了阿爾貝蒂娜領略它們的迷人之處。可是對一個沒有鑑賞能力的人來說,他未必會比我多看出點什麼來。再說,阿爾貝蒂娜畫過一點畫,雖說照她自己的說法,她沒有這方面的才能。但是她對埃爾斯蒂爾非常欽佩,由於經常看到而且聽他給她講解,她對他的畫作相當熟悉,這與她對《鄉村騎士》的熱衷形成了反差。其實這正是因為(儘管當時還不怎麼看得出來)她非常聰明,她有時會說些蠢話,那不能怪她,而要怪周圍的環境,怪她的年齡。埃爾斯蒂爾對她的影響是積極而又有限的。在阿爾貝蒂娜身上,智力各種形態的發展是不平衡的。她對繪畫的鑑賞力,似乎並不在衣著打扮和種種事關風雅的智力形態之下,但對音樂的鑑賞力可就遠遠地落在後面了。
能做難事的未必能做易事,所以儘管阿爾貝蒂娜了解昂布勒薩克家的情況,可我覺著她見到我跟那幾位小姐打招呼以後,仍然不怎麼想讓我認識她的女友們。
「您這麼看重她們,是您的人好。不過真的不用這麼在乎她們,不值得。對您這樣一個有身價的人來說,這些小丫頭片子算得了什麼呀?安德蕾還算聰明吧。她是個好姑娘,就是有點想入非非。其餘那幾個可真是笨到家了。」
跟阿爾貝蒂娜分手以後,想到聖盧把他已經訂婚的事瞞著我,而且居然還要一面結婚,一面仍跟情婦藕斷絲連,我突然感到心裡很不是滋味。
過了沒幾天,我還是被介紹跟安德蕾認識了,她和我聊了好一會兒,我趁這工夫對她說,我很想第二天再跟她見面,可是她回答我說不行,因為她母親身體很不好,她不想讓母親一個人待在家裡。兩天以後,我去看埃爾斯蒂爾,他告訴我安德蕾對我很有好感;我回答他說:「是我從第一天起就對她很有好感,我請求她第二天再見個面,可她說不行。」
「對,我知道,她對我說了,」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她感到挺遺憾,可她已經答應人家到一個十里開外的地方去野餐,她得坐四輪大馬車去,訂了座就不能退了。」
按說,既然安德蕾跟我完全不熟,她這麼說個謊算不了什麼事情,可是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個居然幹得出這種事情的人,我根本不該再跟她來往。她這一次既然能這麼幹,她就還能幹成百上千次。你每年都要去跟一個朋友見面,開頭幾次他沒能赴約,說是著了涼,下一次再約,他又會說感冒了,還是去不了。說來說去,永遠是同一個理由,可他還以為自己是隨機應變,理由很充足呢。
安德蕾跟我說她得在家陪母親的那天過後,一天早上,我遠遠瞧見阿爾貝蒂娜在玩兒,手裡的細繩把一個怪兮兮的玩意兒往上顛,她那模樣看上去有點像喬托《偶像崇拜》畫上的人物;這種名叫扯鈴的玩意兒早就沒人玩兒了,日後評論家們站在這樣一幅玩扯鈴少女的畫像跟前,著實可以像面對競技場小教堂那幅寓意畫一樣,對她手裡的玩意兒發一通宏論呢。我和阿爾貝蒂娜一起隨意走走。過了不一會兒,她們那位穿得有點寒酸、神情挺嚴峻的女友,就是頭一天安德蕾從那個老先生頭上跳過去時,在一旁粗聲粗氣地冷笑著說「可憐的老頭兒,讓人看著就惹氣」的姑娘,走過來對阿爾貝蒂娜說:「早上好,我沒打擾你們吧?」
她嫌帽子礙事,把它摘了沒戴,一頭秀髮有如可愛迷人卻又叫不上名字來的花草,精巧優美地覆在額上。阿爾貝蒂娜也許是看不慣她不戴帽子光著頭的模樣,沒搭理她,冷冰冰的一聲不響,可儘管這樣,這個姑娘還是跟著我們。阿爾貝蒂娜有時候讓她走在自己邊上,有時候又跟我一起走,把她甩在後面,所以一路上她始終跟我拉開一段距離。我只好當著她的面,請阿爾貝蒂娜把我介紹給她。阿爾貝蒂娜說我名字的那一剎那,只見那張在她說「可憐的老頭兒,叫人看著就惹氣」時曾讓我感到那麼無情的臉上,在那雙藍色的眼眸里,漾起真摯而多情的笑容,她朝我伸出手來。她的頭髮金燦燦的,而且渾身上下都閃著金光;雖然她的臉頰是玫瑰色的,眼眸是藍色的,但是就像依然映滿朝霞的天空一樣,到處都有金色的光芒在閃爍發亮。
我心頭一熱,暗暗對自己說,這個姑娘若是愛上了一個人,會像孩子那般羞澀;阿爾貝蒂娜那麼無禮,可她還是留了下來,她是為我,為了對我的愛,才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的;她終於能有機會用含著笑意的目光向我表白,她對別人有多絕情,對我就有多溫柔,這想必使她感到很高興。大概早在我們還不相識的時候,她就在海灘上注意到我,從那時起就想著我了;也許她嘲笑那位老先生就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而正是由於沒法兒認識我,她才在後面那段日子裡神情那麼憂鬱。那時,傍晚我經常從酒店的房間望見她在海灘上散步,說不定她就是在盼著遇到我呢。現在,阿爾貝蒂娜在場正如當時那幫少女在場一樣,讓她感到拘束,儘管阿爾貝蒂娜始終給她看面色,她還是緊隨我們不放,當然是指望阿爾貝蒂娜走開以後,她可以和我訂下一次約會的時間,到那時她可以瞞過家裡和女友,在望彌撒前或打高爾夫後到一個安全的地點去跟我約會。由於安德蕾很討厭她,兩人關係不好,我想見她就更難了。「她那種可怕的口是心非,兩面三刀,」安德蕾對我說,「她一而再、再而三對我使的那些卑劣伎倆,我已經忍讓很久了。看在其他人的分上,我一忍再忍。可是有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了。」她告訴我那個女孩怎麼在背後說她的壞話,那的確會給安德蕾帶來很壞的後果。
吉賽爾看著我的目光情意綿綿,可是有阿爾貝蒂娜在旁邊,她沒法兒說什麼。阿爾貝蒂娜執意插在我倆中間,對她愛理不理,甚至乾脆不回答她的話,最後她只好走了。我責備阿爾貝蒂娜太不友好了。
「我要教訓教訓她,讓她不敢放肆。她不是個壞女孩,可是讓人厭煩。用不著她到處管閒事。又沒人要她來,她幹嗎老是纏住我們?她要再不走,過五分鐘我就要轟她走了。再說,我討厭她那頭髮的樣子,真難看。」我在阿爾貝蒂娜這麼對我說話的當口,注視著她的雙頰,心裡在想不知道它們會有多香、多甜:這一天她並不鮮麗,光滑的臉蛋紅紅的,略帶一點紫色,仿佛有些花瓣上蒙著一層蠟霜的玫瑰那般,給人膩滑的感覺。我愛這雙臉頰,就像有人愛某個品種的花兒那樣,愛得一往情深、如痴如醉。
「我沒注意。」我回答她說。
「我看您挺注意啊,簡直是要給她畫像似的,」她對我說,其實現在明明是我在深情地注視著她,可這並沒能讓她變得溫和一些,「可我覺得她未必會討您喜歡。她一點兒也不會調情。您敢情是喜歡會調情的姑娘吧。反正她也不能再來纏我們,我也用不著攆她走了。她馬上就要回巴黎了。」
「您的那些女友和她一起去嗎?」
「不,就她一個,她和Miss[249]一起去,因為她要考試,得好好準備準備,可憐的小丫頭。這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可有數呢。冷不丁就會碰上個怪題目,真是防不勝防。我有個女友就碰上過這麼個題目:『敘述一場您目擊的交通事故』。算她運氣。我還認識一個女孩,她抽到的論述題(先口頭,後書面)叫:『在阿爾塞斯特和菲蘭特兩人中間,您喜歡要誰做朋友?』這種問題我可回答不了!首先,別的且不說,這樣的問題根本不該拿來問女孩子。女孩只有和別的女孩要好的,哪有要她們跟男人做朋友的道理?(這句話不啻告訴我,要想加入她們那一夥可是難而又難的,我聽了心裡直哆嗦。)話說回來,就算這個問題是向年輕男士提的,你說人家有什麼好說的呢?好些家長寫信給《高盧人報》,抱怨諸如此類的題目太為難人了。最不像話的是一本獲獎學生優秀作文選里,有兩篇獲獎作文都是做這個題目,而且觀點截然相反,一切都取決於考官。有個考官一心想看到學生說菲蘭特是個溜須拍馬的騙子,另一個認為阿爾塞斯特自有他值得讚美之處,但他脾氣太壞,要找朋友,還得找菲蘭特。連老師意見都不統一,您叫那些可憐的學生說什麼好呢?這還不算,考題變得一年比一年難。吉賽爾不開後門恐怕是難過這一關嘍。」
我回到酒店,外婆不在,我等她等了好久;最後,她總算回來了,我跟她說我臨時想出門去兜兜風,求她讓我離開四十八小時。和她一起吃了午飯以後,我要了一輛車,吩咐去火車站。吉賽爾看見我去,想必不會感到很意外;我們只要在冬西埃爾換了車,去巴黎的列車上就有過道,在那兒,等Miss打盹兒的時候,我就可以把吉賽爾帶到沒人看見的角落去,跟她約定我回巴黎以後咱倆再見面,我會儘快回巴黎的。根據她的意願,我會把她一直送到岡城或埃夫勒,然後乘下一趟車回來。可是,倘若她知道我一直在她和那些少女中間猶豫不決,對她和阿爾貝蒂娜心猿意馬,還放不下那個亮眼睛的姑娘和蘿絲蒙德,她會作何想法呢?既然吉賽爾和我彼此相愛,兩情相悅,我一定會感到內疚。不過,我可以很真誠地向她保證,我不再喜歡阿爾貝蒂娜了。這天早上,她走過去和吉賽爾說話的時候,差不多完全是背朝著我。我瞧見她那賭氣垂下的腦袋上,後腦的頭髮跟別處不同,顏色更黑,亮晶晶的仿佛剛出水似的。我想到的是一隻落湯雞,這樣的頭髮依稀讓我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一個跟我至今為止看到的微紫的臉蛋、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的少女。有一個瞬間,我瞥見的只是她後腦勺上閃著亮光的頭髮,後來我眼前浮現的,也始終是這幅圖景。我們的記憶就像一個商店,它的櫥窗里擺放著某個人的照片,這一次是這一張,下一次是另一張。一般情況下,只有最近的那張才會在我們腦海中保持一段時間的印象。
車夫揚鞭策馬,我耳邊迴旋著從吉賽爾甜甜的微笑和伸給我的那隻手派生出來的表示感激、充滿柔情的話語:這是因為我正處在一個還沒有戀愛,而又渴望戀愛的人生階段,我心裡不僅懷著女性軀體的美的理想——諸位已經看到,我從每個遠遠見到的過路的少女身上,都會認出這種理想中的美,但那些少女得跟我離得相當遠,免得她們朦朧的身影與這種認同之間產生矛盾——而且縈繞著一個女性的心靈之美,那是一位即將來愛我,即將來把我從兒時就深深印在腦海中的愛情喜劇演給我看的少女的心靈,是她隨時準備化為肉身的心靈。我一直覺得,每個少女只要外形符合這個角色的要求,都會願意來演這齣愛情喜劇的。在這齣喜劇中,無論我招來首演或重演這個角色的新「星」是誰,劇情、劇本,甚至台詞都是一仍其舊的。
雖然阿爾貝蒂娜不熱心介紹,過了幾天,我還是認識了第一天見到的那幫少女,除了吉賽爾,她們全都留在巴爾貝克(至于吉賽爾,那天由於在火車站前花了許多時間才停好車,加上火車時刻表有所變動,我沒趕上五分鐘前開出的那趟火車,再說,我已經不再想著她了),應我的要求,她們又介紹我認識了另外兩三個少女。就這樣,一位介紹我跟另一位少女認識的少女,給我帶來了跟那位新認識的少女分享歡樂的憧憬,而最近認識的那位少女,就好比我們通過另一個品種的玫瑰得到的許多品種中的一種玫瑰。認識一個不同品種的愉悅,讓我在這一串花兒中間,從一個花冠到一個花冠溯源而上,回向讓我得到歡樂的那個花兒,感激之情中夾雜著期待新的歡樂的嚮往。很快我就整天和這些少女泡在一起了。
唉!最鮮艷的花兒上,也有難以覺察的黑點,在有經驗的人眼裡,隨著今天盡情綻放的花兒的乾燥、結實的過程,那黑點就是花籽註定的永恆形態。我們興致勃勃地用目光追隨一艘小船,它猶如清晨海面漾起的漣漪,看上去紋絲不動,優美如畫,這是因為大海非常平靜,我們感覺不到它的潮湧。當我們注視人的臉時,總覺得它是不變的,這是因為它的演變非常非常緩慢,我們根本覺察不到。可是,只要瞧瞧那些少女身旁的母親或姨媽,就可以明白一張本來就不怎麼漂亮的臉,在固有引力的作用下,經歷不到三十年的時間以後,到了目光呆滯,整張臉沉到視平線之下,再也感受不到光線的那一天,會變得多麼不堪入目。我知道,正如在那些自以為完全掙脫了種族局限的人身上,猶太愛國主義或世代相傳的基督教觀念是根深蒂固、不可抗拒的,在阿爾貝蒂娜、蘿絲蒙德、安德蕾這些綻放的玫瑰花裡面,連她們自己也不知曉,潛伏著一個碩大的鼻子、一張凸出的嘴和一副發福臃腫的身板,到了時候就會冒將出來。它們平時躲在幕後,準備著在最後一刻出人意料、一錘定音地登台亮相,那情況就跟什麼德雷福斯主義、教權主義、民族英雄主義或中世紀英雄主義完全一樣,時機一到,它們便會驟然從一個人先前的本性中跳將出來。這個人按照這一本性思考、生活、長大成人,直至死亡,連自己也無從將這本性跟被誤認為它的那些各別的動機區分開來。即使在精神層面上,我們受自然規律制約的程度,也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我們的思想,就像某種隱花植物或者什麼禾本科植物一樣,先天就具有某些被我們誤認為選擇而來的特點。可是我們往往執著於一些次要的觀念,找不到那個根源(猶太種族,法國家庭,等等),而一切觀念自然都來自這個只有在適當時候才會顯露的根源。也許,儘管有些觀念看上去像是深思的結果,有些毛病又是不講衛生引起的,但正如蝶形花冠植物的形態取決於種子一樣,我們處世的觀念也好,致命的疾病也好,都來自我們的家族。
我在巴爾貝克海灘的這些老婦人身上,猶如在一株會先後進入不同成熟期的植物身上,看到了堅硬的籽實,鬆弛的塊莖,我的女友們有一天也會像她們一樣的。可那又怎麼樣呢?眼下,還是開花的時節。所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邀我去兜風時,我總會找個託詞說沒空。埃爾斯蒂爾的畫室,我也只在新交的女友陪我同往時才去。我答應過聖盧去冬西埃爾,可我現在都抽不出一個下午的空去那兒看看他。社交場的聚會,嚴肅的談話,甚至朋友間的閒聊,雖說都要占去我和這些少女外出的時間,但是對我而言,它們的效果就好比人家在午餐時間不是把你帶去用餐,而是讓你去瞧一本照相簿。那些讓我們覺得和他們待在一起挺開心的年長或年輕的男士、老年或中年的女士,我們對他們的認識都是平面的、單薄的,因為我們僅僅是靠視覺去感知他們的;而對我們看到的年輕女性來說,視覺只不過是其他各種感官感覺的代表;其他那些感官會一個接著一個,去尋覓各種各樣嗅覺的、觸覺的、味覺的感受,它們體驗這些感受,甚至用不著手和嘴去幫忙;這些感官靠著慾念所擅長的轉換技巧和綜合才能,得以讓臉頰或胸脯的秀色還原成撫摸、品味和偷嘗禁果的快感,賦予這些少女蜂蜜一般稠厚的質感。這樣的情形,我們在玫瑰花圃流連忘返,或在葡萄園裡貪婪地望著一串串葡萄時都曾經有過。
雖然壞天氣嚇不倒阿爾貝蒂娜,我們有時會見到她穿著雨衣,騎自行車在大雨中疾馳,但是下雨天我們一般還是整天都泡在遊樂場裡,碰到這種日子要我別去那兒,那對我來說可比什麼都難受。我非常看不起那幾位從不去遊樂場的德·昂布勒薩克小姐。我樂滋滋地幫著女友們作弄舞蹈老師。我們經常挨遊樂場老闆或狐假虎威的雇員們的罵,因為我的女友們,包括安德蕾在內,從來不肯好好地從衣帽間走進演藝廳,非得興致勃勃地跳過一排排椅子,然後伸開雙臂保持平衡,姿勢優美地跳到地板上,嘴裡還唱著歌,把種種本領一股腦兒融入了青春的活力之中,就好比各種文學體裁尚未區分的古代的那些詩人,在一首史詩中把農諺融入了神學教諭。而正因為安德蕾也這樣做,我頭一天還以為她是個狂野的姑娘呢,後來才知道她很柔弱,也很聰明,而且這一年身體很不好。但她正處於這樣的年齡,寧可不顧自己的健康狀況,也要由著性子瘋玩兒,旁人瞧著她那開心的模樣,根本看不出那是個羸弱的病人還是精力充沛的健康人。
第一天見到安德蕾,我覺得她冷冰冰的,其實她遠遠要比阿爾貝蒂娜敏感、多情、細膩,她對阿爾貝蒂娜溫存而體貼,像個大姐姐。她到遊樂場坐在我的身邊,會拒絕——這就是她與阿爾貝蒂娜的不同之處——在場男舞伴的邀舞,碰到我很累的日子,她甚至會不去遊樂場,到酒店來陪我。她表達自己對我的友情、對阿爾貝蒂娜的友情,有著細微的差別,這表明了她對內心情感的感受特別細膩,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她柔弱的身體狀況。她總是笑盈盈地寬容阿爾貝蒂娜的任性,而阿爾貝蒂娜凡是碰到外出遊玩兒的機會,決不會放過,她總要把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完全表現出來,整個兒就是一股孩子氣,她可不會像安德蕾這樣,義無反顧地留下來陪我聊天……要是說定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的時間快到了,而安德蕾還和我坐著聊天,阿爾貝蒂娜就會打點停當,走過來對安德蕾說:
「喂,安德蕾,你還在磨蹭什麼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要去高爾夫球場喝茶的。」
「我不去了,留下來陪他說說話。」安德蕾指著我答道。
「可你知道,迪里歐太太是請了你的。」阿爾貝蒂娜大聲叫道,仿佛安德蕾想留下來陪我的真實原因,是她不知道人家請了她似的。
「行了,小姑娘,瞧你那傻樣。」安德蕾回答說。
阿爾貝蒂娜沒再多說什麼,生怕我們讓她也留下來。她搖著頭說:「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那口氣像是對一個作死作活的病人在說話,「我可要走了,我看哪,你的表準是慢了。」說著,她撒腿就跑。
「她挺可愛,就是有點作。」安德蕾含笑目送女友遠去,這笑容中既有愛撫,也有微微的批評。
如果說在愛玩兒這一點上,阿爾貝蒂娜跟吉爾貝特有點相像,那是因為在我相繼愛上的姑娘之間,存在著某種相似之處,儘管在每個人身上都有所變化,但這種相似之處與我們既定的氣質攸關,因為這些姑娘都是我們的氣質選定的,在選擇的過程中把所有那些對我們來說並非同時既對立又互補,也就是說並不能既滿足我們的感官需要又折磨我們心靈的姑娘,都一一排除在外了。這些女子作為我們氣質的產物,是我們的感覺的圖像、倒置的投影和「底片」。因此,小說家在描寫小說主人公的經歷時,盡可以把他們的一次次戀愛寫得幾乎一模一樣,讀者並不覺得他是在重複自己,而始終感到他是在創作,其中的原因就是,旨在孕育一個新真理的重複,遠比裝模作樣地出新更為有力。他還應該注意到,墜入愛河的人的性格中,有一種會因進入新的生活天地,進入人生的另一個領域而顯露出來的變異跡象。倘若他在描繪小說中其他人物性格的同時,對他心愛的那個女人沒有這樣做,那他或許就又闡明了一個真理。我們了解與我們不相干的人的性格,可是對一個跟我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很快就要跟我們永不分離的人兒,我們怎麼能夠把握她的性格呢?我們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好奇心,是從比智力更遠的地方萌生的,在上述的過程中它已經超越了這個女人的性格,把它撂在後面了。即使我們可以停留在那上面,我們也未必願意這樣做。讓我們懷揣不安的研究對象,比性格特徵更要緊,這些特徵猶如細小的菱形表皮,千變萬化的組合構成了花容玉貌的肌膚。而我們直覺的放射線穿透了它們,最後形成的圖像已不再是表現某一張臉,而是代表著骨架暗淡而令人痛苦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