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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20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埃爾斯蒂爾盡力在表現現實時摒棄任何智力的觀念,他在作畫前總讓自己保持一種坦誠的心態(因為我們所知道的東西,並不真正是我們自己的),把此前所知道的東西全都置之腦後,儘量忘記它們——而這正是一種具有高度修養的非凡智慧,所以他的努力也就更讓人欽佩。我向他承認我站在巴爾貝克教堂跟前感到挺失望,他對我說:

  「哦,您是說教堂的正門讓您失望了,這可是人們難得一見的《聖經》故事大全呢。那個聖母像,還有那些描寫她生平事跡的浮雕,讓我們看到了中世紀為聖母榮耀歌功頌德的長詩中最溫情、最有靈感的篇章。您想想,要把《聖經》內容的每個細節都表現得那麼生動,年邁的雕塑家得付出多少艱辛的勞作,其中包含的思想是多麼深刻,又是多麼富有詩意!天使們用長紗運送聖母的遺體,這想法真是絕了,天使是不敢直接碰到她的(我對他說聖安德烈鄉村教堂也有這樣的雕像;他說他見過這座教堂正門的照片,那些農民圍著聖母熱切奔走的景象,跟這兒教堂兩位如此瘦長而溫柔、帶有義大利味兒的大天使的莊嚴形象,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將聖母的靈魂帶去和她的肉體合在一起的那個天使;聖母和以利沙伯相遇,以利沙伯觸到馬利亞的腹部,覺得它隆起時的驚嘆表情;還有沒有親手摸到,怎麼也不肯相信無玷成胎的接生婆那裹著繃帶的手臂;聖母為向聖多馬證明她的復活而扔給他的腰帶;還有聖母為遮掩兒子赤裸的身體而從自己胸口撕下的那塊細麻布——在耶穌的一側,天主教會在收集鮮血,那是聖體聖事的聖酒,而在另一側,已結束統治的猶太教會,蒙著雙眼,手握斷成兩半的權杖,聽憑先王的戒律跌落在地,王冠也從頭上掉下;最後審判時,丈夫扶著年輕的妻子走出墳墓,把她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向她證明她的心真的在跳動,讓她放下心來,所有的這些,不都是絕妙的主意嗎?而那個把太陽和月亮帶走的天使——既然經上說,十字架的光輝勝過星體七倍,那太陽和月亮不都沒用了嗎;還有把手浸在耶穌的浴盆里,試試水夠不夠熱的天使;從雲端徐徐降下,把花環戴在聖母前額的那個天使;還有那些從上天耶路撒冷聖殿的欄杆間俯身向下,眼見惡人受罪、好人得福而驚恐或快活地揚起手臂的天使!各層上天都在這兒了,它們構成了神學和象徵體系的宏偉詩篇。真是出神入化,令人不可思議,它要比您在義大利見到的雕刻作品高明一千倍,那兒教堂的三角楣就不必說了,那都是些沒有才氣的雕刻匠依樣畫葫蘆弄出來的。您明白嗎?問題的癥結就在才氣。哪兒會有人人都是天才的事兒,那是胡說八道,比黃金時代的說法還要荒唐。您得相信,雕這座教堂正門的傢伙,比起您現在最崇拜的那些人來,一點不比他們差,他的想法和他們一樣深刻。我們哪天一起去的時候,我會一一指給您看的。聖母升天節儀式上某些歌詞的內容,得到了非常精妙的表現,那是勒東[246]也無法企及的。」

  我現在明白了,這些雕像里原來有這麼壯觀的天國景象,有這麼宏大的神學詩篇,可是我充滿渴望的目光剛開始投向這座教堂時,我並沒看見它們。我跟他說起那些聳立在底座上,儼然形成一條大道的高大的聖像。

  「這條大道從遠古時代起始,通到耶穌基督,」他對我說,「一邊是他精神上的祖先,另一邊是猶大王國諸王,他肉體上的祖先。漫長的世紀都濃縮在這兒了。如果您仔細瞧瞧您覺著是底座的東西,您就知道立在上面的都是些誰了。這是摩西的腳,您可以認出金牛來,在亞伯拉罕的腳下,是公羊,在約瑟夫的腳下呢,是給皮蒂法爾老婆出主意的魔鬼。」

  我還對他說,我原以為會看到一座波斯風格的宏偉建築,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一個原因。「不,」他回答我說,「您沒想錯呀。有些東西東方色彩很濃。有個柱頭上的雕刻,分毫不差地表現了一個波斯題材的故事,單單說受東方傳統的影響,似乎不足以解釋這一現象。雕刻家很可能是以航海家從東方帶回的首飾盒為原型的。」果然,他後來給我看了一個柱頭的照片,上面雕著類似中國龍的動物在相互吞噬,不過先前在巴爾貝克,這一小段雕刻並沒引起我的注意,當時那座建築的整體,跟我心目中的「近乎波斯風格的教堂」這幾個字有點格格不入。

  

  在這個畫室里體驗到的精神上的愉悅,並不妨礙我感受周圍的環境(儘管它們似乎是全然不顧我們,自管自就那麼著的):畫幅上透明的淡色散發的溫熱氣息,房間裡閃爍的幽光,忍冬圍繞的小窗盡頭,一派鄉村風味的大街被太陽(只有遠遠的樹蔭才仿佛給它遮上一層透明的面紗)燒灼的泥土的乾熱景象。見到《卡克迪伊港》引起的喜悅,也許被這個夏日所引起的不自覺的愜意給放大了,就如一條支流給擴展了似的。

  我原以為埃爾斯蒂爾很謙虛,可當我瞧見我在一句表示感謝的話里用了榮譽這個詞兒,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快的表情,我明白我想錯了。那些相信自己的作品會傳諸後世的藝術家——埃爾斯蒂爾就是這樣的——習慣於把這些作品放置在一個他們自己早已化為塵土的時代之中。所以,當你用榮譽這個概念讓他們不得不面對虛無世界進行思考的時候,他們會感到不快,因為這個概念是和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的。我趕緊轉換話題,來驅散這片我不願看它升上埃爾斯蒂爾額頭的愁雲。

  「有人勸我別去布列塔尼,」我對他說,心裡想到的是我和勒格朗丹在貢布雷的那次談話,我挺想知道埃爾斯蒂爾的意見,「因為那兒的環境對一個容易耽於幻想的人是很不利的。」

  「不,」他回答我說,「一個人已經耽於幻想了,就不該讓他遠離幻想,不該去限制他幻想。一旦你從自己的頭腦里甩開這些幻想,你就沒法兒理解它們;成百上千的表象會來迷惑你,因為你已經不能理解本質的東西了。如果說有一點幻想是危險的,那麼治癒這個病症的方子並不是少去幻想,而是多去幻想,盡情地幻想。有一點很要緊,那就是一個人只有把所有的幻想都歷遍了,才能不為幻想所苦;把幻想和生活適當地分開,是大有好處的,所以有時我在想,是否應該作為一種預防措施,一開始就把幻想和生活適當分開,就像有的外科醫生主張每個孩子都得割掉闌尾,以免日後患闌尾炎一樣。」

  埃爾斯蒂爾和我走到了畫室那頭的窗前,窗下是花園,外面是一條窄窄的橫街,頗有幾分鄉村小路的風味。我倆來到這扇窗前,呼吸一下黃昏前清新的空氣。我心想反正這幫少女不在眼前,所以我就乾脆犧牲一次見到她們的指望,毅然答應外婆的要求來看望埃爾斯蒂爾。一個人尋尋覓覓的東西到底在哪兒,自己是不知道的,我們往往會由於某種原因,總是躲著不去人人都邀請我們前去的那個地方;但我們怎麼也料想不到,到了那兒我們居然會遇見自己心心念念想著的那個人兒。

  我隨意地望著窗外的鄉間小路,這條小路跟畫室挨得很近,但不在埃爾斯蒂爾的宅子裡。驀然間,小路上出現了少女幫中推自行車的那個姑娘,她踩著快捷的步子往前走來,黑色的秀髮上,馬球帽壓得低低的,腮幫胖乎乎的,眼神快活而有點執拗;我瞧著她在這條滿含甘美的許諾、奇蹟般幸運的小路上,在樹下笑盈盈地向埃爾斯蒂爾點頭致意,這笑容於我不啻一道彩虹,連接了我們的地球和我至今以為無法到達的那些地區。她還走近來,把手伸給畫家,但沒有停下腳步,我瞧見她下巴上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

  「您認識這個姑娘嗎,先生?」我問埃爾斯蒂爾,心裡明白他能把我介紹給她,能邀請她到他家來。這間看得見鄉村景色的寧靜的畫室,變得越來越迷人了,就像一座房子,有個孩子待在裡面本來已經挺開心了,但人家告訴他,那些美麗的東西,那些心地高尚的人還要更美麗、更高尚,還有許許多多禮物要給他,還要為他準備一席精美的點心。

  埃爾斯蒂爾告訴我,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還把她那些女友的名字也都告訴了我——我對她們的描繪具體而微,他一聽就明白我在說誰了。關於她們的社會地位,我可想錯了,但跟平常在巴爾貝克犯的錯很不一樣。我在巴爾貝克往往把騎在馬上的店鋪小開當作王子。這一次,這些出身於富有的小布爾喬亞、工商業界家庭的少女,卻讓我給歸進了社會地位令人生疑的階層。一開始,這是一個我最不感興趣的階層,對我來說,它既不像平民階層,也不像德·蓋爾芒特家族那樣神秘。要不是海濱空虛而浮華的生活給了她們一種先決的魅力(而且就此在我眼中再也沒有喪失過這種魅力),我也許怎麼也擺脫不了她們是某個大批發商女兒的成見。我不禁由衷地讚嘆起布爾喬亞這個神奇的雕塑家來了。這個最慷慨大度、最善於變化的雕塑家,創作了多麼奇妙的作品啊。那些線條多麼果敢大膽,多麼別出心裁,多麼童趣盎然!慳吝的老布爾喬亞既然生出了這些黛安娜和林中仙女,在我眼中自然就成了最偉大的雕塑家。

  還沒等我來得及覺察到這些少女社會地位的變化,意識到我們發現一個錯誤、改變對一個人的看法原來就像化學反應那樣只是一瞬間的事,一個念頭已經在這些少女流里流氣的面孔後面紮下了根,原先我以為是賽車手或拳擊手情婦的這些姑娘,如今我覺得她們很可能跟我父母認識的某個公證人的家庭有關係了。阿爾貝蒂娜·西莫內是個怎樣的人,我幾乎一無所知。她當然也不會知曉將來有一天她會成為我的什麼人。就連我已經在海灘上聽到過的西莫內(Simonet)這個姓,倘若有人要我寫出來的話,我一準會拼寫兩個n,根本想不到這個家族會那麼看重自己的姓氏里只有一個n。我們可以看到,隨著一個人社會階層的降低,虛榮心就會拼命攀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些小事也許並不比那些貴族標記更無聊,但是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異、更叫人驚訝。可能曾經有姓Simonnet的人做生意虧過本,甚至更糟。所以現在好像就是這樣,這個西莫內家的人看見別人把他們的姓寫成兩個n,就覺得這是對他們的侮辱,一下子火冒三丈。蒙莫朗西家族為自己是法蘭西最早的男爵而自豪,這個西莫內家族大概也同樣為只有他們的姓是一個n,而不是兩個n而感到自豪。

  我問埃爾斯蒂爾這些姑娘是不是住在巴爾貝克,他回答我說,其中有幾個是的。有一個姑娘家的花園住宅,就在海灘的那頭,再過去就是卡納鎮的懸崖了。這個姑娘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的好朋友,這就讓我更有理由相信,上次我和外婆一起遇見的,就是阿爾貝蒂娜。當然,海灘上有好些交叉的街口,街角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也說不清那到底是哪條街。我們總想有個確切的記憶,可是視覺的印象往往已經模糊了。不過,阿爾貝蒂娜和走進她朋友家的那個少女是同一個人,這一點其實是可以肯定的。儘管如此,那個棕發高爾夫球手此後在我心目中呈現的無數形象,無論彼此有多麼不同,全都重疊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它們都屬於她),如果我沿著回憶之線上溯,那麼在這個同一性的掩護下,猶如行走在一條內部通道之中,我可以穿越所有這些形象,而仍然留在這同一個人裡面;反過來,倘若我要追溯到那天我和外婆一起遇到的少女,我就必須從那裡面鑽出來,回到露天中來。我對自己說,我又見到了阿爾貝蒂娜,她就是行走在大海之上的那群少女中常常停下腳步的那個;然而所有這些形象依然是跟這另一個形象分離的,因為當時這個一見之下使我感到震驚的少女,跟這些形象並不是同一的,我沒法兒在事後再把它們合在一起;無論概率的計算會是怎樣的,這個腮幫胖乎乎,在海灘小街拐角處目光熱辣辣地看著我,讓我感到我可能被她愛上的姑娘,在那以後我從沒再見到(在「再見到」的確切意義上)過她。

  我在這一小幫少女中間猶豫不決,當初使我心馳神往的那種集體的魅力,她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點,也許正是這種猶豫又讓我多了幾分理由,在日後即便是我熱戀(這在我是第二次)阿爾貝蒂娜的時候,也給自己保留了一種間歇的、很短暫的不愛她的自由?我的愛情,在最終落實在她身上之前,先是在她的這些女友之間遊蕩,有時在愛情與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之間保留著一種間隙,使愛情就像沒有對準的光束一樣,先是落在別人身上,然後才迴轉來打在她身上;我心中感到的不快,跟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之間,好像並沒有必然的聯繫,換了另外一個人的形象,說不定也會這樣。這就使我能在一剎那間消解現實,不僅包括我對吉爾貝特的愛這樣的外界現實(我明白我對吉爾貝特的愛是一種內心的狀態,我在這樣一種狀態中,只從自己身上覓取我心愛的人的特定優點、獨特性格,從而使愛情成為獲取幸福必不可少的內容),而且甚至包括純粹主觀的內心現實。

  「每天不是這個姑娘,就是那個姑娘,總有人會路過畫室,進來坐一會兒。」埃爾斯蒂爾對我說。聽了這話我挺傷心,心想要是外婆叫我來看他那會兒,我立即就來,說不定我早就認識阿爾貝蒂娜了。

  她走遠了;從畫室里已經望不見她了。我心想,她準是到大堤上去找那些女友了,要是我和埃爾斯蒂爾也去大堤,我就能認識她們了。我找了一大堆藉口,要他答應陪我到海灘去轉一圈。那扇小窗先前圍著忍冬,顯得那麼迷人,現在卻空落落的,窗里的姑娘不見以後,我心頭的平靜就不復存在了。埃爾斯蒂爾說他可以和我去走一走,但他得先把正在畫的這部分畫完。聽他這麼說,我的高興中間夾雜著幾分痛苦。他在畫花兒,但不是白山楂、紅山楂、矢車菊和蘋果花,要是我來請他畫畫,我不會請他畫肖像畫,而會請他畫這些花兒,因為我看到這些花兒,總想從中尋覓著什麼卻又不可得,我希望他憑藉他的才氣將這東西向我揭示出來。埃爾斯蒂爾一邊畫,一邊跟我談論植物,但我根本聽不進去;對我來說,他已經不算什麼了,他只是我和這些少女中間必不可少的中介而已;他的才華在不多一會兒以前對我具有的魅力,說不定很快就會變得毫無意義——除非他能把它們給我一點,讓我在他要給我介紹的這幫少女眼裡,也有一點這樣的魅力。

  我在畫室里走來走去,不耐煩地等他把畫畫完。有好些畫面朝牆壁堆放在那兒,我把它們一張張地翻轉過來看。我就這樣偶然找到了一幅水彩畫,它想必和埃爾斯蒂爾早年的某段生活聯繫在一起,這樣的作品讓我見了心頭就會湧上一陣喜悅,因為它們不僅技藝精湛,而且主題非常特別,非常迷人。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把作品的魅力部分歸因於主題,仿佛這種魅力本來就在大自然中有其物質存在形式,畫家只要去發現,去觀察,去把它再現出來就行了。這樣的東西甚至在畫家表現它之前就已經存在,就已經那麼美,這跟我們天生就有(後來屢屢敗在理性手下)的唯物論非常合拍,堪為美學的抽象充當砝碼。

  這幅水彩畫,是一位少婦的肖像畫,她並不漂亮,裝束挺奇怪,頭上戴的發箍,活像一頂裹著鮮紅緞帶的小圓帽;戴著露指手套,一隻手夾著點燃的菸捲,另一隻手捏著一頂寬邊帽,完全就是遮陽的那種草帽,放在齊膝的位置。一隻插滿玫瑰的花瓶,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常有這樣的情形(現在就是這樣),有些作品之所以與眾不同,就是因為它們是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完成的,而我們起先是對此並不清楚的。比如說,我們不知道一個女模特穿的奇裝異服,是不是化裝舞會上的裝扮;又比如,一個老人身穿紅色外套,看上去像是畫家忽發奇想讓他穿上的,但我們不清楚這究竟是他的教授長袍、議員長袍,還是他的紅衣主教披肩。眼前這幅畫上的人物讓人有些看不懂,原因在於(可當時我並不明白)那是一個有幾分女扮男裝的舊日的年輕女演員。那頂露出短而蓬鬆的頭髮的小圓帽,還有敞著白色硬胸的絲絨上衣,都讓我有些踟躕,確不准這身行頭是哪個年代的,這個模特又究竟是男是女,所以我看著眼前的畫幅,什麼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這想必是畫家的得意之作。

  這幅畫給我的喜悅,又讓擔心給攪亂了,我生怕埃爾斯蒂爾磨磨蹭蹭,到頭來我們會見不到那些少女,因為,日頭已經斜下去,沉到小窗下面去了。這幅水彩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就這麼隨手畫畫的,每件東西都是由於表現情景的需要而畫的,畫衣服是因為這個女人總得穿衣服,畫花瓶是為了花兒。花瓶的玻璃本身就招人喜愛,康乃馨的莖稈浸在水裡,而這盛水的容器如水一般清澈,仿佛也是液態似的。這個女人的服飾有一種特立獨行而又異常親切的意味,顯得很嫵媚,仿佛人工的傑作也可以跟大自然的美好事物相媲美,一樣精緻,一樣養眼,如同柔亮的貓毛皮、康乃馨的花瓣、鴿子的羽毛一樣畫得栩栩如生。襯衣的硬胸,有如雪霰一般細潔,輕盈的褶皺呈鐘形小花狀,宛若鈴蘭的花蕾,在房間明亮的反光中閃爍,室內的光線本身很亮,但像行將繡到織物上去的花束那樣,顯出精細的層次。上裝的絲絨閃著珠光,茸茸的戧毛讓人想到瓶子裡散亂的康乃馨。但看著這幅畫,你會更自然地感覺到,埃爾斯蒂爾對一個年輕女演員如此裝扮會不會顯得有傷風化是不在乎的。對這個演員來說,她能給某些觀眾已經麻木的、低級趣味的神經帶來多少刺激,大概要比出演一個角色的成功與否更加重要,而畫家所著重描繪的,正是這些看似曖昧的特徵,在他眼裡這才是值得他強調、他必須傾全力去表現的美學意趣。

  循著臉部的線條細看畫中人的性別,先是覺得很明顯這就是一個有幾分男孩氣的姑娘,隨即這種性別的感覺消失了。然後出現的,或者說使人聯想起的,是一個有點娘娘腔的、放蕩的、耽於幻想的小伙子,隨後感覺重又消失,變得不可捉摸了。目光中耽於幻想的憂鬱意味,與戲劇界逢場作戲的生活細節形成強烈的對比,這一點也同樣是令人怦然心動的。不過我們會想,這大概是裝出來的,似乎有意穿這麼一身挑逗的服飾去討人愛憐的年輕人,也許覺得再來點秘不示人的情感、不可明言的憂傷,加上些浪漫的表情,更能撩撥人家的心弦。畫的下方寫著一行字:「薩克麗邦小姐,1872年10月。」

  看了這畫,我不由得大聲稱讚。

  「哦!這不算什麼,年輕時隨便畫的,是給雜耍劇院畫的服裝效果圖。陳年往事嘍。」

  「畫上的女人後來怎麼樣了?」

  埃爾斯蒂爾聽了我的問話,臉上先是露出驚愕的表情,隨即又顯出冷淡的、無所謂的樣子。

  「咳,快把畫給我,我聽見埃爾斯蒂爾夫人的腳步聲了,雖然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個戴帽子的女人跟我毫無關係,可還是別讓我妻子看見這幅水彩畫為好。我留著這畫,是為那時的劇場演出保存一個有趣的見證。」

  埃爾斯蒂爾可能已經很久沒見過這幅水彩畫了,他在把它藏起來以前,專注地望了它一會兒。

  「其實只有頭部值得保留,下面就畫得太差了,那雙手簡直是初學者的水平。」

  埃爾斯蒂爾夫人這一來,又耽擱了我們的時間,我有些怏怏不樂。窗子的邊框很快就變成玫瑰色了。我們這會兒就是去,恐怕也是白費工夫了。已經不會有機會見到那些少女了,所以埃爾斯蒂爾夫人早走也好,晚走也好,都沒有什麼關係了。不過,她並沒待得很久。我覺得她挺討厭;當年她二十歲那會兒,在羅馬鄉間牽著一頭牛,想必她還是挺美的;可是現在,她的黑頭髮已經在變白了;她平庸而不純樸,因為她認為舉止的莊重、神情的威嚴都是她的雕塑美所必需的——何況,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美的魅力已經在衰退了。她的穿著極其樸素。埃爾斯蒂爾每說一句話,都要溫柔、敬重地說:「美麗的加布麗埃爾!」仿佛只要一說這幾個字,他心頭就會湧上無限的柔情和敬意,聽他這麼說,真讓人又感動又驚訝。後來,我看了埃爾斯蒂爾的神話題材畫作,就也覺得埃爾斯蒂爾夫人很美了。我明白,在他的畫作中隨處可見的那些令人讚嘆的輪廓線,那些無比美妙的曲線,人體各部位精確的比例,他都把它們歸功於某個理想的模特兒,這樣的模特兒對他來說有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意味,因為他已經把全部時間,把他所能付出的全部精力,總而言之把他的整個生命都奉獻了出來,要把每一個部位、每一根線條都安排得恰到好處,表現得更加精準。這樣一種理想的美始終激勵著埃爾斯蒂爾,心存這樣一個崇高、完美的偶像,他就一刻也不敢自滿。這個偶像一直藏在他心頭最隱秘的部位:他每次想到她就思緒不能平靜,但又沒法兒把這種激動轉換成創作的激情,直到有一天,當他在一個女人的身體,在日後成為埃爾斯蒂爾夫人的這個女人的身體上,遇見了心中的偶像,看見她變成了活生生的人兒,在她身上他感受到了——有些東西,我們只有在自身之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偶像的崇高、感人和神聖。至今為止他必須千辛萬苦從自身開發的那種美,如今令人不可思議地化為肉身,主動獻身給他,一如靈驗的聖寵,當他把雙唇按在這至美之上時,心頭是多麼寧靜啊!

  那時的埃爾斯蒂爾,已不再是一心想用思想的力量去實現理想的少年。他已經進入了這樣的年齡段,相信肉體的滿足能激發精神的力量,在這樣的年齡,精神的疲憊會使我們追求物質的享受,活動的減少則會使我們被動地接受種種影響,我們因而會想,也許確實有某些人體、某些職業、某些令人讚嘆的勻稱比例,自然而然就能實現我們的理想,所以即使沒有天賦,只要能把一個肩膀的動作、一個頸部繃緊的肌肉按原樣畫下來,照樣是一幅傑作。在這樣的年齡,我們會在自身之外把目光流連於至美,或是在我們身邊,或是在一幅掛毯上面,或是在舊貨店裡見到的提香的一幅美妙畫稿上,或是在一位有如提香畫稿那般美麗的情人身上。當我明白了這一點,我就會用一種欣賞的眼光去看埃爾斯蒂爾夫人,她的身體不再顯得臃腫,因為我在其中加入了一種理念,那就是她是一個非物質的創造物,是埃爾斯蒂爾的寫照。在我眼裡,她是這樣一個寫照,在他眼裡想必也是如此。生活的題材對藝術家來說算不了什麼,它們只是他展露才華的機會而已。把埃爾斯蒂爾的十幅畫不同人物的肖像畫並排放在一起,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它們歸根結底還是埃爾斯蒂爾自己。只是當一度覆蓋生活的才華的潮汐退去,當大腦陷於疲勞,平衡漸漸打破,猶如洶湧的潮汐倒灌過後江河重又恢復原來流向的時候,生活就又顯露了出來。在最初的那個階段,藝術家漸漸摸索到了他並不自覺的那份天賦的規律和模式。如果他是小說家,他知道哪些場景,如果他是畫家,他知道哪些景色,能用來作為素材,這些素材本身並無高低大小之分,但對他的創作而言,它們是猶如實驗室或畫室一樣必不可少的。他知道,他憑藉這些柔和的光影,這些痛改前非的悔疚,這些置身樹下或半浸在水中如同雕像的女人,創造了一幅又一幅傑作。遲早會有一天,他的大腦功能會衰退,面對供他的天才所用的素材,沒有精力再從事創作。然而他會繼續探尋這些素材,由於它們給他帶來的精神上的樂趣——創作的誘惑而樂滋滋地置身於它們之中;他讓這些素材處於一種過分的迷戀所形成的氛圍中,仿佛它們是高於一切的,仿佛藝術作品有很大一部分早已寓於它們之中,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蘊含著日後誕生的作品,所以他整天沉迷在跟這些可以作為原型的人和物的交往之中,對它們充滿眷戀。他跟那些已經悔改的罪犯(他們的悔過自新曾是他寫小說的題材)談起來沒完沒了;他在薄霧使陽光變得柔和的地方買下一座鄉間小屋;他久久地凝視著女人洗浴;他收集各種漂亮的衣料。於是,生活之美——這個詞兒,在某種程度上是沒有意義的,它是處於藝術之下的一個階段,當年我曾見過斯萬停留在這個階段——成了這樣一個階段,由於創造才能的減弱,由於對激發過才華的種種形式的迷戀,由於不想再做很大的努力,像埃爾斯蒂爾這樣的藝術家,早晚有一天會一步步後退到這樣一個階段。

  他剛才終於在那些花兒上面塗上了最後一筆;我對著它們看了一小會兒;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未必會在海灘上,我看看花兒浪費一點時間,也就沒什麼關係了。不過,即使我相信她們還在海灘上,浪費這麼幾分鐘就會讓我錯過跟她們見面的機會,我也還是會看的,因為我暗自在想,埃爾斯蒂爾對他的花兒,要比對我和那些少女的相見更有興趣哦。我整個兒是個自私的人,跟外婆的天性正好相反,可是她的天性畢竟在我的身上有所反映。比如說有這麼一個人,我一直裝作很愛他或者很尊敬他,有一天,他只是有點小麻煩,而我處境很危險,這時我一定會對他的煩惱深表同情,把那看作一樁了不起的大事,而把自己面臨的險情看得很無所謂,因為我覺得在他眼裡,事情所謂大小想必正是那樣的。其實,如果情況還不止於此,我的做法還要過分一些,面對自己所處的險情,我不僅不唉聲嘆氣,而且會迎著它而上,但對於別人面臨的危險,我的做法就截然不同,即使我要承受更大的風險,我也還是會儘量設法讓他避開這樣的危險。這樣做有好幾個原因,說出來卻都不見得讓我臉上有光。其中一個原因是,雖說仔細想來,我相信自己是把生命看得很重的,但是在生命的過程中,每當我為道德層面的憂慮,或者僅僅是精神上的不安(有時這種不安是非常孩子氣的,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來)所困惑的時候,如果突然發生了一個沒有意想到的情形,我一下子就冒著生命危險了。這時,這個新的煩惱相對於其他煩惱來說,在我眼裡就會顯得非常微不足道,我會懷著一種很輕鬆的,甚至是很歡快的感情向它迎上前去。儘管我是世界上最缺乏勇氣的男人,我卻經歷過這樣一種細細想來跟我的天性格格不入的、令人不可思議的精神狀態,那簡直就是一種對危險的沉迷。即使是在一種極其寧靜而美好的生活狀態中,一旦發生危險,而且那危險是致命的,我還是決不會置他人——假如我是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於不顧,我一定會把他救到安全的地點,而寧可自己選擇危險的位置。當這種體驗次數漸漸多起來,而且我知道自己每次都會高高興興這麼做的時候,我大為羞愧地發現,事情並不像我一直認定的那樣,其實我是非常在意別人怎麼看我的。

  不過,這種我連對自己也不肯承認的自尊心,跟虛榮或驕傲都毫無關係。能讓虛榮心和傲氣得到滿足的東西,並不能使我感到快活,我在這兩方面一向很克制。然而,對於那些我在他們面前完全把自己小小的優點(一旦他們了解我的這些優點,他們肯定就不會如此看輕我了)隱藏起來的人,我內心一直感到一種誘惑,想要向他們表明我更關心的是把死亡的危險從他們的路上,而不是從我自己的路上,搬開。由於我這麼做是出於自尊,而並非道德操守,所以在任何情況下,倘若他們另樣行事而並不看輕我的時候,我總覺得那也挺自然的。倘若我是受責任心的驅使而那麼做的,我當然就會覺得不僅我應當,他們也應當這麼做,那時我也許就會責怪他們;但現在我絕不責怪他們。我反而覺得他們這樣保命非常明智,不過就我而言,我照樣還是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二位的。後來我才明白,我情願在炸彈即將爆炸的那一剎那撲在他們身上的那些人中間,有許多人的生命根本是沒有什麼價值的,這時候,我感到自己那麼做簡直是太荒唐、太不應該了。不過,拜訪埃爾斯蒂爾的那天時間還早著呢,那時候我還沒意識到這種價值差距,何況這裡根本談不上有什麼危險,我所要做的,只不過是把一種盲目自尊的預兆掩蓋起來,別讓人看出我把自己熱切企盼的那份快樂看得比他沒畫完的水彩畫更重要。

  這幅畫終於畫完了。一走到外面,我立即發現——這個季節的白晝真長——時間並沒我想的那麼晚;我們到了海堤。我以為那些少女還會從那兒經過,就使出渾身解數纏住埃爾斯蒂爾,不讓他回去。我要他看身邊高聳的懸崖,不停地要他給我講那些少女,目的就是讓他忘記時間,留在那兒。我覺得往海灘另一頭走,碰到這幫少女的機會更多些。

  「我想和您一起再走得近一點,去看看這些懸崖。」我對埃爾斯蒂爾說,我曾經注意到她們中間有一個姑娘常去那邊。「趁這工夫,您給我講講卡克迪伊吧。哦!我真想去卡克迪伊!」我又這麼說了一句,全然沒想到埃爾斯蒂爾在《卡克迪伊港》中以遒勁有力的筆觸表現出來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特色,也許並非那片海灘所固有,而是畫家賦予它的。「自從我見了這幅畫以後,這個港口和海嘯角就是我最想去看一下的地方了,不過從這兒去海嘯角,實在太遠了。」

  「即使卡克迪伊不比它近,我恐怕還是會勸您去看卡克迪伊的。」埃爾斯蒂爾回答我說,「海嘯角景色很壯觀,但說到底也就是諾曼第或布列塔尼的那種懸崖峭壁罷了,那些您都見過。而卡克迪伊,低平的海灘上岩石遍布,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在法國沒見過有跟這一樣的地方,它讓我想起佛羅里達的某些景觀。這種景象非常奇特,可又極有野趣。它就在克利杜和訥奧姆之間,您知道那一帶是很荒涼的;海灘的曲線美極了。這兒的海灘曲線挺平常;可那兒,我簡直沒法兒對您說那兒的曲線有多麼優雅,多麼柔美。」

  夜色漸濃,得回去了;我陪著埃爾斯蒂爾朝他的小樓走去。突然,猶如梅菲斯特出現在浮士德眼前,大街的那頭出現了——仿佛那就是一種與我截然相反的氣質,一種近乎野性、冷酷的生命力的非現實的、魔鬼般的外化,而這種旺盛的生命力,恰恰是我那羸弱的身軀,我那令自己痛苦的過度敏感,以及我那過分的理性最最缺乏的——幾個身影,它們自有一種獨特的風致,我是不可能把它們跟別的身影弄混的,那是這個植蟲類少女幫中的幾個孢子啊。她們裝作沒看見我,但毫無疑問,她們正在那兒對我指指點點,笑話我呢。我感到這次勢所必然的會見迫在眉睫,意識到埃爾斯蒂爾馬上就要喊我,不由自主地側轉身去,猶如游泳的人看見海浪兜頭撲來時那樣;我停住不動,讓我這位顯赫的同伴兀自往前走去,我則站在他身後,向(當時我們正好路過一家古董店)古董店的櫥窗俯下身去,仿佛我突然對這櫥窗很感興趣似的;能做出沒在想這些少女,而是在想別的什麼事情的樣子,我還覺得挺得意的,我已經隱隱約約地想像到,待會兒埃爾斯蒂爾喊我過去給我介紹的當口,我會用一種探詢的目光去看他,其中流露的不是驚訝,而是佯作驚訝的神情——我們每個人都是蹩腳的演員,或者說都是看懂旁人臉部表情的高手——我甚至會用手指著胸脯問:「是叫我嗎?」然後乖乖地低下頭,趕忙往前跑去,但臉色是冷冷的,看古董彩陶剛看到興頭上,讓人一下子叫出來,去介紹給我並不想認識的人,我心裡正惱著呢,我只是不讓慍色在臉上露出來罷了。

  我瞅著櫥窗,等待埃爾斯蒂爾喊我的名字,也就是那顆期待已久、失卻殺傷力的子彈迎面擊中我的那一剎那。我心裡認定自己一定會被介紹給這幾個少女,結果就是我不僅讓自己裝出,而且當真體味到了對她們的漠視。既然已是勢所必然,結識她們的欣喜就不是那麼強烈,那麼無可抑制,似乎還比不上跟聖盧聊天、跟外婆一起用晚餐、到附近的地方去旅遊來得讓人高興(既然身邊的人看上去對歷史遺蹟不大感興趣,我想來會因為不得不放棄那些郊遊的機會而感到遺憾)。再說,我即將得到的快樂不僅來得這麼急迫,而且來得這麼突兀,這多少也使快樂減少了幾分。我們頭腦中有一些如同流體力學定律一般精確的法則,將按固定順序疊放的圖像排好層次,一旦突然冒出個什麼事兒來,順序就亂套了。

  埃爾斯蒂爾要喊我了。我在海灘上、在房間裡,一次又一次想像過結識她們的場景,可根本不是這樣的。眼看就要發生的事情,我對它沒有一點準備。從中我既看不到我想要的東西,也看不到這種想望的目標;我幾乎後悔跟埃爾斯蒂爾一起出來了。尤其是,由於確信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可以從我手裡奪走這份快樂,這份原先以為會有的快樂反倒消減了。可是當我下定決心轉過頭去,瞅見埃爾斯蒂爾站在這群少女幾步開外,跟她們說再見的時候,這份快樂就像受到彈力作用似的,一下子又躥了上來。離他最近的那個姑娘,臉蛋胖乎乎的,兩隻眼睛熠熠生輝,整張臉就像個大蛋糕,上面還給天空留出了一小塊地方。她的眼眸,即使定住不動,也給人一種流動的感覺,正如大風狂作的日子,儘管肉眼看不見空氣,但我們還是能感覺到它在天空中疾行的速度。有一瞬間,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猶如風狂雨驟時天空中疾行的風兒挨近了一片行進速度不那麼快的雲朵,與它擦肩而過,碰著了它,又超過了它。可它們互不相識,各自遠去了。我倆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剎那它們面對面地相遇,誰也不知道面前的天國對未來是許下了承諾,還是撂下了威脅。但是,她的目光並沒減緩速度,正好從我的目光前經過的當口,那目光輕輕蒙上了一層薄霧,有如明朗的月夜,被風兒捲走的月亮從一片雲朵前經過的當口,有一瞬間被雲朵遮住了它的清輝,爾後馬上又顯現出來。埃爾斯蒂爾已經離開這些少女了,但他始終沒有喊我。她們走進一條小道,埃爾斯蒂爾朝我走來。一切都錯過了。

  我說過,那一天的阿爾貝蒂娜,在我眼裡跟以前都不一樣,而且她每次都會讓我覺得不一樣。不過就在那一刻,我感覺到一個人容貌、肥瘦、高矮的某些改變,說不定也跟介於此人與我之間的某些狀況的變化有關。就這一點而言,起關鍵作用的是信念(那天晚上,我先是堅信我會結識阿爾貝蒂娜,然後這信念完全破滅,阿爾貝蒂娜因而在我眼裡一會兒變得幾乎微不足道,一會兒又變得無比珍貴;好多年以後,我先是相信她對我忠貞不渝,爾後又完全不相信她的忠誠,這時也起了類似的變化)。

  誠然,在貢布雷我已經注意到,媽媽不在身邊的憂傷會隨著時間段的變化,隨著我的情緒處於兩種基本狀態中哪一種的變化,或消減,或增長,整個下午,在陽光的照耀下,這份痛苦有如月光那般難以覺察。然而到了夜裡,新近的記憶就都退去了,唯獨剩下這份痛苦占據著我悽惶的心靈。可是那天當我看見埃爾斯蒂爾跟那些少女分手,而沒有喊我的時候,我明白了,歡樂也好,憂傷也好,它們在我們眼裡可以顯得很重要,也可以顯得無關緊要,這不僅取決於兩種狀態的這種交替,而且取決於肉眼看不見的信念的轉變。例如,這種看不見的信念可以使我們視死如歸,因為它給死亡灑上了一層非現實的光輝,它也可以讓我們把出席一場音樂晚會看得非同小可,雖說一旦聽到我們行將上斷頭台的消息,披拂晚會的信念之光立馬就會煙消雲散,音樂會的魅力也就會在剎那間消失殆盡;信念的作用,我們身上確實有對它很了解的東西,那就是意願,可是只要理智、感覺依然對它毫無了解,意願再怎麼了解也沒用;當理智和感覺誠誠心心相信我們想要離開一個情婦的時候,只有意願知道我們的心還在她身上。這是因為,我們馬上就會再見到她的信念遮擋了理智和感覺的視野。而一旦這個信念破滅,理智和感覺立時就會明白,這個情婦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時理智和感覺失去了準頭,就會變得像瘋了一樣,微不足道的快樂也就會無限膨脹開來。

  愛情的虛無也是信念的變體,愛情是早就存在、遊動不居的,它停在某個女人的形象上,無非是因為這個女人幾乎是無法接近的。從那時起,我們心心念念想著的,並不真是這個我們很難浮想她模樣的那個女人,而是怎樣去結識她的辦法。焦慮不安的過程綿延開去,就足以將我們的愛落定在她身上了,她成了愛情的幾乎不認識的對象。愛情變得無邊無涯,我們根本不會想到,現實中的這個女人居然會在其中沒有容身之地。如果突然之間,就像我瞧見埃爾斯蒂爾停下來和那些少女說話的那個時刻,我們由於知道她就是我們全部的愛,因而不再不安,也不再焦慮了,那麼就在這個我們並沒好好考慮過它的價值的獵物終於到手的一剎那,愛情就會倏地一下子消失不見。我對阿爾貝蒂娜了解些什麼?大海之上的一兩個側影,肯定不如委羅內塞筆下那些女郎的側影美麗,如果單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我當然會更喜歡那些女郎。然而,我難道不能從另外的角度去看嗎?既然卸掉焦慮以後,我心中只剩下了這幾個無聲的側影,除此之外就一無所有了。自從見到阿爾貝蒂娜以後,我每天都在心裡把她千想萬想,與我所稱的「她」默默地交談,讓她提問、回答、思考、行動,想像中的阿爾貝蒂娜在我的腦海中一個接一個出現,在不時更換的這一長串沒完沒了的形象中,在海灘見到的那個真實的阿爾貝蒂娜,只出現在起首,正如在一個系列的演出中,一個角色的「首演者」,也就是領銜的那位明星,通常只在開頭的幾場露露面。那個阿爾貝蒂娜只是個輪廓,加上去的所有內容,全都是我想像出來的,凡是愛情,無不如此,來自我們想像的內容——即使就數量而言也一樣——總要來得比來自我們心愛的人的內容更豐富。即便是最實實在在的愛情,也是這樣。有的愛情,只消周圍有一點點養料,就不僅能綻芽,而且能存活——就連那些得到過肉體滿足的愛情,情形亦如此。

  外婆從前有個圖畫教師,他和一個身份不明的情婦生了個女兒。孩子出生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了,圖畫教師傷心過度,不久也死了。他最後的那幾個月里,我外婆和貢布雷的另外幾位夫人想著得讓小女孩的前途有個保障,大家湊份子給她弄了個終身年金——儘管她們從來不肯在她們這位教師面前說起,哪怕僅僅是從旁提到那個女人(其實他並沒正式跟她在一起生活過,發生關係的次數也少得可憐)。事情是我外婆提議的,那幾位起先有點勉強:這個小女孩當真這麼值得人家關心嗎?別的不說,她到底是不是那個自稱她父親的男人的女兒呢?對於像她母親的那種女人,人們通常總是疑慮重重。最後她們還是下了決心。小女孩前來致謝。她長得很醜,跟上了年紀的圖畫教師一模一樣,這就打消了眾人的疑慮;她唯一長得好的是一頭秀髮,一位夫人對領小女孩前來的父親說:「她的頭髮真漂亮!」我外婆覺著,既然那戴罪的母親已經死了,圖畫教師也將不久於人世,那段大家一直諱莫如深的往事,提一提也不妨,便說了一句:「這大概是隨家裡。她母親的頭髮是不是也這麼漂亮呀?」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天真地回答說,「我見她的時候,她總是戴著帽子。」

  埃爾斯蒂爾在前面,我得去趕上去了。我從一面大鏡子裡瞧見了自己。沒能介紹給她們已經夠倒霉了,可我這會兒還看到,我的領帶全歪了,長長的頭髮也從帽子裡露了出來,樣子很難看;不過即便如此,她們還是看見我和埃爾斯蒂爾在一起,不會忘記我了,這是個好運氣;那天我原先想穿另一件背心,後來聽了外婆的話,換了件挺好看的背心,把那件難看的撇下了,另外我還拿著我最漂亮的那根手杖,這也是好運氣啦。我們所期盼的事情,通常是不會如我們所想的那樣發生的,因為我們以為可以指望的種種情況到頭來都是會落空的,而我們並不希望看到它們發生的那些事情,又往往總會出現在我們眼前,此消彼長,也就平衡了;我們擔驚受怕唯恐出現更壞的情況,所以最終會這麼對自己說,事情總的來說,大體上還是不錯的。

  「我本來挺想能認識她們的。」我對埃爾斯蒂爾說,我已經走到他身旁了。

  「那您幹嗎躲得那麼遠?」

  可他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他這麼想。他要是真想滿足我的願望,喊我一聲,對他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兒。他這麼說,也許是因為他聽到過人家這麼說(一般老百姓讓人揪住小辮子時,常會這麼說),甚至是因為大人物在某些事情上也跟普通老百姓沒什麼兩樣,也會跟他們一樣找些瑣細的藉口,連說的話也是一樣的,這就好比大家每天都是上同一家麵包鋪買的麵包;也許不妨這麼說,這種話是應該反過來聽的,因為它們字面上的意思是跟真正的意思相反的,它們就像拍照的負片,是一種有意造成的效果。

  「她們挺急的。」

  我心想,十有八九是她們覺得某人對她們不熱情,所以不許埃爾斯蒂爾去喊這個人,要不然他是決不會不喊我的,我問過他那麼多有關她們的問題,他當然看得出我對她們是有意的。

  「我對您說起過卡克迪伊,」我倆走到他家門口,就要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我畫過一張速寫,上面海灘的輪廓可以看得很清楚。這張畫畫得還不算太壞,不過我現在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請您允許我把這張速寫送給您,為你我的友誼留個紀念。」他這麼說,印證了我的一個想法,就是人們往往不肯把你真正想要的東西給你,給你的總是別的東西。

  「我很想要一張薩克麗邦小姐肖像的照片——如果您有的話。可她怎麼會叫這個名字的呢?」

  「這是這個模特兒在一部傻乎乎的輕歌劇里扮演的角色。」

  「我對您說過我不認識她,先生,不過您看上去好像並不相信。」

  埃爾斯蒂爾沉默。

  「可她不會就是結婚以前的斯萬夫人吧?」我突然腦子裡靈光一現,脫口而出,這麼冷不丁猜個正著的情形,可以說是很罕見的,但它已足以為預感理論提供某種依據了(倘若我們把所有那些猜想出錯、依據無效的情形都忽略不計的話)。

  埃爾斯蒂爾沒有回答。畫上的女人確實就是奧黛特·德·克雷西。她不願保存這幅畫有很多原因,但其中有一些很明顯,另一些則不那麼明顯。這幅畫是很早以前畫的,奧黛特還是在那以後,才精心設計,把自己的容貌和身段打造成這麼一個形象,從此以後,年復一年,她的髮型師,她的裁縫,她自己——包括怎麼站立,怎麼說話,怎麼微笑,手怎麼放,眼神怎麼流轉,甚至怎麼思考——都得以此形象為準,至少八九不離十。斯萬在ne varietur[247]的奧黛特,這個迷人的情婦的眾多照片中,偏偏看中了他放在臥室里的那張小照片,那只能說明他作為一個欲望得到滿足的情人,口味有些異常,因為照片上的奧黛特戴著一頂飾有三色堇的草帽,頭髮蓬鬆,臉長長的,是個相當難看的瘦削的少婦。

  不過,即使這幅畫並非像斯萬喜歡的小照片那樣,是在奧黛特的容貌體態以一種莊嚴而又優雅的全新形象定型下來以前,而是在那以後畫的,憑著埃爾斯蒂爾的眼光,他也完全能把這個形象重新解構。極高的溫度能使一種物質的原子結構分解,按一種截然不同的順序重新組合成另一種物質,藝術上的天才也正是這麼做的。一個女人刻意要求自己的容貌體態保持一種人為的協調,每天出門前都要在鏡前細加審視,把帽子壓得稍稍斜一些,把頭髮理得更滑一些,把目光調整得更活潑一些,唯恐有個閃失破壞這協調,而一個大畫家,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把這種協調在一秒鐘內搗毀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女人經過重組的形象,也就是他心目中的女性美、繪畫美得以充分體現的那個形象。一個真正具有探索精神的大家,上了一點年紀以後,也同樣會有這樣的眼力,他到處都能發現必要的材料,來建立他興趣唯一所在的事物間的關聯。這就好比功夫了得的工匠和賭徒,他們從不犯難,甭管手上拿到的是什麼活計、什麼牌,他們都能說:行,這就行。德·盧森堡公主有個表妹,是個傲慢無禮的美人,有一陣她迷上了一種當時很時新的藝術,請了一位很有名的自然主義畫派畫家給她畫肖像。這位畫家很快就找到了他四處尋覓而不可得的東西。畫布上出現的,不是一位貴婦人,而是一個服裝店跑外勤的女店員,身後呈斜坡狀的紫色開闊背景,讓人想起皮加爾廣場。即使情況沒有這麼嚴重,一個大畫家給一個女人畫的肖像畫,也決不會讓這個女人的某些願望——比如說,她已經開始變老了,但要讓攝影師把她拍成身穿一襲小姑娘服裝,藉此襯托自己依然年輕的身材,顯得就像是身邊特地按這個場合需要打扮得挺難看的女兒的姐妹甚至女兒——得到滿足。非但如此,他還會把她竭力掩飾的那些缺點,表現得格外醒目,這些地方(諸如發燒般通紅通紅的臉色,甚至發青發紫的臉色)正因為有個性,所以對畫家就更有吸引力;而就這樣,也就足以讓趣味不高的觀眾感到失望,使他們心目中的準則化為泡影了,一向以來,那個女人始終高傲地支撐著這個準則,並藉此以一種獨一無二的、不可征服的姿態,遠遠地置身於其他人之外,之上。如今她從顯赫的位置上跌落下來,那種君臨天下、儀態萬方的形象已不復可見,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我們已經不相信她有什麼優越之處。

  我們在這個形象中加入的內容,不僅是這麼一個奧黛特的美貌,而且包括她的個性、身份,因此當我們站在這一形象蕩然無存的畫像面前,我們會情不自禁喊道:「畫得太醜了!」會大聲說,「一點也不像!」我們難以相信這就是她。我們認不出她了。畫上的人,我們覺著的確曾經見過。不過那個人並不是奧黛特;那個人的臉容、體態、神情,我們都很熟悉。這一切讓我們想起的,並不是奧黛特,她從來不擺這樣的姿勢,她通常的姿態里,決不會含有這種奇怪的、挑逗人的舞姿意味,我們想起的是別的女人,是埃爾斯蒂爾曾經畫過的女人,儘管這些女人各不相同,埃爾斯蒂爾卻總喜歡讓她們擺出正面的姿勢,弓起的足背露出裙子,手裡那頂寬大的圓帽遮在膝上,與上面的圓臉蛋相呼應。說到底,一幅才情橫溢的肖像畫,不僅將一個女子的嬌媚之態,將體現她對美貌的自私觀念的形象消解殆盡,而且,如果那是一個往昔的形象,他決不會像攝影時那樣,讓她身穿當年的裝扮,毫無新意地把它畫出來。這樣的肖像畫,時代的痕跡不僅表現在女子怎樣著裝上,而且表現在畫家怎樣作畫上。這種作畫方式,也就是埃爾斯蒂爾早年的作畫方式,抓住了最讓奧黛特感到難堪的出身這一特徵,因為這個特徵不僅有如當年的照片那樣,表現了她與觀眾心目中那些著名的風塵女子的淵源,而且使這幅畫跟馬奈或惠斯勒筆下眾多的肖像畫成了同時代的作品。儘管那些大師當年的模特兒早已風流雲散,沉入忘川,或成了歷史。

  我一邊送埃爾斯蒂爾回家,一邊在他身旁默默地咀嚼這些想法,引起我思考的是剛才有關她這個模特兒身份的發現,這個發現又帶來了另一個更讓我感到困惑的發現,那是有關畫家本人身份的。他給奧黛特·德·克雷西畫過肖像。莫非這位了不起的天才,這位孤獨的智者,這位談吐不凡、世事洞明的哲人,就是當初出入維爾迪蘭沙龍的那個滑稽可笑、行為反常的畫家?我問他是不是認識維爾迪蘭夫婦,當初他們是不是叫他比施先生。他神情坦然地回答說是的,似乎那已是一段有些遙遠的往事,並沒料到這聲回答會使我那麼失望,但他隨即抬起頭來,看到了我臉上失望的神情。他的臉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我們已經快走到他的家門口了,換了不那麼善解人意、不那麼宅心仁厚的別人,很可能會冷冷地跟我告個別,就此以後不想再見到我了。埃爾斯蒂爾沒這麼做;作為一個真正的大師——從純藝術創作的觀點來看,這(就大師這個詞的本義而言)也許是他唯一的缺點,一個藝術家為了固守精神生活中的那份至真,就應該是獨自一人,別把精力和時間花費在別人身上,即使那是自己的學生——遇到任何事情,無論那是涉及他還是涉及別人的事情,他都會盡力找出這件事情中所包含的哲理,講給年輕人聽,讓他們真正從中得到教益。所以,他並不想說些什麼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說的話是我終身受用的。

  「一個人再謹慎,」他對我說,「年輕時也難免會說過一些話,甚至做過一些事,後來想起來覺得心裡不是滋味,恨不得當初沒說那些話,沒做那些事。但他完全沒有必要去後悔,因為他必須經過人生的各個階段,在達到最終階段之前歷經種種可笑甚至可憎的階段,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一個智者。我認識一些年輕人,他們的先人都曾顯赫一時,他們從中學開始,接受的教育就是做人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他們的一生中也許並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地方,他們說過的每句話,都可以寫下來,署上名字公之於眾。可是他們只是些才智平庸、滿腦子教條的沒用的人,智慧的種子在他們身上沒結出果實。智慧不能靠傳授,每個人都得自己去發現它,這段發現的行程是沒人能代勞,沒人能幫你去走的,說到底,智慧就是看待事物的一種觀點。你所羨慕的生活,在你眼裡覺得高貴的舉止,都不是家長或家庭教師安排或教會的,它們是以很不相同的另一種生活作為開端,是在周圍粗俗平庸的舉止的影響下脫胎而來的。它們意味著鬥爭和勝利。我知道,我們在早期某個階段的形象,儘管已經不那麼清晰可辨,但說到底總歸是不討人喜歡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否認這個形象,因為它見證了我們曾經真正地生活過,曾經按照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法則,從生活中具有共性的內容,如果是畫家,就還從畫室生活和藝術家小圈子中,提煉出了超越於它們之上的某些東西。」

  我們到了他的家門口。沒能結識那些少女,讓我感到有些失落。但我畢竟有了找到她們的希望;她們當初從水天相接的遠處經過時,我覺得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圍繞在她們周圍的不再是巨大的旋渦——這個把我們跟她們隔開的旋渦,其實就是我們心中始終熾烈似火、變幻不定、迫不及待的欲望,因她們可望不可即而激發的內心的騷動不安,因她們可能就此一去不復返而引起的擔心,都使這個欲望變得更為強烈。而現在,我可以讓我對她們的渴念休憩一下,讓它和別的許多我一旦知道有可能,就暫緩把它們付諸實現的慾念儲存在一起。

  我和埃爾斯蒂爾分手以後,又是獨自一個人了。這時,儘管我有些失望,可我驟然在心裡看明白了這些我根本沒想到會發生的巧合:埃爾斯蒂爾剛好跟這些少女關係很好,這些早上對我來說還是一幅以大海為背景的油畫中人物的少女,現在看見了我,看見了我和一位大畫家過從甚密,而這位畫家也知道我心心念念想結識她們,想必會助我一臂之力。這些想法都使我感到快樂,但這種快樂一開始是藏在那兒不露面的;它是不速之客,它並不著急,它等在那兒讓我們知道它在那兒,要等到別的來客全都走了,只剩下我們的時候,它才會現身。這時,我們瞧見了它,於是可以對它說「我悉聽您的吩咐」,可以傾聽它的談話了。有時候,在這種快樂進入我們心間,和我們也得以回進自己心間的這兩個時刻中間,相隔了那麼長的一段時光,其間我們見了那麼多人,我們不禁擔心這種快樂會等不及而離去。但它很有耐心,並不厭倦,等所有的人都走了,它才出來和我們打照面。有時我們過於疲勞,覺得自己那不聽使喚的腦子已經無力留住那些回憶和印象,那些以我們脆弱的自我作為唯一的棲息地,作為獨一無二的再現途徑的回憶和印象。對此我們也許會感到遺憾,因為畢竟只有在現實的塵土和魔幻的沙子摻和在一起,讓某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變成帶有傳奇色彩的契機的日子裡,生活才是有意義的。在那樣的日子裡,遠不可及的天之涯海之角,會驟然間從夢幻的光照中湧現出來,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猶如從睡夢中醒來那般,見到了那些讓我們朝思暮想,本來以為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的人兒。

  想到現在我想要認識那些少女,隨時都有可能,我心頭感到一片寧靜,而因為接下去的日子裡我沒法兒再跟在她們後面,遠遠地望著她們,我就更感到這種寧靜之可貴了。接下去的幾天,聖盧忙著準備動身。外婆覺得聖盧對她和我都特別好,想向他表示自己的謝忱。我對她說聖盧是普魯東的崇拜者,這讓外婆有了個主意,她讓人把她以前買下的這位哲學家的許多親筆書信送來;東西送到的那天,正好是聖盧動身的前一天,他來酒店看了這些書信。他不勝渴慕地讀著信稿,充滿敬意地輕輕翻過每一頁手跡,竭力把那些句子記在腦子裡。然後他起身告辭,請外婆原諒他待了這麼久,不想外婆卻這麼回答他:

  「哦,您拿著吧,這是給您的,我讓人送來,就是給您的。」

  一陣喜悅湧上他的心頭,猶如一種不由意志左右的體態那般,讓他無法去控制,他就像剛剛受罰的孩子那樣滿臉漲得通紅,外婆看見他竭力克制(但沒克制住)叫他周身發顫的喜悅,再三道謝的模樣,心中越發感動。可他還是擔心沒能充分表達自己的謝忱,第二天乘當地小火車回營地的當口,還從車窗探出身來,請我原諒他的失禮。其實部隊駐地並不遠。他原來打算像平時當晚就回營地、不在外面過夜的情形一樣,乘馬車回去。可是這次行李很多,得由火車託運。他問過酒店經理以後,覺得還是也乘這趟火車更省事。經理是這樣回答聖盧的:坐馬車和乘火車,「其實也差無多」,聖盧明白他是想說「差不多」(換了弗朗索瓦茲,大概會說成「彼此幾乎相當」)。

  「那好,」聖盧說,「我就乘『扭扭車』吧。」

  我要不是身體太虛弱,也會乘上這輛車,把朋友一直送到冬西埃爾;雖說沒這樣做,可我還是趁等在巴爾貝克車站的時間——小火車的司機在等幾個姍姍來遲的朋友,他們不來,他是不會開車的,這會兒他正不緊不慢地喝著清涼飲料——答應他每星期都去看他幾次。布洛克也到車站來了——聖盧對此非常反感——聖盧見我這位同學一直聽著他在邀請我去吃午飯、晚飯,甚至住在冬西埃爾,最後也冷冷地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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