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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17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我挺可憐正在進餐的男男女女,因為我覺得對他們來說,這些圓桌並不是星球,他們也不懂怎樣才能擯棄習見的外表,找出表象背後的相似之處。他們腦子裡想的是他們和某某人一起在吃晚飯,是這頓飯大概要多少錢,是明天還要吃一頓。他們對身旁的年輕侍者行列視若無睹;這些年輕夥計此刻大概沒要緊活兒可干,正提著一筐筐麵包結隊而行。有幾個年紀特別小,酒店總管剛才經過時打了他們幾巴掌,這會兒他們臉色憂鬱,眼睛直勾勾地在走神;他們曾經在巴爾貝克酒店幹過,所以假如此刻有一位在那兒住過的客人認出他們,跟他們攀談,親自吩咐他們把根本沒法兒喝的香檳拿走的話,他們就會感到莫大的安慰,心中充滿了驕傲。

  我聽見自己神經汩汩的搏動聲,其中傳遞出的是一種愉悅愜意的信息,這種舒適不依賴於那些能帶來愉悅感的外界物體,我的體內或意識中稍有一點細微的變動,就足以讓我領受這種愉悅的感覺,就如閉上眼睛稍稍用力一擠,就會感覺到色彩一樣。我已經喝了好些波爾多酒,而我之所以還要喝,並不是因為覺得再喝幾杯會更愜意,那是前面喝的那幾杯酒帶來的愉悅感在起作用。我聽憑樂聲牽引著快樂的感覺,讓這感覺溫順地憩息在每一個音符上。里弗貝爾餐廳好比化學工業,它提供了大量在自然界只是偶然能見到的、非常珍稀的物質,而這家餐廳在同一個時刻聚集了平日散步或旅行整整一年也見不著的那麼多女性,從她們那裡獲得幸福的前景激勵著我;另外,我聽見的音樂——這些由華爾茲舞曲、德國輕歌劇以及咖啡歌舞廳歌曲改編而來的樂曲,對我來說都很新鮮——猶如一個讓人感到輕飄飄的溫柔鄉,疊合在另一個歡樂天地之上,卻又比它更令人陶醉。每個音樂動機宛如一個女性,而又不如她那麼矜持,只肯把從中透露出來的感官享受之謎告訴她所愛的人:它向我出示這秘密,貪婪地斜眼看著我,邁著任性或猥褻的步子向我而來,和我搭訕,輕柔地撫摸我,仿佛我突然間變得更有魅力、更強壯或更富有了。我在這些樂曲中,清楚地感覺到一種殘忍的意味,那是一種對美的事物毫不留戀,對精神層面的東西不聞不問的態度,對它們而言,除了肉體的享受就什麼都不存在了。它們是受妒意煎熬的人的最冷酷無情、最無法找到出路的地獄,它們把這種快樂——他所愛慕的女人和別的男人一起享受的快樂——當作這世界上對占據他整個身心的女人而言唯一存在的東西,放在了這個可憐蟲面前。當我低聲哼唱這樂曲的旋律,回吻它的時候,它讓我感受到的那種特殊的快感變得如此珍貴,以致我甘願離開父母,追隨這個音樂動機去到一個奇異的世界,那是它用一行行時而充滿惆悵、時而充滿活力的音符,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構建的奇異世界。儘管這樣的快樂並不能使得到快樂的人在別人眼裡變得更重要,因為只有他一個人感受得到,儘管在生活中,每當某個瞧了我們一眼的女子沒覺得我們可愛的時候,她不會來管此刻我們心中到底是否擁有那種內省、主觀(因而不可能改變她對我們的看法)的幸福,但我感到自己變得強壯而有力,變得擁有一種幾乎不可抗拒的魅力了。我覺得自己的愛情不再是一種不討人喜歡、讓人哂笑的東西,而是確確實實具有了這種音樂扣人心弦的美感和迷人的誘惑力,我覺得這音樂本身就像一個可愛的新天地,我和心愛的人會在那兒相遇,在一瞬間變得親密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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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來這家餐館的,不光有交際花類型的女子,也有真正高雅的上層社會人士,他們四五點鐘來喝下午茶,或者在這兒舉辦盛大的晚宴。茶點擺放在一條過道模樣、裝有玻璃的狹窄長廊里,長廊沿著花園的一側從前廳通往餐廳,與花園之間僅隔著玻璃門窗——如果不把那幾根石柱算在內的話——好些門窗都是打開的。所以,除了多處的穿堂風和時時驟然射進的陽光,炫目而搖曳的光照叫人幾乎沒法兒看清用茶點女客的模樣。於是,瞧著她們兩張桌子、兩張桌子地拼在一起,沿著這細瓶頸似的長廊坐在那兒,或喝茶,或相互打招呼,一舉一動都亮晶晶的,你會覺得這是一個魚塘,一個捕魚簍,漁夫捕來的魚兒一半浸在水裡,一半鱗光閃閃地沐浴在陽光中,變幻不定的光芒奪人眼目。

  幾小時後,晚宴開始了——那自然是在餐廳里,雖然外面天色還亮,但餐廳的燈早早就點上了。於是,只見花園裡的小樓,在斜照下猶如夜間臉色蒼白的幽靈,小樓邊上青綠的樹籬掩映在落日餘暉之中,從賓客正在用餐的燈火通明的大廳望出去,玻璃長窗外的樹籬——不再像剛才我們說的下午在閃著藍光、金光的長廊里喝茶的夫人們那樣,仿佛是在閃亮而潮濕的漁網裡——看上去就像一個在神奇的光線照射下的碩大無朋的、綠幽幽的魚缸里的水生植物。

  大家從桌旁站了起來。這些賓客剛才一邊用餐,一邊時時刻刻都在注視、辨認鄰桌上的賓客,或者讓人告訴自己他們的名字,雖然有一股很強的凝聚力把他們維繫在他們的餐桌上,但是這種吸住他們整晚繞東道主運行的引力,在大家回到喝午茶的那個長廊去喝咖啡的當口,終於失靈了;往往就在從餐廳去長廊的半道上,這個或那個餐桌會缺失一個或幾個粒子,這些粒子在鄰桌強引力的作用下,驟然脫離了原來的軌道,而這空缺當即由某幾位先生或夫人所填補,他們過來落座前,邊跟朋友打招呼邊說:「我得趕緊去看看某某先生,今晚我是他的客人呢。」有那麼一小會兒,簡直就像兩捧不放在一塊兒的花束,相互換了其中的一些花兒。

  隨後長廊也變得空蕩蕩了。由於晚餐以後天色還沒有暗下來,往往長廊上並不點燈;在另一側窗外搖曳的樹木的映襯下,這長廊倒像花園樹叢間黑黢黢的小徑。有時,在夜色中可以看到某個赴宴的女客還沒回去。一天晚上我穿過長廊出去,瞥見美麗的德·盧森堡公主坐在那兒,周圍是一群我不認識的來客。我脫帽向她致意,但沒停下腳步。她認出我,笑吟吟地朝我點了點頭;在這道笑容上方的高處,升起悅耳的聲音,向著我而來,那想來該是問好致意的話,並不是要我停下,而只是要補充那點頭的動作,讓它成為有內容的致意。可是我沒法兒聽清她說些什麼,只是覺得那聲音如樂聲一般動聽,仿佛有一隻夜鶯在漸漸變暗的樹叢中囀鳴。

  要是碰巧聖盧興致很高,要和我們遇見的一幫朋友上鄰近海濱的遊樂場去消磨夜晚餘下的時光,要是他安排我獨自乘坐一輛馬車,那麼等他和那幫朋友一走,我就吩咐車夫全速前進,這樣我才能讓得不到任何人幫助的時光變得短一些,我是多麼需要有人幫我克服我的多愁善感——猶如憑藉倒退來擺脫齒輪系統中的鈍態——來到里弗貝爾後,總是別人在幫我調整情緒。小路只容一輛馬車通過,夜色已很濃重,車子上下左右猛烈地顛簸,崎嶇的路面上時有峭壁的石塊崩下,馬車就行駛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可是這一切都沒能起到提醒我的作用,沒能讓我因懼怕而恢復理智。因為,正如要能寫出一部作品,靠的並不是揚名天下的願望,而是習慣成自然的勤奮努力,真正能幫助我們創造未來的,並不是眼前一時的歡悅,而是對過去冷靜的思考。然而,如果說剛到里弗貝爾那會兒,我就已經把理智和自控這兩根能幫我這病殘之軀走在正道上的拐杖扔得遠遠的,已經在受一種精神上失調的折磨,那麼此刻,酒精的作用在把周身神經變得異樣繃緊的同時,使眼前的分分秒秒都變得美妙而富有魅力,但我並不因此變得更有能力或更有決心去衛護它們;因為,就在我聽憑自己將這分分秒秒看得比剩餘的生命貴重一千倍的同時,我的激情已經把它們隔離了開來。我被禁錮在現時之中,有如英雄,又有如醉漢;往昔悄悄隱去,不復在我面前投下人稱未來的影子;我的生活目標,不再是實現往昔的夢想,而是享受現時每一分鐘的歡悅,我不想看得比這更遠。這事從表面上看,的確是挺矛盾的,恰恰就在我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樂,感到生活可以是幸福的,按說應該感到生命更有價值的時候,我卻把至今為止生活所能給我帶來的煩惱,全都拋到了腦後,毫不猶豫地把生命交付給隨時可能傾覆的飆車。其實,我無非就是把別人稀釋在全部生活中的輕率,濃縮在了一個晚上,他們每天都面對著可能的危險,坐船在海上航行也好,乘飛機或汽車出行也好,親人在家裡等著他們,而他們萬一失事會讓親人傷心欲絕,或者他們衰弱的大腦里,還維繫著對即將面世的那本書的牽掛,而那本書,是他們支撐著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們在里弗貝爾餐館的這些夜晚,倘若有人抱著殺我的動機前來,由於我在只是一個不現實的遠景中看見我外婆、我未來的生活和我要寫的書,由於我能感覺到的只是鄰桌那個女子身上的香味、酒店總管彬彬有禮的舉止,以及華爾茲舞曲悠揚的樂聲,我此刻完全沉浸在了現時的感受之中,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感,除了不要和它分離的想法,我再也沒有別的目標,為了它我願意去死。所以面對那個要殺我的人,我會聽任他下手,既不反抗,也不動彈。有如被菸草熏得麻木的蜜蜂,既無心去保護辛辛苦苦積聚的儲備,也不指望保全自己的蜂巢。

  不過,我還是應該說,正因為跟我極度興奮的心情相比,所有那些最重要的事情,最終包括西莫內小姐和她的女友們在內,都變得無關緊要了。結識她們這件大事,此刻在我變得容易但又無所謂了,唯有我現時的感受,因為它變得異乎尋常地強烈,因為它無論是有細微的變化還是僅僅不過在持續,都使我感到心頭充滿喜悅,所以這種感受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父母,工作,遊樂,巴爾貝克的少女,都無非是大風中隨時會被吹走的一朵飛沫,都只是相對於這種強烈的內心感受而存在的:一連好幾個小時,醉酒成全了主觀唯心主義和純粹現象論;一切都只是表象,都僅因我們自身的崇高而存在。不過,這並不是說,真正的愛情——倘若我們有過這樣的愛情——在這樣的狀態下是無法存活的。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就如到了一個新環境一樣,陌生的壓力改變著這種感情的維度,所以我們不能再把它看成以前的樣子了。我們明白,這仍是先前的愛情,但由於發生了位移,它不再使我們有負重之感,它滿足於現時賦予它的感受,而我們也滿足於這種感受,因為,跟現時不相干的事情,我們是不會在乎的。可惜,導致數值發生如此變化的這個係數,只是在這種醉酒的時刻才起作用。此刻像肥皂泡一樣一吹就破的輕飄飄的人,到明天又會變得厚重起來;今天看似毫無意義的工作,明天還得重新著手去做。更重要的是,這種明日數學跟昨日數學一樣,我們無法迴避這一數學的種種問題,它在我們自己不知曉的情況下,影響並支配了我們醉酒時的言行舉止。倘若在我們身邊有一個端莊的(或抱有敵意的)的姑娘,昨夜想來還是那麼困難的事兒——弄清楚我是否能博得她的歡心——現在仿佛容易了一百萬倍,但其實並非如此,而只是我們的眼睛,我們內心的眼睛有了改變罷了。當時要是我們對她過於隨便,她也會不高興,這跟第二天我們記起頭天給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費,心裡會感到不痛快是一樣的道理,她是當場,我們是過後,但原因是同一個:此時沒有醉酒。

  里弗貝爾的這些女性,我一個也不認識,但她們跟我醉酒密不可分,正如反射與鏡子密不可分,這個晚上在我眼裡,她們比那個越來越離我遠去的西莫內小姐更風情撩人一千倍。一個金髮姑娘,獨自一人,戴著一頂插滿野花的草帽,看上去挺憂鬱,她用一副耽於夢幻的神情望了我一會兒,讓我覺得她挺可愛。爾後是另一個姑娘,爾後又是第三個姑娘;最後是一個臉色紅潤的棕發姑娘。這些姑娘,儘管我一個也不認識,聖盧幾乎全都認識。

  原來,他在結識現在這位情婦之前,經常出入於這個小小的花花世界,所以這幾天來里弗貝爾赴晚宴的女客,他差不多沒有不認識的,她們上這兒海濱來,有的是來和情人相會,有的則是想來找一個情人,聖盧——或者他的某一個朋友——至少和她們共度過一個良宵。要是她們身邊有個男友,他就不跟她們打招呼,她們也裝得不認識他的樣子,但暗中頻頻轉眼去望他(比望身邊的男友更勤),因為大家知道,他現在除了那個情婦,任何別的女人都不放在心上,這一來他的身價反而更高了。有一個女客低聲地跟身旁的女伴說:

  「他就是聖盧。他好像還一直戀著那個放蕩的小妮子,吃得她要死呢。小伙子長得多漂亮!我覺得他棒極了!多帥啊!有的女人就是運氣好嘛。他可真討人喜歡。我和德·奧爾良在一起那會兒,跟他很熟。那時候他倆形影不離,那才叫花天酒地呢!現在可不一樣了;他的心思放在別人身上嘍。哦!我真不知道她是不是明白自己交了好運。我挺納悶,他在她身上能看出什麼好來呢。敢情他本身也是個大笨蛋。她的腳大得像船,還像美國女人那樣長著唇髭,內衣也髒得要命!我想啊,她的褲子哪怕送給一個小女工,人家也不會要。您再瞧瞧他的眼睛,為這麼個男人,往火里跳也值。哎,別說話,他認出我了,他在笑。哦!他忘不了我。人家只要跟他提一下就行。」

  她們和他之間心照不宣的目光,碰巧讓我給瞧見了。我巴不得聖盧把我引見給這些女人,巴不得能單獨約她們見面,而她們又慨然應允——即使她們說的時間我去不了,也無妨啊。因為要不是這樣,在我的記憶中,她們的臉始終有一部分是看不到的——就像被面紗遮住了似的——這個對每個女人都因人而異的部分,我們在沒見到這道目光之前,是無法想像的。只有當這道目光射向我們,慫恿我們的欲望,向我們許諾它會得到滿足的時候,我們才見到了這一部分的臉。而這些女人的臉,即便有看不到的部分,在我眼裡仍要比那些我也許覺得更端莊的女人的臉耐看,比那些平平的,就那麼一片、沒有厚度可言的臉更有內涵。當然,這些臉之於我,想必跟它們之於聖盧有所不同,看著這些裝作不認識他(他對此並不在乎——這在他是真誠的)的不動聲色的臉,聽著這些跟他打招呼和跟別人沒什麼兩樣的不冷不熱的寒暄,他的記憶中會浮現出那些散亂的秀髮、痴狂的嘴和半閉的眼睛,這無聲的場景,好比畫家充滿激情創作的油畫,而當有人參觀他的畫室時,他在上面蓋了一幅似乎更為得體的畫作,免得大部分的參觀者感到受不了。但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東西進入其中任何一個女子的心靈,而且永遠也不會被帶上她那陌生的人生之路,所以對我來說,這些臉自然都是封閉的。然而,知道它們能開啟,這就足以讓我覺得它們是一種獎勵了,倘若它們只是一些美麗的獎牌,而不是珍藏著愛情紀念物的珍貴掛件,我是不會這麼覺得的。

  至於羅貝爾,他在那兒實在有些坐不住,廷臣的微笑下隱藏著軍人對投入戰鬥的渴望,我凝視著他,心想他這張下巴尖尖的臉骨架之結實,想必不輸給他的祖先們,這樣的骨架對一名勇猛的弓箭手,要比對一個風雅的文人更合適。在細膩的皮膚下面,大膽獨創的結構樣式和中世紀的建築風格隱約可見。他的頭顱則讓人想起古代城堡的主塔,當年的雉堞歷歷在目,內部卻已改建成了圖書館。

  回巴爾貝克的路上,我一刻不停念叨著聖盧介紹給我的某一位陌生女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反反覆覆說:「多美妙的女人!」就像唱著一首歌的疊句。當然,驅使我這麼說的並不是理智的判斷,而是一時的衝動。這就好比,假如我身上有一千法郎,而街上這麼晚了還有首飾店開著,我準會為那個陌生女子去買一枚戒指。我們在生活中遇到像這樣迥然不同的環境時,往往會對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慷慨相贈,儘管到了下一天他們就成了陌路人。我們覺得自己對頭天說過的話負有責任,執意要兌現它們。

  這些天我回來得很晚,所以見到房間(它對我已經沒有敵意了)里的那張床,覺得挺高興,我剛來巴爾貝克的那天,還以為在這張床上永遠也沒法兒好好睡個安穩覺呢,現在我疲憊不堪的肢體卻在尋找依託,大腿,臀部,肩膀,相繼在各自的部位貼緊床墊上包著的床單,仿佛我的疲倦是個雕塑家,在刻意打造一個人體的模具。可我還是沒法兒入睡;我感覺到清晨在臨近;安寧、健康仿佛離我而去。我煩惱地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回它們。我對自己說,我得好好地睡一覺,那樣才能把它們找回來。我終於墜入了沉沉的睡鄉,在夢中回到少年時代,逝去的歲月重現,失去的感情恢復,靈魂在脫離軀殼尋求轉世,亡人的音容依稀可聞可見,虛妄的幻滅在心頭留下憂傷,一切的一切,都回歸到了自然的原生態(據說,我們在夢中常會看見動物,而忘記我們自己在夢中也往往是動物——喪失了將確信之光投射到萬物之上的理性的動物,我們僅僅將朦朧不定的影像提供給現實的場景。而且由於遺忘的作用,這些影像每一分鐘都在變淡,後一個情景一出現,前一個情景就消失了,就像放幻燈時每換上一張新的幻燈片,上一張的圖像就隱匿不見了),所有這些我們以為自己不了解的神秘的事物,其實我們幾乎每天夜裡都在與聞它們的奧義,如同對於另一個更大的奧秘——毀滅與重生的奧秘那樣。由於里弗貝爾的晚餐不易消化,在往昔游移的幽暗場景相繼顯現的亮光,變得更飄忽不定了,到頭來,我成了這麼一個人,因為在夢中剛跟勒格朗丹聊過天,就把遇見這位老兄當成了至高無上的幸福。

  我自己的生活,也被一個新裝置完全遮蔽了起來,它就像舞台上換景時臨時在台前加置的一片布景,幾個演員趁換景的工夫在這片布景前演些小節目。我這時演的角色有一種東方色彩,我對自己的過去,對自己是個什麼人,全都一無所知,原因就在於這插入的布景離我太近;我在劇中成了一個遭鞭笞、經受各種不同刑罰的人物,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過錯,但想必就是喝了太多的波爾多酒吧。突然間,我醒過來了,這一覺可睡得真長,那場交響音樂會我都沒聽見。我想支起身來,可起先怎麼也抬不起來,幾次頭剛仰起來,就又落在了枕頭上,醉酒或病後虛弱的人,在醒來時都會出現這種為時很短的極度睏乏的狀況,我終於抬眼看了看表,已經是下午了;其實,在支身看時間之前,我心裡就知道該是過了中午了。昨晚,我就不過是個掏空了的、沒有重量的東西,而且(正如先得躺下才能坐起,先得睡著才能閉嘴)沒法兒有一刻不動彈,沒法兒有一刻不說話。我既沒有穩定性,也沒有了重心,整個人被拋了起來,只覺得這沉悶的行程要永遠持續下去,一直跑到月亮上去。然而,雖然躺在床上眼睛看不到鐘錶,我的身體卻能計算時間,按照的不是鐘面的刻盤,而是體力逐漸恢復的程度,它就像一架走時有力的大鐘,靠齒輪的嚙合把恢復的體力從大腦傳遞到軀體的每個部分,現在已經把充沛而飽滿的精力積聚到了膝蓋以上。如果真像傳說中說的那樣,大海曾經是維繫我們生命的所在,我們必須將自己的血投回大海,才能重新獲得力量,那麼現在的大海就是遺忘,就是精神上的虛無;在這種時候,你會覺得時間仿佛消失了;然而在這段時間裡積聚起來、沒有花費掉的精力,卻在依據自身的累積量,有如掛鐘的擺錘或沙漏的沙堆那般精確地度量著這段時間。何況,要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並不比熬夜過後要入睡來得容易,所有的事物都有維持原狀的惰性。如果說,有的麻醉藥能催人入睡,那麼長時間睡眠就是一種藥效特強的麻醉藥,在這樣的睡眠過後,醒來是很困難的。這就好比一個水手,他要讓自己的小船去泊靠的海岸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小船在海浪中兀自顛個不停。我明明是要看看時間,想支起身來,可是身體始終被睡意在往下拽;靠岸非常困難,我又倒在枕頭上兩三次以後,才終於站起身來,把積聚在我那軟綿綿的雙腿中的體力所測得的時間,跟錶盤的時針核對了一下。

  我這才看清楚:「下午兩點了!」我按了下鈴,但馬上又睡著了,醒來時只覺得仿佛剛經歷了一個漫漫長夜,而且心頭很平靜。於是我心想,這回睡的時間一定又要長得多。不過,這次我是因為弗朗索瓦茲進來才醒的,而她是由於我按了鈴才進來的,所以這次我原以為想必要比上次長得多的,讓我感到渾身舒服、把什麼都給忘了的睡眠,其實只有半分鐘之久。

  外婆推開我的房門,我問了她幾個有關勒格朗丹家族的問題。

  要是只說我恢復了寧靜和健康,那是不夠的,因為,昨晚把我和它們隔開的不僅是一段距離,我整夜都在奮力掙扎,逆流而上,最後,不光我回到了它們旁邊,它們更回到了我的身上。我那空落落的腦袋說不定有一天會裂開,聽任思緒飄散開去,而現在,那裡面有幾個位置很明確的點還在隱隱作痛,思緒再次返回原來的位置,重又安頓在它們至今(可惜!)未曾派上用場的這些地方。

  我又一次逃避了無法入睡、神經質躁狂發作的厄運。我不再害怕昨夜當我不能入睡時讓我感到恐懼的那些東西了。一種新生活展現在我眼前;我沒有動彈,因為我雖然精神抖擻,但渾身還像散了架似的,我欣喜地品味著疲乏;疲乏已經將我的骨架從雙腿、雙臂中抽離出來壓碎,但我此刻感到它們正在集攏,準備重新接合——我只要像寓言中的建築師那樣唱個歌,就能重構這副骨架。

  突然間我又想起在里弗貝爾見過的那個神情憂鬱的金髮少女,她當時注視過我一會兒。那個晚上,另外還有好幾個少女也讓我覺得賞心悅目,而現在只有她的倩影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當時我覺得她在注視我,心裡指望著餐廳的哪個侍者替她來給我傳個話。聖盧不認識她,不過他覺得她還不錯。要見到她,要不斷地見到她,可能很難。但我為此會不惜一切代價,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哲學常說什麼自由行為和必要行為。也許我們更完整地感受到的,僅僅是這樣一種行為,一旦我們的思緒平靜了下來,這種行為便會憑藉一股在行動過程中受到抑制的升力,使某一回憶脫穎而出(直到此刻之前,這一回憶始終被那種由於心思不放在上面而形成的壓力壓住,與其他回憶處於同一水平高度),高高聳起——因為它自有一種勝過其他回憶的魅力,只是我們當時並不知情,要在一天一夜以後才覺察到罷了。也許,這種行為也並非自由行為,因為它還沒有成為一種習慣,還沒有達到在愛情中促使某人形象復活的那種痴迷的程度。

  那是我看見這群少女列隊走過大堤的下一天。我向好幾位酒店客人打聽她們的情況,這些客人差不多每年都來巴爾貝克,可是他們沒能說出什麼內容。後來我看見了一張照片,才明白其中的緣故。現在誰能認出這群剛從體貌整個兒發生變化的年齡段過來,嬌美而又尚未定型、未脫孩子氣的小姑娘呢?才不過幾年以前,你還能見到她們在沙灘圍坐在帳篷四周,宛如一個白蒙蒙的星座,你即便從中分辨出了一對比旁人格外明亮的眼眸、一張狡黠的臉、一頭金色的秀髮,它們也很快就會從你腦海中消失,混入這團模糊的乳狀星雲中去。

  想必在那些不算遙遠的年頭,她們並不像上一天我剛見到她們時那樣,以群體的形象出現在人家面前,當時那還是一個沒有清晰成形的群體呢。那時候,這些小女孩還處於雛形的階段,個性還沒有給每張臉烙上印記。這些尚未以個體形式存在的初級器官,確切地說是由珊瑚骨,而不是由組成珊瑚骨的珊瑚蟲構成的,所以那時它們還是你推我搡地擠在一起。要是有誰把旁邊的姑娘推倒了,她們中間就會爆發出一陣瘋笑(這仿佛是她們個體生命唯一的體現方式),人人都興奮不已,一張張尚未定型、扮著怪相的臉蛋交融在一起,猶如同一根花枝上的亮晶晶、顫巍巍的幾滴露珠。在她們後來給我,我始終保存著的一張當年的照片上,這群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已經跟後來的少女隊列人數一樣多了;照片讓人感到,她們那時想必已經是海灘上引人側目的一景了,不過她們的面貌還不大分得清楚,只能憑推測來辨認誰是誰,為青春期蛻變預留的這個空間,足夠在同一個人身上,讓蛻變後的新形象來取代原先的那個形象,而這張漂亮的臉蛋,配上高挑的身材和捲曲的頭髮,十有八九也就是照相簿上從前那個乾癟瘦小的丫頭片子了;這群姑娘的容貌特徵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反倒使得這些特徵成了很模糊的標準,再則她們所共有的,或者說集體的存在從那時起就一直很顯著,所以有時就連她們最好的女友,也會把這張照片上的某個人認作另一個人,非要到看清她身上有某件別人不用的配飾,才最後認準。從那時起到我在大堤上見到她們的那一天,時間並不長,但她們的情形已大不相同,她們還是經常像我初見她們時那樣放聲大笑,但那已經不是孩子的時斷時續,幾乎是不可抑制的那種笑聲了,往日那種痙攣性的爆發,似乎隨時會讓這些腦袋一個猛子紮下水去,猶如維沃納河裡成群的鰷魚,驟然間四散消失,爾後重又聚攏在一起。如今她們的容貌已經有了自控的能力,目光已經凝定在追求的目標上;只有我頭天那種猶猶豫豫、搖擺不定的感覺,才會將這些個員混淆起來(就像往日的痴笑和舊照片讓人分不清誰是誰一樣),如今這些個員都已有了個性,從乳白色的石珊瑚上分離開來了[245]。

  確實,曾經有過很多次,當漂亮的少女從我面前經過時,我暗自發願一定要再見到她們。通常她們不會再出現,而且可能還沒等我們的眼睛認出她們,我們就已經瞧著別的少女走過了——儘管這些少女我們以後也不會再次相見。可是另一方面(這個特立獨行的少女幫大概正是這種情形),機緣又非要把她們帶到我們面前來不可。這時候,我們的感覺會很不錯,因為我們從中看到的是給生命注入活力、使其成形的一種努力;由於這種機緣,讓一些形象栩栩如生地保存在記憶中變得很容易,很自然,有時甚至——在讓人以為會就此不再記得的那些中斷過後——很殘酷,事後我們會覺得記住這些形象是天意使然,而要不是有這種機緣,我們很可能像對其他那麼多人一樣,一開始就把她們給忘了。

  聖盧很快就要結束在巴爾貝克的假期了。我沒有在海灘上再遇見那些少女,他下午只在巴爾貝克待一小會兒,忙得顧不上她們,沒法兒按我的心意去結識她們。晚上他稍空些,仍常帶我去里弗貝爾。在這些餐館裡,就像在公園裡或火車上一樣,你會遇見一些人,他們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姓氏卻非常顯赫,我們倘若偶然問起他們的姓名,會大吃一驚地發現,我們以為就不過是草民百姓的這些人,竟然是久聞大名的大臣或公爵。在里弗貝爾的餐館裡,我和聖盧已經有兩三次看見,所有的客人開始離座的時候,總有一位個子高高、肌肉發達、五官端正、鬍子花白的客人來到一張餐桌旁坐下,目光專注地凝望著半空,像是想什麼事情想得出了神。有一天晚上我們問老闆,這個身份不明,總是等到大家都吃好了才獨自姍姍來遲的客人,到底是什麼人。

  「怎麼,你們不認識大名鼎鼎的畫家埃爾斯蒂爾?」老闆對我們說。

  斯萬有一次對我說起過這個名字,他當時說些什麼我全都忘了;不過,記憶的省略就如看書時略去某些句子成分一樣,有時造成的後果並非無法肯定,而是過早的肯定。「他是斯萬的朋友,一位很有名氣,身價很高的藝術家。」我對聖盧說。頓時,聖盧和我腦海里閃電般地冒出同一個念頭:埃爾斯蒂爾是個大畫家,是位名人,在他眼裡我倆跟別的用餐客人沒什麼兩樣,他根本不會知道我們看到他有多激動,對他的才華有多仰慕。當然,倘若我們沒來海濱度假,那麼他不知道我們崇拜他也好,不知道我們認識斯萬也好,都沒什麼要緊。可是,我們還處在無法讓熱情保持沉默的那個年齡段,想到他竟然對我們的渴慕一無所知,我們就受不了。於是我們給他寫了張便條,簽上我倆的名字,告訴他有兩個非常仰慕他才能的繪畫愛好者,他的好友斯萬的兩個朋友,此刻正坐在離他兩步開外的桌旁,請他接受我們的敬意。一個侍者受命將便條送給這位名人。

  埃爾斯蒂爾當時已經有了名氣,但恐怕還沒像餐館老闆說的那麼有名,還得等上幾年他才有那麼大的名聲。不過,當年這家餐館還是一副農家景象的時候,可是他率先帶著一幫藝術家入住這個地區的(等大家在披檐下吃飯的農莊變成氣派的餐廳,那些藝術家就另擇去處了;埃爾斯蒂爾和妻子住得離餐廳不遠,但要不是妻子不在家,他今天是不會來這兒吃飯的)。不過,一位天才,即使還沒有名揚天下,也必然會引來一批崇拜者,農家餐館的老闆從不止一個英國女遊客熱切企盼了解埃爾斯蒂爾近況的提問,以及這位畫家收到的許多來自國外的信件之中,嗅出了這位天才的氣息。這時他又注意到,埃爾斯蒂爾作畫時不喜歡有人打擾,還有,在月色皎潔的夜晚,他會悄悄起床,把一個小模特帶到海邊,讓她擺出姿勢來作畫。當這個老闆在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上認出立在里弗貝爾鎮口的大十字架的時候,他更覺得那麼些心血都沒白花,那些女遊客的讚美也不是瞎說。「就是里弗貝爾鎮口的大十字架唄,」他一遍又一遍驚訝萬分地說,「那可是四段大木頭拼起來的!哦!他可費了不少勁兒哪!」

  可他不知道埃爾斯蒂爾送他的那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不是能值大價錢。

  我們看見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便條,放在衣袋裡,繼續吃飯,然後吩咐把他的衣帽拿來,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我們心想我們那麼做肯定是惹他不高興了,現在巴不得(我們太怕他了)能不引起他注意,悄悄地溜走。有一件事,本來對我們來說應該是最要緊的一件事,我們卻壓根兒沒想到,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並不是我們自己想像的那種傾慕。我們從來沒見過他的畫,要說傾慕委實太空泛了些;這種熱情的對象,只是「大畫家」這個空洞的概念,而並非某幅我們根本沒見過的畫作。這種熱情,充其量只是一種懸空的仰慕,一種全無內容的空疏、浮泛的仰慕,換句話說,它就如某些成年後不復存在的器官一樣,是跟童年時代聯繫在一起的;我們依然還是孩子。這時埃爾斯蒂爾已經走到門口,卻突然轉過身,朝我們走來。一種美妙的驚恐使我激動萬分,這種感覺我在幾年以後大概就再也不能感受到了,因為在年齡消減能力的同時,對社交圈的習焉不察也消磨了激情,使人無意再去尋覓這種不尋常的際遇,感受這樣的激動。

  埃爾斯蒂爾坐到我們桌前來,跟我們交談了幾句。我屢次提到斯萬,他總不接茬兒。我心想,莫非他根本不認識斯萬。不過他還是邀請我去參觀他在巴爾貝克的畫室(他沒邀請聖盧),原因是我說了一些話,讓他覺得我挺喜歡藝術的——要不然,即使他跟斯萬有交情,光靠斯萬的推薦我恐怕也未必能得到這樣的邀請(在人際關係中,情感漠然的情形遠比我們所想的常見得多)。他待我態度的親切,是聖盧所不能比的,正像聖盧的親切是一個小市民所不能比的。跟一個大藝術家相比,一個大貴族的態度再怎麼和藹可親,總顯得像演員在演戲,有點假裝的意味。聖盧意在取悅對方,埃爾斯蒂爾則喜歡給予,喜歡互相給予。他所擁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其他那些他並不怎麼看重的東西,他都很樂於給予一個能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找不到合得來的伴兒,所以就離群索居,處於一種很孤獨的生活狀態。社交界的人士說他擺架子、少教養,有權勢者說他思想有問題,鄰居說他神經病,家裡人說他自私、傲慢。

  最初的那些日子裡,孤獨中的他大概(甚至頗為欣慰地)是這麼想的:他在用自己的作品和那些不了解他、傷害過他感情的人溝通,改善他們對他的看法。那時他孤獨地生活,也許不是出於冷漠,而是出於對他人的愛,正如我放棄吉爾貝特,是為了有一天更可愛地出現在她眼前。他的作品是為心目中的某些人而畫的,他仿佛是在尋求跟他們和解,讓他們在看不到他的情形下,也能喜歡他、欽佩他、談論他;我們放棄一樣東西,一開始總不是那麼決絕的,讓我們做出這個決定的,是舊日的我們,那時我們還不曾體驗到放棄對我們的影響——無論那是一個病人的放棄,一個修道士的放棄,還是一個藝術家或英雄人物的放棄。雖然他是為心目中的某些人作畫,但作畫時他遠離已經變得跟他不相干的社會,為自己而活著;孤獨的實踐使他愛上了孤獨,這種情形我們在面臨一樁大事時都會遇到,一開始我們會有一種畏懼感,因為我們知道,它是跟我們平時很在意的種種小事無法相容的,它不僅要把這些小事從我們身邊奪走,而且會使我們不再把它們放在心上。所以我們著手去做這件大事以前,心心念念想知道,對於那些一旦著手做大事就無法再享受的某些樂趣而言,這件大事(我們一旦經歷了這件大事,那些樂趣就不成其為樂趣了)能在多大程度上與它們和平共處。

  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談了沒多久。我原來打算過兩三天再去看他的畫室,可是第二天我陪外婆從海堤盡頭往卡納鎮懸崖的方向散步,回來的路上,在一條直通海灘的小街的拐角處,我們遇見一個少女低著頭迎面走來,神情活像一頭很不情願地被人趕迴圈的牲口。她手裡拿著高爾夫球桿,身後跟著一個盛氣凌人的人物,儼然就是一副英國家庭女教師(或者是她某位女友的英國女教師)的模樣,她長得很像賀加斯畫筆下傑弗雷家的人,臉色紅彤彤的,讓人想見她平時愛喝的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沒嚼完的嚼煙往上翹著,讓花白而濃密的唇髭看上去又長了一截。走在前面的姑娘,長得很像那幫少女中戴黑色馬球帽、胖胖的臉蛋不大轉動而眼睛含著笑意的那個姑娘。此刻正在回家的這個姑娘,也戴著黑色馬球帽,不過我覺得她比那個姑娘更漂亮,鼻子線條更挺,下端的鼻翼更寬、更肉感。還有,那個姑娘在我看來像個臉色蒼白、傲氣十足的少女,而這一位像個被馴服的孩子,臉色也很紅潤。不過,她倆推著一樣的自行車,戴著一樣的鹿皮手套,所以我心想,剛才的差別很可能是由我所處位置和周圍環境的不同造成的,否則在巴爾貝克怎麼會有這麼兩個臉蛋長得如此相像、打扮更是一般無二的姑娘呢。她朝我的方向投來迅速的一瞥;在我接下去的幾天想起海灘上這幫少女的時候,甚至在我後來認識所有這些少女以後,我還是沒有絕對的把握說她們中間有哪一個——即使是其中最像她的,也就是推自行車的那個姑娘——就是那晚我在海堤那頭的街角看見的姑娘,她跟我當初在隊列中注意到的那個少女幾乎沒有差別,但畢竟又有點差別。

  前些日子我一心想著那個高個子少女,可是那個下午以後,這個手握高爾夫球桿,聽說名叫西莫內的少女,卻弄得我心神不定了。她走在其他少女中間時,常常停下腳步,那些看上去挺尊重她的女友也就只好中止前進。現在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她站在那兒,兩眼在馬球帽下閃閃發光的模樣,遠處的大海映襯著她的身影,她和我之間,隔著一個蔚藍色的透明的空間,以及從那以後流逝的時光,對這張臉的初次印象,在我的記憶中占著一個小小的位置,惹我想望,讓我追尋,爾後被我忘卻,爾後重又尋回。此後我常把這張臉投映到過去,好讓自己在心裡說,和我一起在房間裡的某個少女,「就是她!」

  不過我最想結識的,也許還是那個臉蛋紅撲撲、眼眸碧綠的少女。某一天我也許會格外想見她們中間的某一個,但是除了她,其他的少女也足以讓我心神激盪。儘管我的情誼這一次系在這一個身上,那一次系在那一個身上,可是在我心目中,她們仍然——就如我第一天遠遠望見她們時那樣——是一個整體,一個別有一番景象的小世界,而且她們大概有意要過這種特立獨行的生活;我若能成為其中一人的朋友,我就能進入——猶如一個細心的異教徒或審慎的基督徒進入蠻荒之地——一個讓人煥發青春朝氣的圈子,其中洋溢著健壯、沒心沒肺、感官享受、暴戾、非理性,以及歡樂。

  外婆聽我說了和埃爾斯蒂爾見面的事,挺高興的,認為和他交往能使我在學識上有所裨益,覺得我還沒去拜訪他真是不可思議,有點不近人情。可是我滿心想的都是那幫少女,我說不準她們什麼時候會從大堤上經過,所以不敢走遠。外婆對我的講究衣著也感到挺吃驚,因為我突然想起了一直壓在箱底的那些衣服。我每天都要換一套衣服,甚至還寫信到巴黎,讓他們給我寄來新款的帽子和領帶。

  如果一個漂亮姑娘,一個在我們腦海中留下明亮顏色的賣海鮮、蛋糕或鮮花的女郎的臉龐,每天從早晨起便是我們在海濱度過的優哉游哉、充滿陽光的生活的目標,那麼一個像巴爾貝克這樣的海水浴療養地,就平添了許多魅力。這個目標,使海濱的生活——雖然是在度假——變得跟工作日一樣忙碌,就像被磁鐵吸引住了似的,永遠指向下一個時刻,到時候我們會一邊買油酥餅、玫瑰花和菊石化石,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張女性臉龐花兒般純淨的鮮亮色彩。但首先,這些賣東西的女郎,我們至少可以跟她們說說話,而無須憑著想像,在單純的視覺為我們提供的情景之外,再去構建別的場景,如同站在一幅肖像畫面前那樣,去重新創造她們的生活,去渲染這種生活的魅力;尤其是,正因為我們和她們說過話,所以我們知道幾點鐘、在哪兒可以再找到她們。然而對我而言,這個少女幫的情況就全然不是如此了。我不了解她們的生活習慣,所以碰上哪天沒看見她們,我就不知道她們為什麼不來,我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固定的,我是不是得每隔一天,或者在某種天氣的情況下才能見到她們,要不,或許在有些日子裡,誰也甭想見著她們。我事先把自己想成她們的朋友,在心裡跟她們交談:「某天你們不去嗎?」——「哦!對,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們從來不去那兒,因為……」而要是事情就這麼簡單,知道每逢倒霉的星期六,我再上勁兒也不頂用,倒也就好了,那樣我就乾脆在海灘上四處亂逛,坐在糕餅店門前,裝著在吃糖霜蛋糕,去古玩鋪轉轉,算著時間等著洗海水浴,聽音樂會,看潮漲和日落,看夜幕的降臨——反正我見不著心儀的那幫少女。

  可是這個要命的日子並不一定是每星期一次,也不一定就是星期六。它說不定受某些氣候條件的影響,又說不定跟天氣完全沒有關係。對於這個未知世界表面上全無規律的現象,我縱使心情不平靜,也得耐著性子反覆觀察記錄多少次,才能不被偶然的巧合所蒙蔽,才能做出比較可靠的預期,才能以殘酷的體驗為代價,得出這一扣人心弦的天文學的某些規律哦!趕上哪天,我想到上星期的這一天沒見到她們,以為她們不會來了,等在海灘上也是白搭,想不到她們卻來了。而當我按規律算出某一天是個吉日,這些星座都會回歸的時候,她們偏偏不來。但這只不過是個開頭,就不過是確不准她們來不來而已,問題更嚴重的是有些日子裡,我根本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能見到她們,她們到底是要去美洲,還是要回巴黎。我一無所知。而這就足以讓我愛上她們了。對某個人感興趣是一回事,要激發那種愁緒,那種事已無可挽回的感覺,那種堪為愛情前奏的焦慮,則是另一回事,那非得有不可能的危險——說不定激情的對象恰恰就在這上面,它急不可耐地要去擁抱的正是這一對象,而並非某個人——橫亘於前不可。這種在愛情中一次又一次重複著的影響,就是這樣起作用的(不過,它們往往更多地發生在大城市中的女工們身上,愛戀她們的男人不知道她們哪一天休息,唯恐在車間門口沒看見她們),或者說,至少在我的愛情生活中是這樣一次次起作用。說不定它們跟愛情本來就是分不開的,也說不定是初戀的某個特點藉助回憶、暗示或習慣,在相繼而來的各個生活階段中介入後繼的愛情,賦予了這些愛情一種共有的特色。

  每天一到時候,我心想興許能碰到她們,就千方百計找藉口去海灘。有一次我們正在吃午飯,我遠遠望見了她們,此後我總是晚些去就餐,在大堤上久久地等候她們經過;坐在餐廳里的那一小會兒時間裡,我眼睛始終望在蔚藍色的玻璃窗上;我往往沒等餐後甜點上桌,就要站起身來離開,生怕她們換了個時間散步,我會跟她們錯開。如果這時外婆要我再陪她待一會兒,把時間給耽誤了,我心裡就很惱火,外婆儼然不自覺地幹了壞事。我把椅子斜放,好讓視野更遠些;要是我碰巧看見她們中的某一個,由於她們都有著與眾不同的氣質,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所以我就仿佛在眼前活動的、兇險的幻覺中,看見了那個噩夢的些許投影,而在這一刻之前,這個噩夢還僅僅存在於(以一種永久停留的方式)我的腦海中,它是一場不祥的噩夢,我卻沉迷其中、如痴如醉。

  我不專愛她們中的哪一個,我個個都愛;能和她們相遇,成了這些日子裡唯一讓我感到美妙,讓我萌生出打碎一切障礙的希望的事情,而要是見不到她們,希望往往就變成了狂怒。這時候,這些少女在我心目中遮蔽了外婆;倘若有段旅程是要去見得到她們的某地,我一定會二話不說,興沖沖地上路。當我自以為在想別的事情,或者什麼都不想的時候,其實我的思緒總是不勝愉悅地牽掛在她們身上。而每當我想到她們(即便我自己並不知道),她們在我心目中(她們當然也不知道)就是大海上起伏的碧波,就是海堤上列隊而過的倩影。倘若我到一個可能遇見她們的城市去,我最先去找的就是大海。對一個人最專一的愛,總是對另一個物的愛。

  外婆有些輕視我,因為我現在居然對高爾夫和網球大感興趣,而對一位她覺得非常了不起的藝術家,寧可坐失看他作畫、聽他發宏論的機會,可我認為這種輕視源於某些狹隘的觀念。以前在香榭麗舍公園我就模糊地感覺到,後來又更清晰地意識到,我們愛上一個女人,無非就是將我們的一種精神狀態投射到她的身上;因而這個女人是否出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狀態是否深刻。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在我們身上激起的熱情,往往會使我們心靈深處最隱蔽、最個性化、最細微、最本質的東西上升到意識的層面來;而和一位出類拔萃的人談話,甚至充滿敬意地凝視他的作品,縱然能使我們感到愉悅,未必能產生這樣的效果。

  我最後還是聽外婆的話去拜訪埃爾斯蒂爾了。可他住在巴爾貝克的一條新街上,離海堤挺遠,我覺得去那兒真麻煩。天實在太熱,我去海濱街乘電車時,只好一個勁地對自己說,我這是在辛梅里安人的古王國,是在馬克王當年可能統治過的地區,或者是在勃羅塞利昂德森林的遺址中穿行呢,儘量不去看那些在我面前伸展開去的假充高檔的建築。而埃爾斯蒂爾家的小樓,也許稱得上是其中最難看的豪華建築了。他之所以租下這座小樓,是因為在巴爾貝克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幢房子,裡面能有這麼寬敞的畫室。

  我穿過花園時,也掉轉目光不往前看;花園裡有一片草坪——就像巴黎郊區的每個布爾喬亞家庭都有的那樣,只是稍小些——還有一尊風流花匠的小雕像、一些讓人照見自己的玻璃球、種在邊上的秋海棠和一個小小的棚架,棚架下的鐵桌跟前,並排擺著幾張搖椅。看多了周圍這些烙著城市醜陋印記的東西,我走進畫室時,已經對踢腳板的咖啡色線腳視若無睹了;我覺得興奮無比,因為環顧四周的畫作,我感到自己的認識有了提升的可能,對至今為止我一直未能從現實世界的總場景中分離出來的許多形態,可能會有一種充滿詩意、興味無窮的認識。埃爾斯蒂爾的畫室,在我看來像個重新創造世界的實驗室,他從我們見到的雜亂無章的世界中提取新意,畫在橫七豎八放在畫室里的大大小小的矩形畫布上,這兒是驚濤拍岸、淡紫色的浪花四處飛濺的大海,那兒是一個穿著白色斜紋布上裝的年輕人臂肘支在甲板上。小伙子的衣裝和飛濺的浪濤,雖然失卻了通常的意味,浪濤不會打濕看畫人的身子,衣服也不能再穿,但它們將就此永存,從而獲得了一種新的尊嚴。

  我進去的當口,這位創造者正手持畫筆,在完成一幅落日景象的油畫。

  屋裡的百葉窗差不多全都放下了,畫室里相當涼爽,光線很暗,偶爾有一縷陽光透進來,剎那間把一塊牆壁鑲嵌得亮晃晃的;只有一扇小窗開著,四周忍冬環繞的長方形小窗臨著一條街道,窗下是花園的一角。畫室的大部分空間處於半明半暗的氛圍中,空氣既透明又緻密,而陽光鑲嵌的那一小方牆壁,顯得濕潤而光彩奪目,好似水晶石已經裁割、打磨的一個切面,不時像鏡面那樣閃爍著虹光。應我的要求,埃爾斯蒂爾繼續作畫,而我在這半明半暗的畫室里轉來轉去,在這幅畫前看一會兒,又在那幅畫前看一會兒。

  周圍的這些畫,大部分都並不是我最想欣賞的他的畫作。這些畫,按照酒店客廳桌上一本英國藝術雜誌的說法,屬於他的第一和第二時期,也就是神話風格時期和受日本影響時期的畫作,據說這兩種風格的作品,德·蓋爾芒特夫人府上都收藏得很完備。誠然,他的畫室里放著的畫,大都是在巴爾貝克就地取材的海景。但是我能從中感覺到,每幅畫面的魅力都來自對所表現事物的變形處理,類似於詩歌中的所謂隱喻,如果說天主創造萬物並為它們命了名,那麼埃爾斯蒂爾重新創造了它們,取消了它們的名稱,或者說給了它們新的名稱。指代事物的名稱,通常是一種理性的概念,與我們的實際印象並不相符,因而凡是與這一概念相左的印象,理性都迫使我們去除。

  在巴爾貝克酒店裡,有些早晨弗朗索瓦茲掀開遮住光線的毯子,或者有些傍晚我等聖盧一起出發的時候,我從窗口望出去,會受陽光的播弄,錯把一塊顏色深暗的海面當成遠處的海岸,或者欣喜地望著一片藍色流動的區域,不知道那是大海還是藍天。但很快,我的意識幫我重新在這片景象中做出了為印象所忽略的區分。在巴黎的臥室里,情況也是如此,我會仔細傾聽街上的喧鬧聲、爭吵聲,最後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例如一輛馬車轔轔駛近時,儘管我確確實實聽到了尖厲刺耳的叱罵聲,但起先我並沒把這些聲音跟車輪聲分清楚,後來才意識到車輪是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有時人們會詩意地發現大自然的本來面貌,但這樣的時刻很罕見;埃爾斯蒂爾的作品就是在這種時刻誕生的。此刻在他身邊的那些海景畫作中,出現得最多的一種隱喻,就是在陸地和大海的對比中取消兩者間的分界線。在同一幅油畫中悄悄地反覆使用的這種對比,使畫面顯得多姿多彩而又極其協調。埃爾斯蒂爾的作品時常會贏得一些繪畫愛好者的喜愛,原因就在於此——儘管觀眾有時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例如,在埃爾斯蒂爾幾天前剛畫好、我駐足看了很久的一幅描繪卡克迪伊港景色的油畫上,就可以看到這種隱喻技巧。他在表現小城時用的全然是海洋的語彙,而表現大海則用城鎮的語彙,以此來讓觀眾做好接受隱喻的思想準備。時而房屋遮蔽了一角海港,時而船塢的錨地,甚至大海本身,深入陸地形成海灣,正如在巴爾貝克這一帶時常見到的那樣,在已經興建起小城的海角的另一邊,屋頂上露出桅杆(猶如煙囪或教堂鐘樓),仿佛它們就是一艘艘船的組成部分,沿海堤停泊的其他船隻,更讓人對這種富有城市和陸地建築特色的景觀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麇集的船隊中,一條船跟另一條船上的人聊天時,你根本看不出他們是在不同的船上,中間還隔著海水;就這樣,這支打魚的船隊看上去並不怎麼像——甚至不比,舉例來說,克里克貝克鎮的那些教堂更像大海的一部分。遠處的那些教堂四面環海(因為我們只見著它們,而看不見城市),在陽光照耀的浮塵和浪花中,猶如潔白的大理石或晶瑩的飛沫,裹著七彩霓虹的腰帶,從大海中噴薄而出,構成一幅非現實的、帶有神秘色彩的畫面。而當看畫者的目光落在前景的海灘上時,他會不由自主地習慣於不在陸地與海洋之間去分辨固定的界限或絕對的分野。水手們在沙灘上,又在海浪中奔跑著,把漁船推向海中,濕漉漉的沙灘照得出船身,仿佛已是海水一般。海水不是齊刷刷地上漲,而是隨著海岸的地形起伏,蜿蜒曲折地溢上來,遠遠看去海岸線時斷時續,一艘行駛在大海中、被關棧的戶外工程遮掩了一半的船隻,看上去好像在城市的建築中間航行。在岩礁間捕蝦的女人,由於周圍都是海水,也由於圈在岩礁里的這片海灘(在最接近陸地的兩端)凹陷下去,與海平面齊平了,所以看上去像待在一個海中洞穴里,四圍上面是船隻和波浪,而這洞穴奇蹟般地安然偃於海浪之間。雖然整個畫面給人一種印象,似乎大海深入了海港的腹地,陸地成了海洋的一個部分,人成了兩棲動物。但是,大海的威力依然從畫面隨處迸發出來。岩礁邊的防波堤入口處,海浪翻卷著,我們從水手用力的姿勢,從側成銳角斜臥在小城靜靜聳立的貨棧、教堂、房屋(有人回到這兒,也有人從這兒出發去捕魚)跟前的船隻,我們都能感覺到他們在海面上猛烈地顛簸,猶如騎在一頭性子暴烈、亂沖亂撞的牲畜背上,只要稍不當心,它就會把他們顛翻在地。

  一群遊人興沖沖地乘船出海,小船猶如鄉村小推車那般搖來晃去;一個神情快活而又專注的水手,操縱著鼓得滿滿的風帆,像勒著韁繩一樣駕船前行,船上的人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生怕一邊過重會引起側翻。就這樣,他們一路穿越陽光明媚的田野、濃蔭覆蓋的景點,沿著斜坡直衝而下。儘管昨夜風狂雨驟,今兒上午卻是風和日麗。你甚至可以感覺到,這些一動不動地沐浴在陽光和清風中的船隻,為達到這樣的平衡,得付出多大的努力,這一片海域風平浪靜,粼粼的波光幾乎顯得比鱗次櫛比伸向遠方、被陽光蒙上一層薄霧的船隊更厚實,也更真實。或者應該這麼說,這片海域跟大海的其他部分全然不同。不同海域之間的差異,就猶如一片海域跟冒出水面的教堂,或者跟城市後面的船隻之間的差異。但我們的理智還是會找出它們的共同點,儘管這邊是暴風雨,黑壓壓的,稍遠的前方卻已水天一色,天光映在水面上;那邊的陽光、薄霧和水沫則使海面一碧如洗,顯得格外緊緻,格外像陸地,給人以屋宇的錯覺,讓人想到堤道或雪原。而當我們瞧見在這堤道或雪原上面,有條漁船從陡峭的斜坡上冒出頭來,猶如一輛剛涉水而過的馬車,濕漉漉地懸在那兒,我們更會驚愕不已,但稍後當我們看見一望無際、綿延起伏的高原上行駛著船隻,我們終於明白,這些層出不窮的不同景象,說到底都還是大海喲。

  有人說,藝術上是無所謂進步,也無所謂發現的,只有科學上才有進步和發現,對每個做出個人努力的藝術家,任何別人的努力都幫不了他的忙,也拖不了他的後腿。這種說法自有它的道理,但是我們還是應該看到,就藝術所揭示的某些規律而言,一旦某種技巧普及了這些規律,那麼回過頭去看在這以前的藝術,它們也就喪失了些許新穎獨特的意味。埃爾斯蒂爾創作伊始,我們已經看到了描繪自然風光和城市景觀的所謂「奇妙」的照片。如果一定要讓那些攝影愛好者明確說出,這個形容詞到底是指什麼,那我們就會看到,它通常用來指一個熟悉的事物的某種奇特形象,這種形象不同於我們通常所見到的形象,奇特而又真實,因而給我們的印象格外強烈,它不僅讓我們驚異,讓我們跳出習慣的窠臼,而且通過喚醒一種印象而使我們進入自己的心靈。舉例來說,這些「技藝高超」的照片中,有一幅表現的是一種透視規律,畫面上的那座教堂,我們平時都是習慣於看見它處於城市中央的,攝影師卻用了一種特殊的視角,所以看上去它比普通的房屋高三十倍,而且往前伸到了江邊,而實際上它離江邊還很遠呢。對眼前的事物,埃爾斯蒂爾不是按照自己對它們的了解,而是按照為我們提供最初視像的光學錯覺來表現它們,這種努力使他得以精確地揭示透視的某些規律,這在當時就更令人感到震撼了,因為這些規律居然是藝術首先發現的。一條江河由於流向蜿蜒曲折,一個海灣由於看似鄰近峭壁,看上去就像在平原或山崖上挖出了一潭被團團圍住的湖泊。在一幅描繪巴爾貝克暑天景色的油畫上,一塊凹進來的海域仿佛被圍在粉紅色的花崗岩壁中間,不再是海,而要從稍遠一些的地方開始才是海呢。海洋的連綿性,我們是從海鷗身上才聯想到的,這些海鷗在我們原以為是石頭的東西上方迴旋著,吮吸著波濤濕潤的氣息。

  這幅油畫還向我們展示了另外一些規律,比如在雄偉的峻岭腳下,點點白帆優雅地呈現在藍色的鏡面上,宛如睡夢中的蝴蝶,再如深邃的陰影與暗淡的光線之間某種對比,等等。有了攝影術以後,對於這種光影的關係,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了。然而埃爾斯蒂爾對這種關係還是興趣很濃,所以他曾經畫過真正的海市蜃樓,一座豎有塔樓的城堡,看上去像是滾圓滾圓的,頂上延接一個塔樓,底下延接一個顛倒的塔樓,也不知是分外晴朗的天空使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呈現出岩石堅硬、光亮的質感,還是清晨的霧氣使岩石變得像倒影一般朦朧了。在大海的遠方,一排樹木後面,又是一片被落日映成玫瑰色的大海在延伸開去,那是天空。陽光,猶如一種新創的堅實物質,推動著受它直射的船體前進,前面的船隻則籠罩在陰影里,本來是平滑的海面,一時間變得像水晶的階梯那樣,但清晨大海的光照很快就會使這幻象消失。一條從小城的橋洞下流過的大河,在畫家的視角下仿佛折成了幾段,這兒寬為湖泊,那兒窄若細絲,其間還有一座樹木蔥鬱的小山,城裡的居民傍晚來林間散步乘涼;這座亂紛紛的小城,唯有那挺拔不彎的教堂鐘樓才讓人看出了它的節奏,鐘樓並不升向天空,而是有如用重垂線標明凱旋進行曲的節奏那樣,仿佛在自己的身軀下懸掛著層層疊疊的民居,這些房屋沿著被壓得斷斷續續的河流排開,掩映在霧氣之中。而且(由於埃爾斯蒂爾的早期作品可以追溯到畫家喜歡在風景畫上加進人物的時代)在懸崖或山嶺上,道路這一具有一半人工印記的自然景觀,也像江河、海洋一樣,由於透視的緣故,遠處變得隱沒不見。或是山峰,或是瀑布的霧氣,或是大海,遮斷了我們的視線,蜿蜒的道路不復可見(但對畫中人而言,還是看得見的),身著過時服飾、迷失在荒僻的野外的小人兒,仿佛常常駐足在深淵之前。他們腳下的小路到那兒就斷了,而在這些松樹林三百米的高處,我們重又在遊人腳下見到了細沙含情的羊腸小道,讓我們看著感動,放下了心來,原來剛才是圍繞瀑布或海灣的山坡遮掩了綿延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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