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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13 作者: (法)普魯斯特

  一個像聖盧這樣的年輕clubman[238]也好,一個年輕的工人也好(比如說,如今的電工可是很吃香的呢),都會由於太愛自己的情婦,太尊重她,而無法不把這種感情延伸到她所尊重、所喜愛的對象上面去;對他而言,價值的天平偏到另一頭去了。她由於性別的緣故,天生是脆弱的,容易無緣無故地情緒激動或心緒不寧,這放在一個男人,甚至放在另一個女人,比如說他的舅媽或表妹身上,都會讓這個身體健壯的年輕人嗤之以鼻。然而,他看不得自己心愛的人受苦。聖盧這樣的貴族青年有了一個情婦,就養成習慣,跟她一起去小餐館吃晚飯時,身上會揣著瓶纈草精,以備她要用,他會吩咐侍者關門要輕,而且用的是斷然的、絕非說笑的口吻,他還會關照餐桌上別擺放潮濕的青苔,因為這種他並不介意的裝飾,說不定會讓她不舒服。對他來說,這一切構成了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她教會了他相信這個世界的存在,現在他用不著親自去體驗那種不適,便會感到心裡充滿了同情。而且,即使那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他也會有這樣的同情心。

  聖盧的情婦——有如中世紀最早的教士之於基督徒——教會了他懂得憐憫動物,因為她熱愛它們,走到哪兒都帶著她的小狗、金絲雀和鸚鵡;聖盧像母親愛護子女一樣細心地照看這些小動物,凡是不能善待小動物的人,按他的說法就是野蠻人。另一方面,像她這麼一個女演員,或者說自稱的女演員,跟他生活在一起,不管她聰明不聰明——對此我一無所知,總會使他對社交圈裡的女子感到厭倦,覺得要去參加晚會是件苦差事,這樣一來,他就不僅不會去趕時髦,而且治癒了膚淺的毛病。有了這樣一個情婦,社交關係在他的生活中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但雖說如此,她還是教會了他在跟朋友的交往中注入高雅和細膩的情感,而倘若他僅僅只是一個出入沙龍的年輕人,他的友情肯定會被虛榮自負和利害關系所左右,烙上粗俗的印記。她特別欣賞男人身上某些敏感的氣質,而要不是她的緣故,聖盧對此很可能是不理解或者看不起的。她憑著女人的直覺,很快就能在聖盧的朋友中間分辨出真正對聖盧有情有義的那個朋友,對他另眼相看。她自有辦法讓聖盧心頭對那個朋友充滿感激之情,而且把這種感情付諸行動,注意有什麼事能使對方感到高興,有什麼事是他不喜歡的。過不了多久,聖盧不用她提醒,自己就會關心這一切了,儘管她沒來巴爾貝克,從沒見過我,聖盧或許也還沒在信上提起過我,但聖盧自己就會為我關上馬車的車窗,拿開我聞著難受的花朵。當幾個朋友在一起要說再見的時候,他會設法稍早一點跟他們分手,好最後跟我單獨告別,以此表明我和他們有所不同,他待我和待別人是不一樣的。

  她為他的心靈開啟了通往看不見的世界的通道,賦予他的生活嚴肅的意味,賦予他的胸懷優雅的情操。然而這一切,聖盧的家人是毫不理會的,他們一遍又一遍激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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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會毀在這個蕩婦手裡的,她會弄得他聲名狼藉。」

  誠然,他已經從她那兒得到了她所能給他的全部好處;但現在,她討厭他,折磨他,成了他經受無休無止的苦難的唯一根由。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她那伙劇作家和演員朋友明確告訴她,聖盧又愚蠢又可笑,打那以後,她就覺著他真的既愚蠢又可笑——當一個人從外界接受、採納他全然不了解的見解、做法時,往往就會像她這樣,人家說什麼就跟著說什麼,表現出一種毫無保留的狂熱態度。她學那些演員的樣,斷然聲稱她和聖盧之間的鴻溝是不可逾越的,因為他倆是兩類不同的人,她是個知識分子,而他,不管他自己怎麼說,生來就是個厭惡智力的人。她的這一觀點,看上去倒像是根深蒂固的;她一心要在情人無心的言談、隨意的舉止中,為這個觀點找到佐證。爾後,那些朋友又措辭果決地告訴她,那個並不適合她的劇團,原本對她抱有很大的期望,現在她正在摧毀這些期望,她的情人到頭來一定會影響她,她跟他在一起生活一準會毀掉自己藝術家的前途。她聽了他們的話,對聖盧的輕視中又加入了仇視,假設他自己得了一種致命的疾病,死乞白賴地要傳染給她,她對他的恨也不過如此而已。她儘可能少跟他見面,以此來推遲最後分手的時刻(不過在我看來,這樣的分手好像是不大可能的)。聖盧為她做出了那麼多的犧牲,除非她貌若天仙(可是聖盧從來不肯給我看她的照片,他對我說:「首先,她並不是個美人,其次,她很不上照,我是用自己的柯達相機拍的快照,你看了會留下錯誤印象的。」),否則看來她很難再找到另一個男人肯做這樣的犧牲了。

  我沒想到,即使是在一個輕佻小女子的身上(不過聖盧的情婦說不定不在此列),對好名聲的痴迷(儘管她可能並無才能),博得她所在意的某些人的讚許(哪怕只是私下的讚許),都會比賺錢的樂趣更具決定性的作用。聖盧不很清楚情婦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所以,那些不公正的指責也好,信誓旦旦的愛情表白也好,他都並不相信它們是完全真誠的。但他有時候也會感覺到,一旦她能夠跟他斷絕關係,她是會這麼做的,因此,出於保住愛情的本能(這種本能也許比聖盧本人更有洞察力),他使出了調和自己身上強烈而盲目的衝動很實際的一招兒,拒不同意在她名下存一筆本金,他借了為數可觀的一筆錢,保證她的一切需要,但錢是逐日給她的。看來,哪天她當真想要離開他了,她也得靜等攢夠了錢再說,從聖盧給的錢來看,這大概用不了多久,但無論如何,這讓我的這位新朋友贏得了一段時間,得以延續自己的幸福——抑或不幸。

  他倆之間這種緊張的關係——現在它已經到了很尖銳的地步,聖盧為此痛苦不堪,因為她一見他就惱,不許他回巴黎過假期,非打發他來駐地附近的巴爾貝克不可——是從一天晚上在聖盧的一位姑媽家開始的。那天晚上賓客很多,聖盧徵得姑媽同意,安排女友為大家朗誦一個象徵主義劇本中的幾個片段。她有一次在一個先鋒派劇場裡演過這齣戲,而且聖盧和她一樣,很喜歡這齣戲。

  可是,當她穿著從《Ancilla Domini》里模仿來的戲裝(她讓羅貝爾相信,挑這套行頭才是真正的藝術眼光),手裡拿著很大一朵百合花上場的時候,在座的社交界男士和公爵夫人們嘴邊都浮出淺淺的笑意;而等到她誦經般的單調聲音、某些稀奇古怪的字眼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時,淺笑變成了狂笑,起先還強忍著,後來終於不可抑制地爆發了出來,弄得她沒法兒再朗誦下去。第二天,大家異口同聲責備聖盧的姑媽居然讓一個如此可笑的女戲子上她家去。一位名頭挺大的公爵毫不客氣地對她說,她受到大家的責備是自作自受。

  「真見鬼,居然弄些這樣的貨色來給我們看!這女人要有幾分才氣倒也罷了,可她沒有,這輩子也不會有。呸!巴黎人不像有些人說的那麼蠢。社交圈子裡的人不全是傻瓜。這小娘們明擺著是想鎮一鎮巴黎人。可巴黎人不是這麼容易鎮住的,有些東西她只好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嘍。」

  至於這個女戲子,她走出大門時對聖盧說:「瞧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除了些蠢婆娘、壞女人,就是沒有教養的粗坯!我告訴你吧,在場的男士沒一個人不曾向我丟眼風、碰我的腳,就是因為他們跟我調情,讓我給甩了,他們想要報復唄。」

  這幾句話,一下子把羅貝爾對這些社交界人士的反感,變成了痛切無比的憎惡,而首當其衝的是最不該讓他恨的親戚,這些忠心耿耿的親戚受聖盧家人之託,前來勸他的女友和他斷絕關係,按她的說法,他們這麼來勸她,是因為他們本身對她有意思。羅貝爾雖說立即中止了與這些親戚的來往,但他心想,當他像現在這樣跟女友離得遠遠的,這些親戚或者其他人就會乘虛而入,向她求愛,說不定還會得逞。一說起這些欺騙朋友、誘良為娼的浪蕩子,他就滿臉都是痛苦和仇恨。

  「我殺條狗還會有幾分悔疚,可殺他們一點也不會,狗畢竟還是乖順、忠誠的畜生哪。這些傢伙就該上斷頭台,比起那些因為窮、因為富人為富不仁而走上絕路的罪人來,他們更該死哦。」

  他把大半時間都花在給情婦寫信、發電報上。她不許他回巴黎,又變著法子遠距離地跟他使性子鬧彆扭,每當這種時候,我都能從他痛苦變形的臉上看出端倪。他的情婦從來不告訴他,她到底對他有什麼不滿,於是聖盧猜想,她之所以什麼也不對他講,說不定就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講什麼,而就是對他厭倦了。但他想得到確切的解釋,他在信上對她說:「請告訴我,我哪兒做錯了,我已經準備好承認錯誤了。」他愈是傷心,就愈是相信自己做得不好。

  她留給他的是無窮無盡的等待,而且即便有回音,也是毫無意義的空話。所以我瞧見聖盧從郵局回來,幾乎永遠是眉頭緊鎖,而且常常是兩手空空的,整個酒店裡,就他和弗朗索瓦茲兩人親自上郵局去取信或發電報。在他,是出於情人的急迫心情;在她,是信不過別的下人(要想發封電報,他就得多走好些路呢)。

  在布洛克家吃晚飯過後沒幾天,外婆喜滋滋地告訴我,聖盧說如果她願意,他想在離開巴爾貝克前給她拍些照片。而當我看見她特地為此換上最漂亮的衣服,對戴哪頂帽子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我心裡有點不快,覺得她怎麼這樣不持重。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看錯了外婆,是不是把她看得太清高了,她是不是並不像我所想的那樣對外表全不在意,她是不是也有我一直以為她最不沾邊的愛打扮的毛病。

  這個拍照計劃,尤其是外婆這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讓我感到很不高興,可惜這種情緒流露得太明顯,弗朗索瓦茲注意到了,她趕緊沖我說了一通很動感情的話,無意間讓我添了幾分慍意:

  「噢!先生,您可憐的外婆知道要給她拍照,高興得什麼似的,還要戴上她的老弗朗索瓦茲給她端整的帽子呢,您應該讓她才對,先生。」

  憑她的這番說教,我沒給她好臉色看。我對自己說,我不把弗朗索瓦茲的神經過敏放在眼裡,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我處處引為楷模的母親和外婆,也常是這麼著的。

  外婆瞧我有點生氣,便對我說,要是我不高興她拍照,她就不拍了。我不想讓她這樣,向她保證說我沒覺得拍照有什麼不好。但看著外婆梳妝打扮,我心裡想,我得說幾句揶揄、刺人的話,給她的拍照熱情潑點冷水,以此證明我有眼光、有魄力,結果,雖說我還是沒法兒不看外婆戴上那頂漂亮的帽子,但我至少在她臉上抹去了那種歡愉的表情——這種表情,本該讓我感到高興才是,可是我並不高興。事情往往是這樣,一樣東西,當我們最親愛的人還在世時,我們常常覺得它惹人生氣,體現的是一種低級趣味的怪癖,而不知道它恰恰是一種彌足珍貴的東西,其中包含的正是我們亟願為他們謀得的幸福。

  這個星期我心情一直不好,我覺得外婆像是在躲我,我找不到哪怕一小會兒跟她待在一起,別說晚上,白天也一樣。下午我回到酒店,想和她單獨待一會兒,可是人家告訴我說她不在;或者是,她正和弗朗索瓦茲關在房間裡進行長時間的密談,旁人不得打擾。晚上和聖盧一起從外面回來,一路上我想著馬上就能見到外婆,抱住她吻她。可是我白等了,她沒有在板壁上輕輕敲幾下,叫我過去道晚安,我聽不見一點聲響;我終於上床睡了,心裡有點怨她竟然這麼冷淡地(這種冷淡,她是新近才有的)剝奪了我無比珍視的一種快樂,我心頭猶如兒時那般怦怦直跳,依然側耳聽著默不作聲的板壁,噙著淚水睡著了。

  *

  那天,跟前幾天一樣,聖盧得上冬西埃爾去,他每天傍晚前都沒法兒離開營地,而過一陣他就得整天待在那兒了。我在巴爾貝克挺想他的。我遠遠看見下車走進遊樂場的舞廳或冷飲店的年輕女子,只覺得她們非常迷人。我處於這樣一個青春時期,還沒有具體的愛戀對象,迷茫而充滿渴念,四下尋覓,隨處看見美的存在。瞥見一個身影——從遠處,或從一個女人背後望去,依稀看見她的面容——就會讓我們覺得她是美的化身,以為自己認出了它,心頭怦怦地跳著,加快腳步走上前去,她卻已經走遠了,可我們在心裡對自己說,那就是它:只有在我們趕上她的當口,我們才明白自己想錯了。

  況且,我的健康狀況愈來愈差,即使最起碼的樂趣,我也無力去享受它,於是它也就在我心目中被放大了。體態優雅的女性,我似乎處處都瞥見她們的身影,這正因為我在哪兒都沒法兒接近她們,在海灘我會太累,在遊樂場或糕餅鋪我會太靦腆。然而,倘若我不久就得死去,那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去仔細瞧瞧,這些承老天爺恩寵的漂亮姑娘到底長什麼樣兒,即使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甚至沒有任何人來分享這份恩澤,我也會這麼做(我沒有意識到,其實我的好奇心追根溯源還是一種占有欲)。要是聖盧在就好了,我可以和他一起進舞廳。可我此刻獨自站在大酒店門前,等著外婆過來找我;這時,只見幾乎遠在大堤的那頭,猶如一個黑點緩緩移近,五六個少女正在走過來,她們的外貌舉止,都跟巴爾貝克平時見到的姑娘不一樣。一群不知從何而來的海鷗,在海灘上悠閒地踱步——遲到的鳥兒振翅追趕著同伴——對鳥兒們仿佛視而不見的洗海水浴的遊客來說,這群鳥兒要去向何方根本無從知曉,而在鳥兒的頭腦里,這目的地是非常明晰的,這中間的差異,就好比那幾個少女與其他姑娘的差異。

  這幾個我不認識的少女中,有一個推著輛自行車,另兩個手裡握著高爾夫球棒,她們的穿著和巴爾貝克別的姑娘們迥然不同,儘管那些姑娘中間有幾位從事的正是體育這行當,但她們從沒有特殊的著裝。

  每天這時候,一批女士先生們要到大堤上來轉上一圈,把自己暴露在首席法官夫人那架長柄眼鏡的無情火力之下,她倨傲地坐在音樂涼亭前那排令人生畏的長椅中間,定睛瞧著這些人,仿佛他們身上都有某些瑕疵,她非得細細端詳,弄個明白不可,而這些女士先生們也紛紛走來落座,身份頃刻間從演員變成了看客,現在輪到他們對眼前走過的人們評頭品足了。走在大堤上的人腳步搖搖晃晃,就像是在船的甲板上(他們不懂得,在邁出一條腿的同時,應該擺動胳臂,眼睛平視,肩頭下沉,以相反方向的適當動作來平衡剛才做的那個動作,讓臉上泛出紅暈),他們裝作沒瞧見那幾個少女,想讓人相信他們根本沒把這幾個女孩放在心上。可是他們時時偷眼張望走在身旁或逆向而來的行人,生怕撞著他們,結果偏偏碰在那幾個女孩身上,跟她們撞了個滿懷,其實,這些人和那幾個女孩一樣,在表面的輕蔑後面,各自都暗暗地關注著對方;對人群的愛——以及由愛而生的恨——是每個人心中最強大的原動力,他不是想方設法讓別人快樂或吃驚,就是向他們表明他蔑視他們。對一個孤獨的人來說,絕對的自閉,甚至持續直至生命終結的幽居,其起因往往是對人群的一種失控的愛,這種過於放縱的愛,淹沒了所有其他的情感,以致一旦他在外出時無法贏得看門人、過往行人乃至路旁車夫的讚賞,他就寧可永遠不再見到他們,並為此放棄了一切必須外出的活動。

  大堤上的行人,有的想著心事,顛動的步態、飄忽的眼神,則透露出思緒的變幻不定,跟旁邊小心翼翼搖晃著身子的行人顯得很不協調。我剛才瞧見的那幾個少女,旁若無人地走在這些人中間,她們的自如,來自身體的極度放鬆和對旁人發自內心的睥睨,她們徑直往前走來,既不畏縮,也不繃著,完全是想怎麼動就怎麼動,四肢中每一部分都不受其他部分的影響,整個軀體的絕大部分保持不動,有如出色的華爾茲舞者那般引人注目。她們離我不遠了。雖然她們每人所屬的類型都跟旁人截然不同,但她們都長得很美;不過說實話,我見到她們的時間很短,又不敢盯著她們看,所以我還沒能分別看清她們的特點。只有一個,筆挺的鼻樑、棕色的皮膚與其他少女完全不一樣,我覺得她就像文藝復興時期一幅壁畫上那個阿拉伯人模樣的博士[239]。我對其他幾個少女的了解,僅限於其中一個長著雙愛笑的眼睛,但目光嚴峻而固執,另一個臉上的古銅色紅暈讓人想起天竺葵;但即使通過這些臉部特徵,我也沒能把它們跟這些少女一一對應起來;當我有如循著調色板上的色彩順序(這些臉部特徵,因其色澤各異、並列一處而令人驚異,卻又如同一段嘈雜的音樂,我沒法兒把一個個樂句從中辨析出來——儘管每個樂句都能聽清,但轉眼就已忘卻)先後看見一張白皙的鵝蛋臉、一雙烏黑的眼睛、一雙碧綠的眼睛躍入眼帘時,我不知道方才令我驚艷不已的,是否就是這些特徵,我無法從這些少女中間指認出某一個來,把某個特徵歸於她。稍後我才能漸漸分清她們誰是誰,當時在我的印象中,這群少女有如一團諧美的浮雲,透過她們身上,散發出一種變幻不居的、渾然一體的、持續往前移動的美。

  在生活中要聚攏一批朋友,個個都挑選得這麼漂亮,恐怕光憑偶然是不行的;也許,正因為這幾個少女(從她們的舉止態度,可以看出她們放肆、輕浮、無情的性格特徵)對一切可笑、醜陋的事物極度敏感,無法感受一種來自智力或道德方面的誘惑,所以在同齡的同學中間,她們很自然地對那些在靦腆、拘謹、笨拙,在種種被她們稱為不合口味的做派中流露出沉思或易感秉性的同學有一種反感,有意地疏遠這些同學;她們保持往來的,是另一些集雅致、靈巧和體態優美於一身的同伴,只有對這些同伴,她們才會顯露天性中最富有魅力的一面——坦率,才會願意與之共度美好的時光。我不很清楚她們屬於哪個階級,說不定這個階級正處於這樣一個發展階段,或由於富有和閒暇,或由於新養成的運動習慣(這些習慣,目前甚至傳播到了某些平民階層,但這種可以歸於體育的文化習慣中,還沒有加入智育的內容),一個社會階層就好似某個和諧、多產而且尚未流於過分雕琢的雕塑學派,自然而然地產生出大量優美的軀體,腿部和髖部都那麼優美,健康的臉上容光煥發,神情中透著機靈和狡黠。我在這兒,面對著大海看見的,難道不正是高貴、安詳的人體美的模特兒,有如希臘海岸上那些沐浴著陽光的雕像嗎?

  這群少女,猶如一團發光的彗星,沿著大堤向前推進。在她們眼裡,周圍的人群儼然就是另一種族的生靈,這些人即使有痛苦,也無法喚起這些少女的憐憫心,她們就像看不見這些人似的,徑直往前走去,堤上的行人只覺得一架失控的機器全然不顧前面有沒有人,轟然迎面而來,只得停住腳步,讓出一條路來;而她們,即使看見某個她們既不屑一顧也不屑一碰的老先生或大驚失色,或怒氣衝天地奪路狼狽而逃,也只是相視一笑而已。她們無須對她們之外的人或事表示輕蔑,有內心的輕蔑就已經夠了。但她們每看到一處障礙,總忍不住興沖沖地迎上前去,或衝過去,或原地跳過去,因為她們正處在感情充溢、精力充沛的青春期,即使在憂傷、痛苦之時,也必須把過剩的精力和情感宣洩出來,某一天心情的好壞,跟這樣的年齡特點相比是算不得什麼的,因而她們不肯錯過任何一個跳躍或滑步的機會,她們中斷前行的步子這樣做,完全是下意識的,卻又在這緩步的行進中——有如蕭邦最憂鬱的樂句那樣——加入了優美的迴旋,其中交融著即興的情緒和精湛的技藝。

  有個老年銀行家的妻子,為丈夫找來找去,最後在大堤對面音樂家表演的涼亭旁邊,給他找了個地兒,把他安頓在一張摺疊躺椅上,涼亭既可擋風,又可遮陽。見老伴坐好了,她就走開去買份報紙,好給他讀報,讓他解解悶。報亭離這兒不遠,一來一去花不了五分鐘,就這樣老頭已經覺得挺長了,但她(她對老伴照顧得無微不至,可又不想叫他明顯地感覺到)還是經常這麼走開一小會兒,好讓老伴有一種他還像所有的人一樣正常生活、無須有人照料的感覺。涼亭的舞台,就像位於老人頭頂邊上的一塊天然跳板,那幫少女中最年長的那個,當即受它誘惑奔跑過來,縱身一跳,足尖在台上一點,又跳下台;她從驚恐萬狀的老人頭頂上一躍而過,靈巧的雙腳正好擦過老人戴著的海軍帽。其他少女看見,覺得好玩兒極了,尤其是那個綠眼眸、娃娃臉的姑娘,同伴的此舉似乎讓她既欽佩又開心,我覺著她的神色中有幾分靦腆的意味,那是一種既羞澀,又想顯示自己勇氣的靦腆,這種神情是在其他幾個少女臉上看不到的。

  「可憐的老頭兒,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讓人看著就惹氣。」其中一個少女粗聲粗氣、略帶譏諷地說。

  她們又走了幾步,然後,全然不顧會不會堵路,就那麼停在路中央,形成一個緊湊而奇特的、不規則的隊列,嘰嘰喳喳的,像起飛前聚集的鳥兒;過了一會兒,她們繼續沿著高出海面的堤壩緩緩前行。

  現在,她們那一張張迷人的臉變得清晰可辨了。從老銀行家頭上跳過去的姑娘身旁的這些少女,我在頭腦中把她們挨個兒排了下隊(名字我還不知道,沒法兒排上去):一個姑娘個子矮小,長著綠眼睛,紅撲撲的娃娃臉映襯在遠處的海面上;一個姑娘皮膚黧黑,鼻樑挺直,顯得與其他姑娘很不一樣;另一個,膚色白得像雞蛋,小巧的鼻子像雞雛的嘴那般拱成弧形,整個臉龐讓人想起某些少男;還有一個,身材高大,裹著短披肩(這使她看上去有股子窮酸相,跟她優雅的舉止很不相稱,我對此做出的假設是,這個姑娘的父母想必不同凡俗,根本沒將巴爾貝克這些洗海水浴的傢伙放在眼裡,自己的孩子該怎麼打扮才高雅,他們自有一番見解,至於女兒如此著裝走在大堤上,那幫小市民會不會笑她寒酸,他們是全然不在乎的);有一個少女眼眸明亮而含笑,胖乎乎的腮幫子沒有什麼光澤,頭戴一頂黑色馬球帽,帽檐壓得很低,她推著輛自行車,髖部一搖一擺的,樣子很笨拙,嘴裡不乾不淨地說著粗口,聲音還挺響,我從她身邊走過時(正好聽到她在說一句很不雅的話:「不就是弔膀子唄。」),否決了方才對她女伴的短披肩所做的假設,心想這幾個少女無非就是經常出入自行車賽車場的角色而已,沒準還是賽車手的小情婦呢。反正,我的種種假設中,沒有一個是假定她們純潔無瑕的。從看到她們的第一眼——從她們相視而笑的樣子,從臉頰沒有光澤的那個少女不依不饒的目光中——我就明白她們不會是純潔無瑕的。何況,外婆一向把我照看得無微不至,甚至到了謹小慎微的地步,所以我沒法兒不相信,所有不該做的事情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這幾個少女既然不尊重老人,那麼碰到比跳過一個八十歲老人頭上更有趣、更有誘惑力的事情,她們是不會因為有所顧忌而突然歇手不乾的。

  她們現在分別有了自己的特徵,然而彼此間交流的眼神還是一模一樣的,目光中閃爍著自豪和友誼的光芒,時而流露對朋友的關切之情,時而顯示對路人的傲慢和冷漠。從中還可以看出,她們為相互間同氣相求、同進同出,儼然拉幫結派而感到驕傲。正是這樣的眼神,在她們的緩步行進中,把這些彼此獨立、相互分開的個體聯繫在了一起,這是一種無形而協調的聯繫,她們就像行走在同一個溫熱的陰影、同一種氛圍中,她們之間的相像,恰好跟她們與周圍人群的不同形成了對比。

  我從腮幫子胖乎乎、推著自行車的棕發少女身旁經過時,有一瞬間,我的目光和她那含著笑意的斜睨的目光交匯了;這目光來自將這個小小部落的生活封閉其間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無法接近的未知世界,我是誰的這個問題,是肯定無法到達那兒,也無法在那兒容身的。這個把馬球帽低低地壓在額頭上的少女,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同伴說話,她的黑眼睛裡射出的目光與我相遇的那會兒,她究竟有沒有看見我?如果她看見了我,我在她眼裡是怎樣的呢?她認出了我是來自哪個世界的嗎?這些問題我都難以回答,就好比當我們從望遠鏡里看見鄰近的星球上有某些異象出現時,我們很難就此下結論說,有人居住在那個星球上,他們看得見我們,更無法知道他們看見我們後,會有怎樣的想法。

  倘若我們把這樣一個少女的眼睛,想像成兩片發亮的雲母片,我們就不會急切地想了解她的身世,要把她的生活和自己聯繫在一起了。但是我們感覺得到,在這兩個反光小圓片裡炯炯發亮的東西,並不僅是其中的物質成分;那是這位少女關於她所熟悉的人和地方——賽車場的綠草地和鋪著細沙的跑道喲,她會蹬著車穿越田野和樹林,就像那個比波斯天堂的精靈對我更有誘惑力的小佩麗[240],把我帶到那兒去嗎——的思考(種種我們無從知曉的思考)的黑色投影,也是她即將返回的家園,以及她自己做出或人家為她做出的計劃的投影;那就是她,就是她的想望,她的喜好,她的厭惡,她縈繞腦際、不曾吐露的意願。我知道,要是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所包含的這些東西,我就不能占有這個推自行車的姑娘。因而,我胸中湧起了想要了解她全部生活的願望;這種願望折磨著我,因為我感覺到它是無法實現,卻又令人心醉的,因為我迄今為止的生活,突然不再是我的全部生活,而只是伸展在我面前,由這些少女的生活所組成的空間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想擁有這個空間,這個願望給了我自我延伸、自我擴展的可能性,這就是幸福。可能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生活習慣——正如沒有任何共同的觀念,——我會難以和她們結交,難以討得她們的歡心。但或許正是由於這些差異,由於我意識到這些少女的個性、舉止中,沒有我所熟悉、所擁有的任何東西,我心中的饜足才變成了乾渴,我的心渴望著——猶如乾枯的大地渴望雨水——另一種生活,而正因為它至今為止從未嘗過一滴這樣的甘露,所以一旦可能,它就會整個兒浸潤其間,貪婪地飲個痛快。

  我這麼凝神望著眼睛明亮的推自行車姑娘,她好像覺察到了,朝個子最高的姑娘說了一句話,我沒聽見她說什麼,只見那個姑娘笑了起來。說實話,這個棕發姑娘並非我的最愛,原因就在於她的頭髮是棕色的,而(自從那天在當松鎮的斜坡上看見吉爾貝特以後)一位金栗色頭髮的少女,才是我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愛之人。但是,即便是吉爾貝特,我愛她難道不正是因為在我看來她有著一圈光環,是貝戈特的朋友,能和他一起參觀大教堂嗎?照這樣說來,我看見這個棕發姑娘望著我,不是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嘛(我心想,這樣就比較容易先認識她),她可以給我介紹其他幾個姑娘:從老人頭上跳過去的厲害姑娘,說「這個老頭兒,讓人看著就惹氣」的狠心姑娘,還有別的幾位姑娘,她身為她們親密無間的夥伴,當然有權把我介紹給她們。我在心裡假設,有一天我會成為其中某一個少女的男友;這些陌生的目光如同陽光射到牆上那般、有時於無意間拂過我的臉而讓我難以忘懷的少女,早晚有一天會憑藉一種神奇的鍊金術,讓意識到我存在的感覺,讓對我個人的些許情誼,穿透她們那無法形容的小圓片,進入她們的思緒;終有一天我也會和她們一起出現在沿著海面往前的行列中,——這個假設,我覺得包含了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好比我身為觀眾站在描繪出行場面的古代檐壁或壁畫跟前,卻以為自己受到其中女神的青睞,也能置身隊列之中一樣地不可思議。

  認識這些少女的幸福,當真是無法得到的嗎?的確,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錯過這樣的幸福了。只要想想在巴爾貝克,疾駛而去的馬車帶走了多少陌生的女性,讓我就此錯過了認識她們的機會吧。這一小幫高貴有如古希臘童貞女的少女,她們之所以讓我感到愉悅,正是因為我在她們身上依稀看到了路上疾駛而過的女性的影子。不相識的人在我們眼前轉瞬即逝,迫使我們脫離習慣的生活軌道(在這種生活中,我們常見的女性早晚會讓人看到她們的缺點),處於一種追求的狀態,這時是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我們想像的。其實,要是給我們的歡愉脫掉想像的外衣,還這種愉悅本來的面目,那它就一無所有了。倘若這些少女是我在某個幽會屋(前文已經說過,我對那種拉縴的女人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里遇見,不曾有這層微妙而朦朧的薄紗蒙著的,那麼她們就不會這麼讓我著迷了。能否得到某樣東西的不確定性,會喚起我們的想像,應該為這樣的想像設定一個目標,用它來取代另一個目標,用了解熟悉另一種生活的渴念取代感官快樂,從而確保我們既不識這種快樂的滋味,也無意去嘗嘗它到底是什麼滋味,當然也就更不會沉溺其中。拿我們和魚兒的關係來說吧,只有當我們在垂釣的那個下午,見到滑溜溜的魚兒在透明的、漂動的、蔚藍色的水流中游上河面,卻又看不清它的形狀,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對它怎麼樣的時候,我們才會費盡心機、想方設法非要把它釣上來不可。倘若一開頭看見的就是盛在餐盆里的魚兒,我們才不會去這麼折騰呢。

  海灘的生活環境,模糊了社會等級觀念,這幾個少女也從中占了便宜。往日生活圈子裡種種使我們延伸、放大的優勢,在這兒都看不見,也就是一筆勾銷了;反過來,以往大家認定並不占有這些優勢的人,卻被硬生生地撐大了。這樣一來,那些我不認識的女郎,以及今天的這些少女,都輕而易舉地就在我心目中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我根本沒法兒讓她們知道,我其實也並非一無所用。

  雖說這幫在海堤散步的少女,只是一次又一次撩動我心弦的無數稍縱即逝的女郎的一個縮影,這次的稍縱即逝,卻回歸成了一種緩慢的動作,而且慢到幾近不動的地步。確切地說,在這樣一種動作緩慢的狀態中,臉容不再是一閃而過,它們變得安靜、清晰,卻依然讓我覺得那麼美;先前我乘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上,總想要是能停下細看的話,那些女郎臉上的痘瘢,鼻翼的疵點,還有乏神的目光,尷尬的笑臉,難看的身材,所有這些細部的缺點,一定會取代我對她們臉龐和身段的想像。可是我現在不這麼想了,因為,只要瞥見一個美好的身影、一張紅潤的臉蛋,我就會誠心誠意地把記在心間的、有著先入為主印象的迷人的肩膀、嫵媚的目光,加到這個身影、這張臉蛋上去,這種驚鴻一瞥式的邂逅常常容易出錯,恰如匆匆掃一眼書頁往往會只看一個音節,沒看全整個詞,記住的詞跟書上印的不是同一個詞。

  不過,這一次不是這麼回事。我仔細看過了她們的臉;雖然我沒有分別從兩側,也沒怎麼從正面來看她們,但我是從兩三個不同的角度來看的,因而能對光憑第一眼看到的輪廓、膚色做出的各種假設做出修正、核對和證實;透過她們不同的表情,我看到了她們身上某種保持不變的具體的東西。所以,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對自己說,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巴爾貝克,那些讓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們身上的過往的女郎,即使我對她們做出最好的設想,甚至假定我停下來和她們攀談了,她們也不會像這幾個少女這樣,儘管我還不認識她們,但她們的出現和隨後的消失,使我悵然若失,讓我感到跟她們做朋友是多麼令人心馳神往。她們是我見過的女演員、鄉村姑娘、教會學校寄讀女生中最美麗,最陌生,最彌足珍貴,最可望而不可即的少女。她們是生活中我們未曾體驗過的、可能存在的幸福的一個樣本,這個樣本風姿綽約,又處於如此完美的狀態,讓我為自己沒能體驗到美人兒賜予的神秘禮物感到莫大的遺憾。但這幾乎完全是出於理性的考慮,其實,當我們無法占有心儀的美人兒時,我們常常會轉而——但斯萬在遇見奧黛特之前,一直不肯這麼做——到自己並不喜歡的女人那兒去尋歡作樂,到頭來,至死也不知道那另一種歡樂究竟是怎樣的。

  當然,這可能並不真是一種未曾體驗過的歡樂,神秘感一旦消失,它就只是一個投影,只是慾念的一個幻影。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也只能感喟自然規律的無情——它適用於這幾個少女,也就適用於所有的少女——而不去責怪眼前的對象有所缺陷。她們是我從所有的對象中挑選出來的,她們好比鮮艷的花朵,我懷著植物學家的滿足感,清楚地意識到,如此罕見的品種聚集在一起,是極為難得的。此刻,這疏朗的花籬在我眼前中斷了起伏的流波,有如一叢開放在懸崖花園中的賓夕法尼亞玫瑰,從花叢中望出去,只見遠處藍色的海面上有一艘輪船在徐徐行進,從一根莖稈緩緩滑行到另一根莖稈。一隻懶洋洋的蝴蝶停在花冠裡面,儘管船體早已駛過,但它拿得穩自己能比輪船先到達,要等船艏駛向最前面的花瓣,跟那片花瓣之間只留下一小塊藍色的時候,才起飛呢。

  我回去了,因為我得和聖盧一起去里弗貝爾餐廳吃晚飯。這幾天,外婆堅持要我出發前先在床上躺一個小時。這還是在巴爾貝克那會兒醫生關照的,後來就成了規矩。

  回酒店去,不用走下大堤繞到後面,也就是說繞到正門才能進去。這兒晚飯開得早,在貢布雷,要到星期六才提早一小時開晚飯,巴爾貝克酒店開晚飯的時間,就跟那差不多,夏季的白天特別長,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空,看上去就不過喝下午茶的光景,大酒店裡就在準備晚餐的餐桌了。帶滑輪的大玻璃門仍然開著,大堤和餐廳的地面是齊平的,只要跨過一道細細的門檻,就進了餐廳,隨即可以去乘電梯上樓。

  路過辦公室的當口,我向經理投去一個微笑,而且一點不嫌憎地從他臉上收回了一個。打從我來巴爾貝克以後,我在這張臉上傾注了我的關心,以我的善解人意促使它起了變化——有如自然史的標本那樣一點一點地在演變。這張臉在我眼裡變得熟悉起來,雖仍不脫俗氣,但已如同常見的文字那般可以讀懂,不再是我第一天見到它時那種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怪字了。當時站在我面前的那個人,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或者說,倘若我偶爾還記起它的話,但覺得已經認不出來,很難跟眼前這個與常人無異的彬彬有禮的經理對上號,相比之下,當初那個人只是個粗線條勾勒的極其醜陋的漫畫形象罷了。

  剛到這兒第一晚的靦腆和憂鬱,早已過去了;我按鈴叫電梯。在電梯裡,我猶如置身於一個沿著立管在運動的胸腔,緩緩向上升去,身邊那個開電梯的人,現在也不再悶聲不響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人不像一個月以前那麼多了,大家都要走了,天涼嘍。」事情並不像他說的這樣,他這麼說,是因為在一個更熱的海濱地區找了份差事,一心盼著我們趕快動身離開,酒店早日關門,他在回到新的職位之前,自己可以有幾天時間。回到和新的這兩個說法並不矛盾,因為對這個開電梯的來說,回到就是進入這個動詞的慣用形式[241]。唯一叫我感到吃驚的是他居然也肯說職位,因為他顯然屬於意欲在言談話語中抹除僱傭制度痕跡的現代無產者的隊伍。稍過了一會兒,他又告訴我說,回到那個位子,他就可以有一套更漂亮的制服和一份更好的待遇;顯然,號服和薪金的說法,在他看來都已經過時,不適合用了。不過,在主子一方,語彙比不平等的觀念更加頑固地殘存著;所以,他說的話,我總是不大聽得明白。我只關心一件事,就是要知道外婆是否在酒店裡。還沒等我問出口,這個開電梯的對我說:「這位夫人剛從您房間出去。」

  我又讓他弄蒙了,還以為他是說我外婆。

  「不是,這位夫人我想是你們家的雇員。」

  在早先的布爾喬亞語彙(它想必很快就要被廢除)中,一個廚娘是不能稱為雇員的,所以我心想:「他準是弄錯了,我們家沒有工廠,也沒有雇員。」可突然間我想起來了,雇員這個詞兒,就好比咖啡館侍者留的唇髭,體現了做下人的在自尊心上的一種滿足,他說的那位夫人就是弗朗索瓦茲(說不定她是去咖啡座串門,或者正在看那位比利時夫人的女僕做針線活兒呢)。不過對這個開電梯的人來說,光有自尊心的滿足還是不夠的,說到自己的階級時,他通常滿懷同情地用單數人稱形式說「工人」或「小百姓」,跟拉辛說的「窮人」如出一轍。

  不過,我第一天剛到時的那種熱忱和靦腆都早已過去了,所以不大主動和開電梯的攀談。電梯上上下下穿行在酒店各層面間的這段時間裡,現在通常是他開口跟我說話,我卻不去搭他的腔。電梯猶如一個玩具,中間鏤空,一層一層地在我們周圍鋪展分叉出去的走廊,燈光在走廊盡頭顯得柔弱而幽暗,通道的門、樓梯的踏級都顯得細細的,沉浸在一種晨曦般稀薄而神秘的琥珀色調中,這正是倫勃朗勾勒窗台或井欄最好的背景。每一層樓,都有一縷金色的光線輝映在地毯上,讓人想起落日的餘暉和臨海的窗戶。

  我心想,不知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不知她們究竟是些什麼人。當一個人的心念,像這樣落在選定的一小撥人身上的時候,跟這一小撥人有關的事情,都會激起他的情感波瀾,讓他浮想聯翩。我在大堤上聽到一位夫人說:「她是小西莫內的朋友。」那副自鳴得意的神氣仿佛在說:「那是拉羅什富科府小少爺的要好同學。」頓時,說話者感到她所說的那個少女引起了聽話者的好奇心,聽話者很想再好好瞧瞧那個能當小西莫內的朋友的幸運兒。小西莫內的朋友,顯然不是誰都能當的。貴族是相對而言的:在最普通的居住區,一個家具商的兒子也會以風度優雅著稱,像一個年輕的威爾斯親王那樣享有名望。從那以後,我常常回想,西莫內這個名字在海灘上是怎樣傳到我耳畔、引起我注意的——其實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西莫內是什麼模樣,到底是指哪一個少女呀。總之,這個不怎麼清晰的名字充滿了新鮮感(下文會提到,這將會對我有很大影響),我屏息靜聽,感覺到每一秒鐘過去,這個名字的字母就更深一點地印入我的腦際,成為日後(那得是若干年以後的事了)第一個從記憶中跳出來的詞兒(在剛睡醒,或是昏厥過後剛甦醒的當口),不僅先於當時是幾點鐘、我是在什麼地方這樣的概念,甚至先於「我」這個詞兒,仿佛它所指代的那個少女比我更我,仿佛在短暫的失去知覺之後,最早結束的,就是我沒有想它的那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會從第一天起就認定,西莫內應該是這幾個少女中某一個的名字;我反覆思忖怎樣才能認識西莫內這家人;當然,得讓這家人覺得地位比他們高的朋友介紹——要是她們只是些傻乎乎的平民百姓,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好叫她們不至於小瞧我。你要是讓人給小瞧了,你就沒法兒真正認識這些小瞧你的人,也沒法兒在心裡完全接納他們。然而,每當各不相同的女性形象進入我們的腦海,在它被遺忘或被其他形象淘汰之前,我們若不能把這些陌生的形象轉換成與我們類似的某些東西,總是沒法兒得到安寧的。就這一點而言,心靈具有與肉體相同的反應和機能,無法容忍異體的介入,必將入侵者消化或同化而後快。

  小西莫內想必是這幾個姑娘中最漂亮的——而且,我覺得她早晚會是我的情婦,因為這些姑娘中間,只有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凝視,有兩三次朝我側過臉來。我問開電梯的人,在巴爾貝克是不是認識有誰叫西莫內的。他不喜歡說有什麼事他不知道,所以就回答說,好像聽人說起過這個名字,電梯開到最後那層時,我請他把最近入住旅客的名冊給我拿來。

  我出了電梯,沒回房間,一徑沿走廊往前走去,因為每天這時候,負責這個樓層的僕役——儘管他怕穿堂風——會打開走廊那頭的窗戶,這扇窗不是面朝大海,而是面朝小山和山谷,因為窗玻璃不透明,平時又總關著,所以通常是望不見窗外景色的。我站在窗前,瞻仰酒店背靠的這座小山上難得一見的景觀,稍遠處只有一所屋宇屹立在暮色中,從我的角度望去,它在黃昏的光線中宛若一個雕鏤精美的絲絨首飾盒,又如一座用金銀琺瑯製成的寺廟或教堂模型,裡面珍藏著聖物,一年只有幾天可以讓信徒們禮拜瞻仰。我才站了一小會兒,可這點朝覲時間已經太長了,只見那個一手拎串鑰匙、另一手碰一下帽檐向我致意(他怕傍晚的涼風,所以沒抬起教堂聖器室庶務戴的那種無邊圓帽)的僕役走來關上兩扇窗扉,遮斷了我遙望金色聖堂、聖物的視線。

  我走進房間。季節時令更迭嬗變,窗前的景色也隨之變化。起先,景色經常是明亮的,只有天氣陰霾時才變暗下來;這時,鼓起圓浪的藍瑩瑩的海面,鑲嵌在窗子的鐵框裡,宛如彩繪玻璃一般,海浪拍擊海灣深處的岩礁,捲起一堆堆呈倒三角形、看似靜止不動的飛沫,宛如皮薩內洛[242]畫中筆觸細膩的羽毛或絨毛,這種奶油狀的潔白釉色,在加萊[243]的玻璃製品中是用來描繪積雪的。

  沒過多久,白晝就變短了。我回到房間時,仿佛烙上了太陽那張繃緊、勻稱、短暫而閃光的臉的印痕(就像是在顯示某個聖跡或幻象)的紫紅色天空,向著水天交接處的海面沉去,好似教堂主祭壇上方的一幅油畫;同時,色澤斑斕的餘暉照在沿牆一溜排開的桃花心木矮書櫥的玻璃門上,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一幅絕妙的畫面,它就像當年某位古典大師為一座聖堂祭壇裝飾屏創作的一組繪畫,如今在博物館大廳里,屏板被隔開陳放,觀眾只有憑想像才能把它們還原成當初的情景。

  幾星期過後,我上樓時,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就像我在貢布雷散步回家,準備下樓用晚餐時在耶穌受難像上方看到的景象一樣,一抹紅霞懸在大海上方,海面看上去有如肉凍那般濃稠,稍過一會兒,大海已經變得色澤冷峻,藍得如同鯔魚那樣,天空則紅得就像我們晚上會在里弗貝爾吃到的鮭魚,我看著眼前的景色,想到一會兒要換裝外出去用餐,心情好極了。在大海上面,緊靠著岸邊,一層層黑得如煙炱,卻又瑪瑙般光亮而緊緻的霧靄,正在使勁往上升騰,一層高過一層,越來越寬闊。但是這霧氣看上去又顯得很沉重,已經把它們托上半空的支架,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最上面的霧層壓彎支柱,偏離了支架的重心,整個支架眼看就要倒塌下來,掉進大海。看著一艘輪船有如夜行的旅人那般漸漸遠去,我回想起坐在火車車廂里,想要擺脫矇矓的睡意、不願被囚在一個房間裡的感受。然而在現在的房間裡,我並沒有被囚禁的感覺,因為一個小時以後,我就要離開它去乘馬車了。我合身撲到床上;我仿佛置身不遠處駛過的輪船的臥鋪上——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在沉沉的暮色中行駛得那麼緩慢的輪船,就像天鵝幽暗的身影靜靜地在滑行——我只覺得大海的景象團團圍住了我。

  誠然,這往往只是圖景而已;我忘記了斑斕的色彩下面,悽然躺著空蕩蕩的海灘,我剛到巴爾貝克那晚令我悚然的晚風,正在無情地勁吹;我身在房間裡,卻滿腦子都是日間那幾個少女的倩影,心緒不寧,雜念難去,沒法兒真正去領悟美的真諦。等著去里弗貝爾吃晚飯,更讓我心浮氣躁,心心念念想的,就是穿什麼衣服才能讓燈火輝煌的餐廳里注視我的夫人小姐們覺得最可愛。我的腦子裡這會兒除了衣服的顏色,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從窗口望下去,只見輕盈的雨燕和燕鷗在不倦地飛翔,往上翻飛的身影如水柱,又如充滿生命力的焰火,在水平方向平穩滑翔時,則在空中曳出一縷白色的輕煙,這種只有此地才有的、令人嘆為觀止的自然奇觀,將眼前的海景與現實世界融合在一起。而要不是這樣,我多半會相信自己看到的只是些隨意選來掛在我的住處的畫作,相信這些天天更新的油畫跟住處本身並沒有必然的聯繫。

  有一次,我覺得眼前的是日本木版畫:鏤刻出來的紅日,圓得像月亮,旁邊黃色的雲朵宛若一潭湖水,湖岸戟立著黑色利劍,一條玫瑰色帶(如此輕柔的玫瑰色,我只在生平第一次擁有一盒水彩顏料時見過)有如一條河,擱淺在兩岸的船舶仿佛正等人去拖曳下水。我就像某個外行觀眾或趁兩次社交拜訪間隙逛畫廊的女士那樣,用鄙薄、厭煩而輕浮的眼光看著這畫面,心裡在想:「落日畫成這樣挺奇怪的,是有點與眾不同,可這也算不了什麼,跟這一樣精巧、一樣奇妙的玩意兒,我以前見過。」

  我更喜歡的是在有些夜晚,看著一隻船兒駛往水天相接的遠方,漸漸與大海融為一體,化為一色,猶如一幅印象派油畫,畫家仿佛只是勾勒出船隻和纜繩的輪廓,在纜繩的映襯下,船體顯得更纖小,蕩漾在天際的藍色霧靄中。有時候,大海幾乎占滿了整個窗戶,窗的上緣露出一線天空,跟海水一樣藍,讓我不由得以為那還是大海,只是由於光照的緣故才顯出不同的顏色。

  另一天,大海僅僅占了窗子下部的畫面,一大半窗戶滿是雲彩,層層疊疊地推擠著,窗玻璃上的圖景,不知是出於畫家的預先構思,還是出於他的癖好,儼然是一幅《雲景習作》;書櫥門玻璃上映出相似的雲景,但那是另一處地平線上的雲層,被光線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它們猶如某些當代藝術大師在不同時刻反覆描繪同一對象的珍貴習作,各個時刻不同的光線效果被定格在了畫作中,而此刻,它們集中到了一個房間裡,以玻璃下面的色粉畫的形式呈現在我眼前。有時候,在海天交融的灰色調中,露出一小點極其精緻的粉紅色,而與此同時,棲息在窗子下部的一隻小蝴蝶,仿佛正用翼翅在這幅惠斯勒[244]風格的《灰與粉紅的和諧》下緣留下這位切爾西大師慣用的簽名。這點粉紅漸漸消去,沒什麼可以看的了。我站了一會兒,便拉上厚厚的窗簾,又去躺下了。我從床上看著窗簾上端投進來的那條亮光慢慢變暗,變細;就這樣,我聽憑平日就餐的時刻從窗簾頂上消逝,既不感到憂傷,也不覺得惋惜,因為我知道,今天不同於其他日子,白晝就如極地那樣長,黑夜只有區區幾分鐘;我知道,里弗貝爾餐廳的華燈,正在暮色的蛹殼中涌動,隨時準備綻放出絢麗多彩的光亮。我心想:「該起來了。」我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起身梳洗。此刻別人正在樓下用晚餐;我卻用躺了小半晌積聚起來的精力來擦乾身子,穿上常禮服,打上領帶,我感到這些看似無用的時光,因其卸脫了物質的負擔而自有它的魅力,此刻我做這做那,都由重睹某位女士的芳容這樣一種預期的歡愉在引領,我上次在里弗貝爾注意到,這位女士好像一直在看我,她有一會兒離席,沒準正是希望我跟去呢;我樂滋滋地為自己補上這些誘惑,好讓自己全心全意、精神飽滿地投身到一種全新的、自由自在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中去,到那時,聖盧的安詳會使我打消顧慮,在自然史上現存的海鮮品種和來自各國的珍饈美味中放手挑選,而這些非同尋常的、對我的胃口和想像都極具誘惑力的菜餚,我的朋友會馬上吩咐侍者記在點菜單上。

  最後,這樣的日子終於來了,我不能再從大堤走回餐廳,玻璃門不開了,因為外面已是夜晚,黑壓壓的一群窮人和看熱鬧的人,被他們無法進入的燈火通明的大廳所吸引,愁容滿面地站立在北風中,趴在熱氣騰騰的大餐廳明亮而光滑的玻璃窗上往裡張望。

  有人敲門,是埃梅給我送最近新來的旅客名冊來了。

  埃梅回身出去前,執意要對我說,德雷福斯確實罪該萬死。「一切都會真相大白的,」他對我說,「不是今年,而是明年。參謀部有位先生常跟我有聯繫,這是他告訴我的。」我問他,他們是不是在今年底以前還下不了決心立即揭露真相。「他放下菸捲,」埃梅繼續說,模仿著當時的情景,像這位老主顧那樣搖了搖頭,晃了晃食指,意思是說不能太性急,「不是今年,」埃梅碰了碰我的肩膀說,「今年不可能。要到明年復活節,對!」他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瞧,他怎麼對我說的,我都照式照樣告訴您了。」他說這話,既是對自己跟一位大人物時有過從表示得意,也是讓我在充分了解事實的情況下對他極有價值的論斷倍加讚賞,信服他所說的可以抱有希望的理由。

  在新來旅客名冊的第一頁上看到「西莫內一家」這幾個字時,我不由得心頭微微一震。我心底有個可以追溯到孩提時代的舊夢,覺得珍藏在心中的柔情,這被心靈所感受卻沒能顯現出來的全部柔情,會由一個與我全然不同的人兒激發出來。這個人兒,現在我又一次用西莫內的名字和記憶中這幾個少女的和諧之美生成了她,我眼前浮現出這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的身影,依稀看到她們行進在海堤上,矯健的身姿堪與古希臘雕像和喬托畫筆下的形象媲美。我不知道這幾個少女哪一個是西莫內小姐,甚至不知道她們中間是不是有叫這個名字的,但我知道西莫內小姐愛著我,我要靠聖盧幫忙來試著認識她。可惜的是,聖盧每天都得回冬西埃爾營地,這是他獲准延長假期的條件;不過,我心想,就算不靠他對我的友誼,我也可以靠人種學家的好奇心呀,這樣聖盧就可以不必遵守那項規定了,我經常有這種好奇心——哪怕只是聽人說水果店來了個漂亮的收銀員,還沒見到她本人,我就心痒痒地想認識她——就像人種學家那樣,總盼著發現女性美的一個新品種。我指望在跟聖盧說起那幾個少女時,在他身上也能激發起這種好奇心,這我可想錯了。自從他有了情婦以後,他對那個女演員的愛情就讓好奇心進入了休眠狀態。即使心裡略有所動,他也會竭力克制,因為他有一種迷信的觀念,相信情婦對他是否專一,取決於他自己是否專一。所以,我們動身去里弗貝爾的時候,他還沒答允想辦法幫我結識那幾個少女。

  最初,我們抵達里弗貝爾時,太陽剛下山,天色還很亮;飯店花園裡的燈還沒點亮,日間的暑氣散去了,仿佛沉澱到了一個瓶子的底部,而空氣沿著瓶壁形成深色透明的霧露,看上去像果凍那麼濃稠,一大叢薔薇花貼著牆,讓變暗的牆壁顯出粉紅的紋理,宛如我們在縞瑪瑙石里見到的分支狀結晶。

  沒過多久,我們走下馬車時已經是夜晚了,碰上天氣不好,或者我們想待天轉晴,吩咐備車關照得晚了點兒,那往往在離開巴爾貝克時夜色就已降臨了。但在這樣的日子裡,我聽著風兒吹過,心中並沒有傷感,我知道這並不意味著放棄我的計劃,也並不意味著要關在一個房間裡,我知道,在我們即將在茨岡音樂聲中步入的那家飯店高敞的餐廳里,無數的燈會以它們金色的光華融釋黑暗和寒冷,輕而易舉地戰勝它們。我興致很高地走到在大雨中等候我們的馬車跟前,上車坐在聖盧旁邊。這一陣我常想起貝戈特的話,他說不管我自己怎麼說,他堅信我生來就是個在精神生活中享受樂趣的人,他的話讓我在想到「以後我能做些什麼」這個問題時重新有了希望,而這希望每每落空:每天坐在桌前開始構思一篇評論或者一篇小說的當口,我總感到很鬱悶。「別去管它吧,」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寫作的樂趣,也許並不是判斷一篇東西是否有價值的可靠標準;也許這確實是常常會附帶出現的情況,但沒有這種樂趣,並不就是說沒有價值。也許有些傑作就是打著呵欠寫出來的吧。」外婆的話給了我安慰,消除了我的疑慮,她對我說,要是我身體好些,我會寫得很好也寫得很開心的。給我家看病的醫生出于謹慎提醒我說,我的健康狀況可能會變得很危險,他列舉了許多飲食健康上要注意的地方,要我嚴格遵守,以免發生意外。而我呢,覺得所有的樂趣都得服從於一個目標,這個目標對我來說比它們重要一千倍、一萬倍,那就是讓自己身體好起來,可以寫出那部也許蘊藏在我心間的作品。於是,來到巴爾貝克以後,我就在飲食起居各方面實行細緻周密、持之以恆的控制。喝了咖啡,我晚上會睡不著,第二天勢必就會感到很疲倦,所以誰也甭想勸我喝上一杯咖啡。可是一到里弗貝爾,頃刻間——由於一種新的樂趣的刺激,也由於精心編結了那麼多日子,要把我們引向一種更理性的生活方式的那張網一旦衝決之後,任何有些特殊的事情都會使我們進入一種全新的境界——仿佛不再有什麼明天,也不再有什麼要等你去實現的崇高目標,為保護你實現這個目標而採取的一整套嚴密的保健措施,也根本用不著了。這時,一個侍者過來幫我脫外衣,聖盧對我說:

  「您不冷嗎?也許您還是別脫的好,裡面不熱。」

  我回答說:「不,我不冷。」也許我是沒覺得冷,但反正不管冷不冷,我已經不怕生病了,會不會死我不在乎,要不要寫作我也不管了。我把外衣交給侍者;我們在茨岡人演奏的軍樂聲中步入餐廳,有如很輕易就凱旋的英雄,行進在一排排已經上了菜的餐桌之間,樂隊把軍人的榮譽,把我們不配領受的褒獎授予我們,我們感覺得到音樂的節奏在將歡快的豪情注入我們的身體,我們裝出一副嚴肅、冷峻的臉容,踩著懶散的步點,掩飾我們心中感受到的激情,顯得跟那些平時在咖啡館表演的濃妝艷抹的女歌手全然不同——她們此刻正放開嗓子唱著放蕩的小曲,一路奔上台去,那種雄赳赳的樣子,儼如得勝而歸的將軍。

  從此刻起,我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是外婆的那個小外孫,在離開餐廳前不會再想到她,我成了那幾個給客人助興的樂隊小伙子的哥們兒。

  我在一個小時裡喝下的啤酒(香檳就更不用說了),在巴爾貝克一個星期也喝不了,飲料的味道在我意識清醒的時候確實很誘人,但隨後就說不上來了,我還往裡面加了幾滴波爾多酒,但心不在焉地沒咂出滋味來,我給了剛才演奏的那個小提琴手兩個路易,這是我省了一個月攢起來的,原來打算買一樣什麼東西來著,可現在我想不起來要買什麼了。有幾個上菜的年輕侍者手托菜盤,腳步輕快地在餐桌之間來回穿梭,看上去像是在參加一場賽跑,看誰跑得最快而又不讓托盤裡的東西掉下來。這不,巧克力蛋奶酥安然無恙地抵達了終點,英式土豆儘管在奔跑中晃晃悠悠,可最後還是在波亞克羔羊肉周圍排得整整齊齊。我注意到其中的一個侍者,個子高高的,長著一頭濃黑的頭髮,仿佛撲過粉的臉,讓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稀的鳥類——而不是人類;只見他腳不停步地,而且似乎是漫無目標地從大廳這頭奔到那頭,活脫脫就像只南美大鸚鵡,在動物園瞧著這些羽毛色澤艷麗的大鸚鵡在大鳥籠里奔來跳去,真讓人感到不明白它們在幹嗎。不一會兒,整個場景變得井然有序,至少是在我眼裡,變得高雅而安靜了。所有那些令人頭暈目眩的騷動戛然而止,偌大的餐廳顯得寧靜而和諧。我瞧著那些圓桌,它們在餐廳里一張挨著一張,宛若一個個星球,就像早年的寓意畫上畫的那樣。而且在這些星球之間,相互作用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引力,每張桌子上用餐的人,眼睛都盯著別的桌子,唯一的例外是那位有錢的東道主,他路道粗,請來了一位有名的作家,此刻正拿旋轉的小桌子做由頭,慫恿作家說些不咸不淡的閒話,好讓那些夫人小姐大驚小怪地樂上一樂呢。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間和諧的格局,並不妨礙無數侍者持續不停的運行,他們由於不是像餐桌旁的人那樣坐著,而是站著,所以是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運行。誠然,他們奔來跑去,有的是端冷盤,有的是換酒,有的是添酒杯。但是,無論到底是幹什麼,他們無休無止地穿行在這些圓桌中間,最終還是點明了這種令人炫目卻又自有規律的運行的法則。碩大的花叢後面,坐著兩個醜八怪似的女收銀員,忙忙碌碌地算個不停,就像兩個女巫在忙於天文計算,靠它來預測這個中世紀學者眼中的蒼穹時或有之的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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