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2024-10-09 06:09:09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外婆來迎我,我倆一起轉了一圈。一小時後,她回酒店去一小會兒,我在酒店門前等她。這時我瞧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羅貝爾·德·聖盧,還有在遊樂場前盯著我看的那個陌生人,一起走了出來。他的目光閃電般地從我身上掃過,隨後,就像沒看見我似的,他把這目光收回到眼睛下方,凝滯著,這是那種裝作對外界一無所見,對內心也一無所知的不帶表情的目光,是那種僅僅表示睜圓了眼睛,為感覺到眼眶周圍的睫毛而高興的目光,是某些偽善者過分乃至做作的虔誠目光,是某些傻瓜自命不凡的目光。我注意到他換了一身衣服。現在這身衣服色澤更暗;想必這是由於真優雅總比假優雅離簡樸更近些的緣故吧。但事情還不止於此;稍走近些,你就會發現,雖然這身衣服給人的感覺,是它幾乎沒有顏色,但其中的原因並非此人不喜歡顏色,而是由於某種緣故,他不允許自己有顏色。他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節制,似乎來自恪守成規的信條,而並非由於對色彩缺乏興趣。長褲上有暗綠色的細線,跟襪子上的條紋相呼應,精緻的搭配透露出一種色彩趣味的萌動,衣著的主人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把這種趣味克制了下去,僅僅在這兒,出於寬容做了讓步,至於領帶上幾乎覺察不到的一個紅點,則有一種想出格而又不敢出格的意味。
「您好,我給您介紹我的侄子德·蓋爾芒特男爵。」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說。而那個陌生人眼睛不看我,嘴裡含混不清地說了句「幸會」,接著就「嗯,嗯,嗯」地讓人覺出他的客氣是勉強的,同時屈起小指、食指和大拇指,伸出中指和無名指(上面都沒有戒指),我隔著他的翻毛皮手套握了握這兩根手指;然後他仍然不抬眼看我,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轉過臉去。
「天哪,瞧我都昏頭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我怎麼管你叫德·蓋爾芒特男爵。請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德·夏爾呂男爵。好在這也算不得大錯,」她緊接這麼一句,「你是蓋爾芒特家的人嘛。」
這時外婆出來了,我們便一起散步。聖盧的舅舅一點不給我面子,非但不搭理我,連正眼也不看我一下。雖說他還肯賞臉看看路上陌生的行人(短短的一段散步路程上,他曾兩三次向一些最不足道、身份最低微的路人投去嚇人的深沉目光),但是,就我的感覺而言,對認識的人他是不屑一顧的——就像負有特殊使命的警探總把朋友置於監視範圍之外一樣。我趁外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他在說話的當口,把聖盧拉到後面:
「哎,我沒聽錯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剛才說您舅舅是蓋爾芒特家的人?」
「那當然,他是巴拉梅德·德·蓋爾芒特嘛。」
「就是在貢布雷附近有座城堡,據說是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後裔的那個蓋爾芒特家嗎?」
「一點不錯:沒人比我舅舅更熱衷於紋章學了,他會告訴您我們的喊聲,戰場上的喊聲,起先是為了貢布雷,後來才變成了沖啊。」他說這話時呵呵笑著,以免讓我覺著他矜誇,因為在戰場上發這聲喊,是親近王室的貴胄子弟,或戰功赫赫的各路諸侯的特權,「城堡現在的主人,是他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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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這位多年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我小時候送我盒子上裝飾著小鴨子的巧克力,住得比梅澤格利茲離蓋爾芒特家那邊還要遠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跟蓋爾芒特家聯姻成了近親,這位在我看來默默無聞、地位還不如貢布雷鎮上眼鏡商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如今驟然間身價猛增,與此同時我們所擁有的其他東西,則出乎意料地大為貶值。增值也好,貶值也好,都在我們的少年時代,以及留存有少年時代印痕的各個人生階段,引起奧維德[222]筆下那般繁多的變形。
「蓋爾芒特家族歷代領主的銅像,是不是都放在這座城堡里?」
「沒錯,真是蔚為壯觀。」聖盧揶揄地說,「私下說一句,我覺得這些東西有點滑稽。不過在蓋爾芒特府里有意思的東西還是有的!卡里埃爾[223]給我姨媽畫的肖像畫非常動人。一點不比惠斯勒或委拉斯開茲遜色,」聖盧激動地說,新教徒的熱忱使他難免有點失之偏頗,「還有居斯塔夫·莫羅令人叫絕的畫作。我姨媽是您朋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女,從小由她帶大,後來嫁給表兄,他也是我維爾巴里西斯姨婆的侄子,現在是德·蓋爾芒特公爵。」
「那您舅舅呢?」
「他是德·夏爾呂男爵。按理說,我外叔公去世時,巴拉梅德舅舅應該繼承德·洛姆親王的爵位,他哥哥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以前就是用的這個爵號。在這個家族中,換爵號就像換襯衣一樣。可我舅舅對這些事情有他自己的想法。在他看來,義大利公爵領地、西班牙王公爵位等等,都有點用濫了,所以雖然有四五個親王頭銜可以讓他選,他還是保留了德·夏爾呂男爵這個爵號,一則對濫用爵號表示異議,二則以表面的淡泊顯示內心的高傲。他說,『如今人人都是親王,可總得有點東西讓自己與眾不同吧。要是哪天我要隱名出遊,我會用個親王頭銜的。』照他的說法,再沒比德·夏爾呂男爵更古老的爵號了;蒙莫朗西家族自稱是法蘭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實只是在他們的采邑法蘭西島上情況如此罷了;我舅舅為了向您解釋更古老的男爵源自夏爾呂家族,可以興致勃勃地給您講上幾個小時,因為他雖說很敏感,很有才能,但是在他看來,那是一個永遠說不完的話題。」聖盧說到這兒微微一笑,「不過我可不像他,您別想讓我來談什麼家譜,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比這更煩人、更過時的,人生實在是太短暫了。」
我從剛才在遊樂場旁邊落在我身上的這道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認出了當年在當松鎮斯萬夫人喚吉爾貝特時,死死盯在我臉上的那道目光。
「您跟我說過您舅舅德·夏爾呂先生有很多情婦,在那麼多情婦中間,有沒有斯萬夫人哪?」
「哦!沒有!不錯,他是斯萬的好朋友,遇事總幫著斯萬,可從沒聽說他是斯萬夫人的情人。要是您讓社交界的人覺著您這麼想,人家會大吃一驚的。」
我沒敢告訴他說,要是我不讓人覺著我這麼想,我在貢布雷會更加讓人吃驚的。
我外婆讓德·夏爾呂先生給迷住了。沒錯,他對所有與出身和社會地位有關的問題過於看重,外婆注意到了這一點,一般人看見別人擁有自己想要而沒能得到的東西,往往會心生妒意,肝火上升,外婆卻並沒因此對德·夏爾呂先生嚴加苛責。外婆和那些人不同,她對自己的命運很滿意,從來不為自己沒有生活在一個更顯赫的社會環境而感到遺憾,所以她只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觀察德·夏爾呂先生的怪脾氣而已。她提到聖盧的這位舅舅時,用的是一種淡定的,帶有笑意的,幾近同情的口氣,她用這樣的善意來報答他,因為他作為我們全無功利色彩的觀察對象,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何況這一次,這個觀察對象是個具體的人,她覺得他的自命不凡即便不說是合情合理,至少也是挺有意思的,跟她平時有機會看到的那些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難想見,德·夏爾呂先生完全不同於聖盧嘲笑的許多上流社會人士,他不僅極其聰明,而且異常敏感,正是這種聰明和敏感,讓我外婆一下子就原諒了他的貴族偏見。不過,舅舅不像外甥,他沒有為了追求更高層次的個人品質而放棄貴族偏見,他毋寧說是把兩者做了個調和。作為德·納穆爾公爵和德·朗巴爾親王家族的後裔,他擁有檔案、家具、壁毯,以及拉斐爾、委拉斯開茲和布歇為其先人繪製的肖像畫,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瀏覽一下家族的回憶錄,無異於參觀一座博物館、一座藏書量無與倫比的圖書館,做外甥的不放在心上的貴族家產,做舅舅的可是很看重的。也許,這還因為他不如聖盧那麼崇尚空談,不想光說空話,對人的觀察更講實際,所以他不願小看某種在一般人眼裡最有誘惑力的東西,如果說這種東西給他的想像帶來了並無利害關係的享受,那麼對講求實利的行動來說,它就往往是一種極其有效的輔助劑。
在這樣的人和內心擁有理想的人之間,衝突是永遠難免的。後一種人在理想驅使下,毅然捨棄那種種好處,一心尋求實現心中的理想,在這一點上,他們跟放棄炫技機會的畫家、作家很相像,也跟贊成現代化的手藝人,跟主張普遍裁軍的軍方人員,跟施行民主、廢除苛政的政府當局很相像,最常見的情形是現實並沒有酬賞他們崇高的努力;藝術家喪失了才氣,國家喪失了代代相傳的優勢,和平主義有時反而導致戰爭頻仍,寬容有時反而導致犯罪猖獗。雖然就結果而言,聖盧掙脫束縛的真誠努力是很可貴的,但德·夏爾呂先生不為所動畢竟還是值得慶幸的,他讓人把一大批精美的細木護壁板,從蓋爾芒特府邸運到自己家裡,而不是像外甥那樣拿去換時尚款式的家具和勒布、吉約曼的油畫[224]。
但即便如此,德·夏爾呂先生的理想還是很做作的——如果做作這個形容詞可以和理想連用的話,它既是藝術的,同時又是世俗的。他對幾位擁有非凡美貌而又學識修養過人的名媛(在兩個世紀前,她們的祖母或曾祖母見證過舊王朝的輝煌與風雅)充滿敬意,唯有與她們交往,才使他從心裡感到愉悅。應該說,他對她們的崇拜是真心誠意的,然而她們的名字所喚起的許許多多有關歷史、藝術的朦朧回憶,畢竟也在其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這就好比賀拉斯的頌歌,其實它與當今的一些詩歌相比,也許要遜色得多。可是對一個文人來說,他可以讀賀拉斯的頌歌讀得津津有味,讀今天的詩歌卻覺得索然無味。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前者中加進了對古羅馬時代的緬懷。在他眼裡,這樣的名媛,比之於俊俏的布爾喬亞女子,猶如古代油畫比之於畫一條大路或一場婚禮的當代油畫,古代油畫是有自己的歷史的,從訂購畫作的教皇或國王開始,這些畫在一個又一個顯赫的人物中間,經過或饋贈,或購買,或擄獲,或繼承的方式留存下來,喚起我們對某一重大事件的懷古之情,或至少喚起某種具有歷史意味的聯想,從而和我們業已獲得的知識聯繫起來,被賦予一種全新的用途,讓我們對自己所擁有的記憶和學識增添了一種豐饒感。讓德·夏爾呂先生感到欣慰的是,一種與他共通的偏見,阻礙著這些了不起的女性去和血統不夠純的女人交往,因而當他對她們頂禮膜拜之時,她們依然保持著白璧無瑕的高貴,好比一座18世紀建築的正面,依然由低矮的玫瑰色大理石柱支撐著,沒有留下時代變遷的痕跡。
德·夏爾呂先生斷言這些名媛的精神和心靈是真正高貴的,其實他是拿noblesse在玩兒一詞多義的遊戲[225],既自欺欺人,又從中透露出混淆貴族、高貴和藝術這些概念的虛偽性,但其中自有一種誘惑力。對像我外婆這樣的人而言,這種誘惑是致命的,倘若一個貴族只盯著自己的家世,對其他的事不聞不問,這雖說也無傷大雅,但未免流於粗俗。在外婆看來這種貴族偏見過於可笑,然而,對於某些以假象出現,看似在精神上頗有優越性的東西,她就不設防了。正因如此,在她眼裡凡是王子都是最值得羨慕的人,原因就是他們能有拉布呂耶爾和費納隆這樣的大家當老師。
到了大酒店門前,蓋爾芒特家族的這三位成員和我們分手;他們要到德·盧森堡公主府上去用晚餐。就在外婆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聖盧向我外婆各自道別的當口,德·夏爾呂先生落後幾步,走在我邊上說:「今晚用過晚餐以後,我到維爾巴里西斯姑婆的房間去喝茶。希望您能賞光和您外婆一起來。」說完,他又趕上去跟侯爵夫人走在一起。
雖說是星期天,停在大酒店門前的公共馬車,並不如度假季節剛開始時那麼多。公證人夫人尤其覺得,不去康布梅爾夫婦家的話,每周雇一次馬車未免花銷太大,她寧可待在酒店房間裡。
「布朗代夫人不舒服嗎?」有人問公證人,「今兒沒見到她。」
「她有點頭疼,天太熱,又是雷雨天。一有點什麼她就受不了。不過我想,今兒晚上您就會見到她。我是勸她下樓來著,這對她只會有好處。」
我以為德·夏爾呂先生邀請我們去他姑婆那兒,是想對上午散步時的失禮做個彌補,而且想必事先通知了姑婆。可是,當我走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客廳,要跟她侄子打招呼時,見這一位正用尖細的嗓音在講某位親戚的糗事,我在他身邊轉了幾下,就是逮不住他的目光;我下決心大聲向他問個好,提醒他我已經來了,但我馬上明白他早就注意到我來了,就在我欠下身去,還沒來得及開口之際,只見他並不朝我看一眼,照樣侃侃而談,把兩根手指伸了過來讓我握。他顯然早就看見我了,但不露半點聲色。這時我發現,他的眼睛從不正對談話對方,骨碌碌地朝四下里轉個不停,這種眼神讓人想起受驚的野獸,還有街上的小販,他們沿街叫賣,一面兜售違禁商品,一面頭雖不轉,目光卻四處逡巡,注意著遠處是否有警察的身影。讓我稍稍有些驚訝的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似乎不知道我們也會來,但看得出她很高興見到我們。這時,只聽得德·夏爾呂先生對我外婆說:
「噢!你們想到過來,真是個好主意。這太好了,是嗎,姑婆?」
這下子我更加驚訝了。顯然他注意到了他姑婆見我們來覺得很意外,他作為一個慣於定調子的人,心想只要自己表現出高興的樣子,讓人明白我們的來訪理應讓人感到高興,那麼意外就會變成開心的。這一點給他算準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非常看重這個侄子,而且知道要讓他高興是很不容易的,因而她仿佛突然在我外婆身上找到了新出現的可愛之處,倍加殷勤地招待她。
可是我無法理解,怎麼才過了幾個鐘頭,德·夏爾呂先生竟然就會把今天上午向我發出的邀請給忘記了呢,這邀請雖說簡單,卻看得出不是隨口說說,而是事先經過考慮的。而且,他怎麼竟然把這個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說成外婆的「好主意」呢。我非得把事情弄個明白不可——當時我還小,後來才漸漸懂得,你想知道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做某件事情,直接去問他是弄不清楚的,最好是別問,即使因此會留下一些誤解,也總比一臉天真地揪住不放來得好,可當時我覺著非問個明白不可:
「可是,先生,您想必記得是您邀請我們今晚來的吧?」
沒有一個動作、一點聲音透露德·夏爾呂先生聽見了我的問題。我一看是這樣,便重複了一遍問話,這就像外交官或使性子的年輕人,他們一定要對方就某事做出解釋,不依不饒地不肯罷休,可人家就是執意不開口。德·夏爾呂先生對我不予回答。我仿佛看見他嘴邊泛起一絲笑容,那是居高臨下審視對手性格、教養的人常有的冷笑。既然他拒絕做出任何解釋,我就試著自己做出某種解釋,但試了好幾種解釋,覺得沒有一種是合情合理的。也許他不記得了,要不就是上午我會錯了意,沒聽明白他的話……更可能是他出於傲氣,不願顯出要跟自己看不起的人結交的樣子,寧可讓人覺得是人家主動來找他的。可是,既然他看不起我們,那他幹嗎還要我們來,更確切地說,還要外婆來呢(整個晚上他只跟外婆說話,沒對我說過一句話)。他坐在外婆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後,仿佛置身於包廂深處,跟她倆談得興高采烈,只是偶爾轉過臉來,把探究的犀利目光停在我臉上,瞧那副嚴肅而專心致志的神氣,倒像我的臉是部難以辨識的手稿似的。
要是沒有這雙眼睛,德·夏爾呂先生的臉大概會跟許多美男子差不多。聖盧談到蓋爾芒特家族其他成員時,最後對我說:「當然,我舅舅巴拉梅德那種從頭到腳無所不在的氣派,那種名門貴胄的派頭,他們是沒有的。」聽他這麼說,我意識到貴族氣派也好,與眾不同的貴族風度也好,都並不神秘,也不新鮮,它們就是由我毫不費力就能認出,而且並沒有什麼特殊印象的種種細節組成的,我想必感到又一個幻想破滅了。因薄薄的一層粉而帶有幾分舞台色彩的這張臉,任德·夏爾呂先生怎麼把它的表情隱蔽得嚴嚴實實也沒用,眼睛猶如一條裂縫、一處槍眼,沒法兒堵上。你在不同的位置都會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在那裡面發出閃光,看上去很不安全(即使對於攜帶這東西,而又並不完全能控制它的那個人而言,也是如此),始終出於一種很不穩定的狀態,仿佛隨時會爆炸似的。這雙眼睛露出謹慎小心、時時刻刻感到不安的表情,黑黑的眼圈和垂得低低的眼袋,使這張五官端正的臉顯得很疲憊,讓人想起隱姓埋名的要人、落難易裝的權貴,或者倒霉的危險分子。對我來說,上午在遊樂場旁邊見到德·夏爾呂先生時,一樁秘密已經將他的目光變成了一個謎,我真想猜透這樁別的男人所沒有的秘密。可是就我現在所知的他的親戚關係而言,我沒法兒相信這是一個小偷的目光,就我所聽到的談話而言,我也沒法兒相信這是一個瘋子的目光。這目光,雖說射向我時非常冷漠,投向外婆時卻是和顏悅色、殷勤有加,這或許並不涉及個人的好惡。因為一般而言,他對女性的愛有多深(說起她們的缺點,通常他都極為寬容),對男性(尤其是對年輕男性)的恨就有多深,這種仇恨,讓人想起某些厭惡女性者的態度。有兩三個小白臉,或跟家族沾親帶故,或是聖盧的好友,聖盧偶爾提到他們名字時,德·夏爾呂先生大動肝火,聲色俱厲地說:「兩個小渾蛋!」語氣表情跟平日的冷漠形成鮮明的對照。我明白,他對如今年輕人最看不慣的,就是他們的娘娘腔。「都是些娘們兒。」他輕蔑地說。
然而,在他期望從男人身上看到的活力四射、充滿陽剛之氣的形象相比之下,要怎樣處世行事才算得上沒有娘娘腔呢?(他本人在一次旅行途中,徒步走了幾個小時,便渾身冒汗地縱身跳進冰冷的河水。)他甚至不能容忍男人戴戒指。不過,這種有關陽剛之氣的成見,並沒有妨礙他具有極為細膩、非常易感的優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請他給外婆描述一下德·塞維涅夫人住過的城堡,臨了還說她覺得德·塞維涅夫人跟那個討厭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別,居然會那麼傷心,未免有點文學上的誇張。
「我卻覺得正相反,」他回答說,「在我看來,再沒比這更真實的情感了。而且,在那個時代,這種情感是普遍為人理解的。拉封丹筆下的莫諾莫塔帕居民,在夢中見到朋友有點憂傷的樣子,便起身奔到朋友家裡去看他,而在那隻鴿子看來,最大的哀傷,莫過於另一隻鴿子的離去。姑婆,您也許會覺得,他們都跟德·塞維涅夫人迫不及待要和女兒相聚一樣誇張吧。她和女兒分手的時候,說得多好啊:『這次分離刺痛著我的心靈,我感覺得到這種痛苦,就像感覺得到肉體的痛苦。在分開的日子裡,我們對時光格外大方。我們已經生活在自己嚮往的時光之中。』」外婆聽到別人像她一樣地談論《書信集》,簡直高興極了。她感到驚訝的是,一個男人竟然會對這些書信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她覺得德·夏爾呂先生感情很細膩,像女性一樣易感。後來我和外婆單獨在一起,談到德·夏爾呂先生的時候,外婆說他一定受到過某個女性——他母親,或者,如果他有女兒的話,她女兒——的深刻影響。我在心裡說:「情婦。」這時我想到的是聖盧的情婦對他的影響,我由此可以想見,生活在男人身邊的女人,會把他們的情感磨鍊得多麼細膩。
「真到了女兒身邊,她說不定就沒話可說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
「肯定有話說的,即便是些她所謂的『只有你我才會注意到的細枝末節』。而且不管怎麼說,她在她身邊了。拉布呂耶爾告訴我們,這樣就夠了:『在心愛的人身邊,說話也好,不說話也好,都一樣。』他說得有理;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爾呂先生語氣憂鬱地接著往下說,「可惜啊,人生不能如意,這樣的幸福是很難得品嘗到嘍。總的來說,德·塞維涅夫人比起別人來,運氣算是不錯的。她大半輩子都是在她心愛的人身邊度過的。」
「你忘了,我們說的不是愛情,而是她的女兒。」
「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們所愛的人,」他用一種斷然的、斬釘截鐵的、不容置辯的口氣說,「而是我們的愛。德·塞維涅夫人對女兒的感情,跟年輕的塞維涅先生和他情婦間的庸俗關係大相逕庭,它更類似於拉辛在《安德洛瑪克》和《費德爾》中所描寫的那種激情。神秘主義者對心中的天主懷有的,就是這樣的愛。我們對愛的界定過於局限,原因就在於對生活太缺乏了解。」
「你很喜歡《安德洛瑪克》和《費德爾》嗎?」聖盧問舅舅的語氣中,有些許輕視的意味。
「拉辛一齣悲劇所包含的真理,比維克多·雨果的全部正劇還要多!」德·夏爾呂先生回答說。
「上流社會可真嚇人,」聖盧悄悄對我說,「居然不愛雨果愛拉辛,真是聞所未聞!」舅舅的話著實傷了他的心,但能痛痛快快地說出「居然」,尤其是「聞所未聞」,對他畢竟是種安慰。
無法與心愛之人相聚的生活飽含憂傷的這一見解(我外婆聽了他的那番話後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位侄子對某些作品的理解,比他姑媽高明得多。而且他自有一種氣質,非俱樂部大部分成員所能相比),讓人看到了他感情之細膩,確實非一般男人所能相比。就連他的嗓音也與眾不同,它就像某些中音區音色有所欠缺的女低音,聽上去猶如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女歌手在唱二重唱。他在表達一些細膩的想法時,嗓音停留在高音區,顯出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溫柔,仿佛其中承載了未婚妻們、姐姐妹妹們的心聲,把她們的溫柔發揮到了極致。德·夏爾呂先生一向厭惡女性化,倘若知道人家說他的嗓音里庇蔭著一群少女,他一定會感到痛心疾首。然而這群少女,不僅在他闡述帶有文學性的見解,表達富於色彩變化的情感時頻頻出現,即便在德·夏爾呂先生和人聊天時,我們也聽得見她們尖細而充滿活力的笑聲,感覺得到這些寄宿學校的女生、賣弄風情的姑娘正淺笑盈盈、狡黠調皮地向身邊的男子拋送媚眼。
他說,他們家族以前有一幢房子,瑪麗-安托瓦內特在裡面下過榻,花園是勒諾特爾設計的,現在被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爾買下來了。「伊斯拉埃爾,好歹也是人家的名字吧,可我總覺得這不像一個真正的名字,倒像一個普通名詞,一個民族的名稱[226]。這些人是不是乾脆不用名字,就用所屬集體的名稱來指代自己,那我們就不得而知了。這倒也罷了!可是當年蓋爾芒特家族的房產,竟然歸伊斯拉埃爾家族所有了!」他大聲說道,「這讓人想起布洛瓦城堡的那個房間,領我參觀的城堡看守人對我說:『當年瑪麗·斯圖亞特就在這兒禱告;現在我把掃帚擱這兒了。』我當然不會再多看一眼這座名聲敗壞的城堡,就像對我那位撇下丈夫出走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不想再知道她的情況一樣。不過我保存了城堡當年氣派的照片,也保存著親王夫人當年一對大眼睛專注地望著我堂兄的照片。照片一旦不再是現實對象的複製,而是在向我們展示不復存在的事物,那它就為自己贏得了幾分尊嚴。我可以給您一張城堡的照片,我知道您對這種建築很感興趣。」他對我外婆說。正在這時,他瞥見自己衣袋裡的繡花手帕露出了鮮艷的滾邊,滿臉驚慌地趕緊把它塞回去,這種表情,我們在自作多情的女子臉上常可見到,她們顧慮重重,生怕自己的女性魅力會讓人感到不得體,於是故作害羞地掩飾這種假想的魅力。
「你們想想,」他接著往下說,「這些人一上來就把勒諾特爾的花園給毀了,簡直跟撕碎普桑的油畫一樣罪不可赦。就為這個,這些伊斯拉埃爾都該進監獄。當然嘍,」在一陣靜默過後,他笑盈盈地接著說,「還有好多別的事情,他們也該進監獄!不管怎麼說,請你們設想一下,在這樣的建築物面前搞個英國式花園,會是個什麼怪模樣!」
「這幢住宅跟小特里亞儂宮是一個式樣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是也讓人在宮裡修了座英國式花園嘛。」
「那畢竟有損於加布里埃爾設計的建築嘛,」德·夏爾呂先生回答說,「當然,要說現在把瑪麗-安托瓦內特喜歡的鄉下園子夷為平地,那未免太野蠻了些。不過,不管時下有多時髦,我總覺得伊斯拉埃爾夫人心血來潮的舉動,是不能跟王后的舊跡同日而語的。」
外婆早就示意我上樓睡覺了。聖盧竭力挽留,竟當著德·夏爾呂先生的面,說了我常在入睡前感到憂鬱之類的話,讓我大丟面子——他舅舅肯定覺得這是很沒有男子氣概的。我磨磨蹭蹭的,最後還是上樓去了。讓我吃驚的是,過了一會兒,有人敲房間的門,我問是誰,傳來德·夏爾呂先生的聲音,他語氣生硬地說:
「是夏爾呂。我可以進來嗎,先生?」房門在他身後關上以後,他接著說,「先生,我外甥剛才說,您入睡以前總有些鬱悶,而且您又很喜歡讀貝戈特的書。我箱子裡有一本貝戈特的書,可能您沒看過,現在我給您帶來了,希望它能幫助您度過這段您覺得不太開心的時光。」
我激動地謝謝德·夏爾呂先生,對他說其實我很怕聖盧對他說了我在臨近夜晚的時候感到心情不太好,會讓我在他眼裡顯得格外愚蠢。
「沒有的事,」他的語氣放得溫和了些,「也許您是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可是又有幾個人不是這樣呢!至少在這一段時間裡,您有青春,這本身就是很有吸引力的。況且,先生,最愚蠢的事情,便是把自己沒有體驗過的情感一律看作是可笑或者應受指責的。我喜歡夜晚,而您告訴我,您害怕夜晚;我愛聞玫瑰的香味,而我的一位朋友聞到這香味就受不了。難道我會因此就覺得他不如我嗎?我盡力去理解一切,對任何事情都不加指責。總之,請您不要過分抱怨,我並不是說這種憂愁不讓人難受,我知道一個人有時會為某些事情感到非常痛苦,而別人不理解。但至少您的感情已經在您外婆身上有所寄託了。您經常能見到她。何況這是一種被認可的溫情——我的意思是說,一種能得到回報的溫情。有許多溫情可不是這樣的哦!」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瞅瞅這樣東西,拿拿那樣東西。我有種感覺,似乎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可又找不到適當的措辭。
「我還有一本貝戈特的書,我讓人去給您拿來。」他說著,拉了拉鈴。一個年輕侍者應聲推門進來。
「去把你們領班給我找來。這兒也只有他辦事機靈點兒。」德·夏爾呂先生態度倨傲地說。
「您是說埃梅先生嗎,先生?」年輕侍者問。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噢,我想起來了,是聽人叫他埃梅來著。快去,我有急事。」
「他馬上就會來的,先生,我剛在樓下看見他。」年輕侍者顯得很機靈地回答說。
過了一會兒,年輕侍者回來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經睡了。您有什麼事,我可以效勞。」
「不,您只管把他叫起來就行。」
「先生,這我無能為力,他不睡在這兒。」
「那就算了,你走吧。」
「不過,先生,」待那侍者走了,我說,「您太客氣了,我有一本貝戈特就足夠了。」
「我看也只能這樣了。」德·夏爾呂先生又踱起步來。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然後,他猶豫片刻,幾次欲行又止,最後在原地轉了個圈,嗓音重又變得尖厲地沖我甩出一句:「晚安,先生。」就出門而去。
這天晚上聽德·夏爾呂先生表露了這麼些高雅的情感以後,第二天早上我又在海灘遇見他。那天是他離開巴爾貝克的日子;我正要去洗海水浴,只見他朝我走來,通知我外婆在等我,讓我洗好海水浴就去找她,這當口,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突然伸手掐著我的脖子,帶著粗俗的笑容,很放肆地對我說:
「不過你這個小滑頭,外婆才不放在你心上呢,是嗎?」
「先生,您說什麼呀,我愛她!」
「先生,您還年輕,」他鬆手退後一步,冷冰冰地對我說,「您應該趁年輕學會兩件事。第一,要避免表露自然得不言而喻的情感。第二,別人對您說話,您在完全弄明白其中意思之前,不要急吼吼地忙於回答。您要是這麼謹慎從事的話,剛才就不會像個聾子那樣信口開河,也不至於在穿繡船錨的泳裝之外再干蠢事了。我借給您的那本貝戈特,我現在要用。請您叫那個名字可笑而不雅的酒店領班,過一小時給我送來。我想,這會兒他總不至於還在睡覺吧。您使我感到,昨晚對您講什麼青春朝氣的吸引力,真是為時太早了。我該跟您說說年輕人的少不更事,說說他們怎麼毛手毛腳,怎麼輕率冒失。我希望給您潑這點冷水,會比洗個海水浴對您更有好處。可您別這麼站著不動啊,您會著涼的。再見,先生。」
後來他大概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後悔了,過了一段時間,我收到他寄來的一本書,就是他上次借給我,我讓開電梯的人(而不是埃梅,他碰巧外出了)還給他的那本書。他寄來的是皮面的精裝本,摩洛哥皮的封面上還鑲著一塊皮雕,雕刻成一朵勿忘草的形狀。
德·夏爾呂先生走了,羅貝爾和我終於可以去布洛克家做客了。我在這次家庭晚宴上明白了,原來那些引得同學們樂不可支的趣事,都是老布洛克先生常說的段子,而那位「實在有趣」的先生,也是老布洛克先生的一個朋友,是他管人家說實在有趣的。我們在兒時總會崇拜一些人:比家裡其他人都聰明的老爸;一個對我們講形上學,在我們眼裡形上學使他感到享受的老師;一個比我們早熟的同學(布洛克就比我早熟),我們還在喜歡繆塞,他就已經看不起繆塞的《天主的希望》了,而當我們的熱情轉向勒貢特老爹或克洛代爾的時候,他卻又醉心於:
在聖布萊茲,在拉敘埃加,
您是那麼,那麼自如……
還有:
帕多瓦是座美麗的城市
那兒有聞名遐邇的法學博士……
可我更愛栗子粥……
……穿著黑色風衣飄然而過
俊俏的托帕黛爾。
而在組詩《夜》中,他只喜歡這一首:
在勒阿弗爾,面臨大西洋,
在威尼斯,在可怖的麗都,
蒼白的阿德麗婭蒂剋死去
墳上依然芳草萋萋。
對於自己從心底里喜歡的人,我們會滿懷仰慕之情摘抄、引用他們的文字,其實倘若我們相信自己,讓自己的才情施展出來的話,即便比那些文字高明得多的東西,我們也未必看得上眼。類似的情形是作家在一部小說中寫了好些人物和他們的原話,理由據說是它們都是真實的,結果它們反而成了整體上寫得很生動的作品的累贅和敗筆。聖西門筆下的那些人物肖像,他本人似乎並不怎麼喜歡,但頗為後人所稱道,他認識一些很有才情的人,由于欣賞他們的言談,他把他們的雋語妙句記了下來,而在後世的讀者看來,這些內容平庸得很,實在難以領略其中的妙處。他筆下有關科尼埃爾夫人或路易十四的那些他自以為細緻入微、鮮明生動的記述,想必他是不屑於杜撰的。再說這些內容在其他著作中也多有記載,相關的評述可謂眾說紛紜,在此我們只須引述下面這一點就夠了:當一個人處於觀察狀態時,他的才情要比他處於創作狀態時的水平低得多。
所以在我的老同學布洛克這個新瓶里,其實裝著比兒子年長四十歲的舊酒布洛克老爹,老爹滔滔不絕地講著荒唐的段子,放聲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聲音往往和兒子的聲音混在一起,難以分辨開來。因為老爹總要邊笑邊把最後一句話重複兩三遍,好讓餐桌旁的聽眾品出段子的味兒來,這時兒子給老子捧場的笑聲就會哄然響起,跟老爹的笑聲摻和在一起。就這樣,小布洛克每每剛說了些挺聰明的話,接下來就要抖落家傳的段子,第三十遍重複老布洛克的俏皮話。而老爹本人,倒是只有逢到重要日子,才搬出這些俏皮話(同時也穿上常禮服),這種日子通常都是小布洛克帶了某個值得向他顯擺的人回家:一位老師,一個屢屢得獎的夥伴,或者就像那天晚上——聖盧和我。下面是這些俏皮話的兩個例子:「一位很厲害的軍事評論家,根據種種跡象,以及某個毋庸置疑的理由,斷言日俄戰爭日本必敗,俄國必勝。」以及,「這位出類拔萃的人物,在政界以出色的金融家著稱,在金融界以出色的政治家著稱。」這些段子,還可以換成一個關於羅斯切爾德男爵的段子和一個關於魯福斯·伊斯拉埃爾爵士的段子,老布洛克說到這兩位時,語氣都很曖昧,讓人覺得他仿佛認識他們似的。
我就上過一次當,聽老布洛克先生說起貝戈特的口氣,我也以為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了。後來才知道,所有的名人,布洛克先生都只是「並不認識」地認識他們,不是在劇場裡,就是在大街上遠遠地瞧見過他們。不過在他想來,那些人對他本人的面容、名字和人品都不會一無所知,他們遠遠看見他時,常有上前跟他打招呼的衝動,只是給壓在了心裡而已。上流社會人士認識才華卓著、特立獨行的名人,可以接待他們共進晚餐,但並不會因此增進對他們的了解。一個人在上流社交圈稍有涉足以後,圈子裡那些人的虛妄就會讓他感到受不了,迫切地希望生活在這些只是「並不認識」地認識別人的、默默無聞的人中間,心裡熱乎乎地把這些人想成聰明人。稍後談起貝戈特的時候,我特別意識到了這一點。
老布洛克先生並不是家中唯一的亮點。我那位同學在他的妹妹中間更像個明星,他一邊吃菜,一邊嘟嘟噥噥不停地叫她們,把她們樂得笑出了眼淚。她們說話的聲腔、句式跟哥哥活脫活像,對他的那套語彙運用得非常純熟,仿佛那就是聰明人可以使用的唯一語言似的。
見我們到了,大姐就對一個妹妹說:「快去稟報我們審慎的父親和可敬的母親。」
「丫頭們,」布洛克對她們說,「我給你們介紹聖盧騎士,他攜著迅捷的標槍,從冬西埃爾而來,要在用打磨過的石頭建造、雕著許多駿馬的住處小住幾天。」不過,他有多麼掉文,也就有多麼粗俗,所以他演說的結束語通常都是迥非荷馬風格的調侃,「嘿,把你們上衣的搭扣扣上點兒,那個扭扭捏捏的傢伙是誰呀?反正不是我老爸!」布洛克小姐們樂不可支。我對她們的哥哥說,他推薦我看貝戈特的書,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歡樂,我對貝戈特真是太喜愛了。
老布洛克先生只是遠遠地望見過貝戈特,對他的生平只是道聽途說有些了解;看來他對貝戈特的作品,也只是靠那些膚淺的文學評論才間接地有所接觸。他生活在一個差不多的世界裡,在這個世界裡人們向虛空致敬,憑假象判斷。不確切,不在行,都絲毫不會使自信心有所損傷,人們照樣自信滿滿。由於一般人都不會認識顯赫的名人,也不會有精深的學識,所以這些既不認識名人也沒有什麼學問的人,照樣可以自矜自誇,這真可以說是自尊心膨脹的奇蹟。就社會階層而言,每個階層的人似乎都可以認為這個階層是最好的,在他看來那些偉大的人物處境不如自己,厄運連連、叫人可憐,他可以不認識他們而指名道姓地謾罵他們,也可以不了解他們而對他們評頭品足,嗤之以鼻。倘若自尊心將個人微薄的得益擴大了好幾倍,仍不足以讓每個人都有他志在必得的那份幸福(那總是高於給予別人的份額的),嫉妒便會來填補這個差額。誠然,當嫉妒表現為鄙夷不屑的口氣時,就得把「我不想認識他」讀作「我沒法兒認識他」。但這是從理性的角度讀出的意思。從感性的角度來看,這句話的意思確實就是「我不想認識他」。我們知道這不是真心話,但是一個人這麼說,並不意味著他就想說假話,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這麼感覺到了,更是因為這麼說就能消除他與幸福之間的那段距離了。
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信條,就這樣使每個人都把自己看成了凌駕於整個世界之上的國王。布洛克先生的一種奢侈享受,就是當個無情的國王,早餐喝熱巧克力時,剛從打開一半的報上瞥見有篇文章下面貝戈特的署名,就不屑地當堂做出判決,非常快意地每喝一口巧克力就說一句:「這個貝戈特寫的東西,越來越沒法兒看了。這個蠢貨準是腦子進水了。這報不能再訂了。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全是狗屁!」說著,又吞下一片塗了黃油的麵包。
這種虛幻的重要性,已經不只是布洛克先生的自我感覺,而是稍稍有些拓展開去了。首先,他的子女都把他看作一個出眾的人物。一般來說,做子女的總有一種傾向,對父母不是貶得太低,就是抬得太高,而在孝順兒子的眼裡,老爸永遠是最好的父親,這一點甚至跟他值得崇拜的那些客觀理由都並不相干。不過對布洛克先生而言,這些理由一條也不缺,他受過良好教育,為人機敏能幹,對家人極其親熱。在家族的近親中間,大家之所以喜歡他,還有以下的原因:如果說社交圈中對一個人的評價標準往往很荒謬,所依據的準則不切實際卻又一成不變,作為參照的是其他高雅人士的那個集合,那麼,在中產階級的生活圈子裡,晚宴或家庭聚會中的核心人物,通常正是那些被大家公認為和藹可親、風趣幽默,但在社交圈出不了兩晚風頭的人。最後,在這個階層中,虛假的貴族地位固然是不存在了,然而受到特殊禮遇的,卻是一些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東西。在家人乃至一些關係挺遠的親戚看來,布洛克先生的唇髭模樣和鼻子上半部,都和奧瑪爾公爵有幾分相像,所以大家管他叫「假奧瑪爾公爵」。(在酒店裡的那些聽差中間,有誰歪戴制帽,把呢子上裝裹緊充外國軍官的,同伴們不也把他當個人物嗎?)
這幾分相像是很模糊的,但那不妨說是一種稱號。大家常說:「布洛克?哪個布洛克?奧瑪爾公爵嗎?」就好比說:「繆拉公主?哪個繆拉公主?(那不勒斯)王后嗎?」某些別的細微跡象,在堂兄弟表姐妹眼裡就成了所謂的與眾不同。布洛克先生還買不起馬車,有時候他從租賃公司里租一輛套兩匹轅馬的敞篷馬車,穿行於布洛涅樹林之中。他懶洋洋地斜靠在車座上,兩個手指按在鬢角,另兩個手指抵住下巴,雖說不相識的路人看了會以為這是裝腔作勢。但是親戚們從心裡覺著,要論瀟灑,薩洛蒙大叔簡直可以勝過格拉蒙·卡德魯斯。像他這樣的人,由於和《激進報》社交紀事版主編在林蔭大道的一家餐館同桌用過餐,所以去世以後,這個版面會稱他們為巴黎人的老相識。布洛克先生對我倆——聖盧和我說,貝戈特心裡很清楚為什麼他——布洛克先生不跟他打招呼,還說貝戈特在劇院或俱樂部一看見他,就馬上把目光避開。聖盧的臉紅了起來,他心想,這個俱樂部不可能是他父親當會長的騎師俱樂部。而且,這想必是一個比較封閉的俱樂部,因為布洛克先生說過,如今貝戈特要去的話,人家是不會接納他的。聖盧唯恐低估對手,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俱樂部是不是王宮街上的那家(在聖盧家裡人看來,那是個不入流的俱樂部,他知道那兒接納過一些猶太人)。
「不是那家,」布洛克先生漫不經心地回答說,神情中既透著驕傲,又帶著幾分羞愧,「那是個小俱樂部,不過氣氛比那家活潑得多,名叫加納什俱樂部。那兒挑選會員挺嚴格的。」
「會長不就是魯福斯·伊斯拉埃爾爵士嗎?」小布洛克先生向父親問道,意在提供一個機會,讓他吹個挺體面的牛皮,他當然料想不到那位金融家在聖盧眼裡,根本不像在他們眼裡那麼顯赫。其實,加納什俱樂部里並沒有魯福斯·伊斯拉埃爾爵士,而只有他手下的一個雇員。不過這個雇員跟老闆的關係特好,所以隨身帶著那位大金融家的名片以備不時之需。有一回布洛克先生出門旅行,那條線路所屬的公司的董事長正是魯福斯爵士,那人就給了他一張爵士的名片。這一來,布洛克老爹逢人就說:「我得去俱樂部聽聽魯福斯爵士的意見。」憑著這張名片,他把列車長弄了個暈頭轉向。
幾位布洛克小姐對貝戈特更感興趣,便把話頭從「加納什」拉回到他身上。小妹向哥哥發問的語氣嚴肅之極,在她想來,既然要談論才華卓著的人,自然只能用哥哥常用的聲腔:
「這個貝戈特,他真是個讓人叫絕的爺們兒嗎?他也算得上是大人物,就像維利埃或卡蒂爾[227]那樣是個大老爺們兒嗎?」
「我在彩排時見過他好幾次,」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說,「他笨手笨腳的,像個施萊米爾[228]。」
援引夏米索的寓言故事不打緊,可是施萊米爾這個半是德語半是猶太方言的外號,儘管布洛克先生平日私下裡是最愛用的,但當著陌生人的面這麼說,他覺得太粗俗、太不得體。他狠狠地盯了這位舅舅一眼。
「他很有才氣。」小布洛克說。
「噢!」他妹妹一本正經地應了一聲,意思是說,這樣的話我那麼說也就情有可原了吧。
「當作家的,誰沒有點才氣?」布洛克老爹輕蔑地說。
「聽說,」兒子舉起叉子,眯縫眼睛做出惡狠狠的嘲諷表情,「他還想入選法蘭西學院呢。」
「得了吧!他不夠格,」老布洛克先生說,他對法蘭西學院似乎不像兒子、女兒那樣輕視,「他還嫩著點兒。」
「再說,法蘭西學院是個沙龍,貝戈特在裡面是吃不開的。」布洛克夫人要繼承他遺產的這位舅舅又說。這個說話輕聲慢氣的好好先生,光憑他貝爾納[229]的姓,也許就足以激發我外公的診斷天賦了,儘管它跟一張據說是從大流士王宮遺址發掘出來,經迪厄拉弗瓦夫人[230]復原的臉好像不大相稱,何況還有尼西姆這個名字,某個收藏家一心要賦予這張來自蘇薩[231]的臉濃重的東方色彩,叫人製作了一尊雕像,讓一頭霍爾薩巴德[232]的獸身人面公牛衝著這臉張開雙翼。但是布洛克先生全然不把這個舅舅放在眼裡,動不動就要罵他,或許是因為這個受氣包那副窩囊的樣子讓他來火,或許是因為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已經付清了別墅的款項,受益者大可表現一下自己的獨立性,尤其是要讓人看到,他可不想靠阿諛奉承來向這個闊佬討遺產。
「當然囉,有什麼普呂多姆[233]式的蠢話要說,總少不了你的份兒。假如他在這兒,第一個去舔他腳的準是你,」布洛克大聲嚷道。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傷心地低下頭,那部薩爾貢國王的卷鬚衝著餐盆。我那位同學也蓄著有點發藍的卷鬚,看上去跟他舅公非常相像。
「怎麼,您是德·馬桑特先生的公子?我跟他很熟。」尼西姆·貝爾納對聖盧說。我心想,他說的「很熟」,想必又是布洛克老爹說他認識貝戈特的意思,那就是說,見過。可他接著說:
「令尊是我的好朋友。」
小布洛克的臉漲得通紅,他父親看上去很不高興,幾位布洛克小姐則笑得透不過氣來。這是因為,儘管老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愛吹牛,但他們畢竟是有所節制的,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撒謊成性,吹牛已經成了習慣。比如說,旅途住在酒店裡,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會在吃飯的當口,吩咐貼身男僕把報紙全都拿到餐廳來,因為這樣一來,整個餐廳的人就都看見了他出門旅行還帶著一個貼身男僕。這種做派,布洛克先生興許倒也做得出來;不過,做舅舅的在酒店裡跟人打交道,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參議員,這可是布洛克先生做不出來的了。儘管他也明白,早晚有一天人家會知道這個頭銜是假冒的,但他就是無法抵擋這種誘惑,吹牛在他已是一種需要。做舅舅的撒的謊,讓布洛克先生深受其苦,平添了不少煩惱。
「您別在意,他就是好吹牛。」他低聲對聖盧說。這麼一說,聖盧倒對他更有興趣了,因為他對說謊者的心理挺想一探究竟。
「雅典娜說伊塔克的奧德修斯是最會說謊的人,可他比奧德修斯還要會說謊。」我的同學布洛克補充說。
「哦!真想不到!」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大聲說,「我怎麼想得到會跟我朋友的兒子共進晚餐呢!我在巴黎的家裡,有一張令尊的照片,還有好些他寫給我的信。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稱呼我『叔叔』。他是個風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還記得我在尼斯家裡的一次晚宴,那天來了薩爾杜、拉比施、奧吉埃……」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布洛克先生嘲諷地接著說。他兒子又接著往下加:「普洛圖斯、米南遮、迦梨陀娑。」
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自尊心受到傷害,剛說了個頭的故事戛然而止。就此,他以禁欲主義者的韌勁自行剝奪一份巨大的快樂,將沉默堅持到了餐畢。
「佩戴著青銅盔飾的聖盧,」布洛克說,「請再吃點兒鴨子吧。這鴨腿挺肥的,聞名遐邇的家禽祭司又在上面澆了好些紅葡萄祭酒。」
通常,兒子有尊貴的同學來,布洛克先生繪聲繪色地說上幾個關於魯福斯·伊斯拉埃爾爵士或別人的段子,就算很給兒子面子,接下去就要抽身退場,免得在中學生眼裡自貶身價了。但倘若有特別重要的理由,比如說兒子通過了會考,布洛克先生就會在平時常說的趣聞逸事之外,再說上這麼一個專為自己朋友保留的揶揄意味挺濃的段子,這會兒小布洛克滿懷自豪地聽到老爸給他的朋友說的,正是這樣的段子:「政府當局真是錯盡錯絕,居然不來聽聽柯克蘭[234]先生的意見!人家柯克蘭先生放話出來了,他很不高興呢。」(布洛克先生自詡是保守派,打心眼裡看不起那些戲子。)
老布洛克一心在兒子的兩個老同學面前把架勢搭足,吩咐端上香檳酒來,故作隨便地宣布說,為了好好款待我們,他在遊樂場訂了三張票,請我們去看當晚的喜歌劇演出,他這一下可來得太突然,幾位布洛克小姐和她們的哥哥都臉紅到了耳根。老布洛克為沒能弄到包廂票表示歉意。包廂票都賣完了。再說他雖然常坐包廂,但還是覺得正廳前座更舒服。其實呢,如果說兒子的缺點,也就是小布洛克以為別人看不見的那個缺點,是粗俗的話,那麼父親的缺點就是吝嗇。他說的香檳,不過就是盛在長頸玻璃瓶里送上來的小汽酒,他說的正廳前座,其實是價錢便宜一半的正廳后座;咱們剛才說到的那個缺點,自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叫他心裡挺踏實地相信,在餐桌上也好,在劇院(那兒所有的包廂都空著)也好,人家都看不出其中的差別。
布洛克先生讓我們把嘴唇在淺口高腳酒杯——他兒子把這酒杯形容成「坡度陡峭的爵樽」——上碰了一下以後,就讓我們欣賞一幅他愛不釋手、隨身帶到巴爾貝克來的油畫。他對我們說這是魯本斯的畫。聖盧天真地問他,畫上有沒有畫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紅著臉回答說,由於畫框太小,他讓人把署名的部位給裁掉了,不過這沒什麼關係,反正他不會把畫賣掉的。然後他就匆匆打發我們上劇院去,他要集中精神閱讀政府公報。家裡堆著的不同期號的公報,他都是非看不可的,據他說,這是出於他在議會方面所處地位的原因,至於這究竟是怎樣的地位,他沒給我們詳加解說。
「我戴上一條圍巾,」布洛克對我們說,「西菲洛斯和波瑞阿斯[235]始終在爭奪漁產豐富的大海,我們看完演出稍做逗留,就得在有著玫瑰色手指的厄俄斯[236]的第一縷晨曦中回家了。順便問一下,」我們走出劇院後,他問聖盧(我聽了不禁渾身打起戰來,因為我很快就明白了,布洛克以這種譏諷口氣說的正是德·夏爾呂先生),「前天早上我瞧見您在海灘上和一個穿深色上裝的怪人一起散步,那是誰啊?」
「我舅舅。」聖盧不快地回答說。
可惜,看來布洛克並沒有避免說蠢話、做蠢事的自知之明。他笑得彎下了腰:「我本該猜到的,真得向您表示祝賀才是,他挺有派頭,長著一張有身份人家的蠢面孔!」
「您完全弄錯了,他非常聰明。」聖盧怒氣沖沖地反駁說。
「我很遺憾,這樣的話,他的形象就不夠完整了。不過我還是很想認識他,我確信,那樣我就能把這位老兄刻畫得惟妙惟肖。這位老兄,瞧他走過就能叫人笑痛肚子。我不會多寫他滑稽可笑的一面,說到底,一個酷愛詞句和臉蛋形象美感的藝術家,是不屑於寫那些東西的,儘管這張臉蛋,恕我直說,讓我笑得好一陣子直不起腰來。我要強調您舅舅貴族的一面,總的來說,那一面還是有一種驚人效果的,笑歸笑,他那種風度還是給人印象很深的。不過,」他這會兒是對我說了,「有件事——完全是另一檔子事,我一直想問你,可每回碰到你,總有某位神祇——奧林匹斯山幸福的居住者,讓我全然忘記問你這件對我說不定會已經很有用,而將來肯定會更有用的事情了。那天我在動物園碰到你時,你和一位美人在一起,旁邊還有一位我有些面熟的先生和一個頭髮長長的姑娘,你告訴我,她是誰?」
我早就看出,斯萬夫人並不記得布洛克的名字,因為她對我說的是另一個名字,而且以為我這個同學是某部的隨員(後來我從沒想到打聽一下他是否在那個部里待過)。但是,斯萬夫人告訴過我,布洛克曾經請人把他介紹給她,既然這樣,他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一下子驚呆了,沒能回答他的問題。
「反正不管怎麼說,」他對我說,「我祝賀你,看來你跟她玩得挺開心。就在那前幾天,我在環城列車上遇到她。蒙她垂青你的僕人,親自為他寬衣解帶,讓我享受了一段無比美妙的時光。我們正在安排怎樣再見面,碰巧她有個熟人很不識相,在倒數第二站上了車。」
布洛克見我一聲不吭,好像不大高興。
「我是想問問你她的住址,」他對我說,「以後好每星期去個幾次,盡情享受這連神祇也難得享有的厄洛斯[237]之歡樂。不過,既然你看樣子非要為一個幹這營生的女人保守秘密不可,那我也可以不問。可你得知道,她曾經在巴黎到班迪茹爾的火車上,一連三次委身於我,愛得我死去活來。總有一天晚上,我會找到她的。」
這次晚餐過後,我又去看過布洛克。他來回訪我,可我不在家,他問訊時,弗朗索瓦茲瞥見了他,雖說他在貢布雷也來過我們家,但碰巧弗朗索瓦茲沒見過他。所以她只知道有位我認識的先生來看我,但不知道他有何貴幹,他衣著很普通,弗朗索瓦茲沒留下多大印象。弗朗索瓦茲的某些社會觀念,我一直搞不大懂,其中的一部分,可能建立在混淆一些詞語或名字的基礎之上,這些詞語或名字,她一旦搞錯了一回,以後就一直那麼錯下去了。我早就知道這一點,所以遇到這種情形從不多費心思去一探究竟,可這一次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弄明白(其實還是白費力氣),對弗朗索瓦茲來說,布洛克這個名字究竟意味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我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弗朗索瓦茲剛聽我說她看見的那個年輕人就是布洛克先生,就愣怔、失望地倒退幾步,驚恐萬分地喊道:「怎麼,他就是布洛克先生!」似乎在她看來,一個名聲這麼大的人物,理應有一副令人肅然起敬、一眼就認得出的儀表。她就像一個人發現某個歷史名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時那樣,用一種無比激動的、讓人感到懷疑論的種子終將在她身上萌芽的口氣翻來覆去地說:「怎麼,這就是布洛克先生!哦!真想不到他是這個模樣。」她看上去對我滿懷怨恨,好像我什麼時候在她面前過分吹捧過布洛克似的。不過,她還是很大度地又說了一句:「好吧,要是他就是布洛克,先生您就可以說自己跟他一樣棒囉。」
對她起先喜歡得不得了的聖盧,她很快有了另一種性質、持續時間也較短的失望:原來他是共和主義者。雖然弗朗索瓦茲,舉例來說,提到葡萄牙王后時,用的是一種很不敬的口吻(其實對老百姓來說,這就是無上尊敬的口吻):「阿梅莉,菲利普的妹妹。」她可是個保王黨。一個侯爵,一個讓她著了迷的侯爵,居然是個共和黨人,她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她憋了一肚子氣,就像我送她一個盒子,她起先以為是金的,對我千謝萬謝,後來聽首飾店老闆說了,才知道那是包金的。她當即收回了對聖盧的那份敬意,但沒過多久就又還給了他,因為她琢磨,人家可是德·聖盧侯爵,不可能是共和黨,他只是出於利害關係的考慮,裝裝樣子而已,就憑如今這政府的德行,他這麼做准能撈到不少好處。打從這一天起,她對聖盧的冷淡以及對我的氣惱,全都煙消雲散了。提到聖盧,她就說:「他在作秀呢。」那咧著嘴的和善笑容,讓人一看就明白,她已經原諒他,又跟第一天一樣看重他了。
其實,聖盧是絕對真誠,全然不計利害關係的,這種高尚的道德情操,由於無法在諸如愛情這樣自私的情感中完全得到滿足,又不曾在他身上遇到過(比如說在我身上存在的)無法從自身之外獲得精神養料的問題,於是就使他真正能夠——正如我之不能——接受和給予友情。
弗朗索瓦茲說聖盧那模樣,看上去不像是個瞧不起老百姓的主兒,可這不是真的,這隻要看看他生氣時對車夫的態度就可以了。可她也還是沒有說對。有時候羅貝爾確實也會粗聲呵責車夫。不過,按他的說法,這表明的並非他頭腦里的階級差異意識,而恰恰是階級平等的意識。「請聽我說,」他見我責備他對車夫態度有點生硬,便回答說,「幹嗎我要對他裝斯文呢?他不是跟我一樣的人嗎?他不是就像我的叔伯舅舅、堂兄表弟一樣,跟我很接近嗎?聽您的意思,您是覺著我該把他當作一個不如我的人,對他客客氣氣才對!您說這話,活像一個貴族。」最後一句話,他是用不屑的口氣說的。
誠然,如果說他對哪個階級抱有成見或偏見的話,那就是貴族。你很難叫他相信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有出眾之處,正如你很容易叫他相信一個平民百姓確實不同凡響。有一次我提起德·盧森堡公主,說我曾見到她和他姨婆在一起,他說:
「一個蠢女人,跟別人沒什麼兩樣。說起來她還算是我表姐呢。」
他對自己常有來往的人抱著一種偏見,所以很少涉足社交界,而他這種輕視乃至敵視的態度,更讓他的近親們為他和一個女戲子的曖昧關係感到憂心忡忡。他們認為,這種曖昧關係使他一蹶不振,尤其是在他身上滋長了一種貶低一切的思想傾向,這種壞思想已經將他引入歧途,發展下去會完全毀了他。聖日耳曼區的好些輕薄子弟,說起羅貝爾的情婦來也一點不留情面。
「娼妓干她們的營生,」他們說,「倒也情有可原;可是對這一位,沒門兒!咱們不能原諒她!她把咱們的一個哥們兒害慘了。」
當然,情婦不光是他一個人有。不過在別人眼裡,情婦只是上流社會男子玩兒的對象,玩兒過以後,他們照樣按上流社會的眼光去看政治,去看一切問題。聖盧的家人覺得他變酸了。他們沒有意識到,對於上流社會眾多原本腦子還沒開竅,對待友情態度粗糙,既不解風情又沒有品位的年輕人而言,他們的情婦,往往就是他們真正的老師。這種類型的男女關係,就是他們唯一的啟蒙學校,他們在其中接受一種更高層次的文化洗禮,學會欣賞沒有利害關係的交情。即使在地位低微的民眾(在粗俗這一點上,他們與上層社會的男女往往很相像)中間,女人也總是更敏感、更細膩、更有空閒,她們對某些風韻雅事滿懷好奇,對某些情感和藝術上的美充滿敬意,儘管不懂,但她們把這些事物放在了似乎最令男人神往的金錢、地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