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2024-10-09 06:09:0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哦!要是您不介意的話,別讓我坐這把扶手椅吧!這椅子坐兩個人嫌小,坐我一個人又嫌大,我會不自在的。」
「您讓我想起了以前常坐的一把扶手椅,跟這一把還真是一模一樣的,不過後來我還是只好不坐了,因為那是倒霉的德·普拉蘭公爵夫人[206]送給我母親的。我母親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謙遜樸實的人了,可她還是有些我已經無法理解的老觀念,比如說她起初一定不肯讓人把她先介紹給德·普拉蘭夫人,因為她覺得對方只是塞巴蒂安尼小姐而已,而這一位又自恃是公爵夫人,堅持不能先把她介紹給人家。其實呢,」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接著往下說,全然忘了自己是不懂這類繁文縟節的,「倘若她真是德·舒瓦瑟爾夫人,那她這麼說倒還站得住腳[207]。舒瓦瑟爾家族是最高貴的家族,他們是胖子路易的一位妹妹的後代,是巴西尼真正的君主。說實話,就姻親和名望而言,我們家是要比德·普拉蘭夫人更勝一籌,但要論家族的古老程度,那就只能說是差不多了。這種禮儀上孰先孰後的問題,有時會把局面弄得很尷尬,比如有一次,就因為一位夫人遲遲不肯讓人先介紹自己,弄得午宴整整晚了一個多小時才開席。再說她們倆,兩人成了好朋友,德·普拉蘭夫人送了一把這種式樣的扶手椅給我母親,而這把椅子,就像您剛才那樣,誰也不肯坐在上面。
「有一天,我母親聽見有輛馬車駛進宅邸的庭院。她問一個小僕人是誰來了。
「『是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噢!好,我這就見她。』
「過了一刻鐘還不見人影。
「『哎,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兒?』
「『她在樓梯上,在喘氣呢,伯爵夫人,』小僕人回答說,他剛從鄉下來了沒幾天,到鄉下去挑僕人,是我母親的老習慣。她常常是看著他們出生的。像這樣,才能挑到忠誠可靠的僕人。好僕人,是一種奢侈品。
「原來,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樓梯有些困難,因為她是個大塊頭,塊頭大得等她進了房間,我母親一時間竟不知道把她安頓在哪兒才好。幸虧瞥見了德·普拉蘭夫人送的椅子,我母親靈機一動,把椅子往公爵夫人跟前一推:『請落座吧。』公爵夫人一屁股坐下去,坐了個滿滿當當。她儘管長得高頭大馬,人還是挺可愛的。我們的一位朋友說:『她進門時總會驚動四座。』我母親接口說:『她出門時更是舉座皆驚。』她常愛這麼說話,在今天看來未免有點輕率。即使在德·拉羅什富科夫人府上,大家照樣當著她的面,拿她肥碩的身軀開玩笑,第一個笑出聲來的總是她自己。有一天我母親去拜訪公爵夫人,在門口迎接她的是公爵,我母親沒瞧見房間那頭窗口的公爵夫人,問公爵:『德·拉羅什富科夫人不在嗎?我看不到她嘛。』公爵回答說:『您這麼說真是太客氣了!』[208]我從沒見過比這位公爵更拎不清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像他這樣的人,有時還是會幽默一把的。」
晚餐過後,我和外婆上樓回房間。我告訴她,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上那些讓我們喜歡的優點:講究分寸,細膩敏感,審慎,謙讓,也許說不上特別可貴,因為在更高程度上具有這些優點的,恰恰是莫萊和洛梅尼[209]他們。誠然,不具備這些優點會使日常交往變得不愉快,但那不妨礙一個人成為夏多布里昂、維尼、雨果、巴爾扎克,成為缺乏判斷力的、愛虛榮的人,就像布洛克……聽我提到布洛克的名字,外婆激動地叫了起來,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有多好多好。俗話說,戀愛中的男女尋找對方,自覺不自覺地會有人種優化因素的考慮,瘦女人找胖男人,胖女人找瘦男人,都是為了將來的孩子能長得更勻稱。同樣,我的幸福正因為受到病態的神經過敏、多愁善感、孤僻憂鬱的困擾,所以格外要求外婆把心智健全、具有判斷能力這樣的優點放在第一位,它們不僅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具有的優點,而且是一個讓我的神經得以鬆弛、內心得以平靜的社會所具有的優點——那是一個讓杜當、德·雷米薩(更不用說波塞尚夫人、儒貝爾和塞維涅夫人)那樣的人物思想大放光芒的社會,而與之對立的思想,正是將波德萊爾、愛倫·坡、魏爾蘭、蘭波那些人引向備受折磨、失去人望的境地(外婆不希望她的外孫淪落到這種境地)的思想,兩者相比較,前一種思想顯然給生活帶來更多的幸福和尊嚴。我不等她說完,就撲上去吻她,問她有沒有注意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的有一句話,顯示出她其實跟她說的不一樣,還是挺看重自己的出身的。我就這樣,把我的印象一五一十地告訴外婆,要是沒有她的指點,我是不知道對一個人該尊重到什麼程度的。每天晚上,我把白天對每個人的觀察,一一描述給外婆聽,他們對我而言都是無足輕重的——因為他們不是外婆。
有一次我對她說:「沒有你,我是沒法兒活的。」
「可不能這麼想!」她聲音發窘地回答說,「你得學會堅強。不然的話,我出門旅行去了,你怎麼辦?我希望你能照樣很乖,很開心。」
「要是你只去幾天,我會乖的,可我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要是我出門幾個月、幾年(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揪緊了),甚至……」
我們倆都不說話了。我不敢看外婆,她也不敢看我。而她的憂慮,比我自己的憂慮更讓我揪心。我走近窗台,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頓地對她說:
「你知道,我習慣了就好了。剛開始和心愛的人分別,我感到很難過。可我還是習慣了,儘管我還像以前一樣愛他們,但我的生活變得平靜,變得溫和了;我能忍受和他們分別的痛苦,哪怕是幾個月、幾年……」
說到這兒,我再也說不下去了,只好忍住眼淚看著窗外。外婆從房間裡出去了一會兒。
第二天我說起哲學,說話的口氣非常漫不經心,但又恰好能讓外婆注意聽我說的話。我說,真奇怪,科學上有了最新的發現以後,唯物主義似乎就破產了。靈魂的永恆,親人在身後的相聚,還是大有可能的。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跟我們說起過,她恐怕就要沒法兒常常和我們見面了。她有個侄孫在附近的冬西埃爾駐防,準備報考索穆爾軍校,有幾個星期的假期,他打算到姑婆這兒來,這樣一來她的時間大半都得給他嘍。我們乘馬車一起出遊時,她一個勁兒說她侄孫有多聰明,心地有多好;我暗暗在心裡想,他一定會對我很熱情,我將成為他的摯友。他來以前,他姑婆還說了些別的情況,聽上去他好像很不幸地迷上了一個壞女人,那女人把他捏在手裡不放,弄得他神魂顛倒。我心想,這種愛情早晚要以發瘋、殺人或自殺告終。想到我還沒見過他,我倆的友誼卻已經在我心中這麼至關重要,而留給這友誼的時間又這麼短促,我不禁哭了起來。我這是為這友誼,為等著他的不幸一掬傷心之淚,就好比我們有一個至愛的人,人家剛告訴我們他已身罹重病、來日無多,我們自然會悲痛不已一樣。
一個酷熱的下午,我待在酒店的餐廳里,曬成金黃色的窗簾拉了起來遮擋陽光,廳里顯得很暗,而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瞥見陽光照耀在藍藍的海面上,閃爍不定。正在這時,只見海灘通往大路的小道上,走過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人,露著脖子,高傲地仰著頭,眼睛炯炯有神,皮膚和頭髮都是金燦燦的,仿佛吸飽了陽光似的。他身上的衣服,料子很柔軟,而且是近乎白色的,我從沒想過一個男人敢穿這樣的顏色,衣料之薄,更讓人想到餐廳的陰涼和室外的炎熱;他走得很快,單片眼鏡不時從一隻眼睛上往下掉,眼睛的顏色像大海一樣。每個人都好奇地瞧著他從身邊走過,大家知道,這位年輕的聖盧-昂-布雷侯爵向以打扮優雅而聞名。他給年輕的於塞斯公爵當決鬥證人時穿的那身衣服,各家報紙都有詳細的描寫。他的頭髮、眼睛、皮膚以及舉止,都透著一股優雅勁兒,使他在人群中,猶如藍瑩瑩的珍稀乳白石礦脈在雜質很多的岩石中一樣,與之相應的生活,想必也是和其他男人有所不同的。所以,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跟我們提起的那段戀情之前,上層社會最漂亮的美人對他真所謂是你爭我奪,他跟某個受他青睞的絕色佳人雙雙出現,比如說,在海灘上,那麼不僅她會就此成為明星,他也會像她一樣吸引公眾的眼球。由於他的帥氣,他那時尚人士的放浪不羈,更由於他那超常的優雅,有人甚至覺得他有點陽剛不足,但也只是心裡想想而已,因為他的男子氣概,他對女性狂熱的追求,是盡人皆知的。
這就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起的那個侄孫。我滿心歡喜地想著就要和他結識,相處好幾個星期,我確信他一定會真心待我好的。他迅速地穿過酒店,仿佛追逐蝴蝶似的飛舞著單片眼鏡。他從海灘來,整個身影清晰地呈現在與餐廳窗玻璃齊腰高的大海的背景上,就好比在某些肖像畫中,畫家聲稱自己畫的是對真實生活最精確的觀察所得,卻又給畫中的人物挑選了一個適當的環境:馬球草坪啊,高爾夫球場啊,賽馬場啊,遊艇甲板啊,以為這樣就提供了早期藝術家畫作的現代表現形式,那些畫家往往讓人物出現在風景畫的前景上。
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在門口等他;一路上,單片眼鏡在灑滿陽光的車道上翻飛嬉戲,其優雅嫻熟,有如一位出色的鋼琴家把一個看似無法顯示技藝的經過樂句彈得惟妙惟肖,顯示出二流鋼琴家無從企及的深厚功力,就在此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這位侄孫接過車夫遞來的韁繩,坐在車夫旁邊,一邊拆開酒店經理交給他的信,一邊策馬往前駛去。
往後的幾天,每當我在酒店裡或酒店外遇見他——昂著頭,整個身子始終以不停往下掉、飛舞跳躍的單片眼鏡為重心,手腳並用地保持平衡——我總意識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們,看他連招呼也不跟我們打一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們是他姑婆的朋友),我心裡失望極了。我想起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有在她以前的德·諾布瓦先生,他倆待我是那麼和藹可親。我心想,他們也許是兩個讓人取笑的貴族吧,說不定在貴族階層的典章中,有這麼一條秘密的規定,容許婦女和某些外交官在與人交往時,出於某個我不知曉的原因,不必表現出傲慢的態度,而一個年輕的侯爵,卻必須態度傲慢,沒有半點通融的餘地。
以我的智力,本來應該可以明白事情並非如此。可是我正處於一個頗為荒唐的年齡段——想像力特別豐富的青春期——這個年齡段的特點,就是不向智力討教,看到人家身上有一點不順眼的地方,就冒冒失失地以為此人就是如此。一個人整天這麼神神道道的,沒有個安寧的時刻。在這個年齡上做的事情,日後想起來都是那麼令人後悔。讓人感慨的是,當年的那種衝動勁兒,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了。年歲大了,我們看問題的方式變得實際了,跟社會也不再有隔膜了。可是,唯有少年時代才是真正能學點東西的時候啊。
我猜想中的德·聖盧先生的傲慢無禮,以及可想而知的鐵石心腸,從他對我們的態度中得到了印證,他每回經過我們身邊,總是挺著瘦高的身板,仰著頭,目光中漠無表情——這麼說還不夠,應該說目光顯得非常絕情,連一個人對旁人(即使他們不認識你的姑婆)最起碼的尊重都談不上。而沒有這點起碼的尊重,我站在一位老婦人面前,就跟站在一盞煤氣路燈跟前沒什麼兩樣了。前幾天我還暗暗在想,他會給我寫熱情洋溢的信,向我表示好感。可他這副冷冰冰的樣子,跟我的想像差得太遠了。打個比方,有個耽於空想的人,以為憑自己一席令人難忘的演說,就能煽動起民眾,以民眾的代表自居。於是他獨自一人哇啦哇啦嚷了一通,到頭來,想像出來的喝彩聲平息以後,他仍然還是當初的那個傻瓜蛋。德·聖盧先生的態度跟我的想像相去之遠,就好比這個傻瓜蛋平庸、可憐的處境跟議會和民眾的熱情相去之遠。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大概是想消除一種外表就看得出來的驕傲、兇狠的本性留給我們的印象,又和我們說起他的這個侄孫(他是她一個侄女的兒子,年齡稍比我大一些)心地有多善良;在社交圈裡竟然可以這麼無視事實,把一個心腸那麼硬的人說成心腸怎麼怎麼好——儘管他對自己圈子裡的那些頭面人物可能是這麼和顏悅色的——這真叫我沒話可說。有一天我在一條小路上迎面碰到他們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只好給我介紹了她的侄孫,她再一次讓我(雖然是間接地)領教了他性格上的一些我早已確信無疑的特點。他似乎根本沒聽見人家在對他說起某人,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眼睛裡沒有一點人類情感的光芒閃過,冷漠、空虛的目光顯示的是一副誇張的表情——要是沒有這點表情,這雙眼睛就和冷冰冰的鏡子一般無二了。爾後,他那冷峻的目光盯在我臉上,仿佛要在回我的禮,給我打個招呼之前,先了解清楚我是怎麼個人,接著,他在與我保持儘可能大距離的前提下,突如其來地伸出胳臂——仿佛並非他有意這麼做,而只是一種肌肉的本能反應似的——胳臂拉得筆直,遠遠地把手伸過來。
第二天他讓人送來一張名片,當時我還以為是要和我決鬥呢。結果他和我大談其文學,最後對我說,他竭誠希望每天和我見面談幾個小時。這次來訪中,他不僅讓我看到了他對精神方面問題的熱衷,而且對我明顯地表示了一種好感,跟昨天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後來我看到每回人家向他介紹別人,他都是那副模樣,我便明白了,這只不過是他家族某些成員的一種特殊社交習慣,他母親從小教育他舉止要合乎身份,這就是教育的結果;他這麼跟人打招呼時,並沒比對體面的著裝、漂亮的髮型予以更多的注意;這種做派,並不涉及我起先所認為的品德問題,他只是習慣成自然而已,與之相應的另一個習慣,則是認識一個人以後,馬上要把自己介紹給這個人的親屬,這個習慣在他已經成了本能。我們相識的第二天,他一見到我就趕緊走上前來,連招呼也來不及跟我打,就要我把他介紹給我身旁的外婆,那副急不可耐的興奮勁兒,就好比出於防衛的本能,看見有東西襲來馬上閃避,看見熱水噴濺趕緊閉上眼睛一樣——因為本能告訴他,如果稍有遲疑,沒有及時採取預防措施,就可能會釀成大禍。
最初的驅魔儀式一結束,猶如一個壞脾氣的仙女脫下起先穿的外衣,顯出優雅的本色,我眼看這個傲慢的人一下子變成了我所見過的最和藹、最殷勤的人。「好吧,」我對自己說,「對他,我已經看錯了一回,上了假象的當,可我現在雖說看明白了這一點,說不定又在上第二次當呢,因為他明明是個心地高尚的世家子弟,卻偏要把它隱瞞起來。」果然,沒過多久,聖盧的良好教養,以及他的種種可愛之處,都讓我看到了一個跟我的猜想很不相同的年輕人。
這個看上去像倨傲的貴族和運動員的年輕人,只看重精神世界的內容,只對這些內容感興趣,尤其喜歡探討為他姑婆所嗤笑的現代主義文藝思潮;另一方面,他熱衷於(如他姑婆所說的)社會主義高論,內心深處充滿對自己所處階層的蔑視,經常一連幾小時埋頭研究尼采和普魯東。他屬於那種醉心於書本的知識分子,腦子裡儘是些不著邊際的念頭。聖盧身上的這種崇尚抽象的傾向,跟我平常的思考習慣相去甚遠,他對我說的話,讓我在感動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厭倦。比如說,知道他父親是誰以後,當我碰巧讀到一本回憶錄,裡面寫了不少這位大名鼎鼎的德·馬桑特伯爵的趣聞逸事(在他身上濃縮了一個已經遠去的時代極為獨特的風雅韻致和充滿幻想的精神世界),我就會想對德·馬桑特先生生活的細節了解得更詳細些,這時,看到羅貝爾·德·聖盧非但不喜歡自己有這麼個老子,因為不可能把我引進他父親用一生寫就的那部過時的小說中去,反而縱情去愛什麼尼采和普魯東,我真是又氣又惱。他父親倒恐怕未必會像我這樣。他是個聰明人,在當時就越過了社交圈生活的界線。他幾乎沒有時間去了解兒子,但希望兒子比自己有成就。我相信,他不同於家族的其他成員,他會為兒子感到驕傲,為他捨棄自己沉溺其中的種種消遣活動、專心從事嚴肅的思考而感到欣慰。他這個父親畢竟是個謙虛的智者,他會不露半點聲色,悄悄地閱讀羅貝爾最喜歡的作品,想看看兒子究竟比自己強多少。
不過,有件事還是頗為令人遺憾的:雖然德·馬桑特先生坦蕩大度,讚賞一個跟自己如此不同的兒子,羅貝爾·德·聖盧卻認定一個人是否可取,跟一定的藝術、生活方式密不可分,所以,對於這麼一個終生沉湎於狩獵、賽馬,聽華格納呵欠連連,聽奧芬巴赫勁頭十足的父親,他每每想起來會在溫情中摻有幾分蔑視。聖盧還沒有聰明到足以理解,智力上的價值是跟一定的美學取向不相干的,他對德·馬桑特先生的智力的藐視,跟布瓦迪歐的兒子可能會對布瓦迪歐,或者拉比施的兒子可能會對拉比施產生的藐視[210](倘若這兩個兒子都是最具象徵意義的文學和最難以理解的音樂的愛好者的話)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我對父親了解得很少,」羅貝爾說,「看來他是個出色的人物。他的不幸,在於他生活在一個不幸的時代。出生在聖日耳曼區,生活在《美麗的海倫》[211]的時代,這就註定了他的一生是一場災難。假如他只是個醉心於《指環》[212]的布爾喬亞,說不定倒還能有點作為。還有人告訴我,他喜歡文學。這就真是說不清楚了,他心目中的文學都是些過時的作品。」
如果說我覺得聖盧過於嚴肅了一點,那麼他不明白的就是,我為什麼不能再嚴肅一點。遇到事情,他只看它包含多少智力成分,對想像的樂趣視而不見(有些讓我感受到這種樂趣的事情,在他眼裡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看見我——他自認比我遜色得多——對那些事情津津樂道,不由得感到很詫異。
我們剛結識的那幾天,聖盧就征服了我外婆。讓外婆著迷的,不僅是他想方設法對我倆表示的百般殷勤,更是他從中讓人看到的一以貫之的極其自然的態度,而自然——大概是因為人類的這種生活藝術讓人聯想起了大自然吧——正是外婆最看重的優點,就花園而言,她不喜歡貢布雷花園那樣過分規整的花壇;就烹飪而言,她討厭那種連裡面有哪些作料都看不清楚的擺造型的菜餚;至於鋼琴演奏,她不喜歡精心修飾、過於雕鑿的風格,魯賓斯坦儘管有些地方彈得不很到位,甚至彈錯音符,她卻對他讚不絕口。這種自然的態度,她甚至能從聖盧的衣著上體味到,那是一種遊刃有餘的高雅,不裝腔作勢,不一本正經,不上漿的衣服,顯得特別靈便。她尤其讚賞的是,這個富有的年輕人置身於奢華的環境之中,卻能淡然處之,不為金錢所左右,身上沒有銅臭味兒,沒有自以為是的做派;她甚至從一個小地方也感覺到聖盧的自然可愛之處,那就是他往往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臉上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激動的神情——通常,這種流露感情的方式,是會隨著童年時代的逝去而和某些生理特徵一起消失的。比如說,看到或聽到一件他樂於看到或聽到而事先又並沒想到的事情,哪怕那只是一句恭維話,他就會顯露出一副突如其來、激情洋溢、不能自已而又轉瞬即逝的歡樂神情,這是他無法克制,也無法掩飾的;這時,一陣紅暈會透過他細膩的皮膚從臉頰泛起,眼神顯得既羞怯又歡快;這種坦率而單純的優雅表情,讓外婆感慨無限——至少在我和聖盧相交的那個年代,他臉上的這種表情是很真誠的。
但我另外認識一個人(其實這樣的人很多),在他身上,臉上泛起紅暈這種生理上的誠懇表現,並不意味他在品行上是表里如一的;它往往只是表明這些生性卑鄙無恥的人已經興奮得無法自持,非得把這股興奮勁兒在別人面前顯露出來不可了。最讓我外婆喜歡聖盧這種自然的態度的,還在於他從不轉彎抹角,總是直率地承認他對我懷著好感,他為了表明這種好感而說的話,照我外婆的說法,總是那麼恰當,那麼深情,她自己是說什麼也想不出來的,這些話是可以和塞維涅和波塞尚相媲美的;他也會落落大方地拿我的缺點開玩笑——他挑我毛病的細心勁兒,讓她感到挺有趣——但正如她一樣,他這樣做是滿懷柔情的,而他說起我的優點來,則是熱情洋溢,毫無保留,沒有半點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通常為了顯擺而表露的矜持、冷漠的意味。他對我最微小的不適,都早有準備,天氣剛轉涼,我還沒意識到,他已經把毯子蓋在了我的腿上,要是覺著我有點憂鬱或是心情不好,他就不聲不響地做出安排,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一些。從我的健康的角度來說,也許更嚴格一些反而有好處,他對我照顧得這麼無微不至,連外婆也覺得似乎有點過分,但其中表現出來的對我關懷備至的情意,還是讓她深為感動。
我和他很快就說定了,我倆永遠是好朋友,他說「我倆的友誼」的口氣,就像在說存在於我倆之外的某件重要而美妙的東西。而且他很快就宣稱,這種友誼是他——除了他對情婦的愛情之外——平生最大的快樂。這些話讓我感到一種憂傷,我很為難,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因為和他在一起,和他談話——和別人大概也一樣——我感覺不到獨自一人時的那種快樂。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時會從內心深處湧起一些美好的印象,感到一種甜蜜的幸福感。可是,當我和別人在一起,當我開口對朋友說話的時候,整個思緒就轉了個向,不是向著我自己,而是向著談話對方去展開了,而這樣逆向展開的思緒,是無法使我得到任何快感的。我一離開聖盧,就會藉助於文字思維的方式,把剛才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混亂的時間梳理一下;我對自己說,我有了個好朋友,好朋友是非常難得的,但我覺得最自然的快樂,畢竟是從我自身提煉出來、照亮隱匿在暗處的某樣東西的那種快樂,而此刻我感到,周圍那些能給我帶來快樂的東西,都是我很難得到的,我內心的感受恰恰是跟那種最自然的快樂截然相反的。如果我一連和羅貝爾·德·聖盧談上兩三個小時,我便會有一種內疚、後悔、厭倦的感覺,覺得自己原該一個人待著,準備開始工作才是。可是我心想,一個人的聰明才智不是用來孤芳自賞的,即便是偉人,也總是希望受人稱讚的;那幾個小時裡我在朋友心中樹起了一個高大的形象,我不能把這看作浪費時間。我沒費多大勁兒就想明白了,我應該為此感到慶幸才是。而且,正因為從未體味到過這種幸福,我就更熱切地希望永遠不要失去這份幸福。對於我們身外那些美好、有用的東西,我們總是格外擔心失去它們,因為,我們的心不曾占有它們。
我覺得,我比許多人都更能讓友誼顯示它的作用(別人很看重的個人利益,我往往看得很淡,只要是對朋友有好處的事情,我總把它們放在個人利益之上)。但是,儘管感覺到了我和他人的心靈之間的差異——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之間總會有差異——沒有擴大,而是在消除,我無法因此感到快樂。有時候,我的理智會告訴我,這聖盧身上有一個具有更普遍意義的存在——貴族,這個存在猶如一種內在的精神,驅動著他的肢體,指揮著他的一舉一動;於是,在這種時候,我雖然在他身旁,卻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在凝望面前的一片風景,欣賞景致的和諧之美。羅貝爾只不過是其中的一件東西,是我的冥想所要探究的一個對象而已。我在他身上發現的往往是他早先的、有世系淵源的那個身份,那個他一心想擺脫的貴族身份,這使我大喜過望,但這種欣喜並不是出自友誼,而是屬於智力範疇的。那種使他的親切殷勤顯得無比優雅的心智、體態上的機敏;他邀請我外婆乘坐馬車、扶她上車時的瀟灑神情;他生怕我受涼,從車座上一躍而下,把自己的大衣披在我肩上的靈巧勁兒,都讓我從中感受到這位崇尚理智的年輕人的父輩,那些世世代代都是出色獵手的先人所具有的敏捷身手,以及他們對富有的鄙視——正是那種鄙視,讓羅貝爾常常很不經意地把精美昂貴的物品慷慨地送到朋友的手中。不過,在羅貝爾身上,這種鄙視是與興趣共存的,而他之所以對富有感興趣,唯一的原因就是為了更好地款待朋友們。而讓我感觸更深的,則是這些世襲貴族認為自己比別人高出一頭的自信,或者說幻覺,正因如此,有些東西他們就不可能傳給聖盧,比如說,這個年輕人既無意顯示自己不比別人更好,也不會生怕自己顯得過於殷勤——他確實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而有些平民的殷勤可親儘管是極其真誠的,但由於腦子裡存了這種想法,做出的動作就會又僵硬又笨拙,把事情弄得很糟糕。有時候我會責備自己,竟然把朋友當作一件藝術作品來取樂,也就是說,我觀察的出發點是把他這個人的各個部分的活動看作由一個總體想法在協調統轄,每個部分都拴在這個總體想法上,但他自己並不知道有這麼個想法,因而它並不影響他的人品,以及他極為看重的個人智力、道德價值。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總體想法卻是人品、價值存在的先決條件。正因為他是一位紳士,驅使他去結交那些野心勃勃、不修邊幅的大學生的那種精神活動,那種對社會主義的嚮往,在他身上自有一種純而又純、全無功利意味的色彩,這種色彩是那些大學生所沒有的。他認為自己出身於一個無知、自私的階層,主動去接近那些大學生,和他們套近乎,誠心誠意指望他們原諒他的出身。他不知道,貴族出身對大學生恰恰是一種誘惑,正因為他出身貴族,他們才找他,對他裝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樣子。
我父母向來服膺貢布雷的社會學,要是看到聖盧居然甘與那些人為伍,一定會大驚失色。有一天,我和他背靠一頂帆布帳篷,坐在沙灘上,只聽得從帳篷里傳來陣陣罵聲,詛咒那些蜂擁而至,把巴爾貝克弄得人滿為患的猶太人。「真是躲也躲不開,走哪兒都得碰到,」那個聲音說道,「原則上我對猶太民族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可是這兒的猶太人實在太多了,到處都聽到:『哎,亞伯拉罕,偶臭見邪各布了[213]。』簡直就像在阿布吉爾街[214]。」這個憤然申斥以色列的人終於從帳篷里出來了,我們抬頭望著這個排猶主義者。不想他就是我的同學布洛克。聖盧馬上要我給布洛克提個醒兒,就說他倆在中學優等生會考時見過面,當時布洛克得了二等獎,後來又在平民大學裡見過。
從羅貝爾生怕傷害別人自尊心的窘態中,我能看到耶穌會教育的痕跡,但對此,我至多也只是付諸一笑罷了;每當他的那位知識分子朋友在社交禮儀方面出了差錯,做了可笑的舉動,儘管他本人覺得根本無所謂,但他總認為別人看見了會臉紅的,於是他自己往往滿臉漲得通紅,倒像是他說了不得體的話似的。布洛克答應去酒店看他的那天,情形就是如此。當時布洛克說:
「叫我在這種假充豪華的商隊旅館裡等人,我可受不了,那幫茨岡人會叫我噁心的,您還是關照la?ft[215]一聲,先讓她們都把嘴閉上,然後去給您通報。」
就我個人而言,我並不覺得非請布洛克來酒店不可。遺憾的是,他在巴爾貝克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他的妹妹們在一起,她們又有一大幫子親戚朋友。這個猶太群體很有特色,但並不怎麼可愛。在巴爾貝克,就像在有些國家,比如說俄羅斯或羅馬尼亞一樣,我們從地理課上知道,猶太人在那兒受到的待遇以及融入社會的程度,都是無法與在巴黎相比的。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叔伯伯,還有他們的教友們,平日裡成群結隊,清一色的都是猶太人,每逢去遊樂場,女的去跳舞,男的則去打牌,男男女女都自成一體,游離於其他遊客之外,而其他遊客,無論是康布爾梅府上的常客、首席法官的小圈子,還是大大小小的布爾喬亞,甚至巴黎來的雜貨商,年年瞧著這群猶太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可從來不跟這群人打招呼,他們的女兒們既漂亮又驕傲,愛嘲笑人,法國味兒純得像蘭斯教堂里的雕像,她們才不屑於結交這幫沒有教養的丫頭片子呢——這幫只知道洗海水浴趕時髦的輕佻女子,看上去不是剛釣過蝦,就是正在跳探戈。至於男人們,儘管他們的無尾常禮服很光鮮,漆皮鞋擦得很亮,但那種誇張的做派總讓人想起福音書或《一千零一夜》插圖畫家的所謂絕招兒,他們腦子裡想的是故事發生的所在國度,筆下畫出來的聖彼得或阿里巴巴,卻不折不扣就是巴爾貝克大佬的模樣。
布洛克給我介紹他的幾個妹妹,極其粗魯地不准她們開口說話,而她們對這位哥哥簡直是崇拜得無以復加,他隨便說一句俏皮話,她們就笑個不停。看來猶太人的圈子很可能也和其他的圈子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有許多吸引人之處,蘊含著許多優點和美德,但要對此有所體驗,就得深入這個圈子中去。然而,這個圈子裡的人無法在社會上贏得好感,他們感覺到這一點,認為這是排猶主義的表現,進而結成一個緊密、封閉的群體與之對抗,任何人也別想打開一條路進入這個群體。
說到la?ft,還有更讓我吃驚的事呢。幾天前,布洛克問我到巴爾貝克來幹嗎(他自己到這兒來,倒像是再自然不過的),是不是「想要認識幾個漂亮妞兒」,我告訴他此行我嚮往已久,不過更讓我神往的是威尼斯,他接口說:「那當然,和漂亮太太坐在一起喝喝冰凍果汁,裝模作樣地讀讀約翰·拉斯金爵士的《威耐斯之石》——這個陰鬱的老頭,再沒比他更討厭的傢伙了。」布洛克想必以為,在英國不僅所有的男人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永遠讀成a?,所以Venice得讀成「威耐斯」。且說聖盧,他認為這個讀音上的錯誤並不嚴重,我這位新朋友從中看到的是布洛克對這些近乎社交規範的東西缺乏概念,而他自己恰恰是鄙視這些規範的(儘管他對它們相當熟稔)。羅貝爾生怕布洛克有一天知道了該說「威尼斯」,知道了拉斯金不是爵士,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會以為他羅貝爾當時一定在暗中發笑。這麼一想,羅貝爾反而覺得自己像是不夠大度似的(其實他是再大度不過的),於是渾身不自在起來,本該是布洛克哪天明白自己說錯而感到臉紅的,他羅貝爾卻事先感覺到了,自己把臉漲得通紅。在他想來,布洛克對這個錯誤一定比他看得更重。過了沒多久,布洛克的舉動就證實了聖盧的想法,那一天布洛克聽我說到lift,就插話進來:「噢!是說lift的。」接著他用一種生硬而高傲的語氣說了句,「不過也沒什麼關係。」這句話近乎一種本能的反應,只要是有自尊心的人,無論在非常重大的場合,還是在無關緊要的場合,都會這麼說;它恰恰表明,對於嘴上說沒什麼關係的這個人而言,即使在無關緊要的場合,所說的那件事也是關係重大的;這句話帶有一種悲劇的色彩,有時候一個稍有些高傲的人,眼看人家不肯幫忙,他好不容易維繫著的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嘴裡也會吐出這句令人傷心的話來:「哦!好吧,沒什麼關係,我會另想辦法的。」這個由沒什麼關係引出的另想辦法,有時竟然是自殺。
接下來布洛克很熱情地和我寒暄。他肯定想顯得跟我很親熱。不過,他問我:「你常跟聖盧-昂-布雷來往,是想攀高枝嘍?——其實也高不到哪兒去,你太天真了。敢情你這會兒也熱衷於趕時髦了。告訴我,你是在趕時髦嗎?沒錯吧?」他這麼說,並不意味著要跟我親熱的想法突然變卦了。這只是因為他有個缺點,按法語中不很正確的說法叫「欠教養」,這個缺點,往往是自己看不到的,更何況他以為別人是不會為此生氣的。就人類而言,人人共有的優點的出現率,是比不上個人特有的缺點的。世界上最普遍的優點,大概並非良知,而是善良吧[216]。在最邊遠、最荒寂的地方,我們也會驚喜地看到善良之花,它猶如幽僻山谷中的虞美人,儘管長得和世上別的虞美人一模一樣,卻從沒見過它們,長年和它做伴的是山間的風兒,它那孤獨的小紅帽有時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善良會因利害關係的滲入而癱瘓,變得麻木,但它依然存在,每當沒有自私的動機阻礙它的時候,比如說在看小說或讀報的時候,善良就會在人們的心田——即使那是個生活中的殺人犯,但此刻他是個人性未泯、愛看連載作品的小說迷——煥發出生機,善良之花就會向著弱者,向著正直而受迫害的人綻開。然而,人類缺點之花樣繁多,亦如優點之無所不在一樣令人驚嘆。就是最完美的人,也總會有某個令你吃驚甚至惱火的缺點。這一位,智力超群,看問題站得很高,從來不說別人的壞話。但是,他信誓旦旦答應為您轉交的一封很重要的信,被他忘記在了口袋裡,然後又讓您耽誤了一次重要的約會,事後,他居然也不向您道個歉,就那麼一笑了之,因為對自己的不守時,他一向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另一位,溫文爾雅,感覺細膩而敏銳,逢人只說讓人開心的話,但您感覺到有好多事他是守口如瓶,寧可悶在肚子裡的,見到您叫他特別開心,所以不管您有多累,他非得拖住您不放。第三位為人特別真誠,有時簡直到了叫人受不了的地步,您跟他說您身體欠佳,沒能去看他,請他多多見諒,他卻非要讓您知道,有人看見您去劇院看戲。而且看見您臉色挺好來著,您剛給他幫過忙,他卻非要讓您知道您沒能真正幫上忙,另外已經有三位朋友來幫過忙,所以他並沒欠您多少情。在這兩種情形下,前面那第二位朋友準會做出一副樣子,表示他根本不知道您去過劇院,而且別人也根本沒法兒像您一樣幫上忙。可我們現在的這一位,他覺得非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您,或者非得把話給挑明了不可,他對自己的直爽得意極了,一個勁兒對您說:「我就是這個樣子唉。」
另一些人也會讓您不舒服,他們不是好奇得過分,就是根本沒有一丁點兒好奇心,對您說起的某件轟動一時的事情,居然茫然一無所知;還有些人收到您的信——要是信上談的都是您而不是他的事情,他得拖上幾個月才會回信。或者,他們跟您說好要來問點事兒,您怕他們來了您不在家,就只好不出門,可他們遲遲不來,就那麼讓您等上幾個星期,原因據說是沒收到您的回音(可來信上根本沒說要您回信),還以為您生氣了呢。某些人行事完全是一廂情願,碰著他高興,想來看您的時候,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沒您插嘴的餘地;可要是他覺得累了,或者心緒不好了,您再怎麼引他也不管用,您管您說得起勁,他就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根本懶得搭理您,您說的話他只當沒聽見。
我們的每個朋友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要想跟他們把朋友做下去,就得想點辦法自我安慰一下——想想他的才華,他的善良,他的溫情——更好的辦法是不去計較那些缺點,眼不見,心不煩。可惜的是,這種不去注意朋友缺點的好意,往往抵不過他由於盲目或以為別人盲目而肆無忌憚的放縱。他不是自己看不見,就是以為別人看不見。一個人之所以會不招人喜歡,主要原因就是判斷人家會不會注意某一件事是相當困難的,所以,為謹慎起見,至少應該做到不要談論自己。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和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是永遠不可能一致的。設想一下,我們無意間走進一座外表極其普通的房屋,看到裡面居然堆滿了珍珠寶貝、撬門鐵棒和屍首,就此發現了他人的真實生活——掩蓋在表象世界下面的真實世界,這時我們當然會非常吃驚。同樣,平時我們都是憑藉別人對我們說的話來構建我們自己的形象,倘若有一天突然知道人家在背後是怎樣說我們的,看到了在他們心中有關我們和我們的生活的截然不同的形象,我們想必也會大吃一驚的。因此,我們每次談論自己過後,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我們那些善意、謹慎的話語,人家儘管表面上很有禮貌地聽了,甚至還假惺惺地表示了贊同,但最終招來的不是火冒三丈的詈罵,就是幸災樂禍的嘲笑,反正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好事。我們對自己的想法與話語之間的差異,也會帶來煩惱,但相比之下,這已經算不得什麼了。這種差異,通常會使人們說自己的那些話變得非常可笑,就好比有個冒牌的音樂愛好者挺喜歡一首曲子,很想把它唱出來,於是一邊使勁打手勢,一邊做出陶醉的表情,想藉此來彌補哼唱含糊不清的毛病。可是我們聽他這麼哼哼唧唧,只覺得可笑。
喜歡談論自己、講自己缺點的壞習慣,還得加上一條才算說全了,那就是喜歡在人家身上找跟自己毛病相仿的缺點來議論。而一個人議論這些缺點時,往往間接地把承認缺點的快意加進了原諒缺點的快意之中。此外,我們的注意力似乎往往容易集中到反映自身特點的一些事物上,對它們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注。一個近視眼會說別人「他的眼睛眯得都睜不開了」;肺病患者見到挺結實的一個人,總疑心人家肺不好;一個不講衛生的人,愛說別人不洗澡;一個嗅覺不靈的人,總覺得別人身上有味道;妻子有外遇的丈夫看出去,每個丈夫都戴著綠帽子;在輕浮的女人眼裡,所有的女人都輕浮;在附庸風雅的人眼裡,人人都附庸風雅。每個毛病,也像每種職業一樣,不僅要求,而且會培養有這毛病的人具備一技之長,而且這得是一種他樂於向人展示的一技之長。同性戀者認得出同性戀者,應邀出席社交場合的裁縫,還沒來得及跟您交談,先就看中了您的衣料,迫不及待地伸手過來捻一下,看看質量有多上乘。要是您和一位牙科醫生談了一會兒,請他坦率地說說對您的印象,他就會告訴您,您有幾顆壞牙。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而在也發現了他的壞牙的您看來,也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
我們不光在談論自己時以為別人是盲目的,而且在具體做事時也這麼以為。對每個人,都專門有一個神祇在那兒遮掩他的缺點,向他許諾他的缺點是看不見的,這位神祇猶如閉上了眼睛,塞住了鼻孔,看不見那些不洗澡的人耳朵背後的積垢,聞不到他們腋窩下的汗味,讓他們相信他們盡可以放心大膽上街去散步,去出席社交圈的聚會,誰也不會說什麼,沒人看得出半點端倪。那些人把贗品的珍珠項鍊戴在脖頸上或送給別人,總以為人家是會把它們當真品的。
布洛克缺乏教養,神經有病,好攀附名流,出身於一個不受人尊敬的家庭,就如沉在海底一般,承受著難以計量的巨大壓力,壓力不僅來自位於海面的基督徒,還來自處於他所在階層之上的那些猶太人階層,這一層層的猶太人階層,每一層都以鄙視壓得緊挨在它下面的那一層透不過氣來。要從一個猶太家庭越過一個個別的猶太家庭,一直上升到可以自由呼吸的海面,布洛克得花費幾千年的時間。與其這樣,還不如設法從另一頭開闢一條通道。
布洛克說我在攀高枝,要我承認是在攀附名流的那會兒,我本可以回答他:「要真是這樣,我就不和你來往了。」可是我只是說了句他真叫人受不了。於是他想道歉,但是缺乏教養的人真所謂戇人有戇福,他們想要道歉,卻在收回說過的話的同時,使這些話變得更傷人。「對不起,」他現在每次遇到我都說,「我惹你生氣,讓你心裡不受用了。我常常無緣無故地傷害別人。可是——一般而言每個人都是,特殊地說你眼前的這個朋友更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你無法想像,我儘管老是這麼逗你,心裡卻對你充滿了柔情。一想到你,眼淚就禁不住湧上來。」果然只聽得一陣抽泣之聲。
在布洛克身上,比這些不像樣的舉止更叫人吃驚的,是他說起話來居然一點不知輕重,全然沒個準頭。他有時候苛刻之極,風頭正健的作家,到了他嘴裡簡直一無是處:「這是個臉拉得長長的傻瓜,完全是個白痴。」有時候,他又會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說一些極其無聊的花邊新聞,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傢伙,卻被他說成「確確實實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這種評判聰明才智、價值、地位的雙重標準,總讓我覺得不明所以,心存疑竇,這個謎團直到我見著他老爸布洛克先生那天才解開。
在這以前,我沒想到過布洛克會帶我們一起去看他父親,因為他老是在聖盧面前說我壞話,在我面前說聖盧壞話。他還特地告訴聖盧,我一心攀附名流(而且向來如此)。「沒錯,沒錯,他認識勒勒勒格朗丹先生,高興得不得了。」布洛克把一個名字拉長了念,既是表示調侃,又是顯示一種文字趣味。
聖盧是第一回聽到勒格朗丹的名字,驚訝地問:「那是誰呀?」
「哦!那是個了不起的人,」布洛克一邊哈哈大笑回答說,一邊仿佛怕冷似的把兩隻手插在衣袋裡,在他的想像中,他此刻正瞅著一位棒到連巴爾貝·德·奧韋伊[217]都能比下去的外省紳士,端詳對方的容貌衣著呢。他沒法兒描繪勒格朗丹先生的模樣,可這不打緊,他可以一連說幾個「勒」,讓這個名字聽上去就像窖藏佳釀那麼有味兒。不過,這種樂滋滋的主觀感受,旁人是無從領略的。
他對聖盧說我的壞話,在我面前也沒少說聖盧的壞話。而到了第二天,他在我們面前說了對方什麼壞話,我和聖盧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其實我倆誰也沒有把他說的話告訴對方——那樣做,會使我們有一種負疚感,但在布洛克想來是再自然不過。而且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心神不寧,思前想後,覺得反正我和聖盧早晚會知道,他還不如搶個先手。於是他特地把聖盧拉到一旁,向他坦白自己說過他壞話,他那樣做是故意的,是想讓人把話傳給他,然後又向他賭咒發誓,「以誓言監護神克洛諾斯[218]之子宙斯的名義」起誓,他愛他,為他獻身在所不惜,說著還抹了一把眼淚。當天他又趁聖盧不在的時候,向我做了懺悔,聲稱他那麼做是為了我好,因為他認為某些社交關係對我是有害的,有些人我「犯不著結交」。然後,他帶著滿含醉意的柔情拉住我的手,雖說這份醉意完全是神經質的表現。「請相信我,」他說,「我若是說瞎話,若是昨天想到你時,沒哭上整整一夜,就讓黑精靈凱爾立馬把我捉了去,叫我去穿那萬劫不復的哈得斯門[219]。沒錯,是整整一夜,我向你發誓。唉,我懂得人心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確實不相信他,我感到這些話是他臨時編出來的,他憑凱爾的名義起誓,也沒增加多少分量,因為他對古希臘的了解僅止於文學。而且,每次只要他激動起來,而且希望別人也為一樁子虛烏有的事情而激動的時候,他就會說:「我向你發誓。」這與其說是為了讓人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不如說是為了滿足說謊帶來的歇斯底里的快感。我不相信他說的話,但我沒責怪他,我從母親和外婆那兒繼承了不記恨的天性,即使比這大得多的過錯,我也不會記恨,不會譴責犯錯的人。
不過布洛克也並不絕對是一個壞孩子,他有時也會待人非常好。自從貢布雷的那個人種,那個包括外婆和母親在內的至善至美的人種幾近絕跡以來,我便只能在兩種人之間進行選擇了,其中一種是未開化的、冷漠而忠誠的正派人,他們一開口就讓人感覺到他們根本不關心你的生活,而另一種人和你在一起,會對你既體貼又憐惜,情動時淚不能禁,幾小時過後他會翻臉不認人,開最無聊的玩笑來作踐你。但是他還會回來找你,仍是那麼善解人意,那麼可愛迷人,那麼轉眼間就跟你親密無間得像一個人似的。我想我還是更喜歡後一種人,從道德層面來說他們也許不怎麼樣,可是他們至少更容易相處。
「我想你的時候有多難受,你是沒法兒想像的,」布洛克又說,「說到底,這是我身上相當猶太化的一面又露出來了。」他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一邊眯起眼睛,仿佛在顯微鏡里觀察極少量的「猶太血液」,要為它定量,又仿佛一位顯赫的法蘭西貴族在說自己的祖先,幾乎清一色的基督教徒中,也包括薩米埃爾·貝爾納[220],乃至更早的聖母馬利亞——據說姓萊維的人都是她的後代。「我挺喜歡情感中有這麼一個部分,」他接著說,「儘管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它是跟我的猶太血統密切相關的。」他這麼說,是因為覺得用這樣的方式表明自己出身於猶太種族,既風趣又勇敢。而且在這種場合這麼說,整個事情就像給沖淡了許多,這就好比一個守財奴決意還債,卻又實在捨不得全還,結果就只還了一半。像煞有介事地宣布一件事,可是又在裡面摻雜很大一部分假話,把真相給攪和了,這樣的弄虛作假,其實是很常見的(比我們想像的更常見)。有的人平時不這麼做,可是碰到人生的某些要緊關頭,尤其是事關戀情之時,他也就顧不得許多,要用這一招兒了。
布洛克偷偷地在聖盧面前攻擊我,又偷偷地在我面前攻擊聖盧,這一切,都以邀請我們前去做客而告終。我說不準他起先是不是試過光叫聖盧一個人。看樣子很可能是這麼試過,但沒有成功,於是布洛克有一天對我和聖盧兩人說:「親愛的師兄,還有您,阿瑞斯心愛的騎士,德·聖盧-昂-布雷,了不起的馴馬人,既然我在乘坐飛舟的默尼埃家族帳篷近邊,在安菲特里特飛沫轟鳴的海岸上和你們相遇,不知二位可肯賞光於本周的某一天到我那位大名鼎鼎、此心可鑑日月的父親家裡用晚飯否?」他對我倆發出這一邀請,是因為他希望和聖盧結成更密切的關係,讓聖盧幫他進入貴族圈子。這種希望,倘若是我的,是為我著想的,肯定會被布洛克看作最令人厭惡的攀附名流的表現,正好印證了他對我的性格的一個側面(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不認為這是我性格中的主流)的判斷;可是同一個希望,因為是他的希望,在他看來就是求知慾的一個證明,表明他渴望改善自己的社會環境和生活氛圍,進而從中發現一些對文學有所裨益的東西。
布洛克在告訴老爸請了一位朋友來吃晚飯時,用一種非常得意的調侃口吻宣布客人的名字和爵位:「德·聖盧-昂-布雷侯爵。」布洛克老爹一聽之下,大為震驚地喊道:「德·聖盧-昂布雷侯爵!嗬!媽的!」罵粗口在他是表達最高敬意的方式。想不到兒子竟然能結交這樣的貴人,他朝兒子投去讚許的目光,其中的含義是:「真叫人吃驚,這神奇小子是我的兒子?」這道目光使我的同學興奮不已,就像每月的膳宿費增加了五十法郎似的。布洛克平日在家裡日子不怎麼好過,總覺著在父親眼裡自己沒走正道,整日裡只知道做勒貢特·德·利爾和埃雷迪亞這些生活放縱傢伙的粉絲。可布洛克現在結交上了聖盧-昂-布雷,此人父親曾是蘇伊士運河公司的董事長!(嗬!媽的!)這是無可置疑的成功。
那架體視鏡[221],因為怕弄壞,留在巴黎沒帶來,這真是令人不勝遺憾之至。只有布洛克老爹才懂得——或者說有權擺弄這架儀器。再說他也很難得啟用這玩意兒,只有在舉行家宴,臨時雇用了男僕的場合,才鄭重其事地露這麼一手。所以,有幸觀看體視鏡節目的賓客,都覺得這是對上賓的禮遇,是一種殊榮,而對安排節目的主人而言,它所帶來的聲譽,不下於天才所享有的聲譽,即使體視鏡里的鏡像是布洛克先生親手製作,這儀器是他親自發明的,他也不會享有更高的聲譽了。
「昨晚上薩洛蒙家沒有請你?」一家子聚在一起,有人會問。
「沒有,我沒這份榮幸!都有些什麼節目呢?」
「排場很大,有體視鏡,把全套傢伙都搬出來了。」
「噢!要是有體視鏡,我真是太遺憾了,聽說薩洛蒙這個節目精彩極了。」
布洛克先生對兒子說:「有什麼辦法呢,不能一下子把所有東西都拿出來,總得留點東西讓人家有個盼頭吧。」出於父愛,他很想差人把那架一起運來,好讓兒子感動一回。可是實在時間來不及哪,或者說,他覺得時間實在是來不及了。我們那頓晚餐的時間也往後拖了,原因是聖盧脫不開身,他有個舅舅要來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這兒小住兩天,他正在等這位舅舅。這位舅舅酷愛體育鍛鍊,尤其喜歡長距離散步,所以這次他從度假別墅來巴爾貝克,大半路程都是步行(晚上宿在農場),何時到達沒個準確時間。聖盧不敢擅動,他平日裡每天要給情婦發一封電報,現在因為不敢離開,就讓我代他到安卡鎮(那兒有個電報局)去發電報。他等的這位舅舅名叫巴拉梅德,這個名字是從他先祖西西里親王那兒繼承下來的。後來我在歷史書上讀到,中世紀某位行政官或某位主教大人都叫這個宛若文藝復興時期——在某些人看來,這就算真正的古代了——精緻的聖牌的名字,它始終留在這個家族裡,一代又一代,從梵蒂岡樞機室一直傳到我朋友的舅舅,了解這些史實以後,我感到的喜悅好有一比:有些人沒錢收藏聖牌辦陳列館,就專門收集古老的名字(或地名或人名,地名則如同一張舊地圖、一幅騎士畫像、一面旌旗或一本某采邑的法典,堪稱生動的活文獻,人名則常可在美妙的法語結尾音節聽出語言規則上的錯誤、帶有鄉俗色彩的語調乃至不正確的發音,而我們的祖先就這樣一點點地改造了拉丁人和撒克遜人的語言,使它們漸漸變成一種莊嚴而有法度的語言),總而言之,他們靠收集種種或鏗鏘或柔美的名字,來為自己舉辦音樂會,猶如收羅低音古提琴和抒情古提琴,用這些古代的樂器來演奏往昔的樂曲,我感到的喜悅,正是這些人所感到的喜悅。
聖盧告訴我,甚至在最封閉的貴族社交圈裡,他舅舅巴拉梅德也以倨傲冷漠、難以接近和特別講究貴族氣派著稱,他和弟媳以及另外幾個選定的朋友,組成一個人稱翹楚團的小圈子。即使在這個圈子裡,他的高傲也讓人望而生畏,當初曾有幾位社交界人士慕名而來,想請他弟弟引薦結識他,卻遭到了拒絕。「不,請別叫我引薦,」他弟弟說,「我和妻子我們倆合在一起,也做不成這事兒。就算做了,也保不齊他會對你們很不客氣,我可不想事情弄到這份兒上。」巴拉梅德和幾個朋友,在騎師俱樂部的名冊上圈定了兩百個成員,拿定主意不跟這些人結交。在巴黎伯爵府上,他因風度優雅、舉止高傲而博得親王的雅號。
聖盧對我講述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當時這位舅舅和兩位朋友合住一套單身漢小公寓,他每天帶女人回來。那兩個年輕人也都是小白臉,人稱他們仨「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位如今在聖日耳曼區,用巴爾扎克的說法,風頭正健的男士(當時他可還是愣頭青)表現出一種挺奇怪的趣味,向我舅舅提出要到那個小公寓去。誰知他一到,馬上就開始求愛,不是向女人,而是向巴拉梅德舅舅哦。舅舅裝作聽不懂,找個藉口把那兩位朋友帶了出去。他們回來時,抓住這個渾蛋,扒掉他的衣服,打得他皮開肉綻,然後把他扔出門去,而那正是零下十攝氏度的大冷天。人家發現這個倒霉蛋時,他已經凍得半死不活,司法部門前來調查,這傢伙費了好大勁兒才讓法院停辦此案。我舅舅如今早就不幹這種心狠手辣的事兒了,你簡直沒法兒想像,像他這麼個在社交場上那麼高傲的人,心裡卻想著一大群平民百姓,憐愛他們,保護他們,而且根本不計回報,即便人家以怨報德他也在所不惜。一會兒是為某個曾在賓館裡伺候過他的僕役在巴黎找工作,一會兒是讓人教會某個農民一門手藝。這是他身上相當溫情的一面,跟他在社交場上表現出來的那一面正好是相對的。」其實,聖盧本人也屬於社交場上的那一類年輕人,他們已經處於一定的高度,所以人家會這樣來評價他們:「還挺和氣的,身上有相當溫情的一面。」這是相當珍貴的種子,它很快會孕育出一種全新的看問題的方式,就是把民眾看得重於一切,而自己可以置之度外;簡而言之,這種看問題的方式是跟庸俗的傲慢截然對立的。
「據說舅舅年輕時,對整個他那社會階層而言,他說什麼,什麼就是定規,那種氣派叫人簡直沒法兒想像。他不管在什麼場合,總是怎麼覺著舒服,怎麼覺著方便,就怎麼做。不想那班附庸風雅的人紛紛仿而效之。他在劇場裡覺得渴了,讓人把飲料拿到包廂里來,於是下個星期,每個包廂後面的小包房裡都擺滿了飲料。有一年夏天陰雨綿綿,他有點犯風濕病,便定做了一件柔軟而暖和的小羊駝毛大衣,因為只是當旅行毛毯用用,衣料上藍橙相間的條紋也就留在那兒。沒多久,高檔裁縫鋪里顧客盈門,都是來定製藍色鑲邊的長毛大衣的。他在一處城堡已經待了一整天,晚餐時,出於某種原因不想顯得太一本正經,有意穿了下午那件上裝入席,於是,穿普通上裝參加鄉間晚宴成了時尚。要是他吃蛋糕時沒用小匙,而是用了叉子,或者向金銀匠定做、自己發明的一副餐具,或者乾脆用手拿了,那麼不這麼吃就顯得落伍了。他發興再聽貝多芬的某幾首四重奏(他雖說常有些突發奇想的怪念頭,但人絕對不笨,天賦極高),每星期都請幾位樂師來為他和幾個朋友演奏這幾首四重奏。這一年最時髦的事情,就是舉辦參加人數很少的聚會,聆聽室內樂。我相信他這一生都不會有煩悶的時候。他長得那麼帥,身邊的女人肯定少不了!我沒法兒告訴您那到底是些誰,他嘴巴緊得很。不過我知道,他一直把我那可憐的舅媽蒙在鼓裡。雖說如此,他對她還是很體貼的,她愛他愛得極深,她去世好幾年以後,他想到她還會流眼淚。在巴黎的時候,他差不多每天都去墓地。」
羅貝爾就這麼一邊等他舅舅,一邊跟我說他舅舅的事兒。結果這天他沒等著。第二天,我回酒店路過遊樂場的時候,覺得背後有人在不遠的地方注視著我。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身材高高的,體態有些發胖,唇髭很黑,他手執一根細細的手杖神經質地拍打著褲腿,專注地睜大眼睛看著我。他的眼珠不停地轉來轉去,目光向四面八方射去,這種靈動的眼神是某些人所特有的,這些人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由於某種原因被此人激發起旁人無從想像的種種念頭時,眼神就是這樣的——比如說瘋子或者偵探。他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就像臨逃跑時的最後一瞥,既大膽又謹慎,既迅捷又深沉。他朝四下里望了望,突然換上一副漫不經心的高傲神情,整個人猛地轉過身去,專心致志地看著一張海報,一邊哼著曲子,整理別在紐扣上的苔薔薇。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好像在往上面抄劇目的名稱。他掏了兩三次懷表,把黑色的窄邊草帽往下拉到眼睛上面,用手放在帽檐上做張望狀,好像在看是否有人來。他做了個表示不滿的姿勢,像是在告訴別人,他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不過,要是真在等人,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樣子的。然後他把帽子往後一推,露出中間剪得短短的平頭,不過兩邊的頭髮還是挺長的,波紋起伏地梳向腦後。他大聲地呼著氣,一個人並不太熱,卻想讓人覺得他太熱的時候,便會這樣呼氣。我腦子裡轉過一個念頭:此人只怕是到旅館來行騙的傢伙,他大概前兩天已經盯上外婆和我,正打算伺機下手,卻在窺視我的當口讓我給撞見了。他可能是為了迷惑我,所以故意裝出這種心不在焉的漠然的神情,不過他做得太誇張了,看上去倒不像是要打消我說不定會有的疑慮,報復我無意間可能讓他受到的侮辱,而是要讓我明白,他不僅沒有看見我,而且以我這麼個不起眼的小東西,根本休想引起他的注意。他虛張聲勢地挺直腰板,撇了撇嘴,翹起唇髭,目光中配上了某種冷漠、生硬、幾近凌辱人的神情。結果,他這奇異的表情,讓我一會兒把他當作小偷,一會兒又以為他神經有毛病。不過他的衣著極其講究,跟我在巴爾貝克見到的那些遊客相比,他的服飾嚴肅得多,樸素得多,也讓我那件屢因刺眼、俗氣的淺色沙灘裝而生出屈辱感的上裝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