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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9:0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有時,在弗朗索瓦茲頭戴一頂漂亮的軟帽,在眾人表示的敬意中下樓到郵件部用餐的當口(她管這叫午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叫住她,問她我們情況怎麼樣。隨後,弗朗索瓦茲就把侯爵夫人的話轉告我們:「她說:請您代我向他們問好。」她模仿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音,自以為一字不差地複述了她的說話,其實那神氣差得遠了,這情形與柏拉圖轉述蘇格拉底,或聖約翰轉述耶穌的話有幾分相似。這樣的關心,自然讓弗朗索瓦茲大為感動。但她還是不能相信外婆說的一句話,以為有錢人總是護著有錢人,外婆那是出於一種階級利益在說瞎話,那就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當年非常迷人。確實,在侯爵夫人身上已經看不到什麼痕跡,可以讓人懷想她那已被時光銷蝕殆盡的美貌——除非觀察者的藝術氣質非弗朗索瓦茲所能同日而語。要追念一位老婦人當年的風采,不能光靠眼睛看,還得用心去想,去還原每一根臉部線條。
「我得記著哪天問問她,我到底有沒有弄錯,她是不是蓋爾芒特家的親戚。」外婆對我這麼說,我聽了不由得很憤慨。這樣兩個姓氏,一個是從低矮、羞辱的體驗之門,另一個是從金光燦燦的想像之門進入我腦海的,我怎能相信它們竟然源於同一個血統呢?
近幾天常常可以見到德·盧森堡公主的豪華出行,她身材高大,紅棕頭髮,長得很美,只是鼻子稍稍大了些。她在這兒度假,要住幾個星期。她的敞篷馬車停在酒店門前,一個小廝跑來對經理講了幾句話,回到馬車邊上,隨即送來一籃上好的水果(它猶如這港灣本身,把各個不同的季節集中在了同一個籃筐里),籃里附一張卡片:德·盧森堡公主,還有鉛筆寫的幾個字。這些亮晶晶、圓滾滾的海藍色的李子,讓人想起此刻波浪翻滾的大海,連在枯枝上的晶瑩的葡萄,有如秋日般明淨,還有那些深藍的天青石般的梨子,要哪位微服出遊的王公貴族,才消受得起這些精美的水果呢?公主想要拜訪的,總不會是外婆的那位女友吧。可想不到第二天傍晚,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給我們送來了一串鮮嫩的金黃色葡萄和李子、梨子,雖然李子像我們吃飯時的大海那樣,變成了淡紫色,梨子的天青色里也泛出些許粉紅的雲絲,可我們還是認出了它們。幾天過後,上午在海灘有一場交響音樂會,散場時我們遇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有一點我堅信不疑,就是剛才聽到的作品(《羅恩格林》的前奏曲、《湯豪塞》的序曲等)表達了最高層次的真理,我對它們心嚮往之,盡我所能提升自己去理解它們,傾我所有把自己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獻給它們。
且說音樂會散場,大家一起走回酒店,路上外婆和我在大堤上停了一會兒,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了幾句話。她告訴我們,她在酒店裡給我們訂了火腿三明治和奶油煎蛋,正說著話,我遠遠望見德·盧森堡公主朝我們走來,她側身拄著一柄陽傘,賦予那高挑曼妙的身材一種微妙的傾斜度,勾勒出帝政時代美人兒引為自豪的阿拉貝斯克舞姿[190],這些美人兒懂得怎樣垂肩拔背、收腹繃腿,讓身軀沿著一條堅挺而傾斜的無形軸線,如同一塊絲巾那般,輕柔地緩緩飄舞。德·盧森堡公主每天上午來海灘轉一圈,這時大家差不多都洗完海水浴,上岸準備吃午飯了,她要到一點半才吃午飯,所以要到空曠灼熱的大堤上早已不見洗海水浴遊客的蹤影了,她才回海邊的別墅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引薦了外婆,想給我也引薦,但因忘記了我的名字,只好問我。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叫什麼,或者說早在許多年以前,就已經忘了我外婆把女兒嫁給誰了。這個名字,好像使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很強烈的印象。但這時德·盧森堡公主朝我們伸出手來,還一面和侯爵夫人說話,一面時不時轉過臉來向外婆和我投來柔和的目光,想親吻似的努努嘴,一個人朝奶媽帶著的嬰兒微笑時,常會做出這種努嘴的姿勢。儘管她的本意是不要顯得和我們之間地位懸殊,但她想必沒有估算好這段距離,所以當她伸手要來撫摸我們的時候,她似乎將我們當成了布洛涅動物園裡衝著她把頭伸出鐵絲網的兩隻可愛的小動物。剎那間,關於小動物和布洛涅樹林的這種想法,在我腦子裡生了根。這時候,大堤上聚攏來好些流動商販,叫賣糕點、糖果和小麵包。公主正不知怎樣讓我們明白她的一片心意,於是喊住了第一個路過的小販;他只剩一隻黑麥麵包了,就是遊人扔給鴨子吃的那種。公主拿了這隻麵包,對我說:「這給您外婆。」可她把麵包遞給了我,笑容可掬地說,「您去給她吧。」她想必以為,在我和小動物之間沒有別人轉手,我一定會更加高興。別的小販也過來了,她把他們的東西全都買了下來,繩子紮好的小包啊,蛋卷啊,婆婆蛋糕啊,麥芽糖啊,塞得我的衣袋滿滿當當的。她對我說:「您自己吃一點,給外婆也吃一點。」她讓貼身小廝給商販付錢,這個身穿紅色緞子衣服的黑人小廝,伴隨著她四處走動,成了海灘上一道奇妙的風景。然後她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道別,伸手給我們時,則有意顯得對我們一視同人,同樣當作親近的朋友,一點不擺架子。不過這一回,她好像沒把我們放在生物進化譜系上很低的水平,她用一種溫柔而充滿母愛的微笑,向外婆表示了她和我們的平等關係,當你對一個孩子像對一個大人那樣說再見時,你就是這樣微笑的。經過一個奇妙的進化過程,外婆不再是一隻鴨子或羚羊了,她已經成了斯萬夫人所說的一個baby[191]。最後,公主離開我們仨,在灑滿陽光的大堤上裊裊婷婷地往前走去,曼妙的腰肢繞著那柄收攏的白底藍花陽傘扭動著,有如一條蛇繞著一根棍子在遊動。她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公主殿下,我說第一位,是因為瑪蒂爾德公主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像個公主殿下。至於第二位,讀者稍後會看到,她到時候也照樣叫我感到受寵若驚。那些自願在君主和布爾喬亞之間充當中介的達官貴人,通常會有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第二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話時,我就想起了那些達官貴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她覺得你們挺可愛。她非常有眼光,心地又好,跟那些個王后、公主可都不一樣。她確實有才幹。」然後,她又加上一句,神情顯得對自己的話很有把握,而且很高興自己能這麼說:「我相信她很樂於再和你們見面。」
這天上午跟德·盧森堡公主分手以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說了一件讓我更加吃驚的事情,而且,那可是算不上受寵若驚的。
「您就是部里那位辦公室主任的兒子?」她問我,「噢!聽說您父親挺招人喜歡的。他這會兒正在旅行途中。」
幾天以前,我們收到媽媽的一封信,得知父親和同行的德·諾布瓦先生丟失了行李。
「都找到了,其實根本就沒丟,虛驚一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看上去——我們沒法兒知道其中原委——對這趟旅行的細節了解得比我們還詳細,「我想您父親下星期就要回家了,因為阿爾赫西拉斯[192]他大概是不去了。不過他挺想在托萊多[193]多待一天,好去看看提香一位弟子的作品,我記不得這位畫家的名字了,他的作品只能在那兒見到。」
我心想,不知是出於怎樣的機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副冷漠的眼鏡——她透過這副眼鏡,遠遠地看著她認識的那群人縮得小小的,身影模糊地活動著——怎麼會在看我父親的那一角,加上了一塊神奇的放大鏡,事無巨細都看得那麼真切而分明。我父親遇到的開心事兒,讓他提前回家的意外事兒,在海關碰到的麻煩事兒,以及他對格列柯[194]的情有獨鍾,全都呈現在這塊鏡片前面,而且按比例放大了,讓她在眾多小小的人影中,唯獨看清了這一個人。就像居斯塔夫·莫羅筆下的朱庇特[195],在一個瘦小的女子旁邊,他顯得比凡人高大許多。
外婆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辭,她想和我在酒店外面多待一會兒,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午飯準備好了侍者會隔著玻璃招呼我們的。這時傳來一陣喧鬧聲,是那個野人國王的年輕情婦剛洗好海水浴,回來吃午飯了。
「真是害人精喲,得把他們趕出法國去!」首席律師氣洶洶地喊道。
而公證人太太正瞪大了眼睛,瞧著冒牌的王后。
「我跟您說吧,布朗代夫人瞧他們的這副模樣,我看了就氣不打一處來,」首席律師對主審法官說,「我恨不得扇她一個巴掌。這種下等人巴不得人家瞧她,你越瞧她,她就越來勁。請您告訴她丈夫,這樣做實在有失體統;要是他們對那對寶貨這麼有興趣,我就不跟他們一起出去了。」
送水果來的那天,德·盧森堡公主的馬車在酒店門前停過,這當然也逃不過公證人、首席律師和主審法官那三位太太的眼睛,她們早就心痒痒地想弄明白,這位備受禮遇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到底是貨真價實的侯爵夫人,還是個冒險家,她們正眼巴巴地盼著知道她是個騙子呢。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過大堂時,那位以打探八卦消息為己任的主審法官太太,趕緊放下手裡的編織活兒,抬起頭來望著她,這副神情引得那兩位太太狂笑不止。
「嘿!我呀,你們知道嗎?」她得意地說,「我遇事總是先往壞處想。除非把出生證和結婚公證書擺在我面前,否則休想叫我相信一個女人真是結了婚的。所以,你們不用害怕,我要做一次小小的調查。」
於是這兩位太太每天笑著跑來找她:
「我們是來聽新聞的。」
德·盧森堡公主來訪的當天晚上,主審法官太太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有新鮮事。」
「哇!咱們的蓬森夫人真了不起!我從沒見過……哎,您說呀,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著,今兒來了個黃頭髮的女人,臉上抹的粉足有一英尺厚,那輛馬車一英里開外就聞得到一股騷味兒,那些娘們都這德行,這女人是看這個什麼侯爵夫人來了。」
「哎喲喲!您可真行!這不就是咱們看見的那位太太嗎?您還記得吧,首席律師先生?咱們覺得她不對勁,可就是不知道她是來看侯爵夫人的。一個女的,帶了個小黑人,對嗎? 」
「正是。」
「啊!太妙了。您不知道她叫什麼?」
「我知道。我假裝弄錯,拿了她的名片,她用的是德·盧森堡公主的名頭!我當然不會相信嘍!你們看妙不妙,這兒居然也跑出個天使男爵夫人[196]來了。」首席律師則向主審法官引用了馬蒂蘭·雷尼埃劇中瑪賽特[197]的現成例子。
要說呢,這類誤會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除的,這可不像一出輕喜劇中的誤會,第二幕剛產生,最後一幕就消釋了。德·盧森堡夫人是英國國王和奧地利皇帝的外甥女,當她來找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乘車出遊時,她倆每次都像有溫泉的旅遊城市中到處都會撞見的一對寶貝兒。在大部分布爾喬亞的眼裡,聖日耳曼區的人士倒有四分之三是輸光賭本的無賴(不過有時候也確是這樣),因此,沒有人會願意接待他們。在這一點上,布爾喬亞是太實心眼了,因為這些人士儘管毛病不少,照樣受到許多府邸的熱情接待,而那些府邸是布爾喬亞無法涉足的。這些人士滿心以為布爾喬亞是知道這一情況的,所以他們事關自己總是做出很直爽的樣子,刻意貶低那些手頭特別緊的朋友,於是,誤會就這麼產生了。假如有這麼一位人士,出身貴族世家,碰巧又非常有錢,當著某個顯赫的金融機構的總裁,與他有來往的小布爾喬亞,眼看一個貴族竟然成了個大布爾喬亞,暗自在心裡想,此人斷然不會跟一個輸光賭本的侯爵有任何交往,當侯爵的對誰都那麼客氣,這就先讓人小看嘍。要是有哪位身為大型貿易公司董事長的公爵,就衝著對方的姓氏是法國最古老的姓氏,為兒子迎娶了那個賭徒侯爵的女兒,那他就更看不順眼了。殊不知這本來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正如一位君主寧可兒子娶一個廢黜國王的女兒,也不會讓他娶一個現任共和國總統的女兒為妻。由此可見,這兩個階層彼此間的看法,好似巴爾貝克海灣這一頭海灘的居民,與那一頭海灘的居民相互之間的看法一樣,都是虛幻而不切實際的:從里弗貝爾,多少可以看到一點號稱驕傲公主的馬庫鎮;這一來就讓人上當了,住在里弗貝爾的人以為馬庫鎮也能看到他們,其實里弗貝爾的壯麗景色,從馬庫鎮大都是看不見的。
我發燒了,外婆請來了巴爾貝克的大夫,他認為不該讓我整天在大太陽下待在海邊,給我開了張藥方。外婆恭恭敬敬地接過他開的方子,但我一眼就看出,她決計不會去配這些藥。不過,鑑於大夫的上述建議,她接受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請,帶我一起乘馬車去兜兜風。我從自己的房間跑到外婆的房間,又從那兒跑到自己的房間,一直忙乎到吃午飯。外婆的房間不像我的房間那樣面對大海,而是三面採光的:一面朝著大堤,另兩面朝著庭院和村野,房間裡的家具擺設也不一樣,扶手椅上繡著金絲銀線和玫瑰花朵,進門就能聞到仿佛從那兒發出清亮芬芳的香味。這會兒屋裡滿是陽光,它們仿佛來自不同的時刻,在牆角處折攏,緊挨著一綹海灘的反光,把衣柜上方照得五彩斑斕,宛如一個綴滿從小徑上採摘的野花的臨時祭壇,折攏的翼翅懸在牆上,有如晨曦般溫暖地顫動著,隨時準備重新飛起。面朝院子的窗前,一方外省的地毯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中,披滿光線的院子如同葡萄園一般絢麗多彩,扶手椅上的金絲銀線仿佛給撥了開來,花邊和絛飾清晰地顯現出來,為花樣繁複的家具擺設平添了幾分魅力。我準備換衣出遊時穿過的這個房間,好比一個稜鏡,把外面的陽光分解成色彩繽紛的各種光線;又好比一個蜂巢,我要去品嘗的晝之液已在融化、流淌,讓我看在眼裡,醉在心裡;它還好比一座花園,閃爍的銀光和悸動的玫瑰花瓣在孕育著希望。可我還是先拉開了窗簾,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天早晨拍擊著海灘,猶如某位涅瑞伊得斯[198]在那兒嬉戲的大海,究竟是什麼模樣。每天的大海,都是面貌各不相同的。明天的另一個大海,也許會跟今天的有些相像,但絕不可能是一模一樣的。
有時大海會把一種罕見的美呈現在我眼前,讓我感到驚奇,感到心頭充盈著快樂。往往在某個早晨,恰恰我的運氣就是這麼好,早晨推開窗子望出去,撲進我驚嘆的眼帘的,正是那位海中仙女格洛戈諾梅[199],她柔美地呼吸著,那種睡意矇矓的美,就像薄得透明的藍寶石一樣晶瑩,我透過它看到了質感更為厚重的東西在涌動,在為它著色。她倦慵地笑著,用我看不見的薄霧嬉弄著陽光。這薄霧,只是在她依稀透明的表面周圍留出的那點空間,有了這空間,她就整個兒變得更精練、更動人心弦了,這就好比雕塑家在一塊大石頭上精心雕出幾位女神,在餘下的地方粗粗鑿幾下就行了。就這樣,海中仙女邀請我們欣賞這天水一色的美景,我們乘坐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敞篷馬車,整天在粗糙不平的路面上優哉游哉地往前駛去,遙看遠處那可望而不可即的輕輕律動著的大海。
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大早就吩咐備車,這樣時間比較充裕,可以去聖馬爾斯-勒韋蒂,也可以去蓋特奧姆懸崖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馬車畢竟跑不快,要到這些挺遠的地方去,得有一整天的工夫才行。想到馬上要去很遠的地方遊玩兒,我心頭樂滋滋的,哼著新近聽來的一首曲調,不停地踱著步,等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換裝。遇到星期天,等在酒店門口的就不光是她的馬車;好幾輛租來的馬車,有的在等應邀前往菲代納城堡康布梅爾夫人府邸的客人,有的在等另做安排的遊客——他們不願像挨罰的孩子那樣待在酒店裡,嚷嚷說巴爾貝克的星期天叫人發膩,吃過午飯就要躲到附近的海灘,或者去某個景點泡上半天。而有時候,人家問布朗代夫人有沒有去康布梅爾府邸,她甚至會斷然答道:「沒有,我們去看貝克瀑布了。」似乎她僅僅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沒去菲代納的。首席律師好心地說:
「我可是羨慕您來著,要能跟您換一換就好了,那也挺有趣的。」
我在酒店門口等著,門前停著的馬車旁邊,佇立著一個穿號服的年輕侍者,宛如一株長在那兒的稀有品種的灌木,他的染髮色彩異常調和,跟他植物狀的外形同樣引人注目。酒店裡的大堂,相當於羅馬式教堂的前廊或教理宣講堂,不住酒店的遊客也有權入內,那個外勤侍者的同伴,乾的活兒並不比他多多少,但至少得挪挪窩兒。說不定早晨他們還得幫著打掃打掃。不過,下午他們站在大堂里,就像合唱隊的成員不唱歌時留在舞台上充當群眾演員。讓我好生害怕的那位總經理,自有一番遠見卓識,打算下一年大大增加年輕侍者的數目。這個決定讓酒店經理非常不自在,因為他覺得這些小子都是些礙事的傢伙,意思是說他們不做事還擋道。至少在午餐和晚餐之間,在顧客的進進出出當中,他們填補了舞台情節的空白,就如德·曼特農夫人[200]的女學生披上猶太少女衣裝,每次以斯帖或若阿德[201]下場時在幕間合唱配樂。而門外那位頭髮帶有珍稀色彩、身材瘦弱細長的侍者(我在離他不遠處等著侯爵夫人下來),始終保持紋絲不動的姿勢,表情中有幾分憂鬱,那是因為比他年長的夥伴們,相繼離開酒店,奔輝煌的明天去了,他留在這陌生的異鄉,感到格外孤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終於來了。照應她的馬車,攙扶她上車,按說也該是侍者職責的一部分。但他知道,一個帶著僕人來的客人,自有這些僕人伺候,通常是不會在酒店裡另給小費的,而且,聖日耳曼舊城區的那些貴族也是這般行事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時屬於這兩種人。這位喬木狀的侍者拿定主意,侯爵夫人那兒反正沒什麼花頭,乾脆就讓侍應部領班和夫人的女僕去照應算了。他憂傷地思索著夥伴們令人羨慕的命運,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植物的形態。
我們上車出發了;繞過火車站,馬車駛上一條鄉間小路,不一會兒它就變得像貢布雷的小路一般親切了,剛拐彎迎面就是好些迷人的花圃,在駛離小路的拐彎處,兩旁都是精耕細作的農田。在農田中間,不時可以看見一棵蘋果樹,誠然,花兒已經沒了,只剩下一簇雌蕊,可就這樣我也挺開心,我認得這些葉片,那是不會跟別的樹葉弄混的,那寬寬的葉邊,猶如婚禮酒闌人散時的地毯,紅嫣嫣花朵的白緞裙裾剛才還在上面拖曳而過呢。
下一年五月在巴黎,我買過好多次蘋果花,從花店買來了一束蘋果花。我會整夜對著它,乳白依舊的骨朵兒,在葉片的芽端綻放,也仍然是那種起沫的模樣,而在白色花冠的中間,花商仿佛出於對我的慷慨(或是由於搭配對比色彩的創作衝動),每邊都加插了一朵粉紅的花蕾;我望著它們,把它們放在燈下——我往往待得很久,直到曙光射進屋裡染紅了花兒,我仍然凝望著它們,心想這時候巴爾貝克的蘋果花也該是紅彤彤的吧——我在想像中把它們帶回那條鄉間小路,讓它們一變十,十變百,落在現成的花圃的畫框中,落在早就備下的農田的畫布上。這些我天天盼著能重新見到、熟稔得可以默畫出來的花圃和農田,總有一天,當春天滿懷天才洋溢的激情,為畫上的花兒披上色彩斑斕的外衣時,我會重新見到它們的。
上車之前,我在心裡憧憬著在「燦爛的陽光」下大海壯麗的景象,在巴爾貝克,我看到的只是些瑣細的場景:跟我的想像對不上號的、了無詩意的飛地,洗海水浴的遊人,更衣的小木屋,還有遊艇。可是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駛上一片坡地的高處,我從大樹的葉叢間望見了大海,也許是因為隔得太遠,眼前的場景變得模糊了,那些把大海帶到了大自然和歷史之外的瑣細場景,似乎全都消失了。我凝望著大海的波濤,肅然想起這不正是勒貢特·德·利爾在《俄瑞斯忒斯》中描繪的景象嘛,英雄埃拉斯率領他的長髮勇士,「猶如食肉飛禽從曙光中掠過」,「十萬支船槳搏擊著咆哮的海浪」。可我畢竟又離得太近了,眼前的大海,仿佛並不是充滿生機,而是凝固不動的,它的顏色,有如一幅畫面上葉叢間的顏色,大海在這兒顯得像天空一樣邈遠,只是色澤更深而已,我無法在眼前的大海中感覺到它的活力。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見我喜歡教堂,就對我許願說我們這次去看這座教堂,下次去看那座教堂,至於那座「掩映在古來的常春藤中間」的卡克鎮教堂,那是非去不可的。她說這話時做了個手勢,仿佛饒有興味地要把遠在他方的教堂包在肉眼看不見的優雅的藤蔓之中。伴著這種很有表情的小動作,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往往三言兩語就準確地描繪出了一處古建築的魅力所在和它的特色,她一般不用專業術語。然而她對描述對象之熟稔,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她自己對建築的熟稔歸因於她父親的城堡,她自幼在那兒長大,城堡所在的地區有好些教堂,跟巴爾貝克周圍的教堂具有相同的建築風格,她要是再不對建築感到興趣,那可真有點說不過去了——何況那座城堡還是文藝復興時期建築的範本呢。不過,既然這兒就像別的一些地方一樣是座名副其實的博物館,蕭邦和李斯特在這兒彈過琴,拉馬丁在這兒朗誦過詩,整整一個世紀中所有著名的文人、藝術家,都在家族的紀念冊上留下過箴言、曲譜和速寫畫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也就很自然地——由於從小受到的充滿藝術氣質的良好教育,也由於那種發自內心的謙虛,抑或哲學精神的缺乏——把她有關各種藝術的知識,全都歸於這一純物質的源頭之下了。於是她給人一種印象,仿佛在她看來,繪畫,音樂,文學,哲學,都成了在一座列入保護名錄的著名古建築中的某位受過嚴格的貴族式教育的少女的一種特權。在她眼裡,恐怕除了世代相傳的畫作以外,就再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畫作了。我外婆喜歡她戴著的那條垂到長裙上的項鍊,這讓她很高興。提香為她的一位曾祖母畫的肖像上,就有這條項鍊,它從沒出過家族的門檻。正因如此,誰都知道這肯定是真品無疑。要是有哪個財大氣粗的買主,不知從哪兒買進了幾幅油畫,她連聽也不要聽,先就斷定了那都是贗品,根本不屑於去瞧上一眼。我們知道她自己也畫水彩花卉,外婆曾聽人當面奉承過她的畫兒,於是就說起了這些畫兒。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謙虛轉換了話題,但既不顯得驚訝,也沒露出高興的神色,通常成名的畫家常會這樣,名氣一大,別人的恭維也就不算什麼了。她只是說,這也算一種有趣的消遣吧,雖說畫筆下的花兒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可至少畫畫能讓你生活在大自然的花兒的天地里,大自然中花兒的那種美,當你為了描摹這花兒而湊近細細看它的時候,你是怎麼看也看不夠的。不過在巴爾貝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給自己放了假,好讓眼睛休息休息。
讓外婆和我感到吃驚的是,她的自由主義色彩居然比絕大部分的布爾喬亞更濃。她對驅逐耶穌會會士引起的公憤表示不解,說什麼這種做法一向有之,就是在君主制度下,就是在西班牙,也無不如此。她處處回護法蘭西共和國,僅在以下一種情形才對它的反教權主義有所微詞:「我要去望彌撒的時候,他們不讓我去,我不想去了,又非讓我去不可,這不都是扯淡嘛。」她甚至會說:「哦!如今的貴族,那算什麼!」「我看呀,一個人什麼事也不干,就是個廢人。」她這麼說,也許僅僅因為覺得這些話從她嘴裡說出來,顯得有趣,好玩兒,讓人難忘。
因為經常聽到這麼一位我們都對她極為尊重,抱著謹小慎微的公正態度從不指責她觀念保守的朋友,直言不諱地表示種種激進的觀點——當然還沒到社會主義的地步,對社會主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深惡痛絕的——我們幾乎就相信,咱們這位可愛的夫人在一切方面都代表了真理的尺度和典範。當她評論她家提香的油畫,她那城堡的柱廊,以及路易-菲利浦說話有多風趣的時候,我們對她的話真是聽一句信一句。可是——正如那些談起埃及繪畫和伊特魯里亞銘文來光彩照人的學者,話題轉到現代藝術品,他們的談吐就變得那麼枯燥乏味,以致我們不禁會想,我們會不會高估了他們所擅長的學科的意義,否則怎麼一談到現代作品,他們竟然連對波德萊爾的那點淺薄研究的平庸之見都說不上來呢——我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起夏多布里昂、巴爾扎克和維克多·雨果,這幾位當年她父親都接待過,她本人也見過。可她聽我發問,就笑了起來,笑我居然對他們這麼仰慕,她對我說了些他們的趣事、糗事,就像剛才說到那些王公貴族、政壇要人時一模一樣,她嚴詞批評這些作家缺乏她從小就知道的真正出類拔萃的人所必須具備的那些優點:謙虛,禮讓,深諳節制有度之道,崇尚恰如其分、不事渲染,力避授人笑柄、虛飾浮誇,遇事進退裕如,不矜不伐,自有一種標高質樸的風範;我們看到,她顯然對下面那些人物更為看好,那原因,也許就在於他們恰恰具有上述種種優點,因而無論在沙龍,在科學院,還是在內閣會議上,他們都比巴爾扎克、雨果、維尼之流更勝一籌:莫萊,豐塔納,維特羅爾,貝爾索,帕基耶,勒布蘭,薩爾旺迪或達呂[202]。
「這就像司湯達的小說,您看上去挺喜歡司湯達。可您要是用這樣的口氣跟他談話,他準會大吃一驚。我父親在梅里美先生府上見過他,梅里美可真是位天才。家父常對我說,貝爾(這是司湯達的真名)是個俗不可耐的傢伙,不過在餐桌上倒挺風趣,而且他對自己的書也沒顯得過於自信。不過,您想必也注意到,他對巴爾扎克先生那些溢美之詞的回應就是聳聳肩膀。至少在這一點上,他還是個有教養的人。」
這些大人物,她都有他們的手跡,而且,憑藉家庭與他們的特殊關係,她似乎認定,跟像我這樣無緣與他們交往的年輕人相比起來,她對他們的評價當然是更為正確的。
「我認為我可以談論他們,因為他們常來我父親家裡,正如風趣的聖伯夫先生所說,對這些人哪,得聽聽就近見過他們,能對他們做出更準確評價的人是怎麼說的。」
有時候,馬車行駛在兩旁都是精耕細作的農田的坡道上,幾株與貢布雷那兒一模一樣的矢車菊尾隨著我們,田野因此變得更實在,平添了一種真實的印記,有如某些古典大師在畫作上用作簽名的珍貴小花。很快,我們的馬車把這幾株矢車菊落在了後面,但沒走多遠,眼前又會有另一株豎立在草地上,以它那星星般的藍色小花迎接我們;有幾株更是奓著膽子來到了路邊,於是這些矢車菊跟我遙遠的回憶,還有那些家養的花兒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模糊的星雲。
我們下坡時,不時遇見一些姑娘步行、騎車、乘坐推車或馬車上坡而來——她們是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不同于田野里的那些花兒,因為每個姑娘身上都有一種東西,是別的姑娘所沒有的,她在我們心中激起的慾念,也就無法在別的姑娘那兒得到滿足——農場的姑娘趕著奶牛或側臥在大車上,店鋪掌柜的閨女悠閒地走著,衣著雅致的小姐坐在雙篷馬車的車廂里,對面坐著她的父母。當然,就在我獨自沿梅澤格利茲那邊散步的那會兒,布洛克已經為我開啟了一個新紀元,讓我覺得生活的價值就此變了樣,當時我滿腦子想的就是遇上一個鄉下姑娘,讓我把她攬在懷裡。布洛克讓我明白,我的夢想並不是跟我身外的世界靠不上譜的幻想,我們遇見的所有的女人,不管是鄉村姑娘還是城裡小姐,心裡都做著同樣的夢,隨時都在準備讓我們遂願。雖然如今我生著病,不能獨自出門,更不能和她們做愛,但我依然還是那麼高興,就像一個出生在監獄或醫院中的孩子,長久以來一直以為人的機體就只派消化乾麵包和藥物的用場,突然之間卻有人告訴他,桃子、杏子、葡萄並不僅是田野的裝飾,它們是味道甜美、營養可為人體吸收的食品。縱使獄卒或看護不許他採摘這些美麗的果子,世界已然變得更美好,生活已然變得更溫馨。這是因為,當我們覺得一個願望特別美好,而且知道它與我們身外的現實相符的時候,我們會對它寄予更多的信任,哪怕就我們個人而言它是無法實現的。要是我們能不去管那橫在我們與這一願望之間的那點偶然的、特殊的小小障礙,哪怕只是把它從頭腦中拋開一小會兒,那我們就能稱心如願了,想到這樣一種生活前景,我們就更加欣喜了。對那些從我身旁經過的漂亮姑娘,自從我知道她們的臉頰是可以被人親吻的那天起,我就變得好奇於她們內心在想些什麼了。這個世界,讓我覺得更有趣味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行駛得很快。迎面走來的那個少女,我就不過瞥了一眼;然而——人之美不同於物之美,我們會感覺到這是某個獨一無二的人兒所特有的美,是她所意識到而且願意顯示出來的一種美——她的個性,她那朦朧的心靈,她那不為我所知的意願,剛在她那並不專注的目光中令人不可思議地縮成一個很小卻很完整的形象,我馬上感到從內心深處萌發出一種有如為雌蕊準備的花粉那樣神秘的東西,一種尚處於雛形狀態的慾念,那就是在她意識到我的存在,在她因我而放棄去和某個別人相會的念頭,在我占據她的想像、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讓這個姑娘離去。可是我們的馬車往前駛去,那位漂亮的姑娘落在了後面,她對我還沒形成概念,所以那雙僅僅瞥了我一下的眼睛,已經把我忘了。我是不是因為只瞥了她一眼,所以才覺得她非常美呢?也許是的。首先,由於不能再和一個女人相見,由於有日後找不到她的風險存在,這個女人身上頓時就被賦予了一種魅力,在一個我們因為生病或沒錢而無法遊歷的國家身上,在那些我們一旦戰死就只得捨棄的平淡日子身上,都可以找到這樣的魅力。因此,要不是有習慣這東西在那兒,對於時時刻刻都受到死亡威脅的人,也就是說對於每個人來說,生活一定會變得非常甜蜜。其次,想像雖然是由我們無法實現的願望所激起的,想像力的發揮卻不受我們從這些路遇中完全可以看到的現實所限制,在這些路遇中,姑娘經過我們身旁的速度,往往直接關係到她的魅力的大小。夜色降臨,馬車飛快駛過田野和村落,在大路的每個拐角,在每家店鋪的深處,一閃而過只來得及看見古代大理石雕像那般軀幹的姑娘,以及在她身旁四合的暮色,無不宛如射進我們心田的美神之矢,我們因悵惘而格外活躍的想像力,給匆匆掠過、看不真切的姑娘添加了許多東西,有時我們會情不自禁地問自己,莫非這世上的美就是這添加的部分嗎?
如果我可以下車和迎面相遇的姑娘說說話,也許她臉上的某個從車上看不清楚的疵點,就會打消我的幻想?(這時,一切試圖進入她生活的努力,恐怕也就立時變得毫無意義了。美,是一系列的假定,而丑會把我們已經看見的通往未知的路堵上,從而撤銷這樣的假定。)也許她的一句話,一個微笑,就是給我的一把鑰匙,一個解密的數字,讓我可以解讀她的音容舉止的含義,立刻覺出它們的平庸。這是有可能的,因為我曾經有一陣和某個很嚴肅的人待在一起,這時剛好碰到幾位可愛的姑娘,可不管我怎麼千方百計找藉口,就是沒法兒脫身,我這一生中就再也沒有遇到過如此讓我心動的女人:在我第一次來巴爾貝克的幾年以後,我和父親的一位朋友在巴黎乘馬車外出,突然瞥見一個女人在夜色中匆匆行走,我心想,為了禮儀的緣故而失去這份可能一生中就遇到一回的幸福,未免太不合情理。於是我連抱歉也沒說一聲,就跳下馬車,去追這個陌生的女人,跑了兩條街都沒見她的蹤影,直到第三條街上才好不容易追上她。結果,我就那麼氣喘吁吁地站在一盞路燈下,面對著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的年邁的維爾迪蘭夫人,她又驚又喜,大聲地說:「哦!您真是太客氣了,跑著追我就為向我問個好!」
這年在巴爾貝克路遇每個漂亮姑娘時,我都會對外婆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我頭疼得厲害,最好讓我獨自走回去。她們不讓我下車。於是我把這個漂亮姑娘(再要找到她,可就比尋覓一座古建築難得多嘍,她既沒名字又不在固定的地方)加入我打算就近細看的姑娘之列。而其中有一個姑娘,我見到她的時候,心想這回總算可以認識她了。這是一個賣牛奶的姑娘,酒店要多進一點奶油時,她就從農場把貨送來。我想她也認得我,她遇見我時總會專注地望著我,但這很可能是由於我的專注目光使她感到驚異的緣故。且說第二天,我整個上午都在休息,中午弗朗索瓦茲來拉窗簾的時候,交給我一封信,那是有人托酒店轉交的。我在巴爾貝克誰也不認識,心想這準是那賣牛奶姑娘寫給我的。唉,信是貝戈特寫的,他路過這兒,想來看看我,知道我還睡著就留了個字條向我問好,開電梯的侍應生給它套了個信封,所以我會以為是賣牛奶姑娘寫的了。我失望極了,儘管我也想到,收到一封貝戈特寫的信,要難得得多,也榮幸得多,可我還是因為這封信不是那姑娘寫的而憂傷不已。這個姑娘,也和我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馬車上瞥見的其他姑娘一樣,我後來就沒再見過。一次次見到她們,又一次次失去她們,使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騷亂,也使我覺得那些勸人節制慾念的哲學家還是明智的(當然,這是假定他們說的是人對人的慾念,因為只有這種慾念,當它以不可知卻又有意識的另一個人為對象時,才會引起焦慮和不安,要是假定哲學說的是對財富的慾念,那就未免太荒唐了)。不過我想說,這種明智是有所不夠的,在我心目中,這些路遇讓我發現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那兒鄉間的路邊開滿了鮮花,這些既奇特又常見的花兒,是每天轉瞬即逝的珍寶,是散步的意外收穫,一些也許不會經常發生的偶然情況,妨礙了我進入這個世界,但它已經賦予生命一種全新的意味。
不過,我這麼盼著有一天,當我更為自由的時候,我能在另一些大路上遇見類似的姑娘,這本身或許就表明了,我想和某一個我認為很漂亮的女人一起生活的專一的慾念,已經變樣了;我接受人為催生這種慾念的可能性,意味著我已經承認了這種慾念是虛幻的。
有一天,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帶我們乘車去卡克鎮,她跟我們講起過的那座覆滿常春藤的教堂就在那兒的一座小山岡上,俯瞰著村莊和穿過村莊的河流,河上還保存著中世紀的小橋。外婆考慮到我會喜歡獨自去看教堂,就提議和女友到鎮上的點心鋪去吃點東西,那鋪子在小鎮的廣場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年代久遠的暗金色門面,猶如一件古老文物的另一個部分。我們說好我到點心鋪去找她們。我在一片綠蔭跟前下了車,要在這兒認出一座教堂,真得花點工夫,緊緊抓住教堂的概念才行;這就好比學生做翻譯練習時,必須把一個熟悉的句式拆開細細琢磨,才能吃透整個句子的含義。通常,站在鐘樓面前,我根本無須去想教堂的概念,因為鐘樓本身就讓我看到了教堂,但這會兒我不得不時時重溫這一概念以免忘記,這兒,一片尖尖聳起的常春藤遮掩了彩繪玻璃窗的尖拱;那兒,一簇鼓起的蔓葉下面,想必是柱頭的浮雕。這時,一陣微風吹過,門廊的綠披輕輕抖動起來,有如陽光那般顫動著的旋流,一陣又一陣地掠過這片綠披;蔓葉此起彼伏地涌動著;整座攀滿常春藤的牆面,連同那些立柱一起微微顫動,在微風的吹拂下漾起漣漪,隨後漸漸歸於平靜。
離開教堂時,我看見一群村裡的姑娘在那座古橋前面,大概是星期天的緣故,她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聲嚷嚷招呼著路過的男孩。其中有個高高的姑娘,穿得特別樸素,但看上去自有一種氣度使她凌駕於其他姑娘之上——因為她幾乎不搭理她們跟她說的話——神情也比別人來得嚴肅,來得倔強,她半坐在橋沿上,兩條腿懸空垂著,面前放著一隻裝滿魚的小罐子,那大概是她剛釣上來的。她膚色黝黑,目光柔和,但那眼神似乎沒把周圍的人放在眼裡,小小的鼻子,纖巧而可愛。我的目光停在她臉上,嘴唇則跟隨著目光。可我想碰到的不僅是她的身體,我想觸及生活在這軀殼裡的那個人兒,而只有一種方式可以接觸到這個人兒,那就是吸引她的注意,只有一種方式可以進入她的心靈,那就是想一個主意來喚醒它。
美麗的釣魚姑娘的內心,似乎還對我緊閉著,我懷疑自己能否進入那裡面,儘管我注意到了自己的影像悄悄從她目光的鏡面中反射出來——按照的是一種我全然不懂的折光率,我猶如置身於一頭牝鹿的視野之中。我的雙唇從她的雙唇上得到快感,這在我還是不夠的,我還要給她的雙唇以快感。同樣,我想要讓我的想法進入她的內心,在那兒紮下根,不僅給我帶來她的關注,而且帶給我她的欽慕和想望,讓她把我牢牢記在心間,直至我和她再次見面的那一天。這時,我瞥見了不遠處的小鎮廣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應該在那兒等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感覺到那些姑娘見我這麼呆立著,已經在開始笑了。袋裡有枚五法郎的硬幣。我掏出來,沒等給這位美麗的姑娘解釋我要叫她做什麼,先就伸手把硬幣放在她眼前,為的是讓她把我要說的話聽仔細了:
「您看來是本地人,」我對釣魚姑娘說,「能麻煩您幫我跑一趟嗎?有輛馬車在一家點心店門前等我,那店好像就在一個廣場上,可我不知道究竟在哪兒,我想讓您去找一下。等一等!為了別弄錯,您得問一下,那是不是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馬車。另外,您看一下是不是套著兩匹馬?」
我這麼說,是要加深她對我的印象。但我說侯爵夫人和兩匹馬的時候,突然感到心頭一片寧靜。我感覺到這個釣魚姑娘會記住我的,隨著不能跟她重見的恐懼的消釋,盼著跟她重見的欲望也部分地消釋了。我覺得我剛用肉眼看不見的嘴唇吻了她,而且她喜歡這樣。這種精神上的豪奪,這種非物質的占有,就如肉體上的占有一樣,去除了她的神秘感。
我們下坡朝於迪梅尼爾駛去;驀然間,我的心中充滿幸福,離開貢布雷以後,我並不常有這樣幸福的感覺,它和馬丁鎮鐘樓給予我的歡愉很相像。但這一次,它是不完全的。馬車行駛在路面往兩側傾斜的大路上,我遠遠地看見三棵樹,想必是一條隱蔽小徑的入口,這番場景我不是第一回見到,我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幾棵樹,但總覺得這地方我是熟悉的;於是我的思緒在遙遠的某一年和眼下之間磕磕絆絆,巴爾貝克的景物搖曳了起來,我暗自尋思,這乘車出遊會不會是場子虛烏有的故事,巴爾貝克是不是一個我只在想像中去過的地方,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不是小說中的人物,那三棵老樹是不是我從正在讀的書上抬起眼來看見的真實場景,剛才我整個人都沉浸到書中所描寫的情景中去了。
我看著這三棵樹,看得很清楚,但我總覺得它們還隱藏著我的思緒沒法兒把握的什麼東西,就好比物件放得太遠了,我們把胳臂伸過去,手指觸到了一下包裝袋,但什麼也沒能抓住。於是我們定了定神,準備使勁一下子把胳臂伸得更遠。但是,要讓思想也能這樣集中起來往前躍,我得是獨自一個人才行。我真想能撇下她倆,就像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撇下父母一樣!我甚至覺得,當時我也許真該這麼做才對。我認出了那種久違的快樂,沒錯,要得到這種快樂是得做出一定的努力,是得好好動腦筋想想,可是在這種快樂相比之下,那種慫恿你放棄努力的惰性,那種無所事事的閒適,就太不值得一提了。這種快樂,對它的對象我只是有所預感而已,我得自己去樹立這個對象;這樣的快樂我只體驗過很少的幾次,但每次我都覺著,上次以來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全都無足輕重,只要能得到這份快樂,讓它變成現實,我就可以開始一種真正的生活了。
我把手遮在眼睛上,好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不見我閉上了眼睛。有一會兒,我什麼也不想,努力把思緒集中起來,往那幾棵樹的方向,更確切地說是往我內心深處那幾棵樹的方向奮力一躍。我重又感到,它們背後藏匿著那個熟悉而又模糊的東西,我無法把它找出來。馬車繼續往前駛去,三棵樹離我愈來愈近。以前我在哪兒見過它們?貢布雷附近的小路,路口都沒有這樣幾棵樹呀。它們讓我想起的,也不是我有一年和外婆一起去過的德國溫泉鄉居。莫非它們來自我生活中遙遠的往昔,那個年代的景象已經在記憶中全部抹去了?有時我們在讀一本原以為從沒讀過的書,會突然讀到一段熟悉的文字並被它所感動,莫非這景象就像那段文字一樣,是從童年時代那本被遺忘的書中浮現出來的?或者情況正相反,它們只是夢中永遠同樣的景色,至少對我來說,這奇異的景色只是前一天內心的努力在夢境中的具象再現而已。我白天所做的努力,或是為探究我預感到隱匿在某個地方背後的奧秘,就像當年在蓋爾芒特那邊常有的情形一樣。或者,我是想把這個奧秘賦予我渴望了解的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從我知道它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覺得它過於膚淺,比如說,巴爾貝克?莫非它們只是前一夜夢境中出現過的一幕新場景,既然夢已被淡忘,這場景也就恍若來自遙遠的記憶了?要不然,或者我根本就沒見過這幾棵樹,它們就如我在蓋爾芒特家那邊見到的那些樹、那些草叢一般,藏匿在它們背後的是如同遙遠的往昔那麼晦澀,那麼難以捕捉的一種含義,而我在前去一探究竟之時,竟把它當成了一段回憶?或者它們背後並沒隱藏著什麼思想,就像我們有時會看花眼,我只是內心的視覺有些疲勞,有些眼花而已?這一切我都無法回答。而它們正向我而來;或許這就是神話中的情景,就是女巫或諾恩[203]在跳輪舞,向我傳達神諭。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往昔的幽靈,是童年時代親愛的夥伴和逝去的友人的幽靈在喚起我們共同的記憶。它們有如鬼魂,在祈求我將它們帶上,還它們以生命。在它們使勁比畫的稚拙動作中,我看到了一個心愛的人在他喪失了語言能力,無法把他想說的話告訴我們,我們又猜不透他的意思的時候,是多麼抱憾,多麼無奈。不一會兒,我們在一個路口駛上另一條路,那幾棵樹漸漸遠去。馬車帶著我遠離了唯有我一人相信它真實、讓我真正變得幸福的東西。馬車就像我的生活。
我看見那幾棵樹絕望地揮動著手臂遠去,似乎在對我說:「你今天沒從我們這兒知道的事情,以後就永遠不會知道了。我們為了接近你,竭盡全力攀高了。倘若你依然什麼也不管,聽任我們重新墜入這條小路,我們為你帶來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會永遠墜入虛無的深淵。」說實在地,雖然我剛才有一次感到的這種快樂和焦慮,我後來都經歷過,雖然有一天晚上——是太遲了些,但從此以後就天天如此了——我突然懷念起這種快樂和焦慮,懷念起那幾棵樹。但是我始終不知道它們究竟給我帶來了什麼東西,也不知道以前到底在哪兒見過它們。馬車轉向駛上另一條車道,我背朝那幾棵樹,瞧不見它們了,這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我,為什麼我看上去像有心事似的,我聽了不禁悲從中來,只覺得就像剛失去了一位友人,就像我自己剛死過一場,就像拋棄了一個死者或沒認出一位神祇。
得考慮回去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有一種親近大自然的氣質,跟我外婆相比,她要來得更冷靜一些,但她即使在博物館和貴族府邸之外,也會在某些古老的東西身上,發現質樸莊重之美。這會兒她吩咐車夫走那條頗有些年頭的小道回巴爾貝克,這條道平時不大有車輛來往,但兩旁種著榆樹,讓人看著喜歡。
我們知道有這條舊道以後,為換換走法,有時回去時會走另一條小路(只要來的時候沒走這條路)穿過尚特雷納和岡特盧的樹林回巴爾貝克。樹林裡,無數看不見的鳥兒,在我們耳邊鳴囀應答,讓人有一種印象,仿佛自己正閉著眼在休憩。我坐在車廂座位上,猶如普羅米修斯被拴在山岩上,諦聽著俄刻阿尼得的歌聲。偶然瞥見一隻小鳥從一片樹葉跳到另一片樹葉,看上去似乎跟這合唱全無半點關係,我真是無法相信,這場歡快的合唱居然就來自這些驚惶卻不帶表情的跳來跳去的小傢伙。
這條路,跟我們在法國遇到的許多同類的道路沒什麼兩樣,上坡陡,下坡路卻很長。在當時,我沒覺得它令人流連忘返,讓我高興的是返回酒店。但後來它在我的回憶中成了歡樂之源,在那以後的短程出遊也好,長途旅行也好,凡是車子行駛在跟它相像的路上,那些路都會毫無間斷地立時連接起來,憑著它,即刻和我的心相通。因為馬車也好,汽車也好,一旦駛上這樣一條道路,就宛若在延續當年我坐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馬車駛過的那條小路;如同新近的記憶那般與我此刻的意識緊緊相連的(中間的那麼多年似乎都消失了),正是臨近黃昏時分,馬車行駛在巴爾貝克近邊時的印象,那時,樹葉散發著清香,薄霧升騰而起,樹叢間望得見落日的下一個村落,似乎就是林中的下一個站點,只是太遠了,當晚到不了。那些印象與我此刻在另一個地方,在一條相似的路上感受到的印象相銜接,圍繞在它們周圍的,是種種附帶的感覺,諸如呼吸舒暢、好奇、懶散、胃口好、心情歡愉等等兩個不同地點所共有的、讓人忘卻其他一切的感覺,這些感覺使那些印象變得更加強烈,變得有如一種歡樂的類型,甚至一種生活的方式那般穩定;在這種難得有機會再遇的生活方式中,喚醒的記憶在被感知的物質世界裡加入了追念所及、難以把握的現實,而這一部分現實,已足以讓我萌生一種狂熱的衝動,那就是今生今世永遠生活在此地。每當我坐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面的車座上,回大酒店去用晚餐,聞著樹葉的清香,遇見德·盧森堡公主在迎面駛來的馬車上向侯爵夫人打招呼的時候,這種衝動一陣陣地從心頭升起,像這樣永不磨滅的幸福,是我們無論在現在還是在將來,都無法擁有的,是一生中只能品嘗一回的!
往往,在我們返回之前,太陽就已經落山了。我示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天上的月亮,靦腆地給她背誦夏多布里昂、維尼或維克多·雨果美麗的文句:「她將憂鬱這古老的秘密灑向夜空」或「像黛安娜那樣在泉邊哭泣」或「暗影有如新婚之夜,莊重而聖潔」。
「您覺得這些句子很美,照你的說法,是『天才之作』,是嗎?」她問我,「我想對您說,看到現在大家把有些東西說得那麼了不起,我感到很驚訝。要知道這些先生當年的朋友們,雖然對他們的才情讚譽有加,但對這些東西是當場就要拿來開玩笑的。那時可不像現在這樣隨便給人戴天才的帽子,如今你要是只對一個作家說他很有才情,他就會感到你是在侮辱他。剛才您給我念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描寫月光的句子。您要知道,我對這樣的句子無動於衷,自有我的道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經常上我父親家來。單獨和他相處時,他挺討人喜歡,又純樸,又有趣,可是客人一多,他就端起來了,結果變得很可笑:他當著家父的面,說他曾把辭呈劈面扔給國王,還說自己主持過教皇選舉會,全然忘了當年他曾央求家父去向國王求情重新啟用他,而且家父親耳聽到過他胡亂預測教皇選舉的結果。關於這個有名的教皇選舉會,應該聽聽布拉加斯先生是怎麼說的,他跟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樣的人。至於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描寫月光的那些句子,那早就成了我們家的笑柄。每逢城堡上月光明亮的時候,倘若正好來了個新客人,我們就建議他在晚餐後帶上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一起去散散步。等他們回來,我父親就會把來客拉到邊上,問他: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很能說吧?』
「『噢!可不是。』
「『他對您說起月光了。』
「『對啊,您怎麼知道的?』
「『且慢,他是不是對您說了……』於是家父念了那個句子。
「『對,這可太神了!』
「『他還對您說起羅馬鄉間的月光。』
「『您簡直是個巫師。』
「家父不是巫師,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老愛用一個段子。」
聽到維尼的名字,她禁不住笑了起來。
「不就是那個愛說『我是阿爾弗雷德·德·維尼伯爵』的主兒嘛。一個人是不是伯爵,完全是無關緊要的嘛。」
她也許覺得這畢竟還是有點要緊的,於是接著說: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再說,即便是又怎麼了,這位在詩中寫到家族『盾形紋徽上端飾章』的先生,血統肯定高貴不了。可是讀者喜歡看他這麼寫,覺得興味盎然!這就像繆塞,這位巴黎的小市民,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我的頭盔上飾有金色的雀鷹。』一個真正的貴族是不會這麼說的。不過繆塞至少還有詩人的才情。而德·維尼先生,除了《森-馬爾》[204],他寫的都是些不堪卒讀的東西,我一看就犯困,拿在手裡的書會掉在地上。莫萊先生的聰明才智,是德·維尼先生無法企及的,他在代表法蘭西學院對德·維尼先生致歡迎辭時,狠狠地把他修理了一頓。怎麼,您沒聽說過他的演講?那可是一篇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傑作。」
看到自己的侄兒居然那麼崇拜巴爾扎克,她頗不以為然,按她的說法,巴爾扎克描繪的是一個他被拒之門外的社會,他對這個社會的描寫,不真實的地方比比皆是。至於維克多·雨果,她告訴我們,她父親德·布永先生認識浪漫主義青年文社的幾位朋友,跟著他們一起去看《埃納尼》的首演,可是他沒等全劇演完就退場了。在她父親看來,這位作家天分不錯但過於誇張,寫的詩體對白很可笑,他之所以能撈到一頂偉大詩人的帽子,靠的是一筆交易,他出於利害關係對社會主義分子危險的胡謅聽之任之,那頂帽子就是對他的一種報償。
我們已經看見酒店了,第一天晚上充滿敵意的燈光,此刻顯得那麼柔和,那麼讓人有安全感,儼然是溫暖家園的標誌。馬車駛近酒店大門,門房、大堂侍者和開電梯的侍者,全都圍在台階上恭候,我們的遲到讓他們隱隱感到有些不安,人人都顯得殷勤而純樸。如今他們已經是我們的熟人,他們的形象會在我們的人生中變來變去變上很多次,正如我們自身也在不斷變化一樣,但在某個時期中,他們不啻我們的一面鏡子,忠實而友好地映照出我們的習慣,讓我們感到很親切。比起那些好久沒見面的朋友來,我們更喜歡他們,在他們身上可以更多地看到眼下的我們的影子。只有那位穿號服的侍者,是孤零零的,他白天在驕陽下曬過,此刻已經挪了進來,裹著抵禦夜晚寒氣的呢子制服,橘紅色的頭髮像樹叢的枝葉,紅得出奇的臉頰有如兩朵花兒。瞧他這麼置身在四周都是玻璃的大堂里,讓人想起一株被移進暖房禦寒的植物。我們下車時,好幾個侍者過來相幫,其實根本用不著這麼多人,但他們覺得這個場面很重要,自己非在裡面扮演個角色不可。我飢腸轆轆。跟往常一樣,我不想錯過開飯的時間,就乾脆不回房間——它終於確確實實成為我的房間了,瞧著那紫色高大的窗簾和低矮的書櫃,我感到自己是在和那個自我,那個由物件(和人一樣)向我提供映像的自我單獨在一起——和大家一起坐在大堂里,等領班過來招呼我們用餐。這時,我們又可以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侃侃而談了。
「我們叨您的光了。」外婆說。
「哪兒的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她的女友笑盈盈地回答說,語調拖得長長的,聲音婉轉而動聽,跟她平時直來直去的聲氣反差很大。
其實,她在這種時候是不自然的,她想到的是從小受的教育,是一個貴婦人對布爾喬亞應該顯示的貴族風度,也就是說,她應該顯得挺高興和他們在一起,沒有一點架子。在她身上,唯一真正失禮之處,正是她的過分客套;人家從中看到的,是聖日耳曼區貴婦人習慣成自然的做派,在這些貴婦人眼裡,某些布爾喬亞就是自己日後要與之打交道的心存不滿的傢伙,她們不放過任何機會,想方設法在自己善待他們的這本帳簿上,早早安排下一個貸方差額,以便日後在借方欄目里寫上這些人不在邀請之列的正餐和晚會。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屬階層的天性,影響著她的一生,儘管現在情況有了變化,對象已經不同,儘管她在回巴黎以後會樂於常常在家裡見到我們,但這種天性全然不顧這些,仿佛留給她顯示她待人如何無微不至的時間已經很倉促似的。在我們逗留巴爾貝克期間,這種天性急不可耐地驅使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頻頻給我們送玫瑰和甜瓜,借書給我們,陪我們乘車出遊,親切地和我們長談。就這樣——正如令人目眩的海灘美景、色彩繽紛的燈火以及房間裡海底般的幽光,甚至如同讓商人兒子被尊為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的馬術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日復一日的殷勤相待,以及外婆接受這份殷勤時那種夏日般短暫的無拘無束,都作為海濱生活的亮點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把你們的外衣給他們,讓他們送上樓去。」外婆把外衣遞給經理,這位經理平時對我很客氣,所以看到他這麼被輕慢,而且好像不大自在,我心裡挺不好受。
「我覺著這位先生是生氣了,」侯爵夫人說,「他大概自以為高人一等,您把披肩遞給他,他不樂意了。我記得德·納穆爾公爵[205]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回挾著一大包信件報紙,走進家父在布永府邸頂層的房間。我覺著眼前還能看見王子穿著藍外衣,站在我們家雕花房門跟前的情景,門上的木雕,我覺著該是出自巴加爾之手。您知道,這位木雕高手有時會用柔韌的細木條做成蝴蝶結和花兒的形狀,看上去就像緞帶縛著一束花似的。
「『給您,西律斯,』他對我父親說,『是下面的看門人讓我帶給您的。他對我說:「反正您要上伯爵先生那兒去,就省得我跑一趟樓梯了,不過您得當心,別把繩子給弄斷嘍。」』
「好了,既然你們脫了外衣,那就坐下吧,來呀,您坐這兒。」她拉著我外婆的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