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06:08:57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把我小寶貝的聲音跟別人混起來,怎麼會呢?就是有一千個人在敲,你外婆也分得出你的聲音!你難道以為這世界上還有哪個人,會敲得這麼傻呵呵、這麼激動、這麼既怕吵醒我又怕我聽不見的嗎?只要聽見有輕輕的搔牆聲,我馬上就會認出這是我的小耗子,況且,這個小耗子又是這麼與眾不同,這麼叫人可憐呢。你還在猶豫,還在床上挪動身子,折騰來折騰去的那會兒,我就已經聽見了。」
她掀起百葉窗。酒店凸出的附屬建築上,陽光已經鋪滿屋頂,猶如有個蓋屋頂的工人早早開工,已經不聲不響地幹完了活兒;他沒弄出聲音,是不想吵醒還在沉睡的城市,而且,沒有動靜更能顯出他的幹練。外婆對我說現在幾點了、天氣怎麼樣,還說我不用到窗口去,海上有霧,她還告訴我麵包店有沒有開門、傳來聲響的汽車是怎麼樣的:這是一支毫無意義的前奏,一首不足以讓人理會、沒人聆聽的清晨序曲,是只屬於我倆的一個生活片斷。在隨後的一天裡,當我在弗朗索瓦茲或別人面前談到清晨六點的大霧時,我會樂於說起這個片斷,那並不是要炫耀我知道得很多,而是要把我領受過的這份溫情告訴人家。我在那兒浸潤著柔情和歡愉,變得和諧、空靈,那天使般歌唱著的板壁上的三下敲擊,有如一首由富有韻律的對白開始的交響樂,拉開了清晨這美妙時刻的序幕,應答的是我熱切期待的、重複兩遍的另外三下敲擊,它們猶如報喜天使那般輕盈,優美而準確地傳遞了外婆的整個心靈,以及她一定過來的承諾。
可是在這抵達的第一夜,外婆離開我的房間以後,我很難受,就像在巴黎要離開家的時候一樣難受。對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的這種恐懼——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恐懼——或許只是一種絕望的抗拒的表現形態(最低級的、模糊的、生理上的、幾乎是無意識的表現形態);我們現實生活中那些最美好的事物的存在,讓我們寧願做絕望的抵抗,也無法(即便只是在心裡承認這種可能性)接受一個不再有這些美好事物的未來。這種抗拒其實源於懼怕,只要一想到父母有一天會死去,想到我會為生活所迫遠離吉爾貝特,即使只是去一個見不到我那些朋友的國度,我就感到害怕極了。這種抗拒還有一個因由,那就是要去想自己的死,或者貝戈特在書中向讀者許諾的那種永生,我總覺得困難之極;在那種永生中,我不能帶上我的記憶、我的缺點、我的個性,而所有這一切都不接受它們將不復存在的意念,它們既不願看到我淪為虛無,也不願我擁有一個沒有它們容身之地的永恆。
在巴黎那會兒,有一天我特別不舒服,斯萬就對我說:「您該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小島去看看,您也許會樂而忘返的。」我想回答他說:「那樣我就見不到您女兒,就得生活在她從沒見過的景物和人中間了。」可是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你也不會為此感到苦惱了。斯萬對你說你會樂而忘返,他的意思是說你會不想回來,既然不想回來,那就說明你在那兒過得很開心。」這是因為我的理智明白,習慣——從現在起,它要承擔的任務就是使我愛上陌生的住處,改變鏡子位置和窗簾顏色,停住鐘擺不讓它聒噪——同樣也會完成它的使命,使我們起先並不喜歡的同伴變成密友,給人家換上另一張臉,讓一個人的嗓音變得動聽起來,讓我們心中的情意另有所寄。誠然,這種對地方、對人的新的情誼,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對舊地和故人的忘卻;可是我的理智偏偏認為,我能夠毫無懼色地面對這樣一種新生活的前景,在這種生活中,我將與一些人和物天各一方,這些人和物將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作為一種安慰,這種生活會對我的心做出許諾,讓它相信它是會忘卻的,可是這種許諾,卻只能讓一顆絕望的心就此破碎。這並不是說,在分離已成定局以後,我們的心還不能從習慣中汲取鎮痛的養料;但在這以前,它始終是在受著折磨啊。我們有一種擔憂,生怕將來會見不到我們心愛的人,聽不到今天給予我們最可珍貴的歡樂的人們的聲音;但對我們來說,有一件事也許更加殘酷,那就是有一天這種擔憂會不再引起我們的痛苦,我們會對它無動於衷。真到了那一天,這種擔憂非但不會消釋,而且還會變本加厲;因為到那時,我們的自我已經有了改變:我們不僅失去了父母、情人、朋友的親情,而且,這些今天在我們心裡占據著重要位置的情感,將會被擦拭殆盡。沒有他們相伴的生活,今天令我們想起來不寒而慄,到那時我們卻會對那樣的生活甘之如飴。因此,這將是我們的一次真正的死亡,雖然死亡以後還會復活,但那是在一個不同的我身上的復活,就憑註定要死亡的舊我所具有的情愫,是無法去愛這另一個我的。正是這些情愫——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比如對一間屋子的空間、氛圍莫名的眷戀——在驚惶之餘,以一種隱秘的、局部的、確實的、真切的方式去對抗死亡,從而排斥了另一種方式的對抗,即長期而絕望地、日復一日地去對抗那種零切碎割而又不絕如縷的死亡,那種猶如融入整個生命進程,每時每刻從我們身上分離出局部的肌膚,讓它們壞死,讓新細胞繁殖的死亡。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神經質的人而言(在這樣的人身上,神經無法正常發揮作用,當註定要消失的我發出呻吟和抱怨時,神經無法攔截它們通往意識的通道,只能聽任它們清晰而疲憊地、綿綿不斷地湧向意識),在陌生的、高得嚇人的天花板下感到的驚恐不安,其實只是一種在熟悉於低低的天花板的我身上所留存的情誼的抗議。這種情誼早晚也會消失,會被另一種情誼所取代(這時,死亡以及接踵而至的新生活,將會以習慣的名義完成它們的雙重任務)。但這種情誼本身,會夜復一夜地感受到痛苦,直至最後消亡;尤其在這第一晚,當它面對一種不再有它容身之地的未來的圖景時,它拼命掙扎,每當我的目光想要從傷害它的那些東西上移開,轉向那無法企及的天花板,它就會悲聲哀號,讓我倍感痛苦。
可是第二天早晨!——一個侍者進來叫醒我,給我端來了熱水,我洗臉梳頭,然後拼命在旅行箱裡翻找可就是找不到要用的物件,拽出來的儘是些亂七八糟沒用的東西。而就在這時,我想到可口的早餐、愜意的散步,從窗口和書櫥上的玻璃,猶如從船艙的舷窗望出去,望見無邊無際的大海,看著浪濤有如跳板上的跳水運動員,一個接一個躍起落下,我心頭充滿了歡樂!大海一無遮攔,然而以一條躍動的細線為界,一半海面卻處在陰影之中。我捏著一塊印有酒店名稱、漿得硬硬的毛巾,在身上怎麼擦也沒法兒擦乾;我邊擦邊走到窗前,向大海望去。遼闊的大海充滿喧鬧,高聳的波濤有如連綿的大山,看得我頭暈目眩,浪濤閃爍著打磨過的、半透明的綠寶石的光亮,架著積雪也似的浪尖洶湧而來,那氣勢有如皺著眉撲來的獅子,沉著而威猛,排山倒海的浪濤高高托起,重重拋下,陽光則為它們添上一抹不露真相的笑意。
此後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前,就像在驛車裡睡了一夜撲到車窗前一樣,我要看看那令我心馳神往的萬頃波濤——那綿亘起伏的海浪的岡巒,在夜間是靠近了,還是遠去了。有時,那海浪的岡巒在重新奔騰跳躍湧向我們之前,會退得很遠很遠,我得隔著一片空曠的沙灘才能遙遙望見排頭的細浪,遠方的海景有如文藝復興早期托斯卡納畫派畫作中的冰川背景,霧蒙蒙,藍瑩瑩,仿佛透明似的。也有時,陽光在離我很近的海浪上綻開笑臉,海浪溫暖的綠色,綠得像阿爾卑斯山脈的草地(陽光在山坡上閃動,猶如一個巨人樂呵呵地一路蹦跳而下);是濕潤的土地,或者說是空氣中流動的水分,給高原草地帶來了這迷人的綠色。海灘和波浪為讓陽光湧進並積聚,在天涯海角鑿出了這個豁口,依光線射來和我們視線的方向的不同,陽光時而讓那海浪的岡巒停住,時而讓它移動。光線的變化,改變了景色的方位,在我們面前樹立了新的目標,同時也激發了我們不畏長途跋涉,一步一步走完全程去抵達目標的意願。
清晨,太陽從酒店背後升起,把我面前的那片沙灘照得亮晃晃的,遠處海浪的岡巒也給照亮了,陽光似乎是向我展示岡巒的另一面,鼓動我循著它迂曲的行跡,踏上一段在原地悠遊的旅程——儘管人在原地不動,但隨著時光的推移,眼前變幻著一個又一個美妙絕倫的景點。從第一天的早晨起,太陽就用它那滿含笑意的手指,遠遠地指給我看大海中那些藍色的峰巒,這些大海的峰巒是在任何一本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在這番妙不可言的嬉戲過後,它終於累了,於是躲進我的房間來避風,懶洋洋地斜臥在沒有整理過的床上,在濕漉漉的洗手盆或打開的箱子上灑下它耀眼的珠寶,而它本身的華麗和不合時宜的奢侈,卻給房間裡平添了幾分雜亂的意味。
一小時過後,在高大的餐廳里——當時我們正在吃午飯,從檸檬的皮囊里往兩條箬鰨魚上擠金黃的汁水,不一會兒,盆子裡就只剩下兩副翎飾也似的魚骨,蜷曲有如羽毛,錚然有聲又如齊特拉琴——外婆因為吹不到涼爽的海風,覺得簡直無法忍受,那原因是玻璃窗雖然透明,但都是關閉的,一如商店的櫥窗,那片海灘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卻被玻璃跟它隔了開來。透過窗玻璃,我們把天空盡收眼底,那片蔚藍依稀就是玻璃的顏色,浮動的白雲則像玻璃上的瑕斑。我心想,我正如波德萊爾說的那樣,坐在防波堤上或在小客廳里,我暗自尋思,他所謂的海面上燦爛的陽光,是否就是——不像落日餘暉那樣單純而又失卻熱力,只是一抹顫巍巍的金光而已——此刻的這種陽光,它宛如黃寶石那樣光燦奪目,熱辣辣地照射在海面上,使大海發酵,如啤酒一般醇厚、一般金黃,又如牛奶一般泛著泡沫,海面上不時有巨大的陰影掠過,仿佛有位神祇拿著面鏡子在天上晃動,開心地看著被照得忽明忽暗的大海。
巴爾貝克的這個餐廳,沒有什麼裝飾,整個兒灑滿了游泳池水那般綠瑩瑩的陽光。幾米開外,漲起的海水和正午的陽光,宛若在天堂前豎起了一道由綠寶石和黃金築成的堅不可摧的活動壁壘。可惜的是,這個餐廳跟貢布雷那間面朝對面住宅的餐廳相比,差別還不僅僅是在外表上。在貢布雷,大家都認識我們,我也就不去注意任何人。在海灘度假,誰也不認識旁邊的人。我年紀還小,還太敏感,沒法兒捨棄博得別人好感、贏得人家青睞的願望。一個經常出入社交圈的男士,想必會對這個餐廳里用餐的人,或者對海堤上來來往往的年輕男女視而不見,可我沒有這樣的風度。想到我不能和他們一起出遊,我心裡有些難過,可要是外婆——我這位對社交禮俗不屑一顧,滿心只想著我的健康的外婆,居然不顧我的自尊心,貿然請求他們同意讓我做伴一起散步,那我就會更加難過了。無論他們走到哪兒,回到一所陌生的小木屋也好,手握球拍去往網球場也好,騎馬出行也好(那馬蹄猶如踩在我的心頭喲),我總是懷著熱切的好奇注視著他們。海灘上令人目眩的反光,沖淡了社會階層的觀念,我待在這灑滿陽光的玻璃港灣里,透過大玻璃窗凝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可是在外婆看來,玻璃窗擋住了風,是一個缺點,想到我要因此少吹一個小時的海風,她覺得無法忍受,於是她偷偷地開了一扇窗,頃刻間,菜單、報紙,連同正在用餐的每位遊客的面紗、帽子,全都給吹得飛了起來;可外婆有這來自天堂的好風打底,在一片責罵聲中,依然像聖女布朗蒂娜一樣鎮定自若,臉帶笑容,而這些滿臉鄙夷之色、頭髮散亂、怒氣沖沖的遊客如此一致地把矛頭指向我們,更使我增添了孤獨、憂愁的印象。
遊客中,有一部分——在巴爾貝克,他們賦予了這些豪華酒店的住客(通常都是來自各地的富人)一種相當顯著的地域特徵——由法國這一地區主要省份的精英人士組成,其中包括卡昂法院的主審法官、瑟堡的首席律師,以及勒芒的一位著名公證人。平時,他們成年像散兵游勇,或者說像西洋棋中的棋子那樣,分散在各地,一到假期,便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家酒店裡來。他們每年住預先訂好的相同的房間,他們的夫人以貴族自居。這樣的遊客,形成了一個小團體,其中還包括巴黎的一位大律師和一位名醫。動身回去的那天,兩個巴黎人對他們說:
「可不!你們才不會跟我們坐同一列火車呢,你們有福氣,能回家吃晚飯。」
「這叫福氣嗎?你們住在巴黎,首都,大城市!我們住的是才十萬人口的小省城。沒錯,最近一次人口統計說是十萬零兩千,可是跟你們的二百五十萬,跟你們的大馬路,跟巴黎的燈紅酒綠,又怎麼能相比呢?」
他們帶著鄉音未改的捲舌音r說這番話時,其中並沒有尖酸的意味,因為他們是省里出類拔萃的人物,本來是可以和別人一樣去巴黎的——有關方面就曾不止一次地給卡昂法院主審法官先生在巴黎最高法院安排過職位——他們之所以不去巴黎工作,是出於對小城的摯愛,出於不求聞達的淡泊,出於對既有聲望的愛惜,或是對當局有些做法有所不滿,甚至是因為捨不得現在的好鄰居。再說,他們中間有好幾位並不急於打道回府。
原來——要知道巴爾貝克港灣是大宇宙中一個與眾不同的小宇宙,是一個盛滿季節這種果子的大籃子,為數眾多的日期、依次相繼的月份,都排成圈兒裝在裡面。所以,不僅在可以遙望里弗貝爾(這是暴風雨的信號)的那些日子,我們在巴爾貝克天色漸暗之際,還能看見里弗貝爾那些屋頂上的陽光。而且即使巴爾貝克天氣已經轉冷,我們仍然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在對岸的里弗貝爾,熱天還剩著兩三個月的尾巴呢——大酒店的這些常客,不是假期開始得較晚,就是假期持續得較長,所以當初秋的陰雨和薄霧降臨時,他們就把旅行箱裝上船,過河到里弗貝爾或科斯特道去和夏天會合了。
對每個新來的人,巴爾貝克大酒店的這個小團體都報以懷疑的眼光,每人都一面裝出對來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向侍應部領班打聽此人的情況。這位領班——埃梅——是大伙兒的朋友,每年旅遊旺季,都由他來給他們張羅安排餐位。那些夫人知道埃梅太太懷著孕,用餐完畢後一面為她準備嬰兒用品,一面不停地舉起長柄眼鏡打量我和外婆,原因是我們在吃煮蛋色拉,這是道挺普通的菜,但阿朗松的上層人士從不吃這道菜。他們經常譏諷一個法國遊客,明顯流露出對他的輕蔑態度。這個法國人外號叫陛下,因為他自稱是大洋洲一個只有幾個土著居民的小島的國王。他帶著漂亮的情婦住在這家酒店裡,每當她去洗海水浴時,那群孩子都圍著她喊:「王后萬歲!」因為她掏出大把大把的五十生丁硬幣撒給他們。主審法官和首席律師做出一副不屑看她的模樣,要是朋友中間有誰在瞅她,他們就覺得有責任提醒他,她只是個女工。
「可我聽人說,他們在奧斯當德用的是王家更衣室。」
「那有什麼!二十法郎租的唄。你要喜歡,你也可以租。我有確切消息,他曾經托人求見國王陛下,可是國王讓人傳話,他無意結識這個木偶王國君主。」
「啊,真太有意思了!現在的人真是無奇不有!……」
他們說的想來是實情;不過,公證人、主審法官和首席律師討厭這一對男女,另外還有一層緣故,那就是他們感到在相當一部分人眼裡,他們只是些連這二位揮金如土的國王、王后都不認識的布爾喬亞,這種感覺讓他們惱火。他們每次瞥見這對被他們稱作狂歡節小丑的男女走過,總是火冒三丈,大聲表示自己的憤慨。對這種憤慨之情,他們的領班朋友感同身受——對這對出手比真國王、真王后還大方的假貨,他不得不賠著笑臉,可在聽他們點菜的當口,他遠遠地向那幾位老主顧意味深長地眨著眼睛。也許還有另一件事,同樣讓他們有點惱火。有個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他們管他叫小白臉,此人的老子是個工廠主,本人則是個身患肺病的花花公子,每天換一件新上衣,扣眼上插一朵蘭花,用餐必喝香檳。在賭場上,他總是臉色蒼白,毫無表情,唇邊掛著一絲冷漠的笑容,在巴卡拉牌桌上一擲千金地下注,照公證人對主審法官的說法,「這樣的豪注他根本就輸不起」,主審法官的夫人則「據可靠消息」,聲稱這個世紀末的年輕人,把父母都給活活地氣死了。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和他的朋友也不放過一個有貴族封號的、有錢的老年貴婦,對她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哪兒都要帶上日常起居的全套行頭。公證人夫人和主審法官夫人每回在餐廳用餐時看到這位老婦人,總要肆無忌憚地舉起長柄眼鏡把她上下打量一通。那種又仔細又不放心的模樣,仿佛她就是一道名稱聽上去挺氣派,拿上來一看卻覺得可疑的菜餚,經過一番有條不紊的觀察,得出否定的結論以後,她們擺出張厭棄的苦臉,冷冷地揮手吩咐撤掉這道菜。
她們這樣做,也許只不過是想表明,有些東西她們雖然沒有——比如說沒有這位貴婦的某些特權,比如說跟她攀不上半點關係——但那並不是她們沒法兒有,而是她們不想有,如此而已。時間一久,她們真就相信是這麼回事了;在這種女人身上,所有的欲望、對不了解的生活方式的好奇,以及博得新認識的人好感的希望,全都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佯裝的輕蔑,是故作姿態的喜悅,而這些代用品自有它們的不便之處:從此她們就非得把不開心說成開心,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自己說謊不可了——有了這兩條,她們也就甭想有舒心日子過嘍。不過,酒店裡恐怕也人人如此,雖表現形式有所不同,但其實都跟這兩位夫人沒什麼兩樣,即使不說是為了自尊心吧,至少也是為了某些處世原則或思維習慣,而犧牲了參與一種陌生生活的美妙衝動。顯然,年邁的貴婦人與外界隔絕,獨自生活其中的小小天地,沒有被公證人和主審法官的夫人氣急敗壞的冷嘲熱諷所污染,她並沒有因此變得像這夥人一樣尖酸刻薄。非但如此,在這片小小的天地里,還彌散著一種芳香而陳舊的氣息——不過從中同樣可以感覺到故作姿態的意味。因為說到底,這位老夫人若能引來並維繫(為此她得不斷以新的面目出現)新認識的人的好感,她十有八九也會發現其中的感覺是很讓人陶醉的;誠然,只跟自己圈子裡的人來往,而且認定這個圈子就是最好的,人家由於不了解而小看自己,根本無須縈懷,這樣做、這樣想也都自有樂趣,但這兩重樂趣畢竟代替不了那種陶醉的感覺。她也許預感到,倘若她悄悄地來到巴爾貝克大酒店,她那條黑呢長裙、那頂過時的便帽,定會遭到某個紈絝子弟或當地聞人的嗤笑——搖著舞步的年輕人會從牙縫裡擠出「窮酸老婆子」幾個字來,像主審法官那樣長著一部花白髯須和一雙她挺喜歡的聰明眼睛、臉色依然那麼紅潤的當地聞人,則會馬上示意眼睛湊在長柄眼鏡上的夫人看這個老怪物;也許正是由於對這一時刻下意識的恐懼——這就好比跳水一頭扎進水裡的那一瞬間,你明知只是短暫的一剎那,可還是照樣感到害怕——老夫人事先派了一個僕人到酒店來,把她的習性、脾氣一一告訴他們,她本人隨後抵達酒店時,三言兩語應付掉(其實是出於靦腆,而並非簡慢)恭候歡迎的經理,逕自走進預訂的房間,從家裡帶來換上的窗簾、屏風和照片,在她與理應去適應的外部世界之間,穩穩地豎起了一道由生活習慣構成的隔離牆,她安坐其中,猶如待在自己家裡。是這個家,而不是她在旅行。
就這樣,以她為一方,酒店員工和供應商為另一方,她把僕人安置在雙方之間,他們代她跟新人類進行接觸,同時在女主人周圍保持一種她所習慣的氛圍;就這樣,她把成見留在了她與洗海水浴的遊客之間,對她的朋友們根本不會接待的這些人,她全然不在乎他們高興不高興;就這樣,她靠與女友們通信,靠回憶,靠時時意識到自己地位出眾、風度高雅、禮儀嫻熟的優越感,繼續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每天下樓乘馬車出遊時,貼身女僕捧著女主人的衣物尾隨其後,在前面開路的小廝則有如站在懸掛所屬國國旗的使館門前的崗哨,在異國土地上保衛著使館的治外法權。我們剛到的那天,她下午很晚才離開房間,所以我們在餐廳里沒見到她。因為我們初來乍到,去吃午飯時,酒店經理把我們置於他的保護之下,帶我們到餐廳去,猶如軍官將新兵帶到軍需下士那兒去領軍裝。雖說沒見到這位老夫人,但沒過一會兒我們就見著了一位鄉紳德·斯代馬里亞先生和他女兒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他們出身於布列塔尼一個鮮為人知卻非常古老的家族,領班以為他們不會回來用餐,把他們的餐桌給了我們。這父女倆上巴爾貝克,是專程來見見幾位住在附近別墅里的熟朋友,因為在外常有應酬,還要去人家那兒回拜,他們難得到酒店餐廳來用餐。由於傲慢,這父女倆疏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對坐在身邊的陌生人完全取一種漠視的態度;置身於用餐的遊客中間,德·斯代馬里亞先生神情冷若冰霜而又極不耐煩,舉止冷漠而粗魯,刻意挑剔中透出明顯的敵意。這種神情舉止,在火車的冷餐車廂里倒是常見的,一個人身處一群從未見過面,以後也不會再見到的同車乘客中間,他和他們的關係往往僅止於保住自己的那盤凍雞肉和車廂的那一隅之地。我們剛要開始用餐,有人按德·斯代馬里亞先生的吩咐,來叫我們起身。那位德·斯代馬里亞先生這會兒剛到,他對我們沒有表示半點歉意,高聲地關照酒店領班,這樣的事絕不能再次發生,他不認識的人占了他的餐桌,這讓他很不高興。
且說酒店裡住著一位女演員(在奧代翁劇院演過幾個角色,但尤以舉止優雅、機敏風趣和收藏成套德國瓷器而著名),她的情人(一個非常有錢的年輕人,女演員為著他而努力提高自己的修養),還有兩位看上去頗有貴族氣派的男士,他們幾人躲著大家抱成一團,每次出遊必定同行,在酒店餐廳用餐,必等大家都吃完以後才姍姍來遲,白天一起待在套間的客廳里打牌。而他們這麼做,顯然並非對其他遊客抱有敵意,而只是因為他們對某些幽默的談話方式,對某些佳肴的食不厭精,有著特殊的愛好。正是這樣的愛好,使他們感到只有四人一塊兒過日子、一塊兒吃飯,生活才有樂趣,想到要去跟那些不懂這種情趣的人混在一起,他們就覺得無法忍受。即使只是坐下吃一頓飯或打一盤牌,他們都得弄明白一起進餐的人或坐在對面的牌友,是否的確擁有一種潛在的、待用的鑑賞力,能夠鑑別藝術品的真偽,看出許多巴黎家庭當作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期珍品來顯擺的作品,都是些蹩腳的贗品,還要弄清楚這些人看待所有的事物,是否都能跟他們有共同的是非標準。當然,在這種時候,除了在默默用餐或打牌的當口發出幾聲滑稽的感嘆,或者由那位年輕女演員在用餐或玩牌時穿上迷人的新裙子,這幾位朋友也沒什麼其他的辦法,能用以展示他們走到哪兒都想帶到哪兒的特定生活方式了。這種生活方式,就這樣用業已成為他們第二天性的習慣籠罩住他們,使他們足以抵禦周圍環境的神秘誘惑。在漫長的下午時分,懸在他們面前的大海,無非就像掛在有錢單身漢小客廳里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畫而已,他們只是在閒著無聊、等人出牌的間歇,偶爾抬起頭來望一眼大海,看看天氣如何,或者看看大概幾點了,提醒其他人該喝下午茶了。晚上他們通常不在酒店裡用餐。這時,豪華的餐廳燈火通明,輝映在黑黝黝的海面上。整個餐廳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玻璃魚缸,巴爾貝克的工人、漁民以及小布爾喬亞,擠在玻璃長窗跟前,餐廳里的人看不見融入夜色中的他們。他們隔著玻璃窗張望金碧輝煌的餐廳,這種奢華的生活是這些窮人平時難得一見的,他們就像在看珍奇的魚兒或軟體動物(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是,玻璃長窗能不能永遠庇護這些色澤光鮮的魚兒,夜色中瞪眼張望的這群衣著寒酸的人,有一天會不會把這些魚兒從大魚缸里撈出來吃了)。夜幕下聚集在窗前的人群中,說不定有個作家或者業餘社會魚類學家,眼看著肥胖的老女人張開血盆大口,把東西一口吞進去,心裡暗暗在把這些人按種族,按先天的遺傳特徵和後天養成的性格分類。一個從小在聖日耳曼區的淡水裡長大的塞爾維亞老婦人,虧得天生一副大海魚的好牙齒,才能把色拉吃得像個拉羅什富科家族的婆娘那般有聲有色。
此刻,那三位穿常禮服的男士正在等那位遲到的小姐,她剛從樓上乘電梯下來,只見她身穿一條新裙子(她差不多每次都換一條新裙子)從玩具盒似的電梯裡匆匆出來,肩上的披巾是特地按情人的口味挑選的。這四人覺得豪華大酒店這種國際化的怪物在巴爾貝克落腳,徒然助長了奢華之風,對美食愛好者並無好處,於是四人一起登上一輛馬車,去半里開外一家有名的小餐館吃晚飯(他們挺愛跟小餐館的主廚神聊,從菜譜的編排到菜點的烹製,一聊起來就沒個完)。從巴爾貝克出發,沿著兩旁種著蘋果樹的小路去往那家小餐館,這段夜色中的路程,在他們看來跟在巴黎那會兒,從家裡去英格蘭咖啡館或銀塔餐館[178]的路程相差無幾。到了氛圍雅致的小餐館,那裡的朋友們都對有錢的年輕人妒羨不已,因為他有一位打扮得這麼漂亮的情婦——她把那塊披巾往他們跟前一揚,就好比披上了一塊面紗,把這個小社團跟世界隔離了開來。
遺憾的是,我卻難以像所有這些人一樣心靜如水了。他們中間的好些人,我都關心著呢;比如說,有個當地的顯貴,額頭低低的,目光游移在偏見和教養之間,這個人,我特別希望他不要對我視而不見。他不是別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時到巴爾貝克來轉轉,而每個星期天,他都要和妻子舉辦每周一次的花園晚會,這天酒店的住客往往人數銳減,其中除了有一兩位應邀參加晚會,還有好些人是不想讓人知曉他們沒被邀請,乾脆選這一天去旅遊。不過,他當初來酒店的第一天,接待的人因為剛從藍色海岸過來不久,還不知道他是何許人,所以對他很怠慢。他既沒穿白色法蘭絨套裝,做派又像個老式的法國人,進門前瞥見大堂里有女士,就全然不顧豪華大酒店的規矩,摘下帽子拿在手裡走進大堂。經理見他這麼著,心想這準是個平民出身的傢伙(他管這些人叫草民),於是懶得跟他打招呼,伸手在帽檐上碰了碰就算完事。公證人夫人卻另有慧眼,她覺著這個新來的人身上,自有一種非同凡響的東西——一種有身份的人故意顯出平庸相的氣度——在吸引她;她聲稱,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這個人,是位很有身價、修養極高的紳士,在巴爾貝克找不到一個人能跟他相比(在巴爾貝克遇到的人,凡是她不去交往的,她都認為是不可交往的)。她說這番話時,用的是一種判斷從無失誤、權威無可置疑、對勒芒最上層社交界的情況了如指掌之人的口氣。她之所以對勒格朗丹的姐夫有如此好評,可能是因為他看上去很不起眼,沒有一點威勢可言,也可能是由於她從這位鄉紳那種虔誠教徒的做派中,嗅到了自己所信奉的共濟會的氣味。
即便我打聽到了天天在酒店前騎馬的那幾個年輕人是什麼人,知道了他們的父親是一家時新服飾商店的老闆,對我來說也於事無補。那個老闆奸詐得很,我父親是決計不肯去結識他的。洗海水浴度假,使他們在我眼裡有如半人半神的騎士銅像那般高大威武,我但願他們的目光不要落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可憐蟲身上——這種可憐蟲呵,離開酒店餐廳就只為一屁股坐在沙灘上而已。我一心希望有人同情我,哪怕這人是在大洋洲的荒島上當過國王的冒險家,甚至是那個看上去傲慢無禮的患結核病的年輕人。我愛在心裡對自己說,別看他外表很無禮,其實他有一顆怯弱而溫柔的心,說不定對我(僅僅對我)會溫情萬千呢。何況(跟通常有關遊伴間關係的說法正好相反)讓人不止一次地瞧見你在海灘上和某些人在一起,會大大提高你在實實在在的社交圈裡的聲譽,巴黎社交界人士精心營造的,不正是這種海水浴交情嗎?這些當地名人,或者說所謂的一時之選,對我會有怎樣的看法,對此我非常在意。我生性喜歡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所以我不是按照他們的真實身份,比如說倘若在巴黎,這一身份肯定是很低的,我是按照他們自以為具有的那種身份來看待他們的。說實在的,在巴爾貝克他們確實把自己的身份看得很高,既然在這地方缺乏一般的衡量標準,他們也就很自然地有了比較而言的優越感和一種頗為奇特的趣味。唉,任何一個人的輕蔑,也沒有像德·斯代馬里亞先生的輕蔑這樣讓我難受。
因為,他的女兒一走進來,我就注意到了她那蒼白的、幾乎帶點藍色的美麗臉龐,這張臉,再加上與眾不同的高挑身材和步態,讓我不由得想到她想必出身名門,受過貴族教育,及至知道她的名字以後,一切就都變得更明晰了——就如才氣橫溢的作曲家譜寫的動人旋律,壯麗輝煌地描繪了閃爍的火光、奔騰的江河和寧靜的田野,預先瀏覽過歌劇腳本的觀眾,會循著音樂家的思緒展開豐富的想像。世系的概念,讓德·斯代馬里亞小姐的魅力有了根由,從而使這些魅力變得更明白、更完美。這一概念,又等於告訴人說,要想領略這些魅力,那可是難上加難的,這樣一來,它們就越發令人渴慕,就好比一件我們看得中意的東西,標價越高就越發顯得珍貴。家族遺傳的氣質,為這張天生高貴的臉平添了一種異國鮮果或著名佳釀的風味。
一個偶然事件成了外婆和我的轉機,我們在酒店客人中的威望一下子提高了。原來,就是我們剛到的那一天,那位老夫人從套間下樓的時候,前有小廝開道,後有貼身女僕手捧夫人忘了拿的書和毯子,一路小跑跟著的排場,讓在場的人都心頭一振,每個人都表露出一副滿含好奇和尊敬的神情,德·斯代馬里亞先生顯然也不例外;這當口,酒店經理俯身過來,殷勤地(就如有人指給看熱鬧的路人看哪個是波斯國王或拉納瓦洛娜女王[179]一樣——當然他也曉得,這個平平常常的看客不可能跟眼前那位顯赫的君主有什麼關係,不過能這麼近地看到大人物,想必人家還是會感興趣的)湊在外婆耳邊說:「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就在這時,那位夫人瞥見了我外婆,驚喜地把目光投向她。
您可以想像,我正置身外地,一個人也不認識,一籌莫展不知如何去接近德·斯代馬里亞小姐,這時即使有個魔法最高明的仙女變成小老太婆的模樣出現在我眼前,我也未見得會更加欣喜了。我說一個人也不認識,是指具體的人。從美學的觀點來看,所有的人可以分為若干種類型,類型的數目是極其有限的,一個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往往會欣喜地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人,正如斯萬可以從昔日大師的畫作上發現熟識的身影一樣。我們剛到巴爾貝克的頭幾天,我就遇見了勒格朗丹、斯萬的看門人和斯萬夫人。勒格朗丹,變成了咖啡館侍者;那看門人是個我見了一面以後再沒見過的陌生遊客;斯萬夫人則成了浴場救生員。一種類似磁化的作用,將體形外貌和精神狀態的某些特徵吸聚攏來,固連在一起,所以大自然把某個人引進一個新的軀體時,往往可以保持他或她不太走樣。勒格朗丹變成了咖啡館侍者,但身高個頭一點沒變,鼻子和一部分下巴也還是老樣子。斯萬夫人成了男性,當了浴場救生員,兩人不僅容貌相像,就連說話的樣子也有幾分相像。只不過,這個斯萬夫人儘管束著紅腰帶,遠遠看見有海浪過來,就趕緊舉旗叫大家離開海灘(要知道,浴場救生員十有八九都不會游泳,所以格外來得謹慎),但還是跟斯萬當年從壁畫《摩西一生》中葉忒羅女兒的臉容認出的奧黛特[180]一樣,幫不上我什麼忙。不過這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貨真價實的,她不曾因被施魔法而喪失全部能耐,情況正相反,她可以對我的能耐施一種魔法,讓它變得強大一百倍,有了這種魔法,我就像被神鳥的翅膀托著似的,一會兒工夫就能穿越那段讓我和德·斯代馬里亞小姐相隔無窮遠——至少在巴爾貝克是這樣——的社會地位的距離。
可惜情況不像我想的這樣。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閉關自守,生活在自己的那個小天地里,那麼這個人就是我外婆。倘若她知道,那些她漠然無視他們存在,離開巴爾貝克就會把他們名字拋在腦後的遊客,我居然想去結識他們,而且對他們怎麼評價我那麼在意,那她一定會因為無法理解我,而對我連輕蔑也輕蔑不起來。我不敢對她說,要是她能讓那些人瞧見她在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談話,我會非常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這家酒店裡很有威望,而且她的友情能讓德·斯代馬里亞先生對我們另眼相看。再說,外婆的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根本算不得貴族:她的名字我早就聽慣了,從小就在家裡聽到的這個名字,聽多了就不在意了;而她的爵位,就像某個罕見的姓氏一樣,我只是覺得有些怪怪的,與眾不同罷了。有時,街名的情形也是如此。拜倫爵士街,世俗的、平民化的洛什舒阿[181]街,或者格拉蒙[182]街,這些街名不見得有什麼地方,顯得比萊翁斯-雷諾街或希波利特-勒巴街更高貴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跟她的表兄麥克-馬洪[183]一樣,並沒有讓我想到一個特殊世界裡的人物,其實,麥克-馬洪和另一個也當過共和國總統的卡諾先生[184],還有那位拉斯帕依,我對他們三個人不大分得清楚,但我知道弗朗索瓦茲在買庇護九世的照片時,也買過拉斯帕依的照片[185]。外婆有個原則,就是出門在外不該再有交往,她認為,到海濱不是看朋友來的,寶貴的時間應該全都在露天、海邊度過,她認定人家一定也贊同這個觀點,所以自作主張關照老朋友,萬一在外地旅館遇見,彼此不要說穿對方的姓名身份。現在聽見酒店經理說出她朋友的名字,外婆掉轉目光,裝作沒看見她的樣子,侯爵夫人明白外婆是不想和她相認,就也把目光停在了半空中。她走遠了,留下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猶如一個海難遇險者看見一艘船漸漸駛近,又眼睜睜地望著它沒有停下,揚長而去。
她也在餐廳用餐,不過是在另一頭。酒店的住客或訪客,她一個也不認識,就連德·康布爾梅先生也不認識;有一天這位先生和妻子應邀跟首席律師共進午餐,我就看見他沒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打招呼,而首席律師有幸把這麼一位人物請到自己餐桌上來,高興得有點飄飄然。他有意避開平日的那些朋友,只是遠遠地跟他們眨眨眼睛,既暗示這是樁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又做得相當謹慎小心,讓人家不致誤解成他是邀請他們過去。
「嘿,我看您這一陣挺得意啊。」當天晚上主審法官夫人對他說。
「得意?此話怎講?」首席律師掩飾住內心的喜悅,裝得很驚訝地問,「就為午餐那檔事?」他覺著自己沒法兒裝下去了,就這麼說,「就不過請兩個朋友一起吃個飯,談不上得意不得意。他們也總得有個地方吃飯嘛!」
「這還不是得意嗎?他們是德·康布爾梅夫婦[186]吧?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她是位貨真價實的侯爵夫人,可不是靠娘家繼承的。」
「哎!她是個很樸實的女人,非常可愛,一點沒有客套。我以為你們會過來,還對你們使眼色呢……要不然我就可以給你們介紹一下嘍!」他用一種略帶調侃的口氣說,意在沖淡一下最後這句話的重要性,就像亞哈隨魯對以斯帖說:「要我把王國分一半給你嗎?」[187]
「不,不,不,不,我們寧可躲在後面,像朵謙卑的堇菜花。」
「我不是說了嘛,你們不該這樣,」首席律師答道,眼看危險已經過去,他膽子壯了起來,「他們又不會把你們給吃了。咱們玩牌怎麼樣?」
「好呀,我們不是不敢跟您提嗎?您現在來往的可是侯爵夫人呢!」
「哦!得了,這些侯爵夫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對了,明兒晚上我說好了跟他們一起吃晚飯。要不你們替我去怎麼樣?我可是真心實意這麼說,我覺得待在這兒也挺好的。」
「不行,不行!……人家會把我當極端保守分子給炒掉的,」主審法官一面大聲說,一面為自己的這句俏皮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您也一樣囉,在菲泰納您可是挺受歡迎的哦。」後一句話他是對公證人說的。
「噢!我每星期天上那兒去一次,這扇門進,那扇門出。我可不像首席律師這樣請人家吃飯喲。」
德·斯代馬里亞這天沒在巴爾貝克,首席律師對此深感遺憾。他神情陰鷙地對侍應部領班說:
「埃梅,您可以去對德·斯代馬里亞先生說,他並不是在這個餐廳用餐的唯一貴族。中午和我一起吃飯的那位先生,您看見了吧?嗯?留小鬍子,挺有軍人風度的。對,他就是德·康布爾梅侯爵。」
「是嗎?怪不得呢!」
「他這下該明白了,有貴族頭銜的可不光他一個人。得!對這些貴族,是該殺殺他們威風了。這樣吧,埃梅,您要是不想跟他說,那就什麼也別說,我剛才那麼說,可並不是為我自個兒;再說,他也認識侯爵。」
第二天,德·斯代馬里亞先生得知首席律師曾經為他的一位朋友做過辯護律師,便主動上前去做自我介紹。
「咱們共同的朋友德·康布爾梅夫婦本來是想和咱們一起聚聚的,可不知怎麼回事,時間就是湊不攏。」首席律師說,他跟許多說謊的人一樣,總以為好些事隨口說說並無妨,人家才不會為了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去跟他較真呢,殊不知這樣一件小事(倘若您碰巧對事情的真相一清二楚,知道情況根本不是他說的那樣)就足以顯示他這人的性格,讓人家對他存有戒心了。
我和昨天一樣,遠遠地望著德·斯代馬里亞小姐,她父親走開去和首席律師談話,我這麼做就更方便了。她的姿勢很隨便、很特別,卻又始終很美,此刻她雙肘擱在桌上,豎起前臂雙手端住酒杯。她那不易被人捕捉到的目光顯得很冷峻,從她的嗓音里,可以感覺到一種天生的、家族固有的、幾乎不受聲調變化影響的生硬的意味(它讓外婆感到很刺耳),在她身上似乎有一種遺傳機制的制動槽,每當某個眼神、某種聲調錶達的是她自己的想法,她就落回到槽里;所有這一切,都把遠遠望著她的那個人的思緒帶向了家族世系的概念,無論是人情味不足,還是缺乏敏感的氣質和健全的心智,都是家族傳給她的。但我在她驟然變得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某種轉瞬即逝的眼神,從中感受到一種近于謙卑的柔情,感官享受的樂趣會把這種柔情賦予最驕傲的女人。這種女人很快便會只認一種個人魅力,那就是能給予她感官享受的那個人所具備的魅力,無論他是演戲的,還是賣藝的,為了他,說不定哪天她連丈夫都可以離開;我還看到她蒼白的臉頰上泛起某種頗為肉感的、鮮艷的玫瑰色,有如肉紅色滲入了維沃納河中白色睡蓮的花蕊。這時我自以為感覺到,她想必會欣然應允,讓我在她身上品味她在布列塔尼富有詩意的生活的樂趣,其實對於這種生活,她好像並不怎麼珍惜,這或許是由於太習慣了,或許是出於天生的高雅,或許是因為厭惡自己家裡那種貧窮貪婪的生活,但是她畢竟把這種生活藏在了內心深處。
她由遺傳獲得的意志力基因少而又少,因而臉部表情帶有一種怯弱的意味,從這樣的基因中她也許是無法找到抵禦外力的能源的。她每次用餐都一成不變地戴著一頂灰色呢帽,上面插著的那根有些過時的、略嫌矯飾的羽毛,卻使她在我的心目中變得溫柔了起來,並不是因為這根羽毛跟她銀白、粉紅的膚色特別相稱,而是因為我心想她大概並不富有,感到和她更接近了。有她父親在場,她的舉手投足都得合乎規矩,但就對所遇到的人的看法和分類而言,她的準則早已和他有所不同,也許她在我身上看到的,並不是地位的低微,而是性別和年齡。假如有一天,德·斯代馬里亞先生沒帶她出去,尤其假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到我們餐桌跟前坐下,使她對我們有了新的印象,也使我有了接近她的膽量,那麼我們說不定就能彼此說說話,定個約會,關係就會更密切。假如有這麼一個月,她父母都出門了,就她一個人留在那座富有浪漫情調的城堡里,說不定我倆就能一起漫步在暮色中,海浪汩汩作響,拍擊著岸邊的橡樹,漸漸變暗的水面上方,歐石楠粉紅的花朵閃爍著更柔和的清光。我倆在一起,會走遍這座島嶼,對我來說,島上充滿無窮的魅力,因為它伴隨德·斯代馬里亞小姐的日常生活,休憩在她雙眼的回憶之中。我覺得唯有在那兒,當我走在用眾多記憶——我的慾念慫恿我去摘下的那層面紗——包圍著她的那些地方的時候,我才能真正占有她,大自然把這些記憶放置在女人和若干男人之間(其用意無異於把生殖繁衍的行為放置在生靈萬物和肉慾的快感之間,把昆蟲應該帶走的花粉放置在昆蟲和它想要的花蜜之間),從而讓他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唯有先占有她生活其間的景物,才能更完整地占有她,然而景物只對他們的想像有用,而對感官快感而言並無用處,因此光有景物沒有快感,是不足以吸引他們的。
但這時我必須把視線從德·斯代馬里亞小姐身上移開了,因為她父親已經向首席律師告退,回來坐在她的對面,他想必以為結識一位要人是樁好玩又爽氣的事情,一做就完事,要想把此舉的含義發揚光大,也無須當場交談或事後交往,而只須握一下手,交換一個有深意的眼色就夠了,所以此刻他坐在那兒搓著雙手,仿佛剛撿了個寶貝似的。至於首席律師,會見最初的激動一過去,就只聽得他跟往常一樣,對侍應部領班說道:
「我可不是國王,埃梅;您還是去照應國王吧……我看呀,閣下,那些小鱒魚看上去挺棒,叫埃梅給我們每人來一份怎麼樣?埃梅,那桌上的小鱒魚我看很不錯:您就給我們上這道菜吧,埃梅,悄悄地哦。」
他一刻不停地把埃梅的名字掛在嘴上,每逢他邀人一起用餐時,人家總會對他說:「我看哪,您在這兒就像在家裡一樣。」而且覺得自己也該多叫叫「埃梅」,這正是某些人的思維定式,他們覺著跟別人在一起,聽人家怎麼說就照式照樣跟著怎麼說,顯得又聰明又有風度,卻不知這一來恰恰透出了怯懦、俗氣和愚蠢。首席律師不停地叫埃梅,臉上卻掛著笑意,因為他既要讓人知道他和酒店領班有交情,又要顯得高出對方一等。酒店領班每次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也都是笑吟吟的,神情顯得又感動又驕傲,那意思是他既感到榮幸,又明白這是在調侃。
每次在大酒店高大寬敞、通常座無虛席的餐廳里用餐,我都感到害怕。當酒店的業主(或者是股東理事會選舉出來的總經理,我不很清楚)來這兒待上幾天的時候,情形就更糟了,此人不光是這家大酒店,而且是另外七八家分布在法國各地的大酒店的業主,他往來穿梭於這些酒店之間,在每家酒店不時待上個把星期。於是,差不多每天一到晚餐時分,這個白頭髮、紅鼻子的小老頭兒就會渾身上下穿戴得一絲不苟,臉無表情地出現在餐廳門口。據說,無論在蒙特卡洛還是在倫敦,他都是以歐洲頂尖的酒店職業經理人而著稱的。
有一次,晚餐開始時我出去了一下,回來時,從他面前經過,他朝我欠欠身,想必是藉此表示我是在他的酒店裡,不過他態度很冷淡,我分不清這是一個不忘自己身份的人的矜持,還是對一個無足輕重的顧客的蔑視。而對那些貴客,總經理的態度也是這般冷淡,只是身子躬得低了許多,眼帘有節制地垂下,仿佛是在喪禮上面對死者父親或聖體。除了這些冷漠而難得的欠身而外,他不做任何動作,仿佛是要表示,那雙宛如從臉上往外凸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什麼都能看見,什麼都能搞定,足以保證大酒店的晚餐既有總體的和諧,又有局部的完善。顯然他覺得自己比導演、比樂隊指揮都重要,是個真正的最高統帥。他認為,全神貫注地看著,就能保證一切安排就緒,不致出任何紕漏釀成大禍。他恪盡職守,全身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眨,整個餐廳的運轉,都在這雙因關注而石化的眼睛的注視之中,都在這雙眼睛的操控之中。我感到,就連我舀湯匙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我喝完湯,他就走開了,可是他方才的檢閱,弄得我整個晚上都沒有胃口。他卻胃口很好,午餐時,他就像一個普通顧客一樣,和大家同時在餐廳里用餐。他那張餐桌只有一個特殊之處,那就是他進餐的時候,另一位經理,就是平時的那位,始終站在他身旁陪他說話。這位經理,因為是總經理的下屬,想方設法討好他,對他怕得要命。我的害怕,在午餐時稍有減退,因為總經理這時身處自己的顧客之中,猶如一位將軍坐在周圍都是自己士兵的餐廳里,謹慎地不顯露出注意他們的神色。不過,聽到那個被身穿號服的小廝圍在中間的總台職員告訴我:「他明天早晨去迪納爾,再從那兒去比亞里茨,然後去坎城。」我還是鬆了一口氣。
我在酒店的生活,不僅由於我沒有熟人而變得愁悶,而且因為弗朗索瓦茲有許多熟人而變得很不方便。按說她熟人多,我們行事該方便些。誰知全然不是這麼回事。這些無產者,雖說他們要結識弗朗索瓦茲挺不容易,為此賠了不少小心,不過他們一旦和弗朗索瓦茲認識,弗朗索瓦茲心裡就只有他們了。按照她那部早已有之的法典[188],她認為自己對主人的朋友們無須承擔任何義務,如果自己正有急事,不妨把來看我外婆的某位夫人打發出去散散步。可是對她的那些熟人,也就是說,對有幸承她賞臉結交的為數很少的那些人,她是禮數絕對周到的。
於是,弗朗索瓦茲認識了咖啡座領班和一個專為比利時夫人做裙子的小個子侍女以後,就不是吃好中飯即刻上樓,而要等一個鐘頭以後才去給外婆收拾東西。因為咖啡座領班要在咖啡吧給她煮杯咖啡或藥茶,那個侍女要她去看裁衣服,弗朗索瓦茲不能拒絕他們,那是法典所不允許的。她對那個小個子侍女格外關心,還因為人家是個孤兒,從小由陌生人養大,她現在有時還會去這些家裡住上幾天。了解了她的這種境況,弗朗索瓦茲在動了惻隱之心的同時,也出於善意地對她有些瞧不上眼。弗朗索瓦茲有自己的家,那是父母留給她的一座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兒養了幾頭奶牛,她沒法兒把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看作自己的同類。那女孩還總盼著八月十五回去看望那幾個恩人,弗朗索瓦茲於是忍不住一個勁地嘮叨:「她真讓我好笑。她說:我盼著八月十五回家去。回家,瞧她說的!那又不是她家鄉,人家只是收養她罷了,她口口聲聲說要回家,倒像那真是她家似的。可憐的孩子!她根本不懂什麼叫有個家,做人做到這份兒上可就慘嘍。」
弗朗索瓦茲還跟一些住客帶來的女僕交往甚密,她們和她一起在郵件部用餐,看見她頭戴漂亮的花邊軟帽,身材那麼苗條,她們都以為她是個有身份的女人,說不定還是出身名門,或許由於家道中落,或許只是出於對我外婆的眷戀,才來給外婆當了女伴。而問題就在於,倘使弗朗索瓦茲認識的僅僅是些酒店外的人,那倒好了,因為那樣的話,無論如何(即使他們並不認識她)他們總不至於什麼事也不給我們來做吧。可是她在酒店裡結交了不少人,其中還有酒店的酒務總管和一位廚師,還有一位樓面女主管。結果,但凡事關我們的日常起居,問題就來了,弗朗索瓦茲剛到酒店那天,還誰也不認識的那會兒,她常為一丁點兒小事就亂按鈴,哪怕時間不合適,外婆和我都不敢按,她也不管,我們婉轉地提醒她,她就把話甩過來:「咱們沒少付錢。」仿佛錢就是她付的;而現在,自從她在廚房裡結交了一位朋友(按說我們可以沾點光)以後,要是外婆或我感到腳冷,哪怕時間一點沒什麼不合適,弗朗索瓦茲也不敢按鈴,她堅持說這樣不好,因為人家燒鍋爐的得重新生爐子,或者人家侍者正在吃晚飯,去打擾他們,人家會不高興的。她最後還會像煞有介事地來上一句:「事情明擺著……」儘管說話的口氣不很有把握。我們不再堅持,生怕她再來上一句更絕的:「這就夠好的了!……」總之,就因為弗朗索瓦茲有了鍋爐房的朋友,我們從此用不上熱水了。
最後,雖說外婆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還是認識了她的那位熟人。有一天早上,她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門前迎面相遇,沒法兒不打招呼,兩人先是做出表示驚訝和猶豫的姿勢,隨即往後退下一步,不敢相信似的,最後既有禮貌又很欣喜地叫出聲來,就如在莫里哀筆下的某些場景里,兩個演員先是打著背躬,相隔僅幾步之遙,卻做得彼此沒看見似的,各自說了一長串獨白,然後突然看見了,兩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搶著說話,最後兩人同時說話,合唱緊接著對白響起,兩人擁抱在一起。不一會兒,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知趣地要先走,外婆卻要留她到吃飯時間再走,她想問問老朋友用了什麼辦法,既能讓郵件比我們的到得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愛吃美食,平時很少吃酒店裡的菜餚,我們天天在此用餐,外婆常愛引用德·塞維涅夫人的說法,說這兒的菜「看著漂亮沒法兒吃」)。從此侯爵夫人習慣了每天一到餐廳,趁侍者在那兒給她準備上菜,先到我們桌旁來坐一下,她還不許我們站起身來,唯恐給我們添麻煩。我們至多在吃完午餐,趁餐桌上還杯盤狼藉的工夫,常常再坐一會兒陪她聊聊天。我呢,為了能愛上巴爾貝克,保住我是在地球盡頭的想法,竭力往遠處看去,把視線盯在海面上,在那兒尋找波德萊爾詩中描寫的印象,不讓視線落在餐桌上——除非那天上的菜是一條碩大的海魚,這樣的大海魚可遠非刀叉之類好比哪,它和生命開始在大洋中涌流的原始時代,和辛梅里安人[189]出沒的年代是同齡的,它那長著無數的椎骨,長著藍色或粉紅的神經的軀體,誠然也是大自然的產物,但大自然按照某種建築藍圖,把它構建得有如海上一座色彩絢麗的大教堂。
埃梅對我們的態度,就好比一個理髮師看見他畢恭畢敬侍候的軍官認識剛進門的顧客。兩人聊起天來,心裡美滋滋地明白他倆都是場面上的人物。他去拿肥皂缸的當口,臉上禁不住漾起笑意,因為他知道,這爿店裡,理髮廳平庸的活計上,此刻平添了一種社交的,甚至貴族氣的樂趣。埃梅也是這樣,當他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認出我們是老朋友,他走去給我們拿漱口盅的時候,臉上也掛著同樣的笑容。家庭派對的女主人在某些場合識趣地抽身走開時,臉上正是帶著這種謙虛中透著高傲、緘口不語中顯出無所不知的笑容。也不妨說這是一個快樂而感動的父親,他關切地注視著在家裡餐桌上訂婚的那對新人,不去打擾他們的幸福。埃梅只要聽到有人提起一個帶爵位的名字,就會顯露出一股高興勁兒。在這一點上,弗朗索瓦茲跟他正好相反,一旦有人在她面前提到「某某伯爵」之類的名頭,她那張臉立時會蒙上一層陰影,說出的話變得又干又澀,這正表明她對貴族既敬又愛,愛的程度比埃梅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外,弗朗索瓦茲還有個她在別人身上視作最大缺點的優點,那就是驕傲。她不是出身於埃梅所屬的那種生性開朗、極好相處的平民階層。出身於這種階層的人,你對他講一樁稍有幾分刺激,而報上沒登過的趣事,他會感到樂不可支,而且把這種快樂擺在臉上。弗朗索瓦茲可就不肯露出驚訝的神情了。要是有人對她說魯道夫大公(她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人)並沒死,大家都傳錯了,他其實還活著,她準會回答:「沒錯。」就像她早就知道似的。雖說她謙卑地稱我們為主人,對我們可以說已經馴順之至,但是她聽不得任何人提到貴族的名字,即便是從我們嘴裡聽到,她也照樣露出滿臉慍色,由此可以想見,她大概出身於一個在當地頗有聲望的農家,家道之殷實,大可與貴族世家分庭抗禮——而埃梅之流,即便不說是那些貴族人家收養的,至少也是從小就給人家當僕人的。所以在弗朗索瓦茲看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應當為自己身為貴族感到內疚。而至少在法國,為自己身為貴族而請求原諒,不正是貴族老爺和夫人們的才能所在,不正是他們所唯一操心的事情嗎?弗朗索瓦茲繼承了當僕人的傳統,時時處處把主人和別人的交往情況看在眼裡,把點點滴滴的觀察所得搜集攏來,不時從中得出一些謬誤的推理——正如人類對動物習性的觀察一樣——她一直認為,人家怠慢了我們,要知道,她不光是對我們有一種過分的愛,看到人家對我們不客氣,她同樣也會體會到一種樂趣,所以她得出上述的結論是不足為奇的。不過,當她明白無誤地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以及對她本人殷勤備至、體貼入微以後,她就原諒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侯爵夫人身份。而且,由於她每每對此感到慶幸,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成了我們認識的朋友中間,弗朗索瓦茲最喜歡的人。其中也有個原因,就是別人誰也做不到這麼始終如一的友好。每次只要外婆注意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讀一本書,或者說起人家送她的水果挺不錯,一小時過後,就會有個男僕把書或水果送上樓來。爾後我們向她當面道謝時,她仿佛要找個藉口說明她送的禮物是有用的,特意對我們說:「這不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不過報紙到得這麼晚,總得有點東西看看吧。」或者:「在海邊吃水果還是當心些好。」
「好像你們從來不吃牡蠣是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這麼一說,我當時就添了幾分反感,黏糊糊的海蜇已經敗壞了我對巴爾貝克海灘的印象,鮮活的牡蠣肉更加讓我感到膩心);「這一帶海邊,牡蠣特別鮮美!哦!我這就叫女僕去取信的時候,把你們的一起拿來。怎麼,您女兒天天給您寫信?你們哪有這麼多話可說呀!」外婆沒有作聲,不過,看得出她這是不屑於回答,她經常對媽媽說到德·塞維涅夫人的這兩句話:「剛收到一封信,我就在盼下一封了,收到了信我才能鬆口氣。我的這點心思,知音很難得哦。」她的結語是:「我找的就是這難得的知音,別人我就只想躲著點。」我真怕外婆把這句話用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上。還好,她一轉話題,稱讚起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昨晚讓人送來的水果。這些水果的確很好,酒店經理雖說因他那盤水果受到冷遇有點醋意,也還是對我說:「我和您一樣,最喜歡吃水果了,餐後甜點也比不上水果啊。」外婆對她的女友說,酒店平時供應的水果都不怎麼樣,所以她就更喜歡這些水果了。「德·塞維涅夫人說過,要是我們心血來潮想找個壞水果,那還得讓人從巴黎送來。我可不能像她這麼說嘍。」——「噢,對了,您在看德·塞維涅夫人的《書信集》。我頭一天就看見您拿著它了(她忘了,在酒店門口遇見我外婆之前,她從沒跟她打過照面)。她老是那麼為女兒操心,您不覺得有點過分嗎?談女兒談得太多了,未免有些矯情。她不夠自然。」外婆覺得跟女友爭辯也沒用,她不想當著一個沒法兒理解自己的人的面,談論自己心愛的東西,所以乾脆把拎包擱在桌上,遮住德·波塞尚夫人的那本《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