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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地方與地名:地方

2024-10-09 06:08:54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兩年以後跟外婆一起去巴爾貝克的時候,我對吉爾貝特幾乎已經完全無所謂了。當我對一張新的臉龐看得著了迷,當我期盼另一位少女帶我去參觀哥德式大教堂、義大利宮殿和花園時,我會傷感地想到,我們的愛,只要它是對某個活生生的人的愛,那就可能不是很真實的東西。因為,雖然在一段時間裡歡欣或痛苦的夢也許會把這種愛跟一個女人聯繫在一起,使我們以為它是命定由她激發的,但是,一旦我們反過來自覺或不自覺地擺脫了這種聯繫,這種愛,既然它完全自發地源於我們自己,就會再次萌生,獻給另一個女人。然而這次動身去巴爾貝克時,以及我在那兒的最初一段時間裡,我的那種無所謂還是時斷時續的。往往(我們的生活常常並不是按年月順序安排的,時日的序列中會插進許多時序錯亂的日子),我並不是生活在前一天或前兩天過後的這一天,而是生活在離那更遠的日子,在那些我還愛著吉爾貝特的日子裡。這時,見不到她會使我突然感到一陣揪心,就像當初的情形一樣。當初愛著她的那個我,雖然已經幾乎完全被另一個我所替代,此時卻又驀地冒了出來,這種時刻往往不是由重大的事情,而是由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舉例來說(我這是把諾曼第小住的那段時間提前來說了),我在巴爾貝克有一次聽見大壩上碰到的一個陌生人提起了「郵政部司長一家子」。按說(因為我當時還不知道這一家子將會對我的生活造成那麼大的影響),這話我原本是該聽了只當耳邊風的,想不到它卻讓我傷心了好一陣子,那是大部分早就被取代了的那個我,在為見不到吉爾貝特而傷心呢。不過,愛情的回憶還得服從記憶的一般規律,而記憶的一般規律又受習慣的更一般規律所支配。由於習慣會使一切變淡變弱,最能讓我們記起一個人的,恰恰是我們曾經忘記的事情(因為那是無足輕重的事情,我們就聽憑它保留了它的全部能量)。正由於這個原因,我們的記憶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存在於我們自身之外,存在於一縷帶著雨絲的清風中,存在於一個房間幽閉的氣息或一點初起的火苗的氣味里;但凡我們能從自己身上發現智力由於不屑而懶得去探究的東西的地方,都有這些美好的記憶存在,它們是往昔最後的保留,是其中最美好的,當我們的淚泉看似已經乾涸之時,還能讓我們潸然淚下的東西。它當真是在我們自身之外嗎?更確切地說,它是在我們心中,但避開了我們的視線,藏進了或長或短的忘川之中。而也只是靠了這種遺忘,我們才能不時找到我們曾經是過的那個人,才能像這個人曾經做過的那樣去面對各種事物,也才會重新感到痛苦,因為我們已不再是我們,而是他,我們現在覺得無所謂的東西,卻是他所愛的。在習慣性記憶的強光下,往昔的圖像漸漸變得愈來愈淡,最後什麼也沒留下,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或者更準確地說,要不是有些個詞兒(比如郵政局司長)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忘川之中,我們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他了,這就好比國立圖書館裡的一本書,要是一不小心沒歸架的話,以後恐怕就別想找到了。

  但是,這種痛苦,這種對吉爾貝特愛情的復萌,並不比夢中的痛苦和愛情持續得更長久。這一次,倒是因為到了巴爾貝克,往日的習慣不在這兒,這些情感才沒再持續下去。如果說習慣的這兩種效果看似矛盾,那恰恰是因為它遵循的是多重法則。在巴黎,我愈來愈不在乎吉爾貝特,那是由於這種習慣的緣故。習慣的改變,也就是說這種習慣的暫時中止,在我動身來巴爾貝克之際使這種習慣的影響發揮到了極致。它固然變弱了,但它是穩定的,它固然引起了解體,但它使這種解體無限地持續了下去。多年以來,我每天的精神狀態或多或少可以說是前一天狀態的翻版。可到了巴爾貝克,床換了,早晨放在床邊的,是一頓跟在巴黎不一樣的早餐,當初滋養我對吉爾貝特的愛的種種念頭,在這張床上自然就轉不起來了。有時候(當然這種情形非常少見),久居一地會使時日停滯,贏得時間的最好辦法,就是換個地方。我這次來巴爾貝克,就好比大病初癒的病人第一次出門,他早就盼著能出趟門,讓自己看到真的已經痊癒了。

  這樣的旅行,如今大概都是乘汽車了,一般人都覺得這會更舒服一些。我們會看到,在那樣的情況下,旅程甚至會在某種意義上變得更真實,因為我們更貼近、更真切地看到了地貌怎樣以種種方式在漸次變化。不過說到底,旅行特有的樂趣並不在於可以順道而下,累了就歇,而在於儘可能讓出發地和目的地之間的差異變得清晰可見(而不是儘可能讓這種差異變得無法感覺),如同我們的想像通過一個跳躍把我們從所在地帶到目的地時,我們頭腦中所想的那樣,整體地、完好地感受這種差異;這個跳躍讓我們覺得神奇,主要並不是因為它一下子穿越了一段距離,而是因為它把地球上兩個不同的地點連接在一起,把我們從一個地名帶到了另一個地名,在火車站這個特定地點完成的神秘過程(它比散步更說明問題,散步是走到哪兒想停就可以停的,所以無所謂哪兒是目的地)概括了這一跳躍;火車站可以說並不是城市的一部分,但它卻包含著城市個性的精髓,猶如站台上的地名那般顯示了城市的特徵。

  然而無論什麼物品,我們時代的風氣,就是非要把它和現實生活中的環境一起拿出來讓人看,這一來,就抹去了本質的東西,亦即將它從所處環境中分離出來的精神活動。一幅油畫被放在同時代的家具、擺設和壁毯中間展示,就成了俗套的裝飾,一個家庭主婦早些天還對此一竅不通,在檔案館和圖書館裡泡了兩天過後,現在居然可以在宅邸里很嫻熟地擺弄這些玩意兒了。殊不知,坐在這些裝飾中間邊進餐邊看畫,是根本無法領略在博物館大廳見到它時那種令人心醉的欣喜的,而博物館大廳那沒有任何裝飾、近乎光禿禿的環境,恰恰更好地凸顯了藝術家在其中馳騁想像進行創作的內心空間。

  不幸的是,這些叫作火車站,人們從此出發去往遠方某個目的地的美妙所在,恰恰也是一些悲情四伏的所在,因為雖說靠著這裡發生的奇蹟,原先始終只不過存在於我們頭腦之中的城鎮,就將成為我們生活於其中的城鎮,但因此也必須從走出候車室那一刻起,就斷了一個念頭,不再想著一會兒還能回到剛才待在裡面的那個熟悉的房間。一旦下決心進入這個通向神秘的臭烘烘的場所,進入這個裝著玻璃窗的大棚,你就必須拋棄回家過夜的一切希望。我要尋找去巴爾貝克列車的聖拉扎爾車站,正是這麼一個巨大的工棚,在開膛剖腹的城市上方,袒露出一片粗野、刺目的天空,凝聚起充滿悲劇色彩的森嚴氛圍,就像蒙泰尼亞或委羅內塞畫中某些幾乎成了巴黎現代特色的天空,置身在這樣的天空下,人們所能做出的,唯有乘火車出行或豎立十字架之類的可怕壯舉了。

  當我躺在巴黎屋裡的床上,眼前悠悠然浮現漫天風雪中巴爾貝克那座波斯風味的教堂的時候,我的身體沒有對這次旅行表示任何異議。但當它知道它得事必躬親,而且在抵達當晚,人家會給我安排一個它全然陌生的房間,它就提出了異議。動身前夜,我聽說母親不能陪我們去,而父親在和德·諾布瓦先生同去西班牙之前一直要留在部里,所以乾脆在巴黎郊外租了個房子,這時候它提出的已不只是異議,而是強烈的抗議了。不過,巴爾貝克的景色,似乎並不因為必須付出病痛的代價才能欣賞,而變得魅力稍有減退,這病痛在我看來,正好是使我心嚮往之的那個印象得以體現、得以落實的保證,而那印象,是任何號稱堪與媲美的景觀、任何我毫不費力就可以前去(甚至照樣可以回家睡在自己床上)的名勝佳境所不能取代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又感覺到,鍾情的人和得到快樂的人,不會是同一撥人。動身那天早上,平時給我看病的大夫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驚奇地對我說:「依我說呀,只要能讓我去海邊吹上一個星期的海風,我就求之不得嘍。您可以看到海上的帆船比賽,這有多棒。」我相信我也像這位大夫一樣,對巴爾貝克一往情深。但我早在去看拉貝瑪演出之前,就已經知道無論我鍾情於什麼,它只有在歷經痛苦的追求之後,才會出現在我面前。為了最終得到它,在追求的過程中,我首先必須犧牲我的快樂——而不是尋覓我的快樂。

  我外婆對這次旅行的看法自然跟我又有些不同,她一如既往,總想賦予我收到的禮物一種藝術的氣質。為了讓我在這次旅行中獲得一種局部具有古典意味的體驗,她曾經打算把行程分成兩半,一半乘火車,另一半循著當年塞維涅夫人從巴黎經肖訥和奧德梅爾橋到東方城[166]去的路線,乘汽車而行。但由於父親的極力勸阻,外婆不得不放棄了這個計劃,父親知道,外婆只要安排一次外出,總想讓旅行所能包含的智力方面的裨益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時你就等著瞧吧,趕不上火車啦、丟失行李啦、喉嚨發炎啦、違章啦,都是早晚會發生的事兒。不過有個念頭還是讓她挺高興,那就是我們去海灘的時候,不會有她親愛的塞維涅所說的討厭的馬車客半路攔住我們,因為,勒格朗丹沒為我們給他姐姐寫信,所以我們在巴爾貝克沒有認識的人。他不寫信之舉,頗為我兩位姨婆塞里娜和維克多娃[167]所不齒,她們還是小姑娘時就認識他的母親,為了顯示這份舊日的親昵關係,她倆至今仍管她叫蕾內·德·康布爾梅,把她送的禮物放在房間裡、談話中顯擺,也不管它們跟眼下的現實有多對不上榫。她倆從此以後在勒格朗丹老太太家絕口不提她女兒的名字,一出門則用「你知道的那個人,我壓根兒就不提」「我想她們心裡明白」之類的話相互慶賀,以為這樣就給我們出了氣、雪了恥。

  於是,我們定下乘一點二十二分的火車從巴黎出發,很久以來我常常興致盎然地在火車時刻表上找尋這趟車,每次看到它,我都會感到激動,生出一種已經啟程出發的開心的錯覺,久而久之便產生了一種對這趟車已經很熟悉的感覺。在我們的想像中某種形式的幸福到底是怎樣的,主要取決於它究竟怎樣激起我們的嚮往,而不在於我們對它有多少了解,所以我感到自己對這次的幸福已經了解得夠詳細了。我一點也不懷疑,當白天的暑氣漸漸散去時,我將會在車廂里體驗到一種特殊的快樂,而在臨近每個車站時,我都會出神地凝望眼前的景象。這列始終喚起我對同一些城市的想像的火車,在我眼裡被籠罩在它穿行而過的下午時分的明亮光線之中,我覺得它不同於所有其他的火車。平時我們對某人有好感,往往還沒等見到他,就已經把自己想作他的朋友了,現在也是這樣,我把一種獨特而永恆的表情,賦予了一位富有藝術家氣質的金髮旅客,認定他會把我帶上他的旅途,而且在他漸行漸遠走向落日之前,我會在聖洛大教堂跟前和他訣別。

  

  外婆好不容易才下決心去巴爾貝克,她不想白去一趟,所以要在一位女友家待上二十四小時。當天晚上我先走,一則免得多打擾人家,二則,第二天可以去看巴爾貝克的教堂,我們事先就聽說,教堂離巴爾貝克海灘挺遠的,我怕海水浴療程開始以後,就抽不出時間再去那兒了。對我來說,能把這次旅程的重頭戲安排在第一夜之前,也許還是值得寬慰的,因為在那令人痛苦的第一天晚上,我得進入一個陌生的處所,而且不得不把那兒當作一個新的家。但是,要認一個新的家,就先得離開那個老的家;母親安排在這一天去聖克盧,她準備,或者說假裝準備在陪我們到火車站以後,就直接去聖克盧,中途不再回家——她是怕我到時候不肯去巴爾貝克,纏著她要一起回家呀。她推說剛租下的房子裡有好多事要料理,抽不出時間(其實是想避免那幕殘忍的告別場景),決意不等火車啟動就先走。在火車開動的這一刻,先前被來去匆匆、忙這忙那所掩蓋的離別,由於已經無法迴避,完全集中在了一個令人黯然神傷而又頭腦格外清醒的時刻,總會突然顯得讓人無法忍受。

  我第一次感覺到,母親沒有我,也能過另一種不為我而活著的生活。她要和我父親一起去住了,她也許覺得我羸弱的身體,還有我的神經質,都使我父親的生活變得有點複雜、有點難弄。這次分別讓我格外感到傷心,因為我心想,在母親看來這大概意味著她對我的一次又一次失望到了頭,她沒對我說過,但在經歷了這麼些失望以後,她明白她很難再和我一起過假期了。隨著她和父親歲月的老去,這也許也是她向命運妥協,決意過另一種生活的最初嘗試。在那種生活中,我不會像現在這麼經常見到她,到那時——這可是即使在噩夢中也從沒出現過的場景哦——她會在我眼裡變成一位有些陌生的夫人,人們看見她獨自走進一所沒有我在那兒的房子,問看門人有沒有我的信。

  車站雇員要來幫我提箱子,我看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母親想用她認為最有效的辦法來安慰我。她覺得不能再裝著沒看出我的憂傷,因為裝了也沒用,她溫柔地拿這份憂傷來開玩笑:

  「嘿,巴爾貝克的教堂要是知道你愁眉苦臉地去看它,它會怎麼說呢?拉斯金說的快快活活的旅行家,怎麼能這樣呢?沒事兒,你一路上好不好我都會知道的,哪怕隔得再遠,我也永遠和我的小寶貝在一起。你明天就會收到媽媽給你的信。」

  「我的女兒,」外婆說,「我瞧你就像塞維涅夫人,只要跟前有張地圖,就隨時隨地和我們在一起囉。」

  媽媽想讓我散散心,就問我晚飯想點什麼菜,還把弗朗索瓦茲大大誇了一通,稱讚她把一頂帽子和一件大衣改得認不出來了,要知道當初新帽子戴在姨婆頭上、新大衣穿在姨婆身上的那會兒,媽媽可是覺得難看極了的:帽子上聳著一隻很大的鳥,大衣上布滿醜陋的圖案和烏亮的斑點。後來大衣不能穿了,弗朗索瓦茲就讓人把它翻了個面,讓色調和諧悅目的襯裡露在外面。至於那隻鳥,折斷以後也早就給扔了。有時最清醒的藝術家著意尋找的精緻,卻碰巧出現在一首民歌里,或者在一間農舍的門面上——在門楣上方恰到好處地裝點一朵白色或淡黃色怒放的玫瑰,叫你看了怦然心動;弗朗索瓦茲也是這樣,她憑著那份自信而又天真的審美情趣,把夏爾丹或惠斯勒的肖像畫上那些令人著迷的絲絨結或蝴蝶結綴在了帽子上,頓時使那頂帽子添了幾分可愛。

  還在早幾年的時候,每當我們這位老女僕拿到人家送她的舊衣裳,她臉上常會有一種由謙遜和正直而來的莊重表情。她是個謹慎但絕不卑下的女人,懂得「守本分,不越軌」的道理,那些衣裳,她留著出門時才穿,這樣她和我們在一起既不顯得寒磣,也不顯得張揚。她這麼穿著式樣過時的鮮紅呢大衣,領口的皮毛軟軟地耷拉下來,讓人不由得想起當年一位大師在祈禱書中畫的布列塔尼的安娜。這些安娜的形象,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到位,總體的基調洋溢在畫幅的每個細部,因鮮艷、陳舊而顯得奇特的服飾,因此就如眼睛、嘴唇和雙手一樣,表達出那種充滿虔誠的莊嚴意味。

  對於弗朗索瓦茲,是沒法兒說什麼思想不思想的。她什麼都不知道,而我們這裡說的什麼都不知道,完全就是什麼都不懂——除了很少的一點可以憑本能直接感覺到的最樸素的道理之外——的意思。廣闊的思維世界,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然而,面對她明澈的目光,面對這個鼻子、這兩片嘴唇精緻的線條,面對許多有文化教養的人身上所沒有的這些見證(對他們而言,這樣的見證就意味著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確實是卓爾不群、超凡脫俗了),你會像面對一條狗聰明而善良的目光那樣,情不自禁地心慌意亂起來——儘管你知道,人類的所有觀念,這條狗是全然無知的。面對它們,你會暗自思忖,在其他那些卑微的弟兄——那些農民中間,是否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可以作為頭腦簡單的人群中的優秀分子,或者更確切地說,由於命運的不公,他們註定要生活在頭腦簡單的人群中間,沒有受過啟蒙教育,但是他們從本質上來說,天生就比大部分受過教育的人更接近精英的本意呢。他們就像神聖家族那些離散、迷途、喪失了理性的成員,就像最有智慧的階層那些始終稚氣未脫的親屬一樣,他們跟天才之間就只差那麼一點——儘管他們的目光還無法專注,但他們眼中的光芒明白無誤地這樣告訴我們——只差那麼一點靠學習可以獲得的知識。

  媽媽見我差點兒要哭出來了,就對我說:「雷古盧斯[168]是見慣大場面的……再說,這樣對你媽媽可不好呀。我們也像你外婆一樣引用德·塞維涅夫人的話吧:『你要是鼓不起勇氣,就只好由我來盡力而為了。』」她又想起,關心別人會轉移對自身痛苦的注意力,於是她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她的這趟聖克盧之行一準會很愉快,預訂的馬車讓她挺滿意,車夫很有禮貌,車子也很舒適。她這麼說當然是想讓我開心起來。我聽著她說這一個個細節,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做出很高興聽她這麼說的樣子點了點頭。可是她愈是說得詳細,我對她的離去就愈是想像得真切。我望著媽媽,心頭揪得緊緊的,仿佛她已經離我而去,戴著那頂為去鄉間而買的圓草帽,穿著一身薄薄的長裙,那是特地為這次驕陽下的長途旅行準備的,這條長裙使媽媽變了樣,她已經屬於那個讓我就此見不到她的蒙特爾圖[169]別墅了。

  為了避免旅行引起胸悶氣塞,醫生建議我動身前稍許多喝點啤酒或白蘭地,讓自己處於他所謂的欣快狀態,神經系統暫時不那麼脆弱。我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喝酒,但我至少希望外婆能明白,如果我做出決定的話,那是因為我有權也有足夠的判斷力這麼做。所以我說這事的口氣,就仿佛我只是吃不准該去哪兒,是上冷餐部還是上酒吧車廂,去喝酒。可是,看見外婆臉上露出帶有責備,甚至根本不想過問一下我有什麼想法的表情,我頓時下了決心非要去喝酒不可,既然口頭聲明沒能獲得無異議通過,那麼具體實施就是必須採取的步驟了。我大聲說道:

  「你瞧你,你知道我有病,知道醫生是怎麼關照我的,可你還這麼對我!」

  我把自己怎麼不舒服的情況告訴外婆以後,她對我說:「好吧,既然對你有好處,你就快去喝點啤酒或白蘭地吧。」我看見她的神情那麼歉疚、那麼誠懇,不由得縱身朝她撲過去,拼命地吻她。我之所以到火車的酒吧去喝了好多酒,也是因為我覺得必須這樣做否則我就會發病,而那是最讓她難受的事。火車到了第一站,我回到自己的車廂,對著外婆說我有多麼喜歡去巴爾貝克,說我覺得一切都安排得挺好,跟媽媽分開我反正很快也會習慣的,說這火車真舒服,酒吧掌柜和夥計都非常可愛,我真想常乘這條線路,好跟他們多見見面。可是對於所有這些好消息,外婆聽了似乎並不像我那麼興高采烈。她有意把目光避開我說:「也許你得想法子睡一會兒。」隨即把目光轉向掛著軟簾的窗口。我們已經把窗簾放下來了,但它沒能遮住整塊窗玻璃,陽光還是鑽了進來,投射在上蠟的車門和軟座的罩套上(看上去就像展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活的一幅GG,而且比掛在車廂高處的GG牌要高明得多,鐵路公司把GG牌掛得那麼高,那些風景我都看不清它們的地名),這種暖和而倦慵的陽光,正是在林中空地催人小憩的陽光。

  外婆以為我閉上了眼睛,可我覷見她時不時地透過帶大圓點的面紗,朝我投來一道目光,隨即收回目光,然後又重新開始,就像一個人要想養成習慣,努力在做一種很費力的練習似的。

  我開口和她說話,但她似乎並不怎麼喜歡談話。我感到自己身體的每個最不易察覺、最不外露的動作,都讓我開心,同樣,自己的聲音也讓我開心。於是我儘量讓這些動作延續得長久一些,把每個詞兒都說得抑揚頓挫,尾音拖得長長的,我感覺到自己的目光變得有些沉甸甸的,在每個地方停留的時間都比往常要長一些。

  「好了,你休息吧,」外婆對我說,「睡不著,就看看書。」

  她遞給我一本塞維涅夫人的書。我打開書,她自己專心地看起波塞尚夫人的《回憶錄》來。她每次出門,總要帶上她倆的書,每人各帶一本。她倆是她最喜愛的作家。這會兒我有意讓頭部一動不動,保持一個既定的姿勢,讓我感到莫大的樂趣。我仍然把塞維涅夫人的書拿在手裡,但不去翻動也不去低頭看它,我的眼前只有那片藍瑩瑩的窗簾。我凝視著窗簾,覺得妙不可言,此刻若是有人要我轉過臉去,我肯定不會搭理他的。從我出生之日起,直到我喝下那麼些酒,酒勁開始發作之時,我所見過的所有的色彩,仿佛都被這窗簾的藍顏色——或許並非被它的美,而是被它的生機蓬勃——給抹殺了。在窗簾的這種藍色的相比之下,所有那些色彩都在我眼裡變得黯然失色,似有若無了;有些先天的盲人後來接受了手術,終於看見了色彩,他們當初生活在其中的黑暗世界,相比就是這樣的。一個上了年紀的列車員過來查票。他身穿制服,金屬的紐扣銀光閃閃,看得我驚羨不已。我想請他來和我們一起坐坐。可是他上另一節車廂去了。我不勝悵惘地懷想著鐵路員工的生活,他們所有的時間都在鐵路上度過,想必每天都能見到這位上了年紀的列車員吧。望著藍色窗簾,感覺到自己的嘴半張著的那種快樂,終於消退了。我有點坐不定了;我挪動一下身子,翻開外婆給我的書,挑了幾頁看起來,心思漸漸集中到了書上。讀著讀著,我覺得對塞維涅夫人愈來愈崇拜了。

  千萬不要被那些帶有那個時代、那種沙龍生活印記的純表面的東西所迷惑。有些人只看到那些表面的特點,以為只要說些「我等著您的回音,我的好人兒」或「這個伯爵看上去挺風趣的」或「翻曬草料是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之類的話兒,自己儼然就成了那位塞維涅了。西彌婭納夫人就是前車之鑑,她以為自己挺像那位外祖母,就因為她寫了「德·拉布里先生健康狀況極佳,先生,即使聽到他去世的消息也完全經受得住」,或「哦!親愛的侯爵,您的信太讓我高興了!我怎麼能不給您回信呢」,或者「先生,我覺得您欠我一封回信,我呢,還欠您幾個香檸檬木的鼻煙盒。我剛還了八個,這就又來了……;地里還從沒長過這麼些香檸檬木呢。看來那是要討您喜歡呢」。她還用同樣的語氣寫放血、檸檬等,滿以為這就是塞維涅夫人的書信了。而我外婆,則是從內在的情感,從作者對家人和大自然的愛,來接近塞維涅夫人的,她教會了我怎樣去愛其中真正的美妙之處,那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種美。這種美馬上就要使我感到震撼了,因為,我們到巴爾貝克,要去看一位名叫埃爾斯蒂爾的畫家,這位和大文豪塞維涅夫人同宗的畫家,將會對我觀察事物的方式產生深刻的影響。我在巴爾貝克意識到,塞維涅夫人向我們展示事物的方式,跟埃爾斯蒂爾是一樣的。她不是一開始就依據事物的起因來詮釋它們,而是按照我們感知的順序來展現它們。不過就在這個下午,當我在車廂里重新讀到下面這封瀰漫著月光的信時,我心頭已經不勝欣喜地看到了《塞維涅夫人書信集》中一種稍後我稱之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趣(難道她不是如同他描繪人物那樣,以同樣的方式描繪了眼前的景色嗎?)的東西:

  我無法抵禦月光的誘惑,穿戴整齊,出門來到屋外的林蔭道。其實我沒必要穿那麼多,街上氣溫宜人,一如臥室里那麼舒適。但眼前卻是一派光怪陸離的景象,修道士們身穿白袍黑衫,幾個修女或灰或白,東一件襯衣西一件短衫,還有那些直挺挺的隱沒在樹木間的身影,等等等等。

  晚上,把外婆送到朋友家,我也在那兒待了幾個小時以後,我獨自回來上了火車。這時,我並不覺得已經降臨的夜色很瘮人,因為我至少不用囚在一個房間裡,讓睡意矇矓的空間折騰得睡意全無了。我置身在行進的車廂中,輕微的晃動使我感到心頭寧靜,它執意伴隨著我,在我沒有睡意時輕輕與我絮語,咔嚓咔嚓的聲響在我聽來猶如貢布雷教堂的鐘聲,時而是一種節奏,時而是另一種節奏(依我的遐想而變,起先是四個音值相等的十六分音符,繼而是一個驟然沖向四分音符的十六分音符);它們施加的反向作用力,抵消了失眠的離心力,使我保持在平衡的狀態。我的端坐不動,以及稍後襲來的睡意,都帶有一種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憩息的清新印象;倘若我有一剎那能化身為一條倦意朦朧的魚兒,半睡半醒地在海面上隨波逐浪,或者化身為一頭蒼鷹,任憑風狂雨驟,兀自被風力托舉在半空,我想必也會在充滿生命力的大自然的懷抱里感受到這種清新的印象。

  日出陪伴著我們的旅途,就像煮雞蛋、帶插圖的報紙、紙牌以及那些河流一樣——船在河裡使勁往前卻始終不動。我想把剛才腦子裡轉過的念頭理一下,弄明白那會兒到底有沒有睡著(不過,我因為弄不清而要提出這麼個問題,這本身就已經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而就在這時,我從車窗看出去,只見黑黝黝的小樹林上方,有幾片凹形的雲朵,柔和的雲絮是粉紅色的,那是一種凝定的、沉寂的粉紅色,仿佛鳥翼羽毛的顏色,或者畫家即興塗在畫布上的一抹色彩那樣,就此不變了。但是我卻感覺到,這片色彩既不呆滯,也不隨意,它是勢所必然的、充滿生機的。不一會兒,只見雲彩背後聚集起了大團的光亮。雲彩變得鮮艷了,天空呈現出一種淺淺的肉紅色。我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想看得更清楚些,因為我覺得它和大自然深邃的存在有著一種聯繫。但是鐵路軌道轉向了,列車拐了個彎,車窗中的拂曉景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下的村莊藍蒙蒙的屋頂。在仍然綴滿繁星的夜空下,污濁的洗衣池泛著乳白的珠光。我正為那片玫瑰色天空的隱沒感到惋惜,卻在鐵路拐第二個彎,那片天空離棄對面車窗之際,驀然又見到了它,不過這回是鮮紅色的;這景色真是太美了,我禁不住從一邊車窗奔到另一邊車窗,想把這彤紅而多變的清晨一幅又一幅相向而現的圖景連綴起來,拼接成一幅完整的連續的圖景。

  景色變得地勢起伏而險峻,列車停在兩座山之間的小站上。峽谷底部,湍流邊上,只見道口看守人的那座小屋浸在水中,河水齊到了窗下。如果說一個人可以是土地的產物,我們能從他或她身上領略到土地的獨特魅力——當初我獨自在梅澤格利茲那邊遊蕩,在魯森鎮的樹林裡心心念念想見到的那位村姑,也未必會讓我有這樣的感受——那麼,我看到從小屋裡出來的高個子姑娘,想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提著一罐牛奶,在朝陽斜斜地照亮的小路上,向車站走來。在山嶺遮蔽了世界其餘部分的這座峽谷里,她見到過的人,大概就是這些只停一小會兒的列車上的乘客。她沿著車廂往前走,給幾位已經醒來的旅客倒上加奶的咖啡。朝霞映紅了她的臉,看上去比玫瑰色的天空更嬌艷。面對著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當我們重又意識到美和幸福的時候,這種生活欲望就會再次在心中萌生。我們經常會忘記,這些美和幸福,它們是各不相同的。我們會在腦子裡用一個通用的形象,用我們所喜愛的臉、我們所熟悉的愉悅的所謂均值來代替它們。留在腦際的,僅僅是一些抽象的東西,蒼白無力,了無生氣,因為它們缺乏的恰恰是一個不同於我們所熟悉的東西的全新對象的特性——那正是美與幸福所具有的特性喲。我們對生活做出悲觀的判斷,還因為自以為把幸福和美都考慮在內了,只覺得自己的判斷很有道理。其實我們還是遺漏了它們,換上了一些與它們沒有任何一點相通之處的綜合性概念。正因如此,一位飽學之士聽到人家說起一本新出的好書,馬上會打起哈欠來,原來他想到的是他所讀過的所有那些好書的一種合成物,而一本真正的好書,應該是獨特的、無從預見的,它不是已曾有過的那些傑作的總和,而是另外的一樣東西,即便有一本書真能包容這一總和,也還是跟它不相干,因為,它恰好是在這一總和之外的。剛才滿臉倦容的那位飽學之士,一旦看了那本新書,還是會被書中寫的現實所吸引的。同樣,這位跟我獨自一人時所想像的美的形象完全不同的美麗少女,立刻讓我領略到了某種形態的幸福(唯有在這種始終獨一無二的形態下,我們才能品嘗到幸福的滋味),那就是留下來生活在她身邊時將會變成現實的幸福。不過,習慣的暫時中止,還是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為這位賣牛奶姑娘提供了一個有利條件,就是此刻面對著她的,是一個完完整整的、隨時準備去品嘗激動人心的歡愉的我。平日裡,我們總把自身的存在壓縮到一種最低的限度;我們的絕大部分功能都處於休眠狀態,因為這些功能是依賴於習慣的,而習慣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根本用不著它們。在旅途的早晨,我的生命離開了常規,地點、時間都有了改變,那些功能也就有了用武之地。我的習慣是待在家裡,早上起得挺晚,現在情況變了,所有那些功能就都爭先恐後地——猶如浪濤,齊刷刷地涌到一個異乎尋常的高度——趕來頂習慣的缺,從最低級的直到最高貴的,從呼吸、胃納、血液循環直到感知、想像的功能。

  我不知道,在我讓自己相信這個姑娘跟其他女性都不一樣的時候,是不是這個地方粗獷的景色為她增添了魅力,但我知道,她確實是為這個地方增添了魅力。我想,倘若我真能時時刻刻和她在一起,肩並肩地走向湍流,走向奶牛,走向火車,永遠在她身邊,感覺得到她了解我,在她心裡有我的位置,那樣的生活該是多麼甜蜜啊。我盼著她來解開其中奧秘,帶我領略鄉村生活和晨曦的魅力。我對她招手,讓她過來給我一杯牛奶咖啡。我要她注意我。她沒看見,我就喊她。在她高大的身軀上,那張臉膛閃著金光和鮮艷的玫瑰色,像是透過燈光照亮的彩繪玻璃看見似的。她快步走來,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愈來愈大的臉龐,它就像一輪容你直視的太陽,正在朝你趨近,你愈來愈近地注視著它,紅彤彤的金色光芒照得你頭暈目眩。她那炯炯的目光向我投來,可就在這時列車員關上了車門,列車啟動了;我目送她離開車站,返回那條小路,現在天完全亮了:我正遠離黎明而去。我不知道我這麼興奮激動是由她引起的,抑或我因在她身邊感到的愉悅大半來自我的這種激動,反正她與我的快樂已然交融在一起,再次見到她的欲望,首先就是別讓這種興奮的狀態完全消失,別讓曾經(即便是在她不知情時)和這種狀態密切關聯的這位姑娘就此與我分離的一種精神上的欲望。這並不僅僅因為這種狀態是令人愉快的。更重要的是(如同琴弦繃得更緊或綴線振動得更快時,音響或顏色會有所改變)它賦予了我所見到的事物一種全新的色調,引領我作為其中的一個角色,進入一個陌生的、奇妙無比的天地。火車愈開愈快,依稀還能看見那美麗少女的身影,她儼然是另一種生活的組成部分,那種生活由一條窄窄的地帶跟我所熟悉的生活隔開了。在這種生活中,周圍事物所喚起的感覺,和往常完全不同;而現在從中出來,我覺得心在死去一般。要想感受到這種生活的溫馨,我只要住得離這個小站近一些,能每天早晨到姑娘這兒來買一杯牛奶咖啡就可以了。可是,唉!我正在愈來愈快地奔它而去的那種生活,她是不會出現在其中了,而我之所以能接受那種生活,正是因為我設想有一天我還會乘坐同一輛火車,停在這同一個車站。這個設想還有一個好處。要從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不計利害關係的角度出發,去分析、深化一種曾經有過的愉快的印象,是必須做出努力的,為了迴避這種努力,我們心裡原來就有著利己的、主動的、實用的、無所謂的、懶惰的、離心的傾向,這一設想,恰恰為精神狀態的這種傾向提供了養分。而另一方面,我們還是願意讓這一印象繼續留存的,所以我們喜歡想像它在未來會是怎樣的,巧妙地為它的再現做好準備。這樣做,於了解它的本質並無絲毫裨益,卻使我們無須費神在頭腦中複製,就有可能從外界重新感受這一印象。

  有些城鎮的名字,維茲萊和夏特爾也好,布爾日和博韋也好,都是當地大教堂的簡稱。我們經常採用這種以偏概全的命名法,結果——假如這些城鎮我們還不熟悉的話——就把這個名字整個兒地刻在了腦子裡。從此,當我們看著這個名字想像這座城鎮——我們還沒見過的這座城鎮——的模樣的時候,這個名字就會——猶如鑄模似的——給它印上風格雷同的刻紋,把它變成一種大教堂。然而巴爾貝克這個字體有幾分像波斯文的藍地白字的名字,我是在一座火車站上看見的。我快步走出車站,穿過車站前的那條大街。我打聽海灘在哪兒,說我想去看教堂和大海。人家好像不明白我想說什麼。我這是在巴爾貝克老城,在巴爾貝克陸地,既沒有什麼海灘,也沒有什麼海港。沒錯,在傳說中,顯聖的基督的確是漁民從海里找到的;教堂就在離我幾米開外的地方,教堂里的一扇彩繪玻璃上,畫的就是這個故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鐘樓的石頭,也確實是從海浪拍擊的峭壁上開採的。可是,被我想成舔到教堂腳下的這座大海,是在五里開外,在巴爾貝克海灘那兒呢。教堂圓頂邊上的鐘樓,因為我曾經在書上讀到過,說它本身就是一座籽粒聚集、群鳥盤旋的諾曼第懸崖,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鐘樓底座始終是浪花飛濺的。其實,這座鐘樓矗立在一個廣場上,兩條有軌電車的線路在這兒交會。鐘樓對面是一家咖啡館,招牌上寫著「撞球」兩個金字;在它背後,只見一片屋宇,不見半根桅杆。教堂——除了咖啡館、方才我問訊的路人,以及我還得回去的火車站,這座教堂也成了我關注的對象——融合在周圍的景物中,好似一種偶然,好似這個已近黃昏的下午的產物,此刻它那軟綿綿、圓鼓鼓的穹頂在天空的映襯下,猶如一枚果子,屋宇煙囪沐浴其中的那同一片陽光,催熟了它紅嫣嫣、金燦燦,仿佛入口即化的果皮。但當我認出了眾使徒的雕像——我曾在特洛卡德羅博物館見過他們澆鑄的塑像,就滿腦子淨想著這些雕像的永恆意義,別的什麼也不想了。這些雕像站在教堂大門的門洞裡,列隊等候在聖母像兩旁,就像在歡迎我。他們臉容和藹而親切,鼻子微塌,弓著腰,仿佛有一天會唱著「哈利路亞」迎上前來似的。不過我注意到,他們的表情是呆滯的,如同死人一般,只有在你繞著他們轉的時候,才會有所變化。我心想:是這兒,這就是巴爾貝克教堂。這個仿佛知曉自己的榮耀的廣場,是世上唯一擁有這座巴爾貝克教堂的地方。在這以前我見過的,僅僅是這座教堂、這些使徒以及門廊里的聖母雕像的著名照片,只是些拓片。現在我見到的,是真正的教堂、真正的雕像;它們是獨一無二的,是照片所遠遠不能相比的。

  但也不一定。這就好比一個小伙子,到了考試或決鬥那天,當他想到自己擁有的知識和要用行動來證實的勇氣時,教師的提問或他射出的子彈,在他眼裡就不值一提了。同樣,原來在我的頭腦中,門廊里的聖母像遠非我以前見過的那些複製品所能相比,歲月流逝、世事滄桑可以讓這些複製品面目全非乃至損毀殆盡,但這座聖母像卻是容貌依舊、屹立不倒的,它是完美無瑕、有著普遍價值的。所以當我現在看到這座在我腦海中成百上千次雕過的聖母像就在眼前,看到它就不過是座石頭雕像,在我舉臂可及的地方,我不禁感到非常驚訝。這座聖母像緊挨著一張競選海報,任由我用手杖尖去觸碰,它連著廣場,朝向大街的出口,躲不過咖啡館和電車調度亭里投來的目光,臉上領受著落日餘暉——稍後,再過幾個小時,就會換成街燈的亮光——的這一半(那另一半則由銀行貼現分理處領受),而且和這家銀行分支機構共同承受糕餅店灶間的陣陣怪味。遊人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倘若我想在石頭上留個簽名,這尊著名的聖母像,這尊迄今被我賦予神聖而不可褻瀆之美的、巴爾貝克獨一無二(唉,也就是說只有這麼一個)的聖母像,這尊和附近房舍一樣沾滿煙炱的聖母像,也只能把我用粉筆頭寫下的名字,展示在每個前來瞻仰的遊人面前。於是,這件不朽的藝術珍品、這件我心儀已久的傑作,終於在我心目中——如同這座教堂一樣——淪為了一座矮小的老婦石像,我可以量她的高度,也可以數她的皺紋。

  時間過得很快,該回車站了。我要在火車站等外婆和弗朗索瓦茲一起去巴爾貝克海灘。我想起以前讀過的對巴爾貝克的描寫,想起斯萬說的那句話:「精美之至,和錫耶納一樣美。」我沒法兒掩飾心中的失望,只能怪事情不湊巧,自己心情不好,過於疲勞,不會欣賞。我安慰自己說,沒去過的城市還多著呢,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去那些地方,或是漫步在細雨如珠的坎佩萊街頭,傾聽屋檐清脆的滴水聲,或是穿過阿旺橋那玫瑰色中透著綠意的夕照。可是要說巴爾貝克,從我踏上這片土地起,我就像把一個本應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名字給打了開來,並且從這個不慎開啟的口子裡,放出了原先一直生活在這個地名中的種種景象:電車、咖啡館、廣場上的行人、銀行貼現分理處,它們經受不住外部的壓力,先是在地名內部鼓起,然後從中噴薄而出(地名本身旋即重又閉合),簇擁在波斯風味的教堂周圍。從此,提到巴爾貝克的地名,我就想到了這一切。

  在通往巴爾貝克海濱的當地小火車上,我找到了外婆,但她是一個人——她打發弗朗索瓦茲先動身來巴爾貝克,好預先做些準備,不承想她指點有誤,弗朗索瓦茲乘上了反方向的列車。這會兒,不用說,弗朗索瓦茲的火車正在全速駛往南特,她說不定要到波爾多才會醒呢。外婆的車廂里瀰漫著轉瞬即逝的餘暉和午後持續難消的暑熱(前者照亮了外婆的臉,讓我清楚地看到她是怎樣為後者所累的),我剛坐下,外婆就笑吟吟地問我:「巴爾貝克怎麼樣?」她以為我一定滿心喜悅,所以問這話時臉上洋溢著希望的光芒,我一時倒不敢告訴她我很失望了。再說,身子愈來愈接近它早晚得適應的地方,腦子裡尋尋覓覓的印象也就不那麼揮之不去了。臨了,旅程還剩一個多小時路程,我就在心裡揣摩起巴爾貝克大酒店經理的模樣來了,此刻我於他還是不存在的,我真想到時候引我見他的不是外婆,而是某一位更有氣派、不像外婆那樣見面就要糾纏於打折的同伴。我覺得這位經理一定傲氣十足,但又想不出他到底是怎麼個模樣。

  火車到達巴爾貝克海灘前,在一個又一個小車站邊停靠,這些站名(安卡鎮、馬庫鎮、多鎮、庫勒弗爾橋、阿朗布鎮、聖老馬爾斯、埃爾蒙鎮、梅納鎮)聽上去都挺奇怪的,可要是在哪本書上讀到這些名字,又會覺得它們同貢布雷附近的鎮名有些關係。不過,兩個樂句即使都由相同的音符組成,但只要和聲和配器不同,在一個音樂家聽來就是不一樣的。同樣,這些陰鬱的地名讓人想起的儘是沙子、曠野和鹽,「鎮」這個字,就像「鴿子飛」[170]里的「飛」字,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讓我沒法兒聯想起魯森鎮或馬丁鎮那些地名。因為在「廳」里吃飯時常聽姑婆說起這兩個鎮的名字,它們在我心中被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其中摻和著果醬的甜味、柴火和貝戈特某本書的書頁的氣味,以及對面房子砂岩的色彩。直至今日,當這兩個鎮名如同氣泡似的從記憶深處升騰而起,穿越層層疊疊的中間層,到達記憶表層之時,它們仍然保持著那股特有的魅力。

  這些小車站從沙丘上俯瞰遠處的大海,或位於顏色綠得刺眼的山岡腳下,已然準備睡去。山岡的形狀讓人看著就不舒服,活像你剛走進旅館的房間,劈面看到的一張長沙發。山岡上有幾座別墅,再往下是一個網球場,有時是賭場,門前的旗子在涼風中獵獵作響,門內則空空蕩蕩,一派惶惶不安的氣氛。就這樣,這些小車站第一次向我展示了這兒的人們,當然我看到的只是他們的外表——戴著白色遮陽帽的打網球的人;土生土長的車站站長,屋旁種著檉柳和玫瑰;一位沿著我所不熟悉的生活軌道過日子的夫人,頭戴扁平的狹邊草帽,呼喚她的獵兔犬歸來,走進燈火已經點亮的木屋——這些日常中顯出奇怪、親切中透著倨傲的景象,無情地刺傷了我陌生的目光和落寞的心。

  我和外婆走進巴爾貝克大酒店大堂的時候,我的心又被重重地刺了一下。面對著仿大理石的寬敞樓梯,聽著外婆一個勁兒地和酒店經理砍價,全然不顧周圍那些陌生人透著不屑的不友好的目光——我們接下去可是要和這些人共同相處的呀。酒店經理是個不倒翁似的矮胖子,那副尊容、那副嗓音,讓人不敢恭維(擠痘痘落下了臉上的瘢痕,地域遙遠的祖籍和滿世界亂跑的童年,落下了南腔北調的口音)。他身穿出入社交場合的常禮服,眼睛裡射出心理學家的目光,慢車一到,他總把那些闊佬當成愛還價的客人,把到酒店來順手牽羊的小偷當成闊佬!他大概忘了自己的月薪還不到五百法郎,總是從心底里瞧不起那些把五百法郎,或者如他所說的二十五個路易看成一筆不小的錢的客人,把他們一律歸入不配來住大酒店的賤民之列。沒錯,在這家豪華的酒店裡,有的客人付的房錢並不很貴,照樣可以受到禮遇,前提是酒店經理能吃准這些客人注意開支是由於吝嗇,而不是由於沒錢。吝嗇是一種毛病,在每個社會階層都可能碰到,因此不能因為客人吝嗇就對他失禮。有沒有社會地位,是經理唯一注意的事情,而他眼裡的社會地位,就是他認為足以表明這種地位的標誌,諸如走進大廳不脫帽子、穿高爾夫球褲和束腰短大衣、從軋花皮匣子裡取出一支箍著金絲紅線的雪茄(可惜的是,所有這些體面的標誌,我都沾不上邊)。他愛用一些他以為很講究的說法,其中有語病也渾然不覺。

  我坐在大堂的長凳上等外婆,看著外婆拿腔拿調地問經理:「你們這兒,房價怎麼算啊?……哦!比我的預算貴得多嘍。」經理聽著她講,帽子也不摘下,嘴裡還吹著口哨,外婆卻並不生氣。而我,一心只想能隱身在心靈深處,藏匿在永無休止的思緒後面,不讓臉上留下一絲一毫表情,一絲一毫有生氣的東西——就像有些動物面臨傷害時,出於抑制作用的本能,一動不動地裝死——我對這個環境完全不習慣,看著眼前的人們那麼習慣自如,就變得加倍敏感起來,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只有努力讓自己麻木才行。此刻在我眼前的,有一位舉止優雅的夫人,經理對她畢恭畢敬,對跟在她身後的那條小狗也體貼有加,還有一位剛從外面回來的年輕人,衣著講究,樣子有些可笑,帽子上插著根翎毛,正在問「有沒有我的信」,還有那些沿著仿大理石樓梯拾級而上的男男女女,瞧他們的神氣,就像是回到了家裡。與此同時,幾位看上去並無接待經驗,卻有著總接待頭銜的先生,朝我板著臉,把彌諾斯、埃阿科斯和拉達曼堤斯[171]的目光(我的靈魂袒露在這目光下,猶如袒露在一片全無遮擋的陌生世界中)向我射來。稍遠處,在一塊長玻璃後面,一些人坐在閱覽室里,我若要描寫這個閱覽室,恐怕非得從但丁的《神曲》中依次引用有關天堂和地獄的描寫不可:想到這些有福之人有幸在裡面安靜地看書,我想必會選些描寫天堂的段落;但想到外婆要是不顧我的感受,硬要我也進去,我會感到多麼恐懼,這時我恐怕就要選描寫地獄的段落了。

  過了一會兒,我的孤獨感變得更強烈了。我跟外婆說,我不大舒服,我覺得我們得回巴黎了,外婆沒說什麼,只說了句她出去買點東西,不管我們是走是留,這些東西都用得著(我後來才知道,那都是給我買的,弗朗索瓦茲把我可能要用的東西都隨身帶走了)。我信步在街上走著,等外婆回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炎熱程度不亞於室內,理髮店和一家糕點鋪都還沒打烊,顧客在糕點鋪里吃冰淇淋,臉衝著杜蓋-特魯安[172]的銅像。我驚奇地看到,竟然有這麼多跟我不同的人,酒店經理何不勸我到城裡到處走走,消遣消遣呢?那樣我就可以知道,一個使我痛苦不堪的所在(全然陌生的住處),在有些人眼前真可能就是酒店GG上說的「樂園」呢。GG也許有些誇張,卻是迎合某一個顧客群口味的。對這一消費群的顧客而言,這本GG小冊子不僅激起了他們到大酒店來享用「珍饈佳肴」、一睹「遊樂場美妙風光」的欲望,而且激起了他們的好奇心,因為這是「時尚女王的裁決,誰要是拒不執行女王的裁決,就將立即被判為庸夫俗子,但凡有良好教養者,諒必無人願冒此風險」。

  我擔心自己讓外婆感到失望了,所以就更離不開她。她大概真的對我沒有信心,覺得我連這點勞累都受不了,就沒法兒指望旅行會對我有好處了。我決定回酒店去等她。酒店經理親自為我摁了一個按鈕:一個我還不認識、人稱lift[173]的角色登場了(他高踞於酒店最高處,相當於諾曼第教堂的頂塔所在的位置,好似玻璃棚里的一位攝影師,或者演奏室里的一位管風琴師),只見他快速朝我而下,有如馴養的松鼠那般敏捷,受制中不失靈巧。隨後,他又帶著我沿一根立柱升向這座商業殿堂的穹頂。在每一層樓,通道樓梯兩側呈扇形排列著的幽暗的走廊上,時而有收拾房間的侍女抱著長枕頭走過。我想把自己最富有激情的夢中見到的表情,賦予侍女那張在暮色中顯得朦朧的臉,但從她瞥來的目光中,我看到的卻是對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的厭惡神情。由每層一個廁所形成的那排玻璃豎窗,把這個了無詩意的所在照得半明半暗,在無窮無盡的上升過程中,為了驅散我在穿越這神秘的寂靜時感到的莫名恐慌,我開口跟年輕的管風琴師搭腔——這位旅途相遇的藝匠、幽禁中的伴侶,始終在他的龐然大物上拉音栓、推音管。我為自己占了這麼大的地方,給他添了這麼多麻煩,向他表示歉意,問他我是否妨礙了他的演奏。我一心討好這位演奏高手,所以不光表示了我的好奇,而且誠懇地傾訴了我的仰慕。可是他沒有搭理我。或許我的話讓他感到驚訝了,或許他是在專心工作,或許他是出於禮貌,或許他是有些耳背,所以看上去態度有些生硬,或許他對這個地方充滿了敬畏感,生怕會出事,或許他是懶得動腦子,要不就是經理這麼關照過。

  也許再沒有什麼東西,會比某一個人(無論他是多麼微不足道)與我們相關的狀態——在我們認識他之前和之後——的改變,更能讓我們感覺到周圍世界的現實性了。我還是那天下午乘小火車來巴爾貝克的那個人,我的頭腦也還是原先的那個。可是在這個頭腦的某個位置,也就是那天六點鐘由於無法想像豪華酒店、經理和員工的模樣,朦朦朧朧有些害怕地等待著抵達時刻的那個位置,現在卻換上了走南闖北的酒店經理臉上的粉刺瘢痕(照他的說法——因為他愛用他以為高雅的說法,經常用錯而自己一無所知——他「鄉關[174]羅馬尼亞」,其實他是入了摩納哥公國國籍的人),他摁按鈕招呼電梯的姿勢,以及電梯本身這些從大酒店這個潘多拉盒子裡彈出來,現身在舞台頂端帷幕上的一個個木偶角色,它們就在那兒,由不得我願意不願意,而且像所有業已成為現實存在的東西一樣,再也不能像在頭腦里那樣騰挪變化了。這種狀態的改變,我並未參與其中,但是它至少向我證明了一點,那就是在我身外確實發生過某些事情——儘管這些事情本身可能並沒有什麼意義——而我有如一個遊客,剛上路時,太陽在他前面,待到看見太陽落到了身後,這才發覺已經過去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累得筋疲力盡,發著燒,真想好好睡一覺,可是床上用品手邊一件也沒有。我想,哪怕就在床上躺一會兒也好,但轉念一想,甩不開這種種感覺,躺下也沒法兒休息呀,那躺下又有什麼用呢?這些感覺,對我們每個人而言,即便不是生理意義上的身體,至少也是心理意義上的身體吧。既然那些陌生的物件一旦把我們包圍住了,就會迫使我們的感官處於一種嚴陣以待的緊張狀態,那麼它們自然就會把我的視覺、聽覺乃至一切感覺,都置於有如拉巴呂紅衣主教在他的鐵籠里既不能站又不能坐[175](即使我能伸直雙腿)的那種極其彆扭、很不舒服的狀態。一個房間,其中的物件因我們的關注而各就各位,又因習慣而儼然一一隱去,依稀騰出了地方。可我(僅僅名義上是我的)在巴爾貝克的這個房間,卻根本沒有空地方可言,裡面滿滿當當的都是些跟我素不相識的東西,我對它們投去不信任的目光,它們還我以懷疑的眼色,而且全然不顧我就在場,擺出一副我干擾了它們的日常生活秩序的模樣。掛鍾——在家裡那會兒,一個星期中,我只有在長時間沉思過後緩過神來的那幾秒鐘里,會聽到它的嘀嗒聲——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我聽不懂它在說什麼,但猜得出不是在說我好話,因為高高的紫色窗簾在一旁聽著,不作一聲,但做出的那副模樣,就像人家故意聳聳肩膀,表示他看見有個第三者在場非常惱火似的。這些窗簾,給這個高敞的房間平添了一種近乎歷史感的意味,讓這個房間變成了很適合行刺德·吉斯公爵[176],以及後來的旅遊者由庫克旅行社[177]導遊領來參觀的所在——不過,對我的睡眠而言就不然了。沿牆放著一溜兒玻璃小書櫥,看著它們我就感到不舒服,而橫在房間中間的一面落地穿衣鏡,更讓我覺得在受罪,我心想,只要這面鏡子一天不搬走,我就一天不得安寧。我時時抬起眼來望著天花板——在巴黎,我房間裡的物件從來不會妨礙我的視線,正如我的眼眸不會妨礙它一樣,因為那些物件無非是我器官的附件,是我這個人的延伸而已——外婆特意為我挑選的這個酒店頂層的房間,天花板比別的房間都來得高;香根草的氣味,越過我們平時用以看和聽的部位,挺進到我們辨別幽微氣息的部位,幾乎已經突破我最後的防線,抵達了我的內心深處,我徒然進行著無謂的抵抗。周圍的一切,這個房間,我這個人,仿佛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團團圍住我的敵人,只是淪肌浹髓的熱度,我感到孤獨,我真想死了算了。這時,外婆進來了;我那顆壓抑已久的心頓時綻放了開來,無限廣闊的空間一下子敞開在我眼前。

  她穿著一件細棉布便裙,平時我們當中有誰生病的時候,她在家裡總穿這條長裙(照她的說法,是因為這樣穿著更自在些——她總愛把自己做的事說成有個自私的理由),那是為了照料我們、看護我們,那就是她的女傭服、工作服和修女服。而女傭也好,看護也好,修女也好,她們的悉心照料,她們的善良和藹,我們在她們身上看到的種種美德,以及我們對她們的感激之情,都會加深我們的兩個印象,一是我們對她們來說畢竟是外人,二是越發感到自己的孤獨。因此,思想觀念、生活態度這些方面的問題,即便成了壓在心頭的重負,我們也還得自己來承擔。但當我和外婆在一起時,我知道不管我的憂傷有多浩茫,它都會被一種更廣闊的憐恤所接納、所包容;我一切的一切,我的擔憂、我的企盼,都會在外婆身上激發起一種保護我,讓我生活得更好的意願,這種意願甚至比我自己的意願更為強烈。我的思緒延伸到她那兒,不會有半點走樣,因為這些思緒從我的腦海通到她的腦海,介質沒變,人也沒變。而且——就像一個人對著鏡子打領帶時,不會意識到他所見到的其實是另一邊的影像,或者像一條狗不去理會蟲子的跳躍前行,兀自追逐著蟲子在地上的影子——由於我們身處這個無從直接感知靈魂的世界,勢必要受軀體外表的引導,我就一下子撲進外婆的懷裡,把嘴唇貼在她的臉上,仿佛這樣就進入了她向我敞開的廣袤的心田。當我把嘴緊貼外婆的臉頰、前額時,我從那兒吮吸到的東西是那麼有益健康、那麼滋養心靈,我保持著一動不動,猶如吃奶的嬰孩那般全神貫注地、恬靜地大口大口吮吸著。

  我凝視著她寬寬的臉膛,覺得怎麼看也看不夠,這張輪廓分明的臉,有如充滿熱力的安詳的雲朵,從那背後你能感覺到光芒四射的柔情。凡是能和她分享她的感覺,哪怕只是一丁點兒,凡是能說得上是屬於她的東西,立時會變得如此超俗、如此聖潔,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去撫摩她那略顯花白的秀髮,我是那么小心翼翼、那麼輕柔、那麼充滿敬意,仿佛我撫摩的是她那顆善良的心。她甘願為我受苦,為的是讓我少受那一份苦,她感到樂在其中,看到我疲乏的四肢能靜靜地歇一會兒,她就覺得心裡甜滋滋的。所以,當我做個手勢,不讓她幫我脫鞋躺下,自己開始脫衣服,剛解開上衣和皮鞋的幾粒紐扣的時候,她用央求的目光止住了我。

  「哦,讓我來吧,」她對我說,「這是外婆最高興做的。還有,夜裡你想要什麼東西,就敲敲牆壁好了,我的床就靠著你的床,板壁很薄。待會兒你睡到床上,先敲兩下,看看咱們是不是聽得清楚。」

  這天夜裡,我照這樣敲了三下——一星期以後,我感到不舒服的那會兒,有幾天早晨我也這麼敲了,因為外婆堅持一早就要給我把牛奶拿過來。就這樣,當我覺得聽見外婆剛醒——這當口敲,可以讓她不用等,而且隨後很快又能重新入睡——我就鼓起勇氣在牆上敲三下,怯生生的,輕悠悠的,同時又是很清晰的,因為雖然我生怕自己萬一弄錯,在她睡著的時候吵醒了她,可我也不想讓她由於一開始沒聽清楚,而我又不敢再敲,就那麼一直等著。我剛敲完三下,馬上就聽到了另外三下,音調和我的不同,其中自有一種安詳的權威意味,敲完一遍又敲一遍,好讓我聽得更清楚,那意思是說:「別急,我聽見了;我馬上就過來。」一會兒工夫,外婆就來了。我告訴她我剛才挺怕她沒聽見,或者以為是哪個鄰居在敲。她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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