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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5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斯萬夫人在布洛涅林苑大道散步,就像漫步在自家花園的小徑上,這一印象由於——對那些不了解她有footing習慣的人而言——她是徒步走來,後面沒有跟著馬車,而更為加深了。要知道,平日裡一到五月過後,就總能見到她有如女神那般神態悠閒、氣度雍容地坐在裝有八條彈簧的寬大的敞篷馬車上,沐浴在和暖的春風裡,車前的轅馬是巴黎最俊美的,僕役的號衣是巴黎最考究的。而此刻斯萬夫人安步當車,由於天熱而緩緩行來,看上去就像是拗不過好奇心,有意對禮儀來一次優雅的違反,就好比出席盛大晚會的君主自作主張,步出包廂來到普通休息室,跟其他觀眾一起待了一會兒,隨從的大臣們誰也不敢置喙,看在眼裡又是讚賞又有些許不忿。就這樣,在斯萬夫人和民眾之間,民眾感覺得到存在一道由某種形式的財富構成的、他們絕對無法逾越的壁壘。聖日耳曼區當然也有這樣的壁壘,然而它們在窮光蛋的眼裡和心目中,似乎並不那麼形象鮮明。待在一位比較簡樸,比較容易和布爾喬亞小女人打成一片,離小老百姓比較近一些的貴婦人身旁,這些窮光蛋是不會如同在斯萬夫人面前那樣有一種高攀不上,甚至自慚形穢的感覺的。不用說,斯萬夫人這種女人是不會像他們一樣對珠光寶氣的生活大驚小怪的,她們對此不再加以注意,已經習以為常了。也就是說,她們已經認為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都是少不了的,她們會以是否熟悉這種奢侈習慣作為判斷別人的標準:因而(既然她們在自己身上顯示,並在別人身上發現的了不起之處,都是全然物質的,很容易被注意到,卻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獲取,而且難以用別的東西來替代)如果說這種女人斷定街上的某個行人是屬於最底層的,那麼這個人也會以同樣的方式,也就是說,剛看第一眼就馬上斬釘截鐵地下結論,斷定她們屬於社會的最上層。當時,這個特定的社會階層由跟貴族夫人小姐時相過從的伊斯拉埃爾夫人,以及日後也要常跟她們來往的斯萬夫人這樣的女士組成,這個中間階層比聖日耳曼區來得低(既然它要討好人家),但只要不是聖日耳曼區,它就都比它們來得高。這個階層的特點,在於它超脫於富人世界之外,卻仍然是財富的象徵,這種財富已經變得相當柔順,服膺一個藝術目標、一種藝術思想,儼然是一種具有可塑性、刻有詩意盎然的圖案及會微笑的錢幣。這個階層如今也許不存在了,起碼是沒有了以往的個性和魅力。再說,組成這個階層的女士們,如今差不多全都上了年紀,當年的美貌一去不復返,她們已然失卻了獨領風騷的先決條件。且說斯萬夫人正雍容華貴、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地走在布洛涅林苑大道上,仿佛從她那高貴的財富頂峰,從她那成熟而有趣的夏季榮耀之巔走了下來,像希帕蒂婭一樣看到天體在自己緩緩前行的足下旋轉[164]。過路的年輕人心神不寧地望著她,拿不定主意憑他們跟她那點泛泛的接觸(至於斯萬,他們僅見過他一面,怕他不一定認得出他們),是否可以去跟她打招呼。他們不知後果會如何,忐忑不安地舉手向她致意,心裡在擔心這個可能惹惱對方、帶有褻瀆意味的魯莽之舉會冒犯一個社會等級不可觸犯的權威,給自己帶來災禍,讓自己受到神靈的懲罰。卻不料就在這舉手之間,猶如座鐘給上了發條似的,奧黛特周圍的那些小人兒忙不迭地動了起來,首先是斯萬,他掀起鑲綠皮的大禮帽,臉上浮起優雅的笑容,這笑容他是從聖日耳曼學來的,不過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冷漠意味,取而代之的(由於他在某種程度上懷有奧黛特的偏見)既是對向某個衣著很不得體的人答禮的厭煩,又是對妻子交遊這麼廣闊的得意,這種混雜的感情反映在他對身邊衣著高雅的朋友說的一句話里:「又是一個!我真是不明白,奧黛特從哪兒弄來的這麼些人?」這會兒,那個誠惶誠恐的過路人已經走遠了,但心頭仍在怦怦直跳,而斯萬夫人,她在朝這個過路人點頭作答過後,轉過臉來對我說:「怎麼,這就算完了?您再也不來看吉爾貝特了?您對我另眼看待,沒完全把我drop[165],我很高興。我喜歡看見您,我也喜歡看見您對我女兒有那些影響。我相信她也會懷念這一切的。好吧,我不想強求您做什麼,要不然您會連我也不肯見了!」——「奧黛特,薩岡在跟您打招呼呢。」斯萬對妻子說。果然,那位親王有如在劇院或馬戲場的壓軸戲,或者在一幅古畫裡那樣,勒轉馬頭,向著奧黛特摘下帽子深深致意,這位爵爺在女性——即便那是個他母親和姐姐不會搭理的女人——面前謙恭有禮的騎士風度,在這個意味深長的鞠躬里得到了誇張的表現。而在斯萬夫人那把陽傘有如蒙著一層清亮光澤,仿佛流體那般透明的陰影里,出遊晚歸的最後一批騎手認出了她,紛紛向她致意。這些騎師俱樂部的好手,猶如拍電影一般,在林苑大道耀眼的陽光下一路小跑而過,這些人的名頭說出來,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安托萬·德·卡斯特蘭、阿達爾貝·德·蒙莫朗西,等等——對斯萬夫人來說,又都是些熟朋友的名字。對充滿詩意的感覺的回憶,跟讓內心痛苦的回憶相比,前者的平均期望壽命要長得多,所以,當初吉爾貝特帶給我的憂傷早就消逝了。可每到五月,當我從那個日晷似的鐘面上看到指針指在十二點一刻和一點之間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快樂,斯萬夫人站在傘下,宛如在紫藤棚架斑駁的光影中和我交談的情景,依稀又浮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