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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二冊

2024-10-09 06:08:28 作者: (法)普魯斯特

  第一部 在斯萬夫人身旁

  母親聽說要請德·諾布瓦先生來吃晚飯,不禁為戈達爾教授還在旅行途中,而她自己又跟斯萬斷絕了往來感到遺憾,否則初次蒞臨舍下的前大使閣下想必會對這兩位先生很有興趣。父親回答說,像戈達爾這樣體面的客人、有名的學者,請他作陪絕無不妥之處,可是斯萬一向喜歡炫耀,在社交圈有一丁點兒的關係也要到處張揚。對於這種裝腔作勢的俗人,德·諾布瓦侯爵想必會覺得,按他的說法,膩味。父親的回答需要解釋幾句,有人也許還記得當初的戈達爾頗為平庸,而斯萬在社交禮儀上的謙恭和審慎,堪稱嫻雅之極。但他們可能有所不知,這位小斯萬,這位騎師俱樂部的斯萬、我們家的舊友,後來又添了一重(看來未必是最後一重)身份,那就是奧黛特的丈夫。為了遷就妻子卑微的名利慾,他把自己既有的天性、想望、能耐,無不盡力調整到一種新的狀態,一種和那位伴侶合拍的、水平遠低於從前的狀態,因而他的表現和以前判若兩人。既然是和妻子一起在新結識的人們中間開始新的生活(他仍舊和自己的朋友單獨往來,只要人家不主動要求,他一般不把奧黛特介紹給他們認識),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用以衡量這些新相識身份的標準,或者說衡量他接待他們時自尊心得到滿足的愉悅程度的對照基準,當然不是婚前社交圈裡的精英,而是奧黛特早先的那批熟人。可是,即便你知道了他想結交的是些舉止並不優雅的官員,部里舉辦舞會的花瓶、心智未必健全的女性,當你聽說至今還挺有風度地把特威克納姆或白金漢宮的請柬悄悄藏在衣袋裡的斯萬,居然為部長辦公室某位副主任的夫人回訪斯萬夫人而大喜過望,你恐怕還是會大吃一驚的。

  有人也許會說,斯萬當初的優雅灑脫,在他其實只是名利心的一種比較隱晦的表現形式,所以我家的這位老朋友就像某些猶太人一樣,會在自己的舉動中漸次演示這個種族所經歷的各種生存狀態:從沒有心計的附庸風雅到毫無遮攔的粗魯鄙俗,直到無可挑剔的彬彬有禮。然而最主要的原因,在一般意義上適用於整個人類的那個原因,還在於我們的修養並不是自由自在的、隨意遊動的東西,我們沒法兒讓它一直保持無拘無束的狀態;它最終會和我們認為應讓它有所體現的種種舉止聯繫起來,由於這種聯繫過於緊密,一旦出現看似不同的其他場合,我們就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意識不到我們的修養也應當體現在那些場合。斯萬周旋於新交之間,忙得不亦樂乎,而且提起他們時頗為自得,這很像那些謙虛、慷慨的大藝術家,他們倘若晚年醉心於烹飪或園藝,就會對別人稱讚他們燒菜或拾掇花壇的恭維話表現出一種天真的心滿意足,聽不得一點批評——這樣的批評如果針對的是他們的傑作,他們反倒處之泰然;要不然就是白送人家一幅油畫毫不在意,玩多米諾骨牌卻輸不起四十枚蘇,使性子,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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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戈達爾教授,我們在較遠的後文中還會花不少篇幅提到他,那是在女主人[1]位於拉斯普利埃爾城堡的府上。目前有關他,只要了解下面的情況就可以了。對於斯萬,我們不妨說他的變化是讓人吃驚的,因為我在香榭麗舍見到吉爾貝特的父親那會兒,這個變化已經發生,我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不過,他當時沒和我說話,就是要顯擺那些政界朋友也沒法兒顯擺呀(說實話,即便他那麼做了,我也未必看得出他的名利心很重。年深日久對一個人形成的看法,足以障蔽我們的耳目;拿我母親來說,她有個侄女抹口紅,有三年之久她視而不見,仿佛那口紅全都悄悄地溶解在一種液體裡了;後來有一天,也不知是口紅抹得太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出現了所謂過飽和的現象;原先看不見的口紅,一下子凝結起來,母親突然發現了眼前這濃艷的顏色,就跟在貢布雷時一樣,大聲說這簡直是丟人現眼,並從此跟這個侄女幾乎斷絕了一切往來)。可是對於戈達爾,情況正相反。其一,他看著斯萬初進維爾迪蘭府的那段時光,已經相當遙遠;隨著歲月的流逝,榮譽和頭銜接踵而至。其二,一個人儘管沒有文化修養,愛玩愚蠢的文字遊戲,照樣可以富有文化修養所無法取代的特殊才能,比如軍事統帥或醫學聖手。在同行眼中,戈達爾絕非單憑資歷熬成歐洲名醫的平庸之輩。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說得斬釘截鐵——至少在若干年內不會變;但凡時髦的東西都誕生於變化的需要,因而時髦的想法早晚也得變——他們一旦患病,唯有戈達爾是自己能以性命相托的名醫。當然平時他們更願意跟那些溫文爾雅、有藝術氣質的主任醫生交往,談談尼采和華格納。

  戈達爾夫人在家裡舉辦晚會,招待丈夫的同事和學生,指望他有朝一日能當上醫學院院長。有人在客廳演奏音樂時,戈達爾先生通常不願洗耳恭聽,寧肯到隔壁的小客廳去打牌。不過,他的目光和診斷之敏捷、深邃和準確,可謂有口皆碑。其三,從戈達爾教授和我父親這樣的人談話的態度,我們可以注意到,在人生進入中年以後,我們所表現出來的性格特點,儘管常常還是,但未必一定就是年輕時性格的增補或縮減;它有時候會和當初的性格截然不同,完全倒個個兒。戈達爾年輕時那種遲疑不決的神情、那種過分羞怯或親熱的舉止,曾使他備受譏嘲,唯有寵愛他的維爾迪蘭夫婦家是個例外。後來也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朋友幫了他,勸他要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冷若冰霜。而地位一變,要做出凜然的態度就更容易了。在維爾迪蘭府上,他會本能地重又變成他自己,此外無論在什麼場合,他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輕易不開金口,一旦開口,用的是不容置辯的口氣,而且總忘不了說些讓人不快的事情。他的這種新的處世態度,對病家來說是不成問題的,他們以前沒有見過他,根本無從比較,一旦得知他並非一個生性粗魯的人,反而會感到驚訝呢。他盡力使自己對什麼事情都無動於衷,即便在醫院當班時拋出幾個諧音文字遊戲,把所有的人,從主任大夫到見習醫生,都逗笑了,他也照樣繃著臉,剃掉了鬍子和唇髭而變得讓人認不出的臉上,沒有一絲肌肉動一動。

  最後還得說一下這位德·諾布瓦侯爵是誰。他曾在戰前出任全權公使,在五月十六日危機期間出任大使,但令許多人感到意外的是,此後他又不止一次被激進派內閣委以重任,代表法蘭西政府執行特殊使命——諸如出任埃及債務稽查專員,他表現出處理金融事務的卓越才幹,在任內做出重要貢獻;這樣一個激進派內閣,持保守立場的人士通常會拒絕為之效力,而以德·諾布瓦先生的經歷、觀點和社會關係,按說他也不該得到這個內閣的信任。然而這些激進派的內閣部長似乎意識到,這樣的任命足以表示事關法蘭西民族最高利益時,他們胸襟的坦蕩,非一般政客所能及,《論壇報》稱他們為股肱之臣,他們是當之無愧的。總之,一個貴族姓氏所具有的威望,一次出人意料的遴選所產生的戲劇性效果,足以讓他們從中得益。他們也知道,請德·諾布瓦先生出山絕無後患,完全不必擔心他會在政治上有二心,侯爵的出身不但無須戒備,反可看作一種擔保。在這一點上,共和派政府沒有看錯。這首先是因為,一個貴族從小把自己的姓氏看作任何力量都無法褫奪的一種固有優勢(與他地位相仿或出身門第更高的人,對這一優勢的價值都有相當準確的認識),知道自己無須像諸多布爾喬亞那般,汲汲於發表見解不俗的高論、結交觀念正統的人士而落得徒勞無功的結局,他明白那並不會為自己增添半點光彩。另一方面,他又生怕被身份高於自己的親王或公爵家族看輕,知道唯有在自己的姓氏上增添它所沒有的東西,才不至於被他們小覷,而且倘若現在就和他們平起平坐的話,有了這些東西他就高他們一頭了:那便是政治上的影響、文學或藝術上的聲譽,以及巨額的資產。布爾喬亞樂滋滋想要攀附的過氣小貴族也好,一位親王不會因此心存感激的華而不實的友情也好,他一概懶得去耗費精力,他把自己的精力慷慨地用於幫他謀得使館職位或競選贊助的政客(即便他們是共濟會成員),用於幫他在不同領域中脫穎而出的藝術家或學者,用於所有能夠助他一臂之力,讓他贏得新名聲或富裕婚姻的人。

  不過就德·諾布瓦先生而言,長期的外交官生涯造就了他身上那種消極、保守、因循守舊的所謂政府精神,這種精神體現為所有政府所共有,尤其是政府下屬使館所共有的辦事作風。德·諾布瓦先生積多年職業生涯之經驗,對反對派那些多少帶有某種革命性、再怎麼說也是不適當的手段,充滿厭惡、恐懼和鄙視。在市井平民和上層社會裡都有一些見識淺薄的人,所謂人以群分在他們看來只是說說而已,而對大部分人來說,讓他們相互靠攏的並非觀點的一致,而是精神上的契合。一位氣質和勒古維[2]相近、應該是古典主義信徒的院士,會由衷地為馬克西姆·杜岡或梅茨耶爾對維克多·雨果的頌詞鼓掌,卻寧願冷落克洛岱爾對布瓦洛的褒揚。憑著對民族主義的共同信仰,巴雷斯足以贏得選民的支持(他們想必並不很了解他和喬治·貝里先生有什麼不同),卻無法拉近他和法蘭西學院同人之間的距離,那些同人和他政見一致,但氣質不同,所以寧願拋下他去為政敵里博和德沙內爾先生捧場,而這兩位先生又讓鐵桿的保皇黨人感到比莫拉斯和萊翁·都德更靠近自己,儘管那二位也希望王朝復辟。德·諾布瓦先生說話不多,不僅僅是出于謹慎持重的職業習慣,也是由於每個字詞在他眼裡自有它的分量,自有它微妙的含義,像他這樣的人,為使兩國修好花費的十年心血,也就不過——在一篇演講或一份備忘錄中——歸納、體現為一個形容詞而已,而在這個貌似平常的形容詞中,他們卻看到了整個世界的風雲變幻。因此,德·諾布瓦先生在外交委員會裡素以冷峻著稱。而在這個委員會開會時,他總跟我父親並肩而坐,大家祝賀父親居然贏得了這位前任大使的友誼。而對於這份友誼,第一個感到吃驚的就是父親。因為他生性不太隨和,平日裡除了幾個要好朋友以外,不大有人愛和他交往,對此他一向是爽爽快快承認的。他感到大使先生主動接近自己,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們每個人對別人的好惡都基於一種觀點,這種觀點因人而異,即便一個人智力出眾、情感細膩,你照樣可以不把他放在眼裡,照樣可以不喜歡他,另一個人口沒遮攔、嘻嘻哈哈,在大多數人眼裡顯得無聊、淺薄,你卻說不定對他大為欣賞。「德·諾布瓦又請我吃飯了;真是怪事。大家都很驚訝,因為他平時在委員會裡跟誰都沒有私交。我知道他準是又要對我講一八七〇年戰爭那些讓人激動的往事了。」父親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也許是唯一提請皇帝陛下關注普魯士的軍備擴張和戰爭企圖的人,俾斯麥曾對他的才智倍加讚許。而且最近,在歌劇院為迪奧多茲國王舉行的盛大晚會上,報界人士注意到國王陛下和他交談了很長時間。「我得打聽一下,國王陛下的這次來訪是否當真意義重大,」父親這樣對我們說,他向來對外交事務很感興趣,「我知道諾布瓦平時是個守口如瓶的老頭,可他跟我無話不談。」

  至於母親,也許大使先生並沒有她最欣賞的那種才智。不妨這麼說,德·諾布瓦先生的談吐集了一種職業、一個階層、一個時代——對這種職業、這個階層而言,這個時代很可能永遠不會完全終結——所特有的老式詞語之大成,我有時很後悔沒把聽到他說的那些話原原本本記下來。否則我就可以有一套現成的舊語彙,就像王宮劇院的那個演員可以毫不費力地拿出一頂頂帽子,人家問他這些令人驚奇的帽子是從哪兒找來的,他回答說:「帽子不用去找。我一直藏著呢。」總之,我覺得母親認為德·諾布瓦先生有些過時,這並不是說他的舉止有令她不快之處,而僅僅是指他的言辭——甚至不包括觀念,因為德·諾布瓦先生的觀念還是很時尚的——並不使她覺得有趣。不過在她看來,既然他對自己丈夫表現出極為難得的情誼,那麼在丈夫面前稱讚這位外交官,就是體貼丈夫,有意讓他高興了。她對父親推崇德·諾布瓦先生給予肯定,進而鼓勵他對自己也做出較高的評價。她覺得這樣做就是盡到使丈夫生活愉快的本分,正如她用心操持家務,讓菜餚精美可口、僕人悄沒聲兒一樣。她不會對我父親說謊,所以她盡力讓自己學會看大使先生的優點,以便能真心實意地讚揚他。再說,她自然也感受到了他那謙謙君子的風度、稍稍過時的禮節(考究到近乎刻板,比如他正挺直高大的身軀走在路上,一看見我母親乘馬車經過,會趕緊把剛點著的雪茄扔得遠遠的,抬起帽子向她致意)、極有分寸的言談——儘量少談自己,時時想到說些能讓對方高興的話,而他回信之迅速及時,更是出乎她的意料。往往我父親剛把一封信寄出,回信就來了。父親看著信封上德·諾布瓦先生的筆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莫非兩封信碰巧錯過了:簡直就像郵局專門為他增設了收費很貴的開箱時間。母親讚嘆他儘管那麼忙依然見信即復,儘管交遊廣闊依然謙和有禮,她沒想到這些「儘管」正是沒被注意的「因為」,其實(就像老人的年事之高、國王的平易近人、外省人的博聞強識使人驚訝一樣),德·諾布瓦先生處理事務果斷幹練,作復來信井井有條,社交場上風度怡人,對待我們殷勤有加,這些都是習慣使然。何況,母親正如所有過於自謙的人,錯就錯在總把與自己有關的事置於他人之下,也就是置於其他事情之外。她覺著父親的這位朋友每天要寫許多信,還能如此迅速地給我們回信,著實令人讚佩。她把他給我們的回信放在那麼多信件之外,沒看到這僅僅是其中的一封;同樣她也沒考慮到,來我們家吃晚飯,在德·諾布瓦先生只是社交生活眾多活動中的一項而已:大使先生在外交生涯中已經慣於把飯局看作公務的一部分,展示優雅風度在他也早就習慣成自然,硬要他在上我們家吃晚飯時放棄這種習慣,未免就過分了。

  德·諾布瓦先生第一次來家裡吃晚飯的那年,我還常去香榭麗舍公園玩耍,這次晚餐至今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就在那天下午,我終於獲准去看拉貝瑪日場演出的《菲德爾》[3],還因為和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使我突然以一種新的方式意識到,有關吉爾貝特·斯萬和她父母的一切在我心中喚醒的情感,跟這一家庭在其他任何人心中激起的情感有多大的不同。

  眼看新年假期臨近,而吉爾貝特事先告訴過我,假期里我不能見她,我的情緒變得非常低落。母親大概看到了我無精打采的樣子,想讓我解解悶,就對我說:「如果你仍然那麼心心念念要去看拉貝瑪的戲,我想你父親也許會答允的:可以讓外婆帶你去呀。」

  父親會答允,是因為德·諾布瓦先生對他說過,應該讓我去看拉貝瑪的演出,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那是一種值得珍藏的回憶。父親在這以前一直反對我在他所謂無聊的事情(這一說法使外婆大為憤慨)上浪費時間,去冒生病的危險,但聽了德·諾布瓦先生的話以後,大使推薦的戲劇在他眼裡儼然就成了事業取得輝煌成就的秘訣之一。外婆向來認為看拉貝瑪的演出對我很有好處,但是為了我的健康,她忍痛割愛捨棄這些好處,自己也做出重大犧牲,現在得知單憑德·諾布瓦先生的一句話,我的健康就變得可以忽略了,她不由得大為吃驚。她信奉唯理論,醫生囑咐我多呼吸新鮮空氣,每天早睡,在她看來這就是金科玉律,我要違反它們會讓她著實不安。她傷心地說我父親:「您太輕率了。」父親氣呼呼地回答:「怎麼,現在是您不肯讓他去!這未免太過分了吧,一直嘮叨說這對他有好處的不就是您嗎?」

  德·諾布瓦先生幫我在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上改變了父親的觀點。父親一直想要我當外交官,而我一想到有一天要被派到外國的首都去當大使,吉爾貝特卻不會在那兒,就受不了——即使在派遣出國之前還能在外交部待一陣子。我本來可以重溫文學的舊夢,把當初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放棄的計劃再拾起來,可是父親一向反對我以寫作為業,他認為這根本稱不上職業,遠非外交官的前途可比,直到有一天聽了德·諾布瓦先生的話才斷然改變觀點。那天,對新一代外交官員沒有好感的德·諾布瓦先生用很肯定的語氣對我父親說,當作家照樣能贏得世人的尊敬,照樣能做出一番事業,而且比當大使更能具有獨立的人格。

  「呣!這我可沒想到,諾布瓦先生完全不反對你搞文學。」父親對我說。他本身是個頗有影響的人物,所以在他看來,只要和有聲望的人一談,什麼事都能搞定,什麼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哪天從委員會出來,我把他帶來吃晚飯,你和他談談,讓他對你有個好印象。先寫點東西吧,到時候可以拿給他看。他跟《兩個世界》雜誌社的社長很熟,可以給你引薦,老頭挺機靈,會有辦法的。確實,他似乎認為如今的社交界……」

  不用跟吉爾貝特分離的幸福前景令我嚮往,可我就是寫不出一篇像樣的文章去給德·諾布瓦先生看。寫了開頭幾頁,我就再也寫不下去了。自己竟然這麼沒用,連德·諾布瓦先生下次來做客,讓我可以永遠留在巴黎的機會都抓不住,我不禁痛哭流涕。唯有想起可以去看拉貝瑪的演出時,心中的悲苦才得以排遣。但是,正如我看暴風雨要去海邊看最猛烈的狂風驟雨那樣,我看這位出色女演員的戲,要看她飾演古典戲劇中的角色(斯萬告訴我,她扮演這些角色堪稱爐火純青)。這是因為,當我們心存能有珍品發現的期盼去感受大自然或藝術給我們的某些印象時,我們不會願意讓心靈中留給這些印象的位置被其他瑣細的印象所占據,那些印象唯其瑣細,更容易使我們對至美的真正意義產生誤解。拉貝瑪在《安德洛瑪克》《任性的瑪麗阿娜》[4]和《菲德爾》中的形象,讓我心嚮往之。我相信,只要一聽見拉貝瑪朗誦那有名的詩句:

  聽說您要出走,遠離我們而去,

  殿下,……[5]

  我就會如痴如醉,有如被一艘岡多拉載往佛拉里教堂和斯蒂沃尼的聖喬治學院[6],不勝渴慕地拜倒在提香和卡爾帕喬的畫作跟前。儘管我早已見過黑白版的印刷品,但每當想起(好比想到一次旅行終將啟程)我將見到它們沐浴在燦爛的陽光和金色的嗓音之中,我的心就怦怦地跳。卡爾帕喬和威尼斯、拉貝瑪和《菲德爾》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對我而言這是充滿活力的有機體,也就是說,是不可分割的;所以,縱使我在羅浮宮的展廳里見過卡爾帕喬的畫,或者在我從沒聽說過的一齣戲里看過拉貝瑪的表演,我也沒法兒再感受到那種無比美妙的驚喜,那種猶如在一件不可思議的、我千百次夢見過的東西面前睜開雙眼的驚喜。再說,我期待著從拉貝瑪的表演中感受到高貴、痛苦的某些真諦,因而總覺得她若能在一部真正的傑作中表現她的高尚、真實,而不是給一部平庸無聊的劇本點綴些許真實、美好的東西,那麼她的表演就會更有高度、更真實。

  其實,倘若我去看拉貝瑪的一出新戲,想必難以對她的表演、台詞做出評價,既然我事先沒看過劇本,自然就無法辨別哪些是劇本原有的,哪些是她的音調、姿勢賦予它的,對我來說,音調、姿勢和劇本是結成一體的。而古典作品我爛熟於胸,在我眼裡它們是專門為我保留的廣闊空間,我可以在裡面自由自在地欣賞拉貝瑪充滿靈感、新意迭出的表演,一如欣賞畫筆在牆壁上盡興揮灑。可惜的是,前幾年她離開大型劇院的舞台,到一家通俗劇院去給他們當了台柱,從此不再見到她演出經典劇目。我天天在海報跟前細細尋找,但看來看去只看到新戲GG,那些劇本都是一些時髦作家為她量身定做的;但有一天上午,我在海報上尋找元旦前後的日場劇目,忽然看見——在演出的後半場,前面還有一部大概不值一提的戲,戲名跟劇情有關,我對劇情一無所知,所以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拉貝瑪夫人演出《菲德爾》中的兩幕,接下來兩天還有《交際花》[7]和《任性的瑪麗阿娜》,這兩個劇名就如《菲德爾》一樣,我實在太熟悉了,它們在我眼裡是透明的、通體發亮的,而在光亮後面有著藝術的微笑。後來在報上看到拉貝瑪夫人親自決定重新獻演若干保留劇目時,我更感到這些劇目為拉貝瑪增添了幾分高貴。這麼看來,她知道有些角色在一炮打響、演出大獲成功過後,依然魅力長存;她知道自己塑造的這些角色好比博物館的珍品,無論對觀賞過它們的那代人,還是對未曾見過它們的下一代,都會有所教益。她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在供人消遣的那些戲中間,加進了《菲德爾》,這個劇名不比其他的長,印的字體也和其他的一樣,猶如晚宴的女主人在邀請客人入席時,向你一一介紹賓客的名字,在那些平平常常的名字中間,你聽見她同樣徐緩的聲音:「阿納托爾·法朗士先生。」

  給我看病的醫生——當初不許我旅行的那位——勸我爸爸媽媽別讓我去看戲;我會生病的,說不定還會拖得很久,總之我會得不償失,沒得到多少樂趣,卻要吃許多苦頭。倘若我對這次看戲的期待僅僅是歡樂,那麼既然事後的痛苦會抵消這歡樂,我很可能就此卻步。但是——和我夢寐以求的巴爾貝克或威尼斯之旅同樣情況——我在這場演出中期盼的並非歡樂,而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生真諦,那是一個比我生活其中的世界更真實的世界,而我一旦得到這些人生真諦,就再也不會由於這無意義的生命存在中的任何瑣事(縱使這些瑣事會帶給我肉體痛苦)而失去它們了。況且,看演出時所能感受到的歡樂,在我看來就是感悟這些人生真諦可能必不可少的程式;但願醫生預言的身體不適等到演出結束那一剎那才開始,而不至於影響我看演出的效果,那樣我就心滿意足了。醫生來過以後,父母都不想讓我去看《菲德爾》,於是我懇求他們。我一遍又一遍地背誦那段台詞:

  聽說您要出走,遠離我們而去……

  而且用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語調,好讓自己在聽到拉貝瑪讓人意想不到的語調時懂得它的妙處。拉貝瑪的表演將使我領悟的神聖的至美,有如神祇隱身在後面,帷幕遮住我的視線,在我的想像中它時時變換著形象,而那些形象都來自我記憶中貝戈特書中的詞語——吉爾貝特找出來的那本小書里的一些詞語:高貴的儀態,贖罪的基督徒身穿的粗麻衣,冉森派教徒蒼白的臉色,忒賽的王后和克萊芙王妃,邁錫尼的戲劇,德爾斐的符號,太陽的神話,它們日日夜夜縈繞在我心靈深處長明的祭壇上,而這位女神能否在她未顯真身的地方卸去她的面紗,從此把她崇高的美留在我的心間,卻要由我那嚴厲而又輕率的父母來定。我凝神望著那難以捉摸的形象,從早到晚想著如何衝破家裡給我設置的障礙。然而一旦障礙拆除,當母親——儘管日場演出的那天正好就是委員會舉行例會,會後父親要把德·諾布瓦先生帶來用晚餐的日子——對我說「呣,我們不想讓你難過,你要是覺得看戲很開心,那就可以去呀」,當那場演出對我開了禁,去不去看全由我自己決定之時,我第一次考慮到這究竟合不合適,除了父母不許我去的理由,究竟還有沒有其他理由讓我放棄這個念頭。首先,覺得父母心狠的怨氣已經消釋,他們的同意使他們在我眼裡變得那麼親切,想到我會讓他們感到難過,我先自難過起來,生活的目的仿佛不再是尋求人生的真諦,而是維繫可貴的親情,生活得好不好,似乎也只取決於我父母開心不開心。「我想還是不去的好,要不你們會傷心的。」我對母親說。誰知她卻竭力讓我打消她會不高興的想法,告訴我那樣去看《菲德爾》會掃興的,而她和爸爸不再阻止我,正是不想掃我的興。可這麼一來,我感到為擁有那份歡樂而承擔的責任太沉重了。其次,眼看假期已近尾聲,吉爾貝特馬上就要回來,要是我生了病,能很快痊癒去香榭麗舍公園嗎?我把這些理由跟拉貝瑪隱藏在面紗後面的完美放在一起權衡,掂量孰輕孰重。我在天平的一邊擱上「惹得媽媽不高興,說不定沒法兒去香榭麗舍」,另一邊擱上「冉森派教徒蒼白的臉色,太陽的神話」;可是這些詞語對我來說畢竟是朦朧晦澀的,它們沒法兒告訴我更多的東西,因而變得沒有什麼分量。我的遲疑不決漸漸變成了內心的痛楚,所以,如果我當即選擇去劇院,那無非是為了終止這份遲疑,了斷這樁事情。我聽任自己不是被引向睿智女神,卻朝著那既無面孔又無名字、在面紗下悄然替換了女神的命運之神而去,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少受些痛苦,而並非期盼精神上的啟示或經不住至美的誘惑。可是突然間出現了新情況,去看拉貝瑪表演的願望變得更迫切了,我滿懷喜悅、急不可待地等待這場演出:我每天像柱頭修士[8]那樣離不開劇院海報圓柱,近來愈站愈苦,這一天卻只見圓柱上破天荒貼著一張糨糊未乾的《菲德爾》海報(不過說實話,那上面其他演員的名字對我沒有絲毫吸引力,和我去不去看戲毫不相干)。我一直猶豫不決,思緒游移於多個目標之間,此刻這張海報讓其中一個有了更為具體的形態,而且——由於海報上署的日期不是我看到的當天,而是劇目上演的日期,還寫明了開場時間——這個目標已經很迫近,幾乎就在眼前了。一想起這一天的這一時刻,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馬上就能看到拉貝瑪出現在台上,我興奮得在圓柱跟前又蹦又跳;我生怕爸爸媽媽來不及給我和外婆預訂兩個好位子,就拔腿往家裡跑去,一路上瘋瘋癲癲的,滿腦子想的不再是冉森派教徒蒼白的臉色和太陽的神話,而是那兩句奇妙的話:正廳前座謝絕戴帽女士,兩點過後不得入場。

  唉!我看的這第一場戲讓我大失所望。父親說好去委員會上班時先把我和外婆送到劇院。出門前,他對媽媽說:「晚餐得好點哦;你還記得我要帶德·諾布瓦先生來吃飯吧?」母親當然沒忘記。弗朗索瓦茲從前一天起就忙開了,有機會顯露一下自己在廚藝上的天賦,她本來就求之不得,等到聽說來的是一位新客人,得知菜單上有她的那道秘制凍汁牛肉,她更是興奮不已,充滿創作衝動。她對原料的內在質量要求極高,視之為作品成功的一個重要環節,因此她親自去中央菜市場選購優質臀尖肉、牛腱子和小牛蹄,好比米開朗琪羅花八個月工夫在卡拉拉[9]山區為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挑選優質大理石塊。母親瞅著這個老女僕興沖沖地出出進進,暗自擔心她會勞累過度而病倒,猶如當年為美第奇家族雕刻墓碑的大師[10]病倒在彼得拉桑塔採石場。從前一天起,弗朗索瓦茲就差人把裹上麵包屑、看似粉紅色大理石的腿肉送到麵包鋪去烘烤,她管這叫Nev'York火腿。她低估了語言的豐富性,對自己的耳朵也不那麼相信,所以想必在第一次聽人說到York火腿時,以為——在她看來,既然有了New York[11],就不大可能再有York這個詞,否則豈不是太浪費?——自己聽錯了,對方其實是想說她知道的那個名字。從此以後,但凡瞅見紙上寫著New(她讀作Nev'),她就覺得聽見或看見後面還有個詞兒:York。所以她對幫廚女工說下面的話時,的確是誠心誠意的:「你上奧利達的鋪子去給我買塊火腿。夫人關照過要Nev'York火腿。」且說那一天,弗朗索瓦茲身上洋溢著藝術大師充滿自信的激情,我卻體驗了探索者苦澀難言的焦慮。誠然,在看拉貝瑪的舞台演出之前,我還是心情愉快的。站在劇場前的小廣場上,我樂滋滋地心想,兩個小時後煤氣路燈點起,把每根枝丫都照亮,那些光禿的栗樹就會泛出金屬般的光澤;檢票員站在劇場門口,他們的遴選、升遷,他們的命運,都取決於那位偉大的女演員——劇院上下,真正掌權的就她一人,那些任期短暫、有名無實的經理像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只是虛應故事而已——檢票員接過我們的票子,瞧也不瞧我們一眼,心裡擔憂的是不知拉貝瑪夫人的吩咐是否告訴了那些新來的,他們是否明白她在台上時千萬不能讓雇來的觀眾鼓掌捧場,她不上場時所有的窗都得打開,而等她一上場就連門也得關好,還得在她旁邊觀眾看不見的地方放一壺熱水,讓台上的灰塵不會朝上揚:這不,當她那輛套著兩匹長鬃轅馬的馬車停在劇院門前,她裹在裘皮大衣里下得車來,懶洋洋地朝迎候的人們揮揮手,然後差遣隨從去過問一下前台包廂的位子是否已給朋友留好,正廳里的溫度是否合適,樓廳包廂里坐的是些什麼人物,女引座員的服飾是否妥帖。對她而言,劇院和觀眾只是她將要穿上的另一件大衣,只是她的才華將要在其中通過傳導性能或好或差的介質而已。我坐在劇場裡也感到很開心;原先我心想,既然——跟我長久以來天真幼稚的想像全然不同——所有觀眾看的是同一個舞台,那大概就像遊樂場裡一樣人頭攢動,沒法兒看清舞台上的表演了;但現在我明白情況並非如此,劇場設計的格局,一如全知全覺的象徵,讓每個觀眾都覺著自己是劇場的中心。我想起有一次媽媽給弗朗索瓦茲買了頂層樓座的票,讓她去看一出情節劇,她看完戲回來說,她的座位是劇場裡最好的位子,離舞台一點不遠,她反而覺著舞台的帷幕離得那麼近,神秘而清晰,讓她心生怯意呢。我聽到低垂的帷幕後面傳來嗡嗡的聲音,就像雞雛即將破殼而出似的,這時我心裡更是充滿了歡樂。聲音漸漸變響,突然間,從那個我們的視線無法穿透、它卻能看見我們的世界,傳來三下響聲,這無比威嚴的響聲無疑是衝著我們來的,猶如火星傳來的信號那般振奮人心。舞台上——大幕升起以後——呈現一張書桌和一個壁爐,都挺不起眼,暗示即將上場的人物並非要來朗誦台詞,就像我有一回在晚會上見過的那種演員,而是在自己家裡平平常常過著日子的普通人,他們看不見我,我卻闖進了他們的生活。這時候,我的心裡依然是愉悅的。一陣短暫的不安,攪擾了一下愉悅的心情:就在我側耳靜聽,等著演出開始的當口,兩個男人走上台去。他倆看上去很光火,說話聲音很響,坐得下一千多人的劇院裡,每人都能聽清他倆的話(要是有兩個人在小咖啡館裡吵架,那可得問侍應生才能知道他們吵些什麼了);此時,我驚訝地看到觀眾中居然沒有一個人出頭叫他倆住嘴,大家都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聽他倆吵,這兒那兒還會響起幾下笑聲。我恍然大悟,那兩個放肆的傢伙原來是演員,那出小戲(所謂的開場戲)這就已經開始了。這場戲演完,接下去的幕間休息時間很長,回到座位上的觀眾等得不耐煩,跺起腳來。這讓我很擔心;平時在一份庭審公告上看到某人仗義執言,挺身而出為無辜的被告做證,我就會擔心人家待他不夠親切,沒有表示足夠的謝忱,沒有好好地酬答他,以致他在心灰意冷之餘,轉向不義的一方;同樣,天才演技和高尚品格相比之下,我擔心這些沒有教養的觀眾——我想,要是情況相反,拉貝瑪能欣慰地看到觀眾中不乏她頗為看重他們觀感的知名人士,那有多好——無禮的舉動會使拉貝瑪感到氣惱,自暴自棄不好好演戲來發泄對他們的憤懣和蔑視。我用央求的目光望著這些跺腳的粗人,我來這兒孜孜以求的那種脆弱而珍貴的印象,眼看要被他們的放肆毀於一旦了。幸好,我的好心情總算持續到了《菲德爾》的前面幾場。菲德爾的角色直到第二幕開頭還沒出場;可是大幕升起不久,通常有名角上場才用的紅色絲絨二道幕也拉了開來,現出舞台深處的場景。一位女演員從裡面出來,她的容貌和嗓音都與我聽人說的拉貝瑪很相像。想必今天她換了個角色,我花了那麼多心思琢磨忒賽妻子的角色,算是白費勁了。但這時另一位女演員開了口。我把前一位當作拉貝瑪,大概是認錯了,因為這第二位的外貌,尤其是念台詞的聲調,更像拉貝瑪。她們倆朗誦台詞都伴以高貴的姿勢——她們把優雅的系肩扣無袖長裙稍稍提起之時,我看得很清楚,而且明白這些姿勢和台詞的關係——以及抑揚頓挫的聲調,時而激昂,時而揶揄,讓我體察到台詞中蘊含的微言大義,那是我在家裡念這些詩體韻文時不曾意識到的。突然間,門框般的聖殿帷幕拉開,一個女人出現在紅色帷幕開啟處,我馬上變得比拉貝瑪本人更擔心,生怕有人開窗惹惱她,生怕有人搓弄節目單幹擾她的朗誦,生怕觀眾對別人拼命鼓掌,對她卻鼓掌不熱烈,讓她感到不高興;我的注意力也變得比拉貝瑪更專注,從此刻起,劇場、觀眾、演員、台上演的戲和我自己的身體,在我心目中都只不過是一種聲音介質而已,它的意義僅僅在於有助於傳播她的聲音。我知道,我先前欣賞的兩位演員不能跟我即將聆聽她的聲音的拉貝瑪相比。然而就在此時,我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我豎起耳朵,凝神定睛望著拉貝瑪,唯恐漏掉一丁點兒精彩之處,可是一無所得。在她的對白和表演中,甚至沒有那兩位演員舒揚的聲調和美妙的姿勢。聽她朗誦台詞,有如我自己在念《菲德爾》,或者說,我此刻聽到的仿佛就是菲德爾本人在說話,拉貝瑪並沒有以她出色的演技為這些台詞增添任何光彩。我但願她的每句台詞都能在我耳畔停住,每個表情都能在我眼前定格,好讓我細細琢磨,體會它們的妙處。至少,我想憑藉活躍的思維,調動感官的功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每句台詞、每個姿勢上,一點一滴也不放過,當點點滴滴匯聚起來,全神貫注的我就有了充裕的時間來研究它們。可惜這一點一滴的時間真是轉瞬即逝!一個音節剛進入耳朵,另一個音節接踵而至。有一場戲裡,背景是大海,拉貝瑪舉手齊額凝立在舞台上,由於燈光的緣故,全身披著綠瑩瑩的光,此時全場掌聲雷動,我正想好好琢磨這個畫面,可是她卻已經不在剛才的位置了。我對外婆說我看不清楚,她把手裡的觀劇望遠鏡遞給我。但是,當你相信事物的真實性時,藉助人為的方式來看清它們,跟你感覺到自己就在它們近旁並不完全是一回事。我心想我看到的已不是拉貝瑪,而是她在鏡頭裡的影像。我放下瞭望遠鏡;可是說不定肉眼看見的因距離而變小了的影像,也未必真切。這兩個拉貝瑪,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呢?至於她對伊波利特說的那段話,那是我一直寄予很大希望的,既然其他女演員連挺平常的對白都能念得那麼出色,時時讓我對劇作的意義有所領悟,那麼這段精彩的對白一定會讓人聽得迴腸盪氣,拉貝瑪朗誦這段台詞的語調,想必是我在家裡念劇本時根本想像不到的。可是,拉貝瑪還不如演厄諾娜和阿麗絲的那兩個演員呢,她就那麼平鋪直敘地念著台詞,按說其中強烈的對比,即使不很聰明的演員,甚至普通的中學生,也不會感覺不到的呀。而且她念得那麼快,我直到聽完她念最後一句,才意識到這種單調的節奏是她一開始就有意採用的。

  終於,我的讚佩之情油然而生:是全場觀眾的狂熱掌聲激發的。我使勁拍手,想讓這掌聲持續得更久,但願拉貝瑪出於感激而演得更出色,這樣我就能肯定自己看的是她最精彩的一次演出。奇怪的是,贏得觀眾一片掌聲的——我事後知道——恰恰是拉貝瑪表演新意迭出的地方。仿佛有某些超驗的現實,在這些出彩的表演周圍發送著射線,觀眾感受到了它們。舉個例子,就好比發生了一個重大事件,一支軍隊在邊境不知是處於困境,還是遭受敗績,或是全線告捷,傳來的消息含糊不清,有識之士無法從中做出判斷,對民眾的群情激奮頗為驚訝,一旦從專家那兒得知了確切的軍事情報,他們又不能不承認民眾對重大事件周圍的光暈特別敏感,哪怕遠在數百公里之外,也能感覺得到。前線是否打了勝仗,當然不妨等到戰事結束以後去了解,但從看門人的笑臉其實馬上可以知道。要知道拉貝瑪哪兒演得最精妙,固然可以等看完戲一個星期再看評論,但當場聽聽正廳後排觀眾的喝彩也就有數了。不過這種直接來自民眾的認識,常常和許多錯誤的判斷混在一起,掌聲往往是盲目的,何況鼓掌會形成一種慣性,前面鼓了掌,後面也就跟著了,好比暴風雨中波濤洶湧的海面,不見風勢變猛,浪頭卻依然愈掀愈高。不過你還別說,我不停地拍手,當真覺得拉貝瑪演得更棒了。「瞧,」鄰座一個舉止有些粗俗的女觀眾說道,「她這下可賣力啦,拍打自己使的勁夠猛,又是滿場那個跑呀,這才叫演戲哪。」我慶幸自己找到了拉貝瑪勝人一籌的理由,可心裡不免犯疑:這豈不就像一個農夫瞅著《蒙娜麗莎》和本韋努托的《珀耳修斯》稱讚說:「真不賴!有兩下子!瞧畫得多細!」我沉湎於俗趣盎然的粗酒了。大幕一落下,想到我夢寐以求的歡樂就不過這麼一點,心頭依舊一片悵然,但同時又渴望這點歡樂能持續下去。我畢竟在劇場的氛圍中待了幾個鐘頭,出了劇場大廳,我就得告別這個氛圍,我不想那樣。要不是心裡還存著聽來客多談談拉貝瑪的指望,一路回家就會像踏上流放之途了——這位今天的來客、拉貝瑪的崇拜者,就是讓我得以觀看《菲德爾》的德·諾布瓦先生。晚飯前父親把我叫進他的書房,讓我見過德·諾布瓦先生。我進門時,大使先生立起身來,向我伸出手,彎下高大的身軀,用一雙藍眼睛盯著我。當年他代表法國政府常駐國外,會見的那些途經的外國人都是——即使著名歌手也算在內——貴賓,他知道將來有一天在巴黎或彼得堡,人家提到這些名字時,他可以說自己還清楚地記得和他們在慕尼黑或索非亞共度良宵的晚會,所以他養成習慣,態度親切地向他們表示,認識他們他深感榮幸。再說他認為,長期生活在各國首都,在結識來來往往的名流的同時,對當地各色人等也有所接觸,這有助於對不同國家的歷史、地理、風俗習慣以及歐洲的文化演變進程有一種深入的、從書本上無法得到的理解。所以每當結識一個陌生人,他總要用犀利的目光審視對方,以便立時知曉自己面前是個怎樣的人。政府早已不再派他出任駐外使節,但是只要有人給他引見一個陌生人,他就會用那雙眼睛——仿佛它們從來不曾看見過任免令——開始細細觀察對方,並設法用自己的態度讓人明白,雖說是初次見面,但對方的名字他是早有所聞的。他和藹地和我說著話,神情間顯得知道自己是個見過大世面的重要人物,此刻出於洞察世事的好奇心,為給自己豐富的閱歷添上一筆,不厭其煩地審視著我,有如我是某種異國風俗、某件有歷史底蘊的文物或者某個正在巡迴演出的明星。就這樣,我在他身上同時看到了智者芒託兒[12]的博大胸懷和青年阿納卡西斯[13]孜孜不倦的求知慾。

  他絕口不提《兩個世界》雜誌,但對我的生活、學習和興趣愛好提了好些問題。我這是第一次聽人以這樣自然的口氣提到我的愛好,我一直以為自己該把心收住別去想它的愛好,現在聽來卻是名正言順的。我的愛好是文學,所以他就不離這個主題;他談文學,用的是一種尊敬的口吻,仿佛那是社交圈裡一位受人敬重、風度迷人的女士,她在羅馬或德勒斯登的芳影令他難以忘懷,遺憾的是後來為生活所累,這位可人兒就難得一見嘍。他嘴角帶著艷羨的笑容,似乎在說我比他幸運,有個自由之身,還能蒙她垂青共度美好的時光。不過,他談論文學的措辭,跟我在貢布雷那會兒得到的印象全然不同,我心裡明白,現在有雙重理由讓我放棄文學了。以前我僅僅考慮到自己沒有寫作的天分;現在德·諾布瓦先生使我打消了寫作的願望。我想向他解釋我曾有過的夢想;我激動得渾身發抖,心裡發急,擔心沒法兒說清那些曾經感覺到,但從未表達過的意念,結果說得語無倫次。德·諾布瓦先生不動聲色地聽我說,這種鎮靜可能是職業習慣使然,又可能是有身份的人的一種修養,平時談話對方常常求教於他,他知道自己掌握著談話的主動權,於是聽憑對方激動、著急,他始終處之泰然,當然也有可能大使先生是想顯示一下頭部輪廓的特徵(他自稱是希臘型的,其實髯須很濃密)。就這樣,你和他說話時,他的整張臉一動不動,沒有半點表情,你就好比在對陳列館裡一個古代人——還是個聾子——的半身雕像說話。突然間,猶如拍賣師的木槌驟然敲下,又如德爾斐的神諭廓爾降臨,大使先生回答你的話音使你著實吃了一驚,正因為事先沒法兒從他的臉上看出你的話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印象,也無從揣度他將要發表怎樣的高見,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就更有振聾發聵的意味。

  「正好,」他開口對我說,仿佛讓我面對這雙一眨不眨看著我的眼睛結結巴巴說了一通以後,他主意已決,「我有個朋友的兒子,mutatis mutandis[14]就和您一樣(說到我們的共同愛好,他用的是一種讓人放心的口氣,好像我喜歡的不是文學,而是風濕病,他要讓我知道那並不會致命),他父親給他在奧賽沿河街[15]準備好了一切,他卻無意於仕途,而且不顧旁人物議,毅然決然投身創作。他也確實沒有理由為此感到後悔。兩年前他出版了——當然,他比您年紀大得多——一本有感於維多利亞-尼安薩湖[16]西岸無限性而寫的著作,今年又寫了一本小冊子談保加利亞軍隊使用的連發槍,篇幅不長,但是文筆靈動,有時甚至很犀利,出版後更令人刮目相看。他已經成績驕人,而且決不會就此止步。據我所知,儘管還沒有跡象表明他會被提名為院士候選人,但倫理科學院在討論中有兩三次提到他的名字,情況對他不可謂不利。總之,雖然他的名望還不能說如日中天,但他通過不懈的努力,已經贏得了地位和成功,這種成功是對他勤奮的報償,是那些浮躁、顢頇的庸人,那些裝腔作勢的傢伙(他們十有八九是在吹牛)的所謂成功不能同日而語的。」

  父親仿佛已經樂滋滋地看見幾年後我當上了院士,而聽了德·諾布瓦先生下面的話,他更是志滿意得,興奮不已。原來德·諾布瓦先生猶豫片刻(似乎在掂量此舉的結果)過後,把名片遞給我說:「您就拿我的名片去見他,他會給您一些忠告的。」這句話在我心頭引起一陣痛苦的騷動,就像我聽到通知說明天要被送上一艘帆船去當見習水手了。

  萊奧妮姑媽留給我的遺產,除了許多頗難處置的家具物品外,還包括她的幾乎全部錢財——她在死後以此表露了對我的愛,我在她生前從沒想到她有這麼愛我。這筆財產在我未成年時由父親代管,這會兒他就各種投資門類一一向德·諾布瓦先生諮詢。德·諾布瓦先生推薦幾個他認為風險較小的低收益證券,尤其是英國統一公債和年息百分之四的俄國公債。「這些績優證券,」德·諾布瓦先生說,「雖然回報率不很高,但至少本金不會貶值。」父親還對德·諾布瓦先生大概說了一下已買哪些證券。德·諾布瓦先生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的笑容:他也像一般的有價證券持有者那樣,認為擁有財產是人人想望的,但對別人的富有表示恭維時,還是以不露聲色、心照不宣地略作示意較為得體。而且,他本人財力雄厚,所以每每把別人的收入往大里說,心裡卻為自己比對方富有而陶然自得。但他毫不猶豫地肯定了父親的投資布局,稱讚父親具有極其敏銳、高雅而細膩的鑑賞力。看來,有價證券的相互關係,甚至有價證券本身,都被他賦予了某種美學價值。父親對他提到一種很少有人知道的新證券,德·諾布瓦先生的神情看上去就像一個什麼書都讀過,就連你以為只有你知道的那本書也讀過的人。他對父親說:「這不,有一陣我非常注意它的牌價,挺有意思哪,」說著他嘴角泛起一絲沉浸在回憶中的笑容,好似一個雜誌訂戶在有滋有味地回想剛在雜誌上看到的一篇連載小說,「我以為,您認購即將發行的股票不失為明智之舉。價位很不錯,挺有吸引力嘛。」另外有些早期的證券,父親已經記不清名稱,很容易把它們和其他證券相混,所以打開抽屜拿了出來給大使先生看。我一見它們,簡直入了迷;券面上裝飾著教堂的尖頂、富有寓意的數字,很像我以前翻看過的浪漫色彩很濃的舊書。來自同一時期的東西,總是很相像的;為某一時期的詩歌配插圖的畫家,同時也受僱於當時的金融公司。有一張河運公司的記名股票,票面上眾河神托著一個飾有花邊的長方形框框,一下子就讓我想起了分冊出版的《巴黎聖母院》和熱拉·德·奈瓦爾[17]的書,它們掛在貢布雷雜貨店櫥窗里的樣子浮現在眼前。

  父親一向不看好我的智力水平,不過濃濃的親情足以消解這份小覷,從總體上說,他對我的所作所為採取姑息寬容的態度。於是,他當即叫我去把以前在貢布雷散步時寫的那篇散文詩找來。由於寫這篇短文章時心中感情激越,我就以為這種激情一定會引起讀它的人的共鳴。可是德·諾布瓦先生看來不為所動,他一言不發地把它遞還給我。

  母親對父親的公務活動充滿敬畏之情,此刻她怯生生地進來問,是否可以開飯了。她生怕打斷她不該介入的一場談話。其實父親是在提醒侯爵,他們說過下次委員會開會時要提議採取一項有效措施的,他說這話的聲氣有些特別,用的是兩個同行——就像兩個初中學生——當著外人的面談論往事的口吻,兩人在同一行當相與多年,有好些共同的回憶,但這些事在外人聽來自然不明就裡,對此他們只能表示歉意了。

  而此時德·諾布瓦先生對臉部肌肉的控制已然達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他聽人說話時,可以讓人覺得他什麼也沒聽見。父親說著說著慌了神,在冗長的開場白過後,他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我本來是想徵求一下委員會的意見……」這時,始終像還沒輪到演奏的樂隊成員那樣表情呆滯的大使先生,這位氣度雍容的演奏大師,開了金口,語速一如往常,聲音卻變尖了,猶如一句話剛才已經開了個頭,這會兒他要換一種音調來說完它:「那您當然可以召集一次會議,這些委員您都是熟的,招呼一聲就行。」這句話本身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是說話前的靜穆使它聽上去分外清脆而嘹亮,它這麼冷不丁地冒出來,幾乎帶有一種淘氣的意味,宛若在莫扎特的一首協奏曲里,沉寂已久的鋼琴活潑地回應起了琴聲剛落的大提琴。

  「怎麼樣,下午的戲覺得滿意嗎?」在餐桌前就座時,父親向我問道,意在讓我顯露一下,他料想我的狂喜會博得德·諾布瓦先生的好感。他轉過頭去對大使先生說:「他剛去看了拉貝瑪的戲,您還記得吧,我們在一起談論過她。」說這話時,他仍然用那種似有所指的、外人不知其詳的、神秘兮兮的口吻,仿佛說的是委員會的一次會議。

  「一定很滿意咯,如果您是第一次看她的戲,那就更不用說了。起先令尊擔心這小小的娛樂會影響您的健康——我看,您是有點文弱,不大壯實。不過我讓他放心,今天的劇場跟二十年前已經大不一樣。座位不難受了,空氣也流通了,當然,跟德國和英國相比還差著一大截,人家在各方面都比我們先進得多。我沒看過拉貝瑪夫人的《菲德爾》,可我聽說她在這部戲裡演得很出色。您想必看得很過癮吧?」

  德·諾布瓦先生比我聰明一千倍,我看拉貝瑪表演說不出她好在哪裡,可他一定瞭然在胸吧,他會讓我開竅的。我要在回答他時請他告訴我其中的真諦;知道了拉貝瑪好在哪裡,看她的戲也就師出有名了。容我回答的時間挺短,我得想好了,提的問題得說在點子上。可是怎麼才能說在點子上呢?我全神貫注於一團亂麻似的思緒,沒去考慮怎樣讓德·諾布瓦先生稱讚我,一心只想從他那兒了解我渴望知道的真諦,我顧不上找現成的詞句,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地說著。最後,為了激他說出拉貝瑪究竟魅力何在,我向他承認我很失望。

  「什麼,」父親氣呼呼地大聲說,他很怕我承認自己看不懂戲會惹惱德·諾布瓦先生,「你怎麼能說你看得不開心呢?外婆不是說你豎起耳朵在聽拉貝瑪的每一句話,不是說你瞪著眼睛,全劇場數你瞪得最大嗎?」

  「是啊,我非常專心,想弄明白人家為什麼把她說得那麼好。當然,她很不錯……」

  「既然很不錯,你還想要怎麼樣?」

  「拉貝瑪之所以成功,有一點是肯定不能忽略的,」德·諾布瓦先生說這話時,轉過頭去朝著我母親,他不想在談話中冷落我母親,覺得這是對女主人應有的禮貌,「那就是選擇角色時絕對高雅的品位,所以她經常能贏得名副其實的、真正意義上的成功。她很少接受平庸的角色。瞧,這回她挑的是菲德爾的角色。這種品位也體現在她的服飾和表演上。雖然她常去英國和美國巡迴演出,所到之處備受歡迎,但她身上沒有沾染庸俗的習氣,我不是指約翰牛,至少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而言,這麼說不公正,我是指山姆大叔。沒有花里胡哨的裝扮,沒有誇張的高聲嚷嚷。她優美動聽的嗓音,和她的表演那麼和諧,她的朗誦令人陶醉,我簡直想說那是最美妙的樂聲!」

  我對拉貝瑪表演的興趣,在看過那次演出以後有增無減,因為它已經無須加以克制,也不受現實的局限;但我感到需要為它找到根據,在拉貝瑪的表演中,與現實生活密不可分的種種印象撲入我的眼帘,湧向我的耳際,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感到興奮不已,這些印象是渾然一體的,既不能分離,也沒法兒區別。而在稱道這位女演員的表演質樸自然、品位高尚的讚揚聲中,這一興趣為自己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釋,它像海綿一樣把這些稱讚吸進去,並為此而陶醉,好比一個醉漢樂呵呵地眯縫著淚眼,看出去覺得旁人的一言一行都讓他感動。「可不是,」我心想,「她的嗓音多美,她從不高聲嚷嚷,她的服飾何等高雅,選擇《菲德爾》又是何等聰明!哦,我沒有失望。」

  凍汁牛肉配胡蘿蔔上桌了。在我們家那位米開朗琪羅的張羅下,冷牛肉躺在碩大的凍汁晶體上,晶瑩的凍汁宛如透明的石英。

  「府上有位第一流的廚師,夫人,」德·諾布瓦先生說,「這可不能小看。我在國外時用餐也得講究些,我知道要找個好廚師可以說是一將難求啊。今天我有幸享用的是一次真正的盛筵。」

  的確如此,弗朗索瓦茲興致勃勃,有意準備一頓非同尋常的晚餐,在貴賓面前展露一下手藝,平日裡懶得用的招數,今天全都施展了出來,在她身上煥發著當年貢布雷的風采。

  「這可是飯館裡吃不到的美食,我指的是最好的飯館:牛肉燜得恰到好處,凍汁沒有煳味兒,吃起來牛肉還有胡蘿蔔的香味,真是很棒!我可以再加一點嗎?」他示意還想要點凍汁,「現在我很想見識一下府上的瓦泰爾[18]做別的菜手段如何,比如說,做一道斯特洛加諾夫牛肉[19]。」

  德·諾布瓦先生也想給餐桌增添幾分情趣,把平時專饗同行的種種掌故拿出來款待我們,一會兒譏刺某個說話雲山霧罩的政治家,引用他演講中一個可笑的複合句,句子冗長而意象夾纏,一會兒模仿某位以清雅著稱的外交官簡潔的句式。不過說實話,他用以判斷這兩類句式的標準,跟我衡量文學作品的標準迥然不同。他所說的許多細微差別,我根本感覺不到;他捧腹引為笑柄的句子,跟他大為讚賞的那些句子,在我看來並沒有多大差別。德·諾布瓦先生屬於這樣一種人,對我喜歡的作品,他會說:「哦,您看懂了?我不否認我沒看懂,這方面我不在行。」此刻我心裡想的,倒和他的說法差不多,他能在一段辯詞或一篇演講詞中看出機智和愚魯、雄辯和誇張的差異,我卻感覺不到。我對判斷它們孰優孰劣的標準無所適從,因而這種文體對我來說變得很神秘,甚至完全不可捉摸了。當德·諾布瓦先生援引某些報上常見的說法,頓挫有致地複述出來之時,聽的人會感到它們一經他援用,就成了一樁不容等閒視之、勢必引起輿論關注的事情。

  母親對菠蘿塊菰色拉抱有很大期望。但大使先生先以他明察秋毫的目光審視片刻,而後保持外交官的審慎態度吃了一些,始終不向我們透露他對這道色拉的看法。母親堅持要他再吃一點,他照做了,但沒有說出期待中的恭維話,而只是說:「遵命,夫人,既然這是您的命令。」

  「我們在日報上看到您和迪奧多茲國王進行了長時間的晤談。」父親向他說。

  「是這樣。這位對陌生人過目不忘的國王,在劇場裡看到我坐在下面正廳,記起在巴伐利亞宮廷里曾接見過我,當時我有幸在宮中小住幾天,他那時也還沒有考慮東方的王權問題(您知道他是應歐洲代表大會之請即位的,對此他一度非常猶豫,覺得這個名分跟他高貴的血統有點不相稱,就譜系而言,他的門閥是歐洲最顯赫的)。一位副官來請我去見陛下,我自然是敢不從命。」

  「對他此行的成果,您是否很樂觀?」

  「非常樂觀!對一位這麼年輕的君主在如此微妙的局勢下能否跨出這艱難的一步,有人感到擔心是可以理解的。就我而言,我對這位國王政治嗅覺的敏感一向深信不疑。但我不否認,他此行所取得的成功,超出了我預期的效果。我從權威渠道獲悉,他在愛麗舍宮的祝酒詞,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都出自他的手筆,輿論好評如潮完全是實至名歸。那確實是大手筆;我不否認是大膽了些,但事實證明那是藝高人膽大。外交慣例當然是要尊重的,可是一味按傳統行事,已經使我們兩國處於一種令人窒息的封閉環境之中。得!要換新鮮空氣有一個辦法,一個別人沒有魄力去做,而迪奧多茲國王毅然將它付諸實行的辦法,那就是砸碎玻璃窗。他的這篇祝酒詞充滿著幽默感,在場的人無不解頤歡笑,而其中用詞之精當,又讓人立即想起他母親方面屬於文才出眾的王室宗族。當他說到維繫他的國家和法國的親緣關係時,這個不見於外交辭令的說法,用在這兒無疑是極為巧妙的。您看,文學並不壞事,事關外交,甚至事關王權也有它用武之地,」最後這句話是對我說的,「我不否認,局勢早就趨於明朗,兩個強國業已成為睦鄰。不過話還是得挑明的。他說的話本在意料之中,但他選擇了一個最恰當的說法,你們可以想見現場氣氛有多熱烈。我當時也一個勁兒地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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