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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3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您的朋友德·沃古貝爾先生多年來為促成兩國修好不遺餘力,這下他一定很高興了。」

  「那當然,何況迪奧多茲國王還給他來了個突然襲擊,這是陛下喜歡的行事方式。這不,朝廷上上下下,從外交大臣起個個吃驚不小。我聽人說,這位大臣對陛下如此行事頗不以為然。有人對他提到此事,他拔高喉嚨有意讓旁人聽見,回答得很乾脆:『既沒人跟我磋商,也沒人向我通報。』清楚地表明他對此事概不負責。應該承認,對陛下此舉反響確實很強烈,我不敢斷言,」說到這兒,他露出狡黠的一笑,「我那些把少做少錯奉為信條的同事,有沒有因此被攪了好心境?至於沃古貝爾,你們知道,他因力主兩國修好遭受過猛烈抨擊,對於他這樣感情細膩、心地高潔的人來說,這種誤解越發讓他感到痛心。雖說我比他年長許多,但我倆時相過從,是多年的朋友,我對他很了解,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再說,他有什麼心思是別人不知道的呢?他的心是水晶做的。要說缺點,恐怕這就是他唯一可以指摘的地方,外交官的心地原是不必像他那樣透明的。不過近來還是有風聲傳出來,說要把他調到羅馬,這當然是一次機會難得的升遷,堪稱是被委以重任嘍。有句話私下說說,我相信任憑沃古貝爾再怎麼沒有野心,他心裡也是樂滋滋的,不會平白讓人奪走唇邊的美酒。他在那兒沒準可以干出一番事業;他是憲法宮[20]中意的人選,而在我看來,以他的藝術家氣質,法爾奈茲宮[21]和卡拉切畫廊也是他最合適待的地方。至少,不可能有人恨他吧。不過在迪奧多茲國王身邊有一批王黨是唯Wilhelmstrasse[22]馬首是瞻的,他們千方百計地給沃古貝爾製造麻煩。沃古貝爾不但要招架來自同行的冷槍暗箭,還要對付被人收買的無恥記者的謾罵叫陣。這些受人雇用的記者都是些孬種,到頭來最先求饒的總是他們,可是眼下他們氣壯如牛,對我們的外交使節大潑髒水,無端指控他們懷有二心。沃古貝爾的對手們圍在他身邊跳了一個多月的頭皮舞[23]。」最後這三個字,德·諾布瓦先生是一字一頓說的,「不過,早有防備,不怕暗算;他一抖落,那些髒水就沾不到他身上。」德·諾布瓦先生越說聲音越響,眼裡露出的凶光叫我們一時忘了吃飯,「有句阿拉伯諺語說得好:『任憑群犬亂吠,商隊依然前進。』」說到這兒,他打住話頭環顧席間,觀察這句諺語在我們身上所起的效果。效果是巨大的;我們知道這句諺語:這一年它在名流雅士中間頗為流行,取代了另一句諺語「撒下風的種子,收穫暴風驟雨」,那句諺語是該消歇了,它可比不上「為普魯士國王效力」的歷久不衰、常用常新。這些文化精英的文化修養,其實是休養生息的輪作制,通常三年一輪。德·諾布瓦先生為《兩個世界》雜誌撰文,經常引用這類用語,當然,如果沒有這些用語,他的文章照樣顯得言之有據、洋洋灑灑。即便少了它們的點綴,德·諾布瓦先生只消適時——對此他有一種敏感——在文章中插進些內行話,諸如「聖詹姆斯宮[24]內閣意識到了危機的臨近」,或「詩人橋[25]密切關注雙頭鷹[26]自私而又巧妙的政策,有關人士對事態發展深感憂慮」,再如「從蒙特奇托里奧宮[27]發出的警報」或「這種Ballplatz[28]一貫使用的兩面派伎倆」。如此這般的行文措辭,外行的讀者也一看就知道出自職業外交家的手筆,心裡頓生敬意。不過他更為人稱道的還不止於此,他由於學識修養無不高人一等,所以引用的話都是經過推敲的,現成的佳例就是:「正如路易男爵常說的,諸位給我強悍的政治,我還諸位利好的財務。」(當時還沒有從東方引進的妙語:「正如日本人說的,誰多堅持一刻鐘,誰就是勝者。」)德·諾布瓦先生就是憑著文才出眾的令名,以及在淡泊幌子下的好手腕、真功夫,進的倫理科學院。有人預言他終有一天還要進法蘭西學院,因為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出要與英國達成互諒,先得與俄國結成密盟的論點以後,一針見血地寫道:「奧賽沿河街的先生們應該明白,從今以後所有的地理教科書都得補充一段內容,凡是不知道下面這句話的中學生,就休想通過會考:條條道路通羅馬,但從巴黎到倫敦,彼得堡是必經之路。」

  「總而言之,」德·諾布瓦先生對著我父親說,「沃古貝爾可以說是大獲全勝,收穫之豐超出了他的期望。他預期的只是一篇通情達理的祝酒詞(在籠罩多年的烏雲過後,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值得慶幸),他豈敢有奢望哪?出席酒會的賓客中,有幾位都向我證實,這樣一篇祝酒詞,由國王陛下親自撰稿,親自當眾宣讀,其效果決非我們事後閱讀所能比擬。國王陛下的演講藝術堪稱爐火純青,語氣分寸的把握、微言大義的闡發,無不叫人拍案叫絕。我聽說的一個細節,相當有意思,讓人再一次感到迪奧多茲國王氣度非凡,他是以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優雅風度贏得了人心。親緣關係這個詞是整篇祝酒詞的點睛之筆,您瞧著吧,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個說法會頻頻出現在外交評論中,為人們所津津樂道。而當時的情形,我聽人詳細地描述過,陛下特地微微轉過臉對著沃古貝爾,用奧伊廷根王族攝人心魄的目光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出再三斟酌選定的「親緣關係」這四個字。咱們大使的欣喜若狂正在陛下的意料之中,他有意讓沃古貝爾從中感到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夢想(我想可以這麼說)得到了褒獎,感到元帥的權杖在向自己靠攏。這確實是個前所未有的、非常新穎的提法,陛下在說這個詞的時候,用的是這樣一種口氣,它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這個詞是他斟酌再三慎重挑選的,其效果如何他也是心裡有底的。據說沃古貝爾激動得不能自持,我不否認,在某種程度上我對此是能夠理解的。一位絕對可靠的人士還向我透露,晚宴結束後有一個小規模的聚會,國王陛下走到沃古貝爾身邊,低聲對他說:『我這個學生您還滿意吧,親愛的侯爵?』毋庸置疑,」德·諾布瓦先生總結說,「對加強兩國——照迪奧多茲二世可愛的說法——親緣關係而言,這樣一篇祝酒詞勝過二十年的外交談判。您也能看到,僅僅這麼一個詞,就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福祉,歐洲的所有報紙都在重複它,它引起了廣泛的興趣,它發出了全新的聲音。不過,對國王陛下而言,這是他一貫的做派。我不敢說他每天都會找到成色這麼純的鑽石。可是在他仔細推敲過的演講稿,甚至在他的即興談話中,他通常總會以一個色彩濃烈的詞兒作為他的標記——或者不妨說他的簽名。我對他不可能有回護之嫌,因為對諸如此類的標新立異,我一向是深惡痛絕的。這種標新立異,二十次里有十九次是危險的。」

  「可不是。想來德國皇帝最近那封電報[29]也不會合您的意吧。」父親說。德·諾布瓦先生抬眼望著天花板,那神情仿佛是說:「啊!這傢伙!」然後他開口說,「首先,這樣做是忘恩負義。這不僅是罪過,而且是錯誤[30],在我看來這簡直是愚不可及!要是沒人出面來制止,趕走俾斯麥的此人就很可能會得寸進尺,把俾斯麥的政策全都拋在腦後,後果不堪設想哪。」

  「先生,我丈夫告訴我說,您可能選個夏天帶他去西班牙,我太為他高興了。」

  

  「是的,這是個很不錯的計劃,我對此很有興趣。我挺願意和您先生做此一游。您呢,夫人,您打算去哪兒度假?」

  「我還不知道,也許會和兒子一起去巴爾貝克吧。」

  「噢!巴爾貝克是個可愛的地方,幾年前我去過。現在那兒在造一批很精緻的別墅:我相信你們會喜歡那兒的。但我想冒昧問一句,您為什麼選了巴爾貝克呢?」

  「我兒子心心念念想看那一帶的教堂,尤其是巴爾貝克的。我原來還怕舟車勞頓,特別是住宿不便會讓他的身體受不了。後來聽說那兒剛造了一個條件很不錯的旅館,我就放心了,住那兒就行。」

  「哦!我得把這個消息告訴一位對此不無關心的女士。」

  「巴爾貝克的教堂很壯觀,是不是,先生?」剛才聽說巴爾貝克的魅力居然在於那些精緻的別墅,我傷心得很,此刻我忍住心中的失落問道。

  「呣,這座教堂是不錯,不過跟那些真正雕刻精美的傑作,比如蘭斯和夏特勒的大教堂,就沒法兒相比嘍,在我看來,那些教堂都是光彩奪目的珠寶,而其中最璀璨的瑰寶當數巴黎聖堂[31]。」

  「可巴爾貝克教堂是部分羅馬式的吧?」

  「就是,它的風格是羅馬式的,這本身已經夠平板的了,從中根本看不到哥德式建築師優雅而靈動的風範,那些建築師在厚重的石塊上精雕細刻,營造出豐富的層次,就像在刺繡花邊。到了那一帶,巴爾貝克教堂還是值得一看的,它很有點與眾不同;碰上哪天下雨,您一時沒地方去,不妨進教堂去看看圖維勒[32]的墓。」

  「外交委員會昨天的晚宴您去了嗎?我有事沒能去。」父親說。

  「我沒去,」德·諾布瓦先生微微一笑,回答說,「我承認我去了另一個頗為不一樣的晚宴。晚宴的女主人想必你們也聽說過,就是那位美麗的斯萬夫人。」

  母親周身一顫,趕緊強作鎮靜,她的感覺比父親靈敏得多,父親要稍過片刻才能做出反應的事情,她即刻就會驚覺。父親心裡的不痛快,總是她先感受到的,正如有關法國的壞消息往往是國外先得知的。不過她心痒痒的,還是想知道斯萬夫婦會邀請何樣的賓客,於是她向德·諾布瓦先生打聽他遇到了哪些人。

  「我的天哪……上那座屋子去的好像都是……男士。有幾位男士有家眷,不過昨晚夫人們都不大舒服沒能來。」大使先生說這話時一臉正經,可又讓人聽得出弦外之音,他環視眾人的溫存目光似乎在告訴人家他口風很緊,但其中自有一種心照不宣的狡黠意味。

  「說句公道話,」他又說,「那兒也有女人,不過……她們更像,怎麼說呢,更像共和派的活動分子,而不像斯凡社交圈裡的女人,(他有意把斯萬念成斯凡)誰知道呢?說不定有一天那兒就是個政治或文學沙龍。再說,看來他們也高興這樣。我覺著斯萬都已經高興得有些過分。他一一報出有哪些人邀請他和夫人下個星期去做客,把這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交情拿來誇耀。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居然會這麼沒有涵養和品位,簡直可以說不知分寸,真叫我吃驚。有句話他說了一遍又一遍:『我們每天晚上都已經排滿了,』倒像這是光榮,倒像他是個暴發戶似的,可他並不是呀。斯萬確實朋友不少,男男女女都有,我不想把話說滿,也不想擔個信口開河的名聲,可我敢說即使不是每個人,甚至不是絕大多數人都如此,但至少其中有一位非常高貴的女士,也許並不至於斷然拒絕結交斯萬夫人,而只要這位女士一領頭,那些巴奴日的羊[33]就會跟在後面。可是斯萬在這方面沒做任何努力。哎喲喲!還有涅塞羅德布丁[34]!在享用這樣一頓盧古魯斯[35]的盛筵以後,我真得到卡爾斯巴德[36]去洗洗溫泉浴才行哪。也許斯萬覺著真要做起來會困難重重。不用說,這門婚事是失敗的。有人說做妻子的很有錢,那是無稽之談。總之,實在乏善可陳。斯萬有個姑媽非常富有,為人也端方穩重,她丈夫就財力而言,著實不容小覷。她呀,不光自己拒不接待斯萬夫人,還動員所有的朋友、熟人都採取同樣的態度。我這麼說,並不意味著巴黎的上層社交圈裡人人都看不起斯萬夫人……不是這樣!絕對不是!再說她丈夫也不是孬種。不過,反正有件事挺奇怪,就是在精英圈裡交遊很廣的斯萬,居然會對這樣一幫,至少可以這麼說吧,這樣一幫閒雜人等表現得如此殷勤有加。我早就認識斯萬,我得承認,看見他這麼一位很有教養,經常出入最高雅沙龍的人物,竟然對郵政部辦公廳主任的光臨做客謝了又謝,還問他能否俯允斯萬夫人前去拜望主任夫人,我實在是又驚訝又好笑。他想必會覺得很不自在;那跟他熟悉的社交圈簡直判若兩個世界。不過我並不以為斯萬很不幸。沒錯,結婚前的那些年,女方幹過不少卑鄙的勾當來要挾他;只要有什麼事情沒答應她,她就不讓斯萬見女兒。可憐文質彬彬的斯萬天真得很,每回總以為女兒不見了純屬偶然,無意去追究真相。她還動輒向他發脾氣,弄得大家都以為,等哪天她目的得逞,當了他的老婆,她更會肆無忌憚,斯萬和她一起生活會苦不堪言。哎!結果正相反。斯萬說起妻子的口氣,讓人忍俊不禁,這事兒落下了個笑柄。既然他不可能渾然不知自己是……(莫里哀說的那個字眼[37],你們都是知道的哦),人家當然也不想要他urbi et orbi[38]去張揚;可是,他竟然說自己的妻子是最好的妻子,那未免太過分了。話又說回來,這也不像有些人想的那麼離譜。反正就我們之間說說,我看哪,斯萬跟她相識已久,自己又絕非笨人,他不會心裡沒個底,她對他還有感情,這是不能否認的。我沒說她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可是外面沸沸揚揚的傳聞你們想必也有所聞吧,照那些說法看來,斯萬也不見得怎麼樣。斯萬待她不薄,她畢竟是心存感激的,所以出乎大家意料,她在婚後溫順得像個天使。」

  這一改變恐怕沒有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那麼不同一般。奧黛特原來以為斯萬最終是不會娶她的;她每次話裡有話地告訴他某某也和情婦結婚了,總見他冷冷的,不作一聲,即便她直截了當說:「嘿,人家這麼回報一個為他奉獻了青春的女人,你不覺得很感人嗎?」他也至多乾巴巴地回答一句:「我沒說這不好,人各有志嘛。」她甚至想,他也許真會像他在氣頭上說的那樣,乾脆把她甩了,因為她剛聽一個搞雕塑的女士說過:「男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們都是沒心沒肺的。」這個悲觀主義的警句以其深刻透闢使她受到震撼,她把這句話記在心裡,一有機會就加以引用,說話時沮喪的表情仿佛在說:「反正什麼倒霉事都有可能發生,誰叫我碰上了呢。」於是乎,奧黛特覺得以前被她視為金科玉律的名言一下子就動搖了,那句樂觀主義的名言是:「對愛你的男人,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唄,瞧他們那傻樣兒。」她說這話時還總要眨眨眼睛,那副表情可以解讀為:「別怕,他很乖的。」眼下奧黛特挺苦惱。她有個女友,前不久和情人結了婚,其實這個情人和她相處的時間還沒奧黛特和斯萬的長,她又沒有孩子,可現在她挺受人尊重,被邀請參加愛麗舍宮的舞會;奧黛特不知道這位女友對斯萬的做派會怎麼想,為此而苦惱。倘若有一位目光比德·諾布瓦先生更深邃的醫生,他想必能診斷出,使奧黛特變得乖戾尖刻的,正是這種羞辱感,她表現出來的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性格,並非她的本性,並非不治之症,而且這位醫生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預卜日後成為現實的事情,即一種新生活——夫妻生活會奇蹟般地讓這些見天發作,但並非器質性的頑症霍然而愈。對這樁婚事幾乎人人感到吃驚,這本身倒叫人吃驚。想必很少有人明白,愛情完全是個主觀的東西,它的創造性就在於能把我們身上的大部分性格特徵附麗於另外一個人,而那個外加出來的人可以不同於世界上本來叫這個名字的這個人。因而,當世人看到有一個人,他和眼前所見的人並非同一個人,卻能對我們有那麼巨大的影響,往往會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就奧黛特來說,我們應該看到,她雖然未必對斯萬在智力上的長處了解得很透徹,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文章的題目和每個細節,對弗美爾的名字,她就像對自己裁縫的名字一樣熟稔。斯萬身上為人所不知,甚至為人所取笑的那些性格特點,她了解得很充分,這些性格特點有其可愛的一面,而唯有情婦或姐妹,才能真真切切地看見這可愛的一面;正因為我們執著於自己的這些性格特點,即便是有些自己想改掉的東西,也仍然會敝帚自珍,所以當一個女人對之抱著寬容、打趣的態度,如同我們自己或我們的父母那般看待它們,長久的戀情就有了親情的意味,變得溫柔而堅強。當一個人和我們站在同一個立場來看待我們的缺點時,此人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變得神聖了。上面所說的那些特點,在斯萬身上有的既是性格的表露,又是才智的體現,但是歸根結底還是性格的特點,所以奧黛特不難理解它們。斯萬的這些特點在書信或談吐中隨處可見,人家也注意到了,可是當他從事寫作、發表研究文章時,反響卻那麼寥落,奧黛特看在眼裡很有些憤憤不平。她勸他把自己的長處表現得更淋漓盡致;這是因為她欣賞他性格上的這些特點,而她之所以欣賞,又是因為這些特點是他所有,而別人沒有的,她希望貫穿他的作品的這些特點也能為人所知,也許不能說沒有道理吧。也許她另外還有個念頭,就是這些作品一旦為人矚目和稱道,就既能為他贏得成功和名望,也能使她得以實現一個夢想,了卻平日出入維爾迪蘭府邸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一件天大的心事:有個自己的沙龍。

  那些覺得這類婚事可笑的人,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時會想:「我要是娶了德·蒙莫朗西小姐,德·蓋爾芒特先生會怎麼想,布雷奧代先生又會怎麼說呢?」其實,早二十年斯萬和他們原是一路,恪守同樣的社交準則;當年斯萬想方設法要加入騎師俱樂部,滿心想風風光光地結一門親事,好穩固自己的社會地位,躋身巴黎最顯赫的名流之列。不過,這樣的婚事在當事人心目中的形象,如同所有內心的形象一樣,若要不致黯然褪色乃至消失殆盡,勢必需要有來自外界的滋養。比如說有人傷害過你,你心心念念想羞辱他一番,可一旦你去了外國,從此不再聽說他的名字,這份宿怨到頭來就會變得不值一哂。如果一個人當初一心想進騎師俱樂部或法蘭西研究院,為的就是某幾位先生或女士,而此後跟這幾位不相謀面長達二十年之久,那麼無論這個團體還是那個機構,進不進就全都無所謂了。時日長久的戀情,有如退休、疾病或信仰改宗,會以另外的形象取代內心原有的形象。斯萬娶奧黛特時,他無須放棄世俗的抱負,因為奧黛特早就已經把他從這些抱負跟前拉開(就這個詞的抽象意義而言)。不過,對他來說,沒有抱負要比抱負遠大更為人稱道。不體面的婚姻意味著犧牲相對優越的地位以成全一段美好的真情,因而世人對這種婚姻通常有著一份敬意(所謂不體面的婚姻,並不是指金錢關係的婚姻,凡由買賣關係而結合的夫妻,最終無一不為社會所接納——因有此傳統,有此先例,大家都避免不一視同人)。再說,斯萬這人即使說不上放蕩不羈,也算是有藝術家氣質吧,讓他和一個異族的女性(尊貴如奧地利公主也好,低微至尋常輕佻女子也罷)交歡,通過這種跟孟德爾[39]學說或神話傳說中的雜交相近的方式與王室聯姻,或與小戶人家結親,他說不定都會覺著艷福不淺呢。當初他考慮是否要和奧黛特結婚時,只擔心一個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會怎麼想,而且這種擔心並非出於虛榮心。至於奧黛特,她全然沒把這位公爵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得到的只是那些直接在她之上的人,高踞雲端之上的人她是不會去想的。每回斯萬懸想出神,恍惚看見奧黛特成了妻子之時,他眼前一準會浮現自己帶著她,還帶著女兒,一起去見德·洛姆親王夫人的情景,親王夫人在公公去世以後旋即成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不想把她倆帶去別的府邸,兀自沉浸在想像出來的場景中,嘴裡念念有詞,忽而是公爵夫人在對奧黛特說起他,忽而是奧黛特在回答德·蓋爾芒特夫人,公爵夫人對吉爾貝特寵愛有加,讓他為女兒感到非常驕傲。他把那些場景的每個細節都想像得分外真切,好比一個人買了彩票,自己隨意定了個獎金數額,然後想像自己中了獎,像煞有介事地盤算怎樣用這筆錢。我們做出某一決定時,內心看見的形象往往會轉而成為動機。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斯萬娶奧黛特正是為了在沒有外人在場,甚至沒有旁人知道的情況下,向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引薦奧黛特和吉爾貝特。以後我們會看到,他對妻子和女兒僅存的這點世俗的抱負,恰恰在現實中碰了壁,被現實生活行使了絕對否決權,斯萬直到臨死,都還以為公爵夫人永遠不會接見她倆。我們還會看到,事實並非如此,斯萬去世以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跟奧黛特和吉爾貝特有了交往。其實,既然他把區區這麼一件小事看得很重,那麼,明智的做法也許是別把前景看得過於暗淡,相信她們早晚總會如他所願相互認識,即使那是在他身後,他已經看不到那一天。因果關係會起作用,所有一切希望,就連原以為最渺茫的希望,應該說都有可能實現,但是這種作用有時候進展緩慢,而我們的意願——想加快這進程,結果反而阻礙了它——甚至我們自身的存在,又都會使它變得更緩慢一些,要到我們不再有這種意願,有時甚至要到我們生命停止之時,希望方能實現。斯萬難道沒有從親身體驗中知曉這一點,他和奧黛特的婚姻難道不就是生活中——猶如身後事的預兆——一種死後方至的幸福嗎?這個雖然並沒讓他一見鍾情,但畢竟讓他滿懷激情愛過的奧黛特,當他娶她之時,他已經不再愛她,那個曾經渴望和她生活在一起,而後又為此陷於絕望的斯萬,那時就已經死了。

  我擔心話題會從斯萬身上扯開去,就說起巴黎伯爵,問德·諾布瓦先生他是不是斯萬的朋友。「那當然。」德·諾布瓦先生轉身對我說,那對藍眼睛凝視著我這個小人物,縱橫捭闔的手段和見微知著的才智閃現在目光中,猶如魚兒浮游在水面上。「哦,」他對著我父親說,「我想給您講一件有趣的事兒,這大概算不得對我一向敬重的親王殿下有所不恭吧(儘管我的身份並沒有官方色彩,可我畢竟礙著這層關係,和親王之間沒有私下的交往),不到四年以前,在中歐某國的一個很小的火車站上,親王殿下偶爾看見了斯萬夫人。當然,他手下的隨從沒人敢問他覺得這個女人怎麼樣。那樣未免太出格了。可後來在一次交談中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從某些頗為難以覺察而又毋庸置疑的跡象來看,親王對她的印象還是挺不錯的。」

  「難道就不能把她引薦給巴黎伯爵?」我父親問。

  「嘿!這可沒人知道嘍;王公貴胄的事情難說得很,」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向來予取予求的顯貴,有時又會全然不顧民意,置言之有理的輿論於不顧,就為某人對他表示的愛慕之情,非要賞賜一番不可。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巴黎伯爵一向對斯萬的忠誠讚賞有加,您別說,斯萬有時候還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

  「那麼您對奧黛特的印象如何呢,大使先生?」母親這麼問,既是出於禮貌,也是出於好奇。

  德·諾布瓦先生一改審慎有度的語氣,以鑑賞行家的口吻斷然回答:

  「好極了!」

  他懂得在談話間流露自己對某位女性的仰慕之情,只要說得活潑愉快,便屬於談吐風趣,會格外受人讚賞。這位老資格的外交官輕輕笑起來;笑聲持續了一段時間,他的藍眼睛濕潤了,布滿細細紅絲的鼻翼不住地翕動。

  「她非常迷人!」

  「先生,飯桌上有沒有一位叫貝戈特的作家?」我怯生生地問,生怕話題從斯萬家岔開去。

  「對,貝戈特也在,」德·諾布瓦先生說道,彬彬有禮地朝我點點頭,仿佛他有心向我父親獻殷勤,於是與我父親有關的一切就都不能掉以輕心,就連我這麼個孩子提的問題,也要鄭重其事地對待,儘管以我的年齡,我還不習慣像他那樣的大人對自己這麼客氣哩。

  「我兒子不認識他,但對他很崇拜。」母親說。

  「哦,」德·諾布瓦先生說(他讓我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極大的懷疑,跟它相比平日裡使我感到痛苦的那些懷疑就算不了什麼了,因為我發現在我心目中高出我千倍萬倍的最高貴的人,在他眼裡只是差強人意而已),「對此我可有不同看法。貝戈特是我所說的那種吹笛的人;儘管不自然,儘管很做作,但我得說他吹得還是不錯。不過也只是還不錯,僅此而已。在他松垮拖沓的小說中,根本找不到能稱之為結構的東西。沒有情節——即便有也很貧乏——尤其沒有深度。他的作品,毛病就在於缺乏根底,可以說是無根之木。這個時代,生活內容愈來愈複雜,一般人很少有時間看書,而歐洲局勢風雲變幻,也許不妨說正處於劇烈動盪的前夜,危機四伏,問題叢生。因此您想必會同意我的這樣一個觀點,就是我們有權要求一位作家不光會耍耍筆桿打打趣,要求他不能讓我們沉溺在言不及義、流於形式的誇誇其談之中,忘記了我們隨時都面臨來自內外兩方面的蠻族入侵的危險。我知道這樣說對學院派那些先生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有褻瀆之嫌,可是如今的時代自有比推敲詞句、講究音韻更緊迫的任務。貝戈特的文字有時候頗能打動讀者,這一點我不否認,但是從總體上說是柔弱的、纖細的、缺乏氣魄的。聯想到您對貝戈特過甚其詞的讚譽,我覺得更理解您剛才給我看的那段文字了。我應該告訴您,我們確實沒有必要再提它了,既然您自己已經說過那只是小孩瞎寫寫罷了(我是這麼說過,可我心裡根本沒這麼想)。人孰無過,何況年輕人呢?其實,別人心裡也和你有一樣的想法,自以為是一代詩人的絕非您一個人。不過從您給我看的習作里,可以看出貝戈特給了您壞影響。當然,如果我說您沒學到他的長處,想必您也不會吃驚,因為他畢竟是某種寫作風格的行家裡手,儘管那是一種很膚淺的寫法,但是在您這個年齡,您還是沒法兒把它學到手的。您犯的是同樣的毛病,別出心裁地先把一些音調鏗鏘的詞羅列出來,而後才考慮它們的意蘊。這完全是本末倒置。即使在貝戈特的作品中,那種玩弄形式技巧的疊床架屋,那種迂夫子式的鑽牛角尖,也讓我覺得無聊之極。一個作家剛寫了點讓人看著順眼的東西,好些人馬上大驚小怪地說那是了不起的傑作。傑作哪有這麼容易出現呢!貝戈特寫過的所有作品,或者按我的說法他的全部家當里,沒有一本小說稱得上意氣風發,沒有一本書值得讓人擺在書櫥顯眼的位置。我看連一本也沒有。而他的為人更等而下之,比作品又不知差了多少。哦!有人不無幽默地說過,要認識一個作家,最好還是讀他的書,貝戈特正好給這句話當個註腳。您別想找到有誰會比他更人不如文,他的人比他的作品更加自命不凡、故作正經和孤傲不合群。時而還很俗氣,說話像一本書,還不是他自己的書,而是乏味的書(他自己的書倒不然)。貝戈特就是這麼個人。這種思維紊亂、舉止迂闊的人,前人稱之為冬烘先生,一件本來就無趣的東西,經他的嘴講出來,越發讓人反感。有人說過,我記不清是洛梅尼[40]還是聖伯夫說的了,維尼[41]就這毛病叫人討厭。可是貝戈特又豈能寫出《森-馬爾斯》和《紅封蠟》[42]那種有些篇章堪以傳世的作品呢?」

  德·諾布瓦先生剛才對我請他看的習作發表的意見,使我沮喪之極,想到我平日寫篇短文,甚至認真思考一下都覺得那麼力不從心,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智力極為貧乏,生來就不是當作家的料。當初在貢布雷,是曾有過一些很膚淺的印象,讀貝戈特的書也有過一些感受,當時自以為它們有著重大的價值。我寫的那篇散文詩,就反映了這些印象和感受;但這些為騙人的幻影所迷惑的印象或感受,不可能讓德·諾布瓦先生上當,他一眼就能看穿它們。適才他讓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有多麼低微(當一位心地純良而又聰明絕頂的內行從外部客觀地看我之時)。我滿心懊喪,感覺自己在變小;我的頭腦有如一種大小依所裝容器而定的流體,先前充斥著名曰天才的巨大容器,此刻卻被德·諾布瓦先生一下子封死、壓緊,頓時變成可憐兮兮的一小團東西。

  「我和貝戈特的相識,」德·諾布瓦先生轉向我父親說,「說起來還頗有些跌宕起伏(也不妨說頗為有趣)。幾年前,貝戈特到維也納旅遊,當時我在那兒當大使;他經德·梅特涅親王夫人[43]介紹,來使館拜會我,想讓我邀請他出席招待會。按說他寫了這麼些書,在某種意義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一種很狹隘的意義上也算是給法蘭西爭了光,我作為法國政府的駐外使節,可以不因對他的私生活有所非議而不理他。可是他還有個旅伴,他要我連那位女士一併邀請。我想我並不是個古板的人,況且又是單身,我即使比結過婚、有了家室的其他大使把使館的門開得稍稍大一些,也未嘗不可。但是說實話,我覺著其中有一種近乎恥辱的意味,讓我難以接受,聯想到貝戈特書里那種凜凜然,或者直說吧,那種教訓人的口氣,我就更覺得作嘔,他在作品中翻來覆去,帶著幾分——這是我們私下說說——頹廢的色彩剖析自己痛苦的疑慮、病態的愧疚,為一丁點兒的過錯,可以寫出一大通冗長的說教(我們都知道這種說教有多少分量),而在私生活里,他居然行事這麼輕率,臉皮這麼厚。總之,我沒有搭理他,親王夫人來說項也沒用。所以我想這位仁兄對我不會有好感,至於斯萬同時邀請了我們倆,不知他心裡作何想法。總不見得是他自己向斯萬提的吧。不過也難說,他終究是個病人嘛。這恐怕也是他唯一的藉口了。」

  「晚宴上斯萬夫人的女兒也在嗎?」我趁著隨大人往客廳而去的機會問德·諾布瓦先生,這時我的激動不像端坐在明亮的餐桌跟前時那麼容易讓人看出。

  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在記憶中搜索了片刻:

  「對了,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吧?沒錯,我記得主人在飯前給我介紹了他們的這位女兒。她好像沒待多久,很早就去睡覺了。要不就是去小朋友家了,這我記不太清楚。看來您對斯萬家的人很熟悉啊。」

  「我常和斯萬小姐一起在香榭麗舍公園玩兒,她真好。」

  「哦,明白了!的確如此,我也覺得她很可愛。不過我得承認,她可比不上她母親,但願我這麼說不至於傷害您熾熱的感情。」

  「我更喜歡斯萬小姐的臉,不過也很崇拜她母親,我常去布洛涅樹林,就盼著看見她從路上經過。」

  「噢!我要轉告她們,她們一定會很高興的。」

  德·諾布瓦先生說這句話時,有那麼一小會兒的神情是我熟悉的,我在很多人的臉上見到過這樣的神情,他們聽我說斯萬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的父輩都是受人尊敬的經紀人,他的住宅很漂亮,便以為只要遇到別的同樣的聰明人,同樣受尊敬的經紀人同樣漂亮的房子,我都會這麼講的;這就好比一個神志清楚的人在和一個瘋子講話,卻又不知道對方是個瘋子。在德·諾布瓦先生想來,看著漂亮女人覺得賞心悅目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逢到有人興高采烈地說到某位漂亮的女士,有教養的人理應有所表示,讓人覺得你相信他是墮入情網了,拿這一點開開玩笑打個趣,然後拍胸脯說一定幫他促成好事。當他許諾向吉爾貝特和她母親提到我的時候(有了這一許諾,我就可以像奧林匹斯山的神祇那樣化作一縷輕煙,或者像密涅瓦[44]那樣改扮長者,叫人認不出地進入斯萬夫人的客廳,引起她的注意,牽動她的思緒,讓她感念我的愛慕,認為我是一位要人的朋友,覺得我值得被邀參加她家最親密的活動),這位將要利用他在斯萬夫人心目中的崇高威望來幫助我的要人,驟然在我胸中激盪起一股濃郁的溫情,我情不自禁地想去吻他的手,吻那雙白皙而起皺、仿佛在水中浸得時間太久的手。但我還是克制住了這陣衝動,心想剛才這想吻未吻的神態,幸好別人沒有看到。其實對我們每個人來說,要準確地判斷自己的每句話、每個動作給旁人印象究竟如何,是很難的事;我們既怕把自己看得太高,又慣於把別人生活中的種種記憶所占的空間想得太大,所以總以為我們言談、舉止的瑣屑碎片未必會進入談話對方的腦海,更談不上留在記憶之中。其實罪犯翻供在心理上也基於類似的假設,他們總以為現在這麼說了,別人不見得有什麼東西可以對證。即便就拿人類千年文明這樣一個話題來說,報紙專欄作家認為一切都會被遺忘,一種針鋒相對的觀點認為一切都會被保存,何以見得專欄作家的觀點就一定更接近事實呢?就是同一份報紙,頭版的社評在談某個事件、某篇傑作,尤其是某位紅得發紫的女歌星時,對我們說:「十年以後,還有誰會記得這些事、這些人呢?」而在第三版上,銘文科學院的研究報告卻在津津樂道存世時間可以上溯到法老年代的事件和作品,一樁本身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首全然無足輕重的詩歌,那些院士不照樣說得出來龍去脈嗎?對短促的人生而言,也許情形並不完全如此。若干年後,我有一次去朋友家做客,剛好德·諾布瓦先生也在那兒,我馬上把他當作我所能遇到的最可靠的保護人,因為他是父親的朋友,一向待人寬容,對我們更是樂於幫助,而且由於職業和出身的原因,說話極其謹慎。不料大使先生一走,有人就告訴我說,他方才隱隱約約地提到以前的一次晚宴,暗示他當時看見我想去吻他的手。我一聽這話,頓時臉紅到了耳朵根,德·諾布瓦先生竟然會這樣說到我,他竟然會有這樣的記憶,我實在是料想不到,一下子驚呆了。這人的嚼舌,讓我明白了在人的精神活動中,走神或專心、記憶或忘卻,居然都可以達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程度;當初我讀馬斯佩羅[45]的書,第一次看到作者竟能一一寫出公元前十世紀隨同亞述巴尼拔[46]一起狩獵的那些人的姓名,著實吃了一驚,而此刻我的吃驚,實在不亞於當時的那一驚。

  「哦,先生,」當德·諾布瓦先生說他要把我對吉爾貝特和她母親的愛慕轉告她們時,我對他說,「要是您這麼做了,要是您對斯萬夫人說起了我,我將終生感激不盡,我會永遠聽候您的差遣!可是我想告訴您,我並不認識斯萬夫人,還沒人給我引見過呢。」

  我略一遲疑補充說了那句話,是不想讓他覺著我在吹牛,故意說成和斯萬夫人有過交往。但話沒說完,我就感到說了也是多餘的,我剛向他表示感謝,他的神情就無異於朝我的滿腔熱情潑了一瓢冷水。只見他的臉上露出猶豫、不快的神色,眼瞼下垂,斜斜的目光(就像一幅透視圖中表現某個面的透視關係、直逼視平線而去的斜線)凝視著心目中另一個無形的對話者,而他倆的對話,是此前一直在和他交談的那位——這兒就是我——無須聽見的。我馬上意識到自己錯了,我原以為自己說的那些話雖說不及表達胸中涌動著的感激之情於萬一,但想必能打動德·諾布瓦先生,讓他決定過問一樁在他只是舉手之勞卻會叫我欣喜萬分的事情,其實也許唯有那些話(即使放在所有對我懷有惡意的人煞費心機想出來的種種壞話中間)起到的效果恰恰是讓我指望落空。這就好比你剛和一個陌生人聊起對身旁過路人的印象,兩人談得挺投機,都覺得那些人俗氣,冷不丁那人犯病了,摸摸口袋若無其事地說了句:「可惜我沒帶槍,要不他們一個也甭想跑得了。」這句話猶如一道鴻溝,一下子把你倆隔開了。德·諾布瓦先生知道,結識斯萬夫人、去她府上拜訪是極其平常、輕而易舉的事情,他也看出我的情形大不相同,這件小事對我而言彌足珍貴,因而想必困難重重。於是他心想,在我表現出的看似正常的願望背後,一定還有某種不可告人的想法、某種令人生疑的目的、某種先前犯下的過失,之所以至今沒人替我轉達我的心意,原因就是人家知道那會惹斯萬夫人生氣。我心裡明白,德·諾布瓦先生是決不會為我轉達這份心意的,哪怕一連幾年他天天都看得見斯萬夫人,他也不會提到我一個字。稍後幾天,有一次他從斯萬夫人那兒打聽來了我想知道的什麼事,托我父親轉告我。但是他認為沒有必要說出自己在為誰打聽消息。所以她並不知道我認識德·諾布瓦先生,而且渴望去她府上。也許這並不像我想的那麼糟;既然我認識德·諾布瓦先生這事本身就不一定管用,那麼我渴望見到斯萬夫人更未見得能為它增添分量了。對奧黛特來說,她自己居家過日子平常得很,其中沒有任何神秘之處,也沒有半點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一個熟人的過訪,在她眼裡絕不會有我所感覺的那種傳奇色彩。這不,我都恨不能拿塊石頭寫上我認識德·諾布瓦先生,隔著窗子扔進斯萬夫人家裡去呢: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麼做是粗野了些,可是傳遞的信息會使我在女主人眼裡的形象高大起來,她不會因此不高興的。其實我也知道,就算德·諾布瓦先生轉達了我的心意,也不會有什麼用,而只會引起斯萬家對我的惡感,可是我不可能有勇氣對大使先生說一聲「無須費心」(倘若他答應了替我轉致仰慕之意),也不可能有勇氣放棄那份歡樂(無論結果會有多慘),那份因我的名字和我本人同時出現在吉爾貝特面前,同時進入我那麼陌生的家庭和生活而得到的歡樂。

  德·諾布瓦先生告辭以後,父親隨手翻看晚報;我又想起了拉貝瑪。聆聽她念台詞的樂趣,由於及不上當初的期待而亟望充實,迫不及待地吸收一切可供作養料的東西,德·諾布瓦先生稱讚拉貝瑪的優點即在此列,我的心靈把這些優點一飲而盡,猶如久旱的草地把灑下的水一下子吸乾。父親把報紙遞給我,指給我看上面的一則報導:「《菲德爾》演出盛況空前,藝術界及評論家名流薈萃一堂,拉貝瑪夫人飾演菲德爾一角大獲成功,為她輝煌的演藝生涯添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對這次堪稱轟動戲劇界的重要演出,本報還將做更詳盡的報導;值得一提的是最權威的評論家一致認為,此次演出對拉辛筆下最完美、刻畫最精細的人物菲德爾做出了全新的詮釋,堪稱我們時代有幸見到的最純淨、最高貴的藝術表現。」我一見到「最純淨、最高貴的藝術表現」,便覺得這個新鮮的想法跟我在劇場裡體驗到,但還嫌不夠的歡愉很相似,而且補充了它的不足,從而形成某種令人振奮的東西。我脫口喊道:「她真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有人大概會覺得我並非完全出自內心,但我們何不想想那許許多多的作家呢,他們對自己剛寫出的東西不滿意,而當他們去讀一篇讚頌夏多布里昂天才的文章,或者想起某個令他們心儀的大藝術家,比如說哼起貝多芬某一樂句的時候,他們會玩味其中憂傷的情思,比照自己想在文章中表現的類似情感,腦子裡充斥了天才之想,回頭看自己的作品便也覺得其中大有才情,不再是原先想的那般模樣,於是撇下「信德」二字對自己說:「畢竟不錯啊!」然而他們沒有意識到,促成他們最終如此自得的全部因素中,有一個因素是夏多布里昂的華美篇章,他們沉湎於對這些篇章的回憶,拿它們和自己的作品相提並論,可是那終究不是他們寫的呀;我們又何不想想那許許多多受盡情婦欺騙,卻總相信她愛著他的男人呢;還有,那些悲痛欲絕的丈夫想到自己已經失去但仍然愛著的妻子,那些藝術家想到將來得以享受的榮耀之時,企盼的不都是旁人無法理解的永生嗎?而另一些人企盼身後萬事皆空,覺得這樣才放心,不就因為理智告訴他們,否則死後就得為自己贖罪嗎?再想想那些遊客吧,儘管已經被日復一日的旅程弄得疲乏不堪,可你要是去問他們這次旅遊開心不開心,他們不照樣興高采烈地說好嗎?你想,我們頭腦中有那麼多想法雜處共存,但凡要讓自己開心的想法,哪一個不是先像寄生蟲一樣從鄰近的不同想法身上攫取養料,而後才發展壯大的呢?

  父親不再提起我的職業生涯,母親可似乎不大高興。她最放心不下的,是沒有一套生活準則來約束我的任性。所以我想,感到惋惜的並非我放棄外交官的前程,而是我居然選擇了文學。「你就別管了,」父親大聲說,「幹什麼事都得有興趣才行。再說,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他知道自己的興趣是什麼,不會再改了,他應該明白怎樣才能生活得舒心而有意義。」以後生活得舒心不舒心,先不去管他,反正父親讓我自己做主的這番話,當天晚上折騰得我不得安生。儘管這種出乎意料的親切讓我一時激動得想抱住他,吻他鬍子上方紅潤的臉頰,只是怕他不高興才忍住了。我就好比一個作者,眼看平時浮現腦際的種種思緒,因其尚未脫離自己而顯得並無多大價值的種種遐想,竟然要讓出版商費神挑選紙張,用說不定過於漂亮的字體來印刷,心裡有些惴惴不安;我自問我的寫作衝動是否真有那麼重要,值得父親給予這樣的關愛。可是,他說我的愛好不會再改變,說我會讓自己生活得舒心,卻引起我憂心忡忡的兩點猜疑。一是父親這麼說,言下之意是(儘管我每天都覺著還站在全新的生活的門檻前面,它將從明天才開始)我的生活已經開始,而且今後的生活不會再有多大改變。第二點其實只是上面一點換了個形式,那就是我已不再置身於時間之外,而是受它制約,有如小說中的人物一樣,當我在貢布雷把身子埋在遮陽柳條椅里讀小說,關注著那些人物的生活的那會兒,我曾為他們無法掙脫時間的擺布而傷心過。從道理上說,我們知道地球在轉動,可事實上我們感覺不到這轉動,我們行走時,腳下的地面看上去根本沒在動,讓人盡可放心。在生活中,時間也正是如此。小說家為了讓讀者感覺到時間的流逝,非得把時針撥得飛快,叫人在十分鐘裡過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可。在這一頁的開頭,某人還是個充滿憧憬的戀人,可到了下一頁的末尾,我們看到他已是八十老翁,在一座養老院的院子裡步履蹣跚地散步,往事已不記得,人家的問話也不搭理了。父親說的我「已經不是孩子,興趣不會再變」云云,讓我一下子覺得自己置身在時間之中,雖然還不是養老院裡智能衰退的老人,也已經是那些小說中的主人公,由著作者以漠然(因而更殘忍)的口吻在書末告訴讀者:「他離開鄉間的次數愈來愈少,就在這兒終老了……」

  父親擔心我們會對貴客有所微詞,先自對著媽媽說:

  「我承認這位諾布瓦老爹是有點,照你的說法,有點背時。他說問巴黎伯爵『太出格』,我真怕你會當場笑出來。」

  「才不會呢,」母親說,「一個這麼有地位又上了年歲的人,還能保持這份童心,我是非常欣賞的,這說明他為人正直而且極有教養。」

  「一點不錯!他還很機靈、很聰明,這我都清楚,他在委員會裡跟在這兒完全不一樣,」父親大聲說,媽媽讚賞德·諾布瓦先生,讓父親很高興,他一心想讓她知道,這位先生比她想的還要棒,因為,正如戲弄好貶低、真誠是好拔高的,「他怎麼說來著……『王公貴胄的事情難說得很……』」

  「對,就是這麼說的。我當時就注意到了,真是很巧妙。看得出他閱歷很深。」

  「奇怪的是,他居然會去參加斯萬夫人家的晚宴,而且在那兒遇見的人個個舉止端方,有的還是官員。這些人斯萬夫人是從哪兒弄到的?」

  「他那句俏皮話『上那座屋子去的好像都是男士』,你可曾注意到?」

  兩人追想德·諾布瓦先生當時的神態,就像回憶布雷桑或蒂隆在《女冒險家》或《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中念某句台詞的語調。不過,對德·諾布瓦先生說過的話感到最受用的,當數弗朗索瓦茲,甚至好幾年過後,只要有人提起大使先生曾經稱她為第一流的廚師,她還會笑逐顏開,這個榮譽稱號當時由母親赴廚房代為頒布,猶如國防部長轉達來訪君主檢閱後的道賀。其實還是我比媽媽先去廚房,因為弗朗索瓦茲這位殘忍的和平主義者答應過我,宰殺兔子時不讓它太受罪,我得去看看情況究竟怎樣;弗朗索瓦茲讓我放心,說那一刀乾淨利落,「我從沒見過這麼乖的畜生,一句話也不說就斷了氣,倒像個啞巴似的」。我對動物的語言知之甚少,便對她說兔子也許不像母雞那麼會叫。「不見得吧,」弗朗索瓦茲對我的無知頗不以為然,用不屑的口氣對我說,「誰說兔子叫得不如雞凶啦?它可叫得響多了。」弗朗索瓦茲接受德·諾布瓦先生的稱讚時,神情自豪而坦然,目光欣喜而——有那麼一瞬間——充滿智慧,猶如一個藝術家在聽別人談論他的藝術。母親曾經送她到幾家大飯店去觀摩大師傅燒菜。那天晚上我聽她管最有名的飯店叫小館子,覺得挺逗,就像以前聽說演員的演技未必和名聲相符一樣。「大使先生說了,」母親對她說,「您做的冷牛肉和蛋奶酥,別的地方是吃不到的。」弗朗索瓦茲靜靜地聽著,謙虛的表情中透出受之無愧、根本沒在乎大使頭銜的神氣;德·諾布瓦先生把她當大廚,她也就很友好地說他「是個好心的老傢伙,和我一樣」。他來做客的那會兒,她挺想看他一眼,可又知道媽媽最恨有人在門窗後面探頭探腦,心想別的僕人或看門人會告訴媽媽她在偷看(在弗朗索瓦茲眼裡,嫉妒和讒言無處不在,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她的想像中作祟,正如耶穌會會士或猶太教徒搞陰謀的念頭老在某些人腦子裡打轉),所以她只敢從廚房裡往外瞅,「免得夫人有閒話」。她覺得德·諾布瓦先生挺機靈,「就像勒格朗丹先生」——其實他倆沒有一點相像之處。「哎,」母親問她,「這是什麼道理呀,為什麼別人做肉凍總比不上你呢?」——「我也不曉得這是什麼回事。」弗朗索瓦茲回答說(她不大弄得清,至少在某些場合,什麼和怎麼用法上的區別)。不過她說的有一半是實話,因為她無法——或者說不願——揭示她的肉凍或奶油的奧秘,風雅絕俗的女子對自己的裝扮、享譽舞台的演員對自己的歌喉,都有類似的情形。她們的解釋往往讓人不得要領;我們家這位廚娘亦然。「他們用的火太猛,」她在回答中評說大飯店的廚師,「火候又不調勻。燒牛肉哇,得燒得像塊海綿,那才能把汁水都收進去。不過有一家小餐館,我覺得他們還算會燒。肉凍跟我的當然還不一樣,可也算不錯了,蛋奶酥里奶油也放得挺多。」——「是亨利飯店嗎?」父親剛走過來,他和同事定期去加榮廣場的這家飯店聚餐,所以這麼問道。「哦,不是!」弗朗索瓦茲說,柔和的話音里藏匿著鄙夷之心,「我在說一家小飯館呢。亨利當然挺好,可那不是飯館,那是……一爿飯鋪!」——「韋伯飯店?」——「啊!不是,先生,我說的可是個好飯館。韋伯在王宮街,可那不是飯館,那是啤酒館。我不知道他們可曾伺候您用餐來著。我想他們只怕連餐桌布都沒有,菜盤就那麼往桌上一放,馬虎極了。」——「西羅飯店?」弗朗索瓦茲微微一笑:「哦!那兒我看菜不怎麼樣,倒是有好些交際場(弗朗索瓦茲說的交際場,就是指交際花)。那是小伙子去的地方。」我們看到,不動聲色的弗朗索瓦茲,對那些有名的廚師來說是個可怕的同行,就連最嫉妒、最自負的女演員想必也不會比她更可怕。但我們又感覺到她對這門手藝的態度還是端正的,對傳統也是尊重的,因為她接著說:「不,我說的是個做家常菜的飯館。人家門面還不小哩,先前生意也紅火來著,賺了不少蘇呢(節儉的弗朗索瓦茲用蘇數錢,不像那些浪蕩子用路易數錢)。夫人是認識的呀,過了大街往右,再靠後些……」原來,她半是驕矜半是天真地說了半天,要為它討個公道的飯館就是……英吉利咖吧。

  新年到了,我先是和媽媽一起跑親戚家。媽媽怕累著我,事先(由父親相幫畫了張路線圖)把要去的人家按地區,而不是按親等關係分成幾批。有個遠房親戚住得比較近,我們就最先去她家,不料剛一進客廳,母親就大驚失色,原來我有個舅舅的好朋友正在那兒吃著冰糖栗子,這個舅舅最是多疑,聽到這位朋友說我們走親戚沒從他那兒開始,一準會生氣;照他想來,我們理應先從瑪德萊娜大教堂到植物園(他家就在那附近),然後回到聖奧古斯坦街,再過河去醫學院街。

  走完親戚家(外婆說她家就不用去了,因為我們要去吃晚飯),我奔到香榭麗舍公園,把一封信交給那個老闆娘,請她轉交斯萬家的僕人,那人每星期要去那兒買幾次香草麵包。這封信,從吉爾貝特讓我感到痛苦的那一天起,我就決意要在新年交給她。我在信中說,我倆從前的友情隨著舊歲而消逝了,從元旦這天起,我將忘卻我的憂愁和悵惘,我倆將建立起一種新的友誼,它堅實,沒有力量能摧毀,它美好,我但願吉爾貝特能費心呵護,讓它永遠這麼美,也希望她能像我對自己承諾的那樣,一旦發覺它可能受到傷害的苗頭,就馬上告訴我。回家的路上,弗朗索瓦茲讓我在王宮街的拐角上停一下,她在那個露天攤鋪上給自己挑了兩件新年禮物:庇護九世[47]和拉斯帕依[48]的照片,我呢,買了張拉貝瑪的照片。這位女演員為成千上萬的人所仰慕,卻始終只回以這張臉容,千篇一律,一成不變,有如一個沒有替換衣服的人身上的那件衣衫,呈現在這張臉上的永遠是嘴唇上方那細細的褶皺、那挑起的眉毛,以及別的一些臉部特徵,看來看去都是它們,都是些讓人擔心有一天會經不住火燒或碰撞的東西。這張臉,單獨這麼看我並不覺得很美,可是它使我有一種聯想,從而渴望吻它,不僅因為它想必承受過許許多多的吻,還因為我覺著,在那麼些照片中間,它仿佛正以嫵媚動人的目光和有意顯得清純的笑容呼喚更多的吻。拉貝瑪在菲德爾角色掩飾下袒露的那些慾念,想必對許許多多年輕人都曾有過,而憑她的名聲為她增添的美麗、幫她永駐的青春,那些慾念在她原也是輕易就能滿足的。天色暗下來了,我駐足在劇院的海報柱前,圓柱上貼著拉貝瑪元旦上演劇目的海報。一陣濕潤的和風輕輕拂過。這是個我熟悉的時節啊;我心頭一動,預感到元旦這一天和其他日子不會有什麼不同,它並不是一個新世界的開始,這個新世界有如一塵不染的創世紀初,讓我可以重新認識吉爾貝特,仿佛還不曾有過以往,仿佛她有時讓我感到的惆悵,連同預示日後惆悵的跡象,都一掃而光:在這個新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唯有一件事是往日就有的:我要吉爾貝特愛我。我明白,我的心企望在它周圍重建一片新天地,取代未能滿足它的舊天地,是因為我的心沒有變,我想吉爾貝特的心也不見得會變;我感覺到新的友誼依然是那樣,正如重新開始的歲月不會和從前隔著一條鴻溝,我們的意願無法影響和改變新的一年,而只能悄悄地給它換個不同的名稱。我枉然把新的友誼獻給吉爾貝特,我要按自己的意願賦予新年這一天特殊的印記,就好比要把宗教理念加給莽莽蒼蒼、自生自滅的大自然,只會是徒勞無功;我覺著它並不知道人家稱它為新年,它毫無新意地結束於靄靄的暮色:在吹拂著海報柱的晚風中,我又認出,又感覺到了以往歲月中那種永恆的、習以為常的況味,那種熟悉的濕潤的空氣,那種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逝的意蘊。

  我回到了家裡。我剛過了一個老年人的元旦,它不同於年輕人的元旦,不是因為它沒給他們帶來新年禮物,而是因為他們已經不相信有新年這回事了。新年禮物我收到了,可並不是能讓我喜歡的禮物,並不是吉爾貝特的信。但我畢竟還年輕,我可以給她寫信,向她訴說我孤獨的眷眷之情,以期喚起她同樣的情感。步入老境的可悲,在於人老了就提不起興致寫這樣的信了,他們知道寫了也沒用。

  睡下後,節日入夜仍喧鬧的街市聲使我無法入眠。我想到將在歡樂中度過這一夜的人們,想到那個情人,想到此刻也許還在劇場門口的人群,他們想必在海報預告的今夜演出結束之時等候拉貝瑪出來。我想讓不眠之夜被這些思緒攪得亂麻似的心情平靜下來,但我沒法兒讓自己相信拉貝瑪也許並沒涉足愛河,她念的台詞,她久久浸潤其中的詩句,隨時都在提醒她愛情是多麼美妙,她要是不懂愛情,又怎能把觀眾曾經感受過——但被她演得分外強烈,而又充滿匪夷所思的柔情蜜意——的種種激情表現得那麼淋漓盡致,打動每個觀眾的心呢?我重新點燃蠟燭,再一次看著她的臉。想到這會兒她大概正被那些男人擁在懷裡,我既無法阻止他們把銷魂而朦朧的歡樂給予拉貝瑪,也不能阻止她接受這歡樂。我內心的激動比肉體的想望更使我痛苦,我的愁緒在號角聲中變濃,從一家小酒館傳來的號聲,有如四旬齋後的狂歡日或別的什麼節日之夜的號角,但由於沒有了詩的意境,聽起來比「林子深處的夜晚」更憂鬱。此時此刻,我所需要的也許並非吉爾貝特的信吧。我們的願望會相互干擾,在生活的紛繁中,幸福很難得恰恰降臨在企盼它的願望上。

  天氣晴朗時,我仍然去香榭麗舍公園,街旁那些粉紅色的精緻房舍,看似沐浴在(當時正好水彩畫展很風行)雲朵輕盈飄過的天空中。要是我說當時就覺得加布里埃爾[49]的建築與周圍的樓房屬於不同時代,而且比它們美得多,那便是說謊了。當時在我的心目中,工業宮,或者說至少特羅卡代羅宮吧,是更有風格的,而且我自認為它們是更古老的建築。我的少年時代沉浸在一種騷動不安的睡夢之中,那時漫步經過的街區,也都被披上了夢幻的色彩。我怎麼也想不到王宮街上會有一座18世紀的建築。倘若有人對我說,聖馬丁門和聖德尼門,這兩件路易十四時代的傑作,跟那些髒兮兮的地區別的房舍不是同一時期的建築,我準會感到吃驚呢。但有一次,我駐足在加布里埃爾的那座宮殿式建築跟前,久久地注視過它;當時夜色已經降臨,在月光中失去質感的廊柱仿佛是紙板剪成的,使我想起輕歌劇《俄耳甫斯在地獄》中的布景,第一次給了我美的印象。

  吉爾貝特好久沒來香榭麗舍了。可我需要見到她,因為我連她的模樣都要想不起來了。我們懷著尋覓、焦急、苛求的心情望著心愛的人,期待著她說出答允或拒絕第二天約會的那句話,這句話一旦說出,我們又頓時會或欣喜或沮喪,甚至喜憂參半。正因為如此,我們面對心愛的人時,整個精神狀態是戰戰兢兢、恍恍惚惚的,無法集中注意力從她那兒獲取一個清晰的影像。對於千頭萬緒的形態、形形色色的味道以及一個鮮活的人的(通常我們沒怎麼想去了解這個人時,往往是聽任他靜止的)動作來說,要想單憑視覺去了解超出視覺範圍的東西(儘管同時啟動了所有的感官),也許本身就是一種奢望。我們所愛的人是在動的,我們的記憶中永遠只有拍壞的照片。我真的想不起吉爾貝特臉的模樣,記起來的只是她把臉向我舒展開來的那些美妙瞬間:我只記得她的微笑。我苦苦回想,就是想不起來她那可愛的臉容,卻惱怒地看見兩張臉異常清晰地從記憶中浮現出來,那是管木馬的男人和賣麥芽糖的老闆娘的臉,它們於我一無所用,卻印象那麼深:就像一個人痛失親人之後,輾轉反側見不到那親愛的身影,卻老是在夢中遇見那些平時醒著也不想見到的傢伙,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這些人無法在心中再現引起自己悲痛的對象,就歉疚地自責忘記了悲痛。而我,既然回想不起吉爾貝特的容貌,也就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她,不再愛她了。幸好她終於又來玩了。她差不多天天都在我心中埋下希望的種子,讓我期盼著下一天能從她那兒得到新的驚喜,在這個意義上說,我對她的一腔柔情是天天更新的。然而有一件事,突然一下子改變了每天下午兩點我這份愛情的況味。也不知是斯萬先生發現了我寫給他女兒的信呢,還是事情早就發生,但吉爾貝特一直沒說,這會兒為讓我多加小心才告訴了我?那天我對她說,我對她的父母充滿敬意,不料她的臉上露出一種曖昧的、沉吟的、神秘兮兮的表情,每當有人說起她要做些什麼、買些什麼或者拜訪哪些人家的時候,她總會有這樣的表情。稍過一會兒,她突然對我說:「您得知道,他們可看不上您!」說完又像個水中精靈——她經常這樣——放聲大笑起來。她的笑往往和她的說話反差很大,猶如音樂中的不協和音那樣,在另一個空間位置畫出了一個看不見的層面。斯萬先生和斯萬夫人並沒要吉爾貝特停止和我玩耍,但據她想,他們心裡但願她當初根本不曾遇到過我。他們用懷疑的眼光看待我和她的關係,不相信我的真誠,總覺得我會把他們的女兒帶壞。斯萬以為我屬於那種輕率孟浪的年輕人,在我的印象中,那種年輕人討厭他所愛姑娘的父母,當面說好話,背後卻和她一起取笑他們,叫她別聽他們的話,一旦把他們的女兒弄到手,就甚至不許他們見她。這些行徑(最卑鄙的傢伙也不至於幹得出)跟我心裡涌動著的對斯萬的感情相差十萬八千里,我相信他倘若知道我的這片真情,一定會後悔自己對我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我壯起膽子寫了一封信,把我對他的感情一五一十寫了上去,然後托吉爾貝特交給他。她答應了。唉!想不到他居然真的把我看成一個騙子了,我在長長16頁信紙上誠心誠意向他吐露的情感,他居然不相信:這封信和我對德·諾布瓦先生說的話同樣真誠、同樣滿懷熱情,結果也同樣糟糕。第二天,吉爾貝特把我帶到一條小徑邊上的月桂樹叢後面,和我各自坐在一張椅子上,然後告訴我,她父親在看她轉交的那封信時,聳了聳肩膀說:「這毫無意思,只能說明我看得挺准。」我出於純潔的動機,滿腔熱忱向他傾訴的一片真情,他看了竟然無動於衷,不改正自己荒謬的錯誤,想到這兒我有些憤憤然。我這麼想,當然是因為我那時認定了這是一個錯誤。我覺得我已經把我胸襟磊落的一些不容置疑的特點描述得極其精確,斯萬看了以後居然還不能體察我的心跡,馬上跑來向我認錯,請求我的原諒,那只能說明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崇高的情感,所以無法理解別人的這種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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