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06:08:3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不過,也許僅僅是因為斯萬知道,磊落大度往往只是自私的情感在我們沒有完全意識到它時所採取的表現形式。也許他看出了我向他表示的好感全然因我對吉爾貝特的愛而起——而且熱切地確認了這愛情——我的一舉一動,說到底是由這愛情,而不是由我對他的——僅處於第二位的——尊敬所決定的。他這麼看我,我覺得委屈,因為我還沒能把自己的愛情抽象化,提升為一般意義的愛情,而後通過試驗來估測它的結果;我很沮喪。且說當時,弗朗索瓦茲叫我了,我只得離開吉爾貝特一會兒。弗朗索瓦茲要我陪她去一座小亭子,這座裝著綠色柵欄的小亭,模樣挺像廢棄不用的巴黎當年的入市稅徵收亭,不久前裡面安置了英國人所謂的lavabo,到了喜歡說話夾英文詞的法國人嘴裡,就成了不那麼雅的water-closet[50]。我在入口處等弗朗索瓦茲,潮濕而陳舊的牆壁散發出清涼的霉味,我的心頭頓時好受了些,不再為吉爾貝特轉告我的斯萬那番話而憂心忡忡。這氣息給我帶來的愉悅感,不是那種來去不定、無從保留也無法擁有的愉悅感,而是一種穩定的、可信賴的,美妙而安詳、切實而持久、無法解釋而又確定無疑的愉悅感。我真希望能像以前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一樣,竭力去參透驟然攫住我的美好感受,凝神屏氣探究這悠遠的氣息,我感到我將從中得到的不僅是區區的愉悅感,而是它尚未向我揭示的真諦。可是這當口,小亭的管理員,那個臉頰上搽著厚厚的粉、戴著紅棕色假髮的女人,和我說話了。弗朗索瓦茲說過這個女人是好人家出身。她的女兒嫁了個照弗朗索瓦茲的說法有家底的年輕人,也就是說他在弗朗索瓦茲眼裡全然不同於工人,正如在聖西蒙[51]眼裡公爵有別於出身低微的平民那般。這個女人在當管理員之前,大概是經過了些坎坷。但弗朗索瓦茲很肯定地說,她是侯爵夫人,屬於聖費雷奧爾家族。這位侯爵夫人勸我別待在涼颼颼的地方,還打開一個小間的門對我說:「您進去不?這間很乾淨,您不用付錢。」她這麼做,或許就不過像古阿施鋪子[52]的女店員,我們上那兒訂貨,女店員會掀起櫃檯上的綠色玻璃罩,掏出一塊糖塞給我,可惜媽媽不許我拿;或許她也像那個賣花的老婦人一樣有點小小的心計,媽媽每回去為家裡的花壇添點鮮花,那老婦人總會一邊媚笑著轉動眼珠,一邊遞給我一支玫瑰。總之,即便侯爵夫人對男童感興趣,把一個個男人像獅身人面像那般蹲坐在裡面的石墓小室為男童開放,她也並不見得有什麼猥褻之想。她想要的,無非是一個女人為自己喜歡的人而揮霍所得到的樂趣,因為在那兒除了一個管花園的老頭,我沒再見過別的主顧跟她在一起。
稍過一會兒,我向侯爵夫人告辭,和弗朗索瓦茲一起回去找吉爾貝特。我一眼就瞧見她蜷身躲在月桂樹叢後面的一把椅子上。她戴著一頂無邊軟帽,壓得低低的,遮在眼睛上方,看人時有一種偷看的表情,她這迷惘而狡猾的眼神,我是在貢布雷第一次見到的。我問她,有沒有辦法讓我跟她父親當面解釋一次。她說她跟父親這麼提過,他認為我說了也沒用。隨後,她對我說:「喏,把您的信拿回去吧。她們找不到我,我可得過去了。」
要是斯萬正好在這時候,在我拿回這封寫得如此懇切而沒能打動他,讓我覺著他奇怪的信之前來到這兒,他或許會發現自己想得一點沒錯。吉爾貝特只說要我把信拿回去,卻不把它遞給我,而我在挨近仰面躺在椅子上的她時,感覺到她的身體強烈地吸引著我。我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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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可要來搶了,我們瞧瞧誰厲害。」
她把信藏在背後,我把雙手伸到她頸後,撩起她肩頭的兩根小辮。她母親給她梳小辮,可能是因為她的年齡還適合這麼打扮,也可能是做母親的想讓女兒看上去始終像個孩子,好讓自己也顯得年輕;我倆弓著身子相持不下。我想把她拉過來,她使勁掙扎,顴頰漲得緋紅髮燙,像櫻桃那般又紅又圓;她笑著,仿佛我在胳肢她;我用雙腿把她緊緊夾住,就像夾住一株小樹要往上爬;劇烈的運動和興奮的嬉鬧,使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快感也隨之從心裡往外涌,我還沒來得及辨別它的滋味,它已如身體用力時沁出的汗珠一樣,揮灑了開去。很快我就把信搶到了手。這時,吉爾貝特和悅地對我說:
「哎,您要是願意,我們還可以再這麼玩會兒。」
她也許隱約有些覺著我這麼跟她鬧著玩,還有一個我沒明說的目的,她沒有看出我其實已經達到目的了。我擔心她覺察到這一點(稍後她有個羞怯地往後縮的防範動作,我看在眼裡,心想我的擔心沒錯),於是我答應再這麼玩一會兒,唯恐她以為我原先就沒有別的目的,所以拿到信以後就不想再和她鬧了。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發現,我回想起了一直隱匿著的那個形象,有柵欄的小亭清涼的、近於煙炱味兒的氣息曾帶我接近,但沒讓我看見它、發覺它的那個形象。它就是阿道夫叔公在貢布雷的小房間呀,那個小房間不也有股清新的潮濕氣味嗎?可我不明白,暫時也不想弄明白,回想起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形象,為什麼會使我感到那麼慶幸。當時,我只覺得我是活該讓德·諾布瓦先生瞧不起:我非但在所有作家中唯獨喜歡他蔑稱為吹笛手的那位,而且竟然因為對一種霉味兒,而不是某個重要的觀念有所會心而興奮不已。
近來在有些家庭,要是哪位來客提起香榭麗舍的名字,做母親的都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仿佛說的是一個頗有名望的醫生,而她們不止一次領教過他的誤診,已經不敢再相信他了;她們認定這個公園對孩子沒有好處,好些毛病都是它引起的,喉嚨痛啦,出麻疹啦,頭疼發熱就更不用說了。媽媽居然還讓我上那兒去玩,對此她的幾位女友並沒明說她不疼我,但還是埋怨她過於大意。
對神經系統有病的人,很多人都有一種誤解,不知道他們恰恰是最不溺愛自己的人:他們先是對自己的身體當心得不得了,後來明白了自己是大驚小怪,最後就根本不操這份心了。往往好端端的沒什麼事,就不過是天下雪了,或是要搬家了,他們的神經系統就會咋呼:「救命啊!」像是病得很重似的,久而久之,他們習慣了,不再在意這樣的報警,就好比一個士兵身負重傷以後,唯有在一股戰鬥激情的支撐下豁出命去,才能像個身體完好的人那樣再活上幾天。我平時小病不斷,不是這兒不舒服就是那兒不對勁,我也習慣了,沒把它當回事,對這種體內不適的循環,沒比對血液循環操更多的心。有一天早上也是這樣,我一路小跑進了餐廳,見爸爸媽媽已經坐在桌前,便也去坐下——心裡像往常一樣念叨著,發冷不一定是要取暖,說不定是挨了一頓罵的緣故;不覺得餓,也不一定是說不用吃飯,說不定是天要下雨——我切下一小塊鮮美的牛排放進嘴裡,可就在咽下這口牛排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和眩暈,這是犯病前的發燒反應,我強忍住不去理它,掩飾並延緩了它的徵候,可是面前的食物說什麼也吃不進去了。這一瞬間我想到的是,要是讓爸爸媽媽看出我犯病,我就別想出去了,這一想我鼓起了一點勁兒,猶如傷員靠著僅剩的自我保護本能,支起身子慢慢離開餐桌,拖著腳步回到臥室,一量體溫四十攝氏度,可我還是收拾了一下,往香榭麗舍而去。我的身子軟綿綿的,虛弱得很,但思緒透過身軀的外殼綻出笑容,急切地期盼著和吉爾貝特一起玩捉人遊戲的歡樂,一小時過後,我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了,可我還有勁頭來品味在她身邊的幸福。
回到家裡,弗朗索瓦茲宣布我身體不適,一定是得了冷熱病,隨即請來的醫生則表示,寧可來勢兇猛、體溫驟升,那是肺充血引起的,成不了氣候,怕就怕一些隱伏的非典型病症。我受呼吸不暢之苦,已經很有些時日了,醫生對症開了咖啡鹼藥方,還不顧外婆的反對(她認為我對酒精過敏),勸我在覺得要發病時喝點啤酒、香檳或白蘭地。據他說,喝酒引起的興奮狀態,能使呼吸保持順暢。為了讓外婆允許我拿酒喝,我只能不向她隱瞞呼吸困難的窘狀,有時甚至還要稍加渲染。不過,每每剛覺得呼吸急促,還不知道會不會發作得很厲害,我就先為外婆會難過而憂心忡忡,我擔心外婆為我難過,比對自己發病更擔心。而與此同時,我的身體——或是因為過於脆弱,無力單獨保守病痛的秘密,或是害怕旁人不知道我馬上要發病,會叫我去做我沒法兒做或很危險的事情——使我感到需要把我的病痛準確地告訴外婆,這種準確性被我摻入了生理的不安。只要我覺著出現了不適的症狀,往往不等自己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就非得先去告訴外婆不可,否則我的身體會被折騰得苦惱不堪。要是外婆假裝沒看見,我的身體便要我不依不饒地非讓她看見不可。有時我實在太過分了;那張親愛的臉無法再像往常那般控制住情緒,顯露出憐憫的表情,痛苦地抽緊了。這時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忍心看著外婆受煎熬:我縱身撲進她的懷裡,仿佛我的吻就能抹去她的憂傷,仿佛我的愛就能像我的幸福一樣使她欣悅。既然確信她知道了我覺得不舒服,我也就不再感到心神不安,我的身體也就不再反對我去安慰外婆了。我對外婆說,這點不舒服沒什麼要緊的,我根本不覺得難受,她可以放心,我開心著呢;我的身體剛才渴望的無非就是讓人憐憫,只要有人知道了它的右邊在疼,它就不在乎我說什麼,即便說這點疼算不了什麼,影響不了我的快樂心情,它也無所謂。我的身體不會為哲學去煩惱;哲學不干它的事。在康復期間,呼吸困難的症狀差不多每天都要發作。有一天晚飯過後,外婆離開我時我還好好的,可等她晚上到臥室來看我,卻只見我憋得透不過氣來:「哦!天哪,你多難受啊。」她大聲說道,臉痛苦得皺緊起來。她馬上走了出去,我聽見她關上大門的聲音,稍過一會兒她回來了,手裡捧著一瓶白蘭地,這是她剛買的,因為家裡沒有了。我很快就覺得舒服了。外婆臉色微微有些泛紅,表情很尷尬,眼裡露出疲憊而灰心的神情。
「我還是讓你一個人待著吧,那樣也許你會好些。」她說完,抽身就走,我撲上去吻她,覺得她清涼的臉頰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在外面沾上了夜晚的霧氣。第二天晚上,她沒到我臥室來,聽說她出門了。我覺著她是要顯得並不在意我的病情,我克制住自己,不去責怪她[53]。
肺充血痊癒後,呼吸急促的症狀仍不見減輕,於是爸爸媽媽請來了戈達爾教授。碰到這樣的情形,請來的醫生光有醫學知識是不夠的。有三四種病都可能出現類似的症狀,最後要靠直覺、靠眼力來確診到底是什麼病。具有這種神秘的天賦,並不意味著在智力的其他方面有過人之處,一個喜歡最拙劣的畫、最拙劣的音樂,沒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照樣可以具有這種天賦。就我的病而言,他觀察到的具體症狀可能由多種疾病引起:神經性痙攣、初期結核病、哮喘、腎功能不全並發的中毒性呼吸窘迫症、慢性支氣管炎,或者是其中幾種病的綜合徵。對於神經性痙攣,最好的辦法是別把它當回事,結核病則需要悉心用藥並採取過量飲食療法,可是過量飲食不利於哮喘之類呼吸系統疾病的患者,對中毒性呼吸窘迫症患者更有危險,而適合呼吸窘迫症的食譜又對結核病患者有害。不過戈達爾的猶豫只在片刻之間,他用不容置疑的權威口吻開出了醫囑:「強效瀉藥,幾天之內光喝牛奶。禁肉,禁酒。」媽媽柔聲說,我身子很虛,得補充營養,又是猛瀉又是禁食我會受不了的。只見戈達爾的眼裡閃過一絲焦慮,仿佛在自問是否一不小心露出了溫潤的本性,眼神就像生怕錯過了火車那麼不安。他在盡力回憶剛才自己有沒有想著戴上那副冷冰冰的面具,一如要找面鏡子看看自己有沒有忘了結領帶。他有些吃不准,心想彌補一下總沒錯,就粗聲回答說:「我開處方沒有重複第二遍的習慣。給我一支筆。牛奶,牛奶是最要緊的。過幾天,等呼吸困難和失眠問題解決以後,先可以喝點湯,然後可以吃點土豆泥,不過還是要喝奶,喝奶。您會喜歡的,現在西班牙不是很時髦嗎?噢唻!噢唻!(他的學生都熟悉這個文字遊戲[54],他每次在醫院裡囑咐心臟病人或肝病患者多喝牛奶時,都要這麼開玩笑。)再往後就可以慢慢恢復到平時的生活了。不過,一旦咳嗽、氣急復發,就要用瀉藥,洗腸,臥床,喝奶。」他神情冷峻地聽完媽媽表示的不同意見,不作一聲,揚長而去。由於他沒有屈尊解釋禁食的理由,我父母就認為禁食未必適合我的情況,只會使我變得更虛弱,所以他們沒讓我禁食。當然,他們不想讓教授知道他們沒聽他的話,為審慎起見,凡是有可能遇到他的地方他們一概迴避不去。後來,我的病情愈來愈嚴重,他們才決定讓我嚴格遵照戈達爾的醫囑禁食;三天以後,囉音消失了,咳嗽停了,呼吸也順暢了。這時我們才明白,戈達爾正如他後來所說的,注意到了我哮喘挺嚴重,而且有點瘋瘋癲癲,但他認準我當時的主要問題是中毒,於是他給我清洗肝和腎,疏通支氣管,幫我改善呼吸和睡眠,恢復體力。於是我們明白了這個傻瓜是位了不起的醫生。我終於可以起床了。但家裡不許我再去香榭麗舍了,說是那兒空氣不好;我想這只是不讓我見到斯萬小姐的藉口,我逼著自己整天默念吉爾貝特的名字,就像淪為亡國奴的人們堅持使用祖國的語言,為的是不忘再也見不到的故國。有時候,母親撫摸著我的額頭對我說:
「怎麼啦,小伙子有了心事不跟媽媽講了?」
弗朗索瓦茲每天見到我時都說:「少爺臉色不好唉!您自己看不到,像死人一樣哩!」這也不奇怪,平日裡我有個傷風感冒,弗朗索瓦茲就會哭喪著臉。她的哀矜由她的階層觀念而起,跟我的身體好壞沒關係。可那時我實在弄不明白弗朗索瓦茲身上的這種悲觀主義,究竟是表明難過還是得意。我只得暫時認為這是一種社會性的、職業性的悲觀主義。
一天郵差來過後,母親拿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拆信時有點心不在焉,我知道信上不會有那個唯一能讓我開心的簽名——吉爾貝特的簽名,因為我平時只是在香榭麗舍碰到她,此外沒有聯繫。然而,在信紙下方印著一個銀色戴盔騎士紋徽,下面是排成半圓形的銘文:Per viam vectam[55],信上的字寫得很大,幾乎每句都像加了下劃線,其實是因為字母t的一橫都沒有穿過一豎,劃到了上面,等於給上一行加了一道道下劃線,我一看,信末的署名正是吉爾貝特。可我知道,我不可能收到她的信,所以即便看見她的簽名,我還是不相信,也不感到喜悅。片刻間,我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了。這個難以置信的簽名,以令人眩暈的速度打著轉,床啊,壁爐啊,牆壁啊,都跟著一起轉圈。看出去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晃,就像一個人從馬背上摔下時的感覺。我心想也許真有另外一種生活,和我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格格不入,但它是真實的,它驀然顯現在我眼前,將一種躊躇充塞我的腦際,當初雕塑家在《末日審判》中塑造置身天堂門口的死而復生的人時,曾賦予他們這種躊躇的表情。「親愛的朋友,」信上寫道,「聽說您病得挺厲害,不能再去香榭麗舍了。我也不去了,因為那兒生病的人太多。不過我的女友們每星期一和星期五都來我家喝茶。媽媽讓我請您病癒後也賞光一起來,我們可以繼續在香榭麗舍愉快地交談。再見,親愛的朋友,希望您的父母答應讓您經常來喝茶。您的朋友 吉爾貝特。」
我讀這封信時,神經系統以驚人的奮勉接收了這個信息:巨大的幸福降臨了。但是我的心靈,也就是我自己,總之這主要的當事人,卻還一無所知。這幸福,由吉爾貝特給予的這幸福,是我心心念念想著、時時刻刻念著的東西,一如萊奧納多所說的繪畫,是cosa mentale[56]。一張寫滿字的信紙,思想無法一下子吸收它。但從我讀完信那一刻起,我就想著它,它成了我思念的對象,它也成了cosa mentale,我對它充滿愛戀,每隔五分鐘就會情不自禁地再讀一遍,再吻一次。這樣,我認識了自己的幸福。
對進入愛河的人而言,生活中的奇蹟是無所不在的。但這回也可能是母親安排的,也許她看著我這一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特意去請吉爾貝特給我寫封信,正像以前洗海水浴時一樣,那會兒我剛洗海水浴,說什麼也不肯把頭沒到水裡去,因為那樣會透不過氣來,母親為了激發我的興趣,悄悄關照游泳教練先把精美的螺鈿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讓我以為是自己找到的。再說,生活中有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但凡事關愛情,你最好別指望弄明白,因為這些事既不可抗拒又出人意料,簡直像是由魔法在操縱,不受任何理性法則支配的。有個億萬富翁,有錢卻仍可愛,一個既沒錢又無趣的女人和他生活了一段時間,拋下他走了,他痛不欲生,不惜耗費巨資,動用一切關係,可就是沒法兒讓她回心轉意。這時,與其為這個女人的執拗頑梗去找合乎邏輯的解釋,不如把它看成命數,這個男人遭受這樣的打擊,甚至心碎而死,那都是天意啊。一個男人須要逾越的障礙,他因痛苦而變得異常活躍的想像所無法猜透的那些障礙,有時就在於他失去的情人的個性特點,在於她的愚蠢,在於他所不認識的一些人對她施加的影響,或使她感到的恐懼,在於某種她心嚮往之的一時之歡——他和他的財富都無法讓她得到的一時之歡。無論哪種情況,他都無法了解這些障礙到底是怎樣的,不僅他所愛的女人刻意向他隱瞞,他被愛情沖昏了的頭腦也妨礙他做出準確的判斷。這些障礙就像腫塊,醫生能消腫,但並不了解起因。這些障礙像腫塊一樣,很神秘,但時間長不了。只不過它們通常比愛情持續得更久些。而既然愛情並不是無私的激情,當一個男人不再愛的時候,他就不會再想去知道,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又窮又輕浮的女人為什麼不肯再讓他來養她,讓他等了幾年就是不回頭。
然而,這種神秘不僅遮蔽了視線,讓人無法看到災難的起因,而且當事關愛情時,往往也會瀰漫在某些突如其來的圓滿結局周圍(比如吉爾貝特的信帶給我的這個結局)。說圓滿,其實不如說看上去圓滿,因為如果一種情感的滿足僅僅意味著痛苦的移情,真正的圓滿從何談起呢?痛苦有時會暫時停歇一下,這時我們常常誤以為它消除了。
這封信下面的簽名,弗朗索瓦茲不肯相信是吉爾貝特的,因為G寫得挺花,倚在缺了一點的i上,像一個A,最後一筆加了齒狀花綴,拖得很長,吉爾貝特對我的態度來了個大轉變,讓我滿心歡喜,倘若一定要對此找個合理的解釋,也許就不妨說我在某種程度上沾了生病的光,而我原來還以為一生病,斯萬家就會把我忘了呢。此前不久,布洛克來看過我,當時戈達爾教授(我遵照醫囑飲食後,便又把他請了回來)正在我的臥室里給我檢查。檢查完了,我父母請他留下來一起吃飯,他就沒走,而布洛克也進來了。他和我聊著聊著,說到他頭天晚上在餐桌上聽一位女士說起,斯萬夫人很喜歡我,這位女士平時跟斯萬夫人是常有來往的。聽他這麼說,我真想告訴他一定是弄錯了,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從沒跟她講過話,我怕斯萬夫人知道了會把我當成一個說謊的人。當初我稍一遲疑過後,向德·諾布瓦先生把事情和盤托出時,也是這麼想來著。可是我鼓不起勇氣來糾正布洛克的錯誤,因為我很清楚他是故意的,他杜撰一些斯萬夫人沒說過的話,是為了讓我以為他昨天坐在這位夫人的朋友旁邊共進了晚餐,這在他看來是很有面子的——儘管沒這回事。不過,德·諾布瓦先生知道了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卻又很想認識她,就絕口不對她提起我一個字,而戈達爾(他是她的家庭醫生)聽了布洛克的話,以為斯萬夫人跟我很熟而且很賞識我,心想下回見到她時,要對她說我是個可愛的男孩。他常見到我,這麼說既對我有好處,也讓他很有面子,於是他打定主意一有機會就向奧黛特說起我。
就這樣,我熟悉了從樓梯口就能聞到斯萬夫人的香水味的那幾個房間,而更讓我心醉的是我在吉爾貝特的生活里所感受到的令人黯然神傷的魅力。無情的看門人成了好心的歐墨尼得斯[57],每當我問他可不可以上去時,他總會舉手抬一下制帽,客氣地表示應允我的請求。從外面看過去,一排窗戶隔在我和不屬於我的那些珍寶中間,不啻是一道明亮、短淺而冷漠的目光,我隱隱覺著這就是斯萬夫婦的目光。天氣晴朗的季節,當我整個下午都和吉爾貝特待在她房間裡的時候,我有時會推開這些窗戶透透風,碰上她母親接待客人的日子,我還會和她並排伏在窗口,看著客人的馬車進來,來客下車時抬起頭來,常會揮手和我打招呼,他們把我當成女主人的哪個侄子了。這種時候,吉爾貝特的髮辮會碰到我的臉頰。我覺得這些纖細的髮絲既自然又神奇,富有彈性的髮辮猶如天堂之絲編成的絕無僅有的美麗葉飾。如果我能有哪怕很小的一段,要用怎樣的天國植物圖集才能珍藏它呢?我不敢有此奢望,只盼能得到一張照片,那也比達·文西畫的小花更珍貴啊!我對斯萬家的朋友,甚至對那些照相師低聲下氣,一心想討好他們,可非但沒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反而就此跟一批乏味得很的人纏在了一起。
吉爾貝特的父母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許我見她,而現在——我走進幽暗的前廳,想到這兒迴翔著遇見他們的可能性,覺著比以前在凡爾賽宮期盼見到國王陛下時更為激動,更充滿渴念。當我在前廳里磕磕絆絆地繞過《聖經》中燭台[58]似的七叉衣帽架時,懵懵懂懂地對著一個身穿灰色長袍坐在柴箱上的聽差鞠了一躬,我把他當成斯萬夫人了——吉爾貝特的父母無論誰在前廳遇見我,都非但不會生氣,而且會笑吟吟地和我握手,對我說:
「下午好(他倆都把『下午好』說成『下兒好』[59],我覺得挺逗的,一回到家裡就忍不住繪聲繪色地學他們)。吉爾貝特知道您來嗎?好,那我先走了。」
不僅如此,吉爾貝特把朋友請到家裡喝茶,原先一直被我看作她和我之間最難逾越的障礙,現在卻成了我和她相聚的機會。她會先寫封簡訊給我(因為我們還算是新交),用的信紙每回都換。有一回信紙上凸印著一隻藍色鬈毛狗,下面是一句幽默的英文,後面加驚嘆號,另一回印著一隻船錨,也有印G.S.[60]的,兩個字母拉得老長,撐在信紙上端,還有印吉爾貝特名字的,燙金的簽名斜穿信紙的一角,收尾有個花綴,上面還有頂張開的黑色小傘,再就是四周圍著一圈花體縮寫字母,每個字母都用大寫,可是沒有一個是認得出的,整個形狀像中國人的帽子。不過,吉爾貝特的信紙雖然品種繁多,終究也有窮盡之時,幾個星期過後,我又看到了第一封信上的那個亮銀色的印章,戴盔的騎士上面[61]寫著銘文:Per viam rectam。當時我以為,某種信紙選在這一天用,而不在另一天用,是有一定規矩的,現在我明白了,吉爾貝特這樣做是為了記得哪些信紙已經用過了,免得把同樣的信紙寄給對方,至少對她覺著值得花這份心思的通信對象來說,好讓間隔的時間儘量長一些。吉爾貝特請來喝茶的女友,由於各人上課時間不同,有人剛剛才到,有人已經得走了。我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樓上前廳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想到馬上就要參加我心嚮往之的聚會,我激動得很,還沒走到樓上,就覺著這些說話聲突然間切斷了我和此前生活的聯繫,至於進了暖和的房間要除下圍巾,談話時要看看時間別太晚回家,等等,也都拋在了腦後。這座木樓梯是當時在有些宅邸常見的,這種亨利二世時期的風格,奧黛特向來極為推崇,但很快她就要改換趣味了,只見樓梯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下樓禁止使用電梯。我覺得這事神秘而不可思議,回家就對父母說這座古色古香的樓梯是斯萬先生從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正因為我說事愛有個根據,所以即使知道沒這回事,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們這樣說,我知道,只有這樣說才能讓他們和我一樣,對斯萬家的樓梯肅然起敬。這就好比有個人對好醫生醫術高明在哪兒一無所知,那就還是別跟他說這位醫生不會治鼻卡他為好。我根本沒什麼眼光,東西放在面前我也說不出名稱和品牌,我唯一知道的是,只要是斯萬家的東西,一定都是最出色的。我拿不準我對父母把這座樓梯說得這麼有藝術價值、歷史這麼悠久,算不算說謊。好像不一定能算吧;但想必我還是覺著有可能算的,因為父親打住我話頭說下面一番話時,我滿臉漲得通紅:「我知道那幾幢房子;其中一幢我去看過,那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斯萬住了幾個樓面。那是貝利埃[62]造的。」他還說曾想租其中的一套,後來覺得不大方便,前廳又不夠明亮,就作罷了。他這麼說著;可是我本能地感到,我的思維應當為斯萬家的名聲和我的幸福做出必要的犧牲,內心有個權威的聲音叫我別去管剛才聽到的話,我毅然摒棄了斯萬家我們也能住的鄙俗念頭,一如虔誠的信徒摒棄勒南[63]的《耶穌傳》。
每次上樓的時候,我一級一級往上走,腦子裡已經既沒有想法,也沒有記憶,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最低級的生理反應,就這樣一直走到能聞見斯萬夫人香水味的地方。我依稀仿佛看見了高大威嚴的蛋糕,周圍排列著一圈點心碟子和繪有圖案的灰色緞紋小餐巾,這就是斯萬家的氣派。而所有這些一成不變的排場,似乎都如康德[64]的必然世界一般,取決於自由意志的最終行動。這不,我們大家都在吉爾貝特的小客廳里,她驀地瞧了瞧鍾,說道:
「哎,吃過中飯好長時間了,我要到八點才吃晚飯呢。我挺想吃點東西,你們呢?」
於是她把我們帶進餐廳,在倫勃朗筆下亞洲廟宇的幽暗中,只見一隻城堡模樣的大蛋糕,威風凜凜而又溫厚、親切,仿佛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放在桌子中央,只等哪天吉爾貝特起興掀掉巧克力的雉堞,搗毀黃褐色陡峭的扶垛,這些在烘箱裡烤過的扶垛好似大流士宮殿的支柱。更有趣的是,吉爾貝特要摧毀這座尼尼微蛋糕,憑的不光是她自己餓不餓,她還會一邊問我餓不餓,一邊在倒塌的城堡中取出一堵牆遞給我,這堵東方風味的牆壁,綴滿紅艷艷的水果,亮晶晶的,還嵌著細紋。她甚至還問我家裡什麼時間用晚餐,倒像我還能說得上來似的,倒像在這激動難抑的當兒,我空落落的記憶和失去知覺的胃裡,還能有餓不餓的感覺,還能有晚餐的概念,還能想得起家裡是個什麼樣兒。可惜這只是一時的失去知覺。不知不覺吃下的蛋糕,也總得有消化的時候。但那還早呢。眼下,吉爾貝特在把我的茶遞給我。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其實光喝一杯就夠我二十四個小時睡不著覺了。所以母親老是說:「真煩人,這孩子從斯萬家回來就得生病。」可是,我在斯萬家的時候,難道我知道自己喝的是茶嗎?即使知道,我也照樣會喝,因為就算我在那一刻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還是既想不起過去,更預見不了將來啊。上床睡覺,那是遙遠將來的事情,這會兒我沒法兒想得這麼遠。
這種讓人無法做出任何決斷的喝醉酒似的興奮狀態,吉爾貝特的女友們並沒全都沉浸進去。有幾位居然明明白白地說她們不喝茶!吉爾貝特的回答是當時很時行的說法:「當然囉,我的茶不成功啦!」她不想讓茶會顯得太一本正經,入座前先把桌旁的椅子弄亂:「要不就像個婚禮了;哎呀,這些僕人真夠笨的。」
她側身坐在一張斜放在桌邊的X形椅子上,慢悠悠地吃著手裡的蛋糕。斯萬夫人剛送走一位客人——她的接待日往往和吉爾貝特的茶會在同一天——不一會兒便快步走了進來,她有時穿藍絲絨長裙,但更常穿的是鑲著幾排白色花邊的黑緞長裙。看她那神氣,仿佛對吉爾貝特沒經允許就能有這麼多小蛋糕感到挺驚奇:
「咳,你們吃得挺香啊,瞧著你們吃蛋糕,我都饞了。」
「那媽媽您也來嘛。」吉爾貝特說。
「不行啊,寶貝,我那些客人怎麼辦?特隆貝爾夫人、戈達爾夫人和蓬當夫人還都在呢。你知道,親愛的蓬當夫人是不會坐一會兒就走的,可她還剛到哪。這些客人看不到我回去,會怎麼說呢?要是沒人再來,我一等她們告辭就過來和你們聊天(對我來說這要有趣得多)。我想我也該可以歇一下了,今天已經來了四十五位客人,四十五位中有四十二位談到熱羅姆[65]的那幅畫!」她正要抽身離去的時候又對我說,「哪天您再來和吉爾貝特一起喝茶,她會特地給您煮您喜歡的茶,就像您在家裡studio[66]喝的。」她說這話的口吻,仿佛我到這神秘世界來尋找的,就不過是些我熟稔有如習慣的東西(即使我喝了茶,那能算習慣嗎?至於studio,我真說不上有還是沒有)。「您什麼時候來?明天?我叫他們給您做toast[67],跟科隆班[68]的一樣好吃。來不了?你這個小淘氣。」她的口氣像維爾迪蘭夫人,因為打從她也有了個沙龍,她就學維爾迪蘭夫人的樣,愛用嬌媚中帶專斷的口氣說話。不過我既不知道toast,也不知道科隆班,所以聽了她的話我不為所動。還有件事也許更奇怪,我剛聽到斯萬夫人誇讚我家的老nurse[69],竟然一下子沒弄清是說誰——其實大家不都這麼說嗎?現在興許在貢布雷也這麼說了。我不懂英文,但我馬上明白過來,這是說弗朗索瓦茲哩。以前在香榭麗舍,我一直怕她會留給人壞印象,聽斯萬夫人說了,我才明白她和她丈夫之所以對我有好感,就是因為吉爾貝特對她講了我的nurse。「我覺著她對你們挺忠心,真不錯。」(我立刻完全改變了對弗朗索瓦茲的看法。而且也不覺得身穿雨衣、頭戴羽飾的家庭女教師是非有不可的了。)最後,從斯萬夫人說起布拉丹夫人[70]的不多幾句話里,我聽出了斯萬夫人雖然覺得她人挺好,但不希望她來做客,我和這位夫人有交情,並不像我想的那麼重要,絲毫不足以提升我在斯萬家的地位。
這片一直對我封閉的仙境,想不到一下子向我敞開了通道,我又驚又喜、戰戰兢兢地開始了其中的探索,雖然如此,我只是作為吉爾貝特的朋友在這樣做。接納我的這個王國,本身處於一個更神秘的王國之中,斯萬和他夫人在那兒過著神奇的生活,要是我上樓剛好在前廳迎面碰到他們,他們跟我握過手,會逕自往那神秘王國而去。可是沒過多久,我就深入了聖所的中心。比如說,吉爾貝特不在,斯萬先生或夫人在家。他們問是誰拉鈴,知道是我,就讓僕人請我上他們那兒去一會兒,有個什麼問題,有件什麼事情,他們希望我能幫著勸勸他們的女兒。我回想起我寫給斯萬的那封既詳盡又懇切的長信,當時他連回信都不屑於寫。思維、推理和心靈無望改變的事情,束手無策的難題,生活居然就在我們不知不覺之中輕而易舉地改變了、解決了,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感慨萬分。吉爾貝特朋友的新身份,以及對她所能具有的影響,現在都使我備受優待,就好比我是學校里的好學生,又和一個國王的兒子同班,於是我可以出入王宮,在金殿上覲見國王了;斯萬和藹可親地招呼我走進書房,仿佛沒那麼些讓人引以為榮的事務在等著他似的。我在那兒待了一個小時,他問我的話,我激動得一句也沒聽明白,我兀自斷斷續續地說著,時而羞怯地閉上嘴,時而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說出幾句。他把他覺得我會感興趣的工藝品和書籍一一指給我看,我絕對相信它們比羅浮宮和國立圖書館所有的藏品都更美,可是我沒法兒去看它們呀。在這種時候,要是斯萬的總管請我把表、領帶夾和高幫皮鞋交給他,或者讓我簽個文件同意他當我的繼承人,我都會高高興興地照做。用那句最妙不過的俗話說,就是「我昏了頭」,這句俗話和那些最有名的史詩一樣,我們不知道作者是誰,但它也和那些史詩一樣有悖於沃爾夫[71]的理論,肯定是有過一個作者的(一個腦瓜好使而又謙虛灑脫的、長年累月出沒於街頭巷尾的聰明人,這些人創造了諸如往臉上貼名字之類的說法,而他們自己的名字卻默默無聞)。而我驚奇地發現,在這迷人的所在度過的幾個小時,並沒有讓我得到什麼,並沒有讓我看到令人高興的結果。但我感到失望,既不是因為對他給我看的那些傑作不滿意,也不是由於我無法按捺心中的激動瞥上它們一眼。使我待在斯萬的書房裡顯得那麼神奇的,不是事物固有的美,而是附著在這些事物——哪怕它們是世上最丑的東西——上的奇特、憂鬱而甜蜜的感覺,那是一種多年來流連忘返於一個地方,一種滲透到這個地方的每個角落去的感覺。一個穿束膝短褲的僕人前來通報,斯萬夫人要在梳洗室接見我,我跟著他走在迂迴曲折的過道上,只覺得芬芳的香味一陣陣地從梳洗室里飄來;屋裡立著三位容貌美麗、儀態端莊的女子,她們是斯萬夫人的第一、第二和第三侍女,正笑吟吟地為女主人精心梳妝打扮,我待在屋裡只覺得自己渺小而卑微,而斯萬夫人雍容而仁慈,也像在斯萬先生書房時一樣,這種感覺跟大大小小的鏡子、一把把的銀刷以及斯萬夫人熟識的著名藝術家雕刻的帕多瓦聖安托萬祭台的華美並不相干。
斯萬夫人回到大客廳後,我們還能聽見她的說話和笑聲,即使只有兩位客人,她也像高朋滿座時那樣提高嗓門,拖長語調,因為她在維爾迪蘭府的小圈子裡時常聽到女主人這樣引導談話。新近從別人那兒聽來的新鮮說法,至少在一段時期里,正是我們最喜歡引用的說法,斯萬夫人引用的既有從丈夫出於禮貌給她介紹的上層人士那兒學來的說法(她學他們的樣兒,故意在形容一個人的修飾詞前面略去冠詞或指示代詞),也有比較俚俗的說法(例如:小菜一碟!這是她的一位女友喜歡說的),按照在小圈子裡的習慣,她不時喜歡講個段子,這時她會想方設法把這些說法用進去。然後她往往會說:「我挺喜歡這段子。」「嗨!怎麼樣,是個精彩段子吧!」這是蓋爾芒特家的說法,她不認識他們,但聽丈夫說起過。
斯萬夫人離開餐廳後,她剛回家的丈夫進來了。「你母親是一個人在嗎,吉爾貝特?」——「不是,還有客人呢,爸爸。」——「啊,還有客人?都七點了!真是要命。你可憐的媽媽準是累壞了。麻煩哪。(在家裡我聽到大人說麻煩時總把『麻』拖得很長——麻-煩——而斯萬夫人就說麻煩,『麻』字說得很快。)」他接著轉身對我說,「您想想,從下午兩點到現在!卡米耶告訴我,四點到五點一下子來了十二個客人。不是十二個,好像是十四個。不,是十二個;反正我也弄不清。我回家那會兒,沒想著今天是她的接待日,瞧見門口停著那麼些馬車,還以為家裡在辦婚事呢。我在書房待了一小會兒,只聽得門鈴響個不停;說實話,我頭都疼了。她身邊客人還多嗎?」——「不多,就兩個。」——「你知道是誰嗎?」——「戈達爾夫人和蓬當夫人。」——「噢!公共工程部部長辦公室頭兒的妻子。」——「我只知道她先生在一個什麼部里當差,到底幹什麼就不知道啦。」吉爾貝特故作稚拙地說。
「啊,小傻瓜,你說這話像兩歲的孩子。瞧你說的:在部里當差!他是辦公室的頭兒,那兒全歸他管,哎喲,我怎麼也糊塗了,不該說什麼頭兒,他是辦公室的主任。」
「我可不知道;這麼說辦公室主任權挺大囉?」吉爾貝特說,對於能讓父母的虛榮心得到滿足的事情,她從不放過機會來顯示自己的冷淡(再說,她可能覺著這麼顯得無所謂,反而會讓客人的地位更引人注目)。
「啊,權大不大!」斯萬一反往常委婉的語氣(他要是那樣說,我想必會有所猜疑),直截了當地大聲說,「部長下面就是他!他的權甚至比部長還大,所有的事都是他在張羅。而且聽說他很有才幹,是個出類拔萃的政府官員,得過榮譽勛位勳章。他舉止優雅,人也長得挺帥。」
他妻子當年就是不顧一切物議嫁給這個美男子的。柔滑的金黃色鬍鬚,挺帥氣的臉蛋,齆聲齆氣的嗓音,濁聲濁氣的呼吸,外加一隻玻璃假眼:也許這就足以勾勒出一位難得一見的妙人兒的尊容了。
「其實呢,」斯萬又對著我說,「在現政府里瞧見這些人,我也覺得挺可樂的,要知道他們都姓蓬當,都來自蓬當-謝尼那個思想狹隘、觀念保守的教權派家族。您外公跟老謝尼很熟,至少是聽說過、見過面吧,這位老爹那時候挺有錢,可他賞馬車夫酒錢就給一個蘇。還有布雷奧-謝尼男爵,他敢情也認識。普聯銀行[72]股票暴跌,弄得他們傾家蕩產,哦,您還太小,不會知道這事。當然囉,後來他們又重振了家業。」
「他有個侄女在我們學校里,比我低一個年級,她是出了名的阿爾貝蒂娜。她將來一準很fast[73],可現在瞧上去怪怪的。」
「我女兒可真了不起,什麼人她都認識。」
「我不認識她,只是看見她走過,聽到這兒有人喊她阿爾貝蒂娜,那兒也有人喊她阿爾貝蒂娜。可我認識蓬當夫人,我也不喜歡她。」
「那你就錯了,她既可愛,又漂亮,而且聰明。人也挺風趣。我這就去跟她打個招呼,聽聽她丈夫對時局的看法,比如會不會打仗啊、迪奧多茲國王會不會幫我們啊。他想必都知道吧,他接觸的不都是些上層人物嗎?」
以前斯萬是不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不過,這樣的事兒我們也見得不少了:頭腦簡單的公主先是和貼身男僕私奔,十年過後又想重新回到社交圈,卻覺得人家都躲著她不肯去她府上,久而久之說起話來就像個討厭的老太婆,聽到有人提起某位當紅的公爵夫人,不是說「她昨兒晚上來看我啦」就是說「我啊,現在不想跟人多來往」。因此,生活習性這東西是不用考察的,根據心理學去推斷就都有了。
斯萬夫婦這樣的人,平時就苦於難得有人登門;所以有人來訪、應邀做客,甚至哪位有頭有臉的客人說了一句客氣話,在他們眼裡都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唯恐大家不知曉。要是奧黛特某次晚宴堪稱成功,而偏不湊巧,維爾迪蘭夫婦倆遠在倫敦,那麼這個消息就會由他們某個共同的朋友發電報送抵海峽彼岸。就連奧黛特收到的賀信、賀電,她和斯萬也定然會公之於眾。他倆會告訴朋友們,讓大家傳閱這些信和電報。因而斯萬府上的沙龍頗像大堂里張貼著電報的海濱度假旅館。
不過,有些人不是像我這樣僅僅在社交圈外,而是在社交圈,在蓋爾芒特的圈子裡認識當年斯萬的(這個圈子要求極嚴,除幾位殿下和公爵夫人外誰也不能例外,進入圈子的男男女女,首先必須風趣機智、風度翩翩,否則即便是某領域的傑出人物,只要大家覺得他乏味、平庸,他也會被宣布為不受歡迎),這些人看著舊日的斯萬變得這麼多,非但說起朋友熟人時不像過去那麼謹慎小心,而且挑選朋友也不那麼慎之又慎,他們想必會感到驚訝吧。這麼一個粗俗、乖戾的蓬當夫人,他看著難道不覺得討厭?居然還口口聲聲說她挺可愛。在我們看來,似乎回憶一下蓋爾芒特府上的社交圈,就足以讓他不這麼著了;可是不然,這樣的回憶反而促使了他這麼想、這麼說。沒錯,蓋爾芒特的圈子跟社交界四分之三的沙龍都不同,這個圈子裡是有鑑賞趣味的,甚至趣味相當不俗,然而附庸風雅畢竟是在所難免的,鑑賞能力因此暫時失准也就不足為怪了。一個並非小圈子不可或缺的人物,比如說對於一個外交部長(有點自命不凡的共和派)或者一個多嘴多舌的院士,通常都是和小圈子氣味不相投的,聽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某個大使館和這樣一些賓客共進晚餐,斯萬對她深表同情,這些人和趣味高雅的人相比,不啻雲泥之別。而所謂趣味高雅者,也就是指蓋爾芒特圈子裡的人,此人可能一無所長,但他身上有蓋爾芒特家族的才智,他和他們是同道中人,是一夥的。然而,一位常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府上進晚餐的大公夫人或公主,也會覺著自己是同他們一夥的,即使她缺乏蓋爾芒特家族的才智,不合加入圈子的要求。社交場上的人自有其天真的一面,一旦小圈子接納了她,大家就會想方設法看出她的可愛之處,至於是否當真覺得她可愛才接納她的,那就不好說了。公主殿下離去以後,斯萬來安慰德·蓋爾芒特夫人:「其實她還是挺好的,也還有點幽默感。我當然不想說她研究過《純粹理性批判》,可她並不讓人討厭吧。」
「我完全贊同您的看法,」公爵夫人回答說,「她還有點怕難為情,瞧著吧,以後她會出落得很迷人的——再說,跟滔滔不絕向您報出二十本書名的XJ夫人相比,她也算不得叫人厭煩了。」(XJ夫人就是那位饒舌院士的夫人,她本人也很有才學。)——「那是比也不能比囉。」斯萬說,談論這類話題,把話說得很誠懇,斯萬在公爵夫人府上練就的這手本領,一直沒荒疏過。現在他把這本事用於接待來訪的客人,努力發掘、讚賞他們身上的長處,其實只要你不帶挑剔苛責的眼光,本著與人為善的初衷去看人,這些長處是人人身上都有的;他說蓬當夫人怎麼怎麼好,就像當初他稱讚帕爾馬公主一樣,而要是公主殿下沒享有某種特權的話,憑她的才智和風度是根本進不了蓋爾芒特圈子的。我們也知道,斯萬當年就認為(現在只是一以貫之、身體力行而已)一旦在某些場合覺察到自己在社交場上的地位不很合適,就該設法改換一種地位。有些人之所以相信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是一成不變的,是因為他們沒有認識到,乍一看似乎不可分的事物,其實還是可分的。同一個人,在不同的生活階段會處於不同的社會階層,而且未必後來居上;在其中的每一個階段,我們都會感覺到自己受到某個社交圈的眷注,與之建立或重建聯繫,這樣一來,自然而然就依附於這個社交圈,在它中間紮下了根。
至於蓬當夫人,我心想,既然斯萬把她說得這麼好,那他想必不會反對我把這位夫人去看斯萬夫人這回事告訴我父母。說實話,對斯萬夫人漸次結識的這些人,我父母雖說頗為好奇,卻並不欣賞。聽到特隆貝爾夫人的名字,母親說:
「啊!這個新兵一招,後面還會有人入伍呢。」
她似乎把斯萬夫人這種簡捷、速決而有點過火的交友方式比作一場戰爭,說:
「現在特隆貝爾家歸順了,鄰近的部落早晚也會投降的。」
有一次她上街碰見斯萬夫人,回家就對我們說:
「我眼看斯萬夫人雄赳赳地邁著步子,大概去向馬塞舒托家、森加萊家和特隆貝爾家[74]展開凌厲攻勢了。」
這個有人為湊合之嫌的小圈子中新來的人,原本屬於不同的社交圈,往往都是頗費周折才招募來的。我每回告訴母親小圈子裡來了哪個新成員,她馬上就猜測此人的出身背景,說起此人的口氣仿佛在說一件重金購進做裝飾用的戰利品:
「出征某某家虜獲的唄。」
讓父親感到驚異的,是斯萬夫人不知看上戈達爾夫人的什麼了,居然連這麼個頗為俗氣的布爾喬亞也要招募進去,他說:「教授歸教授,我實在沒法兒理解。」母親則不然,她很能理解;她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躋身於一個與往日不同的社交圈以後,倘若不能把這個信息讓舊日的同伴得悉,沒法兒讓她們知道她已經有層次較高的同伴取代了她們,那麼她從中感到的快樂會大打折扣。因此得有一個見證人也躋身於這個既新又雅的社交圈,有如一隻嗡嗡飛舞於花叢中的昆蟲,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把這個消息,把這顆采來的妒羨之種傳播開去——至少這麼指望吧。戈達爾夫人現成放著適合於充當這樣的角色,她在來客中屬於這麼一類人,按媽媽(她在某些方面的思維方式很像外公)的說法,就是「過路人,去告訴斯巴達」里的過路人[75]。此外——除了一個我們要多年以後才知道的原因之外——斯萬夫人邀請這位和氣、謹慎、謙遜的女友來參加自己的沙龍,不用擔心引來的是個叛徒或競爭對手。她知道,這隻忙碌的工蜂裝備好帽子羽飾和名片匣,就能在一個下午遍訪眾多的布爾喬亞花萼。她了解這隻工蜂散播花粉的本領,而且基於概率的測算完全有理由相信,很有可能不出三天維爾迪蘭府上的某位常客就會知曉巴黎警署總監去拜訪過斯萬夫婦,或者維爾迪蘭先生親自聽說賽馬協會主席勒奧·德·普雷薩尼先生曾帶斯萬夫婦去出席迪奧多茲國王陛下的招待會;這兩件事對她來說當然是很有面子的,不過她並不存奢望,打量維爾迪蘭夫婦除了這兩件事還知道什麼,因為風光體面到底能落實在哪些細節上,我們再怎麼憧憬,再怎麼費神去想,也是想不到多少的,這得歸咎於想像力的貧乏嘍,儘管——說穿了——我們巴望著(哪怕單單就為了我們也應該這樣啊)榮耀表現為許許多多的形態,但是我們實在是沒有能力去這麼想像的。
再說,斯萬夫人只不過是所謂官場得意。那些高雅的女士從不來做客——倒也並非她府上有共和派名流出入嚇著了她們。在我的童年時代,社交界盛行保守風氣,一個穩重的沙龍是不會接納共和派[76]人士的。對生活在這樣的社交圈子裡的人而言,不邀請溫和派已是天經地義,激進派就更不消說,這個信念會像油燈和公共馬車一樣綿亘永久。但社會好比一個萬花筒,每轉一下,看似不變的排列方式就會打亂,變幻出一個新的圖案。我還沒初領聖體那會兒,舉止優雅的猶太女士已然出入於社交沙龍,令觀念正統的夫人們吃驚不小。萬花筒的新格局源於哲學家所說的標準的變化。我和斯萬夫人認識後不久,德雷福斯事件[77]就帶來了一個新的變化,萬花筒里的彩色菱形小塊又一次翻轉了過去。只要是和猶太人沾邊的,都壓到了底下,就連舉止優雅的夫人也不能倖免,原本無人知曉的民族主義者翻到了上面。一個奧地利親王、極端保守的天主教徒府邸,成了巴黎最顯赫的沙龍。倘若發生的不是德雷福斯事件,而是對德戰爭,那麼整個萬花筒的格局就會顛個個兒,猶太人所表現出的愛國熱情會使輿論為之震驚,他們的社會地位會很穩定,那個奧地利親王家裡,非但不會有人問津,而且沒人會承認曾經去過。但儘管如此,每當社會處於相對靜止狀態時,生活在其中的人就會以為不可能再起變化了,這就好比他們看到發明電話以後,就怎麼也不會相信還會有飛機那玩意兒。與此同時,輿論界的名人猛烈抨擊前一段時期一切的一切,不光種種娛樂消遣方式一概被斥為腐朽沒落,就連藝術家和哲學家的作品,在他們眼裡也絕無半點價值,無一不與形形色色輕浮淺薄的社會風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唯一不變的,是每次他們都會說法國似乎有了點變化。我剛去斯萬夫人府上做客的時候,德雷福斯事件還沒發生,有些上層的猶太人當時很有權勢。其中首屈一指的是魯福斯·伊斯拉埃爾爵士,伊斯拉埃爾夫人是斯萬的姨媽。她和上層社交界的交往不如外甥密切,做外甥的也不喜歡和姨媽多有來往,儘管他很可能是她的遺產繼承人。不過,她是斯萬所有親戚中唯一意識到他社會地位的人,而對這一點不僅我們家長期以來一無所知,其他親戚也始終不甚了了。當一個家族中有某個成員冒出頭來,躋身於上層社會——當時看來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樁大事情,其實在後來的十年中間他眼看著不止一個同齡人通過別的途徑,憑藉不同的辦法做到了這份兒上——他就會在自己周圍畫出一個影子地帶,一個terra incognita[78],對待在裡面的人來說,那兒的一切纖毫畢現,但對不曾涉足的人而言,那兒是一片黑暗和虛無,他們哪怕就挨著它邊上在走,也不會覺察到它的存在。沒有哪家哈瓦斯通訊社[79]播發過消息,讓斯萬的表兄表姐們得知他平日交往的都是哪些人,所以他們在餐桌上笑吟吟地(當然是在他那樁可怕的婚事以前)提起這位表親會有明顯的優越感,他們談論星期天怎麼賞個臉去看望夏爾表弟,把他當作心存幾分妒意的窮親戚,用巴爾扎克的小說書名來調侃,管他叫傻表弟[80]。而魯福斯·伊斯拉埃爾夫人卻心裡雪亮,清楚那些和斯萬交情好得讓她妒羨的朋友是何等人物。她夫家世代替奧爾良親王府理財,實力堪與羅斯柴爾德家族[81]相比。伊斯拉埃爾夫人財大氣粗,對所有認識的人施加影響,不准她們接待奧黛特。其中只有一人暗中沒聽她的話,那就是德·馬桑特伯爵夫人。不過,合該奧黛特倒霉,有一天她去德·馬桑特夫人府上,前腳剛到,伊斯拉埃爾夫人後腳就來了。德·馬桑特夫人尷尬得不得了。而像她這樣的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別轉頭,一句話也不跟奧黛特說。從此以後,奧黛特也就提不起精神再闖這個她原本就不愛去的社交圈了。聖日耳曼區對奧黛特抱極其冷漠的態度,在那些貴婦名媛眼裡,奧黛特始終是個無知無識的輕佻女子,和家系譜牒爛熟於胸的布爾喬亞不能同日而語,那些布爾喬亞的夫人小姐,儘管在現實生活中無緣親承貴族的潤澤,可還是閱讀了不少前朝回憶錄聊以解望梅之渴。但斯萬的心卻似乎依然系在奧黛特身上,舊日情人的種種出格之舉,在他看來好像都是討人喜歡,至少是不討人厭的,我常常聽見他妻子說出非常不得體的話來,而他(由於舊情未了,或沒多加留心,或懶得去為她轉圜)從不幫她改個口。當初在貢布雷把我們長期蒙在鼓裡的,也許正是斯萬的這種天真,如今他仍是這樣,儘管繼續在結交地位顯赫的新朋友,卻無意讓他們在自己妻子的沙龍里顯得有什麼與眾不同。對斯萬來說,他們的重要性確實也大不如前了。不過奧黛特對上層社交界的無知,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談話間話題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轉到她的表親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奧黛特就會說:「喲,怎麼變親王夫人了,這不是晉爵了嗎?」要是誰在提到夏特勒公爵[82]時稱他親王,她馬上會糾正:「公爵,是夏特勒公爵,不是親王。」對於巴黎伯爵的兒子奧爾良公爵[83],她有個說法:「真怪,兒子的爵位比父親高,」由於崇拜英國,她還會接一句,「這些Royalties[84]的事真讓人犯糊塗。」碰到有人問她蓋爾芒特家族出生在哪兒,她回答說:「埃納省[85]。」
事關奧黛特,斯萬往往會變得視而不見,不僅對她的缺乏教養如此,對她的智力平庸亦如此。只要是奧黛特說的故事,無論怎麼愚蠢,斯萬都會禮貌地聆聽,那種津津有味、近於歆羨的表情,想必是由感官的慾念激發的;而在同樣的場合,當斯萬說起一些很機智甚至很深刻的話題時,奧黛特總顯得愛聽不聽的,很快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有時還會疾言厲色地反駁。而家庭生活的另一面,卻是許多卓越的女子對粗魯的匹夫傾心相與,這個笨伯橫挑鼻子豎挑眼,在她們嫻雅的談吐里存心找碴兒,她們卻甘之如飴,以愛的名義縱容俗不可耐的戲謔。想到這兒,我們的結論是:在不少家庭,高雅屈從於庸俗已成為夫妻生活的定例。再回到奧黛特,要說她那時為什麼不見容於聖日耳曼區社交圈,其中有一個原因不可不說,那就是社交萬花筒最近一次轉動是由一連串醜聞定格的。社交圈毫不設防地為之敞開大門的一些女人,竟然是妓女、英國間諜。有一陣,社交圈裡看人的標準(至少大家自以為如此)首先是穩重、可靠……有些人和事,是社交場中人剛剛中斷、旋即恢復聯繫(因為這些人不是朝夕之間就能改變的,他們總會在新的處境中尋找舊影的延續)的,奧黛特就是其中一個代表;他們在恢復這種聯繫時,會賦予這些人和事一種不同的形式,自欺欺人地相信這已不是危機前的那個社交界。奧黛特實在太像社交場上那些喪失信用的女士了。社交界人士都是高度近視的;他們剛和舊時相識的猶太女士們斷交,正思忖著怎麼填補空缺呢,卻只見新冒出來一位女士,也是猶太人,但既然是新的,他們就覺著她不同於往日的女士們,大可不必深惡痛絕。這位女士不要求別人接受她的真主,別人也就接納了她。我剛去奧黛特家的那會兒,還沒有排猶主義這檔子事,但大家照樣躲著她。
斯萬的熟人中間,有些已是社交界名流,這些朋友府上他是常去造訪的。而當他向我們說起他去了哪些人府上時,我注意到一點,就是從他選擇與哪些人來往上,同樣可以看到那種作為藝術品收藏家的既重藝術又重歷史的口味。我發現,讓他感興趣的往往是某位光景有些式微的貴婦人,原因在於她曾是李斯特的情婦,或者巴爾扎克曾把一部小說題獻給她祖母(正如他因為夏多布里昂提到過一幅畫就把它買下),我疑心我們是以一個錯誤掩蓋了另一個錯誤:當初在貢布雷錯把他當作從不涉足社交界的布爾喬亞,這會兒又錯以為他屬於巴黎最高雅的圈子。和巴黎伯爵是朋友,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呀。那些親王的朋友,不是照樣在門戶較嚴的沙龍吃閉門羹嗎?親王們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去趕那時髦,再說這些親王自恃血統高貴,非一般的貴族和布爾喬亞所能相比,居高臨下地看他們,只覺得他們之間無所謂高低之分。
斯萬雖說依戀那些曾經輝煌過,至今也還為人所知的姓氏,但他在時下這個社交界中要尋覓的,並不僅僅是文人、藝術家的雅趣,他還喜歡一種比較俗氣的消遣,就是把各色人等像擺弄花束那樣搭配起來。這種有趣的(或者說斯萬覺得有趣的)社會學實驗,沒能在他妻子的所有女友身上——至少沒能始終如一地——引起共鳴。「我打算請戈達爾夫婦和旺多姆公爵夫人一起來吃飯。」他笑嘻嘻地對蓬當夫人說,那模樣就像一個美食家有了個主意,要讓人用紅辣椒來代替調味的丁香。然而這個想必會讓戈達爾覺得來勁的打算,卻使蓬當夫人大為氣惱。她新近剛被斯萬夫婦引薦給旺多姆公爵夫人,儘管說不上受寵若驚,可畢竟是滿心歡喜。把這事告訴戈達爾夫婦,在他倆面前炫耀一番,在她可是一份不容小覷的樂趣。正如勳章膺獲者受勛甫定便巴不得授勳這檔子事就此剎車,蓬當夫人滿心指望在她以後,這個圈子裡就再也沒人被引薦給親王夫人了。她暗自詈罵斯萬趣味低下,原本她在戈達爾夫婦面前說得天花亂墜,現在斯萬起了這麼個無聊之極的怪念頭,滿天的香花眼看一下子就要變得無影無蹤了。再說,被她說成非她莫屬的好事,教授夫婦居然也輪得上,這可叫她怎麼向丈夫開口啊?要是戈達爾夫婦能明白,斯萬邀請他倆並不是誠心誠意,而只是為了逗個樂子,那倒也罷了!蓬當夫人不知道,斯萬請她們夫婦倆,其實也是這麼回事,不過斯萬畢竟在貴族圈裡浸潤已久,唐璜那套本事已諳熟於心,足以讓兩個不相干的女子每人都以為他真心愛的是她,所以他當初對蓬當夫人提到旺多姆公爵夫人時,是說他覺著請蓬當夫人作陪最為合適來著。而幾個星期過後,斯萬夫人說:「對了,我們想請戈達爾夫婦和親王夫人一起來吃飯,我丈夫認為這樣的組合會挺有趣。」她雖說保留了維爾迪蘭夫人小圈子裡珍愛的某些習慣,比如大聲說話好讓每個信徒都聽清楚,但也學到了蓋爾芒特沙龍所珍愛的某些說法(比如組合),她跟這個沙龍並不接近,卻在不知不覺中遠遠地受到它的吸引,有如大海受到月亮的吸引。「可不是,戈達爾夫婦和旺多姆公爵夫人,您不覺得會挺逗的嗎?」斯萬問。「我覺得會挺糟糕,你們這是自找麻煩,自討苦吃。」蓬當夫人氣呼呼地回答。這次晚宴邀請的還有她和她丈夫,以及德·阿格里讓特親王;當有人問起,蓬當夫人和戈達爾會視對象不同而分別以兩種方式作答。對有些人,蓬當夫人也好,戈達爾也好,對晚宴是否還有賓客之類的問題都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不就是德·阿格里讓特親王嗎?都是些熟朋友。」可有些人是非要問個明白不可的(有一回甚至問戈達爾:「蓬當夫婦請沒請呢?」——「我可沒留意。」戈達爾漲紅了臉答道,這個不知趣的傢伙就此被認為是烏鴉嘴)。對這些人,蓬當夫婦和戈達爾夫婦不約而同採用同一種模式回答,只不過把其中的名字相應地對換一下而已。戈達爾會說:「有男女主人,旺多姆公爵和公爵夫人——(不失時機地微微一笑)戈達爾教授和夫人,哦,天曉得是怎麼回事,還有蓬當先生和夫人,他們可真是煞風景。」蓬當夫人的回答如出一轍,只是在旺多姆公爵夫人和德·阿格里讓特親王之間,頗為自得地報出蓬當先生和夫人,末了那對所謂不請自來的不識相的禿驢,則是戈達爾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