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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2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隱身縫補女工所構思的新編排最後告訴我,倘若我們能夠指望一個始終在傷害我們的人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他或她的本意,在這些舉動之後,自有一種理性的東西,那是我們的意願奈何不得的,那麼我們就應該向它,而不是向自己的意願發問:明天他或她會如何舉措?

  這些前所未聞的話,我的愛情都聽見了;這些話讓它相信:下一天跟以前的那些日子不會有什麼兩樣;吉爾貝特對我的感情已經積重難返,唯余冷漠而已;我和吉爾貝特的友情中,是我在單相思。「可不是,」我的愛情應答說,「對這樣的友情沒什麼可指望的了,它改變不了啦。」所以,等到第二天(或者等個最近的節慶日,等個生日,或者新年,總之是個有些特殊的日子,到那會兒,時間會拒絕接受逝去歲月的遺產,把往昔的憂愁拋在一邊,從頭開始新的進程),我就會要求吉爾貝特放棄我倆舊的友誼,奠定一種新的友誼的基礎。

  我經常隨身帶一張巴黎地圖,在圖上可以清楚地認出斯萬先生和夫人居住的那條街,因此我覺得它是份藏寶圖。出於內心的愉悅,也出於騎士風度的忠誠,我見到誰都要提到這條街,結果父親感到奇怪了,因為他不像母親和外婆那樣知道我的愛情秘密,有一天他問我:

  「幹嗎你老要說到這條街,它沒什麼特別之處啊,沒錯,它離布洛涅樹林很近,住那兒挺愜意,可是同樣的街道總還有十來條吧。」

  我想方設法逮住機會就對爸爸媽媽說起斯萬的名字;誠然,我在自己心裡無數遍地重複著這個名字,但是我還要聽到這個優雅的名字的聲音,奏響光靠默念無法聆聽的美妙樂聲。要說呢,斯萬這個名字我是早就聽說了的,可是它現在對我來說,就如那些最常用的詞兒對失語症患者而言,完全是個新名字。它常在我的腦際,可是我的頭腦還沒習慣。我把這個名字一個一個字母拆開來,再拼寫起來,它的拼寫法會使我感到一種意外的驚喜。而就在熟悉的同時,它在我心目中不再是那麼無邪了。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會感到的喜悅,這會兒讓我覺得可恥,我想把話題往這上面引的時候,人家總會岔開去,仿佛大家都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只好再把話頭扯到吉爾貝特身上,就那麼幾句話,給我翻來覆去地講個沒完——在離她這麼遠的地方說這些話,她是聽不見的,何況它們說來說去總是這些話,根本改變不了什麼,所以無異於廢話——但在我眼裡,把一切跟吉爾貝特有關的東西這麼搗騰來搗騰去,沒準能搗騰出個讓我心生歡喜的結果來也說不定呢。我一遍又一遍地對爸爸媽媽說,吉爾貝特很喜歡她的家庭女教師,仿佛這麼說上五十遍,吉爾貝特就會突然降臨,就此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我一再吹捧那位讀《論壇報》的老太太(我向父母暗示她也許是位大使夫人或親王夫人),說她有多美,多慷慨,多高貴,直到有一天我說起聽吉爾貝特對她的稱呼,她大概叫布拉丹夫人,媽媽不由得嚷了起來:

  「噢!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媽媽剛說了這一句,我就羞得滿臉通紅。「當心啊!當心啊!你外公知道了準會這麼說。你竟然覺得她很美!她長得夠難看的,而且從來也沒好看過。她死去的丈夫是個看門人。你大概記不得了,你小時候我費了好些勁兒才攔住她,沒讓她來看你上體操課,她不認識我,可總想找藉口來跟我攀談,說你『一個男孩俊得像姑娘似的』。她一心一意就想結識上層社會的人,要是她當真認識斯萬夫人,那我可算沒想錯,她準是神經出毛病了。因為她雖說出身低微,可以前倒從沒做過什麼招人非議的事來。她這人哪,一門心思就想攀高枝。她長得難看極了,而且俗氣得要命,可還要裝腔作勢。」

  至於斯萬,我為了想讓自己像他,整天坐在桌子旁邊,一個勁地拽鼻子、揉眼睛。父親說:「這孩子盡犯傻,再這麼下去真要讓人討厭了。」我特別想像斯萬一樣腦門也謝頂。他在我心目中是那麼了不起,所以看到有些我的熟人也認識他,而且居然隨便哪天都有機會遇見他,我覺得真是不可思議。有一天吃晚飯時,母親像平時一樣講她下午買東西的情況,順便說了句:「哦,你們猜猜我在三區商場的雨傘櫃檯遇上誰了:斯萬!」這句話頓時在原先我絲毫不感興趣的敘述中催開了一朵神秘之花。得知這天下午,斯萬神奇的身影出沒於人群之中,就為去買把傘,這聽上去真是令人既傷感又陶醉。在那麼些無一與我相干的大事小事中間,這件事喚起了我心靈的震顫,那正是我對吉爾貝特的愛經常撥動的心弦啊。父親說我對什麼事情都漠不關心,因為大家都在談論迪奧多茲國王此刻作為國賓和所謂盟友造訪法國,可能對政治局勢產生怎樣的影響,我卻根本沒在聽。其實,他不了解我是多麼想知道,斯萬當時有沒有穿那件披風式的大衣!

  「你們打招呼了?」我問。

  「當然嘍,」母親回答說,她好像一直在擔心,萬一她承認了我們家對斯萬很冷淡,別人就會設法來轉圜,而由於她心裡不想結識斯萬夫人,人家出面只怕會把事情做過頭,「是他過來招呼我的,我起先沒瞧見他。」

  

  「這麼說,你們沒有不和?」

  「不和?你幹嗎要想我們不和呢。」她生氣地回答說,仿佛我對著她和斯萬關係和睦的說法戳了一槍,又仿佛我在試圖讓他倆重修舊好。

  「你再也不邀請他,他不會不高興嗎。」

  「我沒有必要人人都邀請呀;他請我了嗎?我又不認識他太太。」

  「可在貢布雷的那會兒,他是常來的嘛。」

  「沒錯!在貢布雷他常來,可後來到了巴黎,他有別的事情要做,我也一樣。可是你放心,我們看上去完全不像兩個心存芥蒂的人。趁店員給他打包的工夫,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問我你近來怎麼樣,他告訴我你是他女兒的玩伴。」母親的最後兩句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斯萬的心裡有著我的存在,這在我已經是個奇蹟了,何況他對我的情況了解得那麼全面,我在香榭麗舍因對他女兒的愛而戰戰兢兢地站在他跟前時,他不僅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知道我母親是誰,不僅了解我是他女兒的玩伴,而且了解我的外公外婆、他們的家族以及我們住的地方,其中有些我們家以前的情況,說不定連我都不知道呢。母親是在三區商店的櫃檯邂逅斯萬的,斯萬看見她的那一刻,是把她作為一個和他有著共同回憶的明確對象,因而才迎上前去和她打招呼的,可是我母親並沒發覺這櫃檯有什麼特殊的魔力。

  而且,無論母親還是父親,好像都沒發覺談論斯萬的祖父母,談論名譽經紀人這個頭銜是件最有興味的事情。我的想像在作為社會的巴黎中把某個家庭單獨抽出來,讓它變得非常神聖,猶如在作為城市的巴黎中憑想像在某座宅邸寬敞的正門上精雕細刻,讓所有的窗戶變得華貴異常。不過這些裝飾,只有我一個人能看見。在父親和母親眼裡,斯萬住的房子跟同一時期在布洛涅樹林建造的房子都一個樣,斯萬家也跟別的證券經紀人的家沒什麼兩樣。他們對一個家庭有否好感,取決於它在公益事業中的參與程度,至於它獨特與否,是全然不相干的。否則即使發現一樣東西挺不錯,他們也會另外找到一樣東西,跟這樣東西不相上下,甚至比它更好。所以在發現斯萬的房子所處的位置不錯以後,他們就會說起另外一座位置更佳卻和吉爾貝特毫不相干的房子,或者一些實力比她祖父更勝一籌的金融家;倘若有某個時刻,他們的意見聽上去跟我的意見是一致的,那肯定是個誤會,而這誤會很快就會澄清的。其中的原因在於,要穿透圍繞著吉爾貝特周圍的那些事物,得有一種在情感世界中類似於光色世界中紅外線的不為人知的機能,愛情賦予了我的這種附加的、暫時的感官功能,我父母是不具備的。

  吉爾貝特事先說過她不會到香榭麗捨去的那些日子,我總是往她家的方向散步,想離她稍稍近一些。有時我領著弗朗索瓦茲前去朝聖斯萬家的住處。我不厭其煩地讓她一遍又一遍給我講,她從家庭女教師那兒聽到哪些有關斯萬夫人的事情。「看來她對聖牌還是挺相信的。倘若聽見貓頭鷹的叫聲,或者覺得牆壁里有擺鐘似的嘀嗒聲,要不在半夜裡瞧見一隻貓,或者木器家具發出咯啦咯啦的響聲,她就決不出門旅行。哦!她是位很虔誠的夫人!」我對吉爾貝特一往情深,即使瞥見她家的老總管在街上遛狗,我也會情不自禁地駐足觀望,滿懷柔情地瞅著他那雪白的髯須。弗朗索瓦茲對我說:

  「您這是怎麼啦?」

  爾後我們再往前走,來到她家那扇馬車可以進出的大門跟前,那兒的看門人也不同於一般的看門人,渾身從裡到外,直到號衣的飾絛,全都浸透著我在吉爾貝特這個名字里所感受到的令人黯然神傷的魅力,他看上去像是知道我這種人天生就不配進入他奉命守護的神秘生活,而中二樓[229]的所有窗戶仿佛有意緊閉著,瞧著那些細布窗簾下垂而成的典雅褶襉,我只覺得它們比任何窗戶都更黯然,都更不像吉爾貝特的那雙明眸。還有一次我們沿著林蔭道走到迪福街,我在近路口處停了下來;有人告訴過我,在這兒常常可以看見斯萬去看預約好的牙醫;在我的想像里,吉爾貝特的父親絕非常人可比,他置身於芸芸眾生之中,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所以還沒走到瑪德萊娜教堂,想到這就要走近一條隨時可能出現奇蹟的街了,我心頭激動不已。

  但是更經常的情形是——當我肯定見不著吉爾貝特時——由於聽說過斯萬夫人差不多每天都要來布洛涅湖邊的刺槐小道或瑪格麗特王后小道散步,我就領著弗朗索瓦茲去布洛涅樹林那邊。在我眼裡那兒就像個動物園,而且聚集著各種不同的植物群和風光迥異的景色;在一座小丘背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岩洞,一片草地,幾座岩石,一條河流,一道溝渠,另一座小丘,一片沼澤,然而我也知道,那兒為河馬、斑馬、鱷魚、俄羅斯野兔、熊和鷺嬉戲玩耍提供了合適的環境和風景如畫的背景;布洛涅樹林本身,也是那麼錯綜複雜,這兒匯集了形形色色相對封閉的小天地——走過幾座種著紅彤彤的美洲橡樹,猶如維吉尼亞莊園那般的農場,只見高大的松樹挺立在湖邊,間或在樹林中會閃現幾個裹在柔軟的毛皮大衣里的身影,漂亮的眼睛炯炯發光,那是步履匆匆的女遊客——這兒是女人的花園;而刺槐小道——猶如《埃涅阿斯紀》中的香桃木小道——為了她們的緣故,兩旁只有刺槐這唯一的樹種,這是一條巴黎有名的美人時常眷顧的小道。孩子們遠遠望見岩頂就欣喜若狂,他們知道就要看到海獅從那兒跳進水裡了,而早在走到刺槐小道之前,四處飄散的芳香便隱隱傳來,讓我意識到自己是在走近一種有著獨特個性的、堅韌而又柔和的植物;隨後,走到近處了,可以瞥見頂端輕盈嬌弱的簇葉顯出一種輕佻的優雅,外形妖艷,紋理纖細,枝頭的花兒光耀如瀉,如同群蜂飛舞般發出美妙的嗡嗡聲;它們陰柔、恬淡、悅耳的樹名,在讓我怦然心動的同時,使我萌生了一種世俗的慾念,一如戴著假髮的僕人在舞會大廳門口朗聲通報女賓美麗的名字時,華爾茲舞曲會惹得我們浮想聯翩。我聽人說過,在這條小道上,會有幸看見一些風雅的女性,她們雖然還沒出嫁,人家提起她們時習慣說成是斯萬夫人邊上的某人某人,但是往往用的都是假名;假如她們用了個新的名字,那也還是一種隱匿真實身份的化名,別人談起她們時,通常是心照不宣,不提這些化名的。當我想到美——就女性的優雅而言——是由一些神秘的法則所決定,而她們對此早已心領神會,而且得以身體力行的時候,我先自就把她們的穿著打扮、車轅鞍轡以及數不勝數的微末細節,全都看作一種啟示,相信它們就如內心深處的靈魂,使這轉瞬即逝、游移不定的一切賦有了一件藝術傑作的內聚力。可我想見的是斯萬夫人呀,我等著她經過那兒,心情激動得好像她就是吉爾貝特,因為吉爾貝特的父母,就像所有在她周圍的人與物一樣,始終沐浴在她的魅力之中,他們在我心目中激起的是如同對她一般的愛,甚至是一種更為痛苦的激動不安(他們和她的接觸,正是她的生活中我無由進入的核心部分啊),終於(由於我不久以後就知道了,讀者下面也會看到,他們不喜歡我和吉爾貝特一起玩遊戲)這種感情變成了一種敬畏,凡是對那些可以濫施淫威傷害我們的人,我們往往會有這樣的敬畏之情。

  我瞥見步行的斯萬夫人時,就審美趣味和社交禮儀而言,我是把簡樸放在首位的,那時的斯萬夫人身穿鑲有紐飾的呢外衣,頭戴無邊小帽,上面插著虹雉翎毛,胸前別著一束紫羅蘭,步履匆匆地穿過刺槐小道,就像抄一條近路回家似的,坐著馬車的男士們遠遠認出她的身影,一邊向她打招呼,一邊心想她真是個天生的尤物,她作為回答,朝他們眨眨眼睛。但是,在見到坐在馬車上的斯萬夫人後,我就以排場取代簡樸作為最高準則了。那天,弗朗索瓦茲跟在我後面已經累得夠嗆,直嘀咕兩條腿撐不住了,可我還是逼著她曳著腳步又走上一個小時,終於來到通往王太子妃城門的那條小道上,只見眼前——這等恢宏華貴的王家氣派,是日後任何真正的王后留給我的印象所無法比擬的,因為我對她們的王權的概念並非如此朦朧,而是更為具體的——駛來兩匹剽悍的轅馬,體形有如我們在康斯坦丁·吉斯[230]的畫作中看到的駿馬,馭座上穩穩噹噹地坐著一個魁梧的車夫,裝束得像哥薩克騎兵,旁邊的那個小廝,相當於已故的博德諾爾的老虎[231];接著就看見——更確切地說,是感覺到它的外形在我心頭印上一道清晰鮮明、疼痛難當的創痕——一輛無與倫比的四輪敞篷馬車,車身特地架高一些,因而從最時髦款式的豪華中,又透出那股古典式樣的味道,車廂里瀟灑地坐著斯萬夫人,她的秀髮那時還是金黃色的,只有一綹灰發用細細的花環,通常是紫羅蘭花環綰住,由此垂下長長的面紗,手上拎著一把淺紫色的陽傘,唇邊掛著一抹曖昧的笑容,含情脈脈地投向那些向她打招呼的人,儘管我從中只看見了母儀天下的王后的親切和藹,但別人看到的恐怕是一個輕佻女子的挑逗撩撥。其實這抹笑容是對有些人說:「我記著呢,那真是美妙極了!」對另一些人說:「我是想愛您來著!只能怪運氣不好嘍!」對還有一些人說:「您願意就行唄!我再隨這些車駛一段路,然後抽個空子溜出來。」馬車駛過一些陌生人跟前時,她唇邊會漾起一絲悠然的笑容,仿佛在回應一位朋友的等候或憶舊,看到的人不禁讚嘆:「她可真美啊!」只有對某些男人,這絲笑容會變得尖酸、無奈、膽怯、冷漠,其中的含義是:「哦,可惡的傢伙,我知道你長著蝰蛇的舌頭,管不住自己這張嘴!我難道會在乎你不成?」柯克蘭[232]在一群聽他誇誇其談的朋友簇擁下走過,不時向馬車上的人以舞台上的誇張姿勢揚手示意。可是我只想著斯萬夫人一個人,我裝作沒瞧見她的樣子,因為我知道她的馬車駛到泥鴿射擊場那兒,就會離開馬車的行列停到路旁,讓她下車走上小道。逢到我覺得自己有勇氣和她迎面而過的日子,我就拉著弗朗索瓦茲往那個方向走去。果然不一會兒,就遠遠地看見斯萬夫人沿著行人小道朝我們走來,淺紫色的裙裾長長地拖在身後,衣著打扮之雍容華貴,恰如老百姓想像中的王家氣象,絕非尋常夫人小姐的穿戴可比,她不時垂下目光瞧瞧傘柄,對過往行人看也不看,仿佛她心心念念想著的事兒就是下車來活動活動,全然沒想到大家都在注視著她,所有的腦袋都在轉向她。不過她偶爾回過頭去喚那條獵兔犬時,也會讓人難以覺察地朝四下里掃上一眼。

  即使那些不認識她的人,也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頗為突出的東西——也許這是一種心靈感應的效果吧,正如拉貝瑪唱到輝煌的高音時,一無樂感的觀眾也會掌聲雷動——認定眼前的夫人是位頭面人物。他們心裡在納悶:「她是誰呢?」有時他們也向某個過路的行人打聽,或者暗自記住她的裝束打扮,日後諮詢消息靈通的朋友時好有所依據,讓對方一聽就明白說的是誰。還有些正在散步的男士,不由得放慢了腳步,說道:

  「您知道她是誰嗎?斯萬夫人!您不記得啦?奧黛特·德·克雷西!」

  「奧黛特·德·克雷西?我是這麼琢磨來著,瞧她那憂鬱的眼神……可您知道,她畢竟不像當年那麼年輕了!我記得我是在麥克馬洪辭職那天和她睡的覺。」

  「我想您還是別跟她提起為好。她現在是斯萬夫人,她這位丈夫是騎師俱樂部的會員,威爾斯親王的朋友。再說她還很漂亮呢。」

  「沒錯,可您不知道當年她是多麼光彩照人啊!那會兒她住一幢非常特別的小宅子,裡面有好些中國古玩。我記得街上的報童叫賣聲把我們吵醒,然後她就催我起床了。」

  我沒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麼,但我感覺得到在她周圍儘是些對名人嘰嘰喳喳的議論。我的心按捺不住地怦怦直跳,腦子裡想著還得再過一會兒,所有這些人——使我感到遺憾的是,其中沒有一個黑白混血種的銀行家,我一向覺得自己是被這些人看不起的——才能看見那個他們從沒注意過的陌生的年輕人,上前向這位以美貌、放蕩、風雅著稱的夫人致意(說實話,我並不認識她,但我自信我可以這麼做,因為我父母認識她的丈夫,我又是她女兒的同伴)。正想著,不料已經走到斯萬夫人跟前了,於是我高高舉起帽子,深深躬下身去,把帽子劃了老大半個圈兒,她看了不禁莞爾一笑。周圍的人一齊哈哈大笑。她沒看到過我和吉爾貝特在一起,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我在她眼裡——猶如布洛涅樹林的一個保安,湖上的船夫或者她扔麵包給它們的鴨群——僅僅是她在布洛涅樹林散步途中遇到的好些無關緊要、隨隨便便的陌生人中的一個孩子,就像舞台上的一個過場角色那麼不起眼。有些日子我在刺槐小道沒見著她,而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遇上她,那是想單獨待一會兒,或者看上去想這麼著的女士們常去的所在;她在那兒待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位男士來找她,這位我不認識的先生經常戴著一頂灰色的大禮帽,他和她邊走邊談,兩輛馬車緩緩地跟在他倆身後。

  布洛涅樹林作為一個人造景點,作為字面意義上的動物園或神話中的花園,確實具有一種錯綜複雜的意味,我在那年[233]經過這兒去特里阿農的時候,再次感覺到了這一點;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早晨,我在巴黎的臥室里,近在咫尺而無緣觀賞的宜人秋色,轉眼就變得蕭條了,都沒來得及等我看上一眼,卻無端勾起我對凋落秋葉的一種懷念,一種無法排遣的強烈的渴念,我為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這一個月來,我在門窗緊閉的臥室里心心念念想要看看那些枯黃的落葉,它們盤桓在我的思維和我凝神專注的每一件物事之間,如同我們有時注視一個對象時眼前跳動的黃斑那樣,不停地迴旋飛舞。那天早晨,耳聽得淅淅瀝瀝下了幾天的雨停歇了,眼看著晴朗的天空在拉上的窗簾的一角綻出笑容,猶如一個人閉著嘴,但嘴角情不自禁地漾起一絲笑意,透露了心中幸福的秘密,我心裡有一種預感,那些秋天的落葉,我能看見它們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中,能領略它們令人心馳神往的美了;我就像以前那樣,聽著風聲在壁爐煙囪里呼嘯就忍不住想出發去海邊了,我沒法抑制想去看看那些樹的衝動,出門經布洛涅樹林往特里阿農而去。這也許正是布洛涅樹林最多姿多彩的季節和時間,因為此時的樹林猶如分成了一個個林區,而且每個林區都是風光各異的。即使在一無遮蔽的林間空地,與遠處樹葉凋落殆盡,或尚留存夏日葉片的濃密幽暗的林叢遙遙相對,還是隨處可以看見成雙行排列的栗樹橙紅色鮮亮的身影,仿佛在一幅剛開始畫的風景畫上,畫家還沒來得及給其餘的部位著色,灑滿陽光的行徑從那兒蜿蜒伸展,小徑上間或會有幾個散步的人物,但那得稍後再添上去了。

  更遠處,一片綠葉覆蓋的樹叢中,有一株矮小、粗壯、截去頂枝兀自挺立的小樹,迎風搖晃著那頭醜陋的紅髮。有好些地方,依然是五月樹林甦醒、新葉初長的模樣,燦爛似錦的五葉爬山虎一如冬日的紅山楂樹,笑嫣嫣的,恰從那天清晨起枝頭綻滿花朵。整個布洛涅樹林,有一種類似苗圃或公園那樣尚未完全定型、留有人工痕跡的風貌,人們或是出於研究植物特性的興趣,或是出於裝點節日氣氛的需要,在尚未移株的同一品種樹苗中間,剛栽下兩三個名貴的樹種,樹葉的形狀非常奇異,仿佛有意在周圍留出些許間隙,供空氣流通和接受光照。所以,這的確是布洛涅傾其所有地展示形形色色樹種,生態各異的不同林區兼容並蓄的季節。而且我來得正是時候。在樹木還保留著葉片的林區里,樹葉仿佛從接觸到陽光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改變材質了,那是清晨,陽光幾乎是水平射過來的,過了好幾個小時,到了日落時分,斜暉又近乎平射了,它猶如點燃了一盞燈,暖融融的燈光遠遠地投射到樹葉上,一棵大樹頂端的葉片發出火焰般耀眼的光芒,而大樹本身則像這支巨燭下一座不可燃的、黑黢黢的枝形大燭台。這兒,陽光厚得像磚,像繪有藍色圖案的黃色波斯磚,把栗樹的樹葉毛糙地砌在天空上,那兒卻正相反,枝葉拳曲起金色的手指伸向天空,陽光把砌住的葉片從天空卸向它們。纏繞在樹身上的五葉地錦,嫁接並催放出一大簇花兒,在炫目的陽光中看不清是什麼花,但見紅彤彤的一片,多半是石竹的一個變種吧。布洛涅樹林的不同區域,在夏天清一色的濃密綠色中很容易混同,現在卻顯現出各自的特點了。在林間空地,幾乎看得見每條通道的另一端,或者說一叢叢華麗的樹葉如同一面面焰形裝飾旗,標誌著各條通道的方向。眼前宛如一幅彩色的地圖,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阿莫農維爾餐廳、卡特朗草地、馬德里城堡、賽馬場和布洛涅湖濱。時而還會出現一棟並無可觀的建築、一座假山或一座磨坊,它們因地制宜,築在林間的小空地或柔軟的草坪前面。我感到布洛涅樹林不光是片樹林,它還提供了一種與樹木生長並不相干的用途,我此刻激動的心情並非僅由秋色之美而生,它還來源於一種慾念。那是一種內心喜悅用之不竭的源泉,而心靈在感受這份喜悅時卻是不知它的來由,也不明白它是全然跟外界無涉的。我凝望這片樹林,心中升起一種充滿柔情的悵惘,它越過林梢,趁我出神之際飄向這片樹林珍藏的傑作——每天到時候來散步的美麗的女性。我向刺槐小道走去,穿過沐浴在陽光中的喬木林時,只見陽光重新劃分了樹群,修剪了大樹的枝條,把不同的幼樹融合在一起,組成一個個樹叢。陽光巧妙地讓兩棵大樹合抱起來,用光和影這把鋒利的剪刀將每棵樹的樹幹和枝條裁去一半,將餘下的兩半拼合成一個整體,或形成一根黑黢黢的柱子,周圍映襯著令人目眩的陽光,或形成一道幽幽的光束,顫顫悠悠、鬼魅似的輪廓被黑影張成的網團團圍住。當一綹陽光把高高的頂枝染成金黃色時,這些吸滿晶瑩發亮的霧氣的樹枝,仿佛從整個喬木林如同海底森林那般浸沉其間的翠綠色的濕漉漉氛圍中冒出頭來。這些大樹自身的生命仍在延續,樹葉落盡之後,生命的活力在裹住樹幹的那層綠色茸毛上閃著光,或者在當初撒種在楊樹頂上的槲寄生開出的瓷白色的花兒上歡快地跳動著,這些渾圓如球的花就像米開朗琪羅《創世記》中的太陽和月亮。但由於多少年來這些樹木一直以某種類似嫁接的方式與散步的女性生活在一起、結合在一起,它們自然會讓我聯想起神話里的林中仙女,這些塵世間的仙女動作輕盈、臉色紅潤地顯現在樹林通道上,大樹們用枝條遮蔽這些通道,並讓仙女也像它們一樣感受到這個季節蓬勃的生機;這些樹木使我回想起滿懷信念的美好的青春年代,當時在我眼裡,那些葉叢在某些瞬間猶如體現女性優雅的傑作,我充滿渴望地來到這兒,禮讚那些本身沒有意識、卻又分明參與其事的葉叢。布洛涅樹林的冷杉和刺槐令我心馳神往的美,比我隨後在特里阿農看見的栗樹和丁香更撩撥得我心緒不寧,可是這種美並不附著於我身外的事物,既不附麗於某個歷史時期的回憶,也不附麗於藝術作品或階前積滿金色掌狀葉片的某座小小的愛神聖殿。我走過湖濱,一直走到泥鴿射擊場。我當時心中所想的美輪美奐,全歸於一輛四輪敞篷馬車的高度以及兩匹神駿奔馬的剽悍了,這兩匹轅馬狂野輕捷猶如胡蜂,眼睛則像狄俄墨得斯[234]的凶馬那般充著血;而現在,我滿心渴望再能見到當時心愛的一切,這種激動和興奮其實跟許多年前驅使我走在同樣的路上的心情是一樣的,我但願能重回那一時刻,看著斯萬夫人魁梧的車夫由聖喬治般稚氣未脫的小不點兒僕從督車,勒住韁繩駕馭受驚狂掙的轅馬,生怕駿勇的神駒振翅而去。唉!如今可只有留著小鬍子的司機駕駛汽車嘍,坐在旁邊的是個子高高的跟班。我多想再親眼看一看,那些低得就像花環的小巧女帽,是不是真有我回憶中那麼迷人啊。現在的女帽大而無當,上面又是果子,又是花兒,又是鳥兒,真是五花八門。當年斯萬夫人穿上儼然像個王后的美麗長裙不復可見了,彌望的是希臘-撒克遜式的仿古緊身女裝,打著塔納格拉人的褶襉[235],間或還有督政府時期式樣的服飾,淺底碎花的衣料就像糊牆紙。那些早生十幾年也許有幸陪斯萬夫人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們,我根本看不見他們頭上有灰色的禮帽或是別的什麼帽子。他們就光著腦袋出門。對眼前這一幕幕場景,我對它們是否可靠,是否協調,甚至是否存在,都已毫無信念可言;它們只是偶爾散亂地從我眼前掠過,全然不像過去那樣能讓我在心中感受到它們的真實性和蘊含著的美。對這樣的女人,我沒法指望在她們身上看到優雅的風度,對她們的裝束打扮我更是不敢恭維。然而,就在一種信念消失之時,接踵而至的——而且會變得愈來愈根深蒂固,從而遮掩一種現狀,即我們業已喪失給新事物以現實意義的能力——是對曾由這種信念賦予活力的前塵往事的盲目崇拜,仿佛所有這些舊事都是神聖的,而我們身上只剩些凡俗的東西,仿佛我們現在的懷疑自有一個偶然的原因,那就是諸神死了。

  多醜啊!我心想,在這些汽車身上難道能找到當年馬車鞍轡的那份優雅嗎?我大概真的已經老了——女人繃在身上的裙子竟然不是用上好衣料做的,這樣的世界,我和它是格格不入了。既然玲瓏剔透的紅葉下早已物是人非,既然俗物蠢事取代了林間優美的景致,那何必再去那些大樹下呢?多醜啊!我能安慰自己的,唯有對往年認識的那些女性的追想,如今已是無處可覓優雅了。這些對帽子上頂著個鳥籠或菜圃的醜女人看得出神的男人,我怎麼能指望他們有那份靈性,感覺得到斯萬夫人戴一頂平常的淺紫色系帶女帽或者僅僅豎插一朵鳶尾花的有檐小帽,那風采有多迷人啊。難道我真能讓他們明白,我在冬日早晨遇見步行的斯萬夫人時,為什麼心情那麼激動嗎。——她穿著水獺皮短大衣,戴一頂普通的貝雷帽,上面筆直插著兩根山鶉翎毛,然而扣在胸口的那束紫羅蘭就足以發人遐思,讓人感覺到家居時她周圍溫暖舒適的氛圍,生意盎然的淺藍花兒,在灰色的天空、冷冽的空氣、枝頭光禿禿的樹林映襯下,如同窗外下著雪,室內兀自在絲織面料長沙發跟前、挨著燒得正旺的壁爐的花盆和花箱裡綻放的花兒那般,自有一種只把季節時令當作背景,生活在富有人情味的氛圍、亦即這位夫人身旁氛圍之中的魅力。何況,令我心嚮往之的又何止是當年的裝飾打扮呢。既然有關當年的回憶的不同片斷是交織牽連的,我們現在的記憶亦然如此,它們已在一個整體中達到平衡,既不能從中抽取這個片斷,也無法拒絕其中的那個片斷,我就心心念念想在一位這樣的夫人府上度過向晚時分,面前放著一杯茶,深色牆壁的套間讓我想起斯萬夫人的家(在這個故事的第一部分結束之後的那一年),夕陽的斜暉給牆壁抹上橙黃色,爐火紅嫣嫣地躥著火苗,菊花閃爍著粉紅和白色的亮光,可在那些十一月的黃昏時刻(讀者下面就會看到),我還不懂怎樣去發現我所渴望的歡樂。現在,即使這樣的時刻已不能為我帶來任何歡樂,它們在我眼裡依然有著自身的魅力。我多想能尋到和回憶中一樣的那些時刻啊。唉!如今剩下的只有那些路易十六式樣的雪白的套間,牆上點綴著藍色繡球花圖案。況且,如今人們回巴黎越來越遲了。倘若我寫信給斯萬夫人,請她就似乎變得非常遙遠、屬於我無從追溯的年代的回憶,就顯得那麼不可企及、有如它曾徒然追覓的歡樂一般付諸流水的嚮往提供一些細節,她想必會從某個城堡回信給我,說她要到二月份才能回巴黎。可到那時菊花都凋謝了啊。我懷念的只是當年遇見的那些女性,那些讓我對她們的服飾感興趣的女性,因為在我的信念尚未破滅之時,我在想像中為她們每人配上各自的特徵,賦予她們每人一個傳奇故事。可惜啊!在刺槐林蔭道——就是那條香桃木小道呀——我重又見到了其中的幾位,但她們都已老得不成樣子,只是當年風姿綽約的女性的幽靈而已,她們步履蹣跚地走來走去,在維吉爾的樹叢中無望而茫然地尋尋覓覓。她們早已消失了,可我還在空落落的道路上追懷舊事。太陽被雲層遮蔽了。大自然重又君臨布洛涅樹林,這兒曾是婦女樂園的遐想早已風流雲散;作為景點的磨坊上方,真實的天空是灰色的;風吹皺大湖的水面漾起漣漪,它這就有了湖的風致;大鳥振翅掠過樹林,它這就有了樹林的況味;鳥兒發出尖厲的鳴聲,依次棲落在高大的橡樹上,橡樹的樹冠形如德魯伊特祭司[236]圓帽,樹幹有如在多多納聖殿[237]那般莊嚴挺拔,它仿佛在宣告這座另有所用的森林已然杳無人跡,讓我更清楚地意識到,在現實生活里尋找記憶中的景象,這本身就是矛盾的,記憶中的圖景不可能再有來自記憶本身、不通過感官而被感知的那份魅力。我所熟悉的現實,現在不存在了。只要斯萬夫人不在同樣的時刻,和當年一模一樣地來到這兒,這條林蔭道就不復是昔日光景。我們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們為方便起見,在廣袤的空間標出的一些位置。它們只不過是我們有關當年生活的無數相鄰的印象中的一個薄片;對某個場景的回憶,無非是對某個時刻的惋惜罷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蔭道,亦如往日的歲月那般轉瞬即逝。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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