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地方與地名:地名
2024-10-09 06:08:2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在無眠之夜經常浮現眼前的那些臥室中,跟貢布雷的臥室最不相像的,就是巴爾貝克海濱大酒店的那個房間了;貢布雷的每間臥室,都瀰漫著塵粒、花粉、食品的氣息和虔誠的氛圍,而在巴爾貝克酒店的房間裡,塗過瓷漆的牆壁有如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內壁,給人一種清純的、天藍的、帶點鹽味的感覺。負責裝潢這家大酒店的巴伐利亞家具建材商,在每個房間的裝飾上都翻了花樣,我住的房間裡,沿三面牆壁排開帶玻璃門的矮書櫥,視各個書櫥的不同位置,玻璃櫥門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猶如一幅描繪景色變幻的大海的油畫環壁而立,構成一道海青色的護牆板,只是被桃花心木的櫥框分割成了一小幅一小幅而已。這樣一來,整個房間儼然有了一種時尚家具展上宿舍樣板房的意味,那些樣板房中裝飾的藝術作品,據說能使睡在裡面的人感到賞心悅目,作品的題材則與房舍所在地的風俗有關。
但是跟這個真實的巴爾貝克最不相像的,卻是我在一些風狂雨驟的日子裡經常想起的巴爾貝克,在這種天氣的日子裡,風颳得一陣緊似一陣,弗朗索瓦茲領著我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一邊招呼我別跟牆壁靠得太近,免得屋頂磚瓦刮下來打在頭上,一邊聲音發顫地給我講些報上刊登的災禍和海難事故。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看海上的暴風雨,不是作為一種壯麗的景觀加以炫示,而是作為大自然真實面目毫無掩飾地暴露出來的那個瞬間;或者不如說在我心目中,只有那種我知道不是有意造出來讓我開心,而是勢所必然的,無可改變的東西——那種自然景色或傑出藝術品的美,才稱得上壯麗的景觀。我感到好奇,渴望去了解的,正是那些我覺得比我自己更真實的東西,它們在我眼裡具有特殊的價值,能讓我窺見一位偉大天才的思想,或是大自然不受人類干擾,率性表現出來的力量或風致。就好比倘若把母親的聲音孤零零地從留聲機上放出來,並不能慰藉我們的喪親之痛,同樣我對一場機械模仿出來的暴風雨,只能像對萬國博覽會上的燈光噴泉一樣地無動於衷。為了讓那暴風雨是絕對真實的,我也希望那海岸本身就是天然的海岸,而不是新近由市政府興修的一條什麼堤岸。其實,大自然憑著它在我身上喚起的所有那些情感,已經使我覺著它是跟人類機械的產品截然對立的一種存在。它身上帶有的人工印記愈少,可供我的心自由翱翔的空間就愈廣闊。然而我記得勒格朗丹早就對我們說起過巴爾貝克這個名字,按他的說法那兒是一片海灘,就緊靠著那座「以海難事故頻繁著稱,一年裡有半年陰霧沉沉、浪濤滾滾的不祥的海岸」。
「你踩在那兒,」他說,「甚至會比在菲尼斯泰爾[214](儘管那兒現在高樓林立,卻並沒有改變它遠古的地質框架的結構)更清晰地感覺到腳下就是法國、歐洲,乃至古代世界疆土的盡頭。這兒是以打魚為生的古代人最後的集居地,他們跟那些從世界開創之際就繁衍生存的同類一樣,面對著那個海霧和黑影的永恆王國。」有一天在貢布雷,我跟斯萬先生談起巴爾貝克的海灘,目的是從他嘴裡知道,那兒是不是觀看最猛烈的暴風雨的最佳地點,他回答我說:「我想我對巴爾貝克是挺了解的!巴爾貝克那些建於十二、十三世紀的教堂,一半還是羅馬式[215]的,它們也許是諾曼第的哥德式[216]建築最奇特的樣本,真可謂是匠心獨運!簡直就像是波斯藝術。」在這以前,這些地區在我頭腦里只不過是些年歲已湮沒不可考,庶幾跟那些重大地質變遷同時代的地塊——就像大西洋或大熊星座一樣先於人類歷史,而那些未開化的漁人,也不見得比鯨魚更強些,怕是壓根兒就不知曉什麼是中世紀——這會兒看到他們竟然經歷過羅馬式時期,於是一下子把他們納入了時代的序列,我又知道了哥德式的三葉飾亦曾及時地鐫刻在那些原始石塊上,猶如春天來臨時那些柔弱而生命頑強的花草星星點點綴滿極地的雪原一般,真是欣喜異常。哥德式建築,為這些地區和這些人提供了測定年代的依據,反過來這些地區和這些人也為它給出了一個依據。我想像著這些漁民怯生生、戰兢兢地嘗試著建立起群居的關係以後,在漫長的中世紀裡,聚居在這死亡之崖的腳邊,地獄之岸的一隅,他們究竟是怎樣生活的;哥德式建築在我眼裡變得更充滿生氣了,因為我可以看到,除了我常想到它們存在的那些城市以外,它是怎樣在一種特定的場合,在一些原始的石塊上綻芽、開花並變成一座可愛的鐘樓的。大人領我去看巴爾貝克最有名的雕像的複製品——鬈髮塌鼻的眾使徒,門廊里的聖母——當我想到有一天我將會看見它們栩栩如生地聳立在終年不散、帶著鹹味的陰霧上方,我高興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了。從此之後,逢到二月里風雨交加而又暖意蕩漾的夜晚,當勁風拂過我的心田,讓它跟我臥室里的壁爐煙囪一樣顫動不已的時候,也把去巴爾貝克旅行的念頭吹進了我的心扉,把我一睹哥德式建築丰采的意願和領略海上暴風雨的初衷攪和在一起了。
我巴不得第二天就跳上一點二十二分的那班特別夠意思的列車,這班列車的發車時刻,我每回在鐵路公司的時刻表,在環程旅行的GG牌上看到的當口,都禁不住會怦然心動;它就像在下午一個確定的點上,切了一道絕妙的槽口,作為一個神秘的標記,從這點往前,岔了道的時間雖說照樣流逝,過了夜晚,就是翌日的早晨,但是你已經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列車沿途聽由我們選擇的某個城市;列車沿途靠站的城市有貝葉、庫唐斯、維特雷、凱斯唐貝爾、蓬托爾松、巴爾貝克、拉尼翁、朗巴爾、貝諾代、阿旺橋、坎佩萊,它滿載這許多地名揚長而去,我卻在這些地名中間哪一個也不捨得丟掉,以致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最喜歡哪一個。但是,倘若父母親答應的話,我會毫不耽擱地立即穿上衣服,當天晚上就動身去巴爾貝克,當第一道曙光從波濤洶湧的海面升起的時候,我已經可以到達巴爾貝克,渾身濺滿海水,躲進那座波斯風格的教堂了。快到復活節的那會兒,父母親答應我到義大利北方去過一次節,這一來,對色彩絢麗的春天的憧憬,頓時取代了充滿在心頭的對暴風雨的嚮往,先前我一心想著的是波濤澎湃而來,捲起巨浪拍擊原始的海灘,海灘邊上如同懸崖絕壁那般兀立著陡峭嶙峋的教堂,教堂的塔樓上還有海鳥在鳴叫,現在,這些遐想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春天的憧憬使它們失去了魅力,它們由於跟這憧憬相對立,而且只會削弱它,因此就被完全排除了,我所憧憬的春天,並不是掛著霜花、寒意料峭的貢布雷的春天,而是百合花和銀蓮花鋪滿菲耶索萊[217]的田野,明媚的陽光把佛羅倫斯照耀得如同安傑利科[218]的油畫裡金光燦爛的底色一般的春天。從那以後,對我來說似乎只有光線、香味和色彩才是有價值的;景象的更迭在我會直接引起意願的改變,而且——正如有時候樂曲中的調式變換來得很突然一樣——會在我的感覺上引起整個色調的轉變。到後來,甚至根本用不到等季節時令更換,而只要氣候有些變化,就會在我腦海中引起這種色調的轉變。我們常常可以在某個季節里冷不丁地遇上一個本該屬於另一個季節的天氣,在這種天氣里我們就像生活在那另一個季節里,它把這頁從另一個節令撕下的日曆提前或挪後,插進那個叫作運氣的日曆本里,就這樣,它使我們回憶起那個季節種種特有的樂趣,一心想去享受那些樂趣,同時也就中斷了我們本來沉浸其間的夢想。我們的生活或健康如此這般地得益於自然現象,畢竟是帶有偶然性,並不足道的,除非將來有一天,科學完全掌握了這些自然現象能夠操縱自如地再現它們,從而使這些自然現象擺脫偶然性,不再聽憑造化的播弄,甚至連這些大西洋和義大利之夢也能不受季節、時令變換的影響。總之,過了沒多久,我只要念叨著這些名字就能重溫舊夢了:巴爾貝克、威尼斯、佛羅倫斯,在這些名字里,業已積聚起了它們所代表的地方在我身上激起的願望。即使在春天,只要在哪本書里看到巴爾貝克的名字,對暴風雨和諾曼第哥德式建築的嚮往,馬上就會被喚醒;即使在風狂雨驟的日子裡,一聽到佛羅倫斯或威尼斯的名字,我心頭就會充滿對陽光,對百合花,對總督府和百花聖母院[219]的憧憬。
這些名字時時刻刻蘊蓄著我心中那些城市的形象,但那畢竟是經過了裝飾,是置於這些音節的影響下而再現在我眼前的形象;因而,那些城市的形象變得更美,但同時也變得跟這些諾曼第或托斯卡納城市的本來面目大相逕庭了,它們在激揚想像天馬行空讓我興奮不已的同時,也孕育著我日後旅行中的失望。它們使地球上的有些地方變得更獨特,因而也就更真實。這時我並不把這些城市、風景、建築想像成從一幅大畫上剪裁下來的,或好看或不怎麼好看的畫面,而是把其中每一個都想像成未知的、本質上與眾不同的、我的心渴望去了解並從中得益的對象。它們一旦有了名字,像人一樣有了特地為它們起的名字以後,又增添了多少個性色彩啊!語詞為我們提供的是事物的一幅清楚、常用的圖像,就像掛在小學校牆上的那些圖畫,它們作為圖例,讓孩子們明白什麼叫鉗桌,什麼叫鳥兒,什麼叫蟻穴,同一類事物都被看作同樣的。然而人的名字——以及我們習慣於看作跟人的名字一樣具有個性的、各不相同的城市的名字——提供的卻是一幅很模糊的畫面,它根據這些名字發音的響亮與否,從中抽象出一種色調來,一股腦兒塗抹在畫面上,猶如一幅全是藍色或全是紅色的招貼畫。在這種招貼畫上,由於作畫條件的限制,或是由於畫家的興之所至,不僅天空和大海,就連小船、教堂、行人也全都是藍色或紅色的。我讀了《巴馬修道院》[220]以後,巴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它的名字在我心目中是緊緻、光滑、柔美的,而且是淺紫色的,要是有誰對我講起巴馬城裡某座將要接納我的房屋,他就會引得我滿心歡喜地想像一座光滑、緊緻、淺紫色的柔美的住所,它跟義大利任何一座城市裡的住所都不相干,因為我只是藉助於巴馬這個發音低沉、密不透風的名字,藉助於我賦予它的斯當達爾情調和紫羅蘭色澤而把它想像出來的。我想到佛羅倫斯,這座城市神奇地散發著馨香,就像一個花冠,因為它又叫百合花城,而它的教堂就叫百花聖母院。至於巴爾貝克,它是這樣的一種名字,就像一件諾曼第的古陶器上還保留著它出土所在地的泥土顏色一樣,我們從這種名字上可以體會到某種已經廢除的習俗,某種封建的特權,以及一種地域的歷史狀況和形成這兩個怪誕的音節的古拙的讀音方式,我毫不懷疑,那位將在我到達之際給我斟牛奶咖啡的旅店主人就是用那種方式說話的,在我的想像中,那位帶我去看教堂前面呼嘯的大海的旅店主人,就像中世紀韻文故事裡的人物那樣好跟人爭論,那樣不苟言笑,那樣古意盎然。
要是我的身體情況好些,父母親即使不讓我上巴爾貝克去小住一陣,至少也會同意讓我坐一回我已經在想像中乘過好多次的那列一點二十二分的火車,去領略一番諾曼第、布列塔尼的建築和景色,到那時我當然要在一些最美麗的城市下車嘍;可是我縱然比來比去,又怎麼能夠挑出哪些城市是最美的呢,這簡直要比從一群各領風騷的佳麗中間挑選一個絕色美女還困難。貝耶高高地聳立於精緻典雅的淡紅色城堞之上,頂端沐浴在後一個音節放出的亘古金光中;維特雷的那個閉口音符,猶如用黑木把古色古香的玻璃隔板分成了許多菱形小格;輕柔的朗巴爾,在那片乳白色的基調中,包含著從蛋殼黃到珍珠灰的各種色調;庫唐斯這諾曼第的大教堂,它後面的那個二合元音沉甸甸、黃澄澄的,宛如把一座黃油的塔樓安在了教堂的頂上;拉尼翁,那是在鄉村的寧謐中響起的馬車和尾隨其後的蜜蜂的聲音;凱斯唐貝爾,蓬托爾松,既可笑又天真,讓人想起沿了兩個河網交錯、詩意盎然的地帶一路散布鵝群鴨群的白羽毛和黃扁嘴;貝諾代這個名字,仿佛用纜繩都快要系不住了,河水一個勁地要把它曳進水草叢中去;蓬達韋納,那是一朵蘚帽的翼瓣,顫巍巍地在綠瑩瑩的運河水面映出輕盈的身影,然後閃著粉白粉紅的光斑飛揚而去;坎佩萊,則從中世紀以來就沉潛於那些溪流之中,淙淙作聲地濺起珍珠似的水點,組成一幅生動的單色畫,猶如粲然的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上的蜘蛛網,減弱成縷縷銀光勾勒出的圖景。這麼許多城市,讓我怎麼選呢?[221]
這些圖景之所以失真,另外還有個緣故,那就是它們勢必都是些大大簡化了的圖景;也許,那些為我的想像所召來,而我眼下還不能完全感知它們、品嘗其中樂趣的東西,被我統統關進了名字這座收容所;也許,正因為我已經在那裡面積聚了許多憧憬和嚮往,這些名字就使我的種種願望都磁化了;然而這個收容所並不很寬敞;我至多只能在其中放進一個城市的兩到三個主要名勝,它們就這麼很突兀地並列在那兒;在巴爾貝克這個名字里,如同在海濱浴場買來的蘸水筆筆桿上的放大鏡里,我看到的是波斯風格教堂周圍洶湧澎湃的浪濤。說不定這些圖景的簡單化,還正是它們能對我施加影響的一個原因呢。有一年,父親決定我們一起到佛羅倫斯和威尼斯去過復活節,我因為沒法在佛羅倫斯這個名字里找出空間,來裝下通常構成城市的那些要素,所以只能依靠一種揣摩本質上能算是喬托天才的東西,再跟某些春天的芳香結合在一起,孕育出一個超自然的城市來。至多——因為一個名字里所能容有的時間長度,並不比空間情況好些——我也只能像喬托的有些油畫那樣,把佛羅倫斯這個名字分成兩個畫面,喬托在那些畫面上,表現了同一個人物在兩個不同時刻的情狀,這一半里他還睡在床上,那一半里他已經在蹬鞍上馬了。在一個畫面上,我正在一座建築的穹頂下,凝神觀看一幅壁畫,清晨布滿塵埃的陽光,斜斜的,不停地往前移動,仿佛給這幅壁畫漸漸蒙上一層帷幕;在另一個畫面上(由於我想到這些城市的名字時,並沒有把它們當作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而是看作一種我將要投身其中的現實環境,於是乎這種我還不曾經歷過的生活,這種我所賦予環境的純潔無瑕的生活,使最世俗的娛樂、最簡單的場景具有了文藝復興前期傑作的那種迷人的魅力)我正急速地穿過——為了儘快享用那頓等著我去的早餐,餐桌上擺著水果和西昂萊紅葡萄酒——開滿黃的、白的水仙花和銀蓮花的ponte vecchio[222]。這些就是(雖然我在巴黎)我心中看見的,卻又並不在我跟前的景物。即使從一種很實用的觀點來看,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我們所嚮往的地方,每時每刻都比我們身處的地方占據著重要得多的位置。當時說「去佛羅倫斯、巴馬、比薩、威尼斯」這些話時,如果我心神更專注些,想必我會意識到我所看見的根本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種跟我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不相同的、極為美妙的東西,對一個成年累月生活在冬日向晚時分的人來說,它就是那從未知曉的奇觀:春之晨。這些出於想像而又一成不變的圖景,日日夜夜讓我魂牽夢繞,我一生中的這段時期,就此有別於在此以前的那些時期(在一個光從外表看事情,也就是說什麼也看不見的人眼裡,它們可能和這段時期沒什麼兩樣),好比在劇場裡聽歌劇,一個富有旋律性的動機有時會給人以美妙的新鮮感,這是只讀腳本所意想不到的,至於那些光知道在劇院外面等這幾刻鐘過去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另外,即使單純從數量的觀點來看,在我們的生活中,這些時日也是長短不等的。就過日子而言,凡是稍有些神經質的人,比如說我吧,都像汽車一樣有著各種不同的排擋。有些時日好比上坡那麼沒勁,你得沒完沒了地爬呀爬呀,而有些時日有如下坡,你盡可以唱著歌兒飛快地往前走。在那一個月里——我像在心裡反覆哼唱一首旋律那般,不厭其煩地整日默想著佛羅倫斯、威尼斯和比薩的景象,它們在我胸中激起的渴念,自有一種非常強烈的人性的含義,就好比那是一種愛情,一種對某個人的愛情——我始終相信,這些景象是跟一種獨立於我而存在的現實相符的,這些景象使我心中充滿美好的希望,早期的基督徒在進入天堂的前夜,懷抱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希望。我可不去擔心,想用感覺器官去觀看,去觸摸夢的產物會不會有矛盾,既然夢中的東西無法由感官來感知——唯其與感官所知曉的東西都不相同,對感官就更有誘惑力——激起我願望的,恰恰是提醒我那些景象具有現實性的事情,它們猶如一種許諾,告訴我這一願望是可以實現的。我的興奮起因於對藝術享受的想望,旅遊指南卻比美學著作更能滋養這份想望,而旅遊指南和火車時刻表相比,又略遜一籌了。儘管佛羅倫斯在我的想像中可望而不可即,對橫亘在心中的路途阻隔我無計可施,但是經由地面的陸路水程,我繞些圈子、兜些遠路總有辦法到達這個佛羅倫斯,每念及此,心頭就暖融融的。我想讓我有意前往的城市顯得很有分量,於是不停地念叨威尼斯是喬爾喬涅學派的搖籃,提香的居住地,中世紀家居建築保存最完整的博物館,自己感到很幸福。遇上早春乍暖還寒的天氣(這在聖周前後的貢布雷是常有的),我緊著步子前去購物——瞧見林蔭道旁高大的栗樹沉浸在潮濕如水的寒氣之中,卻依然像穿好盛裝準備赴宴的賓客那樣毫不自餒,兀自把結著冰的自身修裁成圓滾滾的模樣,料峭的春寒再怎麼著,也終究沒法抑制枝頭長滿嫩葉,生機勃勃地渲染出一派鬱鬱蔥蔥的綠意——我心中仿佛看見,佛羅倫斯的老橋已經鋪滿風信子和銀蓮花,春天的陽光已經給威尼斯的大運河染上濃郁的碧藍和高貴的翠綠,拍擊河岸的河水在提香的油畫跟前濺成浪花時,其斑斕的色調堪與大師的傑作媲美。在父親一邊看著氣壓計抱怨天氣冷,一邊查看有哪幾班列車最合適的當口,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了;我知道,早餐過後鑽進那黑乎乎的密室,躲在能讓周圍的一切星移斗轉的魔廂里,第二天醒來就在「碧玉砌高牆,祖母綠鋪路」[223]的大理石和黃金之城。於是乎,它和百合城都不再是我刻意想像出來的虛構圖景,而是存在於距巴黎一段路程(如果你想看見它們,就非得逾越這段路程不可)的地球上某個確定不易之處。一句話,它們是真實的城市。這一感覺,在我聽到父親下面那幾句話時變得更強烈了:「總之,你們可以在威尼斯從四月二十號待到二十九號,然後在復活節早上到達佛羅倫斯。」經他這麼一說,那兩個地方不僅從抽象的空間,而且從想像的時間中解脫了出來,原本在那樣的時空中我們往往不只安排一次旅行,而是同時安排好幾次旅行,可又並不真往心裡去,因為那些旅行都是無法實現的——那樣的時間是可以複製的,我們在一個城市度過一段時間以後,還可以在另一個城市度過同一段時間——父親的話還將一些時日特地給了這兩個地方,作為它們能供我們所用的確證,因為這些確定無疑的日子是用一日少一日,不會去而復返的,我們無法在此處過這幾日的同時在彼處也過這幾日;我覺得就在洗衣店說好星期一給我把那件濺了墨水的白背心送來的那個星期,這兩座我將把它們的圓屋頂和塔樓,用令人心醉的幾何構圖納入自己的生活場景的美輪美奐的城市,正從它們在其中尚不存在的想像時間中掙脫出來。可那會兒我離喜悅之巔還有一步之遙;終於到達峰巔之時(直到那一刻,我才醒悟到下一個星期,也就是復活節前的那一周,在被喬爾喬涅壁畫映紅、汩汩作響的街頭看見的,並非如我以前不聽別人再三提醒,始終在想像中揮之不去的「血紅的披風下閃著甲冑青銅色寒光,猶如大海那般威嚴雄壯、令人生畏的」威尼斯人[224],而在人家給我的聖馬克廣場大照片上,教堂門前戴圓頂禮帽的那個小人兒,說不定就是我呢),是在聽到父親叮囑我的那一刻,父親對我說:「大運河上想必還挺冷,你還是在箱子裡把冬天的大衣和那件厚外套都帶上為好,以防萬一嘛。」這幾句話,讓我興奮得無以復加;以前我一直以為這是不可能的,可此刻我感到自己當真一頭扎進了「宛如印度洋暗礁那般的紫晶岩」[225]中間;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做了個高難度的體操動作,像揮去一個沒有來由的保護層那樣,揮去臥室里圍繞在我身旁的空氣,換上同等分量的威尼斯空氣,其中我用想像注入威尼斯這個名字的大海氣息,有如夢的氛圍那般無法形容,那般獨特别致,我體驗到一種奇妙的魂不守舍的感覺;原先只是隱隱約約的想吐的感覺,頓時變得分明起來,就像喉嚨非常難受時會噁心一樣。我被扶到床上躺下,隨後幾天高燒連續不退,醫囑非但現在不能讓我去佛羅倫斯和威尼斯,即使痊癒以後,至少一年以內不許外出旅行,而且要避免情緒激動。
唉,大人還嚴禁我到劇院去看拉貝瑪演出的歌劇;這位被貝戈特視為天才的傑出女演員,原本說不定還可以讓我領略一些非常重要、非常美的東西,聊作我沒能去佛羅倫斯和威尼斯,沒能去巴爾貝克的慰藉哪。大人想出的主意是讓我每天由人陪著去香榭麗舍公園,這位以不讓我累著為己任的陪伴就是弗朗索瓦茲,自從萊奧妮姑媽去世以後,她就專門服侍我們了。去香榭麗舍,讓我覺得苦不堪言。要是貝戈特在他的哪本書里提到過它,大概我會願意去親近一下這個公園,就當它跟所有先在我的想像中有個複本,然後再慢慢熟悉起來的東西一樣吧。這些東西會在我的想像中變得親切、生動起來,會被賦予一種富有人情味的個性,我願意在現實生活中與它們再度相遇;可是香榭麗舍公園,它在我的夢中還了無痕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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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旋轉木馬旁邊的老地方待膩了,弗朗索瓦茲就帶著我——越過賣麥芽糖的女商販幾步一崗守衛著的邊境線——到鄰近的陌生地區去玩兒,那兒見到的儘是些陌生的臉,還有山羊拉的小車經過;隨後她又回去取她的東西,剛才她把它們擱在那張背靠著月桂樹叢的椅子上了;等她的這會兒工夫,我在大草坪上往前走去,這草坪稀稀拉拉的,剛軋短過,被太陽曬得都泛黃了,草坪盡頭有個噴水池,池子邊上聳立著一尊雕像,只見在一條小徑上,有個小姑娘一邊套上外衣、裝好球拍,一邊朝著另一個正在水池跟前玩羽毛球的紅棕色頭髮的小姑娘,脆聲脆氣地喊道:「再見,吉爾貝特,我回去了,別忘了今兒晚上我們吃過晚飯要上你家去呢。」吉爾貝特這個名字從我的耳邊掠過,因為它不是說一個不在場的人,而是直接招呼對方,所以更清楚地使我意識到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那個姑娘;它帶著一種,不妨這麼說吧,隨著聲波曲線延伸和目標趨近而變得更為強勁的力量,貼近我的耳邊掠過——我覺得它挾帶著正在喊它的那位女友(而不是我)對它所指的姑娘的熟識和了解在飛行,其中有她呼喊這個名字時在眼前看到的,或者至少是記憶中保留著的,她倆日常親密交往、平時彼此串門的情景,有那一切在我是那麼難以了解、那麼令人痛苦,而在這位幸運的小姑娘卻是那麼熟悉、那麼唾手可得的全部印象,這位幸運的小姑娘讓這名字掠過了我的耳際,但我卻沒能參透它的含義,聽任她的那聲喊叫把它送上了半空——這個名字已經準確地命中了斯萬小姐的某些外人無法看見的生活細節,包括晚飯後將在她家如期舉行的晚會,讓它們款款地散逸出來,蕩漾在空中——它們形成了一朵色澤絢麗的雲彩,在孩子和女僕們的頭頂上空飄過,猶如普桑[226]的油畫裡一座花園上方鼓鼓囊囊的雲彩,這朵滿載駿馬華車的絳紅色的雲彩,精細地反映了神祇們的某種生活場景——最後,它們在這片凋謝的草坪上,在這位金髮小姑娘下午打過羽毛球的草地上(她不停地把球打出去又撿回來,直到一個帽子上插著藍色翎毛的家庭女教師喊她時才歇手)投下了細細的一條碧綠底色上有著紅色紋理的神奇的帶子,猶如一道反光那樣觸不到摸不著,又如一塊地毯那樣疊放在草地上,我拖著沉重、憂傷而又瀆神的腳步,在那上面不知疲倦地踱來踱去,直到弗朗索瓦茲沖我喊道:「嗨,您還不趕緊把短大衣給扣上,咱們開路啦。」我第一次悻悻然地注意到,弗朗索瓦茲的語言居然這麼粗俗,而且,唉!帽子上也沒有藍翎毛。
她會不會再上香榭麗舍公園來呢?第二天她沒上那兒去;可是隨後幾天我都在那兒見著她了;我就那麼一刻不停地圍著她和夥伴們玩耍的地方轉悠,結果終於有一次她們玩捉人遊戲時缺個人,她就問我願不願意參加湊個數,從此以後,每回只要她在那兒,我總跟她一起玩。可是也並非天天都能如此;有時候她有課不能來,有時候是教理問答,或者是吃點心,所有這些生活仿佛都離我挺遠的,只有兩次我感覺到了她的整個生活好像濃縮在吉爾貝特這個名字裡面,令人痛苦地從我身邊掠過,一次是在貢布雷的斜坡上,另一次是在香榭麗舍的草坪上。碰到這些日子,她事先就告訴我們她到時候來不了;如果是讀書的緣故,她就說:「真沒勁,明天我不能來了;你們自己玩吧。」說話的樣子灰溜溜的,多少讓我感到些許安慰;但如果那是因為有人邀請她下午去做客,而我不知道,還在問她來不來玩,那她就會回答我說:「我就希望我來不了!我就希望媽媽能讓我上我那位女朋友的家去。」碰到這種日子,我至少還能事先知道她不來,而有幾次是她母親臨時決定帶她去買東西,到第二天她就說「哎!可不是,我跟媽媽一起出去了」,仿佛那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根本不是某個別人天大的不幸。也有時候是因為天氣不好,她的家庭女教師怕淋著雨,所以就不帶她上香榭麗舍來。
於是,遇到天氣看上去不怎麼好的日子,我從一大早起就老是朝天空看,注意著每一絲跡象。要是我瞧見對面的那位夫人在窗前戴帽子,我就在心裡想:「這位夫人要出門了;這就是說今天的天氣是可以出門的;那吉爾貝特幹嗎不像這位夫人一樣呢?」過一會兒,天色變得陰霾下來,媽媽說,只要一線陽光露出臉來,天色還是會放亮的,不過看上去多半是要下雨了;要真是下雨的話,上香榭麗捨去又有什麼用呢,所以從午飯過後,我焦急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這變幻叵測、雲層低垂的天空。它始終是那麼陰沉沉的。窗子跟前,陽台是灰濛濛的顏色。驟然間,在那片晦暗的磨石地面上,我雖然沒有看見,卻感覺到了一絲亮色在努力著要浮現出來,那是一縷猶豫的陽光在搏動,要想放出自己的光亮。片刻過後,整個陽台變得白蒙蒙、亮閃閃的,宛如清晨的河面,欄杆的鐵飾投下了星星點點的影子。一陣風吹過,這些影子就隨風消散,磨石地面又晦暗起來,但稍過一會兒它們又像養馴的小動物似的,重又鑽了出來;磨石的地面不知不覺地又開始泛出白蒙蒙的亮光,而且這亮光在漸漸地不斷增強,就像音樂中在一首序曲的結尾,一連串漸強奏出的經過樂句,帶著一個音符迅速地掠過所有過渡的音區,一直到達最強的音位,我眼見這磨石地面終於灑滿了大晴天才有的持久不變的金色陽光,精雕細鏤的欄杆扶手的影子,黑黢黢的在地面上清晰地顯現,猶如一層匪夷所思的植被,就連最精微的細部,輪廓也勾勒得纖毫畢現,讓人仿佛能想見藝術家孜孜矻矻的匠心和志滿意得的神氣,而整個欄杆幽暗、祥和的影子靜臥在陽台地面上,呈現出一種鮮明的立體感,又仿佛天鵝絨那般柔軟,是啊,這些寬綽渾厚、稜角有如枝葉般伸展的倒影,看上去就像知道自己是寧靜和幸福的保證。
這瞬間的常春藤,這短暫的牆草類植物啊!在許多人眼裡,它在所有可以攀緣牆壁、用來裝點窗台的植物中間是最平淡、最不起眼的;而對我來說,自從那天它如同吉爾貝特的影子出現在陽台上,讓我知道她也許已經到了香榭麗舍大街,一等我到那兒就要對我說「咱們這就玩捉人遊戲啦,您歸我這邊」,我就覺著儘管它柔弱,一陣風就能把它吹跑,但它同樣不受季節影響,只和時間相干;它是允許得到那即刻的幸福的承諾,它是拒絕這幸福的讖語,而在那即刻的幸福之中,甚至有著愛情的幸福;它那麼柔軟,那麼溫暖地覆蓋在石頭的地面上,就連苔蘚也沒有如許的柔軟和溫暖;它充滿著生機,即便是在嚴寒的冬天,只消有一縷陽光就能讓它綻出歡樂之芽,開出歡樂之花。
後來就到了那樣的日子,所有其他的植被都銷匿了,蒼老的樹身上那層新綠的樹皮,被積雪遮住了,這雪雖然消停了,但是天色還是陰沉沉的,這種天氣甭指望吉爾貝特會出門,正在這時,太陽倏忽露出臉來,在披滿陽台的積雪上,編織起萬道金光,繡出無數黑黢黢的陰影,連母親都不由得說了句:「瞧,天氣都放晴了,你說不定還是可以上香榭麗捨去。」這種日子,我碰不到一個同伴,也沒有一個準備回家的女孩能肯定地告訴我說吉爾貝特不來了。往日被神情凜然但又特別怕冷的家庭女教師們坐得滿滿的椅子,這會兒都空蕩蕩的。只有在草坪旁邊還坐著一位上了點年歲的夫人,她每天都來,而且總穿同一套衣裳,款式挺好,顏色很深,在那段時間裡,為了能跟她相識,倘若真能用什麼東西來交換的話,我會願意把未來所有最重要的利益全部奉獻出來。因為吉爾貝特每天都去跟她問好;她向吉爾貝特打聽她可愛的母親的消息;我好像覺得,要是我跟她認識了,我在吉爾貝特眼裡就會成為另一個不同的人,另一個認識她父母的親戚的人。當這位夫人的外孫、外孫女遠遠地在玩耍的時候,她一直在讀《論壇報》。她管這報紙叫「我的老論壇報」,而且在提到警察或租椅子的女人時,挺有貴族氣派地說「我那位警察老朋友」,「那位租椅子的女人,她和我是老朋友啦」。
弗朗索瓦茲老這麼待著不動,冷得都受不住了,於是我們一起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協和廣場橋上去看結凍的塞納河,這會兒隨便哪個人,就連孩子也一樣,走近它時一點都不害怕,好像那是一條擱了淺的、任人宰割的大鯨魚。然後我們又回到香榭麗舍大街,我在寂然不動的旋轉木馬和白皚皚的草坪中間,忍受著痛苦的煎熬,縱橫阡陌的小徑已經掃除了積雪,黑黝黝地鑲嵌在冰凍的草地上,草坪的那尊雕像,手指上掛著一條冰凌,這條冰凌仿佛解釋了它之所以保持這個姿勢的原因。那位老婦人折好《論壇報》,問旁邊經過的一個保姆幾點鐘了,然後向她道謝說:「您可真好!」接著她又請那個養路工去叫她的孩子們回來,告訴他們說她冷了,她對他說:「您實在是太好了。您知道我可真有點不好意思呢!」倏地,天空坼裂開來了:在木偶劇場和馬戲場中間,在遠處變得分外美麗的地平線上,在那有了條罅縫的天際,我竟然瞥見了那位小姐的藍羽翎,這可真是個神話故事般的標記喲。正當此時,吉爾貝特飛快地朝我奔了過來,方頂的皮軟帽下面,紅撲撲的臉蛋放著光,因為冷,因為來晚了,因為盼著玩兒而非常興奮;在離我還有一段路的地方,她縱身在冰上滑了起來,而且,也不知她是為了保持平衡,還是覺著那樣更優美動人,或是在模仿哪一位滑冰好手的姿勢,總之她是張大了雙臂,笑吟吟地往前飛,仿佛是想來擁抱我似的。「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我要不是跟你們隔了一個時代,腦子裡還儘是些老規矩,也真要像你們那樣說一聲這真棒,真帶勁啦。」老婦人這麼喊道,她是在代表寂靜的香榭麗舍感謝吉爾貝特在這種天氣還跑來。「您也跟我一樣,對咱們的老香榭麗舍忠貞不渝;咱們倆都是好樣兒的。我多想告訴您啊,我愛香榭麗舍,就現在這樣子也愛。這雪啊,您大概要笑我了,它讓我想起了白鼬皮哪!」說著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這些日子的第一天,——這些日子裡,作為一種阻止我看見吉爾貝特的力量象徵的雪,使人感到一個分離乃至訣別的日子的那種傷感,我們平時唯一的見面地點變了模樣,仿佛罩上了一個套子,不能用作見面地點了——這一天卻讓我的愛情有了進展,因為這是她和我第一次分享憂愁。咱們那伙玩伴里就只來了我們倆,像這樣的單獨和她在一起,不僅意味著一種親近的開始,而且從她那方面來說——仿佛她在這麼個天氣趕來,就單單是為了我似的——這就像哪天有人邀請她下午去做客,她卻為了到香榭麗舍跟我碰頭而放棄那個機會一樣叫我感動;我對我倆友誼的生命力和美好前景更充滿了信心,即使在這蕭條、孤寂、一片頹唐的環境中,我倆的友誼依然是生氣勃勃的;當她把雪球塞到我脖子裡去的時候,我心中充滿溫情地笑了,既感激她允許我做她在這麼個嶄新的冬天王國的遊伴,也敬重她在逆境中始終對我保持忠誠。不一會兒,她的那些女友就像一群猶猶豫豫的麻雀似的,一個接一個地來了,雪地上黑壓壓的都是她們的身影。我們又玩了起來,這個開頭開得那麼鬱悶的一天,就像註定要在歡樂中結束似的。我在捉人的遊戲分隊的當兒,朝著我在第一天聽見她喊吉爾貝特名字的那位說話利索的女伴走去,她對我說:「不,不,我們知道您喜歡跟吉爾貝特在一隊裡,這不,您瞧她在對您做手勢呢。」她果然在喊我上那片積雪的草坪去加入她的陣營,陽光給這營地染上玫瑰色,照得它古錦似的熠熠生輝,使它變成了一座金線錦緞之營[227]。
這個讓我那麼擔心的一天,原來卻是我難得才有的不算太不幸的一天。
因為,我一心只盼著天天都能見到吉爾貝特(以致有一次到吃晚飯的時候外婆還沒回來,我忍不住會在心裡對自己說,要是她給車子碾著了,我就得有好一陣不能上香榭麗捨去了;一個人只要有了愛情,就再也不愛任何別人了),然而我和她待在一起的這些時刻,儘管是我從前一晚起就焦急地期盼,讓我擔了那麼些心,我甘願為之犧牲一切的時刻,卻全然並非是幸福的時刻;而且這一點我是清楚的,因為我有生以來,唯有對這些時刻完全投入地給予了細緻而熱切的關注,而這種關注並沒有從中找到一丁半點的快樂。
只要是沒跟吉爾貝特在一起,我就感到需要看到她,因為我老是不停地想要讓她的形象浮現在我眼前,弄到後來乾脆就不知道我這愛情的對象到底是怎麼個模樣了。何況,她還從來沒對我說過她愛我呢。她反而時常說什麼有好些男孩都是她的朋友,他們跟我比起來,她還是更喜歡他們,說什麼我是個好夥伴,她挺願意和我一起玩兒,可是我太心不在焉,玩起來不在行;她還時常很明顯地對我流露出冷淡的神色,我原先以為我對她來說是跟旁人不一樣的,這個信念當初要是來自吉爾貝特對我的愛,而不是像實際上那樣來自我對她的愛,那它早就該動搖了,但現在既然這種信念來自我對她的愛,從而僅僅取決於我想念吉爾貝特的方式,而這種想念在我有時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需要,因此這一信念也就變得很牢固了。不過,我對她懷有的這些感情,我自己也還沒有向她表白過。誠然,在我那些練習本的每一頁上,我都沒完沒了地寫著她的名字、她的地址,可是瞧著這些潦草的字跡,這些我再怎麼寫她也不會因此想我,這些讓她在我身旁占據了那麼明顯的位置而她卻並沒因此進一步介入我生活的名字,我感到很泄氣,因為從中可以看到的並不是吉爾貝特,她甚至根本不會見到它們,從中可以看到的只是我自己的想望,它們仿佛在向我顯示,這種想望純粹是些主觀的、不現實的、很乏味的、一無所用的東西。當務之急是吉爾貝特和我,得讓我們見著面,彼此能傾訴我們的愛情,可是那會兒哪,這愛情可以說還沒開始呢。不用說,這些把我弄得心急火燎的各種各樣的理由,在一個成熟的男子眼裡,大概不至於會是這樣緊迫的。過一段時間,我們就會對培養我們的樂趣達到得心應手的地步,到那時候我們會滿足於想念一個女人,就像我想念吉爾貝特那樣的樂趣,而根本無須費心知道這個女人的形象是否跟現實中的形象吻合,我們還會滿足於只管我愛她,而無須管她是否愛我的那種樂趣;或者,我們甚至會放棄向她傾訴愛戀之情的樂趣,來讓她對我們的愛戀永葆活力,這樣做是在模仿那些日本的園藝匠,他們是犧牲了好多別的花兒,才得到最美的那朵花兒的。可是在我愛著吉爾貝特的那個時候,我還以為愛情真的存在於我們自身之外,以為至多只要我們去排除那些障礙,愛情就會按照一種由不得我們去做任何改變的順序,把它的幸福逐一地給予我們;我似乎覺得,倘若我有意用假裝的冷漠取代充滿柔情的表白,我不僅要失去一種夢寐以求的快樂,而且還會很輕率地為自己炮製一種矯揉造作、毫無價值的愛情,它跟真正的愛情是無緣的,這條神秘的、早就存在著的路,我可不願意去走。
然而等我到了香榭麗舍——這會兒,首先我可以把我的愛情跟它那活生生的、不依賴於我存在的對象做一番對照,對它做出必要的校正——當面看到了這個吉爾貝特·斯萬,儘管我原指望一見到她,就能使我那麻木的記憶無法找到的種種形象重又變得鮮活,儘管我昨天才和她玩過,而且剛剛就有一種盲目的本能使我招呼了她、認出了她(我們走路的時候,正是這種本能使我們在連想都來不及想的一剎那,把一隻腳先於另一隻腳跨出去的),但是看到了這個吉爾貝特·斯萬以後,頃刻間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仿佛她和作為我夢想的對象的那個姑娘,本來就是不相同的兩個人。舉個例子來說吧,如果說從頭天晚上起我記憶中的那張豐滿紅潤的臉上安著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的話,那麼此刻的吉爾貝特的臉,卻非要把某種我恰好想不起來的東西呈現在我眼前,那是一個漸漸削尖的鼻子,這麼個鼻子,一下子就和臉上其他的線條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些鮮明的特徵,這些特徵在生物學裡定義了一個種族,如今則把她變成了一個屬於尖嘴猴腮那種類型的小姑娘。我打算利用這個我所想望的時刻,對我上這兒來以前在腦子裡想好、這會兒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那個吉爾貝特的形象,仔仔細細地做一番修正,好讓我在一人獨處的漫漫時光中確信自己思念的就是她本人,而我有如寫一本書那樣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也正是我對她的愛情,就在這時,冷不防她把一個球傳給了我;就如一個理智上不承認外部世界現實性的唯心主義哲學家,其身體還是意識到了這個外部世界那樣,我,正是方才在認出她以前就先跟她打招呼的那個我,這會兒連忙接住她遞給我的球(仿佛她就是個我來跟她一起玩兒的同伴,而不是我來和她相聚的心靈中的姐妹),而且出於禮貌,直到她離開之前對她說了許許多多毫無意義的客氣話,硬是不讓自己有個安安靜靜的時間來考慮我急於修正而又老是抓不住的那個形象,也不讓自己有機會對她說些能使我倆的愛情取得決定性進展的話,對於這種進展,我每次都只能指望下一天的下午。
但畢竟還是有所進展的。有一天我們和吉爾貝特一起走到一個女商販的木棚那兒,這個女商販對我們特別和善——因為斯萬先生總讓人到她的鋪子來買香料蜜糖麵包,他患有一種異族人的濕疹和先知們的便秘,出於保健的考慮,這種麵包他吃得很多——吉爾貝特邊笑邊指給我看兩個小男孩,他倆活像兒童讀物里的小著色畫師和小博物學家。這麼說的原因是,其中一個不肯要一塊紅顏色的麥芽糖,因為他喜歡紫顏色的,而另一個眼淚汪汪的不肯拿女僕給他買的那個李子,臨末了他才抽抽噎噎地說:「我要另外的那個李子,因為它上面有條蟲!」我買了兩顆一個蘇[228]的彈子。我滿心羨慕地望著仿瑪瑙的彈子,這些亮晶晶的被囚禁在一隻木碗裡的彈子,在我眼裡是挺珍貴的,因為它們看上去就像笑吟吟的金黃頭髮的姑娘,還因為它們開價是五十生丁一顆。吉爾貝特家裡給她的錢要比我的多得多,她問我覺得哪一顆最好看。它們都有如人生那樣是半透明的,裡面融合著淡淡的色彩。我不想叫她放棄其中的任何一顆。我巴不得她能全買下,讓它們都保釋出去。可我還是朝一顆顏色跟她的眼睛一樣的彈子指了指。吉爾貝特拿起這顆彈子,欣賞著它那金色的亮光,用手指摸摸它,付了它的贖金,但她很快又把她解救出來的這個俘虜交給我,說了句:「拿著吧,它歸您了,我把它送給您,留著做個紀念吧。」
我心心念念想聽拉貝瑪在一出古典歌劇中的演唱,有一回,我問吉爾貝特有沒有貝戈特談拉辛的那個小冊子,它在市面上已經買不到了。她要知道確切的書名,當晚我就給她發了封藍色急件,在信封寫上吉爾貝特·斯萬的名字,這個我一遍又一遍在練習本上寫過無數遍的名字。第二天她把找到的小冊子帶來了,書用紙包好,扎著淺紫色的緞帶,還蓋了白蠟的封印。「您瞧,這就是您要的書吧。」她說著,從手籠里抽出我寄給她的氣壓信。這封氣壓信——昨天它還根本算不得什麼,只不過是我寫的一封簡訊而已,但經急件信差送交吉爾貝特家的看門人,再由一個僕人直接拿進她的臥室以後,它躋身於她昨天收到的藍色快件之中,價值就變得無可估量了——信封上幾乎已經看不清地址,我那微不足道、孤寂落寞的字跡上,郵局蓋上了圓形的郵戳,某個郵差又用鉛筆批了說明,這些是標明投遞過程的記號,是外部世界留下的印戳,是生活本身象徵性的紫羅蘭色飄帶,這是它們第一次來圓我的夢,來首肯和激勵我的夢,來為我的夢添加歡欣的色彩。
還有一天她對我說:「您呢,叫我吉爾貝特就行,我呢就叫您的教名。否則太不方便了。」不過此後有一段時間,她仍然對我以您相稱,我提醒她,她莞爾一笑,當即編出一個句子,以我的小名來結尾,這種句子就像外語語法練習中造的句子,僅有的意義就是拿個新詞用一下。日後回想當時的感覺,我的印象是自己一度赤條條地被她銜在嘴裡,毫無社會尊嚴可言,儘管這種尊嚴在她的其他同伴,或者當她說到我的姓時在我父母身上是理所當然具有的,而她的嘴唇——她努著嘴想強調某幾個字時,會讓人依稀想起她父親——看上去像在剝去果皮似的剝去我的衣服,她的目光也如同她的話一樣,含著前所未有的親昵意味,伴著笑容徑直(而又並不是無意識地)把欣喜乃至感激之情投向我的心間。
但當時,我沒能珍視這些新的樂趣。它們並不是由我所愛的女孩給予我,給予一個愛著她的我,而是由另一個和我一起玩兒的女孩給予另一個我的,這另一個我,既沒有對真正的吉爾貝特的印象,也沒有一顆渴求幸福,因而懂得幸福來之不易的心。回到家裡,我也沒有感到這些樂趣,因為每天我都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感情,把希望寄予下一天,心想第二天我會寧靜而深情地久久凝視著吉爾貝特,而她就會向我表白她的愛情,向我解釋她至今一直把這份愛藏在心裡的原因,這種不得已的克制,迫使我不去回顧過去,一心只看以後的日子,對她給我的點點滴滴的好處,不是單純地看作友好的表示,覺得這樣就夠了,而是視為新的階梯,依憑這階梯我就能往上登攀,最終得到從未有過的那份幸福。
雖說她有時對我挺友好,可還是會擺出一副不高興見到我的樣子讓我難過,這種情形往往發生在我以為最有可能使希望變成現實的日子。那天我認定吉爾貝特會去香榭麗舍,心頭洋溢著喜悅,在我這依稀是一種巨大幸福的前兆,何況早上——我走進客廳去吻媽媽,只見她早已盛裝在身,黑髮盤成髮髻高聳著,那雙美麗的手白皙、豐滿,還聞得到肥皂的香味——我望見一個塵埃浮動的光柱孤零零地直立在鋼琴上,又聽見窗外傳來手搖風琴演奏的《閱兵式歸來》,不由得馬上意識到,這個冬日將意外地迎來春光明媚的一天,直到傍晚前都會是光燦燦的。我們用午餐時,對面的那位夫人打開窗戶,霎時間,從我椅子旁邊——一下子跳過整個餐廳——一束原先在小憩的陽光倏忽不見,片刻過後重又返回依偎在我身旁。在學校上一點鐘的那節課時,太陽拽著一綹閃爍的金光印在我的課桌上,弄得我焦急不安、心煩意亂,就像有人邀我去參加一個慶典,而我在三點鐘以前去不了似的。好不容易等到三點鐘,弗朗索瓦茲接我走出校門,兩人一路沿著陽光燦爛、擠滿人群的街道往香榭麗舍而去,臨街房子的陽台,仿佛蒙著層薄霧飄浮在陽光之中,輕盈曼妙宛如金色的雲朵。真可惜啊!我在香榭麗舍公園沒找到吉爾貝特,她還沒到呢。草坪上沒有陽光直射,但仍受到陽光溫澤的滋養,而且隨處可見一點一點的草尖在閃閃發亮,棲息在草坪上的鴿群,宛如一組被園丁的十字鎬從聖土下挖掘出來的古代雕像。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遠方,時時刻刻盼著看見吉爾貝特跟著家庭女教師的身影出現在那座雕像後面,雕像上的孩子沐浴在陽光中,好似被一雙手托起來伸給陽光去祝福。那位上了年紀的《論壇報》女讀者坐在老地方的椅子上,跟公園的一個工作人員打招呼,一邊揮手致意一邊大聲對他說:「天氣多好啊!」租椅子的女工走過來收了費,老婦人拿著十生丁的座位券扭扭捏捏地往手套口子裡塞,仿佛那是給她的花束,她要為它找一個最中看的位置,來表示對送花人的謝意。一旦找到以後,她就轉了轉脖子,拉齊長圍巾,一邊讓那個女工看她露在手腕處的小半截黃色座位券,一邊笑容可掬地盯著對方,在一個女人指著自己的胸口叫一個小伙子看的時候,她就會帶著這種笑容對他說:「您看,這就是您送我的玫瑰呀!」
我帶著弗朗索瓦茲往前走,想在半路上迎到吉爾貝特,一直走到凱旋門還沒遇見她,我原路回到草坪,心裡對自己說,她大概不來了,正在這時,那個說話脆聲脆氣的女孩從公園木馬那頭朝我奔來:「快,快,吉爾貝特已經到了一刻鐘啦。再過會兒她就要走了。大家都等您來玩捉人遊戲呢。」原來就在我沿香榭麗舍大街往前走的那會兒,吉爾貝特從布瓦西-當格拉街過來了;小姐是趁天好在給自己買東西哩;後來斯萬先生又特地來找女兒。所以是我錯了;我不該遠離草坪的;因為誰也沒法料定吉爾貝特會從哪條路來,會不會遲到,而這種等待最終會使我更為激動,不僅因為整個香榭麗舍公園以及整個下午的時間,猶如空間與時間的一種無限延伸,在其中的每個地點、每個時刻,吉爾貝特的身影都有可能出現,並且還由於她的這個身影本身,我感覺到許多原因都隱藏在這個身影后面:這個身影為什麼不在兩點半而是在四點鐘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為什麼戴的是出客的帽子而不是貝雷帽,為什麼這身影不是出現在兩個木偶劇場中間,而是在使節劇場前面,我多少有點猜到了我沒法和吉爾貝特在一起時,她做了些什麼事情,哪些事情讓她非得出門或留在家裡不可,我接觸到了她那陌生的生活的奧秘。而使我困惑的也正是這個奧秘,我聽從那個說話利索的女孩的吩咐,奔來奔去玩起捉人遊戲的當口,瞥見吉爾貝特,跟我們在一起那麼活潑、說話那麼隨便的吉爾貝特,對著讀《論壇報》的老婦人(她對吉爾貝特說:「太陽多好啊,亮晃晃的像團火球。」)行了個屈膝禮,含著羞澀的笑容,神情拘謹地在和她說話,我眼前立即浮現出吉爾貝特在家裡,在朋友和父母長輩身邊,在訪客時,在所有我無從知曉的其他生活場景中的形象,那是一個跟吉爾貝特不同的姑娘。而我對那種生活的印象,大多來自隨後來找女兒的斯萬先生。他和斯萬夫人,在我完全是一種無法了解的未知事物,一種令人心碎的誘惑;這一點上,他們和吉爾貝特一樣,甚至或許比吉爾貝特更有過之——因為他們的女兒住在他們家裡,因為她的學習、遊戲、交友都離不開他們,他們於她不啻無所不能的神祇,而那種未知的神秘、誘惑的迷人,其源頭正是這樣的神祇。與他們有關的一切,在我都是縈繞於懷、揮之不去的心事,斯萬先生(以前他和我父母來往時,我常見到他,可從沒起過好奇心)到香榭麗舍公園,就像這次一樣,來找吉爾貝特的時候,我一看見他那頂灰色禮帽和披風式大衣,心頭就怦怦直跳,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我又覺得他的容貌舉止活脫就是某個歷史人物的模樣,我剛在一套書里讀到這個人物的故事,他渾身上下每個細小的特點都使我充滿親切之感。斯萬先生和巴黎伯爵的過從,當初我在貢布雷聽說時無動於衷,現在我卻覺得這種關係簡直叫人不可思議,似乎除了他,誰也甭想有幸結識奧爾良家族了;這種關係使他在香榭麗舍各色人等熙來攘往的凡俗背景中脫穎而出,而他卻非常低調,對自己的身份深藏不露,全無要求人家對他另眼相看的意思——事實上確實也沒有誰想到要對他另眼相看。
吉爾貝特的同伴們向斯萬先生問好,他彬彬有禮地一一作答,對我也一視同人,雖說他和我們家有點過節,他卻並沒顯出認得我的樣子。(可我由此想起,他在鄉間其實是常常見到我的;這段記憶我還保留著,但藏在了暗處,因為看見吉爾貝特以後,斯萬在我眼裡就是她的父親,而不是貢布雷的那位斯萬了;現在他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引起的聯想,跟它往日所屬網絡中的那些觀念大不相同,我如今想起這個名字也不會再用到那些觀念,因而他成了一個全新的人物;我滿心想的儘是能讓我的愛情受益的事情,此外的一切在我全無價值可言,因此一想到這會兒在香榭麗舍跟我面對面、幸好吉爾貝特大概沒把我的名字告訴他的這位斯萬,當初那些夜晚我在他眼裡想必很可笑,因為我常常在媽媽跟他、父親和外公外婆一起在花園裡喝咖啡的時候,叫人下樓去請媽媽到我臥室來跟我說晚安,這個回憶使我羞愧難當,恨不能把那些場景全給抹去。)他對吉爾貝特說,她可以再玩一局,他等她一刻鐘,說完就和其他人一樣坐在鐵椅上,伸出那隻菲利浦七世常握的手付了錢,我們又在草坪上玩了起來,一群身子有如心形、羽毛彩虹般美麗的鴿子,宛似鳥類王國中的丁香,振翅而飛,尋找一個幽靜的所在棲息下來,有的停在碩大的石缽上,看不見鳥嘴的身子動個不停,讓人看得出缽里滿滿當當儘是它正在啄食的水果和穀粒,有的落在雕像的額頭,好似一件彩釉飾物置於石雕之上,在某些古代的石雕上就有這類彩飾,用以調劑石雕灰濛濛的色調,當那是一座女神的雕像時,這彩飾又是一種象徵,賦予女神一種特殊的修飾,猶如給凡人以另一個不同的姓氏,使這尊女神變成一個新的神祇。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可我還是沒能實現那個願望,我沒有勇氣向吉爾貝特掩飾自己的失望了。
「我還有好多話要跟您說呢,」我對她說,「我原指望今天會是對我倆友誼來說很重要的一天。可您剛一到,就又要走了!明天想法子早點來,給我個機會把話說出來好嗎。」
她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高興地跳著回答我說:
「明天,您就別指望嘍,我的小乖乖,我可來不了!明天下午有個茶話會;後天也不行,我要到一個女友家憑窗看迪奧多茲國王駕臨的盛況,那場面一定氣派極了,再後一天要去看《米歇爾·斯特洛戈夫》,再往後呢,馬上就是聖誕節和新年了。也許家裡會帶我到南方去度假。那有多棒呵!即使少一棵聖誕樹也值;反正我就算留在巴黎,也不會上這兒來,我得跟媽媽到朋友家去做客。再見啦,爸爸在叫我呢。」
我和弗朗索瓦茲一路往回走,夕陽斜照的街道猶如慶典散後闌珊的夜景。我渾身沒勁,邁不開腳步。
「這沒什麼奇怪的,」弗朗索瓦茲說,「天時不對頭,太熱了。唉!我的主啊,這一來又該到處都是可憐的生病人了,敢情老天爺也出毛病嘞。」
我強忍嗚咽,在心裡重複吉爾貝特喜笑顏開地告訴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會來香榭麗舍的那番話,然而她的魅力已然在那兒,我一想起她,它就自然而然地充滿了我的心田,心理習慣的內在約束使我相對于吉爾貝特而言,勢所必然地處於一種特殊而唯一的——儘管是痛苦的——境況,這種境況也已經開始給周圍的一切,甚至給吉爾貝特無動於衷的表現也添上一層浪漫的色調,在我的淚水中間,漾起了一絲笑意,那是一個吻的羞澀的雛形。
當天傍晚郵差來送信的時候,我像往常一樣心想:「我會收到一封吉爾貝特的信,她會對我說她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愛,還會向我解釋她為什麼要把這份愛一直瞞著我,裝出不見到我也挺高興的樣子,為什麼她要顯得只是和我玩遊戲的同伴,她會把其中原因都告訴我的。」
每天傍晚我都陶醉於想像這封信的樂趣之中,我覺得當真讀了這封信,在心裡默念信中的每字每句。驀然間,我怔怔地停了下來。其實我明白,倘若我真的收到吉爾貝特的信,那封信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這封信,要知道這封信是我剛才杜撰的呀。從此以後,我就儘量克制自己的思念,不再去想我盼著她給我寫的那些話,生怕這麼一挑明,反而會把這些話——我最珍貴、最渴望的話——逐出了有可能實現的範疇。即使退一萬步說,純然出於巧合,吉爾貝特寫給我的信恰好就是我杜撰的那封信,那一旦認出這是自己炮製的東西,我的印象就不會像收到一件並非出於我的手的東西,一件實在而新鮮的東西時那麼好,我也未必會感受到一種存在於我的意念之外、不依賴於我的意願、確確實實由愛情賦予的幸福。
此刻我在重讀一頁文字,它不是吉爾貝特寫給我的,但至少是她交給我的,這就是貝戈特評論激發過拉辛靈感的古老神話之美的文字,我一直珍藏著這本小冊子,放在那顆仿瑪瑙的彈子旁邊。這位女友特地為我去找出這本書,這份情意使我感動;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激情尋找緣由,他會為最終在他所愛的人兒身上發現某些品質而欣喜,因為他從文學作品或與別人的談話中了解到,這些正是值得激發愛情的品質,他會通過模仿來領會它們,使之成為愛情的新緣由,哪怕這些品質跟愛情自發產生時所尋找的品質是截然對立的——正如以前斯萬所尋找的奧黛特之美的美學特性——我從貢布雷那時起就愛上吉爾貝特,為的就是她那陌生的生活,我心心念念要置身其中,要讓它變成我的生活,而我自己的生活無足輕重,棄之也不足惜;現在我覺得對自己這樣的生活已經熟稔到了無視的地步,但想到吉爾貝特說不定有一天會成為我謙恭的僕人、隨伺左右的助手,晚上幫我一起工作,查對引文的出處,若能這樣那真是妙不可言。至於貝戈特,這位無比睿智近乎神明的老人,我起初是因他而在見到吉爾貝特之前就愛上她的,現在我卻是因吉爾貝特而愛他了。讀完他談拉辛的那幾頁文字,我懷著同樣欣喜的心情望著那張蓋有碩大的白蠟封印、扎著淺紫色緞帶的紙,當初吉爾貝特就是用它包裝小冊子的。我吻了吻那顆仿瑪瑙的彈子,它是我這位女友心靈中最美好的部分,絕無輕浮唯有真誠的部分,它雖然有著吉爾貝特生活的神秘魅力,卻留在了我的身邊,住在我的臥室里,睡在我的床上。然而這顆彈子的美以及貝戈特這幾頁文字的美,我很高興能和自己對吉爾貝特滿懷愛情的思念聯繫在一起的這兩種美,仿佛在我覺著這思念已化為烏有之時,給了這思念一種確定性,我意識到這兩種美是先於我的愛情而存在的,與這愛情並無相似之處,它們的要素早在吉爾貝特認識我以前就已由作家的天才和礦物學的原理所決定,如果吉爾貝特不曾愛過我,這本小冊子和這顆彈子也不會是別的樣子,因而沒有任何東西會讓我在它們中間讀到或看到幸福的信息。每天晚上,我的愛情一邊苦苦等待下一天吉爾貝特的愛情表白,一邊拆除白天所做活計的線腳,但與此同時,內心深處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織補女工,就是不肯讓這些針腳脫線的活計報廢,既不管我樂意不樂意,也不為我的幸福想一想,逕自把這些活計按她習慣的編排方式重織一通。她對我的愛情沒有多少興趣,也不從我被愛著這一前提出發,一個勁兒地搜集吉爾貝特種種在我看來無法解釋的舉動,以及我早已諒解的種種過錯。這一來,這些舉動和過錯就別有一番意味了。這一新的編排似乎告訴我,倘若我看見吉爾貝特不來香榭麗舍,而去看下午的演出,跟家庭女教師一起去購物,為新年外出度假做準備,我不該在心裡想:「這是因為她輕浮,因為她聽話。」那樣想是錯的。要是她真愛我,她就不會那麼輕浮,也不會那麼聽話,要是她是出於無奈勉強服從的,她就該像我在見不到她的日子裡那樣,感到沮喪才是。這個新的編排還告訴我,既然我愛吉爾貝特,那就該懂得什麼叫愛;它提醒我注意,我時時刻刻在操心,想在她眼裡顯得更有面子些,為此我勸說母親給弗朗索瓦茲買一件膠布雨衣和一頂有藍羽翎的帽子,要不乾脆別讓這個叫我臉紅的女僕陪我去香榭麗舍(聽到這兒,母親對我說,我對弗朗索瓦茲不公平,她為人正直,對我們一直忠心耿耿),它還提醒我注意,看見吉爾貝特成了我唯一的心愿,否則我不會早在幾個月前就急於打聽她何時離開巴黎,去哪兒度假,哪怕最舒適宜人的旅遊勝地,只要她不去,那兒就是個流放地而已,我只想永遠留在巴黎,經常在香榭麗舍見到她;而且,這一新的編排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我,讓我相信如此這般的操心,如此這般的心愿,從吉爾貝特的言談舉止中是休想找到的。她呀,只喜歡那個家庭女教師,對我想些什麼根本沒放在心上。在她看來,如果和小姐一起去買東西,不來香榭麗舍是挺自然的,如果是和母親一起出門,那就更開心了。就算她允許我和她到同一個地點去度假,她至少會挑選一個既能順著父母心意,又能享受聽人說過的許許多多樂趣的地方,而那絕不可能是我家裡打算送我去度假的地方。她有好幾次對我說,她更愛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男生,或者她不像前一天那麼愛我了,因為我隨隨便便地讓她輸了一局,我跟她說對不起,問她我該怎麼做她才能重新愛我,才能愛我勝過愛別人;我希望她回答我說本來就是這樣麼,我在心裡央求她這麼說,仿佛她只要看我做壞了還是做好了,隨便說上一句話,就能使她對我的感情順她的意,或者順我的意而改變,讓我沮喪或者高興。莫非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我對她的感覺是由不得她怎樣做,也由不得我的意願來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