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2024-10-09 06:08:17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先生,八點鐘了,理髮師來了,我讓他過一小時再來。」
然而這幾句話,在穿越斯萬層層濃郁的睡意,進入他的意識之前,游離了開去,如同使一綹陽光在水底看去像個太陽似的,剛才使鈴聲在深沉的睡意中變成了警鐘聲,幻化出火災的情景。但夢中的場景頃刻間煙消雲散了,他睜開眼睛,耳邊最後一次傳來遠去的海濤聲。他伸手碰碰臉頰。是乾的。但他還記得海水的涼意和鹹味。他起身穿衣。昨天吩咐理髮師一大早來,是因為他寫了封信告訴我外公,得知德·康布爾梅夫人——原先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去貢布雷小住幾天,他今兒下午也去貢布雷。在斯萬的記憶中,這位少婦嬌艷的臉龐使人聯想起久違了的鄉間景色,秀色美景都誘惑難擋,他終於下決心要離開巴黎幾天。命運讓我們偶然和有些人相遇的時刻,往往與我們愛她們的那段時間並不一致,而可能出現在這段時間開始之前,並在它結束之後重又出現,因此事後回想起來,在這一生中我們註定要愛的人的最初出現,自有一種預示、徵兆的意義。斯萬回憶在劇場最初遇見奧黛特的情景,常有這樣的感慨,那晚他根本沒想過以後還會再和她相見——現在他回想起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府上的晚會時,亦然感慨系之,他就是在那個晚會上把德·弗羅貝維爾將軍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夫人的。生活中的利害得失千頭萬緒,有時在同一個場合,就在憂傷讓人悲痛欲絕之時,迄未露頭的幸福卻已悄然來到你的身旁,這種情形難道還少見嗎?那晚斯萬倘若不去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府上,想必也會在別處遇見這種情形。有誰能知道,那天晚上要是他去了另一個地方,是否會有別的幸福、別的憂傷降臨到他身上,而且讓他以為那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呢?不過現在他感到不可避免的事,都是業已發生的事,而他幾乎覺得那晚決定去參加德·聖厄韋爾特夫人的晚會,其中有點天意如此的意味,他渴望欣賞生活無窮無盡的創造力,卻又無法讓思緒長久地停留在一個諸如弄清楚自己最想要什麼之類的艱難問題上,於是他想,那天晚上他遭受的痛苦與雖已萌生但還意想不到的歡愉——儘管兩者之間很難建立一種平衡——一定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繫。
但一個小時後,就在他指點理髮師怎麼修剪平頂頭,好讓頭髮在旅途中不致弄亂的當口,他又想起了方才的夢,仿佛奧黛特就在身旁,只見她面容瘦削,臉顯得很長,眼圈黑黑的,所有這些——綿綿不斷的柔情蜜意,把他對奧黛特持久的愛變成了一種長期的遺忘,忘卻的正是他初見她時的第一印象——自從他倆相好以來,他就不再去注意了,而在剛才的夢中,他的回憶想必又在那段初戀中尋覓著真切的感受。當他不復感到不幸時,粗鄙的念頭不時湧上心頭,道德水準也一下子降低到了這份上,他在心裡大聲喊道:「誰能想得到嗎,我浪費了那麼多年,甚至恨不能去死,卻把我一生中最真摯的愛情給了一個我不喜歡的、不合我口味的女人!」